阴间:百尸衣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楔子

黜,放绝于阴,生而有罪,寒铁缠身枷锁入骨,受阴邪寒噬之苦,罪清之日方得解脱。

月,漂泊于世,生而不死,死而不灭,食之可解万千疾苦,鬼祟见之莫不垂涎。

闲人局,罪人窝,善恶终有定论。

1

沉重的喘息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因为极度的恐惧,男人耳后的皮肤又紧又麻,四周黑漆漆的,手电筒在路上丢了,他没敢停下来捡,此刻只有头顶隐隐约约从树叶间透下的稀疏月光,还能勉强让他看清眼前的路。

快了,就快了,前面就是村口了!

“嘿,嘿嘿……骗我,都是骗我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神经极度的紧绷,此刻那近在咫尺的村口立碑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竟然还夹杂着几许哭腔。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什么不能踏出村子一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我不信,我不信这个邪,我要,我要证明给他们看!”

簌簌,簌簌……

身后冷不丁传来什么东西紧贴着地面向前拖动的摩擦声,男人嘴角咧着的笑当即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僵在了那,脑子里像是要炸了一样,千百种念头同一时间疯狂地涌上了大脑,浑身的血液好像也随着这一刻,猛地往头上冲。

骗人的吧,肯定,肯定不是真的吧……

脑后猛然像针扎了一样刺痛,然后……男人的步伐越来越慢了,他浑身颤抖着,低下了头,看向自己抬起的双手……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鼓动着,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皮肉分离。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这片密林。后方,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慢慢地在朝这聚集,火光点点,是无数支火把的光在朝这而来,村民们赶到这时,见到的便是这样血腥残忍的一幕,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倒在了距离村口几步之遥的地方,皮肉分离。

村民们不敢再向前踏进一步,胆小的早已经背过了身去捂住了脸不敢多看一眼,他们一个个像是已经被吓傻了,脸色苍白,但除了恐惧,他们好像对这样的后果,并不惊讶。

“哎……”前方的老村长一声长叹,满是惋惜和痛心疾首,“说了出不了村,世世代代都出不了村,可总有人不信!”

2

离了长乐村,谢月一行人本是要动身离开云缅边境,回闲人局的。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谢月的精神也显得萎靡不振,老光棍怕累着小月,索性就让白卿就近找了个镇子,安顿大家住下,休整两日再出发。

这些年,谢月一直在路上,为促使怨集线增长,不断搜集和净化怨气。但如今,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指向,有人在各地制造怨气,而这个制造怨气的人,很可能和自己有关系,甚至有可能,就是她……可谢月依然毫无头绪,越想越头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好,还是坏……

想着想着,谢月的大脑竟然有些混沌了,浴缸里满满的都是泡沫,水都有些凉了,不知不觉,谢月居然靠在浴缸里头睡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太凉的缘故,谢月只觉得冷不丁的,一股寒意从脚冷到了头,耳边,好像有人在说话……

“救我,救我……我好痛苦……”

那是女人的声音,飘渺,带着啜泣。

谢月猛然一个激灵,打了个寒颤,双眼睁开的那一瞬,眼底猛然扫过一抹警惕和锐利,但在谢月睁眼的一瞬间,耳边那女人的哭声便顷刻间消失无踪了。

与此同时,一道黑色长袍的身影蓦然凭空出现,那沉沉的铁链和枷锁将他狠狠向下拖拽,迫使他跪在了谢月的面前,而他眉心的枷锁印记,正在发出灼烫的红光,陈黜的眉宇也随之微微皱起……

好在下一秒,这种迫使他朝着谢月跪下的束缚,便瞬间消失,那手脚下千斤重的铁链,好像也瞬间撤了力道。

刚才,是做噩梦了?

谢月的神情陷入了一阵茫然,眨巴眨巴眼睛,看看眼前的人,再看看天花板,再看看眼前的人,再看看不着寸缕躺在浴缸泡泡底下的自己……

“啊!”

谢月的一声尖叫,顿时让住在隔壁的老光棍和白卿他们吓得顾不上穿鞋,揣起家伙就火急火燎一脸紧张地踹门而入,等他们打仗一样冲进谢月的房间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一身黑色长袍的陈黜正绷着一张脸,神情复杂地背对着浴室的方向站在那,而头发湿答答的谢月正紧紧地裹着浴袍烧得满脸通红地从里头出来。

此情此景,令白卿和老彪二人皆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后知后觉才从后头匆匆赶来的小甜甜见状,立即跟吃了兴奋剂一样嚷出了声:“什么情况什么情况?大大大大神,你对我们小月做了什么?采访一下,能不能采访一下……”

小甜甜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老光棍立刻像被别人挖了白菜一样语无伦次,痛心疾首,“我的白菜,我的白菜啊……”

“不是,误会,误会……”被他们这一闹,谢月慌得直摆手,可却是百口莫辩,只好哭丧着脸向陈黜求助,“大神……”

直到此刻,神色复杂无比的陈黜似乎才不得不开了这个口,他冷嗖嗖地抬起眼皮,扫了众人一眼,就是没朝谢月那看,随即别过了脸,口吻破天荒地有些无奈,“随着怨集线增长,谢月的感知能力增强,而我身上的枷锁,与谢月存在着某种关联。”

自打在判官林里,谢月就已经初显能影响那控制着陈黜的枷锁,只是如今,随着谢月的感知能力增强,这种影响也随之发生了变化,陈黜受枷锁限制,很多时候,他的出现,甚至未必是他的本意。

顿了顿,陈黜似乎也觉得和老光棍他们解释这么多也无用,索性简单交代了一句:“只是现在谢月还不能掌握好自己的意念,召唤得不是时候。”

“我的感知能力突然增强了……”谢月也听得一愣一愣的。

陈黜侧身,淡淡地看了谢月一眼,似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开了这个口,“不是突然,是在恢复。”

判官林中能限制枷锁对陈黜的束缚,此刻,只要她愿意,也能迫使他……跪在她面前。

的确,谢月能清晰地感受到,随着怨集线的增长,她似乎,能听到能看到的东西,更多了……她忽然面色一变,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若是刚才,那女人在她耳畔说话的声音,不是梦的话……

“白卿,小龙龙,你们帮我查一个人,一个,叫辛美凤的女人……”

“好。”白卿应了声,但还是多问了句:“查她干什么?欠你钱了?”

这倒是把谢月给问住了,神情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总之,她应该离我们不会太远。”

也许不是她找上了谢月,而是谢月,听到了她的怨苦。

3

村口的界牌有些年头了,上头布满了蛛网,红漆也掉了,扫开蛛网,才能勉强看清界牌上刻着的“邵家村”三个字。

白卿推了推鼻梁上的那副无框眼镜,“我托朋友查了,辛美凤十几二十年前就被标注死亡了,从户籍资料上,只能查到这,听说是嫁到了这。”

一行人进了村,这个邵家村看着和其他任何一个小山村没什么两样,地里也有庄稼,长势也不错,看着就是有人打理的。

可不知为什么,路上却没能遇到几个村民,人少得可怜,就算是远远地看到几个村民从自家出来了,在见到他们这些外人的时候,村民们便像见了鬼一样,迅速收回了脚,关上了门……

“大家的反应,好奇怪啊……”这个村的村民,似乎不太待见外人,谢月都有些不自信了,“是不是我们看起来很可怕,像坏人?”

“这里不欢迎你们。”

警惕而又严厉,充满了排斥意味的声音吓了大伙儿一跳。

站在他们身后的老头约莫五六十岁,一身洗得发旧的粗布蓝衫,皮肤晒得黝黑,眼神是略低着头往上看的,戒备而又阴冷。老彪听声回头冷不丁就对上了这样一双眼睛,吓得直拍胸脯,“哎哟,走路不能有个声?吓死我了。”

老头没有理会老彪,只又毫不客气地又下了逐客令,“赶紧走。”

白卿笑吟吟地没当一回事,厚着脸皮周旋道:

“老乡,你看,我们也不是有意来这打扰你们,实在是我们倒霉,路上车好死不死坏在这了,这附近实在是荒僻,我们走了好一段路才找到咱们村,刚刚打了维修电话,说是明天才能来,天也快黑了,我们实在是没地方去啊,这荒山野岭的,万一有豺狼虎豹……”

白卿这话说得诚恳,竟然让人听不出弄虚作假来,老头一时没说话,只用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伙人,似乎也在判断白卿这话里的真假,又看了看天色,确实不早了,随即不太友好地深深看了他们一眼,侧了身。

“东面老槐树后头,有间老屋空着,你们在那待一晚,明天天亮了就得走,否则……待久了对你们没好处。”

待久了没好处?

眼见着老头走了,小甜甜凑了上来挨近白卿,“小月不是说来查辛美凤这个人,你怎么不问那老头?”

“问了你觉得他能说?”白卿微眯了眼,像看傻子一样瞟了小甜甜一眼,然后招呼众人道:“走走走,咱先落脚一晚再说,跟他们混熟了,总能套出点什么来。”

老头说的东面老槐树后头的空屋,虽是空着的,却像是有人住过,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只是屋小,厨房茅厕都在外头,正屋进门就是一个大厅兼饭厅,一左一右用帘子遮着的,是两个卧室。谢月毕竟是女孩子,四个大老爷们凑合着挤一个屋,将另一个屋让给了谢月。

谢月不像那四个大老爷们,心里揣着事,怎么可能安心休息。

簌簌,簌簌……

谢月才刚在床板上坐下,便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

她这屋里恰好是有窗户的,此时谢月就背对着那扇窗,声音就是从背后传来的,四周太安静了,以至于这极小的动静,也瞬间被放大。她的背脊略僵,像是怕打草惊蛇,只动作小心翼翼地,偏过了头……

窗户是关着的,外头黑漆漆的,谢月偏过了头,眼角的余光,瞬间对上一双紧贴着窗户玻璃的眼睛……

外头太黑了,黑乎乎的一片,只隐约看到一双眼睛贴着玻璃,就像黑色幕布下悬空漂浮着一双眼似的。谢月吓了一大跳,已经下意识地抽出了匕首,翻了身要直接踩着床板冲向那窗户朝着外头的东西动手。

身后忽然现出一道黑色长袍的身影,他的手沉沉落在了谢月的肩头,谢月回头看他,只见陈黜似有所指地朝谢月摇了摇头,用这么一个动作将谢月给安抚了下来,然后抬眼,冷嗖嗖地看向窗户的位置。

就在陈黜的目光扫向那扇窗的这一刻,一股无名寒风突然将紧闭的窗户掀开,这窗掀开得突然,外头传来“哎呀”一声,然后是一阵噼里啪啦,这一出动静,让谢月的神情,顿时由警惕,转为了茫然。

4

这一出动静,惊动了隔壁的四个大老爷们,大伙儿打着手电追到了院子里,只见紧挨着谢月屋里的那扇窗外头,底下的木桶东倒西歪,一七八岁的男孩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窗沿还有手指扒拉过的印子。

这下大家算是看明白了,敢情是小屁孩隔着窗户偷窥,因为个头不够高,才搬了木桶踩在下面,大概是受了什么惊吓,没踩稳,木桶翻了,自己也摔了。

“小兔崽子不学好。”老光棍一个箭步上前,就揪着小孩的耳朵将他给提溜起来了,“半夜不睡觉,跑这偷看什么?!”

这小孩叫虎子,被揪着耳朵直叫唤,谢月和陈黜是最后出来的,一院子的老爷们,虎子本能地能感觉到这里头要属谢月的脾气最好最温柔,一看见谢月,顿时“哇”的一声摆脱老光棍揪耳朵的手,委屈吧啦地冲进了谢月的怀里,一抽一搭的,“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外面的人长什么样……”

外面的人?这话有意思了,白卿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话里的另一层含义,问了句:“对我们好奇什么?你这个年纪,得在外头上学了吧,班上就没别的小朋友?”

叫虎子的男孩吸着鼻子,茫然地摇头:“上学,上学是什么?我们村长说了,我们都不能出去,妈妈天天把我关在家里。”

谢月与白卿众人交换了个眼神,好说歹说,才将小屁孩给哄住了,由虎子带路,将他给送了回家。

叩响虎子的家门,那里头有了动静,是有人从里屋起身出来的动静,没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女人,似乎是睡下后被他们的叩门声吵醒的,一开门,见到这么多陌生面孔,女人脸上的神情是猛地清醒了。

“妈妈……”虎子心虚,小心翼翼地叫唤自己的妈。

虎子跟谢月他们站在一块,在女人的眼里,却像是虎子跟一群恐怖分子站在一块似的,女人一把将虎子拉进了自己的怀里,不由分说地就要关门,对谢月他们送虎子回来这一件事,连句谢也没有。

“哎,老乡……”白卿眼疾手快,一手挡住了门,哭笑不得,“大家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怎么见着我们就跑,我们没有恶意的。”

“是啊,我们没有恶意的。”谢月跟着点头,想着女性之间总会更好沟通一些,小心翼翼问道:“刚才虎子说,村里人不能出村……”

谢月这话一出,女人的脸色立马就变了,无奈被白卿挡着门,女人的神情有些恐慌,看着他们,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匆匆警告了句:“你们还是走吧,连夜就走,否则久了,就和我们一样出不去了……”

“腿长在自己身上,有什么出不去的?”老彪实在是听不明白他们这话什么意思。

“真的出不去……”女人似乎也感到无力极了,颓然垂下手来,“我就是外来的,和你们一样,可待久了,就真的出不去了,后来我认了命,和虎子他爸在一块过日子,生了虎子,可虎子爸,虎子爸他……”

村子里忽然响起了擂鼓,打断了女人的话,谢月一行人并不在落脚的村东老屋,此事惊动了村里,先前那警告过谢月他们的老头此刻正朝这跑来。

在见到谢月一行人后,老头警告意味的目光朝着和他们说话的虎子母子看了眼,然后才又重新看向谢月一行人,这次的态度,则更强硬了许多,“走,你们现在就走,村里不欢迎你们。”

白卿还想再周旋两句,但这次老头并没有给他这个面子,是要亲自看着他们出村,村民们不远不近地跟着,就跟赶鸭子似的,一点一点将他们往村口的方向赶,根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就在谢月他们距离先前进来的村口还有不到百米的距离之时,虎子妈像是豁出去了一般冲了上来,死死地拦住了去路,“扑通”一声在谢月他们的面前跪了下来。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我认了命留下了,可孩子爸看得出来,我根本不认命,我想回家,想回家啊!孩子爸说,要证明给我们看,不能出村的警告都是骗人的,可,可他就是这样被活生生剥了皮……就算不出村,死后,死后我们也会被剥皮的,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5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老头明显变了脸色,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虎子妈精神不好,把她搀回去,快把她搀回家去!”

“够了老弟,这晚咱们也是一忍又忍,本也没想管你们的破事,我们是来找辛美凤的。”老光棍的确是忍了一晚上了,若不是看在谢月的面子上,这一村子的人古里古怪神经兮兮,老光棍早就发飙了。

“你们来找……美凤……”老头的神情一滞,但很快回过神来,试图掩饰,“不认识,什么辛美凤,我们这没这个人,走走走,你们赶紧走!”

看他这反应,谢月心下越发笃定了,这老头知道辛美凤的下落。

簌簌,簌簌……

就在此时,地面传来疾速挪动逼近的摩擦声,老头的面色一顿,就连哭喊着的虎子妈都跟着一静,这个村的村民似乎对这种声音极为恐惧,紧接着,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这是,什么东西……”谢月他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抬头,便见到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皮就像海里浮动的水母一样扇动着两侧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尖叫声,哭喊声,场面一片推搡混乱,村民们顿时陷入了一阵恐慌和骚乱,而那老头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太过震惊,竟然只是僵在了原地,抬起了头,惊愕无比地看着那扑天而起的一面巨大的薄皮……

“保护村民!”

千钧一发之际,谢月喝出了声,老光棍配合得极其有默契,混乱之中也罕见地没有出乱子,祭出了一道护盾结界罩在了那乱冲乱跑的村民头顶。

那块巨皮往下俯冲的一刻,恰好撞上了老光棍祭出的结界,吓得老光混冒了一头的冷汗,刚好,时间刚刚好,再晚半秒钟都白搭……

“靠靠靠,它它它它调转方向了……”小甜甜吓得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该往哪跑,“龙一涵,给给给给我也弄一结界……”

老光棍哪有功夫搭理他,好在这惊险的一刻,老彪上衣的衣衫绽裂,身上游走的花臂纹身瞬间冲了出来,一左一右分别圈住了瞎跑的小甜甜和傻愣着的老头,将他二人拽离原地,下一秒,“轰”的一声,他们原先所在的位置已经被那块巨皮扑了个空。

“小月!”白卿迅速给销魂枪上了膛,“砰砰砰”,手里出枪的速度之快就跟使的是机关枪似的。

那块巨皮明显是邪物,是怕销魂枪的,可白卿能做到的也只是利用那块皮对销魂枪的忌讳,将它往谢月所在的方向逼,控制住了那东西的活动范围。

“我,我该怎么做?”谢月一时竟然有些束手无策,这么大一块会动且充满攻击性的皮,见所未见,一时间竟让人觉得无从下手。

而那块皮分明光滑轻薄,一个眼儿也没有,却跟长了眼睛似的,哪有人就往哪扑,谢月甚至感觉,它看得到自己,试图将她整个人包裹缠绕,一口吞进去。

“不自量力。”身侧传来一声冷笑,一直未曾出手的陈黜,唯独在这块皮试图攻击谢月的这一刻,他才微微地抬起头来,看向那块皮,随即扬手。

身上缠绕的枷锁也跟活过来了一样,瞬间节节延伸,冲了出去,像是天罗地网一般,瞬间和那块皮纠缠在了一块,沉重的寒铁向下沉沉坠去,连带着那被缠在中间的皮也跟着轰然砸落在地。

谢月也当即回过神来,趁着那块皮砸落在地,“嗡”的一声,是谢月手中的匕首破空穿出,在那块光滑完整的皮上穿出了一个洞,像钉子一样将它钉在地上。

“别,别伤害它……”就在谢月还想进一步处置那块皮的时候,那粗布蓝衣的老头忽然醒过神来,竟然不怕死地急匆匆冲了上来,就拦在了谢月、陈黜和那块已经被钉在了地上的皮之间。

老头的反应让谢月着实诧异,但陈黜却似并不意外,他的目光落在拦在中间的老头身上,并未急着再动手,“看来,这尸衣是你养的。如今它已经越来越大,凶性也会越来越大,超出你的掌控了,你若不肯老实交代为何养此尸衣,我们只能立刻将它毁了。”

“我,我说……”老头似乎这才被抓住了软肋,卑微而又小心翼翼,“只要,你们别伤害它……”

6

“二十年前,美凤嫁到我们邵家村,但没多久,她丈夫就病死了,美凤才嫁来不到半年,就成了寡妇。”

辛美凤是从城里来的,她温柔,漂亮,干净,和村里人都不太一样,丈夫一死,村里的闲言碎语便更多了,他们说辛美凤是漂亮的狐狸精,一来就克死了自己丈夫,本对辛美凤客客气气的婆家,也渐渐开始刁难辛美凤。

“美凤本可以走的,但她说,丈夫一死,只剩下一个老母亲,她得替丈夫照顾老母亲。”老头苦笑出声。

“你说,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大家要这样对她?美凤挑个水,都有人在背后推她,差点淹死了她。我说要替她出头,再不行咱们就报案,咱什么也不求,就求一个公道,你们猜,美凤怎么说?她说事情要是闹开了,推她的人,该惹上麻烦,往后她在村里就更难生存了。”

当年老头也才三十来岁,家里穷,一直没能娶上媳妇,他承认,美凤年轻漂亮,性子还好,他爱慕美凤,可他能做的实在太少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美凤被欺负。直到,他鼓起勇气对美凤说:“你改嫁,嫁我,我老娘疼你还来不及,没人敢欺负你!”

自然,美凤拒绝了他,她说要守着那死去的丈夫一辈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避嫌,原本他们还可以说几句话的,自那以后,美凤见到他总是绕道,连一句话都说不上了……

“后来,村里闹起了瘟疫。”老头冷笑了一声,眼神蓦地变得阴鸷,夹杂着恨意。

“那些无知村妇,那些卑劣小人,分明是嫉妒美凤,他们说,闹瘟疫是因为村里有不祥的人,说美凤是狐狸精转世,还说是老天责怪他们包庇狐狸精,才降下了瘟疫,只要把美凤献祭了就没事了。可笑的是,村里上下,竟然真信了这一派胡言!”

村民们把美凤绑在木头上,把她架在了上面,底下堆满了柴火,洒了汽油,大家都跟疯了一样,就连美凤那挨千刀的婆母,都只是站在人群中,一句话都没替美凤说。

老头当年年轻气盛,想替美凤出头,可美凤只是看着他,冲他摇头。他知道,全村的人都疯了,是说不通道理的,若是谁替美凤出头,只会受到牵连,一起遭殃。

“是我,我退缩了,我不敢为她说一句公道话……”老头疲惫无比地掩面,似是不愿意回想那一桩桩一幕幕。

村里把火给点着了,美凤就被架在了大火中,那么好看的一个人,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她被烧得面目全非啊,她的哭喊声,至今想起来,都让人觉得心底战栗。

后来突然下起了暴雨,人们才散去,把奄奄一息的美凤一个人丢在外面。

老头疲惫无比地抹了把自己的脸,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谢月等人,“我背着大家,偷偷将美凤解了下来,你们知道,最可怜的事情是什么吗?美凤都被烧成那样了,可她没死,她还有一口气,她对我说……说这样,比死了还痛苦,让我杀了她,给她一个痛快。”

“你动手了?”谢月心中有此猜测,可又觉得好像有哪里对不上。

“没有,我下不了手,舍不得。”老头摇了摇头,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竟诡异地流露出一抹笑,“当时,我一心都在美凤身上,没有注意到背后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么漂亮的一个人,死后成了这样,太可惜了,你们这的人,太恶毒了。”那声音充满了惋惜,简直就跟有人把老头的心底话读了出来一样。

然后,一只手,从辛美凤的后脖子一摸,他竟然在面目全非的辛美凤身上,取下了一小块完整的皮。更诡异的是,那块皮,在那个人的手心中,就像活过来了一样,会呼吸,会动。

他的话,也充满了诱惑力:“把皮养大,再给这位漂亮的女士穿回去,不仅能滋养她,保她性命,还能让她重获新生。”

7

“献祭美凤的事情本来就是一派胡言,他们烧了辛美凤,瘟疫根本没有消停,那一年,村里还是死了很多人。”老头看向那块被谢月和陈黜钉在地上正在挣扎着的一面巨大的皮,眼神变得柔和下来。

“我想起那个人的话,我得养大这块皮啊,那时我都豁出去了,有人死了,我就趁着没人,偷偷将尸体挖出来,取他们的皮。可后来我发现,不是每块皮都可以的,得跟原始那块皮相近相通才行。”

“后来,你就编织了这个谎言,邵家村的人不能踏出村子一步的谎言。”谢月终于想通了不对劲的地方在哪,老头要养那块皮,就得需要更多的皮,妄图出村会被剥皮,兴许就是老头干的,为了让这个恐慌蔓延,为了让所有人对此深信不疑。

“一开始是……我并不想害人,我只是,只是想等他们死了,再剥他们的皮,可他们想走,这,这怎么行……”老头摇头,面露了一丝惊恐,“但后来,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块小小的皮,养着养着,就变了,它不再像最初时那样温顺,会依赖老头,它开始有了自己的选择,开始主动袭击人……但好在,老头养了它许久,它尚且还能听老头的话,还能控制得了这块皮,只要大家不出村,就不会出事的……

“尸衣本就有邪性,养久了,自是不受控。”陈黜的声音不冷不热,但老头的心事好像确实被陈黜给说中了。

就像现在,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凶,刚才它已经开始无差别地攻击人群了,就凭老头怎么可能控制得住它。

“是啊,它开始不受控制,越来越……”老头的话到了这,忽然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来,面露了痛苦和不可思议,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皮肉,开始分离……

此情此景皆出乎了谢月他们的意料,就连陈黜也是面色一顿,然后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视线透过眼前的老头,看向后方被钉在原地的那面巨大的尸衣。

只见那块原本还在拼命挣扎的尸衣,此刻却一动不动地耷拉在那,而中间,不起眼的位置,似乎,空缺了一小块……

“小月,皮,这老头背后有一块皮!”老彪的眼神好,清晰地看到一块小小的皮在老头后脑勺划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那块皮半面已经钻了进去,另外半面,眼见着也要全部钻进去了……

谢月眼疾手快,一个翻身重拾自己钉在地上的匕首,然后破风掷出,匕首锋利的刀锋与老头的后脑平行,与那块试图钻入老头皮下的一小块尸皮垂直。

那块皮太狡猾了,反应太机敏了,这一次,谢月的匕首并没能伤害它分毫,就在迫近的一刻,那东西已经“哧溜”一声飞了出来,蹿了出去。

好在老彪和白卿与谢月配合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老彪身上的纹身探爪,像影子一样顿时将那块小小的皮捂在了中间无处可逃,白卿立即给销魂枪上了火弹。“砰”,一道亮光险些亮瞎了众人的眼,那块皮畏火,使劲扑腾,却又被老彪捂得严严实实的。

8

这通变故,让谢月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正是讯问到了关键时刻,却出了这岔子,此刻老头虽未能被完全剥下皮来,但显见已是奄奄一息。

谢月急了,顾不得那么多,只揪着老头的衣领急急追问道:“刚才那块小小的皮,就是从辛美凤身上剥下来的原始的皮吧,那个人是谁,教你养尸衣的人是谁?”

事已至此,老头似乎也知道自己是功亏一篑了,就连自己也活不成了,他笑了,眼神发直,望着上方,“那个人,金发碧眼,叫詹……”

可这话到底还没说完,老头便彻底咽气了,谢月拽着老头衣领的手,有些发抖,金发碧眼,又是个老外……

教他养尸衣的人,和先前教包家爷孙用人养树的老外,是同一个人吗……

“小月啊,现在怎么办?”老光棍见谢月的脸色不太好看,小心翼翼问道。

这件事,越发坚定了谢月想要迅速找出那老外的决心。她摇了摇头,深吸了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然后起身,看向在场形容狼狈、目睹了这一切,依然神情惶恐的邵家村村民,又指了指村口的方向,“你们自由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二十年笼罩在大家心头的恐惧,并不是谢月一句话就能消去的,显然,大家还是心有余悸,并不确信谢月的话是否可信,也不敢轻易尝试踏出村口半步。

倒是虎子妈成了第一个尝试踏出村口的人,她在村口前停了下来,又深深地回头看了众人一眼,然后义无反顾地,迈出了这一步……真的,真的出来了。

“自由了,我自由了……”此刻的虎子妈是又哭又笑,“孩子他爸,你看到了吗,我自由了,我能,我能回家了……”

一时间,村中的人心境复杂,皆是又哭又笑,他们自由了,终于不用日日生活在恐惧中了,可毕竟二十年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他们不知道,自己踏出了这个村子,又能去哪……

善后的事未了,村里毕竟是死了人,谢月他们还要想着怎么跟外界交代呢,小甜甜屁颠屁颠地拿着照相机和本子满村子地乱逛。

就在大家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小甜甜慌里慌张地跑回来,就跟见鬼了似的,大喘着粗气,“小月,在,我在村里,发现了一个人……血肉模糊的,好像是个女人……”

谢月闻言,立即匆匆跟着小甜甜找到了他口中那位“血肉模糊的女人”。

那是个地窖,挺阴冷的,这个女人就躺在冰棺中,就是丧事一条龙服务里常见的停灵的冰棺,电源还插着,只是棺盖并没有盖着。女人一动不动,面孔也早就面目全非了,但诡异的是,谢月竟然还能从她脸上,感受到一种痛苦之色。

“应该是辛美凤吧……和我……半梦半醒时见到的一样。”谢月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其实辛美凤早该死了,但此刻却有一口气,应该是平日里有尸衣养着的缘故,“辛美凤,尸衣已毁,你自由了。”

谢月的话音刚落,那棺中的人,血肉模糊的脸上,似乎浮现了一抹解脱的笑意,然后一股风,冲出了地窖,飘散开来。

9

“天要亮了。”

身侧冷不丁传来陈黜说话的声音,谢月愣了一愣,知道陈黜的意思,是他该走了,可谢月,还有好多话要说……

“哎,外头还有那么多事要善后呢。”还是白卿识相,半推半搡地将老彪和小甜甜这个比女人还八卦的男人给撵了出去。才出去没多远,发觉老光棍还耗在那不肯走,白卿和老彪壮着胆子回头,一左一右,在老光棍的骂骂咧咧中,将这又老又亮的电灯泡给架了出去。

“唔……大神……”谢月摸了摸鼻尖,欲言又止,“你还记得,你是因何被枷锁禁锢的吗?”

陈黜大概没有想到,谢月竟会问这个,愣了一愣,随即淡笑,“在地狱火海的时间,每一刻都是无限漫长的,久到,我已忘了来由。但我只知道,你能掌控它,解开你身上的秘密,就能解开我身上的秘密。”

也能,还他自由……

陈黜这一笑,谢月都有些看呆了,他平时总是不苟言笑,这一笑,还怪好看的……

意识到谢月忽然不吭声了,陈黜低头看了她一眼,谢月做贼心虚一般连忙回过神来,“那个,呃,我……”

“你有没有想过,你若要我沾满杀戮,我反抗不得。”

陈黜冷不丁的一句话,让谢月的大脑有一瞬的短路,“哎?”

“从你在判官林能和囚禁我的枷锁感应,我就在考虑,对你,是杀,还是留。”

毕竟,有能控制陈黜的人存在,一切都充满了不定数,就像陈黜方才说的,若是谢月要他沾满杀戮,他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这话……谢月忽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她一直以为,陈黜留给她指环,是为了感应她是否遇险呢,即便知道陈黜后来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掌握她的行踪,谢月也从未多想过,陈黜竟然考虑过……要不要留着她的问题。

陈黜轻笑,随即背过了身去,周身泛起了黑色的雾气,口吻,罕见的温柔,“但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一切会不一样。”

编者注:本文为《阴间》系列第九篇,本系列每周日早上八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