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和小颜都认为如果做出来的话,这应该是一期非常漂亮的节目。我们拍摄的是一位治疗性病的中医,传说此人也是治疗性功能障碍的高手,所用药物全是中草药,药方来自一本秘谱,秘谱来自一座古墓。多年以前,一个资深的盗墓者途经爱城,发现一个土包很有那么点意思,因为它是在一片台地之上。根据多年盗墓经验,盗墓者认定了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墓。于是夜观星相,再辅以罗盘,最后连金属探测器都用上了,这些工具和手段,不仅肯定了他的判断,也为他找到了入口。结果自然是这个盗墓者满载而归。可就在他准备携带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离开爱城的时候,发现自己得了怪病,身子僵直难以行动,浑身满是紫色的痕迹,犹如尸斑。盗墓者晓得自己中了毒,但是正规的医院不敢去,就拐进了一条巷子,结识了我们节目中的中医。盗墓者坦言了自己的病情由来,而后许诺说,愿以一半珍宝为酬,只要中医能治得好他的病。中医告诉盗墓者,他得的是一种叫“尸毒”的怪病,没办法根治,只可能保命。后来盗墓者保住了性命,却落下后遗症,走路的时候双腿无法弯曲,得蹦,很像电影里的僵尸出行。为了感谢中医,盗墓者将珠宝堆砌在中医面前,中医只取了其中一匣书籍。这书籍,就是中医秘谱。经过数年参悟,中医说他已经掌握其中精髓,运用现实,灵验无比,他从而非常深刻地认识到祖国传统医学的博大精深。

我曾经在晚报上看见过中医的消息,说他准备就中医问题与方舟子、何祚庥和司马南他们进行辩论,而且还将展示他掌握的一些中医的绝活,比如悬丝诊脉,比如飞针刺穴。方舟子他们就废除中医的问题和一些大学者进行过无数次的辩论,我看过几场,精彩得很。我不认为爱城的一个民间中医会有啥精彩表演,果然,后来我问晚报的朋友,晚报的朋友说他们其实已经和方舟子联系好了,但是中医却退缩了,说他虽然对方舟子他们的言行感到气愤,但是考虑到自身一贯低调,所以这事就不了了之。

在中医是否该废除问题上,台长是站在方舟子他们这一边的。晚报报道中医要和方舟子辩论的消息后,他表现得非常关注,建议我们也到辩论现场去录制,然后再进行更加深入的访谈和调查,做一期“有震撼力”的节目出来。后来中医的退却,台长很气愤,嘟囔了老半天的“无赖”和“流氓”。

这次的选题差点没通过,是我硬争取的。我告诉台长,中医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是一个值得说道的人,我们应该给他机会,给热心观众一个认识他的机会。台长因为我的执意很生气,罗列了一大堆否定选题的理由。我在思考半天后,再次找到台长,说他之所以否定选题,是出于他个人的喜恶。台长很恼火,不愿意在这个事情上再跟我争执,飞快地在单子上签了字,扔过我。

我悄悄跟小颜说,我之所以硬要做中医,是因为我有求于这个人。我在电视台工作,负责社教部工作。我们社教部开设了一档名字叫《爱城故事》的栏目。这个栏目主要是反映老百姓的生活,有故事,有情节,收视率非常高。收视率一高,压力就大,我们得四处收集那些有看点的点子,甚至还花钱跟人买,谁提供线索,一经采用,即付人民币一百元。可能是钱给少了的缘故,开始的时候基本没有人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由于缺少那种非常有意思的节目线索,节目的收视率开始下滑。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将购买线索的报酬由原来的一百元提高到三百元,如果播出后节目引起不错的社会反响,再追加两百元。

果然电话铃声不断了。但是提供线索者很多都是看着那钱的,提供的线索也是千奇百怪,有人甚至提出希望我们跟他一起去捉他妻子的奸,他说他晓得行踪,保管一去准抓住,但是线索费要双倍……还有人说她的老公的肚子里有人说话,每次做爱的时候,她都听见老公的肚子里有人说话,是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

中医的线索是一个自称有百万资产的人提供给我们的。我还以为他是要捐资助学或者做其他的啥善事,他说不是那个目的,他是要通过我们电视台感谢一个人,说如果没有这个人的话,他就不可能有今天。那人说,他原来有位很美貌很贤惠的老婆,只是结婚二十年来没生育过。然而这并不是她老婆的过错,责任全在他的身上,因为一场大病过后,他那东西根本硬不起来,连男女之事都做不了,如何有生育?无奈之下,他老婆离开了他,他万念俱灰,丧失了生活的信心,流落到爱城。看着别的夫妻带着娃娃漫步街头,尽享夫妻之欢、天伦之乐,而他却是如此悲惨下场,由不得悲叹上天对他的不公,于是投河自尽。这个时候有人救了他,这个人是个中医。

如果故事单是只到这里也就平淡了。中医将他从爱城河里救起来,问他究竟为啥要自杀。富翁将自己悲惨遭遇说了。谁晓得中医一听哈哈大笑,说这有何难,我帮你把失去的幸福找回来就是了。中医给他开了三副中药,三副中药还没吃完,他那东西就硬得起来了。

于是他恢复了生活的信心,做起了生意,随后生意越做越大。三年前,他新娶了一个老婆,他的老婆三年时间给他生了四个娃娃。

讲完了,那人问我,如果没有中医的话,是不是就没有他?就没有他现在的一切?

我惊喜不已,连声说是。当我要求他配合我们做这个节目时,他推辞了,说他现在念着中医的恩情,正四处做善事,从来没有留下个姓名。至于采访嘛,建议还是多把时间留给他的恩人,那位神奇的中医。

这事我跟小颜说的时候,小颜哪里肯相信,眼睛听得都直了,说吹牛吧。当我说那人拒绝出面接受采访的时候,小颜笑起来,说肯定是吹牛。我说不管那么多,这个节目我们肯定是要做的,就算不播出,我们也要做。小颜说一切你拿主意,你叫我做啥我就做啥。我说好,我在一张纸上写了个“爱”递给小颜,小颜抿嘴一笑,说,也行啊!

中医绸衫绸裤,一身雪白,脚穿圆口布鞋,头发梳了个“大背”,一口胡须打理得很精细,言行举止,那胡须飘飘,衣衫抖擞,很有那么点仙风道骨。我问他当初晚报的消息是咋回事,为啥后来人家都联系好了,又反悔了。中医淡然一笑,说,中医之道就是中庸之道,只怪我修为不够,没能克制住自己的义愤。其实,方舟子一干人,所作所为,无非炒作,哪里值得我与其争锋?要真的辩论了,既贬低了我的身份,也恰好迎合了他们的心态,不值得啊不值得啊。我提出要看看中医的宝贝,——那匣秘谱,中医拍拍胸口,说我都藏在这里了,你要想晓得啥,你问就是了。

拍摄的时候,赶上了一个男人前来送锦旗。那是一个魁伟的男子,九九藏书他高举的锦旗上面写着两句话,“昨天有求不应妻离子散,今日重振雄风气象更新”。中医的店面不大,很简陋,但是锦旗往那一挂,满屋就显得亮堂起来。我看着锦旗上面的那两句话语,直赞叹说写得好。小颜问哪里好。我指着“有求不应”四个字,说,你仔细品味品味,就晓得好了。小颜说她品味不出来。我说,对一个男人来说,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有求不应”啊。小颜明白出了那话的意思,白了我一眼。

中医非常健谈,说的都与生命有关,与自然有关。他说中医行的是天地之道,自然之法,只要遵循自然法则,遵循生命规律,万事不逆行,不强为之,身心就会永远健康,不会出毛病。

做完节目已经很晚,中医要宴请我们。我说饭是要吃的,还是我请你吧,我恰好有事情找你帮忙。

吃饭的时候,我和小颜分坐中医两边,为他斟酒添菜。中医开始还受宠若惊的样子,只两杯酒下肚,就拘谨全无了。他的酒量不大,不过十杯的样子,舌头就大了,硬了,但是话却更加多起来。他说的都是在行医过程中遇到的一些希罕事、古怪事。这些我都不感兴趣,看他嘴巴里像含个大枣很费力说话的样子,我腮帮子直酸。我不想让中医太醉,后头我找他还有事,他可不能糊涂,就跟大家说别劝他酒了,还是听中医说说话。中医说了半天,最后有一段话我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说,但是能够从他这么一个人物嘴巴里冒出来,感觉还是挺新奇的。他说,人是这天下最奇怪的动物,这奇怪主要体现在“那方面”。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拿眼瞄了瞄小颜,见小颜的神色里并没有厌恶的成分,就大了胆子。接着说,这上天造就世间万物,无论雌雄公母,都给了一样东西,给这个东西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它们传宗接代。这人,自然也是世间万物中的一类,也属于动物,但是人却和其他的动物不一样,其他动物为了传宗接代它们才有发情期,只有在发情期到来的时候它们才那个。奇怪的是人的发情期好像随时都有,因此人随时都可以那个,都在那个。

我说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说的意思跟你说的相反:人类性进化的重大转折就是发情期的消失。

中医说这不对,这本书简直是胡说,你看看天下的人,只要长大成人,知晓一点男女之事,哪个不是随时随地发情?哪个不想随时随地那个?人的那个不再是为了繁衍后代,这目的、意义就全变了嘛,这很不符合自然规律,不符合自然规律就是病态的一种表现嘛。

所以我跟那些前来治疗的人说,我说你们把心思放宽敞些,放愉快些,没啥大不了的,这个性病啊,其实我们早就得上了。没有谁跑得开躲得了,性病与生俱来……中医呵呵笑着说。

我说这话我赞同。我说我看过一个外国人的书,他说如果你的狗同你一样会思考、能表达,如果你询问它如何看待你的那个,你会对它的回答大吃一惊。它可能会这么说:那些讨厌的人类每个月里不择时日地那个,女人明知不可能受孕还在那个,男人对那个热情高涨,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努力能不能制造出一个孩子来……

中医听得哈哈大笑,说这个外国人的看法和他真是不谋而合。

吃过饭,我搀扶着醉熏熏的中医,要小颜他们先回去。中医以为我有那个方面的爱好,挥舞着手臂说去花街,一切由他安排。然后不由分说地掏出电话,情色暧昧地叫唤了小丽又叫阿娟,然后嘀嘀咕咕地打俏,说些肉麻的话。我就站在一边看着,看着往来的人都奇怪地看看中医,又看看他身边的我。中医的衣衫在暗夜的灯光下泛着丝光,活像一条鬼鬼祟祟的鱼。

中医很高兴,他打着得意地哈哈,关了电话,过来搂着我的肩头说兄弟,没想到你们文化人也喜好这一杯,哈哈,骚人墨客嘛,我早该想到了。他眯缝着一对小眼,说话的时候直往我脸上喷酒气,那气息很浑浊,很炙热,带着牙疼般的腥气,难闻,叫我几欲呕吐。我把脸掉在一边,我说你搞错了,我没那爱好。中医嗤嗤地笑,声音似乎都是从牙缝里飘出来的,他说兄弟,你放心,今天晚上的都是好货色,我都验证过了的。我把缠在我肩头的手掰下来,我说不是,我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一个朋友治疗一下病。中医问啥病,是不是性病。我说不是,是阳痿。

中医靠在一棵树上,身子摇啊晃啊,如同吊在树上的一个大冬瓜。他叹了口气,说兄弟,看你对我一片诚意,今天晚上又这么厚待我,我就跟你说老实话吧,咱们过日子不容易……

我看着他,问他啥意思。中医拉着我的手,说兄弟,自家兄弟我就不骗你了,这治疗性病,中医没多大功效,所谓的秘方,就是在中药面子里掺和西药成分。我说那性功能障碍呢?中医又嗤嗤地笑,说,性功能障碍就掺和伟哥嘛,要得便宜,就掺和墨西哥苍蝇嘛,那药,还真他妈的厉害,只是效果不持久,副作用太大……

那今天下午送锦旗的——

那是我表弟,不是为了配合把电视拍得好看么?中医凑在我耳朵边说。我说那个热线电话呢?也是你找的人?

现在啥事都要搞炒作嘛。中医看出了我的不快,有些悻悻地说。

看着他被橘红色路灯映照得有些扭曲的面孔,恨不得一巴掌挥过去。我扭头就走。

中医摇摇晃晃跟着我后面说,兄弟,该不是你得病吧!我看得出来哦,我从跟你那小妞的脸上看出来的,她对你不满意哦,兄弟……台长问我,有没有办法在短期内将节目收视率提上去。我说我们再努力努力。台长正色说,如果你感觉到压力太大,我们可以考虑让你去学习一段时间。我说我们正在想办法,正在寻找能够引起轰动效应的题材……台长挥挥手说,我只要收视率,咋做,做啥,那是你们的事情。

回到办公室,我问他们有没有接到可以做一做的线索。大家都摇头。正在郁闷的时候,来了个电话。这个电话让我兴奋得连说话的声音都跑调了。

打电话来的是爱城的一个老退休教师,他问我你是不是《爱城故事》栏目的负责人。我说是。他说你们晓得不晓得一个叫东鱼的人。我瞥眼问大家晓得不晓得一个叫东鱼的人,大家都摇摇头。于是我跟他说,都不晓得。那退休教师噢了一声,说这也难怪,你们年轻。我说你说吧,他咋啦。那退休教师说,大上前天,在一条老巷子里,我看见他拎了一串耗子,藏头藏脑的。我好多年没见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这都是因为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啊。我说他抓耗子干啥?

老教师清了清嗓子,说,他抓耗子肯定是去喂蛇。

喂蛇?我吃惊起来,爱城还有养蛇的?是宠物么?

是野蛇。老教师说。

我暗喜,心想这下子有选题了,一个人抓耗子喂蛇,多刺激人心的一个场面啊。稍加挖掘,比如他为啥要喂蛇,咋喂……就是一个内容丰富的故事,如果能够现场拍摄他与蛇共舞的场景,突现出人与自然的密切关系,别说爱城电视台,就算是上CCTV也够本了。

老教师说,他跟东鱼在早些年共过事,他教物理,东鱼教生物。说到这里,老教师对东鱼在生物方面的教学赞不绝口,说他从来没看见过那么有学问的人,这天底下的生物,几乎是没有他不晓得的,他清楚任何生物种类的起源与演化,对它们的习性了如指掌。

其实他最有研究的还是蛇。那老教师说,因为他对蛇太了解,他一看伤口,就晓得是啥蛇在啥时候啥地方下的口。其实这还不算,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居然能够唤蛇。

我跟他打过赌的。老教师说,当时我们教书的学校是一个破庙,我住东厢房他住西厢房。他那人脾性很古怪的,不善和人交往,不苟言笑,显得很孤僻。这一天,他在我住的屋子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我看见了,邀请他进屋坐坐。他进来了,也不坐,把屋子打量了一阵,然后跟我说,说我跟你说一个事,你听了别害怕。我笑起来,说有啥事情会让我害怕的?他说,你的屋里有一条茶缸粗细的火赤练。我说你咋晓得?他说我晓得,我就过来跟你说一声,叫你看见了别害怕,也别伤它,它怀孕了。我说你咋晓得?他说我就晓得。说着他要离开。我叫住了他,说,你要真晓得,就叫出来给我看看,不是说你有多神么?我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这能耐。我们正说话的时候,学校里其他的老师以为我们在争吵啥,也都围了过来。当明白了是咋回事的时候,就一起怂恿说让他把蛇叫出来。说到后来,竟然赌上了,赌他把蛇叫出来——因为我们曾经听说过他有唤蛇的本事,都没有亲眼得见——赌注是我的半个月工资。但是东鱼不干,他涨红着脸,嘟嘟囔囔着要离开。被大家拉住了,大家硬下了心肠,就算是撕破脸皮也要他把蛇叫出来看看,你不是说有么?既然有,你就叫出来看看啊。要不然,你就是造谣惑众,危言耸听,骇人听闻,是骗子。东鱼如何受得了这气,他答应赌一赌。大家伙儿都加入了进来,一共六个人,每个人半个月的工资。如果东鱼唤不出来蛇,就赔出他的半年工资。

老教师讲到这里的时候,好像外面有人在说啥,他搁下话筒就跑到外面去跟人搭茬去了。我耐着性子,把话筒捏在耳朵边,等待他回来继续说。咋样?大家问我。

我说很传奇,跟听评书似的,精彩得很。

这时候老教师回来了,说真对不起,刚才外面有人说一只猫被电击死了,我问啥颜色的,说黄色的,不是白色的,白色的是我家小强……我说老师,您请继续吧。

他当时的确把我们都吓住了。老教师说,他让我们都走出屋去,说我们身上有怪味,蛇要闻着了,就不会轻易出来。我们只得听他的,就走到门口去,看他咋弄。东鱼走到一个墙角边,蜷下身子,嘴巴里发出一阵阵怪响,好像是口哨,又好像是在吧唧啥很难嚼烂的东西。过了一阵,东鱼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慢慢地后退着,后退着……可是在他的前面,我们啥也没看见。他慢慢地退到我们跟前,我们问他,蛇呢?他回头冲我们怪异地一笑,我们被他那怪异的笑容唬了一跳,正惊惧间,他指了指我们的脚下。我们低头一看,个个寒毛竖立,背心发凉,因为在我们脚下,盘踞着一条胳膊粗的红艳艳的赤练蛇,正吐着乌黑的芯子,一双阴邪的眼睛张望着我们。我们谁也不敢动一下,个个腿脚发软……当东鱼像薅一段裤带一样把那条火赤练抓走了过后,我们都尖叫起来,逃似的离开了。后来我们才晓得,那天还有一位老师尿了裤子。至于那间房子,我是再也不敢进去住了。

东鱼是个厚道人,我也是那以后才看出来的。老教师说,我们几个的工资,都按照半月的数给他,他没要。

说到这里,老教师叹息一声。

我问后来呢?后来咋啦。

老教师说,后来他被抓了起来,进了班房。我在报纸和广播里听说他以前犯过啥事,但我感觉那都是诬陷人家的,这其中肯定有六月飘雪的冤屈。这后来为啥又抓人家,我都觉得蹊跷。随后不久,我被调离了爱城,不过东鱼的事情我一直惦记着。退休后回到爱城,我还到处找过他,但是没找着。直到那天我在老巷子里遇着了他,晓得他还活着。我上前跟他打招呼,他却推开我,我说了我的名字,问他认识我不,他一个劲地摇头,赶紧离开了,生怕我伤害他似的。

老教师哀伤地吁了口气,好像淤积了一肚子的惆怅无以释怀。他说,我晓得这么些年来他肯定受了太多的伤害,只可惜我就要离开爱城去美国照料我的孙子了,要不然,要不然……我真想跟他好好说说话……

小颜说,她在街上遇见那个中医了,那个中医问她节目啥时候播出。我说那个中医的节目不播了。小颜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是不是人家昨天晚上没有把你伺候安逸?

我说我是“有求不应”,那些事是做不了的。

小颜嗤笑一声,要走开。我叫住她,说,那个中医的节目不播了,他是个骗子.小颜哦了一声。我说,昨天下午那个锦旗是他表弟送给他的。难怪,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啥好货。小颜说,这节目出不了,就会出现空档,咋办。

刚才接了个线索,很有点意思。我将刚才电话的内容跟小颜说了,但是担心会是虚假线索。小颜说是不是虚假线索很好验证的,那个退休教师不是说他在广播里听见过关于东鱼的消息么,一问广播局当年的老同志,不就清楚了么?我连声称赞好主意。

我们找到了两个老同志,他们说当年的确是听说过东鱼这么个名字,但是由于时间太过久远,都记不太清楚了。末后,两个老同志跟我们提供了一条非常有价值的线索,说有一个叫袁的老同志,他过去在爱城报道组工作过,最擅长的就是写批判报道,既然东鱼是被批判过的,袁就一定采访报道过他。

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袁。袁已经枯老得不成人形了,他被塞在一个可以推着前行的不锈钢椅子里,歪着嘴巴,不时滴沥着晶亮的哈喇子。我们一看那情形,就要离开,被袁的爱人,一个粗壮的老妇人叫住了,说,你们不是要采访他啥事么?这时候,我看见袁一听采访两个字,原本黯淡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小颜不无忧虑地说,他……能行么?

有啥不行的?在我们身后的袁突然说道,尽管声音有些含混,但还是可以听得清楚。

你能说?我们问。

袁点着头。

我们接过袁的爱人递过来的椅子,在袁的跟前坐下。

你是不是采访过一个叫东鱼的人?我们问,因为我们坐的椅子高,而袁坐的椅子太低,我们在问话的时候不得不向前埋下身子,探着脑袋。东鱼……他啊……你们问他干啥?袁咧着歪嘴说着,一缕晶亮的哈喇子沿着嘴角滴沥了出来。袁的爱人手拿一条毛巾,赶紧上前给他抹了。我们想了解一些他的情况,你还记得这么个人么?我问。

我采访过的,有谁我会不记得的?袁想嗤笑,没发出笑声却喷出了口水,他的爱人赶紧抹了。袁努力想要抬起自己的手臂,却没办法,在他爱人的帮助下,他终于还是抬起了手臂,哆嗦着指头在自己的胸口上点了点,说,你们也是记者吧。晓得么?采访得用心,只要用心采访了,就永远不会忘记。

眼看那哈喇子流了出来,我们都唯唯诺诺地应答着。等那哈喇子被抹去了,我们说,我们想晓得东鱼的一些事情,想请你给我们讲讲。

我用这么几个字来概括他。袁吸了口就要流淌出来的哈喇子,但是无用,哈喇子照样流了出来,晶亮地挂在嘴角,等他爱人给抹去了,他才慢条斯理地一字一顿地说,歪门邪道、生活堕落、顽固不化……我说能说详细点吗?

把他说详细点干啥?你们是要给他翻案么?袁突然激动起来,那嘴角边的哈喇子泉水般向外汹涌着,弄得他的爱人不停地给他抹着。

我们赶紧说不是那意思,我们只是想了解一点关于东鱼的事情。

他有啥好事情!早定案了!袁急躁起来,他偏着的那疙瘩蒜头模样的脑袋,不停地战栗着。我真担心他的脖子承受不住那频繁的战栗,会突然一声脆响,脑袋啪地掉下来。他说,我为党为国家为人民采访了几十年,写了上千上万条报道,你们不来问我的事情,却去问他的事情,你们……你们究竟想要干啥……

袁突然被一口口水呛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完了,再没声息。我们看着他歪腻在不锈钢椅子里那原本矮小的身子,现在变得更加矮小了,像一只枯萎的茄子。袁似乎很累,只有两眼珠子间或翻动一下,黑少白多。我们被吓住了。袁的爱人却像是见惯了的,她给袁抹了一下流出来的哈喇子,然后绕到袁的身后,把他从椅子里抱出来,像给婴儿把尿一样把袁抱在怀中。

他每次生气都要上厕所,要不就要屙身上了。袁的爱人说着抱起袁进了卫生间,里头传出袁憋屎憋尿的吭哧声。

我和小颜面面相觑地离开了袁的家。

我们又去了档案馆,希望能够查阅到东鱼的资料。东鱼让我兴趣盎然,我想晓得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啥。在档案馆我们没有找到半点东鱼的资料。我原来乐观地想,我们会找出许多关于东鱼的报道,或者批判文章,在那些报道的屁股上,甚至还可能会看见袁的署名。

回到办公室,我们开了个会议。我要他们赶紧凑出一期节目来,由我和小颜继续寻找东鱼,只要寻找到东鱼,好好做两期节目出来,只等节目一播出,收视率下滑的局面,马上就能得到改变。

寻找东鱼是一个非常艰辛的过程。在过去,我从来都没有想到寻找一个人会是这么的不容易。我的认真让艾榕觉得很奇怪,她问东鱼究竟是一个啥样子的人,我晓得自己说不清楚,也懒得跟她说,就当没听见,埋头吃自己的东西。美女?艾榕问。我摇摇头。良医?艾榕又问。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摆摆脑袋,说不晓得,我还没见过。艾榕把饭碗一推,站起来,笃笃地走到墙边,取下挎包拎在腕上,说,我晚上回来得晚,你不用管我,认真地去找你的吧!

小颜出主意说,先到网络公司查一查有线电视用户名单,看有没有东鱼这么个人。我一想还真是好办法。但是我们失望了,有线电视用户里根本就没有东鱼这个名字。

我们又去了爱城教育局。既然东鱼是教书的,那么在教育局就肯定会有他的档案。教育局办公室的同志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却很遗憾地告诉我们,他们并不晓得有东鱼这么个人。我说不可能啊。办公室的同志说,最好到劳资科去查一查,他们有发工资的纪录,而且劳资科的都基本是老同志,如果东鱼确实在教育战线上工作过,他们就一定晓得。当我们到劳资科的时候只看到两个年轻人,一个在电脑上玩扑克牌,一个在埋头织毛衣。我和小颜相视一眼,正转身要走,那个玩扑克牌的头也没抬地问,你们找谁,找老黄吧,老黄刚出去买菜去了,马上就回来。我们一听“老黄”,觉得有戏,就进屋坐下,等老黄回来。

老黄果真是个老同志,头发都白了,戴着副瓶底一样厚实的眼镜。我们说我们是电视台的,玩扑克牌的和织毛衣的都住了手里的活儿,一个给我们倒水,一个站起来给我们取烟。老黄听了我们的来意,皱着眉头,翻着眼珠望着天花板,琢磨了一阵,然后垂下头,扶扶眼镜,看着我们,问,你们找他?东鱼?我们已经去了很多地方了,都没有他的消息,希望能够在你这里找点他的线索。我说。

当年处理他的时候,我刚从部队退伍回来,见过他一面。老黄说,这人长得高挑,五官生得好,匀称,两只大眼,看起来很精神……老黄慢条斯理地花了五六分钟时间,将东鱼的形象从记忆的土壤里挖掘了出来,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我连声道谢。

当时单位在开大会,主要是批判他。后来被弄去关了班房,班房里出来,据说又被弄到了精神病院去了……反正过程很复杂的。具体的我确实不清楚了。你们不晓得,我这人不喜欢过问不该我过问的事情,部队养成的习惯。老黄很抱歉地笑笑。

又到啥地方去找这个人呢?出了爱城教育局,看见街上往来的滚滚人流,我说,这茫茫人海,要找他简直是如同大海捞针啊。

我们有最厉害最直接的工具,为啥不用?小颜说。

我不解。

小颜说,可以在我们的栏目里登一个寻人启示啊,发动群众来寻找啊,就算他是深藏地下三千尺,咱们群众的力量也会把他挖掘出来啊。

我笑起来。

小颜问我笑啥。我说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你不仅是治愈我隐疾的良方,还是我工作上的良伴啊。

小颜嗤一声,说,你可小心了,牛警官已经盯上你了,现在已经把你当作假想敌了。

我说得了吧,那家伙长得跟头猪似的,我还真没想到,你当真跟他假戏真做了。

小颜不答话。

我说那家伙那么强壮,你看看你这么小个头,想想就忧心啊。

小颜说你这张嘴咋这么贱啊。

我叹息说,这都是憋屈出来的。瞎子眼睛瞎了,听力就厉害,我是下面没用了,就只有靠嘴巴起点劲了。可怜啊。如果连说都不让人说,连想都不让人想,活着还有啥意思。

见我一脸抑郁,小颜犹豫了一下,问,你真有那病么?

自从那天晚上见到你的裸体蓬勃了一下过后,这么久了,似乎越发萎缩了。我说,给个机会,显现你的本领,你治愈沉疴的本领……小颜唾了口唾沫,骂道,烂流氓!

小颜说她因为爱情曾经自杀过。被一个并不令自己心仪的男子爱上了,并且追随她到了生她的那个城市。看在真爱难得的份上,她为那个男子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帮助他做起了事业。然而就在一夜间,那个男子却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了,如果那个女人比自己优秀也就罢了,可她偏偏又胖又丑,而且是个结巴。小颜想不开,要自杀。虽然自杀未遂,却在那个城市引起了特别大的轰动,救她的那个人成了名声遍布大街小巷的英雄,而她却成了个怪物。在那个城市再也呆不下去后,小颜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爱城。作为一个女人来说,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轻易给人家讲的,但是小颜却很慷慨地给我们讲了,因为她喝了太多的酒。

那日我们社教部在荣得乐——爱城最豪华的餐厅聚会,老板是我们栏目的赞助商,说无论如何也得他来办这个台子。我说菜钱我们给,你真要赞助,就酒水吧,把你这里上好的酒来几瓶就是了。

老板给我们喝的是五粮液,小颜和另外两个女的不喝,但是耐不住几个男的劝,我也说了,喝点吧,小酌两杯,增添点气氛,你们要不喝,大家说话都会拘谨的。于是都喝了。两瓶五粮液下肚,大家都红了脸,言语中也多了些豪情,行动上也多了些直爽。小颜居然拿起杯子主动跟我们挑战,她一个劲地感谢我,感谢社教部的其他同事,感谢我对她的容纳,感谢大家对她的帮助,说到动情处,更是唏嘘不已。就这时候,老板来了,拿了两瓶洋酒,说是他的儿子从法国回来捎给他的,他开瓶喝了一点儿,不对自己的味儿,现在连那喝了点儿的,以及没喝的,全拿了来,希望我们笑纳。小颜一看那酒,泪水潸然。我们赶紧将老板轰出去,关了房门,问小颜咋啦。小颜无限感伤地指着那洋酒,说,我们最后在一起喝的……就是这酒。

我站起来,给小颜倒了一点,说,小颜,人生自古多烦忧,往日之事和往日之人都不可留,过去了就过去了吧,眼睛要向前看,前面才是希望呢!小颜一听,淌着泪水,猛然拿起杯子,倒了一大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揩了眼泪,伸手把我一拍,再把大家一一拍了,想要说话,喉咙上却像是被啥堵塞了,发不出声音来……

那天晚上,小颜跟我们讲了她的爱情故事,包括她为爱自杀的事情。等把这一切断断续续地讲完,她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当我正醉意酣然地躺在茶楼的凉椅上喝茶的时候,电话来了,专门去伺候小颜的两个女同事要我赶紧过去,说小颜在家里又哭又闹。等我过去的时候,小颜已经睡着了。另外两个女同事见我来了,都说有事,她们必须要先走一步。

小颜醉得很厉害,头发凌乱的卧在床上,一只脚上的高跟鞋都没脱,我正仔细看,听得小颜嘟哝一声,掀掉了盖在身上的被子——也就这一掀,将我震得目瞪口呆。

—因为刚才醉酒的挣扎,小颜将身上的衣服扣子差不多都挣脱了,她的那碎花裙子也滑落在了腿弯上,因此,小颜几乎是完全裸露在了我的面前。小颜有着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和汉族的混血血统,个子不高,生得小巧玲珑而且丰满。当初她来面试的时候,我出去采访了,是台长接待的。回来后她已经走了,我到演播室看了一段她的录像,然后上楼问台长啥意思。台长说不行,一来是个子太小,二来她的普通话不行,有点异域的味道,怕爱城人听不惯,至于三么,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啥东西,叫人看了不舒服……我问台长,她眼睛里有啥东西?台长笑着说,莫名其妙的东西,反正看了不舒服。我说挺好的啊,我刚看了录像,感觉不错啊。台长说,可是我已经回绝了啊。我笑笑说,现在人手紧,还是通知她来,要看具体表现嘛。台长挥挥手,说,你看着处理吧。

小颜到社教部足足闲坐了一个月,她实在坐不住了,说,我来这里是做节目的,不管行不行,你得让我去试试啊,如果行,你就留我,如果不行,我就滚蛋。我说,你要是现在上镜头做节目,肯定得滚蛋。她傻愣愣地看着我。我说,你如果想留下,就等待时机!

终于有一天,我告诉小颜,说时机到了。

在距离爱城非常遥远的茶坪山里发生了一起惨案,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将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和两个儿子一起杀死了。在我的策划下,小颜作为出镜记者,以那冷峻的面孔和声调,将惨案的前后因果告诉了喜欢秘闻和猎奇的人们—那汉子是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舅舅的傻女儿,没想到舅舅的傻女儿一连给他生了两个小傻子和一个小傻女。一家子傻子,那生活状况可想而知,在他们家,我们看到了唯一的电器,不是手电,而是电灯,有灯没电,瞎的,因为交不起电费被截断了电源。更让这汉子难以忍受的是,他的傻儿傻女在一个偶然机会看见了野狗交媾的场面,竟然学会了,三个家伙厮混一起毫无羞耻感,倒是两个傻儿为了争夺妹妹时常打架……耻辱和生活的压力迫使这个汉子拿起了屠刀,要对自己,也对自己的妻儿做了一个自认为是合理手段的解脱……在节目的最后,小颜以警世的语气告诉了世人近亲婚姻的危害,并追问“他们是怎么拿到结婚证的?是谁批准、凭什么批准他们为‘合法夫妻’的……”。节目播出后,小颜一下子就火了。从那后,小颜非常自觉地把自己当作了我的亲信,大事小事,都很热切地帮我张罗,尤其是出外采访,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自己都感觉到有些别扭。但是她却不,逢人就说我是她的恩人,帮助她重塑了生活的信心。有人听了开玩笑问,既然人家这么恩重于你,你报答了没有啊?小颜说,当然报答了啊。人家问咋报答的。小颜故作憨憨的样子,一笑,说,以身相许啊。一次外出采访时喝了酒,我借酒壮胆擒住了小颜的手,捏在手心里,小颜要抽回去,我说,你在外面大肆宣扬你以身相许我了,可是我却连个味儿都没闻着,今天我可逮住了个机会!小颜吃吃笑起来。壮着胆子,我要把嘴巴往小颜嘴唇上凑,小颜就像一条受了惊吓的小鹿,一下子蹦到一边,按捺住胸口,一笑,幽幽地说,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我叹息一声,说,你就算是请我动你,我也动不了的。小颜问啥意思。我说我阳痿。

奇妙地是,自从捏了小颜的手后,我有一种特别强烈的要与之亲近的欲望。她的手很柔软,如同古书上写地那样,“滑若无骨”,软绵绵的,温润无比。有时候无意识间我都要伸出手来,细细看看,回味一下当时拿捏的感觉——这感觉好像已经牢牢地沾在了我的手上,挥之不去。我迫切地想晓得,一只手尚且如此,那么给我整个身体又将如何!因此在和小颜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睛随着心旌摇曳,随着心猿和意马,总是会从她的那只被我握过的小手开始,慢慢游荡进她的身体……我暗藏心底的似乎早已熄灭如一掬死灰的欲望,慢慢温热起来,着了火,最后猛烈地燃烧起来……——让我暗自神伤的是当我把手伸进裤裆里的时候,却发觉那东西萎缩一团,像一个逃避责任的无耻之徒,而我更愿意认为它是一个面对丰盛大餐的厌食症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