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灵之鬼蒙眼

1

时钟指向了半夜一点,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挂在墙上的壁钟滴答滴答地回响,除此之外,寂静无声。

赵建国已经失眠了近二十年,每个漫长的黑夜,都让他感到无比煎熬,但折磨着他的那个声音从未打算放过他,按时来准时去,从来没有迟到过。

好像得了某种病,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状态的赵建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钟摆无休止地左右摇晃。他一下一下数着逝去的时间,甚至期待那一刻快点到来。

但已经过去两分钟,以前每到半夜一点就响起的敲门声意外的没有响起,赵建国甚至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

黑暗中,他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拍击声伴随着一阵陌生的痛感,让这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瞬间回过神来。

壁钟的指针指向一点过三分,那曾经折磨得令他感到生无可恋的敲门声真的没有到来。

赵建国有些激动,他冲到门口,打开了房门,如果不是怕半夜扰民被邻居们谩骂指责,他甚至想大声地欢呼庆祝。

筒子楼昏暗的楼道里一如既往的清净,风穿过楼道发出的呜咽声,甚至让人觉得有些阴森。

二十年啦,老邻居都搬得差不多,这座老楼大部分都是些租住的外地打工者,鱼龙混杂,根本谈不上亲近。

远亲不如近邻,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赵建国听得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呼吸也渐渐加重,消失了,真的就这么消失了?

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赵建国抛掉手中的铁饭碗,毅然下海经商,很快便积攒起一笔可观的财富,成了人人羡慕的个体小老板,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发生的车祸,他如今不可能如此落魄。

但他有苦说不出,也不能说。

为了能够少赔一点钱给对方家里,他甚至昧着良心指责死者是想碰瓷,没把握好度才造成了这场意外。

车祸后的第二天夜里,不间断的敲门声就缠上了赵建国,即便换了好几个住处,也阻挠不了那执着的声音半夜来骚扰。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类似于啄木鸟用坚硬的嘴喙不断啄响木头发出的声音,但又不是很清脆,那种声音很沉重,让他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压抑。

很长一段时间,赵建国以为是有人看到了那天的真相,故意来吓唬他,好敲诈一笔钱。

可是家里老婆孩子都听不到那种听来非常诡异的声音,这让他感到莫名的惶恐。赵建国每天晚上一点被惊醒,就神经质一般地打开门冲出去,拿着铁棍四处查看,却从来没有抓到过任何恶作剧者。

敲门声不断,他开始整夜失眠,人也变得歇斯底里,像疯魔了一般,极其易怒,好几次晚上迁怒家人,吓得老婆孩子抱在一起哭。

赵建国的人生开始失控,最终也导致了那场无法挽回的离婚。

他变成孤家寡人,由于晚上睡不安稳,白天精神萎靡,无心经营,小生意也因此一落千丈,最终血本无归。他搬回了父母去世后留下的老房子,成了个只爱酗酒抽烟的落魄老鬼。

但那个声音还是一直每晚准点敲响,除了今天。

赵建国看着黑漆漆的楼道尽头,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欠那个无辜死去的女孩一个说法,也对不住她的家人,可是自己这二十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算受到惩罚了吧。

一直以来以为自己会逐渐麻木的赵建国突然觉得想哭,这个结果来得太突然,这么些年,她一直纠缠不休,不让赵建国睡,是想从精神上彻底击垮他,他以为自己永远摆脱不了她的诅咒。

或许今天,自己终于可以得到解脱了。

然而,一阵好像很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赵建国背后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他受到了惊吓,浑身直冒冷汗,猛地一回头,昏暗的房子里什么都没有。

咚咚咚!咚咚咚!

难道那个诡异的敲门声开始转移到了房子里?

赵建国操起门口倚放的那根粗铁棍,壮了壮胆,十分谨慎地顺着声音找过去,才发现有一只鸟正在使劲撞阳台的窗户,那沉闷的声音因此而起。

是一只被困住的鸟。

赵建国松了一口气,不过是不小心飞进来却飞不出去的小鸟,自己吓自己。他放下铁棍,走进阳台打开紧闭的窗户,那只鸟似乎通灵了一般,呼哧一声便振翅飞了出去。

赵建国不由自主被那小鸟吸引,它的羽毛是一种比夜还黯淡的黑,飞出屋外后,明亮的月光竟也开始变得昏暗,就好像它是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洞,把光明都给抹杀。而那一双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诡异眼睛,似乎可以勾魂摄魄,赵建国看着它飞到了楼下,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那是一只乌鸦吗?

楼下此时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清纯女孩,街面上的路灯开始忽闪忽亮,而孤零零的她就像是长明的那盏霓虹,很是显眼。那只有着赤红眼睛的乌鸦飞到了她的肩头,凄厉地叫了一声,女孩抬头和赵建国对视。

她那双没有眼瞳的空洞眼眶里,在流血。

只是一眼的碰撞,赵建国像是被电击一般蹦回客厅屋子里,他的心脏狂跳不已,呼吸也因此变得急促。他试图稳住心神,却毫无作用,慌乱中摸到了桌边,颤抖着打开桌上那半瓶白酒,猛灌一口。

赵建国的心远远没有平复下来,他感到有东西在他背后,便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镜子,什么也没有。

但赵建国能感受到后背直透脊梁的冷飕飕的阴风,这不是错觉。

就在恍惚间,墙上挂着的镜子里突然倒映出一张惨白的脸,仿佛就在赵建国眼前一般,他吓得下意识往后一退,却撞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

赵建国啊的一声尖叫,手中的酒瓶飞起掉落,然后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砸得粉碎。他惊慌失措转过身后,整个人吓得跌倒在桌边,他半躺着,看着那张不断凑过来的脸,惊缩成一团,哪里还有半点拾起身边铁棍反抗的心思。

如果女孩的眼眶不是空洞无物的话,那应该是一张十分漂亮的脸,但此刻在赵建国的眼中,远远不是感到瘆得慌那么简单,那曾是自己永远不想回忆起的脸,更别说现在面对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赵建国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在地上蠕动着倒退,直到背靠着墙壁,他无处可躲,便只能不住地摇手遮挡。

他不敢看她。

那女孩穿着纯白的素朴连衣裙,披头散发,浑身惨白,赤着一双脚一步步靠近缩成一团的赵建国,她的肩上站着那只有红色眼睛的乌鸦。

女孩只说了一句话:“我还有孩子。”

“我也不想的啊,那只是意外,只是意外……”

“可我还有一个孩子,你还我命来!”

女孩惨白的手臂伸到了赵建国面前。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是生不如死,你就行行好,算了吧!”

赵建国紧闭双眼,惊叫连连,脸早就被惊吓得扭曲成一团,让本就瘦骨嶙峋的模样更是惨不忍睹,他除了一个劲地求饶,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

但是过了一会,也没有感到女孩有什么动静,他睁开了眼。

屋子里除了打碎的酒瓶和撞翻的家具,什么也没有,女孩不见了。

阳台打开的窗户吹进来丝丝冷风,让他觉得有些冷。惊魂未定的赵建国疯狂地呼吸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

缓了一会,心有余悸的赵建国艰难地爬起来,走到阳台,挣扎着关紧了窗户。

他就算活得再生不如死,也不想现在就去死,否则彻夜难眠,已经憔悴得像个六七十岁老头的样子,这么些年能坚持下来?

赵建国现在就只有一个心愿,活着。

2

咚咚咚!咚咚咚!

以为这一切将要过去的赵建国还没来得及平复紧绷的心,门外又响起了一连串敲门声,因为受到惊吓,他的身体猛地一弹,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原来是梦。

赵建国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双手使劲搓揉着憔悴的脸,然后抓起身边茶几上的酒瓶灌了一口烈酒,瞬间清醒许多。眼窝深陷的他鼓起眼珠看向墙壁上滴答滴答的时钟,十二点刚过,离一点还有一段时间,可自己才睡不到十分钟而已。

赵建国习惯了夜不能寐,也就已经习惯在黑夜中看东西,他基本上整夜都是坐在这沙发上,陪着那诡异的敲门声渡过黑夜。上半夜偶尔能够入眠,很快也会惊醒,而那个敲门的声音在半夜一点准时到来后,会每隔几分钟便会响个一两分钟,直到天亮。

二十年以前,只要在敲门声响起时,赵建国都会凶猛地操起铁棍冲出门外,但不管如何迅速打开门,敲门声都会戛然而止,但他从来都一无所获,没有抓到过所谓恶作剧者。

而一旦关门,敲门声就会紧接着响起,而如果一直敞开着门,赵建国又会害怕那个女孩直接找上门,就像刚才的梦一样。

现在,他尽量不去理会那敲门声,因为越是在意,越是心烦。

二十年来,看过医生吃过药,求神拜佛,乃至请道士做法驱魔,都无济于事。

直到有遇见那个深山修行的老道,他说赵建国做了亏心事,被怨灵缠身,一生都得背负这罪孽,基本上不要指望有解了。

赵建国一开始偏不信邪,但是结果很明显,他备受煎熬,现在,他已经习惯那准时到来却不怀好意的问候,就这么耗着。

时间还早,赵建国没有细思刚才的噩梦,打算再躺下眯一会,却怎么样也睡不着了,脑子里总是闪着那女孩说起的话。

“我还有孩子。”

赵建国陷入沉思,如果当年自己没有撞死她,会不会还和老婆相濡以沫,有儿女围绕在身边,而那个女孩又会过得怎样?

滴滴滴……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赵建国一个鲤鱼打挺,神智更加清醒起来。

自从老婆带着女儿离开自己后,赵建国的手机再也没有响起过来电铃声,就是搞电话推销和诈骗的都没有找上来过。

后来女儿长大,到外地上大学,他也只是偶尔有短信联系,这半夜三更地突然来电,实在是稀奇,要是哪个陌生人打错的电话,赵建国都恨不得聊上一会。

看到来电的名字,赵建国欣喜若狂。

是十几年没有联系过的女儿,听说她如今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正憧憬着美好未来的到来,相比自己可是强了太多。做父母的看到儿女有出息,可不就是高兴嘛。

赵建国暂时忘掉那些不愉快的回忆,短暂兴奋一阵,飞快地接通了电话,却又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有些腼腆地问了一句:“喂,是赵蕊吗?”

“爸!快帮帮我,我开车撞人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爸,你快来帮帮我啊!”

女儿的声音很慌乱和焦急,还带着哭腔,不像是拿这个多年不见的老爸寻开心。赵建国一听,顿时也急了,“你现在在哪?老爸马上就来。”

“我……我不知道这是哪,我也不知道怎么把车开到这里来的。”

“鬼打墙?”赵建国先入为主,心里闪过一丝不妙的念头,赶紧问道:“你再仔细想想,看看周围是什么样的环境。”

“我一直围着老城区北郊那一片旧厂区打转,有个厂好像叫什么兴玩具厂……”

女儿赵蕊的声音越来越慌,赵建国一听也着急了,语气加重道:“你待在那别动,老爸马上就来!”

隆兴玩具厂,女儿怎么会偏偏去到那个鬼地方。赵建国想也不想,马上拿起手电,带上那根铁棍,冲到楼下,骑着那辆破旧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往郊区老公路赶去。

说是郊区,其实因为旧工业区的衰败,这里已经成了一片无人区,只有废弃的破旧工厂和放肆疯长的荒草灌木,宛若鬼城,平时就是闲散人员也不乐意来这种荒郊野外。

女儿为什么会开车来这里?怎么还能在那种鬼地方撞到人?

赵建国不敢往深了想,他害怕那个深山老道的说法应验。

“怨灵是由怨念凝聚成的飞鸟,看不见摸不着,以食这世间怨气为生,它们会缠着受怨气纠缠的宿主,既靠宿主提供的怨气壮大,也会反哺怨气给宿主以产生更多的怨念。宿主必定一生命运多舛,身边人也不得清净,厄运循环往复,无法可解,直至宿主死亡。”

这些年,赵建国再执迷不悟,也开始渐渐相信那个老道的说法了,老婆为什么离开自己,还不就是因为这怨灵总是半夜敲门,搞得自己跟神经病一样。自己已经不胜其烦,现在又要缠上女儿吗?

赵建国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北郊废弃厂区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赵建国气喘吁吁赶到时,女儿正一脸颓丧地坐在小汽车后轮边,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赵建国从自行车上跳下,赵蕊听到声音,显然有些惊吓,月光下赵建国苍老的脸庞不再朦胧时,赵蕊二话不说扑上去,抱着自己父亲就大哭起来。

赵建国轻轻拍着赵蕊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老爸不是来了吗?快告诉爸怎么回事?”

赵蕊胡乱擦了擦眼泪,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子,秀美的脸庞瞬间变成了小花猫脸,她抽泣道:“我原本是来老城区见朋友的,结果不知道怎么就开到这来了,转了半天都是在围着这片厂区打转。然后我在后视镜里突然看到一张惨白的女人的脸,吓了一跳,然后车前面就突然多出来一个人,我没有踩住刹车……”

“果然是鬼打墙!”

相传人遇上鬼打墙,会不自觉地在一定范围内来回徘徊,如果没有外力提醒,走不出去,便会陷入迷茫,渐渐被野鬼勾魂摄魄。

可能不仅自己女儿遇上了,那个被撞到的人也是。

赵建国大概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忍不住念叨了一句,赵蕊却仍然自顾自语无伦次地说着,甚至慌乱地比划着,显然受到的刺激不小。

“那人怎么样了?”

“她还卡在车轮底下,我不敢……去看,而且车子也挪不动了。爸,我该怎么办?撞死了人,我会不会坐牢啊?”赵蕊很着急,她这种常年四季养在温室里的花朵,成年以前顺风顺水,还未走进社会,基本没有碰到过什么大风大浪,此时没有精神崩溃已经很不错。

赵建国从车尾走到车前,手电微弱的灯光照射着车辙痕迹,他仔细端详,然后疑惑却越来越深。

赵建国曾经的生意,就需要自己开着货车送货,他当然也是个老手,就撞击痕迹来看,很显然这个车祸现场根本谈不上惨烈,不仅车子受损不严重,可能车轮底下的人也不会有多重的伤。

可如果女儿是撞上鬼打墙,在受惊吓的情况下,根本来不及刹车,场面肯定很血腥,这很不应该啊。

他一边想,一边到靠公路右边的小车前轮下,一个年轻的女孩正斜躺在副驾驶前门下,显然应该是被右前轮辗过了身体。她的脑袋耷拉着坠向路基下,灰头土脸的,不仔细看还以为脖子被轧折了。不过好在她身上没有显眼的伤痕,脸上甚至都没有擦伤,只是很多泥灰而已。

赵建国大概看了一下,她的呼吸很平稳,像是睡着了一般,看情况应该受伤不重,这真是个奇迹。

赵建国松了一口气,可能自己太敏感了,搞不好这真的只是个意外,而且还是没有造成很严重后果足够幸运的意外。他对嚅嚅诺诺不敢走过来的赵蕊喊道:“女儿,过来吧,没事了,她应该没有受什么伤。我们一起把她拖出来,送去医院检查一下就没事了,大不了赔点钱,不会坐牢的。”

赵蕊仍是心惊胆战,不过总算胆壮了一些,战战兢兢地帮赵建国施救,父女俩费了不少力气,才总算将那长相乖巧的年轻女孩从车轮底下拉出来。

这女孩也真是幸运,除了弄脏一身,基本没有什么皮外伤或者骨折之类的伤情,而且就呼吸的情况看,应该也没有什么内伤。赵建国将女孩塞进汽车后座,把自行车丢在一边,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

自从上一次车祸,赵建国便无法握紧方向盘,也集中不了精力,实在要说的话,他这些年一直在经历一场不知道怎么停止的鬼打墙。

他走不出这座城市,只能困在这个自小熟悉的老家,根本没有办法去外面一展雄图。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当年死去的那个女孩至今不肯放过他。

赵建国看着车窗外寂静的夜,突然有些心慌,跟幽闭恐惧症患者走进了密闭的车厢差不多,产生了本能的抗拒。

而赵蕊数次尝试启动小车失败后,终于费尽力气将小车开动,车灯打开,小车缓缓朝前移动,但她接下来说了一句话,让本已经浑身直冒汗的赵建国如坠冰窟。

“爸,我看不到前面的路了!”

赵建国看着明明在车外就能看清的路,一到车内便模糊不清,心中悚然一惊,然后他看到赵蕊肩上站着一只赤眼乌鸦,在冲他笑。

而眼角余光瞥到的后视镜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后座那个女孩不知怎么醒来了,正咧着嘴,像是对待白痴一般嘲笑着在后视镜中互相对视的赵建国。

她那空洞没有眼瞳的眼眶,正流着血。

赵建国想起了这张脸,就连恐惧也阻止不了他回头查看确认。

汗如雨下到像是刚刚洗了个澡没来得及擦干的赵建国,回头后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个被撞的女孩躺在后座,依然处于昏迷中,但赵建国看着她那张越看越像自己一直不想回忆起的脸,终于把持不住,怒吼着扑向后座。

赵蕊才开出一两米远,就不得不紧急刹车。一半是因为自己看不到路,一半是因为赵建国的疯狂行径。

“爸!您干嘛?”

赵建国不管女儿,用尽力气压到那个女孩身上,一双枯瘦的手却像钳子一样紧紧掐住她的脖子,死不松手。

昏厥的女孩大概是被突如其来的危机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想置自己于死地,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

赵建国当然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几乎把这一生最后的力气都用在女孩的身上,女孩柔软的颈部被那双丑陋的手掐得咕噜咕噜直响,她的胸口剧烈地颤动着,腿脚蹬得小车都在放肆摇动。

但是顷刻间,女孩的用力挣扎和拍打变得柔软无力,眼神也渐渐涣散,垂死的呼吸最终只换来一张扭曲的脸。

赵蕊被赵建国突如其来的行动给吓坏了,她慌乱解开安全带滚出驾驶室,打开后车门准备阻止自己父亲疯狂的行为时,却为时已晚,那女孩已经成了一具彻底没有呼吸的尸体。

赵蕊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魂不附体,赵建国看向车子前挡风玻璃外渐渐清晰的道路,由衷开心地笑了:“这不是鬼打墙,是鬼蒙眼。很多开车的司机都碰到过这种离奇的情况,只有轧死一个人,才能破解这鬼蒙眼。我不是不想放过你,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你不死,我看不到路啊!”

赵建国骑在女孩的尸体上,老泪止不住地在脸上纵横,这句话,看似是对眼前的死去的年轻女孩说的,实际上,更是对二十年前的那个女孩说的。

那一年,赵建国也是在这附近发生意外,撞倒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她在车轮下苦苦哀求他,她还有一个孩子需要照顾,她还没有死,她也不想死。

但赵建国当时吓懵了,他看不清前途,也害怕承担责任以及巨额的医药费,他选择了一劳永逸,倒车碾死了她。

赵建国最终只付出了一万元不到的代价,当然,还独自背负二十年的苦恼和怨念,但他不后悔,就像今天杀死这年轻女孩一样,他只感受到了一丝的快感,然后才是一点点的落寞。

至少,不能让女儿再背负这罪。

赵蕊肩上那只红眼的乌鸦落在了车子的引擎盖上,看了一眼近乎癫狂的赵建国,就用它的嘴喙极有规律地啄着玻璃。

3

咚咚咚!咚咚咚!

赵建国再一次从沙发上弹起,时间已是凌晨三点,今晚居然始终没有听到那该死的敲门声。

都是梦吗?

赵建国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想要再喝一口酒压压惊,正在这时,里屋卧室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鬼鬼祟祟,像是有贼进来偷东西。

赵建国自嘲地笑了笑,这些年一穷二白,靠着朋友从政府那办来的救济金过活,连烟酒都只能买最便宜最劣质的,哪他妈还有东西可以让人偷。

不过他仍然不敢大意,赤着脚轻轻走向卧房查看。

那是赵建国父母曾经住过的地方,这些年他也不需要床这个东西,也就懒得收拾里面,基本上还保持着二老离去之后的样子。他静悄悄地从没有紧闭的门缝里偷窥去,发现一个窈窕性感的背影若隐若现,是个年轻的女孩。

她正在换衣服,穿上了一条极其刺眼的纯白连衣裙。

赵建国受到了刺激,他大叫一声扑了进去,把女孩推到在床上,左手掐住她的脖子,右手举起铁棍就要砸下去。

可当他看清楚女孩是谁时,瞬间呆滞了,身体就那样僵在那里,直到赵蕊疯狂拍打他的手臂,赵建国才反应过来,赶紧松开了女儿。

赵蕊止不住地咳嗽,压抑过后放肆拼命地呼吸,缓了好一阵,才恶狠狠地盯着赵建国说道:“我妈说的没错,你变了,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我……可爸刚才都是为了你啊,孩子。”

“别再说是为了我,你看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还害得我成了你的帮凶,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报警。”赵蕊越说越难过,渐渐泪如雨下。

原来那不是梦。

但赵建国仍然死不悔改地辩解道:“不杀了那个女孩,你也得撞死别的人,否则这件事是不会罢休的。”

“够了,别再说了!我得走了,今晚的事,如果瞒不住,我也认了,大不了去坐牢。”赵蕊歇斯底里地嘶吼过后,拿起自己的包,将案发时穿的衣服一股脑塞进一个麻袋,穿上那件她奶奶早年留下来的老式连衣裙,头也不回地走出卧室的门。

“蕊儿,你放心,爸不会连累你的,如果案发,我会认下全部的罪状。”赵建国手中的铁棍跌落在地上,他侧着头,不敢正视赵蕊,只是用眼角余光回望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女儿,颓丧到极点。

赵蕊停下脚步,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然后使劲抹了一下眼泪,便决绝地离去。

赵建国是真的累了,二十年来一直紧绷的神经,今夜之后绷得更紧,他突然想放弃了,如果二十年前自己没有那么做,也许现在也就不会发生这一连串的怪事,自己的女儿也就不会被卷入。

赵蕊走了,赵建国瘫倒在床上,脑子里不断回响起老道的话,“怨灵纠缠的宿主必定一生命运多舛,身边人也不得清净,厄运循环往复,根本无解,除非宿主死亡,怨灵才会去找新的宿主。”

那么就去死吧,或许就可以得到解脱。

咚咚咚!咚咚咚!

赵建国昏沉沉睡去,也不再去管重新响起的敲门声,他只想摆脱这种永无休止的诅咒,作为一个恶人,去地狱承受应得的罪罚……

不行,自己就这样死了,那一旦案发,女儿岂不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更何况,自己死了,怨灵会不会去缠着女儿?

自己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废物,女儿记事以后,也从没感受过真正的父爱,自己必须得为她做些什么,即使赵蕊不知情甚至不领情,那自己也无怨无悔。

赵建国猛地从酣睡中惊醒,已是又一个深夜,他从未如此深度睡眠过,感觉到多年来整个人丢失的精神都恢复了过来,他瞪大的眼睛里,散发出一种冰冷阴鸷的阴森寒光。

他想起了昨夜匆匆掩埋的尸体,还有未曾彻底湮灭的罪证痕迹,既然错了,那就干脆错到底。赵建国重新站起来,他打开门,走向了那片荒芜的郊野。

赵建国带上铲子重新挖出了深埋着的女孩,勉强把车开回昨晚案发的现场,他按着车辙痕迹伪造了一场汽车失控翻下路基的好戏,把那个可怜的女孩塞进驾驶室后,打开油箱盖,围绕小车再泼洒上汽油,点了一把火。

看着越烧越旺的大火,赵建国感觉一直困扰自己的怨灵在烈烈火焰中挣扎咆哮,然后彻底葬送火海,他咧开嘴放肆地大笑,跟疯了一般。

“早就该这么做了,哈哈哈哈……”

赵蕊开来的那辆肇事汽车烧得只剩铁架子,长相乖巧可人但早已是一具尸体的女孩也烧成了焦炭,现场面目全非,赵建国放心地回到家中,大睡了一觉。

那恼人的敲门声再也没有响起,仿佛这场天怒人怨的罪恶发生后,产生的怨气一举喂饱了缠着赵建国的怨灵。反正事已至此,他反而无所畏惧,破罐子破摔到这种程度,已经无可救药。

不过赵建国并没有安心多久,两个警察敲开了他的家门。

他的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在左邻右舍既诧异又理所应当的目光注视下,从容淡定地坐上警车,他现在能安心地入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警察直接带赵建国进了审讯室,赵建国一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表情,只等警察问,他便会把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黎延东是个有十几年刑侦经验的老刑警,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嫌疑犯,再怎么若无其事,在铁的证据面前,罪犯最终都不会再淡定,歇斯底里痛哭流涕,都有。

但像赵建国这样坐上审讯室的椅子,就仿佛掌握了一切主动权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黎延东走到赵建国面前,在他身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张照片:“七月十四号晚上,见过她吗?”

黎延东没有一上来就威逼利诱,只是心平气和地把照片推向赵建国。

是那天晚上被自己掐死,之后又毁尸灭迹的女孩,没有沾染尘埃,照片上那张青春洋溢的笑脸显得更加美丽动人,但赵建国内心已经没有丝毫波澜,他的心,冰冷且坚硬。

“人是我杀的,现场也是我伪造的,都是我一个人所为,我罪有应得,你们就不必再费劲了。”

出乎黎延东的意料,他原以为赵建国进来后是要准备顽抗到底的架势,没想到这么快就承认了罪行,看来这嫌疑人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

老刑警走回自己的座位,打开一大摞卷宗,又问道:“关于这件案子,我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必须要问你。你和你前妻的女儿赵蕊多年以来没有多少交集,但她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为什么她好心好意来看你,你要这样对她?”

难道赵蕊已经被警察盘问过,把一切都交代了?赵建国心里犯起嘀咕,说话明显更小心起来,他得应付得当,才能把女儿的嫌疑择出去,自己承担一切罪责。

想了一会,赵建国开口答道:“我这几年失眠,情绪很不稳定,和蕊儿多唠叨了几句,结果就吵起来了,她一气之下就回家去了。不过她忘了拿车钥匙,我送下楼去之后,没有找到她人,想想可能她赌气走上大路了,我就开车去追,结果就撞到这个女孩,然后我害怕,就伪造了车祸现场。”

黎延东和一起办案的同事相视一眼,匪夷所思,他赶紧顺着赵建国的话问道:“你是说我们找到的那具尸体,不是照片上那个女孩,是另一个?”

“是照片上的女孩,怎么会不是,只是这事都是我的错,不关赵蕊的事,所有的罪责我来担。”

赵建国的说法,让黎延东感觉到有点懵,他疑惑问道:“赵建国,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这张照片上的女孩,也就是受害者,就是你的女儿赵蕊。”

比黎延东更懵的是赵建国,他反问道:“怎么可能,我女儿我不知道长什么样?说了这个女孩是我撞死的,你们怎么就不相信?”

赵建国前言不搭后语,说的话更是相互矛盾。

黎延东一拍桌子,斥问道:“你一开始明明说人是你杀的,我都没有说她的死因,你怎么一开口就承认是你杀的?你的前妻十五号一整天都没能联系到女儿赵蕊,她报案后告诉我们,赵蕊在十四号晚上是开车去找她父亲,也就是你赵建国的。

“我们掌握了她最后的行踪,她到了旧城区后就没有再返回,而且你的邻居也反映,凌晨时曾经听到你家传出和年轻女性的争吵声音。之后我们就找到烧成架子的小车,在案发时间上吻合赵蕊去找你的那段时间,附近又找到了留有你指纹的手电、铁铲,还有许多你不小心遗留下的痕迹。

“那具尸体经法医鉴定,是死后焚烧,你不会以为现在的技术还鉴别不出到底是谋杀还是事故吧!DNA鉴定结果马上就可以出来,你还想否认吗?”

黎延东的一连串质问,让赵建国烦躁不已,他一拍桌子,暴躁吼道:“我都说了我没有杀我女儿,她走的时候好好的,没死!而且这照片上的人也不是我女儿,我不可能杀自己的女儿。你们这群疯子,凭什么说我杀了自己女儿,我家赵蕊活得好好的,不信你们去她学校找她啊!”

赵建国疯狂地摔打着桌椅,审讯室外的警察不得不一拥而入,将他控制住,并关进了临时拘留室。

黎延东刚准备离开时,鉴定科的法医小曼就送来了DNA检测结果。

“那具烧焦的尸体就是赵建国和他前妻的女儿赵蕊,加上车体发动机编号也证明那是赵建国前妻名下的车,基本上认定现场是死者被谋杀后故意制造的。而且附近的诸多痕迹都能够证明赵建国是唯一的凶手,但真想不到,虎毒还不食子,他对多年未见的女儿,有什么理由下杀手?”

黎延东带的属下小周是个新人,刚刚调到刑侦队不久,对这个不算复杂但并不合常理的案子,唏嘘不已。

黎延东却觉得很正常,答疑解惑道:“赵蕊是个心理医学的研究生,赵建国这些年精神疾病很严重,据赵建国前妻说,赵蕊是有了一个治疗方案的想法,可以帮助赵建国摆脱失眠困扰,才连夜去找多年不见的父亲的。”

“不过你也看到了,赵建国情绪很不稳定,说不定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杀死自己的女儿,甚至不知道杀死的是谁,所以现在清醒时,也就极力否定自己杀过女儿这件事。”

小周和小曼一听,恍然大悟,不过小周马上又沮丧道:“这个案子破解不难,因为证据链很充分,伪造的现场也很粗糙。可是赵建国既然是在精神状态不正常的情况下杀人,那就不构成蓄意谋杀,我们怎么起诉他,让他伏法?”

“像这种具有攻击性的危险精神病人,如果能够证明在作案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基本判不了死刑,当然陪审团应该也不会再让他回到社会,法官应该会支持将他终身监禁在最高等级的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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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因为证据确凿,赵建国就被公诉机关起诉。一番公堂对证,赵建国在法庭上表现糟糕,再次佐证他的精神状态十分差劲,黎延东的预料没有偏差丝毫,赵建国被送到了市里监管程度最严密的精神病院,当做重点对象,单独看管。

赵建国现在每天都在重复同一句话,自己没有杀女儿,可是事实胜于雄辩,那晚掐死后又焚尸的女孩就是赵蕊无疑,铁证如山,容不得他辩解。

那那天晚上自称是赵蕊的女孩又是谁?

赵建国每天都要吃大量的镇静药物,久而久之,他变得有点像得了痴呆症的老年人,留着口水,目光呆滞无神,他没法保持清醒,像一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自然也就没法去考虑清楚那一晚的诡异事件了。

由于持续治疗的状况良好,赵建国很听话,精神状况保持在法庭要求的无强烈自主意识状态,所以偶尔可以在精神病院的安排下,到内庭院的中央花园晒晒太阳。

今天就由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实习医生亲自过问他的情况,并牵着他出来散步。

赵建国已经认不出她,搀扶他的赵蕊笑了。

她带着赵建国坐到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央,肩并肩,像是一对父女平心静气地聊聊家常,不过只是她一个人说,赵建国听。

“二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孩,本该和别的小孩一样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但是那一天,我妈骑着车带我去隆兴玩具厂应聘,是你开着货车把我们给撞飞,把原本美好的生活给毁了。”

“你以为只有我妈卷在车轮底下,其实我掉在了路基下的草丛里,幸运的是我没有受伤,我妈也没有死,可你不顾我妈的苦苦哀求,把她活活给轧死了。你知道当时我有多悲伤,还有多么害怕吗?我流着眼泪,眼睁睁看着妈妈死在我面前,却不敢发出一声哭喊。

“而你只是为了逃避责任,因为撞死人只会赔一笔钱,撞到残废,会要麻烦得多。那时候我还小,不懂这些生与死之间糟糕的价值评判,但我成了孤儿,从此更是活在恐惧和噩梦的纠缠下。而你自以为自己撞邪了,什么鬼打墙鬼蒙眼,其实只是你杀人后为让自己心里好过找的借口。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鬼,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而已。但既然你那么相信这套说辞,我就让你真的鬼蒙眼一次,让你好好见识见识,人心其实比鬼意更可怕。”

这个假冒赵建国女儿的年轻女孩轻笑一声,怕身边的痴人听不清,放缓语速,娓娓道来:“你如果清醒着,也许会问我为什么会算计得毫无纰漏。不妨告诉你,我和你女儿从小到大都是同学,她了解的你,我一样了解,她没有见识过的你,我心里更清楚!

“而且,你没见过长大后的赵蕊,当然不会怀疑迎面就扑上来的女儿。你渴望得到关爱,哪里会想到那晚站在你面前的女儿除了名字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而车轮底下那位才是你如假包换的亲女儿。

“我的复仇计划一直盘算了近二十年,为了成功,我甚至刻意模仿你女儿的容貌和气质,接近她,成为她无话不谈的好闺蜜,也让我很容易就获得了她的信任。那场假车祸,只不过是我动手的第一步。这么多年,知道你也活在痛苦当中,我却仍然不能释怀,我要你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能填补我心中的怨恨。

“所以我才刻苦学医,剖析人心。什么看不到路,都是车子里事先准备好的麻醉气体和我对你的心理暗示,再加上你心里本就有鬼,算计你真是轻而易举。只是不知道,你为了让我这个假女儿逃脱罪责,亲手掐死自己的亲生女儿时的心情和轧死我妈妈的时候,有什么两样?哈哈哈……”

和赵建国女儿同名同姓但命运截然相反的女孩笑着哭了,为了报复给自己留下巨大心里阴影和创伤的赵建国,她变得不再是自己。

那个赵蕊和自己的妈妈,其实都是无辜者,她和赵建国,则都是被怨灵缠身的痴鬼。

赵蕊给自己擦干眼泪,然后帮赵建国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口水,赵建国的主要意识已经被药物困住,现在大概只有三岁小孩的智商,他对赵蕊的擦拭报以微笑。

赵蕊笑得更甜了,她扶着赵建国回病监之前,淡淡地说道:“你放心,你再也不用担心半夜鬼敲门,因为你已经把这一切都忘了。不过,你的前妻还是挺伤心的,赵蕊不在了,还是亲生父亲杀的,她肯定伤心欲绝,而且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可怜。这你也放心,我会经常去照看她的,哼哼哼……”

赵蕊的笑,如同杀人时的赵建国一般阴鸷冰冷,她不知道,在她的肩上,一只赤眼乌鸦张开嘴吸光了赵建国身上的怨气,陡然变得巨大。

乌鸦也诡异地笑了,张开嘴,嘎嘎嘎,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