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灵:悬梦

自古以来,乌鸦就被认为是不吉之鸟,人们说它们是地狱的使者,可以看穿生死,所以十分害怕它们的哀鸣在头顶响起。

而在除灵师的眼中,怨灵寄生在人们的肩上,通常都是乌鸦的形态,没人知道是为什么。除灵师的职责,只是将怨灵消灭,不问缘由。

……

秋高气爽,蝉鸣渐渐消退的时节,刘珊终于等来那一份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之余,她准备带老妈刘梅出去大吃一顿好好庆祝庆祝,正好家里很久没有改善伙食了。

只不过临出门前,刘梅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没过多久就泣不成声了。

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刘珊愣在门口,然后得知了外婆去世的噩耗。

母女两个甚至无暇悲伤,匆匆收拾行装,就赶往了乡下的老家。

刘珊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父亲这个角色,可以说从来没有在刘珊心中留下任何痕迹,她也永远不想提及那个伤了老妈心的男人。

在她的记忆里,只有老妈一个人忙碌操劳的身影,以及无论什么时候都笑脸慈祥的外婆。

“珊啊,我的亲亲珊哟……”外婆总喜欢将她抱在怀中,亲昵着她的小脸,这样的昵称,也总是喊不腻。

因为心底很清楚单亲家庭的艰难,她一直埋头努力求学,希望让老妈、外婆以后能过好日子的刘珊,在见到那座素洁的灵堂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她最亲最爱的外婆会这样说没就没了。

夜深人静,眼睛已经哭红肿的母女俩相拥坐在棺木旁,双双默然无语。

灵堂前穿孝服的小舅刘滨也是从外地急急忙忙赶回,还没来得及见老母亲最后一面,就跪在草垫子上,唉声叹气地往火盆里烧纸钱。

“老母亲这也是无病无灾的寿终正寝,你们娘俩啊也别太伤心了……早点去休息一下吧,我一个人来守灵就行。”

刘珊的小舅家也不是富裕家庭,这场葬礼办得并不如何有排场。按他刘滨的话说,刘珊马上就要上大学,有的是需要花钱的地方,没必要在故去的人身上浪费,她外婆泉下有知,肯定不会怪罪。

理是这么个理儿,刘珊心里却十分过意不去。

这些年,是外婆和小舅省吃俭用地帮衬着,她才能顺利地考上大学。外婆的葬礼办得不风光她没话说,毕竟不能做那打肿脸充胖子的蠢事,可最后这点形式上的孝道都不尽了,太说不过去。

“是呀,小珊,你看你都几餐没吃东西了,那再坚强的人,也得垮啊!听你小舅的,吃点东西去睡一觉。明早送你外婆最后一程,得精神一些……不然她老人家哪能心安地去啊!”

“刘梅,你也吃点吧,妈生前最担心的就是你了,可别让妈在地下也不安啊!”刘珊的小舅妈肖玲端来两碗面,放在母女俩面前,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刘滨不露痕迹地瞪了自己媳妇一眼,心知说话稍重的肖玲怕说多错多,干脆闭嘴,把面条塞到刘梅、刘珊手里,乖乖跪在丈夫身边,一起烧纸钱。

刘珊草草吃了两口便放下,她妈妈刘梅则干脆没吃,不过好歹被刘滨劝动,母女俩一起到里屋休息去了。

看着沾了被窝就沉沉睡去的老妈,刘珊百感交集,回想着曾经和外婆相处的点点滴滴,就那么合着衣靠在床围边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刘珊被一股寒意催醒,她睁开眼看了看窗外,仍然是漆黑一片,想来自己没有睡多久。

搓了搓发凉的手臂,刘珊准备把薄外套脱掉钻进被窝暖和暖和,正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窸窣的声响,有些像老鼠,但那种虽然细微却极有韵律“吱吱”声,绝不简单。

刘珊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声音是在呼唤自己。

她撇头四下查看,发现房门外果然有东西在吱声——竟是黄鼠狼!更奇怪的是,它的视线和刘珊对上以后,并没有动物见到人类之后那种本能的戒备警惕。

那只在某些地方,尤其是乡下,被叫做“黄大仙儿”的畜生竟然站了起来,还朝刘珊招了招手。

没错,那黄鼠狼像人一样在向别人招手。

刘珊打了一下脸,还不忘使劲搓揉一下眼睛,好更清晰地确认自己看到的一切。

黄鼠狼还在,甚至为了取信刘珊,嘴角咧开笑了笑。

刘珊赶紧推了推身边的老妈,却不料刘梅睡得很死,根本喊不醒。

相比黄鼠狼的惬意,甚至可以说肆无忌惮,刘珊反而紧张起来。

但她不由得好奇。

人一旦忽视危险的存在,好奇心就容易驱使他们做出许多在事后看来十分作死的举动。刘珊的好奇心明显开始占据主动了。

她居然穿上鞋子跟着黄鼠狼离开了屋子,越走越远。

好像是真的成精的黄大仙跑得不急不慢,不时还回头看看,保证在黑夜里行动相对迟缓的刘珊能跟上。

不多久,它就窜上一个人的肩头,趴了下来,安静地看着刘珊。

映入刘珊眼帘的是个有些佝偻的衰老身影,脚踏大凉拖,穿着蓝布碎花大裤衩和一件大概比自己年纪还大因此有些泛黄的白背心,右手拿着蒲扇一摇一摇。

“外婆?”

刘珊震惊之情溢于言表。这个人她太熟悉了,熟悉到无需看清脸庞就能认出。

刘珊的外婆没有说话,在黑暗中招手,微笑着示意自己唯一的外孙女再走近一点。

既然是外婆,刘珊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小跑上前。到了慈祥老人的身边,她这才发现她们站在了一口水井旁边。

外婆没有像平时一样嘘寒问暖或者扇风帮她驱赶蚊虫,只是指了指井口。刘珊有些疑惑外婆的沉默,看向比夜色更为深邃黑暗的水井里。

什么也看不到啊?

刘珊知道这是老家屋后一口废弃已久的水井,小时候外婆从不让自己靠近,难道老人家藏了传家宝在这里面?

正当她转头准备询问的时候,却发现站在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外婆,而是一个脸庞模糊的男人。他不等刘珊说话,狠狠一把将她推下了水井。

连“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出,刘珊就一头扎进了深深井水中。冰凉彻骨的水温,比不上她从心中蔓延至全身的恐惧寒意。

那个男人虽然没看清脸,但刘珊确定自己一定认识。

可这又是为什么?

好在刘珊半年前已经学会了游泳,入水后很快就浮出水面,双脚踩水努力稳住身形。她抹了抹脸上的水,睁开眼睛。

没想到却是从一场惊吓来到了另一个更骇人的场景。

在刘珊面前,不大的井里,漂浮着一具眼窝深陷、皮肤早已浮肿溃烂的尸体。尸体嘴巴大张的惊恐脸庞上还爬满了水蛆,簇拥在一起蠕动着。

要多恶心、惊悚就有多恶心、惊悚。

更恐怖的是,在刘珊还没有尖叫之前,尸体竟然吐出一口蛆虫,开口说话了:“你终于下来陪我了,我一个人在这下面好孤单的,嘿嘿……”

“啊……”

刘珊闭上眼,胡乱挥舞着手,想以此驱赶水面上越来越浓密、正在包围自己的一堆堆恐怖蛆虫……

“小珊,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一声再熟悉不过的温柔话语将刘珊唤醒,睁开眼的她看了看身边的老妈,再瞧瞧屋里的摆设,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刘梅温柔地拥住女儿:“不怕,只是一个梦,妈妈在这哩……”

好不容易缓过神的刘珊长吁一口气,刚想跟刘梅说一说自己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一声不同寻常的凄厉尖叫突然从灵堂那边传来。母女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循着声音跑过去。

天微亮后,陆续赶来家中帮忙的乡里乡亲,也很快围拢了过来。

老屋另一间很久没有住人的房间里,昨晚还好好的小舅妈肖玲靠在最里面的墙角,站直的身体早已僵硬,死不瞑目……

……

“咔嚓咔嚓!”

爆闪的相机闪光灯不时照亮屋子。秦枫环视一圈阴暗的房屋,看着已经检查尸体有半个小时的搭档梁小曼,问道:“有什么发现?”

“死者站立死亡,没有明显的外部伤痕,手臂一直保持交叉挡在胸前的动作,应该是在抗拒什么东西。口微张,舌卷曲,眼部虹膜内有短时间极剧烈的充血情况,死者死前肯定受到了难以承受的惊吓。”

“就尸体僵硬程度来看,这个过程很快,所以具体死亡时间的推断,需要更进一步的尸检。”梁小曼收起用来观察死者眼睛的放大镜,示意鉴证科的同事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工作。

秦枫转身走出屋子,看了看临时设为灵堂的堂屋外围凑满的看热闹群众:“也就是说,死者是被吓死的?”

“差不离,只希望别又是一个吃骨灰的变态干的!”梁小曼背着工具箱跟着走出,“我先回了,有什么线索电话联系。”

秦枫点点头,目送梁小曼离去后,循着地上一串若隐若现的淡蓝色半透明爪印走进了一间卧房。

正坐在床沿魂不守舍的刘珊蓦地站起身,十分戒备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刑警:“这里不是案发现场。”

刘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里有着明显的慌张痕迹,秦枫没有急着刨根问底,淡淡说道:“我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你不用紧张。”

“我没有紧张,该说的我都已经跟那位周自省警官说过了……”

“你这孩子,怎么跟警察叔叔说话呐!”刘梅在这个时候恰好走进来,家里接连死了两个亲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事,那么现在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的好,“这位警官,家里这些变故吓坏孩子了,您别介意……”

“我不是小孩子了!”刘珊捏着衣角,噘嘴小声嘀咕。

秦枫摆摆手:“没问题,我只是想再聊一聊昨晚的情况。”

刘梅勉强笑着搬过一条凳子,秦枫没有拒绝,坐下后和母女俩面对面地交谈。

看似闲聊家常一样,但当事人并不不知道,秦枫醉翁之意不在酒,更加不可能发现,这位看起来很年轻有为的警官,眼瞳渐渐变成金色。

一直站在秦枫左肩上的乌鸦扑腾一下翅膀,双眼同样闪烁金光,飞到了刘珊的头顶,将刚刚寄居女孩肩头不久还未成气候的怨灵一口吞下了腹中。

世人不知除灵师的存在,更无法想象除灵师消灭怨灵,其实跟僧人道士念经驱邪或者超度亡魂一样,并不复杂,却很晦涩。

没有谁能够轻轻松松成为除灵师,天赋异禀是必然。

当然,也不是每一次除灵都一定会是九死一生的搏命,像秦枫处理刘珊身上怨灵这样,简简单单除去隐患的次数占绝大部分。

需要赌上性命的时候,大多都是面对利用了怨灵力量的人。

人心比鬼意更凶险可怕,大概就是如此了。

等确定刘珊身上的怨灵清楚干净,秦枫留下了联系方式,便随同刑侦九处的同事一起回了警局。

……

“死者肖玲,三十六岁。尸检报告显示,她是因为心脏病发死亡,没有外伤致死以及中毒症状,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至四点之间。”

冬阳市警局,刑侦九处开始例行案情讨论。

听到这个尸检结论,秦枫皱了一下眉头:“死者没有心脏病史,那就是说属于心源性猝死了?”

梁小曼再看了看自己提交的报告,坚定道:“不完全对,死者体内有残留的药物成分,证明死者在长期服用治疗心脏病的药。”

“难道真是自己吓自己,给吓得心脏病发死的?死者又为什么要去那个偏僻的房间?”

听到徒弟周自省的嘀咕,即将退休的刑侦队长黎延东笑道:“就算真是吓死的,那也是有缘由的。行得端走得正,自然不怕半夜鬼敲门。说起来,秦枫交待你小子的工作完成得怎么样了?”

周自省咳嗽两声,一本正经说道:“死者家正在办丧事,人多但都是知根知底的乡里乡亲。根据村民们的说法,死者家庭和睦,夫妻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并没有什么矛盾,邻里之间关系也都不错。”

“事发当晚,肖玲的丈夫刘滨才赶到家为老母亲办理后事。当时他彻夜守灵,凌晨三点左右去上了一趟厕所,回到灵堂,一起守灵的死者就没在了。”

“刘滨当时以为自己妻子是撑不住回卧室睡觉了,并没有在意,而姐姐刘梅以及外甥女刘珊更是早早休息了,直到早上来帮忙的村民找东西时无意中发现死者,才知道出事了。”

“也就是说,这个刘滨没有不在场证明,那就是有作案嫌疑了?”

有一个同事打断了周自省,这么一问,连本没有刻意关注周自省发言的人,都齐刷刷地盯着这个干刑侦时间不算很久的家伙。

周自省吞了吞口水,添一下嘴唇继续说道:“恰恰相反,刘滨去上厕所时,在院里遇到了正好赶来奔丧的表亲,两个人一起守灵直到天亮。”

“那有没有可能是刘滨上厕所前就已经杀了人?”

“动机呢?再说能有这么巧吗?就算把人丈夫当嫌疑人,也得有个合理的理由吧!”

“农村办丧事都是敞门敞户,会不会是有什么东西闯进来吓到死者了?”

“反正不会是诈尸,我看了老太太棺木,完好无损。”

“去,别瞎开玩笑……”

看着属下东拉西扯的讨论,黎延东双手压了压,说道:“行了行了,下面分局觉得这案子没有头绪,才第一时间找了我们。我看大家不要瞎猜了,又不是猜灯谜,都严肃点。秦枫,你辛苦点,再找找别的线索吧,如果没有证据,只能做非他杀结论了!”

黎延东一挥手,众人一哄散去。

几天后,秦枫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意料之中,当时哪怕闲聊也言辞闪烁的刘珊总算主动找他了。

其实刘珊也纠结了很久,才决定打电话告诉秦枫案发那晚的噩梦。

本来她自己都觉得这和命案没什么关系,只是那个梦太过印象深刻,一直在她脑海反复回忆起,弄得她越来越不安。

所以她决定把这事告诉警察,至于怎么判断,只能交给对方,就算事后被当成傻子看待,也不管了。

结果比刘珊想象得更加荒谬,那个在她看来挺有能力的刑警,竟然把梦当了真,大张旗鼓地找来了潜水员……

……

刘家老屋后那口老水井,因为被相隔不远的小工厂倾倒废水污染,早就废弃多年。没想到家里刚出一个命案,重返刘家的警察又在那口井里打捞上来一具腐烂的尸体。

看着围观的村民们都掩着鼻子指指点点,刘梅刘滨姐弟愁眉不展,不幸言中此事的刘珊则更加崩溃,干脆吓得躲进了屋里。

梁小曼劝了不知多久,她却死都不愿意再回忆那个也许曾真正发生过的可怕梦境。

回到刑侦九处,黎延东先组织了一个小范围的案情探讨。

已经完成尸检的梁小曼首先说道:“刘家水井里的死者为男性,就腐烂程度来看,至少死亡半年以上,死因是被钝器反复击打头部。至于身份……现在很难确定。”

秦枫接着说道:“找不到第一案发现场,就得从死者身份查起,现在看来难度不小。而刘家人和此案有没有关联,不得而知,但刘珊的梦境可能会是一个突破口。”

“可刘珊现在拒绝配合我们,该怎么办?”

梁小曼的疑惑其实还不止刘珊是根据梦境发现尸体这一点,毕竟这种事情虽然太过奇幻,但自己身上就寄居着至少千年的怨灵,见怪不怪。

相比起来,她更想知道刘珊是出于什么心理将自己做的一个梦告诉秦枫的,如今却又不愿意配合他们描述梦里那个面相朦胧的嫌疑人,难道她想隐瞒什么?

秦枫对此没有好的办法,也就只能沉默。

黎延东端起杯子喝茶,送到嘴边又停住,手臂就那么横悬着:“我看,查找最近半年的失踪男性资料的同时,可以把水井尸体的事让媒体公开发布一下,有线索最好。”

“女死者的案子暂时看上去没有共性,不过可以并案调查。小周,查男尸身份的事就交给你了。”

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周自省“哎”了一声,赶紧忙活去了,梁小曼合上记录主动揽活道:“刘珊那我去负责沟通,虽然靠梦来查嫌疑人的身份听上去挺离谱,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有希望。”

老队长自然没有意见,秦枫只要梁小曼有事做不来找他麻烦,更加乐得清闲。

当然,秦枫也不是真的待在一边看热闹。他预感到刘珊短时间内不会配合,所以,他要去偷看她的梦。

……

不出所料,梁小曼在刘家无功而返,夜幕渐渐深沉,很快就要轮到秦枫出手。

躲在荒草丛里的澹台乐一脸不乐意的表情,哪怕被秦枫塞了一嘴的棒棒糖,仍是嘟囔着抱怨道:“你不是都帮那女孩除灵了,干嘛还要拖着我来陪你无聊?”

秦枫看着远处透出微黄灯光的刘家老屋,淡淡说道:“窥视别人的隐私,历来被除灵师认为不太光明磊落,但不代表做不到。你就当这是我新教你的雕虫小技好了,以后,能不用就不要用。”

“哼,好一个光明磊落!”

澹台乐本来还想说除灵师都见不得光好几百年,与地道里的老鼠何异?转过弯想想自己如今也算是其中一员,才悻悻然作罢。

秦枫听出了澹台乐弦外之音,没有计较,只是认真说道:“准备了!”

小姑娘一脸淡然,秦枫已经抬手虚空画印,类似于魔法阵和符箓印中西合璧的法阵渐渐闪耀金色幽光。

秦枫从自己左肩的乌鸦身体里抽出一丝怨气,恰好就是从刘珊身上剥离的怨灵残存之气,将其投入法阵。

晦涩难懂的法阵仿佛石子投湖,泛起阵阵涟漪,金光逐渐被幽蓝取代。

“钻去阵中!记住,要用你身体里感知意识最强的那部分怨灵。”

听完秦枫的吩咐,澹台乐没有任何犹豫,从她头顶钻出一只眸光血红的乌鸦,飞进法阵。

法阵和乌鸦同时凭空消失。

刘家老屋,刘珊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刘梅和刘滨已经商量好,明天就住到隔壁村亲戚家去,老屋是彻底没法住了。不过,刘珊并不止担心这些问题,她还要承受噩梦过后带给她的压力。

是不是那个梦,真和小舅妈的死有关?

既然屋后水井有死尸是真的,有没有可能当时外婆真的走出棺材,小舅妈不幸看到被吓坏了?可小舅妈并没有心脏病,姓秦的警察特意问过的,为什么尸检说死于心脏病?

会不会,外婆的死也跟此有关?

刘珊不敢继续想下去,可又止不住各种各样的奇怪猜想涌入,突然眼前闪起一道蓝光,胡思乱想的女孩一瞬间就进入了深度睡眠。

不断飞快颤动的眼皮,预示着她已经开始在做梦。

这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沿山公路,刘珊站在公路陡坡最高处的边缘,看着脚下漆黑一片的深渊,浑身颤栗。

她确定自己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

山风凛冽,发丝狂乱的刘珊屈指捋了捋遮住眼帘的头发,左右看了看。不远处仅亮着一盏路灯,昏暗的灯光下,有一块指示牌。

刘珊眯起眼用力观察,只看到“阊山”两个字,然后身体被强大的外力一推,猛然前倾,坠向了那片她无比畏惧的深渊。

她努力回头看了一眼,还是那个男人,依然模糊的脸庞,只不过他转过身去的背影,让刘珊觉得印象更加深刻起来。

不过匆匆一瞥,刘珊的眼前很快陷入黑暗,身体在极速往下坠,那盏微弱的路灯,离得越来越远。

没过多久,刘珊摔在坚硬的岩石上,粉身碎骨,只有脖子还能勉强转动。她痛苦地偏过脸,眼前散落着一地的汽车残骸。

隔自己很近的地方,碎石地上有一部手机。碎裂的屏幕还散发着淡蓝微光,并且顽强地循环播放着一首老歌。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刘珊记得,小舅妈很喜欢听这首歌。

她猛的瞪大了眼睛。

手机的另一边,躺着一具和刘珊差不多一样血肉模糊的尸体,由于坠落的冲击力,脸部扭曲得厉害,两颗眼珠子都坠在眼眶外,脱落的下颚骨对不齐上颌,偏偏还要一张一合。

“你来了啊!”

对于这具尸体说话,有了井中一游的刘珊应该见怪不怪,可这恐怖场景仍是将她从梦中吓醒。

刘珊浑身被汗浸湿,跟洗了个澡差不多,醒了得有一刻钟,依然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天快亮了,秦枫看着一直呆滞的澹台乐眼瞳恢复神采,迫不及待问道:“看到什么了?”

澹台乐摇头,失望道:“没有,什么也没看到,那女孩的梦境拒绝我的进入,把我锁在了一个黑暗空间。”

“不应该啊!”秦枫摸着下巴,一脸匪夷所思。

澹台乐没好气道:“这种没把握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叫上我了,丢人。”

小姑娘一吹口哨,从头到尾都在天空游曳的苍鹰无声扑落。澹台乐站上巨大的鹰背,顷刻间无影无踪。

秦枫摇头自嘲一笑,骑车折返回家……

……

出人意料的是,刘家老屋水井中的尸体并无证明身份的东西,加上腐烂严重,哪怕经过媒体曝光寻找线索,排查工作也十分不容易,结果一个星期不到,就有人来警局认尸了。

最令人震惊的是,来人还是前来自首的凶手。

范长生,面容枯槁无神,身上更是瘦到只剩皮包骨。很难想象,这人能杀死比他更为健壮的死者。

审讯室里,周自省飞快做着笔录,一边咋舌这件案子真他娘的令人转不过弯来。

死者范长丰,是范长生堂弟,两人本来是一起来冬阳市打工的外地人,只不过好吃懒做,三年来没有存下一分钱,就在穷困潦倒之际,有个老板找到了他们,要他们帮忙杀一个人,就能拿到十五万的酬劳。

穷怕了的两兄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因为杀人的方式要伪装成意外,只要成功了,风险并不大。

在这件事情上,两兄弟倒是颇有一些天赋,只不过他们设计了两次车祸,目标都走狗屎运一般躲过劫难。

两兄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在目标做生意用的小面包车上做了手脚。可人家运气不是一般的好,那次偏偏把车借给了别人用。

借车的人至今还躺在医院病床上,跟死了也差不多,可他们需要杀死的家伙还活蹦乱跳的,连续几次想弄死人,结果都没能成功。

半年后,幕后老板都坐不住了,打电话来催促,可范家兄弟实在没辙了。不久后,那个老板单独打了电话给范长生,血案就此酿成。

“你说那个幕后老板指示你杀了范长丰,然后由他抛尸刘家老屋弃井,用来嫁祸刘滨,你就没有怀疑过?”

范长生看了一眼秦枫,怯懦地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李老板打了五万块钱给我,事后他亲自开车来接尸。想来如果我不答应,躺在那井里的就会是我了。再说,那时候被利益冲昏了头脑,十五万啊,不用对半分,都是我一个人的,什么兄弟不兄弟……”

“那你拿到钱以后还见过李林松吗?”

范长生两根手指一伸,周自省翻了个白眼,但是仍起身给他点了一根烟。范长生狠狠吸了一口,眼神茫然:“没有,李老板后来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连工厂都没要了,我想应该是计划没成功,跑路了。”

“只不过我拿了那些钱,却惶惶不可终日,最后染上了毒瘾,就成了现在这副德行。看到电视上的报道,李老板的计划也没能成,我就知道这事终归瞒不住了,而且我也没钱没地方可去,只能来自首。”

范长生锒铛入狱,等待他的自然会是公正的审判,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有一丝赎罪的机会,死去的人却没有可能重来。

这一次,秦枫亲自调查了雇凶杀人的李林松。他在离刘家老屋不远的地方办了一个小工厂,刘家那口弃井就是因为工厂的随意排污导致不能饮用。

但因为这种事发生矛盾,也还不至于上升到雇凶杀人的程度,而且,刘滨妻子肖玲死的颇为蹊跷。这里面,一定还有着不为人知的情况。

经过细致调查,令人更为意外的结果呈现在秦枫面前,雇凶的李林松和刘滨之间非但没有深仇大恨,而且早年还是非常要好的哥们,更是合伙办厂的商业伙伴。

只不过后来两人在工厂发展上有了分歧,刘滨选择了撤资单干,但在这件事上,两人并没有闹出任何不愉快,至少表面上两家仍来往频繁,外人不曾察觉出异样。

是什么导致了李林松不惜冒险,也要至刘滨于死地?

这一切,恐怕只有李刘二人能够说清楚了。

……

为了得到更有价值的线索,秦枫和梁小曼一起约见了刘滨。一见面,秦枫直奔主题,把李林松雇凶杀人,失败之后又设计陷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滨。

可以算得上受害人的刘滨一脸茫然,显然没有料到是这么个情况:“我和李林松是哥们,这不可能。就算有矛盾,也犯不着杀我和我媳妇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梁小曼在简陋的屋子里转了一圈,看着衣装不算如何好的刘滨问道:“你就从来没有感觉到过李林松对你有敌意?”

刘滨摇摇头,很坚决地否定道:“工厂的事,事后证明的确是我错了,要不然我现在也不会是这个落魄样子了。但他李林松成功了,就算因妒忌杀人,那也不应该是他,不应该啊!”

“那你现在能联系到李林松吗?”

面对秦枫的提问,刘滨双手一摊,相当无奈地摇头道:“我那外甥女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本来打算找他借点钱帮帮忙……现在我家的条件你们也看得到,不过我至今也没联系上他。”

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秦枫告辞离开,说道:“刘滨先生,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请马上通知我们警方,尽量注意安全。”

刘滨送秦、梁二人出屋,频频点头道:“这你放心,我们会注意的。”

从刘家老屋出来,两人一直沉默,直到坐进车子,坐上副驾驶的梁小曼莫名其妙地说道:“这个刘滨有些不太对劲。”

秦枫撇过头不带任何感情地注视着她。

梁小曼没有在意,继续说道:“我们并没有确认他妻子肖玲一定死于李林松之手,但他话里话外有意无意把这件事推到了李身上。之后看上去好像在替好友开脱,好证明两人的确没有矛盾,实际上,言外之意就是希望我们把李林松当凶手绳之以法。”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秦枫的不解,梁小曼只是用一个非常烂大街的说法回应了:“女人的直觉。”

一笑置之的秦枫也不能说对或者错,其实有些无奈。

不过有个好消息很快传来,周自省在城市边缘一个废车场找到了李林松的汽车,万幸没被拆解。等秦枫开车赶回警局,车子也刚好运到。

在后备箱,梁小曼提取到了血迹,DNA检测结果证实了范长生所说,这辆车就是用来运死去的范长丰那辆。

证据确凿,冬阳市警局随后紧急发布了李林松的通缉令,案子到这也算有了眉目,只要抓到李林松,一切疑问应该就能迎刃而解。

但秦枫并没有觉得很轻松,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而且他十分在意刘珊的梦境,对于案子的破解,这一次怨灵的力量似乎站在了好的一面。

这大概能算唯一的好消息。

不过他当时仍是将怨灵从刘珊身上彻底剥离,以防万一。

说曹操,曹操就到,秦枫正想着刘珊的梦境,刘珊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是秦枫警官吗?我是刘珊,有件事,我想找你说一下。”

“好啊,你说,我记着。”

“不,你来街对面转角的路口,我在这等你,这件事我只能当面和你说。”

听出刘珊心思纠结,秦枫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警局大楼街对面是吧?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等秦枫匆匆忙忙地跑到街角十字路口,他发现平时不怎么热闹的街口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有些不妙预感的秦枫拨开人群,发现刘珊已经躺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

……

停在路边的汽车突然失控撞倒了路人,人们纷纷指责车主不负责任,这种坡道,忘记拉手刹不就是漠视路人安全?

不过经过调查,发现撞到刘珊的汽车是被人为破坏了辅助刹车系统——这就不是意外那么简单了。

好在刘珊受伤虽严重,却不致命。

冬阳市警局安排了警力守在医院,连亲属也不可以随意探望,刘家接二连三的噩运,尤其是祸及后辈,这让刘梅、刘滨很是伤神。如果不是必须坚强,刘梅都快要崩溃。

这个时候,冬阳市警局刑侦九处由刑侦队长黎延东亲自带队,悄悄赶往了远隔几百公里的另一个小城市——阊山。

阊山县城以北有一条穿山公路。在刘珊的回忆里,有一侧靠近悬崖的路段,无人能至的崖底,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原本刘珊还在纠结要不要说出来,不过她从重症监护室醒过来后,她选择第一时间告诉了秦枫。

当地警局几乎派出了所有警力,就为了配合秦枫对一个梦境的坚信不疑,说实话,没几个心里是有底的。

好在经过一个星期的搜索,找到了刘珊提到的汽车残骸,当然,尸体也一并找到了。

秦枫带着证据来到了刘家老屋,将手铐铐在了刘滨手上。

真相大白,李林松雇凶杀人是事实,但范氏兄弟看似因为十五万而起的内讧,是刘滨设计的。那时候,李林松已经随着刘滨买的二手车一起坠到阊山崖底。

至于李林松为什么雇凶杀人,原因很简单——他和刘滨的妻子肖玲好上了,两个人思来想去,认为杀了刘滨是一劳永逸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办法。

不过,在范氏兄弟第一次想置刘滨于死地时,刘滨就有所察觉,之后反而利用对方的弱点,把想杀自己的家伙全都杀掉。

范长生只是运气好,拿了钱就消失不见了,要不然也得死。

肖玲的死更简单,刘滨表面上还是和妻子恩爱,其实早就计划如何不露痕迹地除掉她了。

半年时间的出远门,名义上是打工,实际上,其一是在找范长生的下落。其二,这期间他寄回家的一些高档美容营养品,里面混入了比例合适的心脏病药,时间一长,心脏附近血管壁会脆弱不堪重负。那一晚,刘滨只不过穿上了李林松的衣服,把肖玲吓死了而已。

至于丧心病狂的刘滨为什么不怕事情败露?大概他也没想到自己外甥女的一个梦,就把那口井里的藏尸翻了出来。

事已至此,刘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来面对这个亲弟弟,她只是含泪质问道:“为什么要害小珊?”

刘滨嗤笑着反问道:“为什么?我刘滨无儿无女,这些年是不是把刘珊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可到头来她却要告发我,这跟养了条白眼狼有什么区别?”

“可明明是你错在先啊老弟!”

“不,我没错,是他们先来算计我的,我没错,没错!”时至今日,这个一直以来隐藏得很好的杀人凶手没有半点悔过。

就在旁边的梁小曼冷不丁地斥责道:“刘滨,你知道你老母亲明明身体很健康,为什么会突然去世吗?因为她亲眼看见你往井里投尸,并且知道你当年找李林松喝酒,是为了杀他。你母亲那是想救你却救不得,自责而死的。她托梦给刘珊,诉说这一切,是希望你迷途知返!”

刘滨愣在当场,刘梅瘫倒在地,捂着脸泣不成声……

……

医院里,不再做噩梦的刘珊情况有了很大的好转。警力已经全部撤去,没有人能够看见,她坐在病床上,拥住了一只爬上床头的黄鼠狼,眼眶湿润,嘴中不住呢喃:“外婆,外婆……”

病房外,透过房门玻璃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秦枫拉住了正准备动手的澹台乐,然后悄悄退出了医院。

“为什么?”澹台乐拥有人类的感情不假,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理所当然地理解。

秦枫没有解释。因为他没法跟她解释,当年看着那个自己只知称呼一声“师父”的老头离去后,他也曾无处安放那颗充满惆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