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高后吕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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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帐暖,黄粱梦醒寒,荣辱升沉几十载,空留千年长叹!

1

刘邦定然不会想到,我吕雉会活着回来。

上一次相见,我在紧闭的栎阳城门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被楚军五花大绑着,强按在楚王脚下,浑如丧家之犬。

他在高高的城墙上,帝冕龙袍,器宇轩昂,意气风发,身后将士垂手恭立,有如众星环极。

楚王以我性命要挟,逼他出城决一死战,他淡淡一笑,长袂一甩,“糟糠之妇,你要杀便杀,何需啰啰嗦嗦!”

突然间风起,扬起漫天黄沙,迷了所有人的眼睛,烟尘滚滚中,只听见汉王的长笑、楚王的怒骂和我心碎的声音。

刘邦一文不值时,我为他洗米浣衣;刘邦落草为寇时,我为他下了大狱;刘邦汉中封王时,我被困丰邑;刘邦迁都栎阳时,我被囚楚营为质。

彼时,我与他已四年未见,但他要的却是永生不见!

那一刻起,我要的,便和他不一样了。今生今世,再没有什么夫唱妇随,他越要我死,我越要活着。

但也许是注定我命不该绝,楚王几次征讨刘邦不成,将我凌虐得生不如死,最后一次丢进地牢,三天之后才叫人查看我死活。

地牢臭气熏天,蛇虫鼠蚁就在腐烂的尸首间钻来钻去,无人愿意踏足。楚王一怒,随手拎起一个刚抓来的彩女,“去,还是死?”

那彩女一咬牙进了地牢。她便是安泾。

安泾出了地牢,向楚王禀报说我已死,楚王从此不再过问地牢之事,安泾却总是将残羹剩饭倒入地牢,并很快消失在楚营。

不久之后,楚营粮仓失火,楚王陷入绝境,只能与汉王议和,刘邦自此志得意满——若我没有回来的话。

我在哥哥吕泽的护送下直抵栎阳宫大殿,撩开满头白发以血红的眼睛盯住他时,刘邦还以为见了鬼,“你,你是吕雉?你不是早该……”

“吕雉早该死在泰阿剑下,化为一堆枯骨?”我冷笑一声。

吕泽重重咳嗽一声,“娥姁,不,王后,你与大王久别重逢,何必说这些煞风景的,你该去后宫梳洗打扮,再坐下来与大王好好叙旧。”

来时路上,哥哥一再叮嘱我说,今时不同往日,刘邦已称王,我纵是有万分委屈,也不可咄咄逼人。哥哥不知我并无委屈,只有仇恨。

刘邦终是回过神来,强作镇定地干咳两声,“吕泽言之有理,快来人,带吕雉去好好洗洗,换身衣裳。”

是,我必须要换身衣裳,方能掩住新伤旧疤,使他稍稍安心。我也必须梳起这一头乱发,以免吓坏了我一双儿女。

王宫真大,热水真好,我躺在漂了一层花瓣的木桶内,任由两位老媪一下一下地往我身上撩水,荡去我一身污垢。

老媪时而交换眼神,毫不掩饰一脸嫌弃。她们是伺候后宫娘娘的,若不是刘邦吩咐,怎愿意接近我这蓬头垢面的怪人。

我沐浴完毕,裹了一件素色袍子,对镜自照,心如刀绞。

四年囚徒生涯,使我面无人色,形容枯槁,三十九岁的年纪,竟比六十多岁的奴婢还要苍老。

只是不老又能如何?早在刘邦叫楚王杀我那刻我就明白,纵使我重回当年花容月貌,他也亦不会再多看我一眼。

除了一双儿女,这汉宫没有任何人愿意让我回来。我不知道这里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2

老媪见我久坐不动,便催促我说:“大王已等候多时,再不去就该怒了。”

“太子与公主何在?”我突然害怕,怕还未见到我的孩儿,便在这栎阳宫悄无声息地消失。

老媪已是十分的不耐烦,“正在书房读书,没有戚夫人口谕,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扰。”

“放肆!太子与公主是我亲生骨肉,我要见我孩儿,还要别人允准?即刻带我去书房!”此时我像一头红了眼的母虎,吓得二人扑通跪倒在地。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为了见我孩儿,便是刘邦不认我,我也要拿出王后的威严。

书房未到,就听见一阵朗朗书声。

“乐儿,盈儿,我的孩子,娘亲来看你们了!”我离得老远便开始呼唤。

读书声戛然而止,少顷,便有一个小小身影扑出门外,朝我飞奔而来,“娘亲,是娘亲在唤我,盈儿,快跟我来。”

是乐儿!她跑到我的近前,脚步稍怔了怔,便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娘亲,娘亲,真的是您!乐儿夜夜都梦见娘亲,这次总算醒时见面了。”

我的热泪奔涌而出,我含恨偷生,忍辱回宫,为的就是这一刻。这一声“娘亲”,瞬间驱散我一身屈辱,使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盈儿也跟过来,却站在一丈开外,怯生生地望着我。当年丰邑一别,他才三岁,尚不记事,如今我又是这般模样,定是与他想象中的娘亲格格不入,不怪他认不出我。

“盈儿,你过来,不要怕,娘亲不会伤你,只会疼你。让娘亲抱抱你,来!”盈儿在我的切切呼唤下,终是一点点蹭了过来,任由我粗糙的双手拉起他的小手,抚过他的脸颊。

这孩子长得像极了他的父亲,而乐儿像我,如今九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到底是亲生骨肉,没一会儿,盈儿便搂着我的脖子娘亲娘亲叫得亲热。我将盈儿抱在膝上,问乐儿这些年过得如何,父王待她和弟弟可好,是否有人为难他们。

乐儿倏忽红了眼圈,“当年在逃亡路上,父王嫌我与弟弟拖累,几次将我俩踹下马车,是一位叔父一次次将我俩捡回,父王要杀我二人,也是他将我俩抱在怀里,说除非父王先杀他,这才保住我与弟弟性命。”

“戚夫人对盈儿不好,不肯叫娘亲,就不给盈儿饭吃。”盈儿尚有些奶声奶气,说起戚夫人,眼中全是惊惧。

我本就支离破碎的心,再一次鲜血淋漓。

我将他俩抱在怀里,“此事再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记住,你父亲是大汉的王,乐儿是大汉的长公主,盈儿是大汉的太子,你们是父王的亲生骨肉。”

“那娘亲呢?父王曾说,娘亲已死,要我们认她为母,若不听她的话,便要受重罚。”乐儿说。

“那是你父王当我已遇难,怕你二人无依无靠,才那样说,战乱无情,你父王也是无奈,不怪他。”我强忍眼中泪水与心头怒火。

盈儿一蹦三尺高,“太好了,娘亲回来了,今后再无人敢欺负我与姐姐,我有娘亲了!”

我再一次将他们抱在怀里,泪水滚滚而落,我苦命的孩儿啊,娘亲一个弃妇,该如何在这王宫立足,又拿什么来保护你们?

3

刘邦又叫人来找我,我终是无处可躲。大殿已是花林粉阵,姹紫嫣红,馨香扑鼻。

刘邦坐在龙椅上,一位柔若无骨的女子软绵绵卧在他腿上。刘邦紧紧拥着她,旁若无人地哼唱着一支柔情蜜意的歌谣。

我脑海中拼命想着刘邦将我孩儿踹下马车的情形,以撕心裂肺的痛楚压住一腔怒气,这才没有冲上去将他二人撕开。我要活着,不能激怒他。

我就一直站在那里,听刘邦唱完那支歌。刘邦显然很是意外,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朝我招招手,“吕雉,你来见见,这位是戚懿戚夫人。”

他对我直呼其名,让我堂堂结发之妻,去拜见他的小妾,这就是我的丈夫刘邦。旁边那些风华绝代的美人儿,个个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我怎能不知刘邦叫她们来,就是为了让我知难而退,不要自取其辱。

但我只能强颜欢笑,“我见了公主和太子,这俩孩子都像大王,情深义重,还记得我是他们的娘亲。”

“你就这副样子去见太子?不怕将他吓坏?”那戚夫人嗤笑一声,转过脸来,果然是绝色倾城。

美人们也都纷纷附和,说太子乃是大汉储君,大王与夫人对其寄予厚望,万不可接触些粗鄙之人。

我仍是含泪微笑,“儿不嫌母丑,待各位妹妹有了自己的孩儿,便知血浓于水。”

此言一出,我心中竟有了一丝底气,是了,纵是这帮人个个对我一脸鄙夷,却没人能改变我是太子生母这个事实,也不能改变我刘邦发妻的身份。

刘邦见我突然强硬,显然有些意外,“好了,大家都来见见太子的生母吕夫人。”

戚夫人撇了撇嘴,各宫佳丽便无人敢动。

戚夫人见状非常满意,兀自拈起一颗杨梅噙在口中,雪白的双臂吊住刘邦的脖颈,嘴对嘴把杨梅喂给他吃。

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我对刘邦早已心死,但这一刻,我仍是恨不得将这个在我面前明目张胆与我丈夫调情的女人大卸八块,扔出去喂狗。

刘邦许是被我眼中熊熊怒火扫了兴,这才将她轻轻推开,“成何体统?好了,都各自回宫去吧。叫人给吕雉收拾一间屋子,派一个宫女给她。”

“吕雉谢大王恩典。”我微笑着向他告退,一转身,便听见他与戚懿的调笑声起。

给我一个夫人名分,有我一间房便好,至少说明我已留在栎阳宫。

只是走出大殿,那些美人的谈笑声却飘进我耳中——

“大王英勇神武,器宇轩昂,当初为何要娶这样一位丑女?”

“是啊,大王英勇神武,她却苍老丑陋,若是叫大汉子民得知后宫竟有如此不堪之人,岂不贻笑大方?”

“方才听说太子生母归来,可把我吓了一跳,心想这后宫怕是要掀起一场恶战了,见过才知双方判若云泥,这吕夫人对戚夫人,根本称不起对手。”

“谁不知大王对戚夫人爱之入骨,只等她生下龙嗣便名正言顺立她为后,别说吕夫人那般模样,就连美若天仙的赵夫人您也不是对手啊。”

“住嘴,休要胡说,我怎配与戚夫人相提并论?”

“要我说,眼下大王容留吕夫人,也不过是为了拉拢吕家势力而已。”

“没错,如今天下大乱,大王正值用兵之际,自然不会把事情做绝。只是待大王成就霸业,稳坐江山,她再赖在宫中碍眼,怕是吕家就要倒霉了。”

4

这些来路不明的女子,根本不知她们的大王当初并不是这般英勇神武,他能坐上王位,有我吕雉的血泪付出,和吕家的赫赫战功。

如今就连她们都敢妄议我吕家命运,岂不是深受刘邦言行影响?一想及此,我的脊背阵阵发凉。

我安顿下来之后,吕泽也带着全家人来与我相见。一别四年,难免抱头痛哭一场。

“姐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妹妹吕媭抹着眼泪说。

我却叹息:“何来的福,不过是出了龙潭,又入虎穴。”

“姐姐是在敌营被吓破了胆?这可是大汉王宫,姐姐何以谓为虎穴?”吕媭惊愕。

我问她:“汉王身边如今已是美女如云,我何以能在这汉宫立足?”

“姐姐是汉王结发之妻,当朝太子的生母,管他什么美女如云,姐姐都是当仁不让的王后。”吕媭快人快语。

我忧心忡忡,“可我归来数日,汉王始终不曾提起立后之事,你可曾想过是何原因?”

吕媭终是开窍,“难道是在等那戚懿生下子嗣,立她为后?若她一旦为后,太子之位岂不难保?”

“岂止是太子之位,此事关乎我整个吕家的生死存亡,不得不未雨绸缪。”我目光炯炯,看着两位哥哥和妹夫樊哙。

来日朝堂之上便传来喜讯,满朝文武在太尉卢绾的带领下,一齐向刘邦进言,说后宫无主,国之不稳,太子之母既已归来,理应速速立后。

刘邦一人,岂能招架百官,只好当场下诏,立我为后。

吕媭跑来贺喜,附在我耳边说:“昨夜卢绾与哥哥们四处奔走游说重臣,姐姐封后,可不要忘了他的功劳。”

卢绾对我大恩大德又何止于此?当年我被打入沛县大牢,是他全力营救;安泾逃出楚营报信说我还活着,也是他带人烧毁楚营粮仓,我方才得救。若有机会,我怎能不涌泉相报?

立后的诏书一下,我这冷宫便热闹起来,朝前臣子,后宫妃嫔,明着暗着的,都送来了贺礼,堆满了我半间屋子。

我并不爱那些绫罗珠宝等浮华之物,倒有一枚平安扣叫我为之心动。它个头不大,却洁白温润,也没镶嵌黄金白银,只以大红丝线绾了个相思结,朴实却透着满满善意。

只是送礼之人并未留下姓名,收礼的宫女也记不起是谁送来的,让我不免遗憾。我将它小心翼翼戴在颈间,期待有缘见到送此物之人。

戚懿自然不会为我送礼,听说她摔了刘邦亲赠的锦瑟,一连几夜将刘邦拒之门外。

但我以王后之名大宴后宫,她却大摇大摆来了,一进我宫中便张狂说道:“我不是来道贺的,不过是想看看这后宫到底有多少真心之人。”

这话带刺,说得在座妃嫔个个面红耳赤,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何来真心?

我淡淡一笑,“戚姬这话说得好,本宫今日一看,后宫姐妹个个真心,我不在时,一心替我辅佐大王,抚育太子与公主,如今我回来了,自当敬大家一杯。”

5

王后敬酒,谁敢不喝?众人纷纷举杯起身,戚懿见状,更加火大,“我们都是大王的女人,辅佐的也是自己夫君,何来替你一说?”

“戚夫人尚未喝酒便醉了?王后才是大王结发之妻,我们都是妾室,有何资格辅佐大王?”一位美人儿赶紧拉了她一把。

戚懿却越发放肆,“既是大王发妻,那我戚懿也敬你一杯,恭喜你逃离楚营,不必再受禽兽凌辱。”

我手中酒樽狠狠一颤,酒水洒了一地。

戚懿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我望着她摇曳生姿的杨柳细腰,重又握紧酒樽,继续与众人欢谈畅饮。

一场宴席下来,我便将各宫的来头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些人大都是刘邦在征战时收留的王室遗孀,而戚懿出身更低,不过是一介平民。

当年刘邦在定陶落难逃到她家,她急中生智将刘邦藏在井中救了他一命。刘邦对她感激不尽,又垂涎她的美色,当场向她许下承诺,说要让她享尽天下荣华富贵。

刘邦让太子与公主认她为母,实则是想找个恰当时机,立她为后。而戚懿在这后宫也一直以王后自居,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如此说来,刘邦立我为后,使她美梦成空,闹一闹,本不为过。

可错就错在她为彰显自己的高贵圣洁,以一个女人的歹毒,去触碰另一个女人的底线,当众说出我今生都不愿面对的往事,揭开我心底最疼的伤疤。

我吕雉活了三十九年,见过各种狰狞面孔,受过最惨烈的凌辱,我好不容易挣扎着活下来,这个美艳的女人两片红唇轻轻一碰,便轻而易举地将我再次打回死牢。

我原以为,一切都已过去,可如今看来,这才刚刚开始。

酒席散后,美人赵子儿借故留在我宫中,又说了很多体己话,说她甚是喜爱公主和太子,这些年,没少背着戚姬偷偷给俩孩儿送吃的喝的。

但我清清楚楚记着,那日在大殿上说太子不可接近粗鄙之人的,是她;大殿外说我与戚懿判若云泥的,是她;我封后时,头一个来道贺的,也是她。

见风使舵者,不可交,但可用,所以就算不喜欢她,我仍是对她笑脸以对,以孩儿为话题,打探她口风。

我问她,大王正值盛年,身强力壮,为何后宫这么多女人,却无人生下个一男半女。

赵子儿倏忽红了眼圈儿,“戚夫人无子,又怎会让别的女人生下王的子嗣?”

“此话何意?”我大吃一惊。

赵子儿说,她先于戚懿来到汉营,开始与刘邦也很恩爱,但好景不长,戚懿入宫,仗着刘邦的宠爱,颐指气使,将怀有身孕的她当成家人子一样使唤。她不甘心,与戚懿争执了几句,结果被戚懿一把推倒,血流当场,失去了腹中胎儿。

刘邦得知此事,非但没有治戚懿的罪,反而说只等戚懿为他生下龙子。后宫姐妹无不为此寒心,又不得不屈服于戚懿的淫威,敢怒不敢言。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戚懿不但心肠歹毒,手更毒,竟敢残害刘邦骨肉。若不是刘邦以为我死了,怕是我的一对孩儿也逃不过她的毒手吧?

如今我回来了,又当了王后,戚懿怎能不红眼?怎能不将我视为死敌?

“戚夫人有大王宠着,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王后要处处小心才好。”赵子儿殷殷叮嘱。

许是因为羞辱我一番,出了一口恶气,戚懿当晚便与刘邦和好,两人的欢歌笑语回荡在栎阳宫,示威一样,一下一下撞击着我血淋淋的伤口。

我知道我已无退路,只能背水一战。她有刘邦万千宠爱,我有整个吕家与朝中多位重臣拥戴,而且,我还有安泾!

6

翌日,我在宫中设下家宴,并亲自去请刘邦,“今日阖家欢聚,全是托大王之福,两位哥哥与妹夫樊哙正等待大王前去放歌纵酒呢。”

刘邦一听三位重臣都在,只能点头,“好,我即刻便到。”

戚懿撅起嘴来,眉眼含嗔:“大王,您说了今晚要陪臣妾用膳,况且还要为我编一支新曲呢。”

“吕家人都齐了,我岂能不露面?去去就回,误不了事,放心。”刘邦以手轻抚她一头顺滑的青丝,极尽宠溺。

刘邦与我家人围坐一堂,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那情景竟让我心生恍惚,仿佛回到从前,回到丰邑的家。那时刘邦还只是小小亭长,也是这样吃着我做的菜,与我兄长高谈阔论。

我示意安泾为他斟上一樽桃花酒。安泾走上前去,刘邦的眼睛就亮了。待喝下那杯酒,竟大喊一声,“你是何人?这酒是哪来的?”

“小女子乃是周吕侯家奴婢,这酒是小女子闲来无事以桃花酿制。今日听闻王后家宴,特地带了此酒来敬献大王王后。”安泾从容对答。

刘邦释然,“这酒与娥姁所酿一样甘醇,竟让我想起当年时光。娥姁,为夫敬你一杯,这么多年,叫你受苦了。”

我情愿相信他是动了真情,毕竟人非草木。当年他落草芒砀山,我怕他饥寒交迫,便常酿这酒让哥哥给他送到山里去。

但我不会告诉他,今日这酒本是我当年亲手酿成,来不及送去,他便起兵出山,哥哥一直没舍得喝,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我以那桃花酿回敬刘邦三杯,刘邦哈哈大笑,“娥姁豪气,不愧为我大汉王后!”

他喝多了,才肯认我为王后。但我清醒着,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戚懿的宫女前来求见刘邦,说夫人心口疼,请大王即刻赶去看望。

今夜守门的是我吕家侍卫,消息自然不会传到刘邦那里。我冷笑,好一个心口疼,我正怕你关起宫门老老实实睡觉呢。

刘邦酒酣耳热,以酒樽敲击桌子唱起歌来,就像当年为我歌唱,我却无心欣赏,只给安泾使了个颜色,便起身朝外走去。吕媭随即紧跟而来。

戚懿的宫女不见刘邦不肯带路,吕媭上去便是一个耳光,“大胆,大王请王后去看望戚姬,你是要抗旨不遵?”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乖乖听命。

到了戚懿宫前,吕媭威吓她不许声张,就在门外候着,我二人不声不响进去,见戚懿正在摆弄鼓瑟,身上只着一层薄纱,冰肌雪肤若隐若现。

这副媚态,别说是刘邦为之神魂颠倒,就连我见了,也不由得面红耳赤,心跳失控。

“戚夫人不是心口疼么?怎穿得如此单薄,不怕受凉?”吕媭一开口,戚懿吓得失声尖叫,扯下一块纱帐挡在身前。

吕媭喝退一干宫人,朝她冷笑,“男人能看,女人看看反倒把你吓成这样?”

“你们为何来此?大王呢?”戚懿强硬,都是刘邦给的底气。

我笑笑,“大王正与我家人把酒言欢,听说你心口疼,叫我来看看。谁知你竟衣不蔽体,大王不在,你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你休要血口喷人坏我名节,谁不知我戚懿冰清玉洁,与大王鹣鲽情深?”戚懿狠狠瞪我。

好一个冰清玉洁,鹣鲽情深。吕媭刚要上前,被我一把拉住:“鹣鲽情深四个字你怕是配不上吧?听闻你也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竟连自己身份都认不清?”

“身份?”戚懿冷笑,“你一个弃妇竟敢与我谈身份154">“放肆!姐姐若不是被他刘邦拖累,怎会变成如此模样?吕家战功赫赫,为大汉王朝立下汗马功劳,就算是刘邦也不敢羞辱姐姐,你一个歌姬竟敢冲撞王后,真是找死!”吕媭被我死死拉住,只能跳着脚与她对骂。

戚懿冷冷一笑,“若是大王不曾羞辱,我又怎知她曾被千人骑万人压,一身肮脏,玷污了大汉后宫?”

7

我算着刘邦的酒量与耐性,此时他早该醉得放浪形骸,拥着安泾倒在榻上。

我暗暗松手,吕媭便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扇了她两个耳光,又扯下她身上那层薄纱,在她冰清玉洁的私处,狠狠掐了几把。

戚懿登时傻在那里,娇嫩如花蕾般的身体,留下殷红指印。

“哭啊,喊啊!昨日的威风都哪里去了?”我看着她眼窝一点点蓄满泪水,轻笑着问。

戚懿咬紧嘴唇,“吕雉,我定不会放过你。”

“很好!我就怕你放过我。你堂堂戚夫人,趁大王在我宫中饮酒,竟衣不蔽体,且满身不可告人的印痕,若不闹得人尽皆知,本宫今晚岂不是徒劳?”

“你……你真是狠毒。”戚懿屈辱的泪水滚滚而落。

我冷笑,“这只是第一次,但愿也是最后一次。后宫是我的后宫,你若敢在此造次,休怪本宫容不下你!”

走出戚懿大门,吕媭咬牙切齿,“刘邦无情,你为他受尽磨难,他竟以你痛处讨这妖精欢心,真是天理难容!”

天理难容,刘邦不也活得好好的,且如日中天,风光无限?

我吕雉倒是一心向善,就连踩死一只蚂蚁都难过半天,可结果如何,还不是像只蝼蚁一样苟活?

昨日遭戚懿一番凌辱,我便彻底看清,这世上何来天理?若要生存,唯有争抢,若要尊严,唯有以血还血!

刘邦果然已拥着安泾沉沉睡去,我让安泾随着家人回去,非我诏,不要入宫。

翌日刘邦醒来,支吾几次,见我绝口不提安泾,也只能悻悻离去。

戚懿许是被我震慑,再不敢轻狂放肆,见了我规规矩矩,也不敢再与刘邦公然调情。

我本无心与她争宠,只求后半生安稳度日,看着一双儿女平安长大。她安分下来,我自然也不会无事生非。刘邦三番五次与我暗示,说想喝那桃花酿,我都假装不解其意,敷衍了事。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三月之后,赵子儿来向我密报,说戚懿已有身孕,刘邦大喜,叫人严密封锁消息。

“若她真的顺利产下皇子,皇后与太子的地位岂不岌岌可危?”赵子儿为我忧心忡忡。

我岂不知她用意?当年她被戚懿所害失去孩儿,此时煽风点火,定是想借我的手加害戚懿胎儿。但我虽恨戚懿,却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孩儿无罪,不该沦为牺牲品。

我只能再次求助朝中大臣。来年三月,刘邦在几百位将吏的一再推举下,接受大汉皇帝尊号,登基称帝。并改封我为皇后,王太子刘盈为太子。

没过多久,戚懿便产下皇子。赵子儿来说,她分娩之后,抱着孩儿嚎啕大哭,连说这孩子来晚一步。

我心中冷笑,不是她的孩儿来迟了,是满朝文武连连施压,使刘邦不得不提前登基,照他的本意,是要等到五月的。

五月正是戚懿孩儿满月之日,其用心已昭然若揭。我这一次险胜,仍是多亏了卢绾。

当年七月,燕王臧荼谋反,卢绾在平叛中立下大功,我授意两位哥哥与樊哙向刘邦进言,封卢绾为燕王,以此聊表一份心意。

8

戚懿为此与刘邦大闹一场,说她生下皇子时,满朝文武都送上贺礼,唯独卢绾不情不愿,仅送来两匹锦缎敷衍,可见他并不将皇上与皇子放在眼里,封他为王,怕是养虎为患。

刘邦虽没有依她之计收回成命,却也对卢绾起了戒备之心,几次在朝堂上为难于他。可怜卢绾一片赤胆忠心,竟不敌一个宠姬的几句枕旁风。

刘邦为戚懿之子赐名刘如意,可见对他喜爱之情。为取悦他,不惜跪地为马,驮着他在地上爬来爬去,令宫人惶恐不已。

我无意中撞见此情此景,心如刀割,想当年若不是太仆夏侯婴一次次舍命相救,我一双孩儿怕是早已丧生车轮之下,化作一扑黄土。

哪个孩儿不是他刘邦的亲生骨肉,我的孩儿被他视为草芥,而戚懿的孩儿就被他当做掌上明珠。

我真庆幸岁月与战乱摧毁了我的容貌,但尚且给我留下这副头脑与一颗坚忍的心。

若不是当初忍辱回宫保住后位,在这子凭母贵的帝王之家,我的孩儿将何以生存?

转念又想,刘邦易储之事泡汤,又失信戚懿一次,对她和孩儿宠爱些也是人之常情,且随他去吧。

谁知戚懿得寸进尺,见刘如意受宠,竟借口刘如意要找父王,将他抱到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刘邦做马。

刘邦爱子心切,当即跪地让刘如意坐上去,在大殿内爬起来。满朝文武被吓坏,赶紧陪着他跪,戚懿见状,口出狂言:“王侯将相又能如何,还不是要统统跪在我儿如意脚下。”

刘邦哈哈大笑,直说如意像他,自小便有帝王风范。

我闻听此言,心惊胆战。

我儿刘盈当初差点死在父王剑下,被吓破了胆,又因多年来缺少呵护陪伴,导致性情非常怯懦,在他父皇面前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刘邦对他非常嫌弃。

偏偏戚懿最爱落井下石,使他处境更为窘迫。那日刘盈去向刘邦请安,戚懿竟以他没有理会刘如意为由,说他目中无人,看不起这个没有封号的皇子。

刘邦当场就对刘盈破口大骂,罚他在书房跪了一夜,翌日等我得到赵子儿的报信,带人强行闯入书房,刘盈已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刘盈身体尚未康复,刘邦又做出一个逆天决定,将未满周岁的小儿刘如意封为代王,震惊朝野。

最叫我害怕的还不是这个封号,而是刘邦对着我儿刘盈咬牙切齿说出的那句话:“终不叫不肖子居于爱子之上。”

与此同时,奉命修建长乐宫的萧何私下里对我透露,刘邦让他秘密营造奢华椒房殿,其中陈设都以戚懿喜好为准,规格远在皇后寝宫之上,其中怕是有玄机,请我早做应对。

我这才知我的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征途漫漫,容不得我片刻喘息。

编者注:欢迎收看《椒房殿:高后吕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