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薄凉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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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帐暖,黄粱梦醒寒,荣辱升沉几十载,空留千年长叹!

1

父亲无名,来自吴地。

母亲是王室宗亲,许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过腻了,也或者王公贵族看厌了,偏爱上这样一位落魄之人,甘愿无名无分地随着他颠沛流离。

自古情深不寿,也是父亲无福,两人在一起不到三年,父亲便仓促离世,留与母亲的,是我这个嗷嗷待哺的婴孩;留与我的,仅有一个姓氏——一个“薄”字,注定了我一生薄凉性情。

母亲一人将我养大,我自小便跟着她在溪边为人浣衣换取衣食,听够了那些浣衣女的东长西短,笑贫骂娼,仿佛以那恶毒的语言诅咒了别人,便可减轻自己的贫苦一般。

我总是躲在一边,默默地帮母亲干活,从不插嘴她们的谈话,假装自己从不存在,那些闲言碎语便扯不到我这里。

直至这份平静,被一位云游的女相士打破。

她本是到溪边来洗脸,撩一把水,捂在脸上,松开手时,在身上摸索半天一无所获。我随手递上一块洁净的帕子,她接过去擦掉满脸水珠,转过头看看我,突然冒出一句:“姑娘将来定生天子。”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刚好使那群麻雀般叽叽喳喳的浣衣女闭上嘴巴。旋即,爆发出一阵捧腹顿足的狂笑,一个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我朝她无奈地笑笑,兀自收起帕子,继续捣洗衣物。我与母亲流离失所,就连饱饭都吃不上一顿,与谁生下天子?

母亲也轻轻摇头,“这孩子出身贫寒,哪来那个福分?姑娘就不要拿我们穷人开心了。”

女相士撩起一把水泼向远处,看着那水花一层层荡漾,慢悠悠说道:“夫人出身王室,当初可曾想到会沦为浣衣女?”

母亲吃了她一呛,竟不知开了什么窍,匆匆拜谢她之后,拉着我就离开溪边。幸亏走得快,若是晚了一步,我母女二人怕是要被身后的口水淹死。

“这个闷油瓶若能生出天子,我岂不是要生一条真龙出来?”

“别听这江湖术士信口胡诌,骗吃骗喝而已。”

“此事若被当今天子知道,岂不要了她母女俩的小命19">那女相士在一片讥诮声中快步追了上来,朝着我深深作揖,“在下许负,日后若有缘再见,还请贵人多多关照。”

我停下脚步,向她微笑还礼。我不是爱听她这番恭维之词,只是喜欢她这份和气友善。

母亲一把将她拉住,“姑娘既如此笃定,请随我一同去见魏王,他定重重有赏。”

“许负只是与姑娘有缘才泄露天机,并不是为了讨赏,山高水远,我们后会有期。”许负轻轻推开母亲的手,与我二人背道而去,一袭麻衣飘飘洒洒,再未回头。

我这才知母亲要带我去见魏王,不禁感到荒唐。

母亲说:“这许负能看出我一个浣衣女出身王室,定有相人之术,绝不是信口开河。”

“但她何时说过我会与魏王生下天子?”我反问母亲。

母亲被我问得一愣,随即劈头盖脸骂过来,“你这丫头心比天高,你生在魏国,长在魏国,那魏王是你表兄,你不为他生下天子,又要为谁?”

我向来不喜争辩,反正命都是母亲给的,一切由她做主便是。

2

母亲是性情女子,当年与我父亲私奔,无怨无悔。后来带着我艰难求生,也从不肯回来向王室的宗亲求助。但一听说我能生天子,马上想到了她的侄子魏王。

魏王后宫妃嫔不少,王室却香火绵薄,魏王到现在仍是膝下无子。他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一听说出走多年的姑母求见,欣然应允。

那年我十三,豆蔻年华;魏王三十,意气风发。一见之下,彼此都怦然心动。母亲与他耳语一番,他认真听着,眼中渐渐盈满笑意,看着我连连点头。

我想定是母亲对他说了许负的话,不由得羞红了脸,低下头不敢看他。他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轻轻说了句:“好凉,今后再不让你浣衣。”

只这一句,便融化我身上十三年薄霜。

母亲不肯留下来与我一同享福,说只要我与魏王琴瑟和谐,早生贵子便好。魏王只能赐了一处清幽的宅院给她安身,依旧是布衣素食,随她高兴。

分别时,母亲留给我一对白玉子母平安扣。当年她随父亲浪迹天涯,一身珠宝首饰都变卖殆尽,只剩这一件傍身之物。我们在最难熬的时光,都没舍得将它当掉,忍饥挨饿将它珍藏至今。

“魏王早有妻妾,你进了王宫,与她们就是一家人,我知你性情淡薄,但还是要与她们亲近些。”母亲殷殷叮嘱。

我是性情淡薄,但许是自幼没有父亲的缘故,又或者因为情窦初开,我十分贪恋魏王的柔情,他也宠我,自我入宫,一有空闲便来陪我,如胶似漆。

有他宠爱,今生足矣!我沉迷于温柔乡中,只想在我的寝宫与他缱卷一生,将母亲的教诲抛到九霄云外,不愿面对他的那些女人。

但我忘了这不是溪边而是后宫,我也不再是那个不起眼的浣衣女,而是魏王的宠姬。我想假装不存在,但别人却不能当我不存在。我专宠,定会有人失宠。失宠的人,怎会不对我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很快我就明白,这宫里最容不得我的,便是王后。王后与魏王年纪相当,但面色苍老,甚是威严,动辄便以我触犯宫规为由,将我叫去教训一番。

她那宫里素白一片,全无一点色彩,进去了就叫人头皮发麻,心里发慌。我不愿见她,又不愿多生事端,只能咬牙忍受,从不对魏王说起这些。

许是老天也不忍见我如此苦闷,才将赵子儿送到我身边。

那天她本是做了一样新奇的点心去献给魏王,魏王尝了一块觉得不错,就让她给我送来。她一进门,正撞见我在偷偷抹泪,当下眼圈儿一红,也跟着落下泪来。

我问她为何要哭,她眼泪巴巴的说:“自小改不掉的毛病,见不得谁哭,谁一哭,我便跟着难过。”

“不必为我难过,我只是方才出去,被风沙迷了眼睛而已。”我勉强笑笑。

她净了手,将一块点心递到我手里,“今日新学的手艺,本是拿去给大王尝尝,谁知他觉得好,竟叫我给夫人送来。夫人尝尝可有几分甜意?”

那点心果然甜香可口,我素来喜欢甜食,向她请教做法,她俏皮一笑,“你何时想吃,我做给你便是。若是让大王得知我竟带着他的宠姬下厨,岂不要大发雷霆?”

我见她一说到大王,眉眼都是笑意,想来定是深爱他的,于是便问:“我受大王专宠,你们是不是都恨极了我?”

她顺手拈了一块糕点放在自己嘴里,“我可没有那功夫,这后宫好吃的、好玩儿的如此多,我为何要自找苦吃?”

我见她性情活泼,快人快语,不由得对她生出几分亲近,“真羡慕你能在后宫过得如此开心。”

“那是自然,后宫这么大一个家,姐妹们说说笑笑多热闹?”她又塞给我一块点心,嘻嘻哈哈说着。

3

如果说魏王给我的宠爱像一团火,暖透了我薄凉的心,那赵子儿就该是一束光,欢快的、跳跃的,照亮了我十几年黯淡的生活。

我与她一见如故,她成了我有生以来第一位挚友、姐妹,与良师。她教我笑,教我快乐,教我变着花样地取悦自己,绫罗绸缎穿着有多舒适,金钗玉簪戴在头上是有多灵动,这一切,原来都是我不屑一顾的。

魏王为我的变化欣喜不已,直说这赵子儿简直就是一颗开心果,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欢声笑语,一片明媚,让她常来我这里走动。

赵子儿大我一岁,先我一年入宫,自然懂得比我多,有她提点着,我就很少再被王后抓到把柄,受她教训的时候也越来越少。

母亲与赵子儿都说这后宫是个家,我也渐渐有了这种感觉,这里有疼我宠我的男人,有陪我护我的姐妹,弥补了我缺失十几年的温情,让我分外感恩。

许是老天眷顾,我入宫不久就怀了身孕,我以为魏王会因此开怀,没想到他脸上的喜色只是一闪而过,随后便沉郁下来,叮嘱我千万不可泄露此事。

我问他:“那赵子儿是我姐妹,难道还要瞒她?”

他点点头,“瞒。”

“可我这肚子总是要大的,又能瞒得了几时?”我心中有些委屈,难道我怀了他的骨肉,竟成了见不得人的事?

他眉头紧锁,沉吟许久,终是回我一句:“说得在理。寡人只能先送你出宫,待生下孩儿,再将你母子接回。”

“大王何意?”我错愕不已。

他搂紧我的肩膀,“你怀了身孕,派谁照料寡人都不放心,唯有将你交给姑母。听话,待你平安分娩,寡人定亲自接你回来。”

变故来得太快,我甚至来不及问清楚,他就叫人为我打点行装,即刻送我上路。

我不知是车轮卷起的黄沙还是奔涌而出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魏王说他会站在城楼上目送我远去,可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出了宫门的那一刻,梦醒了。

什么花好月圆,不过是过眼烟云;什么天长地久,不过是随便一说而已。我本就薄凉的心,在经历了一场短暂的温存之后,变得更加凄冷。

母亲见我回来,先是大吃一惊,待听说我怀了身孕,似乎有些释然,只搂着我的肩膀说:“既然你怀了他唯一的孩儿,还怕他抛弃你们母子不成?你就安心在这住下,他许是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不知他有何苦衷,前一天还卿卿我我,一听我怀了身孕,便瞬间变脸,将我逐出宫中。他可知我心中不舍?可知我有多想念他?

我甚至都没有机会与赵子儿道别一声,叫我如何不牵挂?

母亲替我收拾衣物的时候,打开一只箱子,惊呼一声:“天哪,他这是给你带了多少家当?”

我瞥了一眼,不过是一箱子金银珠宝而已。若是他将自己藏在这箱子里,我或许还能原谅他,但眼下看来,今生今世,都不可能了。

4

我在思念的煎熬中苦苦度过了几个月时光,他连一封书信都没有来过,更不要说来看看我。我想我终是成了弃妇,已被他彻底遗忘。

我有时会想,他身边定是有了新欢,也或者,哪位妃嫔又复宠。如果是那样,我希望那人是赵子儿,她那么爱他,定会使他龙颜大悦,心情舒朗,千万别像我这般,相思成灾,郁郁寡欢。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在我即将分娩之际,宫里突然又来了车马,我在内堂,听见宫人向母亲施礼,一颗心差点没跳出胸膛。我多希望是他来接我回去,或者,只是来看看我也好。

但不是他,是赵子儿,也很好!她一下车就奔进来,与我抱头痛哭,倾诉这许久以来的牵挂与思念之情。直到母亲来提醒我小心动了胎气,我二人这才收敛。

我问她:“你怎会来到这里?”

“是大王派人将我送来,今后我也要在这与你相依为命了。”赵子儿说着,语调欢快起来,真是没心没肺。

“他为何要将你也逐出宫,你犯了何错?”我问。

她咯咯一笑,附在我耳边说:“并没有犯错,我只是与你一样,怀了大王的骨肉。”

我的心咯噔一沉,果然如我所料,他早已将我遗忘。

赵子儿见我脸色不好,小心翼翼说道:“你不要怪他。自你走后,他心情甚是苦闷,每晚都独居在你宫中。我是真的心疼,才趁他喝醉,穿了你的衣裳,与他共住一夜。”

“竟有这等巧事,你入宫一年都不曾有孕,假扮成我与他同宿一夜,便有了身孕?”我终是掩不住心中酸涩。

她瞪大眼睛,“难道他从未向你说过,我们这些美人,都是宫里的摆设?”

我也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赵子儿说,魏王后宫虽美女如云,但真正被他宠幸过的,除了王后就只有一个我。别的,无非都是那些王公贵族送来,他不得不收的礼物。

“那他倒真是专情……对王后。”我呐呐说道。

赵子儿歪着头细细观察我脸色,嘻嘻笑道:“你难道吃醋不成?”

我唰地一下红了脸,叫她不要胡说。

赵子儿这才说,他并不是对王后专情,而是愧疚。当年他还是太子、王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两人曾有过一个孩儿。后来先王驾崩,王室掀起夺位之战,那年幼的孩儿沦为牺牲品,被人劫持。

他借助王后娘家的势力拼死一搏,终于剿灭对手,但孩儿却已被残忍杀害。他登上王位,王后却因他没有救出孩儿,对他心灰意冷。

他为安抚王后,本想再与她生一个孩儿,谁料王后怀胎三月时,王室内战又起,王后竟自行喝下堕胎药汤,亲手葬送了腹中胎儿。

那场内战只是虚惊一场,魏王却被王后所为深深刺痛,从此再也不愿与她同寝。

王室宗亲见他迟迟没有子嗣,怕大魏基业不稳,于是挑选多名年轻女子送进王宫,为他延续香火。

王后却放出话来,说魏王室内讧不断,骨肉相残,不配留下子嗣,后宫妃嫔谁敢怀孕,见一个,杀一个。

那时王后的外戚因救主有功,都得了魏王封赏,成为朝中最大一股势力。而魏王室人脉单薄,对王后的言行敢怒而不敢言,只能任她横行后宫。

“他不愿伤及无辜,因此从不宠幸谁。若不是对你情深,怎会与你那般缠绵,又使你怀上子嗣?送你出宫,不与你往来,实是怕王后知道真相,加害于你。他是专情,但专的是你,对你日思夜想,堂堂一国之王,竟将自己逼成了画师。”赵子儿将一卷丝帛塞进我手中。

我展开来,竟是我的画像,栩栩如生,我细细端详,原来我在他身边时竟如此娇俏,眉眼含情。我看着看着,便泪流满面。

5

王后也是苦命人,王室之乱的受害者,就像一头受惊的母兽,在危险来临之际,宁肯将自己的幼崽吞入腹中,也不愿它被捕猎者杀害。难怪她的宫中素白一片,原来是为了祭奠她的亡儿。

可魏王又何尝不是受害者?他生在王室,注定一生都要在刀刃上行走。王后只知怨他,他的辛酸苦辣,又有谁知?

而我如今唯一能为他做的,便是平安生下孩儿。我多想这是个儿子,待长大了,便可替魏王分忧解难。

但是个女儿也好,后面还有赵子儿,我姐妹二人,总能为他生下一个王储。

如此一想,便不觉得日子难过了,我们还有一生要共度,又何必为这几个月的分离而伤心?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时楚汉对峙,迟迟未决,汉王手下的大将军韩信兵出奇招,渡河突袭安邑,进而占领魏国,借地围困楚军。

我的母亲在战乱中丢了性命,街上到处都在传,魏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正在宫门外与韩信殊死一搏。

我与赵子儿听闻消息,心急如焚,以珠宝换了辆马车,仓皇赶去看他。但还是迟了一步,我们赶到时,他已被韩信俘获,斩首示众,尸身倒在地上,头颅被悬挂在宫门前,尚在滴着鲜血。

我疼得哭不出来,只拼命推搡着汉军士兵,想要过去抱一抱他,就算被打倒在地,我仍是试图朝着他爬过去。

那士兵见我如此执着,谅我也没什么危险,也就放我爬了过去。我将他没有头颅的身体抱在怀里,让他的胸膛贴着我隆起的腹部,让我的孩儿隔着肚皮摸一摸他的父王。

“谁说魏豹无后,这女人肚子里不就是么?来人,把她连同那辆马车上的人统统拿下。”突如其来一声暴喝,我一回头,将韩信的面孔死死刻在脑海中。

我与魏王后宫的诸位妃嫔都被关进织室,韩信说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叫人给我弄些堕胎的药。王后却像一头红了眼的豹子,一次次扑上来护着我,最终被士兵活活打死。

我这才知她对魏王情深,人死了,怨散了,她愿意拿命来保护他的骨肉,可战争从来不会让女人和孩子走开,我们在男人的权利角逐中,都是待宰的羔羊,无能为力。

我亲眼看着我的夫君尸首分离,亲眼看着我的孩儿被堕掉,他尚且活着,却又被扔进水盆,生生溺死。我想随他们而去,却连死都死不成,原来这世上最残忍的酷刑,叫求死不能。

我的手脚被死死缚住,口中被塞了破布,我不记得我疼昏过去多少次,只记得再醒来时,赵子儿跪在我的脚下哭喊:“你千万要活下去,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我猛然惊醒,我忘了,她腹中还有一个孩儿,那是魏王的骨肉,是大魏的希望。我不能死,我得活下去,我得想办法带她逃出去。

我对着她连连点头,她抱着我失声痛哭。

我不闹着寻死了,韩信也没再理会我,只命人严加看守,等待汉王发落。

我对赵子儿千叮万嘱,切不可说出自己有孕,只待寻到机会,我定会舍命助她逃生。

只是上天并未给我这个机会,汉王刘邦很快就来了,在织室挑挑拣拣,将我与赵子儿、还有一位管夫人一起带回汉营。

谁都知道刘邦带我们回汉营的目的,我是打定了主意,誓死都不会委身刘邦。但管夫人在魏王后宫也是个摆设,至今仍是处子之身,若是被刘邦宠幸,许是能得个位分。

我向她请求,若能得势,千万不要忘了我与赵子儿,定要想个法子将我们送出汉营,她叹息道:“如今我们都是命如悬丝,人如飘萍,谁知道接下来命运将会如何?”

是啊,战火无情,前路茫茫,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命运将去向何方,想及此处,我三人不由得抱头痛哭,并许下承诺:先富贵,不相忘。无论谁有出头之日,都不要忘记另外两个。

6

我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也不是想苟且偷生,只想留着这条命来保护赵子儿和她腹中胎儿,那是我夫君的骨肉,是他生命的延续。

只是我们三人谁也没有料到,最先被刘邦宠幸的,竟是赵子儿。她回来后,抱着我哭了许久,说她真的不愿承欢,不愿背叛魏王。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们要想活命,要想保住魏王的子嗣,除了顺从,又有什么法子?

好在总算苍天有眼,她腹中胎儿平安无事。

那刘邦对她显然满意,封了美人的位分。她之后,又是管夫人,管夫人是处子之身,也深得刘邦欢心,封了夫人,位分比赵子儿还高。

到了第三晚,刘邦叫人来请我,我让管夫人替我回话,就说被强行堕胎,身子已损毁,无法侍寝。刘邦不缺女人,自然不会与我纠缠,从此便将我彻底遗忘,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进入汉营第二个月,赵子儿的肚子眼看就要藏不住了,而我们仍然没有找到逃脱的机会。我只能铤而走险,让赵子儿向刘邦谎称怀了他的孩儿。

刘邦听了,得意忘形,说魏王无能,满宫的妃嫔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可这赵子儿一到汉营就有了身孕,可见他的雄风远胜魏豹。

我见他如此狂妄,想着他有朝一日死在魏王孩儿剑下的样子,心底发出一阵冷笑。

刘邦也是个情种,对赵子儿非常喜爱,见她怀孕,赏了不少金银珠宝,又派了不少人专门照料她,众星捧月一般,让她很是风光,在汉营的日子过得舒适惬意。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只等她平安生下孩儿,再做打算。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没过多久,刘邦又得了个新欢戚夫人。这戚夫人恃宠而骄,不把后宫妃嫔放在眼里,对谁都是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就连有孕在身的赵子儿都不放过。

赵子儿苦于无法侍寝无力争宠,而戚夫人整日与刘邦耳鬓厮磨,赵子儿满肚子委屈也只能憋在心里,没有机会向刘邦诉说。

那一天,戚夫人又肆无忌惮地羞辱赵子儿,她终于忍无可忍,当众顶撞了她一句。那戚夫人恼了,竟伸手推了她一把。

这一推,推断了大魏国仅存的一根血脉。

赵子儿倒地不久,身下的鲜血便汩汩流出,我听闻消息那一刻,绝望像洪水一般席卷而来,复仇的怒火也在此刻升腾而起。

赵子儿失子失宠,性情大变,从此沉迷吃喝玩乐,并屈服于戚夫人,对她阿谀奉承,极尽谄媚,想法设法讨她欢心。

我本以为她也像我一样,接近戚夫人是为了伺机报仇,但日子长了,我才发现她是真的自甘沉沦,成了戚夫人脚下一条忠犬。

那管夫人也看不下去了,无意中说出的一番话却叫我从头凉到脚心。

管夫人说,赵子儿在与戚夫人那场争执本不该发生。在那之前,赵子儿还曾服过保胎的汤药,要不是她有意挑衅戚夫人,也不会发生这场意外。

我一听说是赵子儿主动招惹戚夫人,当下起了疑心,再说赵子儿从未向我提及她喝过什么保胎药之事,这里一定另有玄机。

我私下里一点点查问,这才知她从来没喝过什么保胎药,那天她喝的,是从太医那里骗来的滑胎药。

原来她根本不想保住魏王的遗腹子,只是一直利用这个孩儿来换取刘邦的宠爱,最后又利用孩儿去陷害戚懿。

更可怕的是,我还查出她一直在暗中给管夫人下药,导致她承宠多次却始终无法怀上身孕。

我关起门来,痛斥她不该忘本,不该残害魏王的骨肉,不该陷害管夫人,她却冷冷一笑,“何为忘本?你受尽魏王专宠,自然对他念念不忘。而我入宫两年,不过是假扮成你才与他同床一夜,我何时被他疼过宠过?

“进这汉宫,受到汉王恩宠,我才知被宠爱的女人是有多幸福。我为何要冒险生下一个死人的孩儿,若被汉王发现,岂不断送我一生荣华富贵?”

我一时无语。同样身为女人,我当然理解她渴望被夫君宠爱的心情,魏王对她,确实只像一位兄长。若不是将她误当成我,也不会与她有那一夜夫妻之情。

来到汉营之后,刘邦将她捧在手心里,当然会让她心生感激和依恋,就像我对魏王一样,她的情感偏向刘邦这边,也是人之常情。

我的确没有资格要求她保住魏王的血脉,但那难道不是她的至亲骨肉?身为母亲,她怎能做出如此残忍之事?一个女人,对自己身上的骨肉尚且如此狠毒,又怎会为加害姐妹而心生愧疚?

我最后看她一眼,怆然离去。

没过多久,我就被人赶去冷宫,说是戚夫人的命令。我心里清楚,戚夫人或许根本不知我的存在,而我,在这世上再无姐妹,只是多了一个敌人。

7

我像一头野兽蛰伏在冷宫,屏息凝神地捕捉着这后宫与大汉王朝的每一丝动静。

刘邦的江山越来越大,但他放荡不羁,喜怒无常,毫不顾忌满朝文武的尊严,竟叫重臣为他的宠姬戚夫人洗脚。抱着戚夫人与大臣商谈要事,引得众臣反感,敢怒又不敢言。

我一听便知道这戚夫人是一颗可用的棋子,跑到朝堂上去撒娇取宠,对朝中重臣不知尊重的女人,不会有什么大智慧。

我等了三年多,终于等到一线希望,刘邦的结发妻子吕雉回宫了。

此前她在楚营为质,楚王以她要挟刘邦,刘邦非但不理,反而请楚王快点将她杀掉。谁都以为她已不在人世,没想到她竟从天而降,并且在吕家势力的影响下,以太子生母、大王发妻的身份,坐上了王后的位置。

可惜戚夫人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却因膝下无子,眼睁睁与王后之位失之交臂。听说她为此与刘邦闹得不可开交,还公然跑到吕雉的酒宴上羞辱她,言辞极尽恶毒。

刘邦的后宫乱了,这很好,很快,他的前朝也会乱起来。

我将那对子母平安扣拆开来,以崭新的大红丝线打上一个漂亮的结,托她的宫人放在她一眼便能看见的地方。

宫人后来说吕后果然对那平安扣一见倾心,那是自然,哪个死里逃生的人不对这象征平安的东西别有一番感情?尤其跟那些奢华却无心的礼物相比,这对平安扣更显诚意。

宫人答应我的请求,没有对吕后说出我的存在,我对她的回报是承担她一切浣洗之事。我在井边洗衣的时候,总是想起魏王当初那句“今后再不让你浣衣”,如今又做起这等差事,我无怨无悔。

吕后回来不久,戚夫人也有了身孕,刘邦仍是专宠于她,流露出易储易后的意图。那吕后岂能坐以待毙?抢在她分娩之前,让刘邦登基称皇,她也顺理成章成了皇后。

戚夫人的儿子刘如意又来晚一步,刘邦为了补偿她,命人在长乐宫修建豪华椒房殿。吕后却又找来一位姿色绝伦的彩女安泾迷惑刘邦,成功入主椒房殿,与戚夫人之间再结一桩深仇大恨,夺储之战一触即发。

吕后身后有整个吕家与朝中多位重臣,戚夫人身后有刘邦与赵子儿,赵子儿身后有管夫人,而谁也不会想到,管夫人身后,有我。

当年我发现赵子儿向管夫人投毒致她不孕,便故意将银簪掉落在她的饭菜中,让她察觉有毒,并提醒她今后严加防范,她自然对我感恩戴德。

但我从未挑明此事是赵子儿所为,她更不会怀疑到赵子儿头上,因此两人这些年依然亲如姐妹,而管夫人私底下也从未与我断了来往。

赵子儿表面上对吕后和戚夫人都顺从,一副与世无争、人畜无害的姿态,背地里却两面三刀,挑拨离间,企图坐收渔翁之利。那好,我成全她便是!

管夫人来时,说起戚夫人宫里的老媪教赵王刘如意背那《鱼藻诗》,触怒了吕后。那老媪也不是心善之人,我在井边浣衣,常遭她戏弄羞辱,此时刚好拿她当个药引子。

夜里,我悄悄潜入她的睡房将她勒死,又把她吊在桃树上,并将准备好的五彩丝线放在她身上。做了多年粗活练就的一身气力,却在杀人这件事上派上了用场,我又怕,又有几分快意。

第二天,管夫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跟我说,宫里出了怪事。赵媪离奇身亡,身上竟藏有诡异彩线,那丝线可是皇后宫里的安泾最喜爱的饰物。

我慌忙捂紧她的嘴巴,让她不要乱说,皇后和戚夫人是死敌,两人斗法不是一朝一夕了,用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手段也不足为奇,那五彩丝线是巫族的一种法器,这事可不能胡乱猜测,一定要守口如瓶。

管夫人听完瞠目结舌,连连点头,但我知道她就连打个喷嚏都要对赵子儿说的,这惊天的事又怎能藏在心里?

果然,宫里很快就兴起各种谣言,说安泾是吕后养在宫里的女巫,以巫术迷惑刘邦,害死赵媪,并摄去了刘如意的魂魄。

刘邦向来对神鬼巫蛊之说不太以为然,后来刘如意也好了,此事就暂时平息下去。

又过了几日,我见安泾与鲁元公主在后花园以花瓣摆弄图案,又抓住时机,装作漫不经心地对管夫人说:“方才听几位老媪说后花园出现以花瓣布阵施蛊的巫术,真是说笑。”

此事自然又传到赵子儿那里,她那么聪明的人,岂能放过任何一丝搅浑水的机会?

结果那天午后刘如意就说了几句梦话,也或者他根本就没有说梦话,安泾就因为那一地残花丢了性命。

8

赵子儿自以为聪明,几句以讹传讹的谣言就替戚夫人扳回了一局,接下来就得意忘形,做了一件蠢事:怂恿戚夫人向刘邦献计,以鲁元公主和亲。

她扼杀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儿,根本不懂这世上为母之人的底线。而鲁元公主,就是吕后的底线,这一次,活该她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这一战,吕后得胜,刘邦打消了以鲁元公主和亲的念头。吕后为防夜长梦多,急急地为鲁元公主操办婚事。

我知道我终于到了露面的时候。

既是子母平安扣,大的赠给了吕后,小的自然要赠给公主,方能更显诚意。我故技重施,并再三叮嘱那宫人,千万不要让吕后太快找到我,她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我出现太快太巧,只能使她起疑。

我吊了她两个多月,才让她知道我在永巷,赶与我一番交谈后,被我与鲁元公主的那段往事感动得稀里哗啦,说今生定要倾力报答我。

我谢绝了她所有的赏赐,她见我无欲无求,对我更加信任。直至刘邦再一次提出易储,她来向我倾吐心中苦闷时,我才借机说出当年被韩信杀死腹中胎儿之事。

我知道此时的她最能体会我的伤痛。果然,她咬牙切齿说道:“兵家交战,最可恨便是拿无辜妇人与孩儿做牺牲品,放心,我早晚会让韩信为你可怜的孩儿偿命。”

我苦笑,“他战功赫赫,又因能屈能伸、重情重义而被世人崇敬。皇上早已对他许下承诺,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不杀,岂不是要保他一生无虞?”

“人如飘萍,谁不是在这世上战战兢兢活着?能保住自己项上人头已是赢家,谁敢保谁一生无虞?”吕后脸上似笑又似哭。

没多久,朝堂上便兴起韩信谋逆的传言,刘邦身在洛阳,吕后为绝后患,与萧何联手将韩信骗进宫来,装进麻袋,以竹签活活捅死,杀了他一个不见天、不见地、不见铁。

我闻听消息,面向魏国的方向整整跪了一个时辰,心中一声声呼喊着:“大王,孩儿,我为你们报仇了!”

韩信死了,还剩一个赵子儿。我正静待时机,忽一日,竟在后花园惊见一位贵人。我只看那背影,就吓得差点叫出来,她似是有所感应,回过头冲我一笑,“贵人,久违了。”

我差点哭出来,“许负,你的相术不准。我的孩儿他……”

“贵人节哀!余生还长,贵人先不要给许负下定论,且走走再看。”许负不恼,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我哀叹:“我的一生早已断送,如今只是行尸走肉。”

许负走到我近前,附在我耳边说:“贵人看那椒房殿何等气派,休要说这些消沉的话。”

我的心一沉,我何时觊觎过那椒房殿?她为何没头没脑说出这番话?

许负说她是奉刘邦之命前来为刘如意相面的,但我看她那表情,便知刘如意成不了气候。

许负来过不久,我突然梦见我的孩儿回来找我,哭着哭着,就变成一条苍龙盘踞在我的肚子上,再也不肯离开。

第二天,我竟然被刘邦召见。时隔多年再见,他苍老了许多,也温和了许多,他说:“昨夜梦见后宫落了一条苍龙,今日突然听那赵子儿说起你,说是你命中注定要生天子,可有此事?”

我别过脸去,“我的孩儿早被你的将军害死。”

“战乱无情,再说那韩信已死,你就放下吧。你在我后宫多年受冷,委屈你了,孩儿,我还你一个便是。”他虽已老,但仍是气力惊人,使我无法反抗。

但赵子儿还活着,我也只能暂且咽下这场屈辱。

9

刘邦封了我夫人的位分,赐了我宫殿,赵子儿见状,随着管夫人一起前来向我道贺。我微笑着接过她的贺礼,看她为我流出欣慰的泪水,仿佛这些年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曾生分。

又过了一个月,我发现自己停了月信,当下有些发慌,请来太医把脉,竟真的怀了身孕。我不知该是悲是喜,关起门来,默默地流了半天的泪,我的孩儿真的回来找我了,可这一世,他只能姓刘,不能姓魏。

十个月后,我顺利分娩,产下一子,刘邦大喜,为他赐名刘恒。没过多久,吕后就送了他一份大礼,请刘邦将他封为代王。

那时吕后与戚夫人的夺储之战已近尾声,刘邦的身体每况愈下,戚夫人母子夺储无望,朝中各派蠢蠢欲动。我一边提防我儿刘恒被卷进漩涡,一边暗暗观察赵子儿的一举一动。

她残害自己骨肉遭到报应,后来再也未能怀上身孕。本将赌注押在戚夫人母子身上,如今一败涂地,她定会为自己寻找靠山,结果我万万没想到,她竟将主意打到我这里。

她是有病乱投医,我是请君入瓮,来得正好!

没多久,刘邦病逝,太子刘盈顺利继位,吕后成了吕太后。那戚夫人被赶去永巷舂米,心有不甘,整日唱那舂米谣,期望有人能向她儿子刘如意报信,将她解救出去。

我去向她出了主意,让她写下血书,请赵子儿托人转交刘如意,她果然照做。赵子儿正愁没有机会讨好吕太后,这一封血书,正好要了戚夫人的命。

戚夫人死后,我去找吕太后,将赵子儿拉拢我母子归顺齐王意图谋反之事向她和盘托出,请求她将我母子发配代国,远离这是是非非。

吕太后先前只当赵子儿是根墙头草,在她和戚夫人之间见风倒,如今听我一说,顿觉得她才是这一切事端的主谋。特别是怂恿刘邦以鲁元公主和亲那件事,以吕太后的脾气,怎能容她活过今朝?

10

赵子儿死后,我就离开了长乐宫,前往代国陪伴我儿刘恒,享受着清净闲适的生活,一晃就是多年。

我以为我早已被长乐宫遗忘,直至吕太后的侍女窦漪房带着我当年赠她的平安扣前来投奔,我才知她一直记挂着我。

窦漪房说,太后崩了。

我的心似乎被狠狠晃了一下。我从来都不敢想象有一天会听到她的死讯,她那么强硬的女人,怎会轻易死去?

窦漪房说,这些年,惠帝刘盈与鲁元公主相继离世,太后拼了性命要保护的人都不在了,她没了支撑,就倒下了。

我生性薄凉,从一开始就把她当成棋子,而她却始终将我当成姐妹,对我深信不疑。

我以为我一生都不会被任何事触动,此刻听到她的死讯,我竟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她去了,吕家也倒了,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竟将我儿刘恒推向帝王之位。时隔多年,许负的语言,真的应验了。

我以太后的尊贵身份,再次回到长乐宫,入主那奢华的椒房殿。

都说椒房殿暖,可我这住惯了冷宫的人,在这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夜长梦多。

那些死去的人啊,他们一个一个像走马灯一样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的母亲、我的夫君、我夭折的孩儿。我多想抓住他们,求他们不要走,留下来陪陪我。我虽不会哭,不会笑,但凉薄之余,该有的爱都想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