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移梦长安(下)

前情请看《椒房殿:移梦长安(上)》。

1

太后见了那方缣帛,又气又恨。怒骂王后不中用,当了这么多年王后,竟被一个刚入宫不久的女子逼上绝路,简直死不足惜!

骂过了,又将矛头转向我:“你若不是巫女,不知汤中有毒,为何反过来逼迫王后喝下毒汤,又为何要诱骗两位小王子吃这毒肉?”

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想起昨晚两个孩儿一口一个“窦姨娘”叫得那般亲热,只恨自己没能与他们一起死去。

“母后休要再与漪房纠缠,她若真是什么巫女,早就察觉那汤有古怪,怎能以身试毒?她若真能起死回生,又为何痛失腹中胎儿?她已生不如死,还请母后不要再逼她,让她喘一口气吧!”代王说着,竟双膝跪在太后面前。

我本就鲜血淋漓的心,又被深深插了一刀。他堂堂国君,竟因为我被太后逼到如此地步,让我情何以堪?

太后毕竟是他的母亲,见他长跪不起,自然比我更加心疼,只能含恨而去。

他挥挥手遣退众人,扶着我躺下:“没事了,没事了,你好好睡一觉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说好在我枕边守护,我尚未入睡,他已鼾声如雷。我轻抚他憔悴的面孔和疯长的胡须,心疼不已。

我本不该留下,在他背起我那一刻,我就已成了他的负累。

君王最忌专情,妃嫔最忌专宠,这些道理,我都懂,却仍是当局者迷,犯了宫中大忌。

代王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翌日黄昏醒来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早就叫人备好饭菜,他一醒,就端了上来。

他把宫人都赶出去,独坐桌前自斟自饮,直到喝下第三杯闷酒,才肯抬眼看我。

我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大王放我走吧!”

“漪房,做我的王后吧!”他几乎与我异口同声。

话音一落,双双震惊。

“你是恨我食言,没能守护好你?”他轻声问我,眼中有伤。

我轻轻摇头:“我恨自己让大王的后宫起风了。”

“与你无干。从古至今,有哪位帝王的后宫真的风平浪静?怪只怪我优柔寡断,没有早日废黜王后,才使这暗涛汹涌化成腥风血雨。”

我愕然:“大王真的起过废后之心?为漪房?”

代王长叹一声:“是寡人累了。我纵有三头六臂,也扶不起一个没主见、没威严,胸无大志只知家长里短的王后。”

“王后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小心翼翼问道。

代王说,王后本是一位将军之女。当年她父亲战功赫赫,太后以为虎父无犬女,执意将她指婚给代王,做了王后。

开始时一切都好,夫妻恩爱,婆媳和睦,王后又争气,连年添丁,太后对她十分满意。

只是代王毕竟是少年国君,在代国没有根基,成年之后,少不得要将一些重臣之女纳入后宫,以巩固自己势力。

如此一来,王后的缺点便显山露水。她虽是将军之女,性情却极为软弱,毫无主见,只懂得一味盲从,太后与代王说什么,她听;别人说什么,她也听。

她在这后宫,除了抚养几位王子,就是穿梭在各宫闲话家常。该她做主的事,一样也拿不起来。

满宫妃嫔见她无能,表面上对她恭恭敬敬,实则个个对她不屑。这些年,全靠代王与太后为她苦撑着一份颜面。

去年她的父亲突然离世,朝中各股势力便开始蠢蠢欲动,都想将自家娘娘送上王后的宝座,她在后宫的地位岌岌可危。可她却毫不自知,仍是与众人亲亲热热,乐在其中。

代王几次想要废黜她,但一想及与她的结发之恩,又于心不忍。谁知拖来拖去,她也不知怎的有了危机意识,竟做出这等疯狂的举动。

“蠢,连自己的敌人是谁都弄不清楚。你处处善待她,她却反过来咬你,真是愚蠢至极。”代王气哼哼说道。

2

我问代王:“那依大王看,王后的敌人到底是谁?”

代王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我更加确认自己的质疑。他要废后,心中定是早就有了新后的人选。

我的心瞬间冷透:“大王还是放我走吧,我本是局外之人,来这王宫一趟,为大王去掉一桩心事,也不枉当初邂逅一场。”

“漪房,我知道你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确实有过立慎儿为后的想法,因此也曾对她格外宠嬖。但我很快就发现她也难当此大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笑笑:“慎夫人敢说敢做,有勇有谋。这边能让大王起了废后立她的念头,那边又与王后姐妹情深,就连王后的绝笔信都能交给她保管,执掌后宫岂不游刃有余?”

“若说胆识谋略,她的确不在你之下,但她胸襟气度却无法与你同日而语。她若当了王后,这满宫妃嫔怕是一个都别想留。”

这话倒是真的,我从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她容不下我。这些日子躲着不露面,怕就是憋着一场大戏呢。

“既然如此,那慎夫人最容不下的,便是阻碍她登上宝座的人了吧?大王迟迟没有废黜王后,她岂能不急?”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代王。

代王一惊:“漪房,你此话何意?你是怀疑……”

“王后尚在其位,我又来到王宫,大王对我百般恩宠,王后又与我来往密切,后来我又怀了身孕。对有些人来说,岂不又多了一位强敌?”

代王望着我,眉宇之间越发痛楚。

我继续说道:“王后此前一直对我掏心掏肺,我怀了身孕,她忙前忙后,从未有半点怨言。为何大王一走,她才有如醍醐灌顶,要与我同归于尽?怕不是得了高人点化吧?”

天色已晚,宫人不敢擅自进来点灯,屋内光线越来越暗,我已看不清代王脸上的表情。

我在黑暗中幽幽说道:“大王也说,王后毫无主见,只知盲从,若是有人告诉她我腹中胎儿会威胁到她的孩儿,要她以一命换两命来确保她孩儿的地位,大王以为她会信是不信?而这一箭双雕的妙计,大王的后宫有几人能想得出?”

代王突然起身,朝着门外一声暴喝:“来人,掌灯,再押慎夫人!”

灯亮了,代王的脸却乌黑一片。

侍卫去了又回,两手空空垂头丧气。慎夫人并不在她寝殿,据说是太后不堪打击,一病不起,王后死了,身边没有可靠的人,就把慎夫人召去了。

我一听这话,满心狐疑。王后曾说太后对慎夫人冷眼相待,怎会突然对她如此信任?

代王一听太后病了,匆忙赶去探望,回来时已是深夜,一脸倦容。

我历经上次一劫,长了大教训,深知不能再躲在代王怀里,风来雨来都靠他遮挡。

老虎尚有打盹的时刻,他护不了我一世周全,我不甘坐以待毙,必须做到长目飞耳,以便未雨绸缪。

我一番旁敲侧击,从代王的贴身随从那里得到消息:太后非但将慎夫人留在她宫中,还让王后所生的大王子与二王子认她为母,似乎要将她推上后位。

慎夫人对我恨之入骨,薄太后对我深恶痛绝,这两人结为联盟,我怕是在这王宫待不长了。

3

果不其然,王后刚出头七,太后便以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为由,要求代王立慎夫人为后。

代王以妻儿尸骨未寒、我小产尚未满月为由,回绝了太后的要求。太后气得不吃不喝,以死相逼。

代王苦劝不听,一筹莫展,没几日,整个人就瘦得脱了相。

我本打算待恢复元气便离开的,可是见他被太后与慎夫人逼成这样,我突然改了主意。

他是我的夫君,是堂堂国君,我不能眼看着他受人所制,我愿与他共担风雨。

我叫人做了几样可口的小菜,代王批完奏折回来时,刚好都摆上桌。代王坐下,我端上温得恰到好处的黄酒,亲自为他斟满酒杯。

代王阴郁多日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晴朗,说:“你好了,我就放心了。”

“漪房已痊愈,大王不必再为我操心。前朝国事繁忙,太后又卧病不起,大王心力交瘁,更要好好保重身子才对。”我以水代酒,敬他一杯。

代王叹息一声:“太后袒护慎夫人,寡人欠你一个公道,始终愧对于你。”

“此事并不急于一时。眼下后宫混乱,人心惶惶,大王还是先稳定局面,安抚人心,解除后顾之忧。”我又为他斟满酒杯。

代王停下筷子:“这世上能为我解忧的,只你一人。漪房,你答应做我的王后吧。后位尘埃落定,太后与慎夫人也就死心了。”

“漪房何德何能?就算论资排辈,也排不到漪房这里。大王若是执意立我,怕是难以服众。”

代王却说恰恰相反,后宫妃嫔各有势力,立谁都难免有厚此薄彼之嫌,唯独我与前朝毫无瓜葛,只要我能镇得住后宫,便是天下太平。

“你为实现吕太后临终托付,只身一人从长安来到代国,可见重情重义;当初你我几次不期而遇,次次惊险,你次次都能沉着应对,可知有勇有谋。寡人早已看出你是一块璞玉,你若当了王后,定能把这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使我永无后顾之忧。”代王对我连吹带捧。

我却怒而暴起:“刘恒,你当初留我果然别有用心,你明知后宫暗涛汹涌,却要把我推上风口浪尖?说好的守护一生呢?”

代王被我这一吼,非但没恼反而哈哈大笑:“寡人要守护的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这后宫需要的是那个危急时刻奋不顾身的王后。你守护后宫,我守护你,你我夫妻同心,共治这片王道乐土,岂不快哉?来,这杯酒,为夫敬你!”

我喝了他这杯酒,应下了这份苦差。

来日一早,代王就连下两道圣旨,第一道立我为后,第二道以我的名义大封后宫,以示雨露均沾。

薄太后得知消息,也不卧病了,带着慎夫人大闹甘泉宫,让代王收回成命。

代王说君无戏言,而且前王后之死闹得后宫人心不稳,如今众妃嫔刚得到一丝慰藉,若要她们美梦成空,岂不天下大乱?

太后再霸气,也知道其中利害。她与代王,说到底仍是一对孤儿寡母,这些年全靠裙带织网才托起代王无上的地位,她自然不会为了慎夫人一条线,去割断整张网。

这一步,我胜在人多。

4

但,人多必乱。

前王后没威严,没主见,人云亦云,还喜欢在各宫之间游走,说起话来口无遮拦,难免在妃嫔之间引发误会,闹得众人钩心斗角、拉帮结伙。后宫这张巨网,早已乱成一团麻。

我先将各宫的家世背景与人脉关系摸了个清清楚楚,谁的后台最硬,谁对代王忠心耿耿,谁跟谁勾打连环,谁与谁势不两立,都做到心中有数;

接下来,就是对症下药。有仇的,找机会往一起捏合。串联的,闹些小误会隔开距离。如此一番梳理下来,将各宫与其在朝中势力分出经纬,重新织成一张牢固的网,稳稳托住代王的宝座。

如此一来,总要得罪些人。我毕竟年轻,资历尚浅,一下子坐了王后的宝座,也难免叫人不服。

我挑了一位最喜摇唇鼓舌的夫人开刀,翻出她父亲在外卖官敛财的罪证,将她打入冷宫,同时让代王革了她父亲的官职。

接着,又重赏了一位美人,因为她的兄长刚立了战功。

如此一来,大家便看清了形势,无人再与我叫板,也明白了一切心机手段在我这里都是徒劳。要想地位不倒,只能敦促家人讳树数马,赤心报国。

代王见我上手如此之快,连夸我生来就是治国的奇才。我苦笑,我一个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的野孩子,何来天分?不过是有幸被许婆婆收留送入长乐宫,在吕太后身边耳濡目染而已。

这一步,我胜在果断。

冬去春来,似乎只在一转眼的时间。

苍天有眼,我大难不死,竟然又怀了身孕。那天王宫里的桃花开了,代王在花树下抱着我一连转了三圈。

我摘了好些桃花酿酒,待我的孩儿呱呱坠地,正好拿来做喜酒。

沉寂了好久的薄太后也出来赏花,看见我手中的篮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尽管代王一再严令不准将我怀孕的消息透露出去,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这事就不是秘密了。

薄太后与慎夫人又来催促代王立储。

前王后所生的嫡长子年已十岁,二王子也已八岁。但代王说这几个孩子性情都随了生母,毫无主见,因此迟迟不愿立储。

我劝他还是尽早把这事定下来,以免这后宫再起风波。

代王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抚摸着我已隆起的肚皮说:“放心,这次再也不会让你和孩儿受半点伤害。”

代王为我加派了四名侍卫随身守护,又安排了两位女医负责我的饮食,以防万一。

5

但千防万防,还是闹出一场虚惊,可把我吓个半死。

那天我在荷塘边散步,那俩孩子突然不知从何处跑来,一起撞向我的肚子。

我毫无防备,被撞得趔趔趄趄,差点坐在地上。

侍卫拔刀架住他俩的脖子,喝问他们为何要这样。

大王子气哼哼地指着我骂道:“巫女、妖后,你害死了娘亲和两位弟弟,我要杀了你腹中的怪胎,免得他与我争夺王位。”

“放肆!你身为王子,言行粗鲁,成何体统?”

我正呵斥他,慎夫人来了:“王后为何对我爱子大发雷霆?是怪太后与我无能,需要你来管教?”

“是该好生管管了,目无尊长,口无遮拦,净学些没用的。带他们回去,多读些书!”

争执声引来众人围观,我在宫人的搀扶下,冷着脸走了。慎夫人委屈地嚷嚷:“王后竟与孩子一般计较?”

我腹中胎儿受到冲撞,脉象有些不平,太医为我开了安胎药,嘱我好生休养。

我怕代王发觉此事降罪王子,用了晚膳,就请他去别的宫里歇着了。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门外突然传来薄太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巫女,你还我孙儿命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知她又闹什么。还好侍卫挡得严,她进不来。

薄太后这一闹,自然有人去禀报代王。代王见她闹得凶,赶紧把她扶进来,问她出了何事。

薄太后捶胸顿足地哭喊:“大王啊大王,你真是养虎为患,这巫女昨夜又杀了你两个孩儿,她这是要血洗代王宫啊!”

“母后,孩儿又出了何事?”代王惊问。

一位宫人突然跪在他脚下:“大王饶命,大王饶命,二位王子昨夜离奇溺亡了。”

我两腿一软,瘫坐在地。又是离奇事件,又死了两个孩儿,这事何时才能停止?

那宫人说,昨晚是他为王子守夜。两位王子本来睡得好好的,谁想到了子夜时分,两个人突然直挺挺坐起,旁若无人地朝门外走去。

他想上前拦着,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好不容易等到鸡叫,他能动了,俩王子早已不知去向。

他赶忙禀报太后,众人合力寻找,才发现他们双双溺死在荷塘,就在昨日与我发生争执的地方。

代王错愕地看我:“你与王子,起了争执?”

我瞠目结舌,此时再说什么显然都已苍白无力。

薄太后一口咬定是我给那俩孩儿下了蛊:“你这蛇蝎毒妇,王后生了四个孩儿,两双死在你手中。你也是快要做母亲的人,就不怕遭了天谴?”

那慎夫人不停地哭诉,说是她没有管好孩儿,才会让他们惹恼了我。

代王红着眼睛看我:“你昨夜为何不让我留宿?”

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对我已不够信任。

薄太后捶胸顿足地哭喊:“千错万错,都是哀家的错。哀家管不了儿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儿付出代价,你不肯除掉这巫女,我迟早也会死在她手中,你就赐我一壶毒酒,让我随着孙儿去吧……”

代王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榻前:“母后究竟为何说她是巫女转世?若要儿子相信,总要说清道理。”

“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好,哀家今日就给你说个明明白白!”

6

薄太后说,此事关乎汉室声誉,她本打算带进棺材去,可为防我再害人,也只能旧事重提,让代王与世人为之警醒。

早年,高皇帝专宠戚夫人,吕后与戚夫人之间势不两立,后来戚夫人生下刘如意,双方为争储更是闹得腥风血雨。吕后因年老色衰,便找来一位姿色艳绝的安彩女与戚夫人争宠。安彩女身怀绝技,会酿一种桃花酒,会跳彩袖舞,一入宫便将高皇帝迷得神魂颠倒,使他冷落了戚夫人,打消了易储的念头。

但那刘如意渐渐长大,天赋过人,成为太子刘盈的劲敌,让吕后十分忧心。这时宫中接连发生诡异事件,先是教养刘如意的老媪离奇死亡,后是刘如意丢了魂魄,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高皇帝束手无策,后经高人指点才知那安彩女竟是楚国巫女。那老媪死时,身上发现五彩丝线,与她跳舞时用来装饰手腕的五彩丝线完全吻合,可知她就是用那东西来施蛊,以迷惑高皇帝,并企图杀死刘如意。

高皇帝暴跳如雷,一碗毒酒赐死了她。

吕后却执意不肯将她埋葬,停尸七天后,竟把她置于竹排上,放入黄河。听说那尸身不腐不烂,竹排多年不沉,在河面上神出鬼没,使人谈之色变。高皇帝因此严令天下,发现女巫,格杀勿论。

“谁知这巫女竟死而复生,卷土重来,不仅闹得汉室腥风血雨,还跑到这代国来蛊惑人心。虽然改名换姓,但我一眼便认出她就是那巫女。她分明是记恨高皇帝,回来复仇的啊。王子死前的表现与那刘如意中蛊时一模一样,恒儿,你再不清醒,这代王宫必定血流成河,你醒醒吧!”

代王盯着我,口中喃喃自语:“黄河、竹排、五彩丝线……”

我突然后心发冷。这些,不都是我梦中出现的场景么?我曾对代王讲起过那个噩梦,他还记着。

“大王明鉴,我是被一位好心的许婆婆送进宫的,并不是什么巫女。”我苦苦申辩。

薄太后冷笑:“你说你不是巫女,那你家住何方,生身父母姓甚名谁?”

我说不出。

满屋子人都在看我,那眼神就像看怪物一般,既恐惧,又猎奇。

我开始怀疑我自己,满脑子都是梦中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死人。我难道,真的是那个巫女转世?

我猛然推开众人,拼命奔向我的寝宫,摔碎了那桃花酿的酒坛,抓起碎片就朝手腕割去,我倒要看看我这巫女究竟能否起死回生。

代王冲上来夺下我手中陶片:“漪房,你冷静些,冷静些,你腹中还有我们的孩儿!”

我瞬间定在那里,眼泪如潮水般奔涌而出。是啊,我怎忘了我可怜的孩儿?我不过是因为他被冲撞,才狠心呵斥了王子两句,怎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代王见我哭,终是心疼,挥挥手叫人都退下。他也走了,直到天黑都没回来。

我想我也该走,一开门,却见月下刀光剑影,戒备森森。我不知是太后还是代王派来的侍卫,这是怕我再出去害人?

我退回寝殿,对着镜子坐了一宿。镜中那张脸沉静、柔和,即便是午夜时分,也没露出一丝狰狞表情,没有裂变成杀人的魔鬼。

我惶恐的心也渐渐释然,无论我是不是那巫女转生,我都没有蓄意伤害过谁。在椒房殿没有,在代王宫,也没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代王突然回来,拉起我就走。

侍卫拦着他,说没有太后命令,我不准迈出寝殿一步。他拔出剑来,问谁不想活了,侍卫这才噤声。

他带我上马,一路无话。午时,来到猎场那间木屋。护院的还是那两名侍卫,他吩咐一声:“去给王后弄些吃的。”

两人奉命去了,他拉着我进屋坐下,说:“母后认定你是巫女,要杀你,我无法给她合理的交代,只能把你安置在这儿,你……”

“不劳大王费心,这猎场也是你代国的王土,漪房就不赖在这儿了,告辞。”我拔下那支金钗放在他手心,转身就走。

他拉住我:“你就不要再闹,你明知我深爱你,为保住你性命不惜与太后为敌,你还要我怎样?难道非要我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将你留在宫中?”

“漪房岂敢痴心妄想?大王也不必自诩情深,你我今生缘尽于此,谁也不要再牵绊谁。”我甩开他的手。

他追上来:“你腹中还怀着孩儿,要去何处?”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突然分外想念椒房殿,想念与吕太后相依相伴的日子。

他怔了怔:“那我派人派车护送你回去。”

“不必。”我停下脚步,直视他的眼睛,“我有本事活着来到这里,就有本事活着回去。若不能,便是我命该如此,我窦漪房绝无半点怨言!”

“我知道你性情刚硬,也知你不畏艰险,但你来时一人一身,此刻却是一身两人,我与孩儿尚未见面便要骨肉分离,就让我这当父亲的,为他尽一份心意吧!”代王说着,突然涌出两行热泪。

7

代王给了我两辆车、四个侍卫、两个侍女、一箱珠宝,以及许多裁好的、加盖他玉玺的缣帛,以备不时之需。

“不要让寡人失去你的消息。无论何时,只要你想回来,我都在这里等你。若你不愿回来,一旦有机会,寡人定会回到长安与你和孩儿团聚!”临行前,代王对我许下承诺。

长安到代国,一路千难万险,缺衣少食,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代国到长安,一路车马护送,丰衣足食,我的眼泪却没有停过。

我又怎舍得与他分离?但如今代国人人将我视为巫女,我若留在猎场木屋,又能苟活几日?

回到长安,我才知长安不安。吕太后去后,群臣掀起诛吕大战,天下大乱,椒房殿自然也不是太平之地。

我回不去了,只能暂时在客栈落脚,等待战事平息,并将长安局势,写信告知代王。

几个月后,我顺利产下爱女。代王回信说真想即刻赶来长安,将我母女俩一同捧在手心里呵护一生。

我捧着书信,把脸埋在女儿的襁褓中无声痛哭。

又过了三两个月,吕家终被铲平,朝堂却又掀起巨浪。众臣宣称少帝刘弘并非先皇亲生子,将他软禁未央宫,欲图废帝。

我闻听消息,喜忧参半,若天下易主,对代王无疑灭顶之灾。

但,这又何尝不是个机会?

我赶紧写信,将少帝的处境与汉室的危机写得清清楚楚,叫人快马加鞭送回代国,让代王做好应对;

紧接着,我便开始为他回归长安铺路。

我用加盖代王玉玺的缣帛写了几封密信,让我的侍卫携带重礼以使臣的名义去见朝中列位老臣,请他们去代国颐养天年。

这些老臣都曾跟着高皇帝出生入死,一生效忠刘家,只是后来被吕家打压,过得都不太如意。如今一见代王尚且记挂他们,自然深受感动。

几位老臣联名给代王回了密信,说要联合朝中老臣,拥立他登基称帝,力保大汉基业。

我当即命人把信送回代国,刻不容缓。

是夜,我站在窗下遥望椒房殿苍色兽脊,听到命运的旌旗猎猎作响。此事若是成了,代王便是天下霸主,薄太后也会以皇太后的身份入主椒房殿,而我此生,还回得去吗?

我辗转一夜,翌日,便向诸位老臣发了帖子。以代王后之名,请他们前来相聚,代我夫君许下他们高官厚禄。

众老臣无不对我感恩戴德,坚持要接我去府上住。我选了其中势力最大的周勃将军,安心地在他府上住下,静待佳期。

那日,我正抱着女儿在房中玩耍,府上突然一阵骚动,下人们纷纷奔走相告,说来了贵客。我尚未来得及出去查看,代王就闯了进来,一把将我们母女搂在怀中:“漪房,孩儿,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说来也怪,那小小的人儿看见风尘仆仆的他,非但不怕,反而咧开小嘴儿就笑。我望着代王那副爱不释手的模样,心中怨气瞬间消散。

代王在我的运作下,几乎没费吹灰之力,便登上了九五之尊。

薄太后当了皇太后,更容不下我这个所谓的巫女,闹到未央宫去,执意要立慎夫人为后。

当了皇帝的代王一席话,便让薄太后哑口无言:“寡人能坐在这个位置,全靠漪房殚精竭虑、鼎力相助,朝中众臣对她也是心悦诚服。母后与她为敌,就不怕众臣倒戈,废了寡人?”

皇帝未免危言耸听,但却实在见效,薄太后对我从此客客气气。向来飞扬跋扈的慎夫人失去太后撑腰,也变得规规矩矩,不敢再冒犯我。

但我始终觉得,她们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如今这椒房殿乃至整个长乐宫都是我的天下,水落石出的时刻到了。

我叫来慎夫人,与她推心置腹长谈一番,说自己虽然当了皇后,但因忙于照料公主,实在分身乏术。她在妃嫔中资历最深,只能请她受累,助我料理后宫。

她自然不会轻易信我,却又不敢得罪我:“臣妾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皇后不必敲打臣妾。”

“我向来任人唯贤,你若没有这个本事,我也不会与你多费口舌。我知道你对我心存芥蒂,但也许是因为你我并不了解彼此,你我都是皇帝妻室,自当为他分忧,你有这个本事,也不必妄自菲薄,再推托,就是小气了。”我并不刻意去拉拢她。

她越是要躲着我,我越要她向我靠近。

她无法推辞,只能受命,每日来我宫中请示各项事宜,倒也尽心尽力。我赋予她的权利越来越大,甚至允许她与我平起平坐。日子长了,她见我并非虚情假意试探她,也就渐渐放下戒备。

8

薄太后见我重用慎夫人,却沉不住气了,特地找上门来,提醒我不要太过相信她。

“太后不是也很信任她么?臣妾倒觉得她是个率性女子,敢爱敢恨,倒也坦诚。我二人之间的误会早已解开,太后不必担心。”

薄太后淡淡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解开了误会,只是因为你还年轻。你可以不信哀家,但也绝对不能信她。”

“太后为何这样说她?难道她曾犯过什么大错?”我试探着问。

薄太后摇摇头:“她错就错在太聪明。”

我假装不经意地与慎夫人说起薄太后召见我的事,轻描淡写地问她与太后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警惕地瞪大眼睛:“太后与皇后说什么了?”

果然心虚。

我漫不经心地说:“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后来无意中说到你与前王后姐妹情深,太后突然就发怒了。”

“她为何要发怒?”慎夫人急急追问。

我轻轻叹气:“她是怪你没有及时提点王后,才使她走上不归路。”

“这事怎能怪得上我?我又不知那是商……”慎夫人失言了。

我盯着她惨白的脸,沉默片刻之后,起身就走。

眼看就要迈出她寝宫的门槛时,她用豁出去的声调在身后喊了一句:“皇后留步,臣妾有罪。”

她说她有罪,薄太后叫我不要相信她,这事有些意思了。

慎夫人遣退宫人,关起门来,向我供述了她的罪行——当年,前王后那封绝笔信,是她伪造的。

这早在我的预料当中。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就让我有些不敢相信了。

她说代王出征那天,王后从太后那儿出来,突然心血来潮到她那里坐了一会儿,劝她不要再跟代王冷战,要学窦夫人一样乖巧些,才能得到代王和太后的恩宠。

王后说着,还特地把藏在袖中的东西拿给她看了,说是太后赏的千年人参,拿来给窦夫人炖汤进补的,还一再叮嘱她不要叫别人知道,免得怨太后偏心。

王后还笑言太后本就偏心,反复说这是给孕妇的补品,叫她不要跟着争食。

翌日醒来,她得知我和王后母子三人中毒的事,才明白是太后利用王后投毒。

她见我并没死,太后无法收场,代王闹得后宫不宁,这才伪造了那封信,平息了事态。

她说得似乎天衣无缝,一切疑点都得到合理的解释。

接下来,她是如何要挟太后立她为后的事情,她不说,我也能猜到了。

但我心中还有一个疑团:“那大王子和二王子又是怎么死的?难道是太后为陷害我,对两个孙儿痛下杀手?”

“这个,许是他二人梦游,才会误入荷塘,我并不知情。”慎夫人眼神闪烁,胡乱搪塞。

我点点头:“无论如何,逝者已逝,大家也已远离那片伤心地,一切就都在这椒房殿重新开始吧。皇上登基不久,天下百废待兴,就不要再拿这些过去的事让他烦心了。”

慎夫人见我竟不追究,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跪下向我谢恩:“皇后大人有大量,令臣妾羞愧难当,今后定当誓死效忠,绝无二心。”

我赶紧将她扶起,又寒暄几句后,方才离去。

9

我仍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时不时为薄太后与慎夫人说和一番。

那时我又怀了身孕,薄太后来看我,我将她送的极品血燕拿在手上反复打量:“慎夫人说太后最懂调理身子,太后为何不给她个补养的法子,让她也为皇帝开枝散叶?”

“她为何与你说起这话?”薄太后整个人都绷紧了。

我笑笑:“她说太后容颜不老,全是因为调理有方,还笑言让我向太后讨要一些呢。”

“你休要听她胡言乱语,哀家那里不过有些花胶鱼翅之类滋补的东西,你若喜欢,叫人给你送来就是。”

薄太后走时,脸色仍是惨白如纸,眼中却已有了杀气。

几日之后的一个深夜,慎夫人突然披头散发地跑到我这里来,惊恐地说有人要杀她,一定是太后要灭口,求我救她。

我抓住机会,当下便逼她讲出大王子与二王子遇害的真相。

她求生心切,哭着说出真相——

那天她见我呵斥王子,就想利用此事陷害我。当晚,她叫人哄骗看护王子的宫人吃了带迷药的点心,趁他昏迷时将两个孩儿哄骗到荷塘边推了下去。

宫人醒来后,她假装去看望王子。宫人发现孩子不见了,求她饶命,她就教宫人编了那番谎言,嫁祸于我。

皇帝就在我的内殿夜读,听到她的哭诉,冲出来便赏了她一顿耳光:“你还真是心狠手辣,当初若不是太后拦着,寡人早就将你碎尸万段!来人,将这毒妇拖出去,斩首示众!”

慎夫人死后,我去向薄太后禀报此事,她问我:“她为何突然发疯,没有冲撞到你吧?”

“没有。她只是说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盯着太后脸上的表情。

她终是掩不住慌乱:“说了什么?”

“她说太后要杀她。”

薄太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又慢慢坐下:“疯言疯语,何足为信,她本就是好打诳语之人,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是,她一死,这后宫就真的风平浪静,太后从此也可安心颐养天年了。”我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

薄太后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仿佛想问我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我转身离去,不想再与她多说。她要杀慎夫人是真的,但我没有给她留机会,那晚的戏,全是我一手策划,为的就是逼她说出真相。

几个月后,我诞下长子刘启,他一出生,就被皇帝立为太子,喜爱之情不言而喻。

薄太后比皇帝还要欢喜,抱着那小小的婴儿连说:“有后了,恒儿有后了。”

自那以后,薄太后就常来我宫里看望太子。那孩子也跟她分外亲近,待他一岁左右,我又怀了身孕。

薄太后见我辛苦,干脆日夜把太子带在身边,以免他闹得我心烦。我心中本来有些顾忌,但见她祖孙其乐融融,也就放下心来。

次年,我又生下次子刘武。但薄太后已有太子做伴,对这个小孙子似乎不太喜爱,我就将他留在身边,由乳母照料,我则一心辅佐皇帝治理天下。

虽然薄太后不再说我是巫女转生,但我依然为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皇帝为打开我心结,派人四处寻访打探,但找了几年,始终没有眉目。

我这边寻亲无果,薄太后倒是陆陆续续找到不少宗亲,替他们一一讨了官职,并擅做主张,将一位侄孙女儿许给太子为妃。

我为防将来外戚专权,委婉谢绝。多年来一直与我相安无事的薄太后,竟为此事大发雷霆,说我不将她放在眼里。

刘启竟也跑来与我大吵大闹,说我只知偏袒刘武,对他漠不关心,就连皇祖母为他选个太子妃我都要阻拦,简直铁石心肠。

我见他小小年纪竟对我满腹怨气,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了。

10

皇帝说那薄家的小丫头生得俊俏,太子也喜欢,让我顺水推舟,给太后一点面子。

我答应了此事,却也坚决将太子带回我身边,亲自教导,以免他真的认为我偏袒幼子。

我在陪他读书的时候,问起他将来要成为怎样的君主时,他居然挺着小小的胸脯对我说:“我要成为魏王豹那样的英雄,大敌当前,宁死不屈!”

我当时便傻在那里,回过神后,赶紧问他:“是谁教你这些?你是大汉太子,自然要学你皇祖父成就霸业,或学你父皇安邦治国,怎能学那亡国之君?”

“他不是亡国之君,只是被无耻之徒偷袭。你偏疼弟弟,不喜我,我不要你管!”太子梗着脖子与我顶嘴。

我上去便赏了他一个耳光:“若敢再说这话,扒你的皮。”

太子转身就要跑,被我一把拽了回来:“站住,今后再不许去太后那里。”

太子被我软禁起来,薄太后来闹了好几次,我都没让祖孙俩见面。皇帝不知内情,从中调解,也被我强硬回绝。

没过多久,我派出去寻找长乐宫旧人的侍卫有了一个大收获。他们在百里之外的一座山村,找到了当年的管夫人。

管夫人与薄太后都来自魏王室。吕太后肃清后宫时,管夫人因与赵子儿关系密切,被戳了双眼,流放宫外,如今过得十分凄苦。

我自称是长安城唱戏的,送上钱财和衣食,请她给我讲讲长乐宫那场轰动一时的巫女案。

管夫人轻轻摇头:“我并不懂巫蛊之事,当年那巫女以五彩丝线和花瓣为蛊,迷惑高皇帝、杀害赵媪、摄取赵王魂魄,闹得宫内人心惶惶。多亏薄夫人见多识广,识破她的巫术,说给我听,我又说给赵子儿,高皇帝这才得知真相,一碗毒酒杀了她。”

三人成虎,三人也可成巫!难怪薄太后见到我会吓成那样,原来她才是诬陷安彩女的那位幕后高人。

我要告辞了,管夫人突然向我打听一事:“贵人来自长安,可知那椒房殿如今是谁做主?”

我想了想,如实告诉她:“当今皇帝的生母,薄太后。”

“呵,呵呵,她终究还是做了这汉室的人。当初不肯承宠高皇帝,鄙视我与赵夫人,一心复国,如今不也是屈从命运,选择了荣华富贵?”

一心复国?我脑中猛然想起一事,匆忙告别管夫人,即刻命人去查探薄太后那些所谓宗亲的底细。

经查实,他们当中有一些的确姓薄,有一些,却是魏王室的后裔。

我得知结果,惊出一身冷汗。

高皇帝灭了魏王室,当今皇帝是高皇帝的儿子,薄太后是皇帝的母亲,却在他的朝堂上养虎为患,一心颠覆汉室,灭掉刘家。

明月冷,冷不过她这张脸;海底深,也深不过她的心机!

11

薄太后又来向我讨要太子,我请她坐了,关起门来,说要好好商议此事。

她理直气壮,说她一手带大的孙儿,我无权扣押,让我即刻交还给他。

“太后宫中,可还有千年人参?”我开口便问。

她刷一下白了脸:“你,你此言何意?”

“太后为毒杀我这转生巫女,殃及自己两位孙儿,心中可曾有过一丝悔意?”

“你,你果然是巫女?”

“是不是巫女,还不全凭太后一张嘴?当年的安彩女,为太后背了一条命,太后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吧。”

“你一定是那巫女,否则你怎知前生的事?”

“我知道的,岂知这些?”我笑笑,将我所知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都说给她听,一直说到她瘫坐在地,冷汗涔涔。

“你一心想要把控太子,暗中向他灌输刘家无耻、魏王英雄的意识。无非是想将他培养成像前王后嫡长子那样不辨是非的傀儡,只需你一声吩咐,便将这刘姓天下改姓魏,是否如此?”我问她。

她已无力招架:“你怎能知道如此多的事情?”

“漪房也有不明之事,太后与皇帝是骨肉至亲,几十年与你相依为命,难道竟不敌你与魏王昙花一现的爱情?”

“你与皇帝没过一载就劳燕分飞,不也费尽心机将他推上了帝位?我与魏王虽天人永隔,但我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要替他光复大魏王室。你我终究都是一样的人,逃不过一个情字。”薄太后似乎是笑着的,却落下两行清冷泪滴。

我愣在那里,忽然泪如雨下。

是啊,我自打见她,就把她当成太后。可我忘了她也曾有二八年华,也曾有刻骨铭心的爱恋。

就像我与皇帝一样,就算远隔千里无法相见,我依然愿意为他做这一切,无怨无悔。

我没让太子再回太后那里。

随着他渐渐长大,薄太后也在老去,开始出现失眠健忘等症状,精神一天不如一天,行动也渐渐变得迟缓。

皇帝心急如焚,亲尝汤药,跪地侍奉,一片孝心,常让我心酸落泪。

我想我可能真是巫女,可若不然,我又能怎样?

她要为她的夫君光复魏室,我为保我夫君江山,只能使她一点点失智,没有能力再问政事。

我一边作恶,一边深受煎熬,直至许婆婆再次游历到长安,进宫来看望薄太后和我。

薄太后已糊涂,连皇帝都不认得,见了许婆婆却两眼发亮,抓着她的手说:“许负,你说对了,我当真生了天子,他主宰了这天下,我夫君复国有望了!”

原来许婆婆竟是天下第一的女相士许负。

当年她送我入宫时,只说我将来必成大事,我那时尚不懂。如今我只想问问我的身世,我到底是不是巫女转世?我怎会做那样诡异的梦?又为何长成了梦中人的样子?

许婆婆摇摇头:“哪有什么巫女转世,你与那安彩女不过是天生相像,又凑巧在河面上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我……我见过她?”我愕然。

许婆婆点点头:“那时你年纪尚小,落水之后被人救起,渐渐就忘了此事。若不是那晚死去活来,也不会做那噩梦。”

“是薄太后下毒,才惊醒我的记忆?”

许婆婆望着又变得呆滞的薄太后,轻叹一口气。

我垂下眼睛:“漪房不敢欺瞒婆婆,我做了恶事,叫人在薄太后的饮食中掺了离女粉,才导致她变成这样。”

许婆婆说这不怪我。

薄太后命本富贵,但她执于一念,逆天而行,为了复仇,陷害安彩女、利用吕太后,就连自己的儿子都被她当成复国的工具。我没有取她性命,已是她的福分。

而我心念苍生,顺应天意,以一身大智慧守护这大汉王朝与天下子民,当得起这一国之母。往后的一生,都是福报。

至于我的父母亲人,我也不必再去寻找,当年他们狠心遗弃我,便是遗弃了一生的福报。我如今的荣华富贵,他们无福承受。

我得知真相,狠狠哭了一场,但也从此释然,放下了心中执念。

薄太后傻了,慎夫人死了,我的后宫一片安宁,再无明争暗斗。

我也可以专心辅佐皇帝,教导一双小儿,期盼他们成为他们父皇那样顶天立地的人,长大以后,为天下百姓撑起这片王道乐土。

但太子直至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孩儿,仍是与薄太后亲近。对太后赐他的太子妃薄氏也极其宠嬖,却总是刻意与我作对。

那天,太子又喜得一子,那孩儿生得白白胖胖,甚是招人喜欢。太子特地请薄太后赐名,那薄太后糊里糊涂,竟随手写下一个“彘”字。

孩儿的生母一见那个字,差点哭出来。我赶忙说这个不算,请太后再赐一个,谁知太后执意不肯,指着那孩儿说道:“彘,彘,刘家的孩儿,刘彘……”

她糊涂了,但是对刘家的仇恨却依然没有放下。更让我害怕的是,太子竟不顾我与孩儿生母的反对,执意为孩儿定名刘彘。

我望着太子冷漠的眼神,心中咯噔一下。

当晚,为太后请平安脉的太医来复命时,我问他太后今夜可否睡个好觉,他说:“臣已为太后开出安神良方,今夜定会安然入梦。”

我点点头,如此便好,如此,她便可放下一生仇恨,欢欢喜喜去见魏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