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卫皇后歌

https://rs.gus8.cn/18/04/29/12/2061PaF6.jpeg" >

1

我与刘彻的姻缘,是平阳公主一手促成。

当日他从霸上归来,平阳公主率合府上下出门迎接,李妍一脚踩住我的裙角,我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扑倒在地,手肘与膝盖摔得鲜血淋漓。

李妍惊恐万状,慌忙跪倒在地,“奴婢接驾心切,乱了脚步,还请公主责罚。”

平阳公主瞪她一眼,“摔了她,再罚你,谁来为皇帝献舞?今日的大梁你来挑,卫子夫回去包好伤口,来为皇帝端茶送水。”

刘彻此时已步下龙辇,平阳公主顾不得我的伤,一把将我按在地上。

我偷眼看着他打我眼前走过,宽袍广袖,云起龙骧,帝冕十二旒,一步一生风。

我的心犹如小鹿乱撞。

李妍更是两眼放光,蠢蠢欲动。

直到刘彻进入大堂,我才感到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低头一看,伤口渗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地面。

李妍看都没看一眼,急匆匆赶去更衣化妆了。这女人真可怕,要让她进了长乐宫,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我一瘸一拐回到房间,咬着牙清洗包扎伤口,又换了一身漂亮的新衣,化了精致的妆容,来到刘彻身后。

大堂一派歌舞升平,刘彻起初还能看两眼,到李妍上场时,却已兴味索然,心不在焉,最后只是一个劲儿地扭头看我。

乐师一连升了几个音调,都没能将他的目光拉回到李妍身上。

我赶紧奉上好茶,给他提神。并亲手端起茶盏,轻轻吹去那蒸腾的热气。

“皇上当心,这茶略有些烫。”我莺声燕语,吐气如兰,刘彻在雾气朦胧间看我,一时失神。

“你也当心,这纤纤玉手,怎经得住烫。”刘彻一只手覆在我手上,另一只手拿开茶盏。

平阳公主见状,赶紧上来为他引见,“这卫子夫本是府上最出色的舞姬,只是方才接驾心切,摔破了膝盖。皇上若喜欢她,带她回宫便是。”

刘彻手上茶盏一颤,茶汤倾洒出来,湿了龙袍。

平阳公主当即吩咐我:“卫子夫,快去侍奉皇上更衣。”

我引着刘彻从李妍面前走过,分明感觉到她眼中射出的寒光。

“你真是急于见我,才跌破双膝?”我为刘彻解下革带时,他突然捏起我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问。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他却掀起我的裙角,“寡人看看伤势如何。”

待走出尚衣轩,我面红耳赤,他气喘如牛。

平阳公主眉开眼笑,忙不迭地叫人为我打点行装,只等筵席过后,亲自将我送上龙辇。

并将一对玉鱼儿分别系在我与刘彻腰间,殷殷叮嘱:“你二人既好事已成,回宫之后定要再接再厉,争取早日为刘家开枝散叶,那陈皇后多年……”

刘彻一摆手,“长姐放心,寡人这就启程。”

2

龙辇缓缓前行,我与刘彻面面相觑,各怀心事。

方才在尚衣轩,他掀我裙角时,我踹了他一脚,他碰倒了换鞋的杌凳;他强吻我时,我咬了他的舌头,他后退一步,撞到了墙上;我抢了他的佩剑横在颈间,他含混不清地叫我不要冲动……

动静闹得是大了些,但实则并没有像平阳公主所想的那样好事已成,刘彻气喘如牛,是被我气的。

但他毕竟是一朝天子,此事他知我知,也就够了,若说出来,他丢了皇家颜面,我项上人头怕也保不住了。

“你为何……如此抗拒寡人?”刘彻许是心有余悸,问我话时,一只手仍下意识地掩住嘴巴。

我强忍着笑,如实相告:“奴婢早就听闻金屋藏娇的佳话,深知皇上对皇后一往情深,奴婢不愿破坏这份美好,也不愿做人小妾,还请皇上开恩,待离侯府远些,放了奴婢。”

刘彻一愣,“你不愿随寡人入宫?”

“奴婢虽出身卑微,但绝不自轻自贱,若随皇上入宫,定会传出风言风语,使皇上皇后心生嫌隙,因此奴婢决意远走。”我解下腰间玉鱼儿,交还给他。

他不肯接,“你怎知寡人对皇后一往情深?”

“皇上与皇后成亲多年,从未纳妾,由此可见。”

刘彻眼神突然黯淡,但随即恢复如常,饶有兴致地问我打算去哪。

我的眼神也黯淡下来,我自打出生就没出过平阳侯府,天下之大,我也不知该去哪。

刘彻看出我的彷徨,“你既然无处可去,又为何要随我离开?为何不向长姐提出留在侯府?”

我低头不语。平阳公主训练百余名歌舞伎,为的就是伺机送入宫中,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岂是我想留就留?

况且,我也不想留。

天子只有一个,棋子却有许多,我卫子夫不屑与她们争来争去,只想远离这副棋盘,于乡野田园,择一人终老。

刘彻伸手过来,我本能地躲开,一只手已搭在他的剑柄上。

“寡人又不是洪水猛兽,你何必如此紧张?”刘彻按住我的手,轻轻摘下我发髻上一片落花。

那只小鹿又来了,差一点就要撞破我的胸膛。我别过脸去望向窗外,极力避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

“既然无处可去,你还是随我回宫吧。”刘彻的语气似乎有一丝虚飘。

不等我回话,他又补上一句:“放心,寡人不会让你做小妾,你去永巷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就好。”

“奴婢可有其他选择?”

“没有。你若走了,寡人无法向平阳公主交代,你毕竟是她府上最出色的舞姬。”刘彻接过玉鱼儿,又亲手为我系上。

我心中长叹一声,永巷也好,干活吃饭,起码不必再被人当成棋子。

车轮滚滚,不知不觉就到了宫门,刘彻叫我下车,冷冷吩咐内官:“将她送去永巷,今后非寡人亲召,不得走出半步!”

3

永巷暗无天日,所幸还能吃饱穿暖。

我住了一段日子,才知道这长乐宫并不安乐。

陈皇后的母亲馆陶公主仗着太皇太后的宠溺,横行霸道,就连刘彻的母亲王太后都要让她七分;

而陈皇后因膝下无子,脆弱善妒,将这满宫的女子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谁敢接近刘彻,必拔之后快。

听说刘彻为躲避她母女二人,几乎不来后宫。原来所谓“金屋藏娇”,只是个美丽的传说。

永巷一到深夜就鬼哭狼嚎,多是被馆陶公主毁容致残的宫女发出的哭声。

陈皇后求医无门,情绪越来越焦躁,永巷的哭声也就越来越响,终于惊动了未央宫。

刘彻一纸诏书颁下来,大赦宫女,凡自愿离宫者,一律放行。我也挤在人群当中,毫不犹豫地在离宫书上写下自己名字。

执事照例宣读一遍:“永巷卫子夫自愿离宫,今生永不再入,放行——”

“慢着——”

我刚迈步要走,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盖过满场喧哗。

我一抬头,只见刘彻一身龙袍立于宫墙之上,威武庄严,众人早已齐刷刷跪倒在地,唯有我愣在当场。

“此人不可离宫,寡人有话要问她。”刘彻说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我瞬间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入宫一年未见亲人,备受思念煎熬,还请皇上开恩,放奴婢与亲人团聚!”

“来人,带走!”刘彻一声令下,左右侍卫一步上前,不由分说将我拖回刘彻的寝殿。

刘彻摆摆手叫侍卫退下,寝殿只剩下我们两人。刘彻看着我,冷冷问道:“卫子夫,如今你可还羡慕那金屋藏娇的传说?可还羡慕寡人与皇后的爱情?”

我拼命摇头,满眼惶恐,“求皇上放奴婢离宫,再这样下去,奴婢也要疯了。”

“你这才住了一年,就要疯了,你可知寡人自从许下那个幼稚的承诺,就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你说寡人从不纳妾,你可知寡人就算遇见心爱的女子也不敢将她带在身边,就怕她受到伤害。未央宫与永巷仅一墙之隔,却如隔山隔海,你可知寡人日夜承受思念煎熬?”

刘彻声声哀痛,字字敲打我的心头。他说心爱的女子就在永巷,莫非是……我?

我往他腰间一看,一年多了,他竟还把那条玉鱼儿戴在身上。

我心头一热,鼻子发酸。

“这一年多,你在永巷,可曾对寡人有些许思念?”刘彻突然问我。

我不愿欺骗自己内心,只能轻轻点头。

刘彻突然将我拉进怀中,“若是寡人当年许下承诺的是你,该有多好!”

“若皇上承诺今生只爱卫子夫一人,现在许,也不晚。”我在他耳边弱弱地说。

“何止今生,来生,三生,寡人都爱卫子夫,爱这胆大包天敢咬天子舌头的疯丫头!”刘彻向天发誓。

这一次,我身上并没有携带催情的玉果,他却反而将我抱得更紧,任我怎么推都推不开。

4

刘彻没有让我再回永巷。

他说这一年,他做了许多铺垫,眼下时机都已成熟,只差一味药引,我就能名正言顺地住进长乐宫。

没过多久,我便停了月信。

三个月后,我怀了龙嗣的消息不胫而走。

馆陶公主这才知道我的存在,一怒之下,硬闯未央宫,却被刘彻毫不客气地挡在门外,去找太皇太后大闹,也碰了一鼻子灰。

说是皇后陈阿娇多年无子,为治病花费九千万钱依然毫无起色。皇室无储,天下不稳,这一年多,王太后不断恳求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为延续刘家香火,已答应刘彻将我留在宫中。

原来我腹中胎儿就是药引,加上九千万钱的猛药,由王太后小火慢熬,成了专治馆陶公主与陈皇后飞扬跋扈的良方。

刘彻的底气,是太皇太后所给。

只是陈皇后妒火攻心,失去理智,竟跑到太皇太后那里,诬告他残害手足,要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陈皇后狠毒,摸准他的命门,一招就要置于死地。

我穿戴整齐,打算去见陈皇后。她要的,无非就是我与孩儿性命,只要她肯放过刘彻,我愿把孩儿给她,待分娩后,自行了断!

刘彻却早就叫人守好房门,将我软禁在屋内。

我与侍卫大闹,刘彻得知消息,匆忙赶来安抚我:“若不能保住妻儿性命,我这皇帝又当来何用?她要鱼死网破,我也只能破釜沉舟,明日一早,我便请旨退位,带你远走边关。”

他为了我与孩儿,竟要放弃帝位!

原来他爱我竟这样深!

“皇上万万不可!卫子夫怎能因儿女情长,使大汉子民痛失明君?如此,我岂不成了天下罪人?”我急急阻拦。

刘彻轻抚我微微隆起的小腹,“寡人也是人,也要亲情天伦,若因此痛失妻儿,往后余生,寡人如何宽宥自己?若大汉后继无人,寡人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皇上去求皇后,与她重修旧好吧!”我说出这句,心如刀割。

5

听说陈皇后给刘彻两条路,一是杀我,而是给她下跪求饶。

刘彻选了后者。

我终是明白他二人当初两小无猜,到后来为何同床异梦。

再深的情分也经不住一次次没深没浅的考验,陈皇后忘了给刘彻保留最起码的尊严。

也忘了她的靠山总有一天会倒。

直到太皇太后驾崩,她与馆陶公主才慌了手脚,企图借巫蛊之术挽回局面。

刘彻为此勃然大怒,从此断了馆陶公主进宫的路,又将陈皇后赶去了长门宫。

我也在那一年,生下皇长子刘据。

刘彻中年得子,喜不自胜,当即命人作赋修祠,昭告天下,敬谢神明。

刘据七岁那年,刘彻立储立后,让我风风光光地入主椒房殿。

我将他赏赐我与太子的金银财宝,全都换成了粮食,分给天下贫苦之人。刘彻见我如此,干脆大赦天下,使我大汉子民都得到了实实在在的恩惠。

不仅如此,我接管大权之后,极力倡导节俭风气,使长乐宫一改从前奢靡风气,回归简朴本质。

刘彻为此对我大加赞赏,说他的后宫终于有了家的样子,而不再是腥风血雨的战场。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馆陶公主倒了,平阳公主来了。

刘彻封赏我家人时,我先叫他加封平阳侯,可她还不满足,非要我给平阳侯的几位远方亲戚封官加爵。

我以无权干政为由婉拒了她。

此事过后不久,她又来说,要送几个歌舞伎来给刘彻充实后宫。

什么充实后宫,不过是想效仿馆陶公主,在刘彻身边安插势力以达到控制前朝后宫的目的罢了。

我一口回绝:“我与皇上儿女双全,琴瑟和谐,一家人其乐融融,还请平阳公主不要让多余的人毁了这份美满。”

平阳公主见我两次拒绝她的要求,恼羞成怒,搬出王太后压我。

王太后说,我身为皇后,理应给刘彻纳几位妾,此事刘彻不提,我也该主动去做,否则便是失职。

我心中不由地冷笑,当初陈皇后独霸后宫十二年,谁敢说她失职?

“臣妾听皇上说,当初馆陶公主一再为先帝进献美女,闹得前朝不宁,后宫腥风血雨,太后与皇上也曾深受其害。为免前车之鉴,此事臣妾决不答应!”

王太后拍案而起,“放肆,你竟把我平阳比作那刁蛮任性的馆陶公主?我岂有那般狼子野心,不过是体恤胞弟后宫清冷罢了!”

“体恤皇上,就该想他所想,而不是强他所难。如今后宫宁静祥和,皇上非常享受,况且皇上早对臣妾许下重诺,今生不会再娶她人,太后与长公主执意给他纳妾,岂不叫他左右为难?”

平阳公主大不以为然,“天下男人岂有不好色者,你若允许,他又有何为难?”

“我与皇上两情相悦,皇上亲口许我三生三世一双人,卫子夫决不允许第三人介入我夫妻之间!”我干脆挑明态度,让她死心。

王太后突然一声冷笑,“好一个三生三世一双人,你不要忘了,你也曾经是那个介入别人之间的第三人!当初是哀家极力周旋,方才成全你的鹣鲽情深。如今我平阳要送几个舞姬给刘彻,你倒横档竖拦起来?”

“太后庇护之情,卫子夫没齿难忘。只是这两件事并不可同日而语。当初皇上与陈皇后的婚事,臣妾无力干涉。如今谁要将我夫君推入火坑,卫子夫决不答应!”

“你做了皇后,享尽荣华富贵,竟还要爱情?卫子夫,你要的,太多了!”

“在其位,谋其事,臣妾身为一国之后,理应捍卫后宫和平;身为一人之妻,自当守护一份真情。臣妾自问,不是贪心之人。”

6

与她母女这一番唇枪舌剑,以我大获全胜告终,但王太后那些话,却像一根根芒刺,生生扎在我心头。

我也曾是介入别人之间的第三人,若不是我介入,刘彻或许不会像现在这般春风得意,但陈皇后也不会如此凄苦。

而这些年我给她的唯一补偿,就是使她丰衣足食。

那天,负责给她送粮的内官来向我汇报,说她得了重病,躺在榻上水米不进,恐已时日无多。

她托内官传话,说要见我。

我带了太医,和许多补品。

“你不必猫哭老鼠!我叫你来,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的样子。刘彻最是无情,总有一天,你也会落到我这般下场,甚至比我更惨!”她哭着冷笑。

我默默拾起被她打翻在地的花胶和雪蛤,叫人去炖一罐汤给她补补身子。

她的话,不无道理。

她曾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先帝的亲外甥女、馆陶公主的掌上明珠、当今皇帝的发妻,出身高贵姿色绝伦、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到头来却依然被打入冷宫,沦为天下笑谈。

而我若失去刘彻的爱情,岂不一无所有?

我望着她苍老颓败的样子,心里突然没了底气。

出了长门宫,我就直奔未央宫。刘彻正忙着批阅奏折,见我来了,分外欣喜,叫我坐在他身边陪着。

我见他帝冕上的允耳玉珠掉了,就叫人四处翻找,终于寻了回来。

“这允耳万万丢不得,皇上全靠它抵御谗言以正视听呢。”我亲手帮他缀好玉珠,趁机在他耳边切切叮嘱。

刘彻笑言:“是非忠奸,自在寡人心中,爱妻今日为何心事重重?”

我趁机将平阳公主要给他纳妾的事说了出来,刘彻听完哈哈大笑,“原是为了这个?放心,刘彻今生得一贤后足矣,绝不会再爱上她人。”

深情似海,重誓如山,有他这番话,我才放下心来。

但这世上,向来都不怕没好事,只怕没好人。

那之后不久,王太后就借口想念女儿,搬到平阳侯府去常住了。

而平阳公主隔三岔五就以太后想念儿子为由,让刘彻前去探望。

日子长了,刘彻还是湿了鞋。

那晚他回到宫中,一脸难色,说酒后宠幸了舞姬李妍,使她怀了身孕,为顾及皇家血脉,只能将她带入宫中。

我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终于体会当初陈皇后让刘彻下跪时的心情。

为什么偏偏是李妍?若是别的任何人,我都不会如此愤怒。

平阳公主明知李妍野心昭昭,心狠手辣,却非要将她放在皇上身边,就不怕引火烧身?

我在椒房殿整整徘徊一夜,才压下杀了李妍的冲动,转而请求刘彻赐我一纸休书。

该有的尊严,我都给他。也请他给我和我们的爱情一份体面。

刘彻红着眼睛向我保证再不会发生此事。

可李妍是谁?她一来,后宫的大门哪里还关得住?不出一年,刘彻的妃嫔就超出了百人。

原本宁静的长乐宫,很快变成了一个大戏台。拉帮结伙的,挑拨离间的,勾心斗角的,明火执仗的,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南腔北调好不热闹。

我苦心经营的后宫乱了,誓死捍卫的爱情也碎了。

刘彻从此夜夜笙歌,疏于朝政,龙体也状况百出。

又过了一年,王太后驾鹤西去了。不知她走时,对这一切可还满意。

7

我与刘彻的决裂,也拜平阳公主所赐。

我找过他,叫他废了我的后位,放我远离长安。可他说大汉可以没他这个皇帝,却万万不能少了我这位贤后。我是一国之母,更是刘家皇室乃至整个大汉王朝的福星。

他也曾找过我,在朝中大事无法决断,或喧闹之中突然觉得孤单的时候。我可以与他商议国事,却再没给过他半分柔情。我卫子夫眼中,容不得沙子!

足有二十多年时光,我与他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到了晚年,我在宫中行走,见了老态龙钟的刘彻,心下也是踏实满足的。

我们做了几十年夫妻,拥有过彼此最好的年华,也见证了彼此老去的模样,如今膝下儿孙满堂,也算不枉此生。

我就连后事都与儿女交代好了,无论我与刘彻谁先离世,最后都要合葬,并从俭发丧,刘彻喜欢朴素,我想与他到了泉下,也有家的感觉,毕竟说好了要在一起三生三世。

“这些年,母后难道不怨父皇?”我的小女儿诸邑公主掩嘴窃笑。

我笑着摇头,活到这把年纪,爱恨情仇都成了过眼烟云,唯这一世亲情,是至死都无法割舍的。

那时是刘彻寿辰前夕,我与四个儿女围坐一起,商谈刘彻寿宴的事,他老了,身体每况愈下,疾病缠身。

我叫儿女多为他尽孝,毕竟当年刘彻曾不惜放弃皇位来守护长公主的性命,曾为太子的出生而跪谢上苍,曾将他们一个个都当成掌上明珠。

太子说:“难怪父皇宠姬无数,依然坚称此生只爱母后,母后才是大爱无声!”

我尚且还沉浸在那晚的天伦之乐中,尽心尽力为刘彻安排寿庆之事,未央宫却突然传来惊天噩耗,刘彻在他寿辰前夜,以巫蛊之祸的罪名,抄了阳石公主与诸邑公主的家,并将她姐妹二人当场斩首。

我疼得几次昏死过去,虎毒尚且不食子,这刘彻老了老了,竟连禽兽都不如。

我提着宝剑去找刘彻,却被他身边一群奸佞之徒拦在门外,为首的是那黄门苏文与买主求荣的江充。

当初李妍入宫,不但敞开了后宫的大门,还把胳膊伸到了前朝,仗着自己一副三寸不烂之舌,鼓动刘彻疏远忠臣,宠信奸徒,如今身边连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

刘彻始终没有露面,我与太子苦苦追查多日,都未能查清刘彻残杀骨肉的原因。

直到两位公主头七,我与太子前去祭拜,在墓前发现一件龙袍以及一封密信,方才找到一丝线索。

那龙袍本是两位公主合力为刘彻所绣的寿辰礼物,而那封密信中提到刘彻近日疾病缠身,暗示他已时日无多,有些事到了非做不可的时候。

信上并无落款,不知是谁写给谁,但什么事必须要趁刘彻活着非做不可?我苦思冥想,突然一个激灵:“去查后宫妃嫔,凡是有皇子的,严查,看谁最近与皇上最为亲密,谁又接触过两位公主。”

“必须要趁父皇活着才做的事,就是易后易储。母后,你最近定要多加小心,儿臣会多派侍卫守护你。”太子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而我,何尝不是最担心他的安危?

8

密探查到线索,最近常出入未央宫的就是李妍,而她的儿子也已成年,最重要的是就在出事前几天,诸邑公主入宫来为刘彻送点心,李妍曾拉着她攀谈了好一阵子。

我叫人去请平阳公主,她这些年费尽心机,祸乱了刘彻的前朝后宫,却依然没能给自己求一个荣华富贵,只是两度守寡之后,带着全部家当投奔我哥哥卫青将军,方才换取一份安稳日子。

平阳公主依我的主意,谎称要劝卫青将军投靠李妍的儿子,成功将她骗出宫外,带到卫将军府。

李妍看了那封密信,脸色煞白如纸,却拒不认罪。

我叫人拿出厚厚一沓书信,那上面写得全是宫里的形势,刘彻的身体状况以及如何夺取储位的计策。

“这些书信出自两人之手,其中一方是你,平阳公主已替我确认过。至于对方是谁,你是从实招来,还是让我去请你儿子比对字迹?”我将那书信摔在她面前。

李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我放过她的儿子,她这样做,全是受了那黄门苏文的教唆,实属鬼迷心窍。

我不由地冷笑:“那黄门苏文,却是你极力举荐给皇上的。现在你该说说,那天你与我女儿诸邑公主都聊了些什么吧。”

卫青斩杀李妍时,不让我看,我却偏偏要站在旁边,看她血祭我一双无辜的孩儿。

平阳公主哭得老泪纵横,我当年没来得及问王太后的那句话,终于有机会问她:“你刘家人,只会争权夺势,从不顾念亲情。如今害得骨肉相残,你可还满意?”

“皇后只知我与皇上可恨,可知我姐弟也是在一次次谋杀中侥幸活到今日?帝王家的孩子,不是杀人,便是被杀,这是我与皇帝都无力改变的事情啊!”

我骇然!最是无情帝王家,也就是如此了吧?

李妍死后,刘彻依然没有动静,我越发觉得不对,多次派人去探寻他的死活,却不得而知。

就连太子有国事要汇报,都不得进入宣室,而是写成书信,由苏文等人传递,再由他们传出刘彻口谕。

这还不算,那江充竟诬陷太子卷入巫蛊之祸,要逮捕他。

这帮逆贼,真是反了天了!

太子与我商议之后,使计抓了几位奸臣,当场斩首,只是可惜跑了那苏文。

苏文逃回未央宫,大喊太子要起兵谋反,刘彻这才露面,带病上阵,追杀太子。

他已昏聩无度,毫不顾念骨肉亲情,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残杀骨肉?我已失去两个女儿,怎能再失去我的儿子?

我藏起太子妻儿,派出皇后卫队与中厩车马增援太子,决意与刘彻抗争到底。

只是我儿宽厚孝顺,一听刘彻还活着,不愿父子兵戎相见,当下弃兵远走。

那太子之妻糊涂,我本将她藏得好好的,可她竟带着儿子儿媳和女儿去向刘彻求情,刘彻早就杀红了眼,岂能留下她母子性命?

太子听闻噩耗,终是心灰意冷,将自己掉在房梁上,追随亲人而去。

我卫子夫,再一次来到长门宫。

陈皇后早已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就连当初一口皓齿都掉光了。但我若有勇气照镜子,定会发现自己比她还要苍老。

“卫子夫,你可曾记得,当年你喜得皇子,也曾前来我这里炫耀。”陈皇后怀抱小小婴儿,眉眼含笑。

我痛哭流涕,“早知我的孩儿会被刘彻斩杀,我宁可不要他的爱,也不为他生儿育女。是我自私,害我的孩儿来这世上遭受一场磨难!”

“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刘彻当年没有让我生下儿女。你与他纠缠一生,什么恩爱荣宠,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刘彻最善演戏,你,被他骗了!”陈皇后的声音苍老而凄凉。

我扑通一声跪在她脚下,连连叩首,“卫子夫欠皇后一个大礼,今日还了!”

9

我离开长门宫时,那小婴儿在陈皇后怀里睡得恬静;

我回到长乐宫时,奴婢哭着求我快离开这里;

我推开她,径自踏入椒房殿,那是我住了三十八年的地方,是我曾自以为的家!

刘彻正在那里等我,多年病痛加上心魔煎熬,使他变得面目狰狞,无法直视。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咬牙切齿问道:“太子还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孙子,你把他藏在哪了?”

“太子还留下一位母亲,皇上是不是也要一并斩杀?”我冷冷反问。

刘彻一摆手,“你做了我三十八年皇后,我怎能舍得杀你?”

“太子也做了皇上三十八年儿子,皇上怎舍杀他全家?”

“他以巫术诅咒寡人,使寡人卧病不起,噩梦缠身,后又起兵谋反,要杀寡人,如此逆子,寡人岂能留他?”

“是谁说他诅咒皇上?是谁说他起兵谋反?他得知皇上病重,忧心皇上安危,多次求见都被拒之门外,在烈日暴雨下苦苦等待,那时皇上在哪?在与一帮奸臣密谋捕杀太子!他见皇上带病出征,当下休战,那时皇上在哪?在斩杀他的妻子儿女泄愤!我卫子夫为皇上生了四个子女,到头来却被你冤杀三人,这一生,皇上演得可还开心?”我一步一步走向刘彻。

我本以为,他会躲我。

可他却像突然遭了雷击一般,浑身战栗,满脸哀痛,“你说寡人与你演戏?寡人与你做了三十八年夫妻,你竟当寡人演戏?”

“若不是,皇上又拿我儿女性命当成了什么?”我唰的一下,抖开那件龙袍。

刘彻满眼惊恐,“这东西古怪,寡人早就叫李妍拿去烧了,为何还会在你手上237">“皇上叫李妍拿去烧了,这上面的古怪也是李妍告诉皇上的吧?”

“是,她说这上面绣的龙纹是盲的,阳石公主与诸邑二人想以此诅咒寡人失明。”

“那天诸邑去给你送点心,李妍拉着她问要送什么寿礼给你,诸邑毫无心机,也就没有瞒她,她告诉诸邑你最近患有眼疾,最好在你寿辰当天绣那龙眼,以取画龙点睛之意,两位公主也觉得好,于是照做。谁想李妍回头就来诬告她们,你不信自己至亲骨肉,倒信一个后妃谗言?”

刘彻愣怔半晌,突然抱头痛哭,“寡人是怕啊!寡人五岁那年,馆陶公主带我去见巫师,问我是否有天子之命。正遇上那巫师做法,我眼看着他将一个人偶放在火中,地上捆绑的人突然撕心裂肺大叫,脸上皮肤瞬间爆裂,像鱼鳞般一片片剥落。寡人今生都无法摆脱那个噩梦,听闻巫蛊之事,便浑身战栗。

“当年听闻阿娇以巫术害你,寡人不顾一切赶去制止,你可知当时寡人心中是有多怕?子夫,寡人是真的害怕,却无人可说啊……”刘彻突然将我抱住,在我肩头哭得像个孩子。

“咣当”一声,是我手中匕首掉落在地。

刘彻一把推开我,“你……你也要杀寡人?难怪你的儿女都要诅咒寡人,卫子夫,我刘彻今生何事负你?竟令你如此恨我?”

我想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刘彻与我对视良久,怆然离去。

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

我差一点就要追上去,扶他回宫。

但他并没有回头,只扔下一句“稍后会有人来取皇后玺绶”,就彻底远去。

我目送他走出椒房殿,这才取出三尺白绫,将自己吊在床架之上。刘彻在这里娶我,我在这里离去,这一生,才算有始有终。

刘彻与我,究竟谁负了谁,已无从追究,但若真有来世,我只盼再也不入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