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平平如君

1

我叫许平君,人如其名,姿色平平,才气平平。

若非要找出一丝不同寻常之处,也只有一手好厨艺,尤其擅做葵菜羹。

儿时,娘亲每年都会在菜园中撒下葵菜种子。待七月时节,长成绿油油一片,刚好拿来尝鲜。

十岁那年,我央着娘亲教我做葵菜羹。娘亲让我早起,赶在日头出来之前,蹚着露水,掐下嫩生生的葵菜尖放进竹篮。

娘亲说,这时的葵菜最为鲜嫩,用来做羹清香爽滑,虽是素菜,却是上等的美味佳肴。

娘亲一边摘菜,一边哼着歌子:“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晨曦……”

我学着她的样子,笨手笨脚,满心虔诚。

待摘满一筐,就着沁凉的井水洗了,细切成丝放在一边待用。

然后点火起锅,放入清水,待开锅后,下入葵菜丝,煮至翠绿,加盐调味,飞一层薄薄的蛋花,即可出锅。

简简单单的一道葵菜羹,我足足忙活半个时辰。

娘亲尝过之后,眉开眼笑,说我得了她的真传,一出手就做得有滋有味。

我忐忑的心瞬间飞起,跑到院中,隔着篱笆朝着旁边大喊一声:“刘病已,葵菜羹好了,快来吃!”

娘亲笑着嗔怪我说:“这孩子,原来是要学了做给他吃。”

“我哪有?是娘亲说他爱吃葵菜羹,为何要说我?”我红着脸大声申辩。

父亲拈须笑道:“好好好,君儿心地善良,知道牵挂别人,这是好事,是好事。”

刘病已来了,手上拎了两条鱼儿,以草绳穿着,活蹦乱跳的,我赶紧接过放进水缸。

他一见我,却乐不可支:“哎呦,你这小懒猫今日为何变成了小花猫?”

说着,他伸手在我脸颊一抹,指尖变成黑色。

我跑回房中对着铜镜一照,才发现弄了一脸柴灰。

待洗净头脸出来,刘病已还在与我父母闲聊,原来他一大早又去了山中小溪,捉了不少鱼虾回来,都养在水缸里,留着给我慢慢吃。

“最近山中来了狼群,村人都不敢进山,你下次可不能再以身犯险。”父亲严厉告诫他。

刘病已拍拍腰上佩剑:“就算遇见野狼,也是它怕我才对。君儿从小喝惯了鱼汤,多日不去,怕她腹中馋虫作怪。”

“你们这小兄妹俩!你惦记君儿身子弱,隔三差五就去捉鱼给她吃;她见你爱吃葵菜羹,今儿一大早非要学着做给你吃。”

娘亲真是,非要说出来让我脸红。

刘病已惊喜不已:“君儿学做葵菜羹?难怪她今日弄得像个花猫。”

那天的葵菜羹,刘病已一连喝了三碗,我一直记得他那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和水缸里那两条摇头摆尾的红鲤。

“刘病已,以后你别再去捉鱼了,我现在长大了,不爱喝鱼汤了。”我坐在他面对,郑重其事地说。

他一愣:“不爱喝鱼汤?我今日还捉了些小虾,一会儿拿来给你清炒。”

“也不要,鱼和虾我都吃腻了,你今后别再进山了。”我说着说着竟生起气来,跑回房中不再理他。

“这孩子最近喜怒无常,别跟她一般见识。”娘亲赶紧打圆场。

刘病已笑笑:“她是怕我无能,葬身狼腹。”

2

园中的葵菜绿了又黄,自那以后,每年七月我都尽可能多地给刘病已做葵菜羹。

那年两条红鱼还养在水缸,但我并未少喝一口鱼汤。

刘病已天生熊心豹子胆,山里闹狼他也不怕,依然不时地去捉鱼虾给我吃。那些美味在百姓的餐桌上并不常见,但在我这儿却是家常便饭。

我曾以为一生都会如此,直到我十三岁那年,媒婆陆续上门,我才知道原来我是要嫁人的。

娘亲在众多的求亲者中,为我选了内者令欧侯家的公子。我知道后,差点把房顶掀了。

刘病已听见我哭闹,当时就从篱笆上翻了过来:“君儿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娘亲苦笑摇头:“听说给她许了婆家,害羞了。”

“许了婆家?”刘病已一愣。

我跳起来大喊大叫:“谁害羞了?我是不愿嫁给那欧侯公子,我与他素不相识,怎能结为夫妻?”

“君儿如此抗拒,此事是否该缓缓再提?”刘病已迟迟疑疑,替我说了句话。

娘亲一口回绝:“女大当嫁,缓一时又如何?再说嫁谁不都是素不相识?”

“谁说的?难道我就不能嫁个认识的?”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刘病已与娘亲面面相觑,娘亲抢先说道:“娘亲为你择婿,是经过反复斟酌的。那欧侯公子是读书人,与世无争,你嫁过去定会和和美美,不必整日提心吊胆。”

“嫁个陌生人,岂能不提心吊胆?若一定要嫁,也是嫁给喜欢的人才能和美。”我就差喊出非刘病已不嫁了。

可刘病已突然神色黯淡,沉默不语。

“刘病已,你快帮我跟娘亲说说,我不要嫁人,嫁也不嫁那欧侯公子。”我急得扯着他的胳膊拼命摇晃。

他看着我,眼底渐渐浮起一层薄霜:“君儿,夫人是为你好。你年纪尚小,此事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闹,我更不能跟你一起胡闹,你乖乖准备出嫁吧。”

他说完这句,转身走了。

就那么走了!

我愣怔地望着娘亲,娘亲别过脸去:“君儿,娘亲不会害你……病已也不会。”

“既然都为我好,为何不是让他娶我?”我突然爆发,朝着她大喊一声。

父亲回来了,问清来龙去脉,将娘亲拉进里屋,压低声音说:“君儿与病已两小无猜……”

“那又如何?病已命运多舛,注定一生动荡。你我可以疼他护他,但绝不能让君儿一起陪绑。”娘亲声音虽小,却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我这才知娘亲为何不许我嫁他。

刘病已无父无母,家境贫寒,娘亲嫌弃他。

但我也不是什么富家千金,岂不正好门当户对?

3

来日清晨,我依然摘了鲜嫩的葵菜,精心做了糊饼和葵菜羹,照常去叫刘病已吃饭。

我知道他昨日是被娘亲戳到了痛处才狠心离去,他不会舍得让我去嫁给一个陌生人。

我也要让他明白我的心意,不是他,我宁可不嫁。

可我喊了好几声,他那边都没动静,跑过去一看,才发现他不在家中。再一看,他的佩剑和鱼篓都不在,定是心中烦闷,又进山了。

但就算进山,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为何今日迟迟不归?

我猛然想起前些天村里猎户被狼群袭击的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刘病已别是遭了不测吧?

娘亲也跟来了,站在门口问:“病已不在?”

“都怪你!你昨日说那些话,分明是嫌弃他穷,伤了他的自尊!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我一把推开娘亲,撒腿往外跑去。

“君儿,你可不能上山啊!”娘亲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呼喊。

我头也不回,绊倒了,爬起来继续跑,边跑边哭,脑中全是刘病已被狼群撕咬的情景。

山是荒山,古木森森,我只在儿时偷偷跟着刘病已来过一次,被他发现后狠狠训斥一通,从此再也不敢跟来。

进山的路我还依稀记得,只是多日无人行走,荒草丛生,我蹚着齐腰深的乱草艰难前行,边跑边呼喊他的名字。

刘病已飞奔而来时,我才感到脚底的疼痛,一低头,发现不知何时跑丢了一只鞋子,裸露的脚丫被扎得鲜血淋漓。

“你怎会跑来这里?不要命了?”刘病已红着眼睛呵斥我,又气又心疼。

我抓着他的手臂又哭又笑:“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再这样冒冒失失,才真的见不到我了!”刘病已一把将我扛起,快步朝山下走去。

林中怪叫声声,头顶不时有惊鸟飞起,我吓得抱紧他的脖子,浑身战栗。

刘病已怒极反笑:“你还知道怕?跑进来的时候想什么了?”

“想你……”我心里突然百般委屈。

他的脚步有一瞬间停顿。

“我为你做了葵菜羹……我若嫁了欧侯公子,就再也不能为你做饭烧汤了。”

要出山了,他的脚步越发缓慢。

“刘病已,你娶我吧。我虽然长得不够美丽,但我会天天煮饭给你吃,我知道你也很疼我,你对我那么好,我们……”

“我不疼你。”我话未说完,就被他冷冷打断,“我对你好不是因为疼你,只是为了报答你父亲对我的恩情,与你无关。”

刘病已停下来,在乱草中捡起我遗失的鞋子,套在我血迹未干的脚上:“走吧,我不能一直背着你。”

话音未落,他就大步朝前走去。

4

我在原地傻站了许久,直至娘亲踉踉跄跄赶来,抹着眼泪将我拖回家中。

那天一别,我再没见过刘病已。他没来看过我,我也没去找过他。

我许平君就算平淡如水,也有一丝尊严。这么多年,算我自作多情,从今往后,我改!

我从此不再下厨,不再满心欢喜地喊刘病已吃饭,甚至不再去看那两条红鲤戏水。

欧侯家来下聘时,刘病已没来;定婚期时,他依然没有露面。

大婚前几日,我的嫁衣做好了,娘亲为我试穿。一个月前量身定做的喜袍此时穿在身上却像是借来的一般,空空荡荡。

待娘亲强作欢颜将一支金步摇插在我发髻上时,我竟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娘亲瞬间崩溃,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君儿啊,你这是何苦,你是要逼死娘亲啊!不嫁了,我们不嫁了!”

向来温柔贤惠的娘亲,像发了狂一般,摔了金步摇,剪了红嫁衣。

剪着剪着,突然失声大哭:“君儿啊,娘亲对不起你,娘亲可以舍下这张老脸去向欧侯家退婚,可又上哪儿去给你找回那刘病已啊?”

我被她吵得头晕,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醒来时父亲在身边,我急急问他:“刘病已怎么了?”

“君儿别急,病已他只是出门远行,老夫已派人去找他,他定会回来看你的,放心!”父亲轻声安慰我。

原来他说走就可以走的,不像我,迟迟疑疑,拖了这么久。

我推开娘亲递到嘴边的肉羹,转过脸去闭上眼睛。

“君儿,来吃点东西。”

我猛然睁开眼睛,不是幻觉,床边端着陶碗的人,真是刘病已。我腾地一下坐起来,却又是瞬间倒下去。

我本打算饿死自己,但他一来,我就不舍得死了。我大口大口吃着他喂的汤羹,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碗中。

父亲和娘亲早就躲了出去。

“若是父亲不找你,你是否还回来看我?”我话一出口,眼泪随之滚滚而落。

刘病已顾左右而言他:“你这丫头太过执拗,夫人为你选择欧侯公子,自有她的道理。”

“那你呢?你扔下我一走了之,也有你的道理?你们都有自己的道理,谁曾听听我的心声?”

“君儿,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不是嫁了想嫁的人,就能过上想过的日子。”

“若是嫁你,又能坏到哪去?你明知我粗茶淡饭也可甘之如饴!”我盯着他的眼睛。

刘病已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我连粗茶淡饭都未必能给你。”

5

我直到这时,才知道刘病已竟是皇亲国戚,是前朝戾太子的孙子,武帝与卫皇后的曾皇孙。

当年那起骇人听闻的巫蛊之祸中,武帝受奸臣挑拨,与戾太子兵戎相见,并诛杀太子满门,多亏卫皇后将他藏在永巷,才侥幸逃过那场浩劫。

那时我父亲在永巷当差,受卫皇后之托,以米糊、羊乳之类的东西精心喂养,才使他活下来,没被饿死在襁褓中。

后来戾太子兵败,卫皇后对武帝心灰意冷,于是将他送往长门宫托付给陈皇后抚养。

陈皇后临终前,又托人找到他的娘舅,但娘舅被武帝的暴行吓破了胆,只肯给他些钱,却不敢将他带回家中抚养。

父亲心地善良,又与他有过那段缘分,听说此事之后,就在自家旁边盖了一间茅屋让他居住,供他衣食,令他感激不已。

“原来你对我好,真是为了报恩?”我震惊之下,喃喃自语。

刘病已最终也没有给我想要的回答:“君儿,我是游走刀剑上的人,不能让你陪我担惊受怕。你想要的,欧侯公子都能给你。”

“我想要你,他能给么?我若说情愿与你同生共死,也不愿与他人同床异梦呢?”我冷冷问他。

刘病已转过脸去:“我自顾尚且不暇,不能连累你一生。”

“好!刘病已,我不强求你娶我,你也不必强求我嫁谁。你走吧,从今往后,我许平君绝不再纠缠你。”我举起枕头将他赶出房间。

他走后,我连水都不肯再喝一口。他可以不要我,我却不能背叛自己,不能嫁他,也绝不违心地嫁给别人。

父母对我束手无策,一个长吁短叹,一个嘤嘤啜泣。

到了半夜时分,我在半昏迷中突然被人抱起。那健硕的双臂,结实的胸膛,沉稳的呼吸和身上淡淡的葵菜花香气,是我不能再熟悉的一切。

我没有睁眼看他,也没问他要干什么,反正跟他一起,怎样都好。

“出了村子,一路向西,我已安顿好马车在那里接应。欧侯家那边我来应付,记住,没有我的书信,千万不要回来。”是父亲的声音。

刘病已抱着我跪倒在地:“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快起来,快起来,你堂堂曾皇孙为小女犯下抢婚大罪,老夫该谢你才对。话不多说,趁着天黑快上路吧。”

马车一路向西,刘病已喂我喝了水,吃了些点心。我渐渐恢复体力,张开眼睛对他傻笑。

刘病已伸手捏捏我的脸颊:“还笑,你知不知道你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我知道啊,我知道逃婚是重罪,我知道跟着他注定颠沛流离,但我心甘情愿。

6

刘病已带我在长安城外一处小山坳落下脚来,搭了一间窝棚遮风挡雨,垒起一口石灶煮野味果腹。

只是到了夜里,山中寒气逼人,我盖了所有的织物仍是瑟瑟发抖。刘病已先是为我暖手,后来干脆将我整个人圈入怀中。

翌日清晨,我被一阵异香唤醒,掀开草帘一看,刘病已正在灶前烤野兔肉,嘴角带着不自觉的笑意。

这不就是我想要的日子么?我裹紧带着他体温的棉被,心底开满幸福之花。

这份神仙眷侣般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当初送我们来的车夫又找回来,带来了父亲的信。

刘病已看完书信,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天意,真是天意,你我果然是命中注定的夫妻!”

我接过他手中的书信仔细一看,原来那欧侯公子没等我父亲前去退婚,就暴毙了。

我当然不能说这是好事,但我也和刘病已同感,我与他本就是命里注定的夫妻。

父亲在信中还说,皇帝刘弗陵已病入膏肓,叫刘病已早作应对。刘病已即刻收拾东西,要回长安。

“父亲叫你应对何事?”我小心翼翼问道。

他停下来,回头看我:“当今皇帝无后,皇室无储,一旦皇帝驾崩,未央宫必然大乱。为防乱臣贼子趁乱谋逆,刘家子孙自当出来平定大局。”

我望着他坚毅的目光,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他的骨子里终究流淌着帝王热血,江山社稷,打一出生就刻在了他心里。

7

归途中,刘病已才说他早知皇帝恶疾缠身。上次出走,就是借着卫皇后与戾太子留下的人脉,暗中拜访当年的忠臣、老臣,并得到了许多人的拥护。

“一旦皇帝驾崩,你会如何应对?”我怯怯问他。

“若真有那一天,我定要协助众臣再立明君。”刘病已目光炯炯。

我又问:“若刘家无人能当此重任呢?”

“我也是刘家子孙,若江山不稳,我自然要挺身而出。”他语气平平,却一字千钧。

我这才明白,他自从得知皇帝龙体不安,就已做好为国效力的打算。

后来我一心求死,他却不惜背上抢婚的罪名,带我到山中隐居。

原来他不是不爱我,是爱得太深沉。原来在他心中,我比江山社稷更重。

回到长安,娘亲与我抱头痛哭,连声说当初不该应下欧侯家的亲事,害我白白担了一个名声,受那许多苦。

我劝她不必自责,若不经此一劫,我怎能知道刘病已是如此爱我?

刘病已回长安后,东奔西走,甚是忙碌。我每天做好了饭菜等他回家,日子平淡如水,我却心满意足。

没过多久,我就怀了身孕。来年四月,喜得麟儿刘奭,合家欢庆。

而少年天子刘弗陵却终是未能战胜病魔,英年早逝。

天下百姓无不扼腕叹息,又有人说他化为巨龙腾空而去,我情愿相信第二种说法。

但无论如何,他走了,龙椅便空了下来。

刘病已更忙了,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我不问政事,却多多少少听他与父亲说了一些。

原来先帝一走,大司马霍光就拥立昌邑王刘贺为帝。但此人昏庸无道,惹得天怒人怨,刘病已更是忧心忡忡,一到夜里就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有时甚至在梦中怒吼:“废了这个昏君!”

刘奭满月那天,宫里传来消息,年轻的上官太后终是无法容忍刘贺的所作所为,一道懿旨将他废为庶民。

又过了些日子,大司马霍光奉太后懿旨来请刘病已,说有要事商谈。

8

刘病已归来时,虎步龙行,衣角带风。

我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君儿,刘贺被废,民心不稳,我身为刘家后人,不得不临危受命,挑起这片江山。待我登基之后,定会即刻将你迎入后宫,立为皇后。”刘病已踌躇满志。

我却有些发怯:“我可不可以只做你的妻子,不做皇后?”

“那怎么行?国不可无后,你是我的发妻,我做了皇帝,你就是当仁不让的皇后。若不做皇后,岂不是要屈居人下?”

我心头一紧。是啊,我不做皇后,自然要有别人去做。但平平如我,怎能当起如此大任?我从来也没想过刘病已会当上皇帝啊。

“我只愿一生做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煮饭烧汤。这样的日子,还会有么?”我越说越没底气。

刘病已何等睿智,一句话打消我的卑微:“无论你能为我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要的,就是眼前这个你。你是我的妻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取代你的位置。”

刘病已解下佩剑放在我手中:“就算我做了皇帝,依然是当年那个为你下河捉鱼的刘病已。”

有夫如此,我许平君是何等幸运?我又怎能拖他的后腿?

来日一早,刘病已就被文武百官恭迎回宫,成为九五之尊。

随即,朝臣就纷纷上奏,请他迎娶大司马的女儿霍成君,说她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且出身高贵,是大汉皇后的不二人选。

大汉后宫终是容不得我这般平庸的女子。消息传来时,我揽镜自照,脸上波澜不兴。

我不想被人看穿我的无助。我没有任何资本与大司马的千金抗衡,只能听天由命,或者,听刘病已的决定。

刘病已在朝堂上说:“朕有一把故剑遗落在民间,甚是牵肠挂肚,不知哪位爱卿能为朕寻回此剑?”

我就凭着这把故剑,登上了皇后宝座。

庆幸之余,我心中也不免忐忑:“皇上不怕因此得罪大司马?”

“朕与大司马有言在先,若登基只是一笔权势交易,我刘病已誓死不做。当皇帝乃是为天下苍生效力,如果从一开始就以抛弃妻子为代价,又谈何家国大义?”

“但我终是一介民女,平平无奇,如今高居后位,又如何能服众?”

“你不需服众,只需服我一人即可。天下美女比比皆是,朕看着长大的却只有你。”

9

刘贺在位不足一月,闹得百姓人心惶惶,天下百废待兴。刘病已登基后,一心收拾这烂摊子,几乎顾不上我与刘奭。

幸亏上官太后心地纯善,又因为喜欢刘奭,常来照应我们母子。我虽是她名义上的儿媳,却与她一见如故,相处甚欢。

她与我年纪相仿,听说入宫时只有六岁,被先帝当成妹妹宠着,从不知人间疾苦。

但先帝去后,她却一夜长大,为守护大汉江山,行使太后大权,废了一朝皇帝。

她说当时也是害怕的,但为了疼爱她的先帝与这片江山,再怕,也要咬牙挺住。

原来这世上并没有天生的皇后、太后,我想我现在学起也不算太晚,况且我还有她这位良师益友。

上官太后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防人。她说在这后宫当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绝不可无。

从前她也不懂,是先帝留下整整一百二十封书信,教会了她这些道理。

她说我身在后位,不怕无人问津,就怕有人无事献殷勤,若遇见这样的,定要小心防范。

我谨记她的教诲。小儿刘奭百日那天,大司马的妾室显夫人送来一整套金器做贺礼,我都叫人小心收了,放到仓库的角落里去,不给刘奭佩戴使用。

显夫人就是霍成君的母亲,女儿没做成皇后,她却跑来向我示好,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无法叫人信服。

她越殷勤,我就越警惕,她送的那些稀世珍宝、珍馐美味,我不是束之高阁,就是果断弃之。

而她明里暗里示意我不宜与上官太后过多来往的话语,都被我当成了耳旁风。

我不会虚与委蛇,不会顺水推舟,任她巧舌如簧口灿莲花,我只有一种姿态——不听不信。

日子长了,她见我油盐不进,也就不再来了。

我终于清静下来,一边安心抚养孩儿,一边向上官太后学习宫规礼仪。渐渐地,似乎也有了几分皇后的模样。

10

入宫第二年,我又怀了身孕。但这一次却异常辛苦,孕吐严重,烦躁不安。

刘病已也被我闹得心力交瘁,处处小心,那晚醉酒之后,怕一身酒气惹得我烦心,竟留在宣室过夜。

我本来还为他的体贴有些感动,谁知翌日显夫人却找上门来,交给我一样东西,说是霍成君昨夜捡到的,托我转交刘病已。

那是我亲手给刘病已绣的香囊,里面装的是葵菜花瓣。

我打发了她,拿着香囊就去了宣室。

刘病已一见,赶紧上来扶我:“君儿,你怎么来了?”

“皇上是觉得臣妾没有资格来这儿?”我一挥手遣退众人,拿出香囊。

刘病已这才知我来者不善:“你这是怎么了?这香囊怎会在你手上?”

“不然皇上以为它该在谁手上?”我盯着他的眼睛,“难道是昨夜与皇上共度良宵之人?”

刘病已一脸错愕:“君儿,你在胡说什么?”

“皇上昨晚是召幸了霍小姐,还是去了霍府?”我目光如刀,咄咄逼人。

刘病已慌了:“朕……君儿,你听我解释……”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那就请皇上解释一下,这香囊怎会在霍小姐手上?”

“君儿,你听我说,昨日是大司马的寿辰,朕去霍府喝了几杯酒……”

“皇上去霍府,臣妾为何不知?霍家上下几百口,这香囊为何偏偏在霍小姐手上?是皇上离她太近,还是整晚与她耳鬓厮磨?皇上若对她有意,不必遮遮掩掩,我许平君即刻让位,绝无二话!”我将那香囊摔在他脚下,愤然而去。

刘病已一把拉住我:“君儿,她只是给朕献了一支舞,并无亲密接触,朕昨夜的确独居宣室,你不要疑神疑鬼。”

“皇上瞒着臣妾去霍府饮酒寻欢,还怪我疑神疑鬼?”

“君儿,朕是见你怀胎辛苦,不愿使你徒增烦恼才有所隐瞒。大司马是朝中重臣,他的寿辰朕怎能不······”

刘病已话未说完,我的小腹骤然一阵剧痛,疼得我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刘病已吓坏了:“君儿,你这是怎么了?来人,快去请女医!”

女医淳于衍匆忙赶来,为我开了保胎的方子,又以熏艾调理,使尽浑身解数,总算保住了胎儿。

卧床休养一段时日之后,我终于度过了孕吐阶段,情绪也日趋稳定。

上官太后说我中了显夫人的计,那香囊定是刘病已不慎遗落在霍府,被显夫人拿来做了文章。

刘病已也让我放心,他说若是对霍成君有意,早就接她入宫了,堂堂一国之君,何必做出那等苟且之事?

道理我都懂,当时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好在刘病已并不与我一般见识,显夫人的奸计才没有得逞。

11

经此一劫,我又得了教训,干脆将显夫人拒之门外,再不见她。自那之后,吃得下睡得香,顺顺利利度过孕期。

到了临盆之际,淳于衍说我腹中胎儿过大,分娩时定会非常痛苦,请刘病已远离我的寝殿,以免听到我的呼喊,做出冲动之举。

刘病已千叮万嘱,叫她一定保我母子平安,想法子减轻我的痛苦。

他走后,我才叮嘱淳于衍:“若真的出现险情,请一定要保我孩儿性命!”

淳于衍愣怔片刻,深深点头:“娘娘放心,臣妇自会拼尽全力保全皇嗣。”

我见她面善心软,心中这才稍稍托底。

淳于衍的推断果然没错,我从卯时开始阵痛,直到入夜都未能娩出胎儿,自己反倒被疼痛折磨得奄奄一息。

淳于衍见状,拿出一颗药丸让我服下:“娘娘,再这样下去,胎儿的性命恐将不保,还请娘娘吃下这催生药,尽早生下孩儿。”

我二话不说就吞下了那粒药丸。

片刻之后,腹中胎儿开始躁动,淳于衍叫我随着胎动再拼一次。随着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孩儿终于呱呱坠地。

淳于衍给我服下一粒止血药丸,随即麻利地将刚刚出生的婴儿包好,递给她的助手:“死胎,速速带出宫去妥善处置。”

“放肆!我的孩儿明明活着……”我一声怒斥,挣扎着想要夺回孩儿,五脏六腑却突然传来强烈的灼烧感。

我惊恐地望着淳于衍,她目光闪躲,印证了我的猜测。

此时此刻,除了哀求,我什么都不能做:“放过我的孩子,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淳于衍红了眼圈,抱过孩儿让我看了一眼:“恭喜皇后娘娘,是位公主。”

我看见了,她长得像刘病已,若洗干净了,定是个小美人儿,终于弥补了我心中缺憾。

我伸手要去抱她,淳于衍却迅速蒙上她的小脸,叫人抱走了。

“还我孩儿!”我拼命呼喊,发出的声音却虚弱无力。

体内火辣辣的感觉让我知道活不成了。我狠狠盯着女医,死也要死个明白:“淳于衍,我许平君何事与你结怨?”

淳于衍与我对望片刻,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我榻前。

12

淳于衍说,不是她要杀我,是显夫人。

不止是她,此次照料我分娩的所有人,都被显夫人以各种手段控制,她不动手,也会是别人。

但如果换成别人,我连生下女儿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公主平安出世,打着死胎的幌子送出宫去,方能保住性命。

而我从咽下那颗“止血药”开始,就算扁鹊再生,也已回天无力。

“你当初拼尽全力为我保胎,为何突然成了显夫人的帮凶?既然要杀我,又为何要救公主?”

淳于衍望着我,泪流满面:“臣妇一家八条性命都在显夫人手中,做帮凶实是迫不得已。但臣妇曾受皇后娘娘恩泽,不忍皇后与公主一尸两命,这才冒死救下公主性命。”

我却不记得何时曾给过她什么恩泽。

“皇后娘娘可曾记得刚入宫时曾被偷了凤冠?”

我点点头:“那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无意中误入椒房殿,见那凤冠熠熠生辉,一时好奇才拿出去玩,算不得偷。”

“正是皇后娘娘宽厚仁慈,才免了那孩子的死罪。说来惭愧,那孩子正是臣妇的犬子。”

原来如此。

“皇后娘娘大恩大德,臣妇没齿难忘。当初为皇后娘娘保胎,是实心实意。如今冒死救下公主,也是心甘情愿。恨只恨臣妇无能,无法阻止显夫人的阴谋。”

“你早知显夫人要杀我,为何不向皇上告发?事已至此,你若真有良知,就让本宫与他见最后一面,把显夫人的阴谋与他说清,让他为我报仇雪恨,接回公主。”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显夫人心狠手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霍家在朝中只手遮天,皇上根基尚浅,若因此与霍家反目,必将天下大乱,到时只怕皇上连性命都不保,又谈何报仇?”

淳于衍一字一句,犹如重锤敲打我心头。

我到底浅薄,危急关头竟连一个女医都不如,只顾一己私仇,却不顾朝堂大局与刘病已的处境。

显夫人要杀我,无非是因为我挡了霍成君进宫的路。我让开了,天下从此风平浪静,若不让,必是一场腥风血雨。

我望着淳于衍,诚恳说道:“淳于衍,你拼死救下公主,本宫不胜感激,你我之间恩怨就此一笔勾销,本宫在泉下也会记得你的好。眼下,本宫还有一事相求,请务必答应。”

“皇后娘娘请说,淳于衍万死不辞!”

“本宫死后,若霍家忠心护主,此事便让它烂在你肚子里;若是霍家谋反,请一定要告知皇上。他是明君,一心守护大汉子民,你切不可是非不分,为虎作伥。”

“臣妇明白,臣妇一定谨遵娘娘懿旨。若有一日皇上独掌大权,臣妇定会说出真相,让公主与皇上父女相认。”

“如此最好,本宫也就不必化为厉鬼来纠缠你了……”我虚弱地跟她开了个玩笑,让她感受到我的善意。

淳于衍竟被我感化,朝着门外哭喊起来:“来人,来人,皇后娘娘不好了,快快去请皇上!”

刘病已赶来,不由分说就给了淳于衍一记耳光:“混账!皇后只是胎儿偏大一些而已,为何会闹成这样?”

“皇上恕罪,皇后娘娘因胎儿过大,导致难产,胎儿死于窒息,皇后娘娘失血过多。臣妇已竭尽全力,实在无力回天!”淳于衍跪在地上,额头都磕出血来。

“太医何在?还不快来救人,若皇后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们统统陪葬!”刘病已情急之下,咆哮如雷。

我轻轻牵牵他的衣袖:“皇上,请让臣妾走得体面些,不要再做无谓的抢救。”

“君儿,你不能走!你是我的妻子,是刘奭的母亲,你若走了,我父子二人该如何是好?”

我已来不及与他卿卿我我:“臣妾走后,刘奭可托付上官太后,皇上可另娶贤后。”

“君儿,你明知朕心中容不下别人!”

“但后宫不可无主。我活着没来得及学会如何做一位好皇后,死后更不能占着这个位置。若真如此,我在泉下也不得安宁。”

“朕可以不要江山,却不可没有你。君儿,你不能走,朕不让你走!”一生顶天立地的刘病已,竟在众人面前失声痛哭。

“从前你没有江山,只疼我。如今你肩挑江山,不能只顾我。我带走的是你半生疼爱,死而……无憾!”

这两个字,耗尽了我最后一丝气力,我轻轻闭上眼睛,感到自己缓缓飞升。

我听见刘病已痛苦绝望的哭喊,我知道他很疼,但我知道他总会振作起来。

他可以为我放弃江山,也可以为这片江山放弃自己的名字。而我情愿将自己的冤屈带入棺中,换他的江山一派风平浪静。

我许平君一生平平,但我想我总算做了一位好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