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我醒来时已过中午。

感到轻微头痛,倦怠感布满全身各个角落,前天的宿醉仍残留体内。

前天,稀谭舍文艺部的寺内前来我家。自短篇集在莫名其妙中决定发行的那天起已过了将近二十天了,这段时间内我也曾参加过几次商讨细节的宴席,不过寺内亲自上门访问倒是头一遭。

当初,我完全没打算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任何添笔润饰或修正,所以对于短篇集的出版事宜一直都是采取悉听尊便的不负责任态度来应付。

因为我觉得文章——不,不只文章,我认为一切作品都像是排泄物。

如同摄取食物般,那就像是我个人在吸收摄取名为人生的养分后,生下来的残渣——对我而言我的作品顶多就是这类东西罢了。所以我认为去加工、修改排泄出来的残渣是非常无意义的。

所以我讨厌添笔。

某次在与稀谭舍商讨时,我吐露出上述心声,寺内说:“老师,拧这么说的意思不就认为读者们欣赏的是您的排泄物,更进一步地说、评论家之类的人士便是对着您这些、这种脏东西品头论足地发表高调了?您毫无顾及地放言实在令人感到痛快至极,可是嘛……该怎么说……”

寺内话尾说得含糊不清,不停苦笑。我没办法,只好勉强辩解说:“哎呀,我也很感谢那些为我评论的书评家们啊。对、对了,这就跟给医生检查排便来诊断健康状况的情形一样。评论家们看了我的作品之后,对我提出缺乏营养、有血便、有寄生虫之类的警告,我则根据这些警告,连忙正襟而听,改正每天的生活态度。”

寺内听了更是苦笑地说:“那么我们这些读者不就是对老师不健康的排泄物感动不已了?这样形容起来可真妙。”

我听到他这句话才总算惭愧地真正体认到我现在的立场。

我不只是撰写作品而已,我已经将之发表出去了,若只是撰写,不管要当作排泄物还是脏污皆无妨,但问题是我已经将这些作品贩卖出去了,而且是卖给与自己非亲非故的陌生大众。

我已经不单单只是个专事表现的人,而是所谓的卖文者。如果刚刚的发言是真实的,那我便是对不特定多数的他人——读者泼洒我的屎尿,并靠泼洒这些屎尿换来的些许金钱养家糊口。

我不由得脸红起来,赶紧收回方才不当的发言,并告知寺内我愿意改正预定收录的那几篇作品。寺内没能看出我的内心转变,满脸讶异地答应了。

我想来很不擅长向人传达这类细腻的想法。

寺内先给了我十天期限,前天就是第十天。

虽说原本没打算修改,结果一重看,不只发现有错字,还有漏字,改个小地方整体的印象也会随之变化,最后我还是仔仔细细地修正了好几个部分。

重读自己的作品,这十天来的工作仿佛是在反刍自己的过去般,令人阴郁不已。

我的文风本来就十分阴郁,就算是自己写的,反复阅读下来会让精神状态变得阴沉自然是不言而喻。进行修改原本是想对自己作品多尽一点责任,但重读对我来说却几乎成了一种痛苦。

所以我决心彻底以工匠精神来面对。

或许是这个决心有了成果——因此没引发忧郁症的老毛病,平安无事地完成工作。

来访的寺内收下修改过的稿子,问我:“真的这样就好吗?这是老师的作品,请尽管修改至您满意为止,不必在意时间问题。虽说公司有自己的考量,无法无时限地等下去,但如果重视出版速度更胜于作品本身反而是种本末倒置,所以——”

多半因为这是我的第一本单行本,寺内特别费心着想。

但对我来说,若不给个期限恐怕会拖拖拉拉一直改下去;另一方面也觉得要是这工作继续持续下去,恐怕忧郁症就真的会复发了,所以我先向寺内的体贴道谢,说:“这样就好。”

杂志与单行本的排版方式不同,反正将来肯定也还会校正好几次,没必要着急。可是,在看到寺内将稿子收入皮包时,内心却又充满难以言喻的不安,近乎后悔的不舍之类之情在心中回荡,久久不去。

接着,我难得地在家中开了一桌酒席。

听小泉女士说寺内爱好杯中物,所以细心的妻子特别设宴款待。

寺内一开始说着不行、这样不好、我会挨骂——之类的话,非常饥饿其地婉拒了,但接下来,明明我们也很积极地劝酒,他却单杯说“那么,一杯就好”,一饮而尽,结果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喝光的,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喝酒,或许是想抹消单行本出版的不安心情,也或许是心情真的很好,连喜欢酌酒但不怎么能喝的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节制,所以才会严重宿醉,都第三天了还得忍受头痛。

但这种倦怠感也很令人舒服。

啊,夏天也快结束了——我躺在床铺中想着,虽然夏天在日历上早就结束了,但在我心中仍持续着,或许多少也受到与这几天的称作残暑的炎热气候影响,但在我心中夏天仍持续的最主要的理由,应该是因为我至今依然无法摆脱那个杂司谷事件的影响吧。

对我而言,今年的夏天就等同于那个悲伤的事件。

但是没想到在反复推敲写下以该事件为题材的《目眩》期间,我心中或许也随之产生了一种近似结论的心情。

事件已随着夏天结束了。

一向及此便觉得有点寂寥。

但不论我是否愿意,季节依旧流转,秋天已经到来。

唉,今天非去一趟京极堂不可了——

我想。

自那个事件结束之后到现在,我还没去过京极堂。与京极堂本人也只有在接受警察侦讯时碰过一次。虽然也曾讲过几通电话,但总提不起劲前往,空白的时间也接近两个月了,或许这股想去拜访京极堂的心情,正表示着在我心中已经做出结论了吧。

我想去找京极堂商量事情。

想问他关于顺序的问题。

我正苦恼着单行本收录短篇的顺序该如何处理才好。

目前暂定以发表的顺序来收录,这是寺内等编辑部成员的提议,我对这个提议基本上没什么异议,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就连是哪儿不对劲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这不是借口,我绝非想推脱责任,只是想参考怪脾气朋友的意见来决定自己作品的类序。

我在想,京极堂的话,肯定能对我究竟是感到哪里不对劲提出一套说明吧。就算不够明确,也一定能说出一些道理来吧。

不管他的解释是否就是真相——至少能给我一个既合理又明确的完整说明,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我昨天终究没去成。并非身体状况真的很糟,而是怠惰已渗透全身所致。毕竟这十天来一直足不出户。不过今天一定要出门了,要去京极堂——

虽然下定决心要出门——我却怎样也离不开床铺。伸手拖了烟灰缸过来,决定先抽根烟再说。可惜虽有烟灰缸,香烟却不在伸手能及的范围内,于是我又轻易地放弃抽烟,把脸埋在枕头之中。枕头上柔软又温暖的凹陷仿佛贪眠的具体化身般,再次毫不留情地诱我入睡。

我做梦了。

见到巨大的黑箱。箱子之中另有箱子,在其之中又是另一个箱子,仿佛俄罗斯的小芥子木偶(常译作俄罗斯套娃。为俄罗斯名产,一种形似不倒翁的木制玩偶。内部中空,类似多层皮的洋葱般由大至小一个套着一个。))箱子的数目无穷无尽,最后的箱子是最初的箱子。这是克莱因瓶(数学中的一种概念,为一种二次元曲面,没有边隙与里外之分。))吗?还是莫比乌斯带(数学中的一种概念,为一种只有一个面与一个边界的边带,没有表里之分。))?抑或是自噬自生蛇(古代埃及、希腊等文明中可见的一种象征,造型为蛇衔着自己的尾巴,代表不断循环再生之意。))——

整个世界只有箱子,箱中有世界,仿佛所谓的壶中天。不,该叫做箱中天才对。

一名男子站立于箱前,他头上套了一个箱子,是箱男。

箱男脚下散落着女性的手臂或腿部,他浑身是血。

没脸的女人在他身后的箱子里望着我。

非常令人讨厌的感觉。

“老师,老师在家吗?”

有声音。

“还在睡觉吗?”

似乎有人来访。看来妻子在我睡觉的时候出门了。这么说来这几天她好像说过要跟京极堂夫人一同去看电影《乱世佳人》,原来是今天。

看了时钟,离刚刚放弃抽烟的时候还不到一分钟。看来妻子应该更早以前就出门了。这么说来,刚刚的梦原来只是一瞬间的白日梦。

——是什么梦?

大概是有关于上个月底,刚被告知我的短篇集企划案的那一天,所经历的那个奇妙事件的梦吧。梦中情景与那个体验之间也有部分相呼应。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做这种梦?明明在近来的忙碌下,我都快忘记这事件的发生了。

“您不在家吗?关口老师。”

访问者的呼唤冷酷无情地持续着。

我带着满腔不舍离开床铺走向玄关。

睡梦中汗湿一身的身体被冷冽的空气所包覆。我失去了床铺的强力保护,像只搬家途中的寄居蟹般软呼呼的,很没用。

玄关似乎没上锁,来客已经站在玄关的水泥地板上等候没用主人的到来。

“啊,您刚刚在睡觉哦,是不是把您吵起来了?”

来客原来是鸟口。我了解刚刚为何会唐突地做了那个梦了,肯定是听到鸟口声音产生联想。当时同行鸟口的来访刺激了我的记忆,才会一瞬间诱发了那段令人不愉快的影像。

“鸟口,你找我干嘛?我没睡着,只是躺着而已。”

“老师,您说谎也没用哦。看您眼睛红肿,分明就是宿醉的脸。一看就知道是睡到刚刚才起来。”

他还是老样子,爱搞笑装迷糊。

“不管我是睡了还是没睡都无关紧要吧。你找我干嘛?”

鸟口露出大胆的笑容,说:“又发现了喔,分尸案的尸体。”

我莫名地觉得不快。因为,听到这件事令我变得难以分辨刚才的梦是过去发生事件的重新构成,还是未来即将发生事件的预知梦。

“你别一有尸体被发现就来我家,我可不是专门撰写分尸案的作家哩。”

“您说什么啊,我为了这件事来这里令天也才第二次而已耶。而且尸体几乎是每隔三天就有新发现耶,您可别说您不知道啊。真是的,老师总是爱把事情说成对自己有利,真伤脑筋。”

开端于八月二十九日的那个相模湖的分尸杀人事件,案情发展一天比一天更超乎常理。分尸杀人演变成连续分尸杀人,现在被称作武

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我只知道这么多,更详细的部分就不清楚了。

“怎么了?鸟口老弟,我不像你那么清楚啊。身体总算找到了?还是首级找到?如果像你说的每三天就发现一部分尸体那应该也齐全了吧。死者身分查出来了?”

“问题是都只有脚跟手而已啊。目前为止已经发现四只右手、三只左手,右脚有三只左脚两只,昨天发现的是左右脚,没这种长得跟章鱼一样的人啦,所以至少死了四个了哦。”

身体与头部尚未发现,无法判别被害者身份,搜查陷入瓶颈——记得曾在报纸上看过这个消息,那时报导中提到被害者目前发现三人。如果我的记忆正确,应该还发现了其他尸体的部分。总之这事件是近年少见的离奇犯罪。五月发生荒川分尸案,八月初还有千滨村事件,今年可说是分尸杀人案的丰年,但是这些事件在武藏野事件面前全都相形失色。

“那你来找我有何贵干?我可不想再碰到上次那种情况。”

“这个嘛,上次的确很惨,真是一场灾难。”

什么灾难,也不想想全都是他自己害的。

“敦子小姐好像也受到很大刺激哦。听说那栋建筑好像是叫什么什么研究所的,但关于那个戒备体制是怎么一回事则完全查不出来,上头似乎下令严禁秘密外泄。”

“你——去查那个箱子了?”

“不,是敦子小姐查的。”

“敦子小姐查的……也就是说你后来还有跟小敦见面了?”

“别胡乱猜想哦,只是工作上的情报交换嘛。您也知道,我们都一样是编辑嘛。”

“什么叫都一样啊,分明就是天壤之别。你这样做我很困扰,要是小敦她哥知道她身边跟了条怪虫可不得了,连我都会遭殃。那女孩的老哥可是可怕得很。”

京极堂要是知道了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不过鸟口是个不容小觑的人,完全被他平时装迷糊的个性与好好先生性格给骗了,从他的口吻听来,肯定已经与中禅寺敦子不知碰过多少次面了。

“这样啊,我有听说。敦子小姐的哥哥真的那么恐怖吗?是个肌肉结实、高耸入云的巨汉吗?”

我不由得爆笑起来。

“哈哈哈,京极堂跟什么肌什么肉的毫不相关,别说是巨汉,他简直就像块枯木。”

“那,这种没肌没肉、像木耳一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吗?我不懂耶。”

我选择了京极堂最爱用的,那种尽可能夸大又无聊至极的形容方式来形容他。

“关于这个嘛,鸟口,假设你现在站在隧道正中间,出口有两边。前门是怒火攻心,摆好架势蓄势待发的厉锦(昭和二十年代著名的相扑力士,第四十四代横纲。))后门则是一脸怨念深厚的芥川龙之介(西元一八九二~一九二七年,日本小说家。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为日本近代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幽灵朦胧不明地飘荡着,你会选择往哪边走?”

“嗯嗯,厉锦还活着吧?那我当然选厉锦那边,并且五体投地,全心全意地求他原谅。跟幽灵作对太可怕了。”

“对吧,她哥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

鸟口发出一声“唔嘿”紧闭起嘴巴。

“话又说回来,我到现在还搞不懂,到底你来要做什么?先说好,我可不想再碰跟分尸案有关的事了。”

“这样啊,不用担心啦。分尸案现在闹得很大,我们已经不可能拿来当独家报导了,因为现在不管哪家杂志都在讲这个。所以我已经改换目标,跑去调查那个三鹰的御筥神了。结果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是偷偷潜进他们那里调查的,发现对方可真是棘手。”

“棘手是什么意思?”

“我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是想什么都会被猜到哦,虽然我觉得应该还是诈骗啦。不过我被发现是混进去调查的,一下子就被赶出来了。”

“废话,那是因为你的脸看起来很可疑吧。那你说很有趣的事情是什么?”

“看来老师您也很感兴趣了嘛,不过我可不能跟您讲,除非你愿意先答应愿意帮忙。”

“搞什么,真是讨厌的家伙。别想用这招吊我胃口,我不会中中计的,而且我也要出门了。”

鸟口眉毛歪成八字形,说:“老师,你最近对我好冷淡哦。”接着说,“说真的,那个御筥神绝对是诈骗,我采访过的信徒们有八成都遇到悲惨的事情,不能撒手不管。我原本是想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才只身潜入,可是他们的狐狸尾巴一点也没露出来。我拿宗教这种东西一点也没辄,所以才想来请老师赐给我一点宝贵意见。”

“哦,没想到你们可说是糟粕杂志标准模范的《犯罪实录》也会有这么社会派的企划案啊。专趁人之危的恶毒宗教的确不该放任不管——但我实在无法相信,你竟会只为这么点理由就行动哪。”

“被您看穿了,可是——再说下去就太深入了,暂时不能多说。如何?您愿意帮忙吗?帮忙我揭穿御筥神。”

看来是条大新闻。

“嗯嗯,不过这类问题有个人比我更适任,而且我刚好也要去他那里。怎样?要不要一起去?”

“老师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跟着去。不过是哪位先生啊?是对宗教很熟悉的大学教授吗?还是帮人算命的?”

“呵呵呵,是芥川龙之介的幽灵那儿啊。”

鸟口再度发出“唔嘿”的惨叫声。

徒步到京极堂大约三十分钟路程。

这一带整体地势有点倾斜,山坡很多。

登上夹在巨大墓地的狭窄坡道后,京极堂就到了。这块山坡叫做晕眩坡。由于坡道的起伏高高低低,爬到七分之处平衡感会有异状而产生晕眩,固有此名。

车子开不上晕眩坡,因此鸟口把那辆破车停在我家一起走去。肩膀上的行李似乎很重,我觉得很奇怪,为何不干脆放在车子上?

京极堂是家旧书店,店主是个神主,也是个阴阳师。

店门没关,挂着一张主人亲笔书写,不知该说神妙还是拙劣的木牌,上头写着“本日休息”。

我们绕到主屋的玄关。

拉开拉门,恰好碰上京极堂夫人正在排鞋子。

“哎呀,关口先生。”

“嗨,好久不见。”

夫人——中禅寺千鹤子抬起头来亲切地对我们微笑。白皙的肤色配上水汪汪的大眼,看起来颇有西洋美人之姿。

但,既然她现在人在这里,那我妻又是到哪儿去了?

“千鹤姐,你今天没跟雪绘一起出门啊?记得说要去看乱世——”

“啊,你说电影嘛。那个预售大排长龙,没买到票呢。我记得雪绘好象说今天要去购物的样子。”

“原来如此啊。”

多么少根筋的丈夫啊。千鹤子望着鸟口,似乎觉得很奇妙。

“对了,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青年叫做鸟口,算是我认识的,编辑。”

“敝姓鸟口,经常受到、呃、敦子小姐的照顾。”

“哎呀,是是,有听说过呢。也请您多多指教——哎呀哎呀,怎么站在门口就讲了起来了,来来,先上来吧。”

千鹤子露出爽朗的笑容引领我们入内。

“千鹤姐,今天书店好像休息,京极堂不在吗?”

“嗯,不过客厅里倒是有尊摆臭脸的地藏石像。”

“客厅?”

虽然京极堂怎么看都无心做生意,但也很少没理由就休息,可是他休息时大多会闷在书房里。

“哎呀,因为伊左间先生来访,一直待到刚刚才离开的关系。”

“伊左间屋的伊左间?真难得。”

“听他说好像要去旅行。”

伊左间屋——伊左间一成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在町间开了一家叫做“伊左间屋”的钓鱼场,是个很独特的人。跟京极堂一样,商店名称直接变成了外号。他这个人像是鱿鱼丝一样越嚼越有味。可惜到町田的交通不方便,没什么机会与他相见。

檐廊面向庭院,庭院整理得很干净。不知是夫人整理的,主人整理的,还是请了专门的师傅来整理,总之我从没见过这对夫妇在整理庭院的模样。

“刚刚那位女士是敦子小姐的姐姐嘛,长得好像哦。”

鸟口说话像女人一样扭捏起来。

“很遗憾的,你的猜想大大错误。跟敦子有血缘关系的是那个家伙,你看。”

我用眼神向鸟口示意。

一如往常,檐廊上睡着一直彻底欠缺警戒心的猫。纸门敞开的客厅上坐着一个穿着夏季和服的芥川幽灵。

白天出现的幽灵还是老样子,带着仿佛亲戚全都死光的臭脸读着古书。

在我们踏进客厅前,幽灵头也不抬地发出声音。

“嗨,关口,好久不见了,可是久归久也该有个限度;要来时几乎每天都来,而不来时却又整整两个月不来,能不能拜托你别把我拖进你那种乱七八糟毫无规律的人生态度里?”

别说抬头看我们,他的视线甚至未从书上移开。

“唉,会那么忙我也很意外啊。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找你商量。另外,这位是——”

“——《月刊犯罪实录》的鸟口守彦是吧。”

“咦?”

鸟口不仅来不及被介绍,也失去打招呼的机会。

“怎么,你们两个别老师站着,找个位置坐下如何?看,连坐垫都帮你们准备好了。”

京极堂总算抬起头来,微微笑了。

我与鸟口的心情像是被狸猫作弄了一般,依言乖乖坐下。

“请问。”

“初次见面,我叫中禅寺秋彦。跟这位关口先生是学生时代至今的朋友——不,应该说,算是彼此相识而已。”

故意订正是想表示,他跟这种家伙算不上朋友,而所谓的这种家伙指的当然就是我。说明白点,他就是故意要瞧不起我。今天的说法还算多少有点收敛,京极堂平时一向毫不讳言跟我不算朋友的。

但这一连串的先发制人实在干得很漂亮。

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先被拖入对方的步调之中了。

可是京极堂为何能断定我带来的这位青年就是鸟口?我本想开口询问此事,却被按捺不住的鸟口抢先。

“这样啊,我们今天——”

但他的发言没受到允许。

“对了鸟口,武藏野分尸杀人事件多半是不可能快速解决的,所以我想是赶不上下一期的截稿日了。虽说我也不敢肯定贵出版社的《实录犯罪》是否有心在下个月出版下一期。”

“啊?”

完了,已经深陷于京极堂的步调之中了。

京极堂还是一样维持着他那张臭脸,但老交情的我多少看得出他心情逐渐变好。但这是我才看得出来,对于初次见面的鸟口而言自然不可能知道,所以他当然满脸疑惑了。

“所以说鸟口,你拖着坐在那里的三流文士到处跑也是没用的。况且你们总编——叫做妹尾——是嘛,就他而言既然无法抢得独家消息,同时刊载现在进行式的事件也违反了贵杂志的编辑方针的话,应该对分尸杀人事件的采访没有什么兴趣才对。”

鸟口嘴巴微张,两眼瞪得大大地看着主人,似乎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另外——这算是我个人的苦口婆心,为了你们自身安全,最好别去调查你们误闯的那栋神秘建筑,别涉入太深比较好。”

京极堂以明晰的语调说完后,合起方才阅读的古书。我不甘心就这么乖乖听话,便代替鸟口插嘴说:“你老是爱自说自话的说一大串,我们来到这里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咧,况且我也没还没跟你介绍他就是鸟口吧?”

“难道不是?”

“不,是没错,可是……”

“怎、怎么知道的啊?”

鸟口微张的嘴巴似乎不是说不出话来,而是想讲的话被先挡住,正等候着时机说出口。难怪他的嘴形一直维持在“怎么知道的”的“怎”字。

既然开头的部分已经讲出口,鸟口像是河水溃堤般排除阻塞住的话语。

“没错,我就是《实录犯罪》的鸟口,同时也因为我想在下一期刊载分尸杀人事件的独家报导,消极的妹尾每天都在劝诫我。然后由于报导还不齐全,下期也真的考虑暂缓出刊。可是为什么初次见面就能知道这么多事?不,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不小心误闯那栋长得像箱子的建筑物的事情——”

鸟口暂停发言,斜眼看我,大概是在向我是否跟京极堂提过这件事。我快速左右摇头否定。

“我可没说啊。我跟京极堂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误闯箱馆那一天的很久以前。”

“那么为什么这位——中禅寺先生会知道这件事情?难道这位先生也学过什么心灵术?”

京极堂举手制止鸟口的质问,神色严肃地说:“鸟口,我还知道气压种种关于你的事哪。”

说完,他锐利的眼神凝视着青年的眉间,“例如说,嗯,你年幼时应该——经常在神社境内游玩,境内有一座、两座,不对,有四座祭神小屋。然后——有棵大树,是杉树。附近插了好几根旗帜。”

鸟口垂下肩膀,嘴巴再次张开。

这次就是完全所谓的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喂,鸟口,你怎么了?京极堂不会真的全都说中了吧?”

“不,真的说中了,完完全全命中,太、太令人佩服了。”

“真的说中了?”

究竟怎么一回事,我每次来拜访这里常会被他唬到,但这次真的怎么看都是心灵术。难道跟我没来访的这两个月,我的朋友学会了什么神奇的法术?

“喂!京极堂!你太过分了!快点揭晓谜底吧,别跟我说暂时没见面,你真的跑去学你以前讨厌到极点的心灵术了哦?”

听我说这句话,京极堂总算望向我,扬起单边眉毛,表情显得很得意。

“不,这就是心灵术啊。”

京极堂不怀好心地说,点燃从怀中取出的香烟。

“心灵——你不是最讨厌什么心灵什么超常的玩意吗?难道说你在没跟我见面的这段期间连宗旨都改了?就算你骤然断言这就是心灵术,我也无法接受啊。”

你这家伙在想什么——京极堂呼了口烟,接着说:“——我这几十年来贯彻始终,从未改变过我的论点。对于一般人以为的所谓心灵术与过去无异地——不,甚至比过去更加觉得可笑,但是那,否定某事物与是否知道该事物的机制是不一样的;同时,喜不喜欢跟办不办得到到也是另当别论。”

“你的话还是一样难以理解。今天现场有个初学者鸟口在,能不能说得更好懂一点啊?”

京极堂抚摸着下巴,带点不耐地回答:“嗯嗯——譬如说,有个人讨厌用剪刀剪纸,他是个剪刀否定论者,所以他多半是不会使用剪刀,但这并不表示他不知道剪刀为什么能剪纸的道理。相反地,恐怕就是很清楚才不想使用的吧……这个比喻似乎没什么一般性。对了,武器——许多人认为不该拥有及使用手枪,但这并不表示他们不使用手枪。我的意思就是如此。”

“这点我懂,但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能像个算命的一样准确说中鸟口的身份与过去现在发生的事情?鸟口,你的却是跟这个人初次见面,且他说的也全是真实发生过的嘛?”

鸟口难得显出一副乖顺的模样,说:“是的,小时候的事情忘光了,不过都是真的,我真的在神社里玩耍过。”

“既然如此,京极堂,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个青年吧?你为什么能知道连熟人的我都不知道的,不,甚至连这个青年本身都不记得的过去?快让我们了解你的把戏的幕后真相嘛,怎么想都很不可思议啊!”

京极堂微笑,呼地吐出香烟的烟雾,接着说:“这世上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不可思议的哪,关口。”

“不,这次我可不让你瞒混过关了,你每次都用这招来欺骗我。”

“谁欺骗你来着了,别破坏我的名声。”

“那就快给我交代清楚,这把戏到底是怎么玩的。”

既然是京极堂,肯定不会说出什么灵视什么读心术之类的话来。所以一定有什么玄机。

“既然没把戏也没玄机,我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了解。”

“什么?”

早就知道了?什么意思?

“京极堂,你说很早就知道了,可是这不可能啊。鸟口来我家是偶然,而我临时起意带他来这里也是偶然。况且决定作这些事情也仅是在三四十分钟前,你不可能知道啊。”

“为何如此断定?不管你们作这些决定是在三十分钟前还是十分钟前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是在五分钟前知道的。”

“五分钟前?”

“没错,你们来这里时,我刚好去了一趟厕所,所以人在玄关附近。你不是向千鹤子介绍鸟口吗?所以我自然知道与关口巽一郎一起来访的青年是鸟口守彦,我都亲耳听到了嘛。”

“什么嘛!这根本是诈欺!”

“谁跟你诈欺了。我既没偷听也没先溜回客厅等候,是你们自己来得晚点罢了。”

我们的确是站在门口多听了两句。

但鸟口似乎一点也无法释怀,接着又向京极堂质问:“可是,中禅寺先生也说中我的身份与工作上的事情了,还不知如此——”

“哼哼哼,关口,千鹤子在你跟她介绍鸟口时说了什么?”

——哎呀,是是,有听说过呢。

有听说过,夫人这么说了。

“啊,所以说你们从小敦那里听说过鸟口的事情了嘛!”

“正是,敦子那家伙昨天来这里一趟,频频称赞鸟口是个懂幽默、令人愉快的青年。所以我事先知道了鸟口的工作地点、工作内容、人品人格——等等的基础知识。这些以外,鸟口,你也曾跟敦子抱怨过妹尾先生对分尸杀人事件没什么兴趣是吧?”

“这么说来,的确曾抱怨过好多次耶,原来如此,那么那栋箱馆的事也是从敦子小姐那里听来的吗?”

京极堂在听到鸟口提到箱子的瞬间,立刻皱起眉头,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嗯,正是如此,但是——鸟口,奉劝你真的别去深入探究这件事。关口,你也一样。”

京极堂瞪着我说。

看来他肯定多少知道那栋建筑区的内幕。

可是现场的气氛令人难以开口询问,反正这名男子只要是不想说的事情,在怎么问也不会泄露半点消息,我便乖乖地点头了。

且比起这些问题——现在想问的另有其事。

“等等——京极堂,你刚刚的话里有一点还是无法说明。鸟口说他不记得在神社游玩过的事情,因此不可能是敦子对你说的,但你不只能说出祭神小屋的数量,还知道杉树跟旗帜。鸟口,这些都说对了吧?”

“这个嘛,小屋的确是有四间——村子入口处有棵巨大的杉树,然后也真的插了一些旗帜。”

“京极堂,你也说明一下这点吧,难道这些也是早就知道了?”

京极堂又再次搔起下巴。

“关口,‘知道’跟‘了解’是不同的。这边我知道的事实在是鸟口的故乡总是若侠(日本旧行政区名,位于京都府北方,今日福井县南部。))远敷郡,而且是纳田终。这部分是从敦子那里听来的。”

“我的确跟敦子小姐聊过故乡的事情,因为听敦子小姐提到她小时候也住在关西。”

“我没听过纳田终这地方,很有名吗?”

“我不知道有不有名,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山村而已——中禅寺先生听过吗?”

“去是没去过,不过跟关口不同的是,我多少拥有关于纳田终的知识。”

“有知识就能说出刚刚那些?别跟我说你连全日本的各市町村落的神社有几间都知道。”

京极堂这家伙不见得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只不过纳田终比较特别。纳田终属名田庄村,名田庄是土御门家的封地。而土御门则是继承了安倍晴明血统的家系。应仁之乱(日本西元一四六七年~一四七七年间发生的内乱,影响扩及全国,并成为引发战国时代之开端))时,土御门家把晴明的分灵迁至此祭祀。以后这里的神社便受到历代的天皇保护,并受封为天社宫。我们家的神社在正统性上虽然颇可疑,但好歹也算是祭祀安倍晴明的神社,所以说并非全然没有关系。”

京极堂的另一身份是神主,神社就设在附近的森林中,名称为武藏晴明社。

“总之,这些知识组合起来引导出的结论便是先前所说的内容。这是我了解的事情。名田庄位于山中,刚才鸟口本人也说偏僻,自然不会有太多复杂的东西。有的是神社——贵船、加茂、善积川上、以及天社四大支派,因此我推理——鸟口在这种地方长大,自然曾在神社玩耍过,且他外表看起来不像是完全不玩耍的病弱小孩,当然,这算是大胆猜测,搞不好他实际上并不爱玩,也可能专在山林里玩耍。不过在观察他的表情后,我敢断定我说中了。治愈杉树与旗帜则是从文献上得来的知识。”

听完说明便不觉有任何不可思议的。鸟口也总算合起了嘴,反复说着“原来如此,嗯嗯,这样啊,原来如此啊”似乎深感佩服。

“话又说回来京极堂,讲白了确实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可是你为什么要作这种恶作剧?对初次见面的人太失礼了吧,害我也没能好好帮她介绍一下。”

京极堂又取出另一根香烟放入嘴里,说:“让关口大师介绍反而会产生误会吧,况且你们不正是为这类的事而来?”

鸟口闻言,立刻大喊:“啊啊,那时,也是像现在这样!”

思考速度较慢的我在理解事情之前,鸟口已经先盘起胳膊深思起来了。

“怎么了?什么事啊?鸟口!”

这次换成是我跟不上话题了。

“老师,您怎么还没想到啊,就是御筥神啊。没错吧?中禅寺先生。”

鸟口似手肘轻轻顶了我一下,京极堂总算显露出笑脸来。

“诶,昨天听敦子说鸟口要潜入什么可疑的祈祷师还是算命师的根据地采访,既然关口会特意带鸟口来我这儿,我猜九成九跟那方面有关,所以——”

我总算理解了。

京极堂的推测的却很准,我带鸟口来这里正是希望听听京极堂对于那方面的意见。

“你怎么不管做什么老是先入一步两步,等我们问了你再回答不是很好吗?”

“但这比罗里八嗦地说明更好理解吧?”

“话是没错啦——”

我找不到什么话好讲,情急之下拿了毫无关联的话来反击。

“你们兄妹平时看起来老是在吵架,没想到竟会互通情报,真是一对不能掉以轻心的兄妹。”

“什么掉以轻心,我们兄妹啥时做了什么该被警戒的事了?”

京极堂一脸困扰地说。此时纸门悄悄打开,夫人端着盘子进来。夫人再次向我与鸟口打招呼,细心地将茶与软羊羹摆在我们面前,说:“哎呀,这个人又在说些无聊的话了吧?真拿他没办法。鸟口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这个人就是这么个怪人,但敦子跟他一点也不像,个性是很正常的。希望别被他吓到,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鸟口突然变得很畏缩,浑身僵直地说:“没、没这回事,也请您多多指教。”

据夫人所言,茶点的水羊羹是伊佐间屋送的,听说他明天要出发到山阴地方钓鱼。

夫人在的期间,鸟口全身像是被浆糊糊住了一般僵硬。当夫人说了声“各位请慢聊”,关上纸门离去之后,他才像是皮球泄了气般变得软趴趴的。这么说来这位青年第一次来拜访我家时,见到妻子在场也是全身硬邦邦的。既然鸟口回复原状,我也吃完羊羹,话题便又回到原题之上。

“京极堂,刚刚的诈骗算是真正的诈骗,那你的意思是其他的算命师之辈也全跟你一样是诈骗?”

“别一直诈骗诈骗的说个不停哪,不过——诶,你说的没错。虽然这些分子当中确实有类似夏木津那种特异体质的人,但大体而言都是类似我刚刚的把戏。拆穿了是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但若不说,你们恐怕会以为我真的用了什么法术吧?”

夏木津是我们的朋友,在神田开了家侦探事务所。他似乎具有一种能看到他人记忆的奇妙体质,京极堂所指的就是这个。

“我想会吧。要是你不说明真相,反而拿神佛出来解释,我们肯定会被你骗了。”

“我可没骗人哪。我既没说谎,也没扭曲或隐瞒事实,只不过与普通情况在顺序上不相同罢了。”

“这么说也是没错啦,可是你手法的前提是事先知道客人情报吧?我可不认为世上的巫乩卜占之辈能那么刚好事先知道客人情报啊。”

“不、不见得。只不过有个前提,就是灵感与算命应该另当别论,虽说此两者在构造上一部分相同。另一点则是,一般人老把宗教跟超能力者之辈的视为同类对吧?这就是造成混乱的元凶。例如说,用批判超能力者的方法论来批判宗教是文不对题,反之亦然。但是敌人对这点也了如指掌,所以有时会故意将之混为一谈,趁着混乱混淆视听。这样一来就算知道他们有问题,但若不了解差异所在,想批判也无从批判起。”

“哪里不一样啊?”

鸟口发问,不知不觉间他的表情显得很认真。

“思考整理一下便会发现要分辨其实很简单。为了方便起见我们暂时先分作宗教家、灵媒、算命师、超能力者这几类。并列一看的确是很奇特的阵容。正确说来,这种分法在分类层级上是错误的,因为这些不是能并列而论的种类,不过暂时就先这么分吧。”

“层级不同是什么意思?”

“算命师是职业名称,灵媒、超能力者是用来表示个人的特异体质的名词。所以说具超能力的算命师是可能存在的,同时若他又属于某个宗教团体则又能称作宗教家。这与萝卜、红萝卜、南瓜及小黄瓜同属蔬菜类的情形是不同的。但是,就算有个信仰某宗教,具有超能力的算命师存在好了,当我们要针对某个事项来讨论时,这个人还是会被归属于四个当中的某一个范围之中。只要针对某事项来讨论的话,这样的区分便显得明确而不重复,故暂且采用这种分法即可。”

“某事项是指?”

“即他们被人批判时的最大理由,同时也是被人混同的最大原因,那就是‘奇迹’。为防止误解,我先定义一下,这里所说的奇迹是指‘通常被认为不可能发生的现象’。如此定义下,不管说法有多少种,我们仍可将他们全视为‘以展现奇迹作为活动一环的人士’。为了使论旨更加明确,现在我们的论点就限定于这个部分吧。当然,他们在这个以外各具有许多种的属性,只挑这点来讨论其实有些过分简化。但既然批判的对象多集中于此点,且这也是最容易产生混同混淆的部分,那么将这四种类在这点上的差异性明确化,对于避开针对其他部分的不正确批判并展开有效批判上亦非徒劳无功。另外,也不只限于批判,这对该如何去肯定这四类人亦有所帮助。”

京极堂打量着我们,似乎在看我们理解了多少。

“接着,奇迹其实也有许多种类。举个最简单的、四者均会实行的例子好了。就是刚刚我玩的把戏:得知并说出诸如未来之事、自己不知道的事实、第三者不知道的事项等这些正常情况下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洞悉秘密’。这四者都很擅长洞悉秘密。不管是读心术或灵视术或卜易,这些方法看似不同,就结果而言全都一样。简言之,这种奇迹就是专门知悉平常不可能得知之事。可是对于上门求助的人而言,这四者看来似乎都一样。若问什么部分不同,这四者在各自的目的上,以及对所展现奇迹的说明体系上其实是有所差异的。”

京极堂有时会摇身一变,成了个煽动家。这么无趣的话题却能吸引鸟口大半的兴趣。而我由于已经习惯,还不至于像鸟口那么严重——但脑中也快被和尚、算命师以及灵媒给占据了。

京极堂继续鼓动着辩舌。

“首先来讲宗教家的情况吧。这种人——真正的目的是信仰,以及为了扩展信仰的宣教。奇迹乃为此发生。亦即,奇迹是为了尽可能增加信徒而发生的。所以表面上应与营利目的的奇迹区隔开来。”

“增加信徒难道不是为了营利目的吗?”

没有信徒的我对宗教存有偏见。

“对你这个没信仰的家伙大概很难理解吧。当然不是。”

“是吗?增加信徒自然就能赚取更多点钱,而就是因为能赚钱所以才传教的,不是吗?”

京极堂眯起眼来看我,蔑视着我。

“你的问题会让论点变复杂,待会儿再说明。接着是宗教家对于奇迹的解释。必须考虑其所信仰的对象——绝对者、神之类的存在。此时,说明奇迹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是以其所信仰的对象,例如说神——直接引起奇迹作为说明。这用在发生天灾地变之类的大事件时最有效。关于这项应该无需多做说明吧?另一种说明则是说其特别力量来自于真挚的信仰心或虔诚的修行。对于他人质问为何能洞悉‘秘密’时,宗教家只需回答这是神的启示便能说明。若是被问及为何能听见神的启示,也只需回答一切均是修行的成果,亦即从虔诚的信仰而来的即可。”

“这样啊,也就是说继续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没错,因此不直接批判其信仰的对象本身或教义理论的话,也只是打泥仗罢了。”

确实,这类理论大多是鸡同鸭讲。

“那么——接下来讲讲灵媒吧。”

鸟口重新坐正。

“灵媒与宗教家有所不同?经常听到修行之后获得灵能之类的事咧。”

原以为会被反驳,京极堂却很率直地同意,看来我这次的质问虽不中亦不远矣。

“——如关口所言,若先切除修行者的宗教教义部分不谈,其与灵媒之间几乎没有差异。但是我仍认为这之间有一点区隔,那就是灵媒并不以信仰、传教之类为目的。例如说,有个透过修行获得灵能的宗教家好了,在与信仰、传教无关的部分发挥力量时——因为这不是宗教活动,所以此时应称呼他为灵媒才对。相反来说,有时灵媒也会获得系统化的教义而成为假性宗教对象。但这时灵媒自身的信仰与以灵媒为中心发生的假性宗教信徒的信仰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真难懂。”

“会吗?”

京极堂皱起眉头。

“以灵媒为中心发生的假性宗教的信仰对象多半是灵媒本身。不管灵媒本人要信仰不动明王还是白蛇,信徒们崇敬的是灵媒本人。亦即,灵媒自己与信仰、传教等等的大义名分是毫无关系的。所以毫无信仰的灵媒也能成立。”

“那灵媒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鸟口问。

“——跟信仰或传教都没关系吗?”

“没错,大多是为了救济。”

“那不就跟宗教相同了?信仰还不是也提倡救济?”

我一说完,京极堂立刻说:“你可真爱一一反驳哪。”接着说“宗教中的救济是不同的。宗教中,信徒要靠自己的信仰才能获得救济。所以宗教家的目的是传救,救济只是其结果。于此相比,灵媒则是发挥其特殊能力来拯救信徒,所以救济本身则成了目的。受拯救者付钱答谢出手搭救的灵媒,就像在付费享受特殊技能一样,之后是否有信仰并不重要。因此这可说是一种以救济为名义,活用特殊技能的行业。除了行奇迹不求报偿的人以外,这明显了说是以营利目的。”

“那灵媒如何说明他们的奇迹呢?”

“很简单,只需—说自己具有某神奇力量即可,至于力量怎么来的要怎么回答都没问题。不限定是修行或信仰的成果。可以说与生俱来的,甚至自己就是神也可。亦即,相对于宗教家是神的信仰者,灵媒本身在立场上是能与神互换的,也因此才会产生以灵煤本身为对象的信仰。”

鸟口以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点点头。

我也似乎有点懂了。

“那么——再来是算命师吧。占卜分成几个系统,如起源于中国的、发生于东方的,或者易经、占星术等等。种类之多,不胜枚举。但是只要学习该占术的理论,不管谁都能算命。不需修行或信仰,也不需天赋才能。跟成为律师、代书相同,只要用功就当得成。”

还有占卜学校呢——鸟口说。

“没错,这种情形的目的非常明确,算命师得摆摊赚钱,所以毫无疑问的是为了营利目的。至于发生奇迹的理由——虽说此时不叫做奇迹——也很明确,就是根据各自占卜理论而来的。不管是阴阳五行,还是十干十二支、四柱推命、黄道十二宫等等都行。若被人同及为何能洞悉秘密,只要将所学之事诸如木火土水金如何如何、太阳在牡羊座如何如何交代耠他听即可。占卜就是这种动西,不多也不少。若想批判,除了指摘出占术理论的矛盾殿外,别无他法。”

“可是京极堂,世上也有所谓的灵感占卜吧。”

“那只是用宗教或灵媒的概念代替占卜理论罢了,会这么做多半是嫌用功学习占术很麻烦吧。总之挂着算命师的招牌,却在占卜之后说什么要祭拜租先或遇上孽缘之类的话根本是搞错领域。”

他讲得似乎很有道理,但对我而言实在很不明确。我平时从没注意思考过区别,而且就算能明确区分开来,对我而言顶多也只是相当于菖蒲与燕子花的差异性,不具多大意义。只不过大概就是因为大家都像我一扬,以这种似懂非懂的态度去面对,所以这种家伙才会充斥于街头巷尾吧。

“最后是超能力者。这类人没有所谓的目的,也不是相田就能当的。他们多半会以科学当作说明体系,不国多半无法完全说明。毕竟若能完全说明,开头也就不会加个超字了。这单纯是一种能力。夏木津若要分类就属此类。”

鸟口不知道夏木津这个人,因此最后一句话应是对我而说的。

“我们无法去批判这种能力本身,因为那是体质问题。要批判只能批判他是如何运用这种能力的,以及是否谎称基于什么原理成立的。只不过在质疑这些之前必须先检查是否真的具有这种能力,亦即,能力本身是否是诈欺。但是,即使真的具有特异能力,也有许多超能力者误会其能力的来源,譬如自称自己是灵煤,或宣称透过修行开眼,或利用占卜来戏弄别人,所以经常会造成更多的混乱。好,鸟口,到这边应该没问题吧?”

鸟口突然被点名,缩起下巴,发出愚蠢的怪声。

“现在回到我刚刚的把戏,关口一直说那是诈欺嘛。”

“的确是诈欺啊。”

“刚刚就说了,如果我自称是灵媒,以不可思议的千里眼神通力得知鸟口的来访,那就是诈欺,因为我在说谎。或者,如果我说我是超能力者,用读心术窥知鸟口的内心世界,这也是诈欺。但是这两种情况中,真的算欺骗的部分只有一点,那就是——我谎称了我获得鸟口情报的方式,此外并无其他谎言。而且就算我真的用了灵能或超能力来获得这些情报,对你们而言也没什么好困扰的。”

“顶多觉得世上也有不可思议的事情罢了吧?”

“诶,就算真的有超能力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而且若是假的也只需一点简单的检验便能识破。要是对方得意忘形,自称起具有预知能力的话要戳破更是容易。总之超能力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但如果我不以灵媒自居,而号称算命师的话又如何?”

京极堂伸出手来,在茶几上合掌。

“如何?没变化吧?说谎还是说谎啊。”

“有变化。譬如我宣称——我以中国古传的天后算命术算出鸟口会来访,由其面相骨相看出其懊恼运势,并借此导出国去种种事迹的话,当然这一样是诈骗,但你们也会相信吧?记得你们刚刚这么说过。”

“听起来比超能力之类的还要有说服力。虽说现在已经知道真相了,不敢保证。不过我想多半会相信吧。”

京极堂解开合起的手指,说:“那么如果我接着说,鸟口明天会遭逢一股厄运,工作不顺、寻人不遇、失物不回,水难、火难、女难加死相——的话,你想会如何?”

“唔嘿”的一声,鸟口发出悲鸣。看来唔嘿是他的口头禅。

“京极堂,你个性真壤耶,要举例干嘛不举点比较吉利的例子?你看鸟口,他明明知道这是谎话也差点相信了。要是你没先揭穿谜底直接对他如此宣告,我看他恐怕就直接在梁上上吊了。”

假算命仙也不怀好意地看着鸟口,问:“为什么你会相信?跟过去现在的事情不同,未来的事没人能保证说得准啊。”

我代替支支吾吾的鸟口回答:“你说废话,既然过去现在的事情都全部说中了,自然也会以为未来的事照样说得准啊。”

假算命仙大大点头。

“没错。这就是这种情形下最大的诈骗。过去现在的事情只要靠收集资料就知道,说实在的,说得准是理所当然。刚刚的例子则是利用说中过去现在的事情来保证对未来预言的正确性,但事实上所谓的算命师必须能预言才有存在价值,只知道过去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反过来说,我们根本不知明天之事,所以不管他怎么说无从判断。毕竟实际上我们也只能以过去现在之事来作为判断基准。所以,老是说中过去现在之事的算命师不值得信任。”

“原来如此,算是上了一课,但你说这些的用意是什么?我不懂你的意图啊。”

假算命仙露出自信的笑容。

“继续听下去就懂了。假设我是个算命师,不管我是行诈骗还是乖乖地用占术帮人算命,总之我的工作在我预言口未来的阶段就结束了。拿了算命费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不管鸟口会淹死烧死都与我无关。”

“这样啊,可是这样实在是……”

“倒不如说,对我而言真的发生了还比较好,正好可以证明我的确很准。”

“可是这样太过分了啦。”

鸟口没用地哭诉。

“别担心,反正多半算不准。我们没道理能洞悉未来之事。可是,假设鸟口已经完全信任我这个算命师时,就算没说中也会以为——他靠着占卜察觉了危险,在警戒之下改变了运势吧。因此当顺利突破难关时,说不定还会怀着感谢之情向算命师道谢,奉其占卜为人生方针。只是如此的话倒也还好,就算算命师是骗子,客人等于是完全中了他的骗术,但求卜的人本身心怀感激所以倒也无妨。而对算命师而言,每次只需随便讲讲就能收算命费也不措,别太过分就不合露出马脚。但如果说,我不是算命师而是灵媒的话呢?”

“灵媒的话嘛,并不是——只帮人预知不幸未来就银货两讫的,还有后续。”

“后续是什么?”

假算命仙摇身一变,成了急就章的灵媒。

“当然是,帮人干起除灵障的行为哪。”

“啊啊——原来如此。”

“没错,刚刚不是说了,算命师是做生意的,收了算命费后没必要还去照顾你的未来。但是灵媒可不同,他们以拯救苍生为职,必须传授人避开不幸未来的方法。因此动不动就要帮你除去厄运、帮你驱邪、劝你刻开运印签、劝你买开运宝壶等等,这些都比算命费还贵得多了。”

京极堂伸手去拿摆在榻榻米上的白壶,高举起来。

里面应该装了点心吧。

“嗯嗯,原来如此。鸟口啊,换做是你应该会买吧?例如说他手里的白壶。”

“或许会吧,有钱的话。”

鸟口小小声地税。

“可是灵媒顶多也只是帮你驱邪,卖你开运宝物就结束。”

京极堂把壶放在茶几上。

“换做是宗教家的话还有后续。”

“更恶质吗?”

“倒不见得,只是还有后续而已。”

“还有后续?”

“如我再三强调的,宗教家的本分是传教,也就是要人入信、改宗。以鸟口为例,为了让鸟口变成某宗的信徒,宗教家会把前面的所有行为综合起来。即,不管是最初诈骗的部分、后续不准确的预言部分、再接下来的加持祈祷部分,都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表演,是无关紧要的部分;说谎也只是图个方便罢了,只要能让鸟口真诚信仰仰即可。一旦鸟口成为信徒了,还会管他诈骗不诈骗吗?不管为了什么宝壶什么宝珠,通通成了贵重的宝物;更别说一来时传教时说的谎言,那根本不足挂齿。因为未来是一片大好光明在等着,入信者得永生。”

京极堂说话的语气变得像是和尚在说教一般。

受他语气影响,我觉得像是正在受人蒙骗一样。

仔细想想便知道,这样的传散一点也不值得感激。虽然京极堂主张这四种人有所不同,但越听反而越觉得,不管是超能力者、算命师、灵媒、还是宗教家全都一个扬。

“怎么越听越糟糕啊,说穿了这些全都是诈骗嘛,连宗教也跟诈骗没两样嘛。”

“一点也不糟。因为你先知道一开始使用了诈骗手法才这么觉得吧。只要不知道就不觉得。”

“话是没错,但还不是一样,都是欺骗行为啊。”

“当然不一样。这四个虽然都同样使用诈骗的手法,但诈骗所估的位置并不同。首先超能力者的情形,如果他玩了我刚刚用的那类把戏就表示他的能力本身是假的。这根本没什么好说的,被拆穿了就完了,受人抨击也无反驳余地,因为不具这种能力却自称超能力者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诈骗。因此,即使把戏玩得很巧妙没被拆穿也该受人抨击,因为他该自称的是魔术师才对。所以,理所当然地只有真正具有能力者才能成立。那么,算命师的情形又如何,如果算命师有玩把戏,就表示对过去与现在占卜是骗人的,但那并不表示后续的对未来的占卜就一定不是真实。即使不是真实,那也可能只是照着自己的理论算出的结果。说白一点,诈骗的部分只是吸引客人的手法罢了。我一贯主张人不可能预知未来,但算命师并不这么认为吧吧。反正随口说说也有可能说中,只要中了就好,算命就是这么一回事。因此就算过去、现在的占骗人,以算命师的情况来说我们没必要全盘否定他的行为。那灵煤又如何?其本分乃是祈祷之类的事情,刚此最初的部分不管是诈骗还是什么都无妨,灵媒只要灵能有效就好。”

“真是谬论。不管驱邪是不是有效,一时始的部分都一样啊,都是诈骗吧。”

“虽然一样,但没关系,因为所谓的灵异就是这么一回事。”

京极堂断言。

“自古以来很多人都搞错了——或者说即使是现在,太部分的日本人也还是这么认为。其实所谓的心灵术,只是种用来赋予难以说明的‘灵’的观念的一个姑且形式的作业罢了,绝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非科学之力。刚此巫女或咒术师不可能知道明天的事情,也没有必要知道。他们有必要知道的是获得所需情报的特殊能力,与有效地将这些情报公开的方法论。透过某种形式摄取而来的情报,用最有效果——这里指的是对第三者具有效果——的形式将之公开,以作为随后施行的奇迹佐证。”

“这跟占卜时以诈骗来吸引客人不是都一样嘛?”

到现在我仍无法掌握京极堂这番话的意图,不过虽然掌握不到,却也已彻底被他的话题所吸。京极堂一如往常,毫不迟疑地回答我的同题。

“不同。占卜的情形,一开始的手法之作用是为了让人相信自己的理论,因为人们相信既然能说中过去与现在之事,表示基于‘相同理论’也能说中未来。但是就结果而言,除了偶然说中的情况以外,大部分的预言都不中,因为未来不管用任何理论都无法真正准确预测。”

“不可能——准确预测吗?”

“不可能。所谓的占卜本来就不可能会准。既然不准,就表示理论有错,可是一开始对过去现在的占卜却很准,由此便可知这部分是由别的理论——也就是骗术而来的,於是把戏便曝光了。但是灵能并不同。祈祷驱邪有所谓的效果问题,跟占卜不同,不可能不准。”

“为什么?你刚刚不是才说未来之事不可能预测吗!”

“所以说未来之事跟灵媒根本没关系哪。灵媒与算命师不同,不会说什么‘你明天会碰上某某事’之类的话。而是说‘不驱邪会遇到坏事’、‘不买宝壶无法幸福’。如果驱邪买壶之后仍无法幸福,就说你心态不正、祭拜不足,要有多少理由就有多少理由,所以说绝不可能不准。因为灵媒的存住意义并非为了告诉人明天会发生什么,而是明天该做什么。”

“所以说比算命师更恶质对吧。”

“当然不是。不管他们用了哪些手段,只要有人因此得救,倒也无妨。所帮的心灵术就是这么一回事。会产生不满是因为技术差劲、无法救人的灵媒越来越多所造成的结果罢了。只要不能救人,不管是什么灵媒都是诈骗。因此只因一部分做法是诈骗就大惊小怪完全是错的。因为对灵媒而言,诈骗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只要骗得够彻底——就没问题吗?”

“说难听点正是如此。因此重要的不是手段,而是手法。采用了立刻会被看破的三流手法才有问题。只要不会被看破,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无妨。因此自太古以来灵媒们潜心钻研收集情报的技巧,如何获得情报对他们而言是攸关生死的问题。”

“可是收集情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吧?撇开刚刚你那个靠偶然的把戏得来的情报不说。”

“偶然也是技巧之一啊。从细微的动作到坐姿、语尾等从当中提引出最大限度的情报。正确的状况判断、预备知识的累计、基于巧妙口才的诱导询问,这些就是灵能。当然事先调查亦是灵能之一,这些准备都很费功夫。所以像夏木津那样能什么也不做即能洞悉对方秘密的家伙来当灵媒是再适合也不过了。”

“那么,京极堂,你是夏兄是灵媒咯?”

“当然不是。你的理解能力真差哪,我只是在说,用世间所谓的超能力来收集情报是很有效的罢了。那家伙遑论救人,根本只会造成他人混乱而已。收集而来的情报如何公开才是重点,这方面的技巧比情报收集更麻烦得多了。”

“——也就是说,世上所有灵媒说穿了全是骗子,是吗?”

“没错,但我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再说一次,是诈骗也无妨。只要不被揭穿,就称不上诈骗。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了,这就是心灵术。可是后来这些心灵术的技巧被那些算不准的算命师或假超能力者拿去乱用,事情才会变得复杂起来。”

鸟口沉思一番后,发言说:“原来如此,真是完善的手法。但是这样一来,不就永远不台有人对灵媒有所怨言了吗,灵媒不同于算命师,绝对不可能不准;而且只要把戏不被拆穿就不合被人怀疑。”

“不——问题是最近的灵媒都搞措基本部分,他们不了解我刚刚讲的道理,所以做法很差劲。手法很快被人看破,驱邪又没效果,所以救不了人。运气好的话还有人相信,运气不好就半个信徒也没有。当中也有做法差劲却擅长唬人,一时之同能获得他人信任,愿意让他驱邪个几次,但最后露出了马脚反而导致不好的批评。于是灵媒这种生意逐渐变得比算命师更投机,最近帮人灵视、祈祷等等的价钱还比占卜的费用还高得多,而宝壶也贵得离谱。”

“原本高价是这个原因。”

“正是如此。可是当中有些人天生穷酸性格,想说既然已经花大钱了,不努力点不行,结果反而真的改变了运势;也有人偶然碰上好运到来。于是长久下来,倒也能形成刚才提到的假性宗教。但若没这么好运——可就抱怨满天飞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手法拙劣的灵媒忘了灵煤的本分吗?”

“没错。收集情报的手段简单就被看穿,也有人主动公开原本不该公开——自己获得灵能的由来。更愚蠢的是,还有些笨蛋自命超能力者;或者返去汲取算命师的理论,做些原本不需做的未来预言,靠此多收金钱,堕落到与诈欺师毫无两样的地步。”

“意思是,严格说起来原本灵媒师并不像算命师会对未来预言?”

“没错,灵媒所做的‘洞悉秘密’并非是对未来的预知,而是对于招致现在状况的原因——也就是对过去的因缘做解释。关于未来,则以‘照现在情况发展下去并不乐观’的方式来表现。对他们而言,能明确看出是否看得准反而是致命的,这由灵媒漫长的历史便可获得佐证。预言的风险太大,对他们而言并不划算。因此,让我来说的话,如同只有过去、现在的事说得特别准确的算命师不值得信任一般,明确预言未来的灵媒也是三流货色。”

“原来如此,那么宗教家又如何?”

“宗教家也不预言。”

“不是有预言者存在吗?”

“那是预言者啊,意思是预知神言者。听好,宗教家背后有个全能全知的神存在。如果随便预言却落空了,那就表示神的话不准。这样一来谁能负责?岂不让神明的面子尽失?所以说没必要冒这种风险。释尊还曾禁止人们预言哩。”

“有这么一回事吗?”

“嗯,在富有强烈初期佛教色彩的南方佛教经藏小部中的巴利语经集里收录了佛陀的话语,他说完全不预测瑞兆与天灾地变、看相、占梦,也不判断吉凶才是修行者之正道。另外同一教典中也说释迦明白禁止婆罗门的吠陀之咒法、看相、占梦、占星术。”

我虽不清楚他引用的典籍是什么——不过看来是真的。

“可是好像听说过有些圣典预言未来之事,也听说曾有德高望重的高僧预言过国难——”

与京极堂不同,我举不出半点具体的例子。所以我的反驳听起来欠缺说服力,显得与小孩子耍赖没两样。

“的确是有你说的情形,但是圣典做的是好几千年、甚至好几万年以后的预言,总之是同时代人无法确认的、超乎常识范围的预言。正确与否绝对无法确认,所以没有风险。”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全是些到现在仍不知是否正确的预言。

“另外你说的高僧的预言嘛,这算是特殊的情形。原本进行预言的和尚该算是破戒僧,算不上求道者。可说单纯只是个灵媒,不,该说是超能力者吧。这些人嘛,要是说中了教团便会采用来作宣传,要是没中便逐出教门。教团在这方面是很现实的。话说回来佛教教团其实连替人驱邪都是不允许的,因为佛教基本上并不承认灵魂存在。”

“是这样吗?”

鸟口歪着头反问。

一脸觉得很意外的样子。确实,我想初次听见的人都会觉得很奇怪吧。我以前便听过京极堂说过这类话,因有预备知识故不意外。

鸟口继续歪着头,带着狐疑的表情说:“——可是我今年才在编辑室附近的寺庙驱过邪。”

“编辑室附近——啊,目黑的佑天寺是吧?”

“是的,是佑天寺没错。那间应该是有名的寺庙吧?”

“佑天寺是间历史悠久的名寺,与鬼怒川羽生村那位降服了阿累怒怨灵(有名的怪谈))之著名高僧佑天上人有很深的渊源。佑天上人可说是日本史上开创降服怨灵、婴灵供养分野的高僧,他担任过净土十八谈林的大严寺、大谈林的传通院、总本山增上寺的住持,最后成为大僧正。可说是一步步爬上净土宗的最高位的人。但是他在被大幅拔擢成为大严寺的住持之前,可说是宗教上的无业游民哩。”

“那又是为何?”

“要说为何嘛,因为他是专以驱除恶灵为职的和尚吧。净土宗源远流长,朴实不华,对他们而言驱除恶灵是偏离正统的行为,觉得不像话,所以才会排挤佑天上人吧。但是由他最后又爬进权利中心这点可知,教团也没打算彻底与他断绝关系。不即不离,在教义上虽算是异端但在作为宣传却给与高度评价,这就是教团的做法。但基本上是不认同偏离正统的行为的。”

“京极堂,听你说了这么多,当然我并不是不信任你,但你的话却总是给我一种诡辩的印象。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恰恰好的例子一个接一个出现?你该不会是看我们不知道便隐瞒不合乎论点的,只靠能佐证的例子吧?”

“很可惜,我得驳斥你的意见。我才不会干事先准备好结论,再为了证明结论只举足以佐证的例子的行为。很可惜地,正确来说是目前留下来的例子全都是恰恰好的例子。”

“你是说不利的例子就会被抹消吗?”

“说穿了便是如此。”

我的愚蠢质问早早被人驳斥掉了。

“那非洲的咒术师又如何呢?那是宗教没错吧,难道他们不预言吗?”

可是当鸟口偶偶问了这个单纯的问题时,京极堂却一脸高兴地拍了膝盖,说:“问得好,可见鸟口比关口的理解度高多了。”

“后面那句太多余了吧,反正我就是没理解力。可是,我觉得这个家伙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吧。”

“没这回事,刚刚鸟口的质问具有重大意义。我在一开始定义宗教家的时候没定义清楚,是我的错。我在此所说的宗教家是指‘具有并多普遍宗教要素’的传道者。鸟口说的非洲一带的宗教并非普通宗教,而是民族宗教。”

“什么是普通宗教?”

“以个人为救济对象的宗教。佛教、基督教、回教即是。普通宗教所指通常是这三个,又称作世界宗教。这些宗教不论人种国籍,任何人都能信,亦即能透过传教扩大其势力。我这次举的例子并不只限于这三大宗教的传教者,也包括透过传教扩大势力的宗教信徒,所以也包合异端或新兴宗教。称之为普遍有所语病,但与民族宗教又明确不同,所以先将就使用吧。”“那,所谓的民族宗教又是什么?”

“相对于普遍宗教以个人为救济对象,民族宗教则是专以民族、国家、集落、血缘团体等特定团体为对象的宗教。这种既无传教的必要,也办不到。本国的神道等宗教即被分类于此。想信仰这类宗教,就只有取得国籍、成为村民、缔结血缘关系等等而已。的确,部族之间是有势力之争,而不同民族宗教的集团之间也有权力抗争,但基本上民族宗教在教义上缺乏增加信徒或扩大势力的面相。因此民族宗教虽需要咒术师来作为宗教上的象征,但其存在价值却与灵媒几乎毫无两样。咒术师虽具有宗教上的向心力,但民族宗教中的咒术师单纯只是神的代理人,丝毫不具备宣扬教义、勤于传教的宗教家性格。而且他们与神本身之间具有互换性,这点从先前的分类来看——也该归属于灵媒之中。”

话题似乎又扩大了。

“可是,如果囫囵吞枣地接受你的说法,那神道中的神主,也就是说像你这种人便该算是灵媒吧?可是仅凭我的印象来判断的话,宫司神主之类的人要说是宗教家还勉强接受,说是灵媒似乎差太远了哩。”

我的发舌总是建立于印象之类的薄弱证据上

“神主本来就是灵媒。只不过神道的复杂性是长期累积的。神道一开始是发生于血缘宗教,有血缘关系者自然而然会住在一起,后来便又发展成地区宗教。你应该听说过村落的镇守神吧?”

“有啊。”

“过去每一族每一集落都镇守著一尊神,所以说日本有八百万尊神明。另一方面,随着国家规模的成形,各集团间产生了政治性的上下关系。最后宗教上神明彼此之间也产生了主从关系或姻亲关系,历经一番废退统合。”

“神明的废退统合吗?”

“没错。在原本的村落镇守神的性质之外,另外产生了一种国家宗教的进化。紧接着更糟的是,这时外来的普遍宗教——佛教传进日本了。毫无疑同地,佛教在宗教的规模及结构上扎实得多了,因此神道便打算参考佛教的结构来强化体质。”

“神遭受到了佛教的影响吗?”

“当然受到了影响。神道采用了佛教中适合的系统来改革自身结构。结果充满普遍宗教色彩却全然不是普遍宗教的民族宗教便这样逐渐形成。神道在两种特性交织之下逐渐成熟,到了明治前后,斩断逐渐分离沉淀出来的地方宗教与具佛教色彩的特性后,国家神道于焉诞生,还装作自己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哩。可是溯其本源,神道其实也与非洲部落宗教没什么差别,神主与秘境的巫医在性质上是相同的。况且,神主原本就是采轮流降灵制的。”

“轮流降灵?”

“没错,年年轮流,今年换你当明年换他当这样。”

“可是中禅寺先生,靠轮流制能担任起灵媒的重责大任吗?难道灵能力会像社区传闻板那样传来传去吗?”

“当然可以。灵能力并非什么特殊能力,只要懂得方法谁都办得到到。而且这种轮流降灵制还是非常有效率的制度。若是世袭制,还得担心神职家系有绝后的可能性,因为神主得当牺牲者。”

“为什么神主是牺牲者?”

“任职中什么也没发生的话倒也还好,只需把神传耠下一个即可。但是万一发生了天灾地变,也就是所谓的不测之祸时,神主是必须担起责任的。”

“要怎么负责?”

“以死负责啊。因为发生灾害是灵媒、也就是神的责任。原本应是全能的神却发生过失,当然只能以死谢罪了。听好,太古时期,传达神言出错的巫女是必须一死的。所以,当神职与权力划上等号的时候开始——也就是神职开始转变成世袭之后,神主——灵媒便不再随口传达未来预言的神旨了。虽然表面上不提,预言不准是人人心知肚明的。”

“因为风险太大了嘛?”

鸟口作出比我更确实的回应。

“正是如此。如鸟口刚才所言,未开化地区现在仍存在着‘进行语言的灵媒’但是他们也同样必须负起相对的责任。所以说灵媒啊,不敢负责是不能进行未来预知的。”

鸟口再次在胸前盘起双手,低头沉思了起来。

我也因为在这个阶段不好插嘴所以闭嘴。

结果又变成来此恭听京极堂演讲了,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我才能传达给主人原本的来访意图——讨论作品收录顺序——了。

鸟口略歪着头,抬起脸来,静静地开口说:“我试着整理了一下,如果有错误请纠正,首先,只要是自称超能力者的人,不管在任何情况之下,只要不是真的,都该受到抨击。就算在当场他能巧妙诈骗过其他人,一切把戏都没被拆穿,也该受人检验,因为超能力者完全不被容许有诈骗行为——”

“正是如此。”

“接着是算命师,只要占卜的本分做得好,导入部分的诈骗看情况也能容许。可是如果他提及非自己本分的祈祷供养之类领域就必须当心——”

“没错。”

“再来是灵媒,这个则是只要没被拆穿任何诈骗都该受到容许。所以就算看穿其把戏也不该抨击。但是如果是不能救人的差劲灵媒,或不负责任随便乱预言,收取的费用过分高昂的情况则需多加留意——”

京极堂这次则心情非常愉快地抚摸着下巴。

“最后宗教家的情形,只要信仰的态度或教义本身没有问题,就不该随便加以批评抨击。但是与信仰或教义无关的活动则必须明确划出界限来考虑——”

京极堂的手离开下巴击掌称好。

“鸟口,你真是个人才,留在糟粕杂志里当编辑实在太可惜了,帮我的意旨做了很清楚的整理,跟关口大大不同哪。”

说的真过分,看来我已经被人远远抛在后面了。

“京极堂,你这人真啰嗦耶。如果只是想说刚刚鸟口的这番话直接这么讲不就好了?前提太长了吧。”

“要是那样讲,像你这种人肯定完全不会同意吧。一定会说不管结果如何,诈骗就是诈骗,完了把戏就该受人彻底抨击吧?”

确实如此,但这种想法就算听完长篇大论也还是没变。

“京极堂,你说的没错。你说宗教以传教为本分,灵媒以救济为本分,为此不择手段是应当的,到此我还算能接受。但是就算如此,谎言仍是谎言;明知其为诈骗仍放任不管,我实在不敢苟同。就是这种不容切开隐藏部分的态度,才会增长了世上那些所谓‘occultist’的气焰。我能理解灵媒或宗教家们有去成立的历史与抱持的大义名分,但在现代,不管是宗教算命还是超能力都该一视同仁吧。”

我不甘心,继续死缠烂打。这番话虽有一半出自真心,但剩下的则全是借机发泄刚刚被人冷落的不满情绪。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鼻子喷出叹息之气。

“关口,说你一知半解,倒是专知道些冷僻的用语,日本到底有几个人听过‘occult’这个词?鸟口,你听过吗?”

“如果是阿经与堪平(阿经是歌舞伎及净琉璃的著名戏码《忠臣藏》中登场的主角大石内藏助的小妾,堪平则是阿经之兄。阿经和堪平在日文中念起来与神秘主义的发音相同))倒是有听过。”

“看吧,平常人顶多听过忠臣藏,没几个人听过这个词的。况且你是了解‘occult’的真正意思才作发言的吗?你知道‘occult’翻成什么?”

“你自己不是说过吗?记得是什么神秘的、超自然的意思吧。‘occultism’不是译作神智学吗?”

“‘occult’原本是‘被隐藏的’的意思啊。据闻最早出自阿格力波的著作《隐秘哲学》,这是十六世纪的著作,表示神秘主义本身的历史可以溯及更早以前,但可确定的是在文艺复兴以后,神秘主义一开始被称作‘occult science’,日本人一看到‘science’老是想将之翻成‘科学’,所以才会误会成这是与自然科学对抗的怪异科学。例如‘psychic science’就将之翻译做心灵科学,真是愚蠢。‘science’原本是知识的意思,所以‘occult science’应该译作隐秘的知识,而‘psychic science’则译作灵的知识才对,与科学毫无关系。这些姑且不论,神秘主义会在文艺复兴时期成立有其道理,因为原本受到舍弃的知识在当时潮流之下重新获得复兴。”

“所谓被舍弃的知识——是什么?”

“就是——散落在欧洲知识体系之外的,希腊、罗马、东方及回教圈这类的知识。文艺复兴时期这些知识重新受到评价,但复兴之后立刻被基督教所注意,烙印上反基督的印记。接着有好一段时间,神秘主义一直是‘反基督的知识’之意。但是到了十九世纪,占星术、数秘术、降灵术等知识在艾利法斯?里维等人的手中被混为一谈。结果神秘主义变得低俗并受到方与未艾的自然科学所敌视,这次反而被人烙上反自然科学的印记。结果这么一来,一切怪异、难以理解的东西全被塞进名为神秘主义的箱子里。进入本世纪后,自然科学与基督教之间发生冲突,结果过去曾是反神秘主义急先锋的基督教反而差点被塞进神秘主义的黑盒子之中。虽说这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但总之神秘主义成了一个方便的垃圾箱,所有一切怪异的事物,不论好坏全被抛进其中,并紧密盖上盖子,像是害怕臭味传出般封印起来。之后这种态度一直持续着——如今远路迢迢传进日本,还生出像关口你这样的毫无理解的人。”

京极堂在说完冗长的大论之后,以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

“我哪里毫无理解了!我对神秘主义可是像你刚刚所说的样子理解的咧,哪有错了。”

“当然错了,刚刚不就连真正是神秘主义的并非如此的东西都分不清了?照这样看来,等到神秘主义在我国受到普遍认知时,不知又会被误解成什么意思,真令人担忧哪。有些人被丢进神秘主义的黑盒子感到苦恼,但也有人反而用来当作烟雾弹,利用其无所不包反而难以侵犯的性质,这种黑盒子可是方便得很。所以说你如想使用神秘主义这个词,甚至想更进一步去批判的话,好歹得先学会分辨真假吧。”

“神秘主义的真假?你是说如果是真的就别妄加批判?我在说的就是这个问题。”

“不窥探也能简单分辨。刚刚不就分作四种了?我从没用神秘主义的基准来思考过,要分的话超能力是非神秘主义,占卜是准神秘主义,灵能是真神秘主义,宗教是超神秘主义,大概如此吧。嗯,真有趣——”

京极堂似乎很满意刚刚临时想到的四个称呼。

“例如说——魔术不算神秘主义吧?”

“当然,那只是表演罢了,看起来虽然很神奇——但背后有机关。”

“没错,魔术有机关,我们知道有机关所以才能尽情享受。因为知道有机关所以不会抨击。那么超能力又如何?”

“超能力——应该算神秘主义吧。在表面上——号称没机关,不过没机关的奇迹当然是骗人的,所以是神秘主义。”

“呃——超能力是没有机关。超能力不是魔术,所以不应该有机关。因此超能力必须将其来历公开才行,去探究背后的机关是无意义的。你的意思是这样?”

“对,所以不是很明白吗?魔术不是神秘主义,超能力是神秘主义。理由也明明白白啊,就是在与有无机关之上。”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以轻蔑的表情看了我。

“真叫人伤脑筋,你根本没分清楚嘛。”

“什么意思?”

“跟有无机关完全无关吧。当以这点来区隔时——已经都不再是原本的神秘主义了。原本的神秘主义是不该去考虑是否有机关的。亦即不管是公言有机关的魔术,还是标榜没有机关的超能力,都没有资格作为神秘主义。”

“那——你是说超能力不算神秘主义吗?”

“还用说吗,我早说过神秘主义是被隐蔽的知识,当标榜着‘没有机关也没有把戏’的瞬间,就必须将之从神秘主义的黑盒子中拿出,公诸于世人之前。”

“也就是说,要成为神秘主义,必须是‘不管有没有机关都无所谓’的东西吗?”

鸟口一说——很令人不甘心地,京极堂大大地点了个头。

“正是如此。所以原本不该被放入神秘主义范畴中的东西,现令却潜伏在神秘主义黑盒子之中,而煞有其事地讲起原本不该公开的来历之假‘cccltist’也出现了。这些人或许真是关口所言之该被抨击的对象。因为他们不说该说的,却大剌剌讲起不该说的事情。正牌的灵媒赌上性命守护的秘密却被这些二流的假灵媒随意公开。所谓的神秘主义就是不可说,不可问的事物。在这层意义下宗教、不、就连科学也带有许多神秘主义部分,且知情者也了解这个道理。真正的宗教家会讲述教义,但绝对不会讨论引起奇迹的理由,因为那属于神之领域。所以宗教总是有许多譬喻的故事,好避免直接谈论这个部分。宗教中对彼此的描述,本来就全是譬喻。那些将这些话当成真实,还一一解释灵界中住了什么什么、神秘的力量如何如何之类的愚昧之人肯定是假货。”

“这些我懂,可是——”

我其实几乎完全理解京极堂想说的话了,只不过心情上不太愿意老实承认而已。京极堂似乎也察觉到这点。

“也不是不懂你执着的心情。你想说的是就算不是假货,没打开箱子仔细确认之前,你都没办法信任,对吧?”

“是啊。”

我回答。

我就是这个意思。

“关口,听好,箱子这种东西并不是不打开内部确认就会失去价值。内部装了什么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箱子本身有作为箱子的存在价值。”

京极堂接着以更响亮的声音说:“神秘主义的本意不是谜团或神秘,而是‘被隐蔽的事物’是有其重大意义的。如果神秘主义只是反基督或反科学而已的话,多半会被冠上其它别名吧。在隐蔽之下才能产生意义的事物——这就是神秘主义。假设在一个箱子上写着点心,就算里面只放了垃圾,在打开之前跟真的放着点心没有差异。要吃点心而打开盖子的时候就会发现是谎言,但如果相信标示文字,一直没打开盖子的话,到最后为止里面的东西也还是点心,不是垃圾。知道里面是垃圾的人也没必要在一旁说出真相,破坏了别人原本期待的心情。”

“我懂了啦——”

我总算死心,放弃反驳,用京极堂最爱的乱七八糟比喻来表现。

“——用你喜欢的比喻来说的话,神秘主义是收音机,不知原理也能收听。只不过有人明明不知原理,却说什么有小鬼在里面唱歌谣之类的鬼话来解释。我如果为了抨击,去斥责收音机本身就是文不对题的行为。此时没必要斥责收音机本身,也没必要掀开收音机的盖子,拖出电晶体里的锗元素来抨击谬误,只需证明小鬼存在的说辞是一派胡言即可。掀开盖子,拔出电晶体或许很简单就能证明小鬼真的不存在,但知道了歌声其实是来自电流运作之后,原本的梦想也会随之破灭,所以没必要动到收音机本身——对吧?”

京极堂在我发言口的时候难得满面笑容,等我说完时——大笑了起来。

“关口,你令天的状沉很好嘛,这段时间没见面是积了什么德了?你的比喻不仅正中红心,还十足巧妙。没错,不理解道理乱加批判不见得就是好事。”

“只会混淆视听而已吧。”

“不只如此哪。关口,你知道发生于明治末年的福我来事件吗?”

“啊,我有听过——”

回答的是鸟口。

“——我记得福来先生是帝大的副教授,研究念力拍照、千里眼之短的超能力,在公开实验中因作假而失去地位。应该没错吧?”

“大致正确,福来友吉教授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副教授,是催眠心理学开创者之一。在他的朋友熊本高等工业学校的高桥教授介绍下,认识了一位据称具有千里眼,名叫御船千鹤的女性,感受到未知能力的可能性。经过多次通信实验确信其能力为真实,并在实验中体现了念、力拍照的新能力。后来经过明治四十二年有名的‘十四博士公开实验’又发掘出长尾郁子、高桥贞子等具有千里眼的女性。但最后还是没能跨越批判与抨击的厚墙,遭到学界的放逐——”

京极堂暂停一会儿,由原本的跪坐换成轻松的坐姿。

“——只不过是否就如鸟口所说的,公开实验有作假则不得而知。若问我福来副教授是否是个想靠塑造出诈欺超能力者来博取名声的人物,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为人他是真心想从研究的观点来研究尚未解明的超能力。如果我的认知没错,他遭到放逐可说是受到冤枉了。但是这一连串福来事件的真正悲剧是在三个超能力女性当中,有两人因受到打击而死这件事。”

“死了吗?”

“御船自杀,长尾则在长期劳心的结果下病死。两人都是承受不了众口铄金之下的非难中伤,最后发生了悲剧。事件至今已有数十年了,一切均已埋葬在黑暗之中,但如果这两位死去的女士真的是超能力者的话怎么办?”

“那真的是悲剧了。也就是说你认为当时并没有进行正确的检验,没有好好检验是不该批判的——是吧?”

“实际情形如何并不明朗,或许她们真的是诈欺,或许批判是正确的,但若问我学术界跟大众是否是以冷静客观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我的答案是否定的。煽情且烂俗的报导煽动了大众。明治末期社会上很流行催眠术,四处展示‘折火钳’(为展示催眠的神奇性,经常会对被催眠者施以暗示,让他折弯平时难以折弯的火钳))之类的可疑技巧。这些流行理所当然地成了批判的对象。加上当时正处于急速欧化——现代化的政策下,扑灭迷信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帝国大学这类高等学府在立场上应该率先推动现代化才对。在这种风潮当中,不难想象催眠心理学专家进行的进行的千里眼实验自始至终都受到有色的眼镜看待。但是希望各位仔细想想,超能力并非迷信。超能力这种名称——出发点原本就是想要不使用灵力这种名称——出发点原本就是想要不使用灵魂作祟之类的说明体系来说明现在的科学无法解释的对象,所以说反倒是在距离迷信最遥远的位置才对——”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确实如此。称作超能力表示其背后有科学作为骨干,否则应该会被称作魔术或咒术,其分割线便是在于与现代路线一致的科学。当主张这并非魔法而是超能力时,便表示其背后隐藏着想要排除神秘主义——与近现代的迷信背景诀别之意志。

“只因催眠、千里眼等名词在语感上听起来很可疑,就毫无所感地将超能力塞入神秘主义的黑箱之中。但不管是学界还是报导机关、社会大众对这种行为却连一丝罪恶感或疑惑也没有,这才是真正大大地无知。这种无知害死了或许根本没犯罪的人。这一切过错都是来自于无知。”

原本心情很好的京极堂的表情——虽说表面上看来仍旧十分不高兴——显得有点僵硬。

“说到此,鸟口,我想问你,你的对手是谁?”

京极堂总算表现出他的真正意图。

原来如此,原来他的用意是这样啊。

这家伙总是如此,每个找他商量的人都被带入有如羊肠小道般的迷宫绕得团团转,一番折腾后却又被带回出发点。但在这番过程之后,他们思考上的选项通常只剩下一个——遵从京极堂的意见。

鸟口与我现在已经无心撰写那些随意抨击神秘主义的文章了。京极堂在我们来访这里的那瞬间开始便已知道我们的目的,他只是在耐心地等候我们能跟他站在相同的高度来讨论这个议题而已。

我们根本打一开始就已经在讨论主题了。

鸟口在慎重选择言辞发言:“我想采访的对象是灵媒。在来此之前我曾随便以算命师或神棍之类的名称来称呼,但他们应该没有所属教团,也不作预言。他们做的是帮人驱逐不幸,亦即救济。他们自己也没宣称过具有超能力,因此也不是超能力者。”

京极堂心情似乎又再次转好了。

“另外,没听说过有人抱怨,也没人向警方检举或上法院,信徒很多。这应该也表示实际上有很多人得到救赎吧。因此照刚刚的论点看来,他们是不该对边去揭发抨击的对象。”

我佩服京极堂的说服功力,也佩服鸟口的理解能力。

现在这两人之间已产生了共识,相信不会在无谓的问题上起争执了吧。

此时——

我想到一件事。京极堂日常就对社会大众的神秘主义知识之匮乏感到非常愤慨。

不知那是私愤还是公偿,总之这名友人的愤怒对象遍及各种领域。不过这也难怪——我想多半没有人平常会像他那样针对这类事情想的那么透彻。就算有,肯定也是个相当古怪的家伙吧。原因无他,因为这些事情在某种意义下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大部分的人都觉得算命师跟灵媒之间有无区别都无妨吧。但觉得无关紧要也就算了,大众却经常毫无根据地对这类事物进行毁誉褒贬。正因如此京极堂才会愤怒吧。

这么说来——我也常遭受池鱼之殃。他对杂志、报纸等大众传播媒体的态度特别敏感,而我则是对于这类事物十分迟钝,经常不小心就写出烂俗文章,每次都被他说教一番。

我会被说教的理由通常是来自那些写给糟粕杂志的文章,而鸟口正是专走糟粕杂志之流的编者,这么看来我倒是凑成一对很不得了的组合,因为京极堂可说是有如糟粕杂志天敌般的人。两个月的空窗期,令我把朋友的性格忘得一干二净。

这两人现在能在相互理解下对话只能说是种侥幸。

鸟口在刚刚这番话后,多半会了解到以神秘主义为题材的严重性而停止了对御筥神的采访吧。这样也好。考虑到出版业的社会责任,对这类难免流于不负责任的题材敬而远之才是明智的决定。特别是听到最后福来博士的小故事,连基本上和我没关系的人都不得不省思一番。

所以这个话题到此结束,而我总算能和京极堂讨论我来此的目的——收录作品的顺序。

但是——我的期待却完全落空了。

“中禅寺先生,但我仍旧想揭发这个灵媒,所以想借用您的智慧。”

在场的只有我不了解状况吧,我注意到京极样的确会心一笑了。

“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听听吧,鸟口——”

我再次远远地被摒除于话题之外。

鸟口没看笔记边开始诉说,看来全记在脑中了。

“我先说敌人的名字,招牌上的名称写着封垢御筥神,‘筥’这个字用的不是普通的‘箱’字,而是竹字头加上吕的‘筥’(不管是‘筥’、‘箱’还是‘匣’在日语里都念作HAKO)),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念法。这个御筥神并不是对灵媒本身的称呼,信徒们都称呼灵媒为教主大人。地点在三鹰,有栋小工厂改装成的如剑道场般的建筑,御筥神是建筑物本身的称呼。教主没说自己拥有神力,只自称是神通广大御筥神之信奉者。所以表面上建筑物才是主体,教主只不过是信徒。但是——他并不要求信徒要信奉御筥神。我想这就是不以御筥教为名的理由。教主主要在指导信徒要改善生活态度及舍弃污垢的财产,此时会进行一段刚刚说的‘洞悉秘密’。不只如此,怎么样都无法改善时还会帮信徒施行加持祈祷。全部免费,祈祷费、鉴定费等等全都不收。”

“免费?”

京极堂几乎不说话,所以我出口发问。

可是姑且不论有没有效,免费帮人消灾止厄是圣者的行为,没道理会被抱怨。

“免费哦!不用钱——”

鸟口只有在对我说话时才又恢复平时的那种装傻搞笑语气。

“——只不过,就算免费也有很多机关啊——”

甚至还记起同音冷笑话来(鸟口很爱搞笑,经常会在话里加进一些同音的俏皮话。)。

“简单说,他们暗示信徒应该抛弃不洁净的财产,过清净生活,这样幸福才会到来。而这些污垢的财富就由教主帮忙保管,放入神圣御筥之中清洁一段时间。如此一来不净之财变会变成净财。说白点——就是金钱的洗衣店。”

“真是巧妙的设计,可是如果能因此变幸福不也不错?刚刚的结论也是如此啊。而且既然是暂时保管的,好歹能要求讨回吧?如果讨不回来,告诉他就好啦。”

“没错没错,普通人都作如此想吧?但是他们就是设计得让你不敢开口讨回,信徒们——会变得越来越不幸。”

“变得不幸?”

“没错。不管信不信——喜欢不喜欢都会变得不幸。”

“这、这样不就根本不成救济了嘛。为什么会有信徒信他啊!”

如果信徒还不断增加,真的没比这个好赚的生意了。

此时,京极堂总算张开他的尊口。

“所谓越来越不幸,是指经济层面上的?还是精神层面上的?”

“您是想说纵使经济上清贫——只要精神能获得安宁便不算不幸吗?但并非如此。”

“不是吗?”

“教主绝对不会要人把全部财产都拿出来。只说能拿出多少就拿出多少,就算只有五元、十元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过啊,第一次大家肯定都只拿出一点点。被说拿多少都无妨,当然没人会一开始就拿大钱出来的。这些信徒高高兴兴地回去,心理恐怕想着:‘赚到了,不愧是灵验的灵媒,跟敛财的货色不同’吧。一般而言一次拿大钱反而让人起疑心,刚刚您也这么说了对吧?会觉得这里很便宜,先信了再说。可是信徒原本就是来求助的民众,他们的不幸多半都是现在进行式,只是听听要改变生活态度、维持清廉洁白。缴点小钱而已,能改变什么?多半维持两三天清爽心情,很快就会回复原状,还是一样不幸。这时若是想说这个灵媒没效也就罢了,但大部分人一开始只会觉得是因此才没驱走厄运。同时,教主在第一次时也会故意说一些让人作此联想的话,所以信徒们便会认为——财产拿出越多越幸福。只要拿出一次,便像中了毒瘾般越拿越多,而能买幸福的金额减少,带来的不幸自然也倍增,后来就是恶性循环了。”

的确设计得很巧妙,令我不由得佩服起来。可是鸟口斜眼看了我。

“这不该觉得佩服吧——”

他说。

“——总之,想榨取善良百姓财产的家伙很多,手法有巧妙有低劣,数量多如繁星。这个御筥神巧妙的地方是,就算信徒捐出倾家财产,也不会因此就结束。因为无论如何,信众为了生活还是得工作,不管拿多少出来很快又会有点小钱。连穷人都多少会剩点钱了,有钱人自然是去穷无尽地拿出钱来。名人随随便便都有收入,于是又想,糟了,烦恼不幸的根源又囤积起来了。所以有财产的人想要将之处分掉,同时又听到别人舍弃多少多少钱了,就觉得不能输,卖房子卖衣服来拼。就算身上没半毛钱了,只要没去当乞丐就会没完没了。名人当然是不可能真的去当乞丐,所以等于是毫无限制地拿出钱来;至于穷人则几乎跟乞丐没啥两样。”

好惊人的真相。

“这太恶质了,太过分了,这根本不算救济嘛。”

“算啊。”

我为了拼命追上话题而挤出这句话,又被京极堂简单地否定掉了。

“如果有跟温度计一样能明确测量出幸福数值的幸福计就好了。很可惜,并没有这种东西。所谓的幸福是极端主观的感觉,而性质也有无限种类,一个人是否幸福第三者无从得知。也有人在自己的立场变得不利后才能获得喜悦,也有人明知是蠢事却得反复进行才能获得安定感。比如说,酒精中毒便是个好例子。”

“可是酒精中毒真的不好啊。”

“如果你以社会的观点或健康上的观点来说的话的确不好。但若要这么说,抽烟也对身体不好啊。况且幸福也不见得就一定产生于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认真追究就得扯到什么大脑生理学去了。不过本来信仰就跟药物不同,物理性的危害甚少,所以还算好吧?”

“可是这个灵媒也太狠毒了,吸金过头了吧。纵使还不到必须检举的地步,好歹也该提供信徒适当的建议吧?”

“现在——就算有第三者跳出来公开御筥神的诈欺手段也只会造成信徒们的混乱而已,因为他们等于是失去了不幸人生中唯一的依靠。除非信徒们打从心里发出自发性的批判,或者有内部的关系人员告发,再不然就是信徒们有了不可能获救的自觉,形成教主对抗信徒的情况,否则第三者不该轻易介入。”

“那你说就该放任不管吗?”

“关口,把话听完吧,鸟口似乎不是因为你想的理由才要告发御筥神,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

鸟口说。

看来我真的跟不上这两人的话题。

“御筥神的构造我大致了解了,还有些部分想详细询问,不过待会儿再说吧。鸟口,这位小说界大师老是急着想知道结论,说太多旁枝末节只会徒增麻烦,先把结论说出来听听吧。”

鸟口听到京极堂的要求,眼睛眨也不眨地考虑了一下,最后总算缓缓开口:“我知道御筥神的存在是跟关口老师一起迷路到那个奇怪箱馆稍早的事。这么说来嘛,应该是八月二十日前后吧。不,那天刚好是小田急(日本民营铁路公司著名‘小田原急行铁道’,简称小田急。今日已改作小田急作为正式公司名称。))在下北泽发生事故的日子,所以是——”

“二十二日。”

京极堂大半的事情都记得。

“对对,是二十二日那天,有个叫清野的男子打电话到编辑部。记得是很低沉很闷的声音,一开口就说要卖我们情报。各位也知道,弊杂志社是以犯罪为专门主题的糟粕杂志,常有机会接触这类可疑的家伙,内幕爆料之类的消息当然大大欢迎。问他要卖什么,原来是卖我们一份名册,说是和名人丑闻有关的名册。这与我们报导的范围不太一样,本来想考虑一下,不过又想到反正也认识某家专出丑闻类的杂志,如果用不上顶多卖给他们就是了。”

“所以买了?”

“跟妹尾商量的结果,考虑到最近没什么题材,关口老师想必很清楚,弊杂志社一直出于缺乏题材状态,所以边决定购买。一跟清野联络,对方立刻上门。他脸孔浮肿,看起来阴阳怪气的。只不过跟平常见到的那种不同。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不是御筥神的信徒就是信徒的家人吧。”

“御筥神?那是什么名册?”

“哎,别着急,你也真是个静不下来的家伙,鸟口想按顺序一一说明,你就静静地听嘛。急着先听结论,原本听得懂的也变得听不懂了,顺序是很重要的。”

京极堂出口制止急性子的我。

“好,不吊胃口老实说,这的确是御筥神信徒名册。上面有信徒住址姓名与个人资料,还记载了六月、七月两个月间的喜舍次数及金额。我想,大概是清野从御筥神那里偷出来,以后根据事实一一追加的东西。”

鸟口从硕大的行李中拿出纸袋,从中取出泛黄的纸册。

“——请看。”

京极堂以阅读古书汉籍时的眼神看了纸册。

“这个书写方式的确是帐薄,笔迹看起来像是女性——不过不能断定。备考栏上以铅笔写成的潦草字迹——应该是这个叫清野的男子写的吧。看来清野是个有学历但无社交性,且是个执着很深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

“从文章的文体、汉字与外来语的比例及笔迹与书写方式看出来的,不过这并不重要。”

鸟口接在京极堂之后说:

“不过清野真的是这种感觉的人,他讲话时从没看我一眼,只看着自己的指尖,像这样——”

鸟口做出像是在弹钢琴般的手势,注视着自己的手指。

“——看起来有点恶心对吧?姑且不论这个——这的确是账簿,毕竟喜舍在形式上是寄放的,所以收了多少得记录下来才行。而信徒的职业跟性质则是清野自己补充的,那家伙似乎去调查过其他信徒的背景了。所以——如果上面的笔迹是可信的话,喜舍金额很少的信徒身边必定会发生坏事,结果喜舍金额就会增加。清野强调御筥神那伙人为了增加喜舍金额肯定在暗地里干了什么好事,但我觉得哪只是偶然,不,他说的当时我其实认为那只是他的妄想。”

京极堂继续读着清野所写的内容没有回应。鸟口接着说:

“我看过名册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还是丑闻有关。名册上记载的信徒大约三百人左右,住址范围分布很广,职业也相当不一。职业是清野调查的,不过当中有好几个人是常听到的名字。如某某歌手,国会议员,作家,最好笑的是连名寺的和尚都有。名人跟怪异宗教有关联一直是丑闻的固定戏码。接着我问他要卖多少,他说不管多少都好,真的想要钱的话,他早就拿去名册上的名人那里卖了,那肯定能卖得好价钱。”

“这不就变勒索了?”

“是勒索啊,可是清野本身似乎并没打算这么做——不过他的真正企图我也不清楚。总之他希望我以这个为基础展开调查,并写出具有可信度的报道,这是唯一的条件。而金额,他不在意多寡。”

“那你们出多少?”

“一万。反正报道最后写不出来也能卖给想要的同业人士,一万元左右还算好卖。清野默默收下钱,再三要求我们一定要写报道后便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

“我想清野应该就是如同鸟口推测的,是个信徒——不,一定是信徒的家人或朋友。他真正想要的不是钱,而是希望亲朋好友能停止信仰。如果被糟粕杂志举发出来,相信能在信徒之间造成相当程度的动摇,而动摇会逐渐扩大,最后会化作不信任感——他大概是如此打算的吧。如果他自己是信徒的话,会偷出账簿就表示已经产生极度不信任感,而为了将自己损失的部分取回应该不会用这么麻烦的手段,而是直接上门大闹吧。而且如果被逼上绝境,或许还会考虑恐吓其他信徒来弥补自己的损失。可是他并没有恐吓别人,而是想告发。相信对清野来说,看到其他信徒继续被坑钱实在很难以忍受吧。”

鸟口大表赞同,说:

“我拿到名册之后去做了点采访。首先想去跟信徒见个面,但实在很困那,因为没有采访的借口。结果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刚好碰上分尸杀人事件。”

我也跟着回想起那个不可思议的体验。

“二十九日发现右手,三十日发现双脚,我把关口老师拉出门,意气风发地前往相模湖——只不过最后空手而归就是了。这些事您应该听说过了吧?”

“听敦子说了。只不过鸟口,我好心给你个忠告,你会碰上怪事是因为找了关口去的关系。这家伙没什么存在感,别说是警察,连常去的快餐店的老板都会忘了他的脸。带这种瘟神去原本行得通的也会行不通,以后最好注意一下。”

京极堂似乎彻底想把我当傻子耍,而鸟口也同样可恶,居然做出一副深有同感的表情。

“然后呢,总之那天扑了个空,结果在分尸案的震撼下这件事便显得无关紧要,后来就完全忘了。之后就如您所知,尸体似乎无穷无尽般地被一一发现。我想写成报道,也努力到快粉身碎骨的程度,但怎么写也写不好。题外话,中禅寺先生,您对这次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来龙去脉是否清楚?”

“报纸上刊登的部分应该都知道。”

面对唐突的质问,京极堂毫不动摇地回答。

“喂,等等。鸟口,分尸案跟这次来访的目的无关吧。现在不是在谈御筥神吗?会不会太离题了点?”

“问题是就是没有离题,这是同一个问题。”

鸟口一脸沉着。京极堂似乎也不觉怪异。为什么御筥神跟分尸案是同一事件?我无法理解。

“真抱歉,京极堂,我对分尸案不怎么清楚,如果有关系的话能不能简单交代一下?我要跟上你们的话题太辛苦了。”

我总算认输了,硬撑到这里最重要的部分却没听懂会造成消化不良的。

京极堂用瞧不起人的眼神斜楞着我,说:

“怎么?我可不是犯罪专家啊。我叫你平时要看报纸,就是不听我的忠告。算了,顺便整理一下情报也好,这次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他不顺便嘲讽几句似乎就不甘心的样子。

“开端——如鸟口说的一样,是在八月二十九日发现右手开始。这是在甲州街道大垂水山巅的靠神奈川县一侧发现的。发现者是住在相模湖附近的木材行得老爹,开车时觉得碾到了异物而发现。”

这部分我不知道。

“接下来是你们去的相模湖。翌日八月三十日早上,当地几个钓客钓到左右大腿以下部分。跟前天右手的所有者是同一个人,此时被害者总数还只有一个。顺带一提,这个被害者的左手到现在还没发现。”

这个我也不知道。

只不过——京极堂没有提到脚是收在箱子里后才丢进水里。

大概他也不知道吧。

“接下来整整六天没出事。第七天,也就是九月六日,再次发现右脚,地点是八王子。此时这两个事件尚未被认定为同一杀人事件,毕竟负责侦办得警署也不同。这一件是八王子署与东京警视厅负责共同搜查,之前得则是神奈川本部。由你们得经验看来,神奈川本部应该有向东京警视厅申请援助,或许是人手不足的缘故吧。只不过翌日,被认为是与九月七日同一人的左脚在调布,右手在登户被发现,事情变得更复杂了。那之后又过了三天,九月十日,这次则是在昭和町同时发现两只左手。”

“光左手就有两只?”

“没错。原本以为这是当初没找到的第一被害者与第二被害者的左手——但根据十一日的消息,由血型及其他的鉴定看来,这是第二被害者与第三被害者的部分。此时报纸大胆报道‘被害者有三人’,以后这个事件便被称作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

我读到的报道就是这篇,是在九月十一日读早报时看到的。

“之后的发展过于复杂我就不详细说明了。十三日在车返找到第三人的右手,十四日在芦花公园找到同一人的右脚,十六日在田无又发现右手。此时被害者增加至四人。十九日第四认的左手在柳泽发现——这是田无附近。然后昨天,也就是二十一日在多磨灵园发现左脚,同时又在田无发现右脚。没说是第五人,所以应该是第三人的左脚跟第四人的右脚吧。”

“你为什么总是能记的那么清楚?我刚刚边听边掰手指计算才勉强对上,要是你说被害者有四个,找到六只左手我可能也不会发现有错吧。”

这个家伙总是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关口,那只是你的记忆力有问题而已,只要看过报纸,这点小事任谁都记得住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

“鸟口,我刚刚说的大致没错吧?”

“太令人佩服了,非常完整,真惊人。我没什么好补充得,勉强要说的话,只有因为头颅跟身体都还没找到,四个被害者的身份到目前仍无法确认这点而已。而实际上,这就是与御筥神的接点。”

“噢?”

京极堂很难得地有所反应,接着先示意鸟口暂停,呼唤夫人进来。

夫人似乎在外面想等候话题告一段落时端茶进来,但话题一直停不下来正发愁着。

喉头干渴的我三两下就把茶喝光了。

鸟口在夫人在客厅时还是一副紧张的不得了的模样,夫人一离开立刻恢复原本的状态继续说:

“神奈川本部一开始将搜索被害者身份的搜查区域限定与相模湖附近。但找不到符合条件者。接下来将范围扩大至神奈川全县,真是愚昧。说不定是琦玉县啊?也可能是东京,搞不好是鹿儿岛得少女被青森县出身的男子绑架,在两者中间的位置被杀了也说不定呀。”

大概是喝了茶润了喉咙,也习惯了这里的气氛,青年编辑开始发挥起他擅长的搞笑本色。

“可是第二个以后却发生在东京,所以警方感到沮丧,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才不得不把搜索范围扩大到关东全区。不过找被害者比找犯人更困难,犯人多半只有一个,但被害者却有四个。至于——符合被害人的条件嘛,看起来似乎有锁定条件实际上却很模糊。首先,被害人是女性,这点毋庸置疑。再来是年龄,四个人都介于十二岁到二十四五岁之间。不过这点并不是很确切,可能只有十岁,也可能是二十六岁。最重要的是死亡推算日期,这点通常会从遗体的状况与胃内的笑话物来判断,但四具尸体都没有胃,从死后僵硬与腐败程度也无法明确断定。只凭手脚要判定这些实在很困难,因为用冰块冷冻过就能瞒混两三天。”

难怪搜查会碰上瓶颈。

“只不过有一点很确定,最早的被害者一定是在八月二十九日以前就失踪了。同理,第二个必须是九月六日以前,第三个是九月十日以前,第四个是九月十六日以前失踪。用这个条件找出得失踪少女意外地还蛮多的。四个人同时被人绑架,先关起来再按顺序一个个分尸杀害——这种情况虽不是不可能,但总令人觉得作法不严谨。警察先区分八月二十九日以前,二十九日到九月六日,六日到十日,十日到十六日的四个区间来搜查,这么一来便删减掉许多条件不符的对象。”

“原来如此。”

“接着再彻底调查这些锁定的对象,又将每个被害人候补删减到大约十二三个左右。拿手脚的照片给被害者家属看了之后——虽说只有手脚而已,家属也很难确定,不过可以说是相当正确的搜查方法——第二个、第四个几乎可以说确定了,可见日本警察也条了不起的嘛。只是——麻烦的是,这些被筛选出来的女孩子们之间几乎找不到半点共同点。不管是居住地点还是家庭环境都没有类似点,当然彼此间也没有见过面,完全没有接点。但是,我很怀疑真的完全没有吗——?”

“鸟口,你什么时候那么精通警察内部的消息了?这些事情——”

一问我才想起。

——顶多是穿制服的巡警。

——出入警局的家伙很多。

——消息根本是完全开放。

“这么说来你好像说在警察内部有内应,原来是养了间谍。”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只是有熟人在里面而已嘛。”

鸟口搔搔头,京极堂间不容发地接着发言:

“但是既然好不容易几乎能确定身份了,撤回开始至今认为是连续杀人的见解应该比较明智吧?”

什么意思?——我问。

“我的意思是,可以修正搜查方针,将此次事件视为同时多起分尸杀人事件。就算不说犯人多达四人,难道警方没想过这些事件彼此可能毫无关系,或先发事件引发了后发事件,抑或是后来的犯人想嫁祸于先发者而故意模仿相同的方式犯罪吗?”

“哎呀呀,被抢先了啊——”

鸟口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我也是这么想,但似乎不是哦。首先,最早发现的部分由于被卡车碾过又泡过水而难以判别,但第二人就能断定出凶器。右手上有可疑得刀伤。可以断定不是用锯子而是用柴刀之类的一刀砍下来的。第四人身上也有相同的凶器痕迹。我获知消息时第四人只发现手臂的部分,所以这个伤口应该是在手臂上发现的。因此第二个与第四个是同一犯人干的。另外,第二人的左手与第三人的左手在同一地方一起被发现。是在昭和町发现的,用绳子绑在一起。因此第二个以后的犯人绝对是同一人。现在的问题在于推定是第二人与第四人的少女,彼此之间毫无关联。”

“第四人只靠手臂就能推定出来?”

“第四个几乎可说确定了哟。是个不良少女,曾在取缔红线时被抓过。年纪才十五岁而已,不过与其说是卖春更像是仙人跳,说是辅导更接近逮捕。听说就是靠当时留下的指纹确定的。你们或许觉得奇怪,未成年居然也要留指纹?那是因为她被抓时妆化得太浓加上又十足一副卖春女打扮,看不出未成年的缘故。第二个则是父母认出来得,好像是说痣与胎记之类的位置完全一样。”

“原来如此,可是这两人之间的共同点有那么难找吗?”

京极堂说完,还是老样子摆出一张臭脸。

不过今天看起来似乎十分乐在其中。

“第四个被害人是川崎的照相馆的女儿,实在坏得很。第二个则是住在饭能,这已经是琦玉县内了。那边的小学老师的女儿,听说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女孩,不过失踪时离家出走。”

鸟口说到这边先停顿一下,露出腼腆的微笑,交互看着我与京极堂,说:

“你们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这么清楚吧?”

“至少肯定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灵感超能力。”

京极堂说完瞄了我一眼。

“哈哈哈,的确有机关,而且还是非常合法的机关,只不过不方便公开说而已。”

鸟口从公事包中拿出另一个纸袋,从中掏出一些文件摆在桌上。

“这是失踪少女一览表,是我前天好不容易才从关口老师所说的的内部间谍那边拿到手的。说是间谍,其实是目黑派出所的巡警罢了。不是什么坏人,只不过是人太好,对我这种好青年特别合作。”

“你说错了吧,应该说‘所以才会被我这种老千耍好玩的’才对。”

我趁机报一箭之仇。

“也可以这么说。”

完全没效果。

“总之,这两种文件都到齐了,乍看之下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只不过关于第四个不良少女嘛,她叫做柿崎芳美,从警察的一览表中可知她的监护人,也就是照相馆的老爹叫柿崎果枝,老婆叫柿崎贞。”

鸟口翻开以不法手段从警察那里到手的一览表,指给我们看。

“看到这名字我觉得很眼熟,好像在这个账簿里看过,这时我灵光一闪,你们看这里,某有名女性歌手的底下这栏。”

鸟口这次翻开御筥神信徒名册,转了一圈递给京极堂,我也跟着凑过去看。有名歌手底下写着:

“柿崎贞。”

旁边还有以铅笔写成的密密麻麻的潦草笔记。鸟口请京极堂念出来。

“乃照相馆经营者之妻也。经营状况不佳,此乃喜舍金额不振之因,不久必生不幸之事,需注意。有一女,曾因卖春收辅导,据闻与战后派、GI(战后派在日本特指二次战后无视旧有社会道德,成群结党进行犯罪的年轻人。GI则是Government Issue的缩写,战后日本对美国大兵的俗称。))等不特定多数男性有无耻关系,此家魍魉岂不足哉?女儿有难——女儿有难?”

“那是清野的预言,所以我才觉得可疑。我开始怀疑这两份材料之间应该有某种关联性,结果果然如此。”

鸟口漫长的说明总算开始发表结论部分。

“年初以来发生于关东的未解决少女失踪事件光是报案得就有七十三件,限定发生于八月下旬到九月下旬的话则有二十三人。这样密集发生实在太异常了,占全体近三成得人数都是在八月下旬到九月下旬一个月内失踪。而且,这七十三件当中,与御筥神信徒名册重复的件数则有——十件。我无法判断这算多还是少。”

“御筥神得信徒人数远远不及其他新兴宗教,以规模来看比例算很高的吧。信徒三百个当中就有十个人发生了‘女儿失踪’这种不幸,有三十分之一之多,相同不幸发生的几率可说是很高。”

鸟口似乎有点迫不及待,一等京极堂说完立刻接道:

“如果用别的观点来看几率更高哦。失踪少女一览中与御筥神账簿重复的有十件,然后警察推测可能是分尸杀人事件被害者的少女有十三人,这十件与十三人当中重复的有七件之多。也就是说很可能是被害者的十三人当中,有七人是御筥神信徒的女儿。以这种观点看来比例高达五成以上。而且几乎断定是被害者的两人也在当中。”

“原来如此,所以说你发现了警察也没发现的被害者共同点。”

京极堂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我则是轻微地感到兴奋。

这或许会变成目前大街小巷话题中心的重大事件迈向解决之道的重要序幕——

“再补充一点,账簿中失踪少女的家人那栏当中,清野全部都写上了不吉利的预言。也就是说,六月、七月喜舍金额不高的人,女儿都失踪了。”

“所以说,你认为——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与御筥神有关是吗?鸟口。”

“不,不止有关。姑且不论是否为实际动手者,我认为御筥神的教主就是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幕后真凶,所以——”

鸟口守彦毅然决然地说:

“因此我想检举御筥神,不是以灵媒,而是以罪犯的理由。”

“说的更详细点吧。”

京极堂鲜少主动表现出对这种杂事有兴趣的态度,同时在此瞬间,我向主人传达来访意图得可能性也已几近为零。

但是鸟口却做出极端没用的回答。

“我自己也很想说的纤细点,但没办法再详细了。不知该说很遗憾还是很丢脸,我潜入采访失败了,所以现在才会坐在这里找您商量——”

半带着笑容,鸟口搔了搔头。

我心想,糟了。

照这样下去,难得原本产生兴趣的京极堂会打起退堂鼓。只是打退堂鼓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怪脾气的朋友又很有可能会玩弄各种诡辩劝退鸟口。结果这个大独家说不定就此被抛进仓库,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这个连警察也没注意到的大发现就这样被埋藏在黑暗之中真的好吗?造成这个场面的是我,此时不挺身出来收拾局面可不行。我在奇妙的义务感驱使下,开始抬举起鸟口来。

“不,鸟口,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从警察那里拿到失踪少女一览是前天的事吧?仅仅一天就能联想到与御筥神账簿之间的关联,并构建出这样的推理来。从刚刚你的一番话听来,我大致理解了御筥神身为灵媒的架构与几乎与欺诈无异的活动内容,这些情报已经十分足够了。这样看来不潜入采访也无妨吧?不,已经没必要采访了。”

“不必采访的意思是不用写成报道了吗?关口老师。”

鸟口表情讶异地看着我,我发出更没用的声音说:

“你真笨哪,当然是相反啊。我是要你刻不容缓,尽早写出报道来。鸟口,你已经抓到充分具有说服力的事实关系——不,甚至可以说抓到证据了。带你来这里的是我,虽然我这么说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不过与其有时间在这里听这个京极堂得胡扯诡辩,还不如早点去坐在稿纸前面奋斗比较好。”

“关口。”

或许是因为被我揶揄不甘心吧,京极堂眼神阴险地瞪着我。

“你真的是彻底随便的家伙啊,还是说你因为《实录犯罪》是糟粕杂志就瞧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我要他去写报道耶。听清楚了,御筥神十二万分可疑,一览跟账簿之间的关系太过符合,这比任何证据都更可靠吧?这是罪大恶极得犯罪啊。为了增加喜舍金额,凭实力让信徒变得不幸耶。而且还不是欺诈或恐吓,是杀人。无辜的少女已经有四人牺牲了,而且还死在被人截断四肢抛在四处这种惨绝人寰得手段下。警方还不知御筥神的存在,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恐怕不久就会产生第五个,第六个受害者。就算说心灵是种不好处理的分野,可是这很明显已经是以营利为目的得残忍犯罪了吧。”

对我而言,“灵媒”御筥神与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这两个原本看似毫无关系的事项之间,已经有了一种明确的因果关系,现在要说两者毫无关联反而令我觉得很不自然。

“真是轻率的意见。你都听到了吧,鸟口,所以我说这位关口先生一辈子也干不了糟粕杂志的编者啊。”

京极堂说完点了根烟。

并非刻意要模仿他,不过我也跟着从胸前口袋掏出香烟来衔在嘴里。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人说了坏话。

京极堂一脸香烟味道很差似的呼出烟雾说:

“如果能那么简单且不负责任地捏造报道就没人想去辛苦采访了。鸟口只不过是从偶然到手的材料中偶然获得有趣的灵感罢了。万一这是事实,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他才要去采访。但对手顽强,所以遇上挫折,我说得没错吧?”

鸟口回答:

“这个嘛,就如中禅寺先生所言,这只是单纯的灵感而已。”

“鸟口,怎么连你也那么没自信了?刚刚不是还充满自信地在卖弄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吗!而且就算只是灵感,账簿跟一览表之间的符合性也太高了,不是说有五成以上?这不可能是偶然啊。”

“不管符合率多高,那也只是有可能性而已啊,不能拿来当证据的啦。要是有证据,我早去报警喽。”

“啥?”

“我说,我会去报警啊,理所当然的吧?”

鸟口看似表情丰富,实则只有几种类型的表情。我因听到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而不小心出身地看着他装迷糊得侧脸。京极堂的舌锋没放过这一瞬间,说:

“这是国民的义务吧,鸟口很懂事。相较之下,关口就真的一点也不懂啊。要是掌握到犯罪证据,隐瞒不说绝对没有什么好处的。揭发犯罪,检举犯罪者是警察的工作,处罚则交由法律执行,区区一家杂志社不该逾越本分去做这些事。特别是像糟粕杂志这种被视为违反公共秩序与善良风俗而常被规制的对象更是如此。至多与警察合作,没人想干起私下调查这类会被警察盯上的把戏的。这些我相信鸟口字迹再清楚也不过——”

鸟口点头。

“可是如果像其他媒体一样只追着警察跑来写报道的话,这种发行量少又没销售能力,专写犯罪报道的糟粕杂志会死光。所以才更需要发挥创意,找出其他媒体没注意到的部分写成报道。但这并不代表想到什么点子就仅凭想象随便写写就好,因为那种报道没人想看的。最近的读者很敏感,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不真实的想象报道。而且犯罪相关的报道有可能扯上毁谤问题,对糟粕杂志而言风险太大了。鸟口,没错吧——”

鸟口再次深深点头。

“关口,像你这种小说家可以随自己高兴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战争刚结束时还不敢说,但现在的情势,特别是糟粕杂志的编者更是需要超乎必要程度的敏感。”

“真的很敏感哦——”

鸟口又回到平时的态度。

“只不过我的态度其实也没中禅寺先生说的那么认真,只是不太自信所以才来商量得。”

“没自信?这么说就太过分了吧,鸟口,亏我还认真地听你说了一堆耶。而且刚刚说的哪里没自信了?符合率五成以上啊。”

“概率这种东西不过是诡辩,是种让说不准的未来预知看起来仿佛说中了一般的数字诡计。例如说我们假设明天降雨概率是五成好了,那么不管降雨还是晴天都算说中了,不是吗?”

被京极堂冷冷地这么一说,我才恍然醒悟。至今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假设气象台发表降雨概率是七成,就算晴天也有三成是说中了。相反地如果真的下雨就表示有三成几率没说中。不管什么情况,只要不是百分之百就只是参考数值而已。

“因此可能性或许真的存在,但光谈几率也没什么用。”

听到京极堂得发言,鸟口更是猛点头。看来今天我是彻底被人排挤了,只是就这样认输实在心有不甘。

“可是难道你认为御筥神跟分尸案真的毫无关系?听完刚才得推论,怎么像都不肯呢个无关啊。”

“因为你只看到那些先有结论再配合结论挑选出来得情报,当然作如此想。你自己刚刚不也说过这种想法有问题?听好,关口,现在能支持这个论点的就只有这两种资料,可是目前得阶段我们连这两种材料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啊。”

京极堂上半身前倾凑向我,将这两种资料递给我看。他说得没错,要是这两份文件不可信的话什么也没得谈。

“可是至少这份是从警察——”

“没任何证据能保证警察的搜查绝对可靠,而那个不知是目黑还是佑天寺的警员在立场上是否真的有可能拿到这类一览表也值得怀疑,更何况我们目前根本无法判断御筥神的账簿之真假。”

“的确,也可能是清野自己掰出来得,我居然没想到这点耶。”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太不自然了吧?”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哪。想瓦解御筥神,编造怪异的流言是最有效得。”

“可是不管这是真货还是假货,出自两种不同出处的资料却有如此多共同之处实在很奇怪啊。”

京极堂有点不耐烦地抓了几下下巴。

“我说关口啊,要是你不在这里,我看只需花五分之一的时间就能解决事情。不管共通项有多少,不,就算全部内容都完全相符,几率也仍然不是百分之百,你还忘了一个最大的可能性。”

“是什么?”

“当然是‘偶然’。”

京极堂嘟囔着说。

“如果侦探小说用‘一切都是偶然’来解释,多半会被读者骂这样得剧情发展不公平吧。但很不幸地,有九成得显示都是偶然造成得。即使在理论上证明了其必然性,那也无法抹消偶然的可能性;就算实验一万次都成功,也不能保证第一万零一次不会失败,接下来或许全都失败也说不定。也就是说,或许实验恰好只有那一万次偶然成功了。若真是如此,实验的成功终究只是一种盖然,不能证明其乃必然。”

“这样不管实验一万次或一亿次都一样嘛。”

鸟口说完又盘起手来。京极堂脸朝向鸟口,对我继续发言:

“而且话说回来,这份情报得提供者清野在了账簿之后,将这些资料分析成‘喜舍金额不高的人会发生不幸’。但那是洞悉内部情况所产生的看法,如果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应该会先想说‘因为发生不幸,所以提高喜舍金额’才对。如此一来便没有人为操作的空间,当然与警方制成的一览表之间得重叠也只是偶然。”

我无话可反驳。鸟口带着抱歉的表情说:

“就是说啊。所以说我接下来该作什么好啊?这件事还是就此作罢比较好吧?把御筥神当成犯罪者,而且还是当成街头巷尾传闻中的连续分尸杀人事件得犯人似乎太牵强了哦?”

“哎,无须丧气。”

面对鸟口丧气得发言,京极堂却很干脆地反驳。

“搞什么,京极堂,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啊?”

别人说行得通他就说不可能,说不可能就说行得通,所谓的别扭鬼指的就是这家伙。

“哪边都不是,我只是想说只凭手上的资料来判断太轻率罢了。别忘了我们还能去搜集用来判断的材料呢。”

“例如说?”

“鸟口,首先你想怎么办?”

“这个嘛,我在初期阶段学到要去采访信徒很困难,反而直接对决还比较有效果。所以我认为不去了解这个核心人物是不行的。”

“明智的做法。然后?”

“这个嘛,我从警察那里拿到一览表,问出搜查状况是前天得事,两小时后推想出御筥犯人说。想到之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直接跑去三鹰了。我自己也觉得此举太莽撞了点,不过想想也罢,反正本来就只是灵光一闪的念头,失败了也就算了。我一下子就找到御筥神得地点,外面摆了看板,门户开放,里面地上整片铺上木板。信徒有老婆婆,大娘等,几乎全是女性,端正地一排排跪坐在地上,很壮观。房间深处摆了个箱子,大家都低着头,看起来很阴沉,实在不知怎么开口询问。而且你们也知道,我个性本来就很内向嘛。”

这家伙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跟京极堂有得拼。

“不久,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我想想,大概比二十五岁还大一点,比三十三岁还小一点。应该是道场的管理人。”

“是巫女之内的吗?”

“不,是平常的打扮,看起来像女办事员。个性似乎有点刻薄,但又带点妖艳,或许原本是做特种行业的吧。”

我本想进一步问那女人得风貌,却被京极堂打断。

“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有什么事,会这么问理所当然吧。我随口胡诌应付一番,装得很落魄得样子,说:‘我最近诸事不顺,从早上醒来到晚上入睡前碰不到半点好事;身体状况不好,公司又快倒闭,想求见教主一面。’这样。然后她听完就说——”

鸟口大概是想学那女人的口气,先停顿了一下,京极堂趁机抢先说:

“如您所见,等候的信徒众多,现在实在无法拨冗见您。不知是否愿意预约改天?如果方便的话请留下您的联络方式,明天再跟您联系——说了之类的话吧?”

鸟口没什么吃惊得样子,看起来甚至有点高兴,说:

“是的,学的好像啊,简直像那个女人就在眼前——”

大概是几乎跟那女人说的话一模一样吧。

“——所以我啊,才会先黯然退场得。”

这时我忍不住插嘴,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继续当个旁听者了。也没想过今天不知丢了几次脸,又说出多余的话来。

“你告诉他联络方式了?难怪会着了诈骗分子得道,你该不会告诉他们《实录犯罪》编辑部的电话了吧?如果真是如此,你就是个大笨蛋,会被看破真实身份根本是理所当然,一打电话就知道了嘛。”

鸟口斜眼瞪我。

“我再怎么迷糊也不会被这种骗小孩把戏唬到啊,我给她的是我住处的电话。”

“你房间里居然有电话?什么时候那么上流了?糟粕杂志原来这么好赚喔?”

“老师您在说什么玩笑话。房东在楼下开了家中华拉面店,我告诉她的是那里的电话。告诉她电话后,她要我稍等一下,不久之后回来,问我明天方便的联络时间后就离开了。隔天是星期日,为防万一我整天待在房间等候。因为要是在我离开时刚好打电话来,跟房东问东问西的话就惨了。然后也跟房东先说好要是有电话打来什么都别说赶紧换人接。到了中午左右电话来了,要我立刻过去,说现在刚好有空。我听到立刻飞奔过去。宿舍在茌原,到那边大概是一点半前后吧。穿通道场直接走到里面,是个像等候室的房间。那个女管理员端了杯茶给我,接下来我跟她聊了大概有十分钟之久。”

“为什么?”

“因为前一个还没结束,房间里面可以听到念诅咒、祝词之类的声音。”

“说什么?”

“基本上只是闲话家常,女人说:‘您说您一直碰上痛苦的事,能不能请您谈谈您的处境?’,讲得超客气的。我一听就想:‘哈哈,这肯定是陷阱’,所以就拿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出来胡扯一番。”

鸟口特别强调“您”的部分。

“我说我是牙刷公司的业务员,最近的业绩被新出来的尼龙牙刷抢光光,每天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又说出身地是新泻,最近生活疲累,还搞坏了身体——”

鸟口装成驼背,语气也带了几分凄惨味道。

“——总之我说得很小声,隔壁房间实在不可能听见。而且一直听到隔壁喃喃念着咒语,咒语声反而还比较大声咧。”

“所以不用担心被隔壁偷听到对话内容嘛;而且就算听到,你报出的来历也全是谎言。”

可说是准备周到。

要是我碰到这种紧急状况,脑筋肯定转不过来。

“不久隔壁安静下来,接着——我以为女人会先去跟教主说刚刚听来的话,结果并没有,她要我先进去。隔壁房是约四坪大小的客厅,房间里摆饰着乱七八糟的女儿节人偶,还放了很多箱子。教主就在这些东西面前,一身白神袍,一头理得短短的平头掺杂着白发,头上戴了那个——好像叫兜巾是吧?总之戴了山伏戴的那种帽子。教主是个瘦得皮包骨似的男人,他要我坐在正前面,女人则坐在我的斜后方。”

鸟口瞧了右后方一眼,大概是当时女人坐的位置。

“我一坐下教主突然大喝一声,我吓得缩起脖子。”

“叫出‘唔嘿’是吧?”

“是的,就是‘唔嘿’。教主用清澈响亮的声音说:‘汝说谎,自称北国出身,实乃西国——若狭人也乎!’我一听他这么说就被唬住了,一般人绝对会大吃一惊的嘛。教主接着说:‘汝非贩物之商,乃以报道他人不幸为职者,诚乃无耻之人!杂志,且为可憎之志,实、实录犯罪——无耻之人,汝为何而来!’。连杂志名都被说中了,所以我真的连一声也不敢吭地落荒而逃。”

这背后究竟有什么机关?

由鸟口的叙述听来似乎没时间玩刚刚京极堂的那招。

“嗯……姑且不论鸟口在等候室里说的部分,后面的实在难以费解。若说西国出身是用猜的还有可能,可是连《实录犯罪》这种具体名词都出来了——京极堂,你懂这个机关的真相吗?”

“当然。”

“懂吗?”

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当然懂。首先鸟口,你什么时候告诉房东接到奇怪电话时要谨慎应对的?”

“这个嘛,一离开御筥神就告诉房东了。我在三鹰跟卖菜店借了电话联络,因为离开御筥神后我有事得先回编辑部一趟,想说如果这段时间他们打电话过来就惨了。”

“那编辑部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例如说,老家的姐姐打电话过来之类。”

“唔嘿,有耶。应该说‘好像有’才对——说什么老家那边有东西要寄过来——”

“还没寄到吧?”

“才过两天而已,还早啦。”

“我看永远寄不到了。”

“咦,你是说,那通电话是——可是他们怎么知道编辑部的——”

“呵呵呵,这很简单,她多半先问过房东了。”

“咦?可是我一出御筥神就打电话啦。”

“你还在御筥神时——亦即,你刚告诉女人电话号码时她就立刻打给房东了,她要你稍等对吧?”

“啊。”

鸟口沉默了一下子,击掌称是。

“从三鹰打电话回去时,房东先生跟我提过老家打电话过来,说想寄东西给我,问我白天在不在。我当然几乎都不在,所以她似乎又说了——不好意思麻烦房东收,想寄到公司去——等等,原来如此。难怪会想问公司地址,要房东给她电话——房东先生告诉她了。哎呀——没想到那时候就已经出招了——我反而因此深信后来编辑部的那通电话是家里打来的咧。”

鸟口像是没吃到点心的小孩般露出非常不甘心的表情,这在他表情类型中算很少见的。

“听清楚了鸟口,要打诈骗电话,就是要本人不在才方便。在问东问西之前,只要先说出要找某某人,大部分的人都会相信。所以她当然要趁本人就在身边时先打电话给房东,本人保证不在,因为鸟口就在身边。接着伪装成亲人,只要对方信任了,要问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就很容易。只要说想打电话到公司询问,对方多半会轻易说出口。然后放鸟口走,再打电话到工作地点,同样装成亲人还能有呼应效果,就更不容易露出马脚。只要知道工作地点的电话,公司名称也能得知。你们那里一接到电话应该直接会说:‘这里是《实录犯罪》编辑部’吧?还是‘赤井书房您好’?”

“连‘喂喂’都不说呢,直接报上‘实录犯罪’。”

“如此一来,你的真实身分就被拆穿了,接下来没什么好说的,能顺便知道出身地更好。只要说是从老家打来的,亲切的人自然会寒喧几句,故乡是哪也就曝光了。”

“原来如此。可恶,原本以为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中了她们的把戏。”

鸟口似乎很不甘心。

“这只是因为实际发生顺序跟正常顺序不同,所以才不容易注意到。表面上显现出来的现象看似乱七八糟说不通,但只要先打散再重组就会发现根本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并不是什么都按顺序来就好的。”

京极堂寓意深长地说。

“接下来就是游方算命师的老套招数。这招一定是两人一组,一个是算命师,另一个是助手或弟子。先让弟子在别的房间问出情报,如我刚才所说明的,用各种方法套出话来。最近有些人比较偷懒,直接提供问卷让人填写。总之会让人以为算命师不知道内容;让人认为反正谈话在别的房间,算命师本人也没看见,但当你进入另一房间的时候起,算命师便知道一切了。”

“有什么玄机?”

“很简单,只要让列席的弟子传送来客不懂的信号即可。坐的位置、坐垫的角度、呼叫铃声的次数,以及招呼都能当作暗号。不管是搔头搔鼻还是搔屁股,什么都行,只要事先讲好即可。鸟口的情形,对手得知的是职业与出身地吧。听到杂志名叫《实录犯罪》,工作内容是什么可想而知。因此老师说的话就当作客人,说谎就赶回去。女人坐在你背后,就算她嘴巴一张一阖做暗号你也不知道,加上你又因被人大喊一声而吓到就更不用说了。”

“我的疑惑完全解开了。”

鸟口似乎真的疑惑完全解开了,表情神清气爽。

京极堂抓着额头,不久抬头,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发问:

“对了,摆放在祭坛上的箱子全都是四角形的吗?有没有圆盒状的?”

鸟口回答:

“这个嘛,全部都是一般所谓的箱子,有什么问题吗?”

“竹吕‘筥’这个字的意思是圆形的竹器。是吗——或许是我弄错了——”

京极堂表情一沉,接着说:

“所以说,你的脸她们完全认得了。”

然后带着不愉快的表情叹了气。

京极堂很难得地陷入苦思之中。

平时的他几乎不会迷惘。

“总之,现在关于御筥神的情报太少了,可是——如果你真的有心要干,我愿意尽微薄之力。要跟心灵术对抗,对你们,特别是对关口而言,这包袱似乎太沉重了——只不过在追查御莒神同时也要调查分尸案才行,希望这只是单纯的心灵术诈欺事件——”

京极堂又陷入沉思。

“需要哪些情报?”

鸟口很有精神地问。

“首先,我想知道御筥种教主的个人情报,像是姓名人品与修得心灵术的经纬、成长过程、之前的职业、家人与祖先……诸如此类,总之什么都行,越多越好。”

“这样啊,既然见不到本人就从外围进攻是吧?”

“再来是御筥神的能力及奇迹的种类。若会帮人驱魔,驱魔的仪式是什么、用了什么咒语、使用什么祭器,以及帮人驱什么魔等等,能知道教义的概略更好。”

“这些还是向信徒询问比较好——向邻居询问似乎也是个好方法——”

“接着是关口,你很闲吧?”

“为、为什么我就很闲啊,我现在每天可是过着人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哩——”

不知要指派我什么任务,我可不希望被卷入麻烦之中;但相对的——我心中似乎又有大

事即将发生的预感。

那个梅雨即将结束的时期——

那天也是在这种感觉下事情就发生了。

不对,事件其实在那时已经结束了,但这次——

“你哪里忙了,我是听说你要出版小说,若是新作品还没话说,这次的单行本不过是收录已发表作品罢了,没什么事是你该做的吧?而且修改推敲文章之类的事你应该也解决了。就是很闲才回来这里的吧?”

我原想说没这回事,但从脱口而出的却是别句话。

“你要我做什么?”

“将这个情报透露给警察知道。当然透露未必就能见效,但如果透露得宜的话他们会帮忙解决一切。”

“可是那样一来难得到手的独家报道不就飞了?或许能解开真相之谜,但鸟口的辛苦会全泡汤啊。”

“关于这点不必担心。现在这个时刻不管哪家报章杂志都没有御筥神的情报,就算他们注意到了,顶多也只能赶忙开始采访,只有《实录犯罪》能立刻应对写成报道。而且《实录犯罪》没有固定的发行日期,随时要用什么临时增刊号、合并号的名义都行,只要先出了就赢了。比任何一家杂志社都还快,内容又充实。”

“真的很充实喔。”

鸟口笑容满面地拍着硕大的公文包,看来他充满干劲。

“可是京极堂,要我放情报说来简单,究竟要怎么做才成?放给木场修大爷知道吗?可是他不是负责人吧?”

“记得报纸上说负责人是大岛警部,他是木场大爷的上司吧。只不过——最近都没听到木场修的消息,而且那个人常会失控——对了,与其放给警察,先让里村知道或许比较妥当。”

里村是我们认识的一位法医。

“要跟里村说什么?我可没办法解释你今天说的那些什心灵占卜的喔。”

“没必要讲那些,只要讲你偶然获得御筥神的帐簿,一看之下发现信徒当中女儿失踪的家庭有十家,你怀疑者之间有所关联就好。对了,只要拿清野对鸟口说的那番话出来即可。把自己当成清野,学得越恶心越好。”

“嗯嗯。”

不知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假设说——警方像溺水者连稻草也不放过般渴求情报的话不知如何,就算这条情报算不上有力,至少可说很有意思。相信警方会展开一定形式的搜查,这样一来,至少今后或许能防止相同事件再发生。当然这是御筥神真的与事件有关的假设。

相反的,如果不让警察知道,而先行报道的话又如何?

若因此产生新牺牲者,《实录犯罪》明显会被追究责任,因为这是为了追求利益,不愿公开事先获得的犯罪确证之行为。而且构成报道的核心资料还是以不法手段由警察处获得的,即使没受到法律制裁,迟早也会被相关单位压制。

至于如果御筥神是无辜的,结果自然不用多说。

糟粕杂志的存在本身就是反体制的,所以对权力、道德、社会常识的报道也多是批判性内容。但毕竟只是三流四流的杂志,报道内容多半为不负责任的中伤,这就是被抨击违反善良风俗的理由。如果对手规模巨大的组织很快会受到打压而不得不中止,因此多半流于针对个人的攻击。

若对象为宗教团体或灵媒的话则很微妙,不知赞扬才算反体制,还是贬低才算合乎糟粕杂志风格。通常会以对手规模作为基准,庞大就攻击,弱小就赞扬。

御筥神算哪种?无凭无据的报道会引起信徒骚动,三百人骚动起来可不得了,比攻击个人危险得多了。

我思考着这些问题,边看着鸟口。

鸟口说:

“老师,我们没有退路了,既然中禅寺先生答应帮忙,如有神助,所以也请老师——”

真的没有退路了,我似乎能理解这种心情。

“——帮忙打倒邪恶的箱子吧。”

箱子——我想起中午的梦。

“既然如此,关口,把这本账薄好好看一遍吧。”

京极堂递给我信徒账薄。

“哼,你倒是自己从来都不出马。”

侦探小说中有所谓的安乐椅侦探或床铺型侦探之类的主角,京极堂这种肯定叫客厅型侦探。只不过这家伙就算推理了也不公开说明,专门卖弄诡辩诳人,所以不适合当侦探。

我边讥讽边眼光扫视账簿。此时处于一种近乎于无心,什么也没思考的状态。虽看到字也没读进心里,只是装出阅读的样子。

突然出现了读得见的字,我回到前面好几行。

眼光停下。

“久保竣公”

“久保——竣公?”

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那个新进幻想小说家?”

京极堂似乎听过。

“有他的名字?他还年轻吧,是信徒吗?不,或许是同名同姓的别人。清野的备注写了什么?”

我赶忙眼光移到该栏。

“小说家,第二回本朝幻想文学新人奖得主。似无喜舍行迹,详细不明。”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回想他端正的容貌。实在不相配,我无法想象他对欺诈灵媒顶礼膜拜的样子。可是说没有喜舍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极度不安。

“怎么了,你认识久保竣公这名小说家?这么说来下一期的《近代文艺》的新闻广告栏上有他的名字。如果你认识的话,试着去询问也是个好方法。”

“这个——抱歉,我拒绝。”

我不知该如何应付他。

不对,有点不对。那个人个性如此我是无所谓。

只是不知为何,我很不愿意看到他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对象膜拜的样子而已。

我想象着,带着白色手套,整齐穿着正式服装的久保深深低头的样子。他的对象是,箱子,巨大的箱子。箱中有箱,其中另有箱子,附近散落着手与脚——

不行,脑子一片混乱。

我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不安?鸟口似乎在说什么。那个大公事包里究竟放了什么?

该不会一样是箱子吧?

九月二十二日,我就这样开始深陷事件之中。

前略

在此寄送先前说好的原稿。原本应直接前往贵社当面交付较为保险。但碍于诸事忙碌,不得已交付邮送。

今日为九月七日,若无邮寄事故发生,应能在截稿日之九月十日时送达至您手中。

相信一经阅览便可知,作品中全以旧字旧假名遣(日本政府于败战之后,接受GHQ的劝告,将原本的假名标记方式简化,称为‘新假名遣’沿用至今,而原有的用法则称为‘旧假名遣’。))写成。

此为我本人之意旨,校阅时务必留心。

另,排版稿麻烦邮寄至纸背记载之地址,一送达即刻校正送回。

也烦请代我向平日承蒙关照之山崎先生问好。

致小泉珠代女士

久保竣公

《匣中少女》前篇

久保竣公

自孩提时代起即有洁癖,不管做什么没整整齐齐地完成就难以忍耐。不管是衣服的缝线还是墙上的匾额,看到弯曲便觉不悦。

看到便当盒的米饭偏向一边产生空隙时,愤怒心更胜饥饿感,再也吃不下。

与其留下空隙,还不如塞点什么较好。所谓的容器就是要用来装东西的器具。想充分有效活用,就必须紧密地使之充实。

一直很在意这种事情。

(中略)

考试也是满分最好。每看到拿到九十分便自以为获得高分而兴奋的傻子,就会觉得愚不可及甚至生气。分明还有十分空在那里。

所以非常用功。学习越多,便觉脑髓越充实,令人满足。将空隙一一填补的感觉真令人舒服。

(中略)

随着成长,对不完全的事物之厌恶感与日俱增。有所不够、有所不足乃是罪恶,是劣等品。

铅笔盒里放了铅笔。全新的铅笔很长,所以铅笔盒里的空隙很少。可是只要稍微一削,立刻会产生空隙。空虚正是愚昧的象征。铅笔盒的空隙仿佛充满了愚昧,看了想吐。

所以铅笔盒中的铅笔永远是新的。

就这样,在努力填满一切的努力下,以首席成绩毕业了。

就这样,在众所期待下当上官吏。完美地达成工作,当然每天也过着充实的日子。很幸福。所谓幸福,就是满足。

(中略)

父亲去世了。

母亲在懂事之前就死了。广大的房子里只剩孤单一人。

充满空荡荡房间的房子太可怕了,实在不敢住。

纸门背后,屏风背后充斥着空虚。

光是坐着不安就逐渐增大,令人坐立不安。仿佛脑髓会随之扩大,形成空隙。一秒也无法忍受。

立刻把家卖了,租了间小房间。

正方形的,匣般的房间。

房间里的壁橱塞着折叠好的行李与棉被。

晚上睡觉铺好棉被之后,原本放棉被的空间就变得空虚。

一想到睡觉时那里充满了不安便怕得睡不着。

加上醒着时虽不怎么在意,躺平时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间也很可怕。

快被不知所谓的空气压扁了。

令人近乎疯狂。

决定在壁橱睡觉。

紧贴的感觉多么舒服。

各个角落完全填满带来无上的充实感。

在意起下层的行李。

底下只放了三个行李。因此睡觉时正下方充满了低俗的空隙。

那里充满了不安,不久必定会侵袭上来。

翌日,买了只为了塞进壁橱用的行李箱。紧密地塞满,不使之产生空隙。若有空隙即用布折叠塞满。此时注意到行李箱中没放东西。

里面充满了空虚。

慌忙拉出行李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塞东西进去。无法满意。总会产生空隙。花了一整天反复尝试仍得不到好结果。角落会产生空隙。

决定放土进去。深夜到庭院挖土出来,搬到房间。

紧密地仔细地塞满各个角落。再把东西放进去。完美填满的行李箱很重。光是提起就得费一番功夫。一一放进壁橱里,完全塞满壁橱下层的工作花了整整两天。

这样总算放心了。

钻入上层棉被的空隙中。再仿佛母胎之中的安详感里熟睡。

突然害怕起来。还有空隙。棉被垮挎的,一点也不值得放心啊。一想及此,安详感迅速远离。这样不行,不完全。

直到天明仍无法成眠,与侵袭而来的恐怖感交战,等天一亮立刻拿卷尺测量壁橱尺寸后上街去。

去定做匣子。用紧密装满土的匣子塞满壁橱,在其间睡觉。

真是个好主意。

匣子完成要七天。这段时间不睡一直坐着。

匣子完成后幸福再次造访。

多么幸福啊。

翌日,总算能在更胜过去的充实感中回到职场。

但在父亲死后造成半个月的空白,我拼命工作以弥补这段空隙。

感觉安定。

决定的事能确实执行是很美妙的事。

不管做什么这点最重要。

反复练习,尽可能以没有多余的动作不产生空隙地度过每一天。

无用的时间连一秒都不该存在。

父亲忌辰之日,捎来一封电报。

是讣文。

祖母去世,决定紧急返乡。

(以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