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听说杨度非韩薄柳 王闿运欣喜地说:孺子可教也

“门生拜见夫子大人!”夏寿田推开书房门,见王闿运端坐在太师椅上,忙趋前两步,行一跪三叩之礼。

“快起来,不必这样。”王闿运离座,亲手扶起夏寿田,把他细细端详一番,笑着说:“比前几年结实多了,老成多了。坐下吧,坐下说话。娶亲了吗?”

夏寿田挨着王闿运身边坐下,红着脸说:“大前年完的婚。”

“娶的是哪家的小姐呀?”王闿运慈祥地问。

“陈侍郎公的侄孙女。”

陈侍郎就是陈士杰。他是曾国藩筹建湘军初期的重要幕僚,后来做到了吏部侍郎。他也是桂阳人,与夏寿田同乡。

“哦,原来与俊臣家结了亲戚,好,好!”王闿运连连点头,“那年我第一次见曾文正的时候,他身边真正的幕僚,就只俊臣一人。”

五年前,夏寿田的父亲江西巡抚夏时礼聘王闿运主讲豫章书院,又把自己三个儿子都送到书院拜王为师。夏时对王很尊敬,彼此关系融洽。夏寿田聪明好学,也深得王的喜欢。但王与豫章书院的其他先生们合不来,只在南昌呆了一年便回湘潭了。半个月前,王闿运接到夏时的亲笔信,信上说,犬子会试告罢,已命他回湘重拜在夫子门下,望夫子念旧日师生之情收下玉成为荷。王闿运虽拒湖南巡抚陆春江于门外,但他决不是一个不与官场往来的人。事实上,他倒是热衷于官场周旋,不过这得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与他交往的官员,无论职位高低,都必须在他面前如同一个受业的门生似的。否则,不管资格多老、职位多高,他都可以做出极不礼貌的事来。同治十年他去江宁拜访曾国藩,恰遇曾有事未见他,第二天打发人来请他赴宴。他对来人说:“请转告相国,王某人不是为一餐饭而去见他的。”说完便乘船离开江宁了。前任巡抚吴大澂去湘潭拜会他,他设宴招待。席间,吴大澂颇以巡抚高位自得。王闿运说:“这几十年来做官很容易,想做什么官,都可以做得到。”又指着环立一侧的仆役对吴大澂说:“这些人一旦乘时都可以为督抚。”他也不顾抚台大人脸上的尴尬,一个劲地说某某过去是个帮人打短工的,只因为投湘军打了十几年仗,结果做到了山西巡抚;某某过去是个无业流氓,也因为投了水师,后来做到了陕甘总督。说得抚台大人灰溜溜的,未终席便匆匆告辞。夏时虽身为巡抚,却从不在王闿运面前装大,总是一口一声“先生”、“夫子”地称呼,故王闿运也拿他当巡抚看待。

夏寿田告诉老师,这次会试虽未获隽,但在京师得益不少。王闿运安慰他,说年纪轻轻,不必计较这些,多进几次京,多几番历练,对今后大有好处。师生亲亲热热聊了很久,夏寿田突然问:“先生,杨度来了吗?”

“哪个杨度?”王闿运觉得奇怪。

夏寿田知道杨度尚未来东洲,颇为纳闷:长江边分手时说得好好的,回家住几天就去投湘绮先生,怎么还没来呢?他对王闿运说:“杨度是先生的同邑,家在石塘铺。祖父名叫杨礼堂,当年在李忠武公麾下当哨长,后在三河之役阵亡。伯父杨瑞生做归德镇总兵,父亲杨懿生病故多年了。”

王闿运点点头说:“杨瑞生我知道,听说他把兄弟的遗孤都接到归德镇去了。”

“没有全部接去,接去的是大侄儿和侄女。大侄儿就是杨度,字子。”

这时周妈进来了,端来一杯茶和一碟糕点放在夏寿田面前,满脸堆笑地说:“哟,这就是夏抚台的大公子吧!长得好秀气,脸白嫩得跟大姑娘一样!”

夏寿田不认得周妈,见她这副模样,说起话来又不知高低分寸,正不知怎样与她打招呼才好。

“她就是周妈。”王闿运坦然地介绍,“以后有什么事,见不到我时,可以跟她说。”

夏寿田在心里掂量着:先生这两句话,说来似乎不经意,但分量不轻,看来此人不同寻常。他站起身,客气地叫一声:“周妈。”

“哎呀,好孩子,真懂事,快坐下,快坐下,还没吃夜饭吧,我给你做去!”夏寿田此举给了周妈很大的面子,她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王闿运见周妈说话不成体统,便顺水推舟地对她说:“你去厨房做饭吧!”接着又问夏寿田:“杨度能接他祖父、伯父的脚吗?”

“门生这些年结识过不少有为的朋友,私下认为,还没有一个人可以超过杨度的。杨度的前程必定远在其祖父、伯父之上。门生看他真有点像贾太傅、谢东山一类人,若能得到先生的栽培熏陶,今后一定可以成为国家的柱石。”

“我们湘潭真出了一个这样的人才吗?”王闿运似问非问地自言自语。

“先生,门生和杨度在黄鹤楼下分手时,他送了我一首长诗,我很爱诗,随身带着。先生你看看这首诗,就知道杨度其人。”

夏寿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套。打开信套,将一张折叠的白宣纸抽出来,展开递了上去。

王闿运接过纸,立时眼睛一亮。未读诗之前,满纸书法先就吸引了他。那字体端正稳重,英气勃发,亦隶亦碑,笔力厚实。单从这字来看,就为他四十年来上千门生弟子中所少见。诗是歌行体,题作黄鹤楼送夏大之江右。他饶有兴致地读着:

“少年怀一刺,遨游向京邑。朱门招致不肯临,海内贤豪尽相识。”

“与君中原初一见,沥胆相要无所变。玉辔同行踏落花,琼筵醉舞惊栖燕。”

“金貂换酒不自惜,玉管银箫恣荒宴。征歌夜饮石头坊,对策晨驱保和殿。”

“友朋纷入金马门,我辈怀珠空自珍。相如作赋谁能荐,贾谊成书未肯陈。”

“人生得失岂足论,且倾绿酒娱清辰。闲来碧云寺里聚,西山日暮风萧飒。”

“倦鸟低随木叶飞,夕阳深被青云合。偶然一啸当空发,万里孤鸿应声泣。”

“山川萧条不称情,长铗归来事蓑笠,著书欲写於陵子,耕田且效陶彭泽。”

“遥传别后相思句,廓落天涯梦魂接。云散风流不自恃,金樽共醉信有期。”

“黄鹤楼头望海隅,今日山河非昔时。辽东半岛血染红,烽火青青焚白骨。”

“君今向何方,东见陈孺子。问我东山高卧时,苍生忧乱应思起。”

“桥边石,感人深。送君去,为君吟。东行若过彭泽口,为问陶令是底心。”

夏寿田被周妈招去吃夜饭了。王闿运看着摆在书桌上的诗,陷入了沉思。王闿运思维敏捷,别人殚精竭思得来的收获,对他来说可以不要费多大的力气便可得到,他因此而没有沉思的习惯,今日是少有的例外。凭着学者的识见,诗人的灵感,老人的阅历,他已看出作这首诗的杨度不是凡夫俗子。

王闿运自幼起便发愤苦读,朝所习者不成诵不食,夕所诵者不得解不寝,十五明训诂,十八通章句,二十而言礼,知三代之制度,详品物之体用,进而述《春秋》微言,博通诸经,二十一岁中举,后参曾氏幕,游京师,以布衣而动公卿。他不以文人学者自限,自青年时代起就十分留意海内鼎柱人物的动向,欲辅佐其人以成非常之业,自己也随之而名垂青史,百代不朽。他先是看准了曾国藩,以为他能建光复汉人江山的伟业,结果遭到了曾氏的冷遇。后转而投靠肃顺,将肃顺视为定满人乾坤的人物,但肃顺太刚愎自用,使他失望。咸丰帝死后,他洞悉肃顺已处于危境,一方面为了远离是非之地,保全性命,另一方面也为了拯救肃顺,他离京师南下,赶到安庆,劝曾国藩起勤王之师,进京劝阻不合祖制的垂帘听政,支持先帝亲定的八大顾命大臣,谁知遭到曾氏的拒绝。后来宫廷发生政变,那拉氏与奕携手废除顾命制,弃肃顺于市,曾氏受到空前未有的信任。事实证明王闿运以书生意气插手最高层政治,是何等的幼稚浅薄!王闿运灰心已极,从此不再过问官场之事,潜心于经史研究,肆力于诗文创作。他从庄子学说中领悟到逍遥处世的秘诀,表面上以一个佯狂玩世的风流才子自处,其实内心里一刻也没有放弃自己青年时代的初衷。他一面精心探求文化典籍中的帝王之学,一面在众多的弟子中注意物色传人,以便将自己一生中的真实学问传授其人。令他遗憾的是,几十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在弟子中看到自己年轻时代的影子。他想起几天前做的一个怪梦。

那是一个夏夜,明月当空,清风送爽,他坐在湘绮楼上,把卷吟诗,自得其乐。忽然,他看到楼房东边山中冲出一束亮光,如同那里藏着一块稀世之宝似的。出于好奇,他下了湘绮楼,朝着亮光走去。进山后,看见一间茅屋,茅屋窗口边有一盏极明亮的灯。王闿运想,原来亮光就是这灯火,怎么这样亮呢?再一看,屋里有两个人:一个年纪轻轻,长相十分英俊;另一个是老者,鹤发银须,袍服华丽。那老者似乎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紧贴窗口,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年轻的说:“老先生,您是一代帝师,您收下我做一个门生吧!”老者说:“我虽然教过朱洪武的太子,但太子并没有登位,我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帝师。”

“教过朱洪武的太子”!王闿运听后大吃了一惊,再细细一看,啊,原来是宋濂,怪不得面熟!他继续听下去。年轻人又说:“您老过谦了。太子虽未登位,但太子的儿子还是做了皇帝。太子拿您老教的学问教子,您老自然也就是帝师了。况且您老辅佐朱洪武的功绩是任何人都不能抹杀的。”老者叹口气说:“有什么功绩可言啊,到头来遭贬还乡,如果没有马皇后的贤惠,头都被砍了。”年轻人说:“自古伴君如伴虎,遭君主贬谪,甚至杀害的良臣举不胜举,但千年史册仍有他们的一页,这却是不可能湮没的。倘若能承老先生所学,做一番大事业,就是今后不得善终,我也心甘情愿。”老者捋须大笑:“痴儿可爱。我不能当你的老师,自会有做你老师的人。你看,他不就在窗外!”

王闿运没有料到自己的行踪被宋濂识破,大为惭愧,赶紧离开,不小心被一根野藤绊住脚,跌了一跤,醒过来了。

一连几天他都在想这个怪梦。和当时所有的读书人一样,王闿运深受孔子梦周公的影响,相信那些非同寻常的梦一定有所征兆。二十一岁的年轻举人诗写得如此卓荦不凡,特别是“君今向何方,东见陈孺子。问我东山高卧时,苍生忧乱应思起”,这几句诗强烈地打动了他的心。石塘铺正是在云湖桥的东方。王闿运当然知道,“东山”用的是谢安隐居东山的旧典,但也奇妙地与云湖桥之东相吻合。莫非此人就是梦境中的那个年轻人?而自己就是宋濂已点明那个年轻人的老师?年轻人向宋濂孜孜以求辅佐学问,这不是自己多年来所寻找的帝王之学的传人吗?天示异兆,不可等闲视之!王闿运想到这里,异常兴奋起来。

“先生。”夏寿田吃完饭后走进书房,见老师面有喜色,知道他欣赏杨度的诗,便说:“这诗写得还可以吧!”

“写得好!很有点李谪仙的豪气。此子才情识见都非比一般。”王闿运显得十分兴奋,又补充一句,“书法也是上乘。”

见老师如此赞赏,夏寿田也很高兴,说:“杨度的确有大器之才,只可惜一直未遇名师点拨,蹉跎了岁月,他对先生崇敬不已,先生收下他吧!”

王闿运微微地笑了,问:“此人有没有什么怪脾气?”

“人很好,最是仗义够朋友。”夏寿田说,“就是狂了点。”

“狂不是坏事,孔夫子还说过狂者进取哩!”

王闿运身为人师四十年,深知凡才高的年轻人,十之八九有点狂气。自己年轻时只身闯曾国藩军营,当面指出曾氏《讨粤匪檄》的谬误,那还不狂吗?年轻人不怕狂,倒是正要有三分狂气,才勇于进取,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即谓此。年轻人最怕的是世故,十多二十岁的人,便学得圆滑瞻顾、规行矩步,多半没有大出息。不过,年过耳顺的老先生,在经过数十载对人情世态的洞察后,也清楚狂亦得有度,若狂得无法无天,狂得胡作非为,则易遭天忌人怒,那也多半会在未获大用的时候就被扼杀掉了。“午贻,这个杨度是怎么狂的?”

“他连韩愈、柳宗元都看不起哩!”夏寿田把游西山时杨度给他说过的事向王闿运叙说了一遍。

“孺子可教也!”不待夏寿田说完,王闿运脱口赞叹。夏寿田颇为惊奇地看着老师。

夏寿田毕竟还不太了解他的老师。王闿运于文,悉本之《诗》、《礼》、《春秋》,溯庄、列,采《语》、《策》,通司马,探贾、董,平素一向鄙视唐宋,轻蔑元明,书非上古三代秦汉不读,自己发为文章,乃萧散如魏晋间人,常太息今世无可语文者。被世人所称颂的唐宋八大家,他认为只可供幼童发蒙之用,不可作有志为文者的课本。他的这种看法少有人附和,现在竟然有一个弱冠举人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此子真大有过人之处。他恨不得立即见到杨度。此人早已言明要来东洲,为何至今未来,莫非有什么意外?得天下一英才而教之,乃人生一大乐事。孟夫子的心愿,千百年来已成为中国一切有事业心的教师的共同愿望。一个普通的教师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有崇高抱负、精深学问的一代宗师,一个刻意寻求非常之才接替自己早年非常之业的策士,能让英才失之交臂吗?王闿运决定趁着回湘潭嫁女的机会,亲自到石塘铺走一遭,去会会这个年轻人,看看他的家庭,问问他至今未来东洲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