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霍时英站在城门口,和她爹隔了两丈远,一身灰突突的短襟布衣,脚上的布鞋一只前面戳出一个洞来。

霍将军骑着高头大马,鲜衣铠甲,眯着眼睛看着她半晌:“卢龙寨守三日行吗?”

霍时英舔舔干裂的嘴唇,西北的日头烈,她也眯着眼看她爹,她爹霍真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纨绔,在西北边关混了二十年终于混成了一个老兵痞,他是她的上司,而且还是她爹。

霍时英垂下眼皮,用没露脚趾头的那只鞋踢了踢脚下的灰土:“羌人的大军只要开到这城底下,别说三天了,三个时辰都守不住。你就给我留了两千的兵,站城头上刚好填满,羌人这次来了二十万,他们就是叠着人梯一个个上来踩都能把我们踩死了。”霍时英这话说的闷突突的,一点都没有人家跑路她留下垫背的激愤,她蔫头耷脑闷闷的几句话,霍将军听着就有点不舒服了。

霍将军手里的马缰绳稍稍紧了一点,那匹马原地踏出几步,他手里的马鞭烦躁的一挥:“那就不打了?也不守了?你这能守三天大军就能多撤出五百里去,出了甘宁道,到了凉州府,那才算有点胜算,你这里要是守不住羌人的大军破了卢龙寨,一出嘉定关,他们的骑兵一泻而下,占了甘宁道劫了粮道这仗还打什么打?”

霍时英仰着头,不紧不慢的说:“我七天前就给你送回来信了,嘉定关有多少兵?七天还撤不完?你们从七天前开始撤这会至少应该到凉州府了。”末了她又疲惫的加了一句:“真不行!”

秋日干燥的西北风里,霍时英顶着一张灰扑扑的脸,额头和脸颊上灰尘和着汗水,汗被风吹干了,留下几道黑黑的痕迹,一把枯草一样的头发用根布条绑着,两人马上马下的互相看着。

霍将军从霍时英的脸一直看到她露着脚趾头脚,来回扫了她几遍,最终眼底一抹狠厉之色闪过,抬了抬马鞭指着她道:“守不住也要守,少一个时辰我亲手把你的头砍下来。”

将军留下这句话,扬起马蹄绝尘而去,身后跟着他的一群亲卫,一群彪悍的大马奔驰而去,扬起一阵灰尘呛了霍时英一鼻子灰。

霍将军的马队跑的没影了,霍时英像个遇上灾年的农民窝囊的蹲在自家的地头上一样,泄气的往城门口一蹲。

捡了根草棍,霍时英蹲在在城门口的地上左一道又一道的画了起来,半盏茶的功夫,前面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她抬眼望去,她爹猩红的斗篷在风里一扬一扬的又飘了回来。

霍将军在霍时英的面前刹住马势,灰尘中父女两马上马下的对望着,霍真四十多了,还是很英俊的一张脸,他没像现下流行的是个男人都蓄这一把美须,白净的一张脸,边关二十年的岁月也没破坏他脸上多少的美感,这个中年美男子定定的看了霍时英半晌最后忽然贱兮兮的笑着说:“时英,最后一仗了,打完了爹带你回家。”

霍将军说完看了她脚下杂乱无章的一堆涂鸦一眼,然后忽然就笑了,笑得有点狡猾,笑完了,又看了霍时英一眼,再次马蹄飞扬潇洒的跑了。

比刚才还要大的一堆灰尘,霍时英裹在弥漫的尘土里,眼前闪过一堆堆雕梁画栋,金粉佳人,“家?”她两岁多时来到边关整整二十年她回去过一次,那年她十二岁,给她奶奶请安,在屋外面跪了三个时辰,那次还正赶上她一个姐姐出嫁,她和那个姐姐一句话没说对,又被她奶奶罚跪了半天,最后还是他爹得到消息,进屋踢翻了她奶奶房里的一个花瓶,她爹跟她奶奶干上了,这才解放了她。

可那个家也真漂亮啊,那么大的宅院,一进套一进的院子,边角旮旯都摸不到灰,连仆人都干干净净,一个个整齐漂亮的,还有她二哥的手可真白啊,还有早上白定桥边的早市的味道真好闻,雾蒙蒙的早上,空气里飘着阵阵水汽,霍时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马上一口灰吸进嘴里,狠狠的呛了她一口。

一边咳嗽着一边站起来拍拍屁股往回走,霍时英进了城门迎面和六条大汉碰上,是她爹的十八个亲卫中的六个,打头的还是她师傅,她迎上去问:“师傅您这不跟将军走,在这干嘛呐?”

牵着马站在最前面的汉子,抱拳行了一礼,半张脸埋在胡子里,那剩下的半张也瘫着,瓮声瓮气的说:“禀都尉,将军让我们留下来做你的护卫。”

霍时英走上前拍拍汉子手里的牵的马:“我爹还行,‘飞龙’都舍得给我留下了,这是让我逃跑的时候用呐。”

“将军说了,卢龙寨守不住三天哪怕少一个时辰就把飞龙砍了,再绑了你去见他。”汉子接着瓮声瓮气的说。

霍时英摸着马头的手僵在半空,她张着嘴看着汉子,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最后把手拐了个弯朝着他们挥了挥:“行了行了,那你们就到军营里自己找个地方窝着去吧,等羌人一破城你们就砍了飞龙,绑了我跑吧。”

霍时英说完懒得再搭理他们自己往城里走去,走出十几步后面一阵滚雷一样的铿锵之声跟着就来了:“将军还说了,此乃国难,卢龙寨一役至关生死,拜托都尉了!”

霍时英往前走不了了,一回身笔直射向那几个人的目光锋利如刀,可人家那几位也没搭理她牵着马扭身走了,估计真是到军营里找个地方窝着去了。

霍时英知道她这个师傅脑子有点憨,可这憨蠢到这个地步也实在让人生气,这种事是能站在城门口吼的吗?这乱了军心是个多大的事。

霍时英气的直哆嗦,看着边上巡逻的两队兵走过来了,最后还是窝囊的甩甩袖子走了。

卢龙寨原来是个小边城,位于鹿麂山脉西北面,夹在脊山和关云山的中间,它的身后五十里就是嘉定关,由此入关走一百里沿山而行的官道就是就是一马平川的甘宁道,甘宁道过去就是凉州府,自古就是军事重地。

四五十年前的时候卢龙寨还是个半军事管理的边贸小城,随着近二十多来年羌人逐渐强盛,边关战火不断,边贸全部断掉,这里的居民也全部被朝廷迁移到了关内。

霍时英在卢龙寨占了一个原来居民留下的小院做了她的都尉府,黄土泥巴垒成的院墙半人高,三间半的瓦房,院里两口大水缸,一棵大枣树,据说这还是原来城里最大的地主的房子,霍时英在这里住了七年。

原来霍时英回来,离着院门还有两丈远月娘就能听着她的脚步声开门出来迎她,可今天她都走到院门口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家里两个小厮加上月娘三个大活人,按理说怎么都该有点人声,霍时英耳朵好,到了院门口就知道这屋里没人了。

等她推开院门进了屋,当时就给气笑了,这屋里跟遭贼了似地,这贼还太不厚道了,什么都没了,她几个屋转悠了一圈,发现凡是原来摆在外面的东西一件没留,堂屋里八仙桌上有套粗瓷茶具,原来她回来,什么时候都有壶热茶给她备着,现在,没了,桌椅板凳还留着,估计这东西是大件搬起来费劲,那贼才没动。她屋里睡了三年的那套寝具,连被子带枕头,都没了,给她留了一张空床板,衣柜里她几件常服,不用看了,柜门就那么敞着,什么也没有了。

霍时英进了厨房,估摸着这贼连她那破衣服旧被子都不嫌弃,那家里的厨房估计也得被扫荡了,果然揭开米缸一看,除了缸底一点米灰啥也没有,她抱着一线希望揭开灶上的锅盖,锅冷灰灭,行,剩饭都没给她留一口。这整个一个坚壁清野啊。

霍时英从厨房出来,在院子里的水缸那舀了两瓢冷水喝了,回了堂屋,摊在一张太师椅上,屋里扫了一圈,发现原来堂屋供着一尊观音的佛龛也没了。

霍时英觉得月娘挺好笑,她不记得月娘是啥时候信的佛,这观音像摆在这屋里反正有年头了,平时也没看她吃斋念佛的,这好几年了,那佛龛里香炉的香灰都没填满过,这佛她信的三心二意的,可跑路的时候都还不忘把这带上,真有意思。

外头的日头还是很烈,霍时英估摸着这个时候应该是未时了,她估算着她跟她爹在城门口遇着的时候应该是午时,她爹说卢龙寨要守三天,也就是卢龙寨的城楼上在大后天的午时以前都还必须插着大燕的战旗。她在心里估算着羌人的行军速度,然后从卢龙寨的军备,士兵,到脊山和关云山山头上的每颗树都在心里捋了一遍。

霍时英住的这个地方原来是这个卢龙寨的富人区,一家一家的都有个小院盖着瓦房,这里的居民迁走以后,便宜了卢龙寨的一干边军小将领,什长都能在这占一间房。这会日头还没偏西,这些人都在军营里。外头静的只剩下偶尔一两声土狗打架的叫唤声,霍时英想着,想着就有点要迷糊着了。

院子的大门有年头了,每次一开门门轴就跟着“吱拗”着叫唤出老长一声。进来的脚步声,轻手轻脚的虚虚弱弱的透着胆怯。

半天门口犹犹豫豫的露出一个身子,青衣小帽的装扮,生嫩的一张小白脸,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小孩正在变声,粗哑的嗓音配着一张怯怯的小脸有点怪异:“都,都尉,您回来了。”

霍时英撑着下巴往小孩脚上看,小孩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崭新崭新的,连鞋帮都是雪白雪白的还没来得及沾上灰,霍时英心里很不舒服的问小孩:“月娘什么时候走的?”

小孩礼不敢上跟前去,站在门口回道:“大将军今天巳时来接走的。”

霍时英挺无奈的扭头往窗户外面看,月娘原来是他爹的通房丫头,霍时英的祖上和燕朝开国的皇帝一起打天下,后来入京后太祖做了皇帝,霍家的被封王祖上去了西北边关守国门,她家是世袭的公卿贵族,燕朝开国一百三十多年,霍家出过五个大将军,历代镇守西北边陲,一向以家风严谨,作风强悍而立足于大燕的朝堂,但霍家到了霍时英她爹霍真这一代出了一个另类,霍真在年轻的时候是个十足的纨绔,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当年霍时英的爷爷霍老王爷回家省亲,气的大刑伺候了他一顿,说这都是养于妇人之手留下的祸害,然后用鞭子抽着霍真来了边关。

霍真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就带上了只有两岁半的霍时英,霍真当时其实有两个嫡子,谁也没琢磨出来他为啥会带着死了娘只有两岁半而且还是女娃的霍时英去了边关。

她爹前脚到西北来了,月娘一个姑娘千里迢迢的也后脚偷着跟来了,据说那时候她才才刚断奶没多久,当年的老王爷没把她赶走就留下照顾她,这一留就留了二十年,生生从一朵娇兰熬成了不值钱的芭蕉叶,还是跟她爹没名没分的,月娘今年得有三十七八了吧,见着她爹还是找不着北呐,估计看着她爹亲自来接她都乐糊涂了,家里的东西能收的都收拾跑了,早把她出去半个月回来吃的穿的都没有的茬给忘了,霍时英一直觉得她爹在对这女人方面其实挺不是东西的。

霍时英起身拍拍身上的灰问小孩:“小六,军营里还有我的衣服吗?”

小孩赶紧着回:“有有,您半个月前一走,月娘就收回来给您洗干净了,前天我刚取回去。”

“行,那咱就回营里吧。”霍时英往外走,小六在后面跟着出了院门。

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军营里溜达着走,霍时英走的不快,小六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霍时英也不管他。

小六正经的身份应该是霍时英的亲兵,平时在军营里伺候她笔墨,日常起居的,可霍时英的亲兵得有讲头,她是个女的,找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做亲兵,关系太近孤男寡女的说出去不好听,找个女的近身伺候她,那女人又是不能进兵营,所以霍时英的亲兵一直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十三四岁跟着她,两年以后一长开立马调离。但是十三四岁的又还能能识文断字的娃娃兵不好找,所以霍时英的亲兵都是霍真从京城本家调来的家养奴才,小六上个月才来,他一来,霍时英又去草原做了半个月的探子,两人相处了没几天,他还没摸准霍时英的性子,很怕她。

到了军营霍时英换上她的军服,总算把她脚上的那只烂布鞋换了下来,这时候不是饭点,军营厨房里的灶头都熄火了,小六勉强给她找来了一张油饼。

霍时英出关半个月在草原上来回奔袭了一千六百里,一路上都是啃干粮,小六给她的饼被他放在火炉上烤了一下,虽然看着黑乎乎的,可咬在嘴里挺香还冒着热气霍时英挺知足。

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把留守的校尉找来问了问城里的情况,然后又溜达着去了军库,守库房的伍长告诉她,嘉定关昨天给送过来了十万支长箭,五百张硬弓,刀枪长矛若,还有一百桶的桐油。

霍时英在库房里看了看,里面全部被填满了,补给充足心里稍稍有了一点谱。

从军库里出来,拐了个弯上了城墙,城墙上士兵十步一岗。霍时英上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一部分换岗的士兵,城头上风沙大,士兵们站了半天岗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霍时英一路走过去,“都尉,都尉。”的叫了一片,霍时英僵硬着一张脸,挨个点头走了过去。

卢龙寨的城墙依着山势而建,呈一个凹字型,两个侧翼夹着一片笔直的主城墙,侧翼和主城的夹角处是个死角,横着看过去,一般看不见那里站的士兵,这个位置一般老兵油子们最喜欢,因为只要没有遇见巡视的长官,随便你可以窝在城墙后面干点什么。

霍时英走到城墙拐角处,站在死角的地方先干咳了一声,然后脚下又停了停这才走了出去。

两个墙角的夹角处,一个士兵抱着长枪蜷缩在那里,霍时英来之前他应该是在睡觉,听见霍时英的咳嗽声刚抬起头,眼神还呆滞着,等看清是霍时英,这人没说话之前忽然就大大的笑了起来,他一笑额头眼角就挤出一堆褶子,本来很刚毅的一张脸,马上就看出猥琐来了。

“呦!奇葩,你回来啦。”那士兵笑嘻嘻的歪歪扭扭的站了起来,往城墙一靠。

霍时英走过去,往他身边一站,也是后背懒懒散散的往城墙上一贴,两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姿势站在一起:“秦爷,昨晚上干嘛去了?我这一路过来动静可不小,这都不醒,睡得可够沉的。”

那汉子搓了搓脸,又挠挠头,扭脸比较烦躁的说:“我说奇葩,你个女娃问这些让我怎么跟你说啊?”

霍时英笑笑:“发饷了?入关去了?”

叫秦爷的汉子嘻嘻的笑,没说话,卢龙寨是军事要塞,一切民生这里基本没有,但它身后五十里的嘉定关却是一个很大的边城,那里酒楼妓院很多,卢龙寨这边的兵发了饷银就到那边去造一通,这已经是惯例了,霍时英心下了然也从来不过问。

秦爷问霍时英:“你找我有事啊?”

霍时英站忽然直了转身面对着外面,城墙之外一轮红日挂在巍峨的关隘上,申时了。

霍时英半天没说话,秦爷也转过身和她并排站着,扭脸看见她一脸的凝重。

“是有事。”过了很久霍时英才说。

秦爷收起脸上嬉皮的神态,口气也正经起来:“那你要是不方便在这说,等我换了岗去找你。”

霍时英转过身,秦爷看着她,担心的脸上的褶子又都皱起来了,她拍拍城墙说:“你一会晚饭别在营里吃了,直接过来,我和你聊聊。”

“行,我一会就过去,你先下去吧,这风大。”

“嗯。”霍时英应着走了。

“时英,回去睡一觉。”

霍时英脚下顿了顿,背朝着秦爷摇摇手:“你也别睡了,刚才我看了今天是冯峥巡查。”

回去的路上,城头的士兵腰背笔直,面朝关外,背靠祖国,面孔庄严而肃穆,这是一支经历百战煎熬出来的精锐军队,整个西北边军里能和关外狼虎一样的蛮族军队一战的士兵基本都是出自卢龙寨。

临下城头之前霍时英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关外,红日镶嵌上了一层金边,两山之间的关隘不知巍峨的矗立了几百年,西北干燥的秋风里夹杂着苍凉气味。她再转头望向秦爷位置,凸起的城墙挡在那里,已经看不见他了。

霍时英一直觉得只要是个人就都要有点毛病,就像月娘一见着她爹就腿软,就像她每次大战之前一定要跟秦爷聊一聊才能心定。

秦爷这人从正常角度上来说不是个好兵,他这种兵每个军队里还都有,这种兵都有很长的军龄,甚至做过很多种兵种,非常熟悉军队的编制制度,善于转空子,上层将官不好管理,却在低级士兵中有不小的威望,而且这种兵都有一个通病不求上进,好酒,好女人,所有的军饷基本都贡献在了这两方面。可也就是只有这种兵才会在面对羌人铁骑的正面冲击时不会腿软,不会逃跑,他们见得的多了,打的多了,神经早就被磨得麻木了,他们知道怎么拼命,也知道怎么打仗。

霍时英和秦爷认识了有十年,是秦爷教会了她在军队里怎么立足,怎么活下去的。

当年霍时英十二岁守城门,一个门洞里两队兵,十二个人,没人愿意理她,因为谁都知道她是将军的女儿,军队里忌讳有女人,可她出身高贵又不能明着欺负她,所以所有人就都孤立她,当时只有秦爷敢欺负她,秦爷当年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老兵油子一个,偷懒耍滑,喝酒打架,抢她的吃的骗她的军饷,很坏很贱的一个人。

当年燕朝的军队积弱,各个关口全依靠着坚固的城池打防守战,原来的时候羌人在嘉定关周边的村落抢掠,燕朝巡逻的军队碰见了,望风十里就开始逃。可就是这个很坏很贱的一个人,却在几次巡逻的遭遇战中,拉着霍时英装死,带着她逃跑,几度救她于生死之间,也是他带着霍时英跟人打群架,偷喝酒,跟小兵耍钱赌博,让军队里的下层士兵都习惯了有这么个女人的存在,也不当她是个女人,也是这个人告诉霍时英打仗的时候冲的狠的是死的快的,想博出功名先要知道怎么活下来。

霍时英跟秦爷认识了十年,秦爷从当年的秦哥变成了秦爷,还是老兵油子一个霍时英和他的关系亦师亦友,每逢大战霍时英都要跟他聊聊心才能定下来。

霍时英回营房,小睡了一觉,掌灯的时候小六把她叫了起来,洗漱完小六刚把晚饭摆上桌,秦爷踩着点跟着通报的小兵就进来了。

军营里没什么精致的吃食,一大盆油焖羊蝎子,一盘白馍,秦爷进屋就自己奔着饭桌去了,小六很知机的悄悄带上门出去了。

霍时英洗干净手,收拾停当坐下来的时候,脸盆大的一盆羊蝎子已经下去了小半角,秦爷吃的满嘴油,抽空抬头看了一眼霍时英,又低下头跟狗抢食一样使劲往嘴里扒拉。

当兵的吃饭都一个毛病,用最少的时间吃下最多的东西,咀嚼功能有时候对他们来说是多余的。霍时英做了多年的小兵,知道下层士兵的伙房里是怎么回事,她没跟秦爷抢,自己干啃着白膜,看着秦爷吃。

秦爷吃饱了,起身跑到霍时英的公案上到了一大杯茶水,一口灌下,站那撑着腰满足的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然后端着杯茶水慢悠悠的走回来,往那一坐跟个大爷一样。

霍时英就着盆底的一点肉汤沾着馒头吃,抬头瞥了他一眼问:“秦爷,想过以后要是不打仗了,有朝一日你解甲归田了,干什么吗?”

秦爷嘻嘻一笑:“那感情好,这要是不打仗了啊,朝廷有规定,服役二十年以上的老兵退伍以后有二十两的抚恤银,脱了军籍回乡还能分几亩地,到时候我有钱有地盖上两间瓦房,娶上个媳妇,再给我生个儿子,这辈子我也就知足了。”

霍时英被他逗笑了,奚落他:“就你这样的,有姑娘愿意嫁给你吗?”

秦爷脸皮厚的一点也不觉得丢人:“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姑娘娶不到,那寡妇我还娶不到一个嘛?”

霍时英被他的厚脸皮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是是是,你能娶个寡妇,寡妇。”

霍时英笑着笑着,脸上忽然就风云忽转,她定定的看着秦爷道:“秦爷帮我去把凛河上的水坝挖了吧。”

秦爷愣了一下,然后从椅子上跳下来,紧了紧腰带说:“行啊,什么时候?”

霍时英吃完手的我馒头,站起来悠闲的拍了拍手里的馒头渣说:“羌人的大批人马正集结着往卢龙寨这边过来,今夜子时之前,他们的前锋会到达脊山和关云山的关隘处,你要看准时机掘堤,伤他们的人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要把路堵上。”

秦爷想了想很为难:“脊山和关云山关隘宽有二十丈,入秋以来卢龙寨就没有下过雨,山上的泥土干,吸水,要引起山体塌方滑坡不好办,把水坝挖了能冲掉他们一两千人马没问题,但是要把路堵上,不好办,估计水过了能留下些碎石,稀泥,马不好走,但他们清理一下还是能过来的。”

霍时英点点头:“我知道,堵路是堵不住他们的,就是关隘全部封死了他们翻山也一样能过来,只要在关隘那里留他们到明天的卯时就可以了。”

“那可以。”秦爷什么也不问,向霍时英一摊手:“令牌拿来吧,我不能一个人去挖吧?”

霍时英笑着把腰间的令牌摘下来,放到他手里:“什么也不问?”

秦爷直摇头:“我知道,军机,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的,不过有一点我倒是真想问问,你是不是三年前就知道有今天啊,凛河离着卢龙寨可是隔着一个山头呐,三年前你说怕卢龙寨缺水,带着人在上游修了水坝,可卢龙寨可是不缺水的啊,城里自己就有水井。”

霍时英长吁出一口气,回身望着身后悬挂着的地图说:“打仗哪里有那么多投机取巧的,很多的时候打仗就是看哪方准备的更充足,卢龙寨这个地势,敌军来犯没有开阔的地势迎击,只能占城死守,能用的能想到的都要因地制宜的用上,修水坝我前面两任边军都提出过,但那时候朝廷的注意力放在了西疆,这边的边军军饷都发不出来,哪来的钱修水坝。再说这种修了就是为了将来拆掉的工事,谁给你钱修啊。”

霍时英说完回身推了推秦爷:“行了,你赶紧去吧,到你营里点一百人马,卫放要是问,你别告诉他,让他来找我。”

“行。”秦爷把霍时英的令牌揣进衣服里,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转身:“奇葩,你刚才说以后要是不打仗了,是不是以后真能有不打仗的一天?”

霍时英望着他但笑不语,秦爷一拍门框道:“奇葩,我信你,我们都信你。”

霍时英玩笑着抬手向秦爷扣了一礼:“时英承蒙各位军爷多年不弃,多谢了。”

秦爷也嬉笑着抬手扣了扣:“不谢,不谢。我们可都想看着你成大燕朝的第一个女将军呐,奇葩这名可不能白叫了这么多年。”

“奇葩”总算把秦爷打发走了,霍时英嘴里嚼着这两个字摇头直笑。

军旅生活清苦,将官一般都会容忍士兵在背后搞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奇葩这个外号是秦爷给霍时英取的,大燕朝宗制慎严,女子不能考科举不能入朝为官,虽然朝廷还是会有一些微末小吏的职位留给女子,比如监狱中看管女犯的牢头,各王府还有大内那些世袭的御厨,还有一些医官,但能有小吏职位的女子已经是凤毛麟角了,至今女子在能在小吏上熬出头的燕朝开国一百三十多年以来就只有大内的一个四品女医官。

霍时英是个女人,虽然只是一个边城守卫从五品的都尉,但已经是前无古人了,奇葩这名号她也担得起。

秦爷走了,霍时英马上打发小六去召集人手来开会,卢龙寨常驻守军有两千,还有一个编外的骑兵营三千人,骑兵营每三个月跟嘉定关换防一次,霍时英平时有训练权,战时没有调遣权。

来开会的是常驻两千守军的最高将官,一个算是霍时英的副手,守御冯峥,两个校尉卢齐和卫放。

霍时英办公的地方有一张长形的会议桌,霍时英趁着他们没来之前,坐在主位上喝茶,等他们,卢齐和卫放霍时英带了他们两年,这俩人反而来晚了,最先进屋的是冯峥。

冯峥是个文弱青年的样子,身材高高瘦瘦的,脸上的皮肤常年呈现一种只有多代的贵族才能养出来的青白之色,不像个边关的武将,比较像深宅豪门里的贵族公子。这人也确实出身豪门,家里是淮东的豪族,父亲在朝中任同知枢密院士,官拜正二品。

冯峥这人,他家原来是从小请着西席,灌输的都是四书五经,按着文人路子培养的。可这孩子到了十七八岁的青春期,忽然就叛逆了,有一天忽然幡然醒悟,要弃文从军了,冯峥家这一支子息单薄,只有冯峥这么一个独子,家里闹翻了天,最后老子没折腾过儿子,冯老爷子实在无法拉着老脸求到了霍真这里。

原来冯峥一直在嘉定关霍真身边做着文职,但文人都有个毛病,好清高,这人律人律己都严,身边将官和他来往的少,下层士官他毫不通情,惩办起来不知道个迂回,结果就落了个下面的人都恨他,上面的人都不喜欢他,人缘差到了极点。

上个月冯峥写血书呈请霍元帅让他到第一线去打仗,动静闹得老大,霍真碍于冯家的面子也着实拿着他头疼,最后干脆把他踢到霍时英这里来了。

冯峥进门来,隔着老远先朝着霍时英行了一礼:“霍都尉。”

说起来冯峥的官阶比霍时英还高着半级,霍时英立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回了半礼:“冯守御客气,这边请。”

冯峥严肃着一张青白的面孔,走动间仿佛带着一股寒气,在霍时英的右守坐下,中间还隔着一张椅子。

小六看准时机赶紧给冯峥上了茶,两人都一致的动作闷头喝茶一时无语。

霍时英一杯茶喝完,卢齐和卫放也来了,这两人进来气氛要轻松很多,也没那么客套的行礼,和霍时英打了声招呼就坐了下来,两人坐在霍时英的左手边,挨着她的位置,一个首脑团开会,从坐的位置上就看的出,谁亲厚谁疏离很有学问。

卢齐和卫放都很年轻,一个二十,一个二十三,卫放壮一些,蓄起了短须,卢齐偏瘦,皮肤黝黑。两人坐下谁也没跟冯峥说话,气氛有点冷。

霍时英等着小六挨个给他们上了茶,带上门出去了才干咳一声后道:“要打大仗了啊!”

三个人明显在她话音落地以后,腰杆挺了挺,霍时英很满意。

霍时英端着茶碗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的接着道:“嗯,这个羌人的乌达部落出了一个人才,原来他们二十多个部落都是自己打自己,没粮过冬了就入关来抢一通,去年乌达部那边出了一个叫赣冬的首领,这家伙用半年的时间在羌人各部落进行游说,一个月前羌人的王庭忽然集结了大批人马,七天前他们已经祭天开拔,往卢龙寨这边来了。”

看起来应该最沉得住气的冯峥先皱眉问道:“来了多少人?”

“估算着能有二十多万吧,精锐尽出,他们这是举倾国之力,某图整个中原。”霍时英说着把茶碗往桌上一放,抬眼挨着扫了他们一遍。

三人都沉默了一会,最后卢齐先问:“嘉定关那边对咱们这有什么打算?”

“上峰有令‘卢龙寨坚守三日,差半刻提头去见。’”

“援兵呐?”

“没有。”

卫放嗤笑:“二十万对两千,嗤!他们不用打,上来踩都踩死我们了。我看见城里的三千骑兵营今天可都全换防回嘉定关了。”

霍时英斜靠着椅背说:“不是换防,是撤走了。整个大燕朝能和羌人一战的骑兵就在嘉定关和卢龙寨,大将军不到最后是不会用上他们的。”

三个人都同时皱眉,一边的冯峥忽然猛的起身往挂在霍时英身后墙上的地图冲去,还没等他冲到跟前,霍时英也跟着站起身,朝着他道:“行了,别看地图了,都上城楼去,看着实物比对着地图强。”

霍时英带着卢齐和卫放出了屋,冯峥在他们身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缓了片刻最后也跟了上去。

卢龙寨的主城墙有五丈于厚,分内外两层,第一道防线攻破了依然有第二道防御阵线可以利用,两道城墙之间建有一个城楼,用做战时将领督战之用的,四人上了城楼,周围站岗的士兵被屏退在两丈之外。

城楼里,四人面朝着关外,黝黑的夜色里,关隘处的脊山和关云山如蛰伏的巨兽,山峦处吹过来的风带着冷意,霍时英身旁的三人都面带凝重。

回身间,霍时英挨个眼神扫了他们一遍道:“羌人的前锋,最晚今夜子时就会到达关隘处,都说说吧,咱们这仗怎么打?”

霍时英的眼神落到卢齐身上,卢齐指着右手边的关云山道:“此战不在怎么打,而是怎么守,其实守也不是关键,关键是怎么拖延时间,关云山旁的凛河如果掘了堤,可冲毁他们一部分的前锋,在关隘处形成大量的泥沙淤积,能拖延他们的行军速度。但这次他们来的人数二十余万,前锋至少会有两万人,清理出通道大概也就三五个时辰足以了。”

霍时英点头:“嗯,我已经让人去掘堤了。”说完她把询问的眼神转向卫放。

卫放接着道:“关键是没人,卢龙寨易守难攻,和嘉定关本应是遥相呼应,但没有援兵,要守足三日,难!”

霍时英抬手指指卫放笑骂道:“卫放属你最奸猾,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官腔打的到不错。”

卫放一下子脸涨的通红,霍时英没再管他,转身望向一边的冯峥问道:“冯守御,可有一法?”

冯峥有一张常年苍白的脸,整个人瘦的眼眶深凹,他沉默着,眼睛里亮着两簇诡异的光亮望着城墙外矗立的关隘,霍时英看着他耐心的等待着,冯峥抬起手指向远方,话音里压抑着兴奋:“烧掉它,烧掉这两座山。”

霍时英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冯峥指着前方继续道:“羌人这次大军来袭,势必早有准备,他们多次攻打过卢龙寨,知道这里易守难攻,身后还有嘉定关支援,小股攻坚势必难以拿下,定会驻扎下来徐徐图之,卢龙寨前方没有宽阔的地势可供大军安营扎寨,他们只能驻扎在山上。现在是秋天,山上天干物燥,大火一起烧上两天绝无问题,火势可以烧掉他们的前锋部队,又阻拦了他们后面的大军,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守三天应无问题。”

冯峥一番话说完,卢齐和卫放相对露出惊容,霍时英却慢慢踱到冯峥的身前,冯峥是个瘦竹竿的身材,他很高,霍时英也是不矮的个子却需微抬着头看他。说话之前她先低头沉吟了一下,抬头时脸上带上了一种本来不想说却又实在忍不住又要说的神情,她说:“冯守御,虽然人家都说你是书生入军营来错了地方,你也总是做出一副清高冰冷的姿态来掩盖你的在乎,但是我觉得其实你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将才。”

霍时英说完,冯峥脸上的一贯阴郁的面具有种松动之兆,望着霍时英面上露出惊异之色。在他们身后的卢齐和卫放却齐齐看着地面嘴角抽了抽,霍时英平时御下宽厚,严惩的少,鼓励居多,这是她惯用的手段,卢齐和卫放跟了她两年,这种手段早就见她玩过多次了。

“你们俩还好意思笑吗?”霍时英豁然回身望向两人,语调里压抑着怒火。

“人吃的虽都是五谷杂粮,但生长的环境决定了一个人的秉性,是人都有个毛病,可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战壕里的同袍,你们不相互包容扶持,到学会了排挤,冷漠,我卢龙寨是这么一个阵营吗?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霍时英的音调不高,声音不重,卢齐和卫放却听的胆战心惊,两人不自觉的就往一起凑到了一堆,眼神一致往地上看,头都不敢抬。

霍时英训完他们没再多言,留了点世间给那两个反思,转而声音一肃道:“卢齐,卫放听令。”

“卫放,点兵五十,着羌人军服,各带一桶桐油,今夜子时之前埋伏在两山上,明日听战鼓号令点火,记住,去的每个人手间系红绳,明日城门将被封死,你们回来红绳就是你们的标识,到时会有吊篮接你们上来。

“卢齐传令伙房,把所有的存量全部做成干粮,明日早饭时分发到个士兵手中,传令全军,所有将士明日起,军服里面穿常服,另命你带营中士兵在城门修筑工事,明日卯时之前务必将城门封死。”

卢齐卫放各立身行礼,领命而去。

等两人都走远了,冯峥慢慢踱到霍时英身后道:“霍都尉御下果真好手段,原先我因你是女子而心存轻视之心,在下惭愧。”冯峥说着还对躬身行了一礼。

霍时英回身虚还了一礼说:“冯守御这样说,时英真的是要羞愧了,我从小生长在军营,多为耳闻目染,前辈们怎么做,我跟着学罢了,御人之术实在不敢当。”

其实霍时英倒真的没有耍什么手段,她这人从小就在底层士兵中一刀一枪的拼杀出来的,她吃过苦,又因家世也接受过当时那个年代的高等教育,她见识过下层士兵的生存方式,也知道军中中层将官的人情世故。她看人不自觉的会带着一种居高临下而又宽容的审视。

在霍时英看来冯峥身上那点毛病真的不算什么,不过就是因为自己的秉性人际交往方面出现了问题,他本质其实没有什么问题,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人更生性耿直一些。所以她对卢齐卫放排挤冯峥确实是有些生气的。

冯峥轻轻一笑转而说道:“在下有一事相求霍都尉。”

“冯守御请讲。”

“我想带人烧山之事,可否由我去。”

冯峥话音落地,霍时英眉头深锁在了一起,她望向冯峥良久无语,冯峥并不与她对视望着脚下,等着她答复。

霍时英转身走到楼门前望着远处站岗的士兵道:“冯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压着事情,以前我只是觉得你是郁郁不得志之感,却没想到原来你是想要寻死。”

冯峥低头轻笑:“霍都尉何出此言,冯峥不过是想给自己挣个军功罢了。”

霍时英也不回头背朝着他道:“明日烧山,火势一起,势必就阻断了羌人前锋的退路,到时候,他们回不去,只有朝着卢龙寨冲杀出一条活路,我军为了拦截会采取不计目标的箭阵压制,卫放他们去的五十个人回不来几个,冯守御你以为你的身手,能回得来吗?这点考量,我知道你应该计算的很明白。”

冯峥在后面低头不语,霍时英指着城头上的士兵接着道:“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劝慰人,可我知道,我们作为一个将官在他们面前没有资格因为自己的不如意而轻言生死。他们这些人,包括十二万凉州所有的边军普通士兵,他们背乡千里来当兵,他们绝大多数人目不识丁,朝中无人,能够出人头地的只有凤毛麟角,他们绝大部分人一生只能做一个士兵,他们要么战死埋骨边关,能回乡除非边关安定,皇上大赦天下,或者身体残疾,又或者服役满二十年,他们可以领二十两的抚恤银回乡。二十年,二十两纹银,这就是他们的人生。”

“我们对他们有责任,虽已我们一己之力担起的有限,但我们必须要做。”

冯峥一直沉默不语,始终低头望着脚下,霍时英回头看他一眼,走到城楼正中的战鼓下,手指在鼓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状似不经意的说:“冯守御,卢龙寨明天有雨,最晚明日入夜会下下来,卢龙寨到最后依然会是死战。”

冯峥终于震惊的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你就怎么知道了?”

霍时英背手踱到面向着城墙的窗下,伸头望望天空说:“农民种一辈子庄稼,也能弄清楚寒暑秋分,知道谷雨之后立夏之前插秧,寒露前后要收割,差不得时辰这就跟天气有关,而打仗首要一条就是天时,所谓的天时里面包括天气等诸多原因,嘉定关,卢龙寨,前后五十里,我在这里过了二十年,刚会走路我爹就拎着我跟他上了战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经历的多了,我闻着空气里的味道就知道了,嘉定关入秋以来就没下过雨,是时候了,这场秋雨憋的时间长了,小不了。”

冯峥站在原地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霍时英,霍时英却背着手,一派轻松走出城楼给他留下一句话:“冯守御你不是想立军功吗?后天守城就由你督战吧。”

霍时英一人走下城楼,边走边捏下巴,跟文人说话太酸,和冯峥纠缠这半天,她腮帮子都要酸掉了。

城门那里卢齐正带着兵在修筑工事,木方,沙土,石块陆续的运到城墙下,正干得热火朝天,霍时英隔着老远看了一会,回屋睡觉去了。

这夜最是更深露重的时候,卢龙寨的正前方传来阵阵沉闷的轰隆之声,地面隐有震感,马嘶人鸣之声持续经久,卢龙寨里的的官兵起了一点小骚动,霍时英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听了一会,外面的声音渐小后,她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天色微亮,霍时英起床,小六伺候着她洗漱完,早饭上桌之前她打发小兵去吧秦爷叫了来。

饭桌上秦爷把令牌还给了霍时英时,说了一句:“这次他们来的人可是够多的。”说时他注意看着霍时英的脸色。

“嗯,我知道”霍时英接过来应了一句就再无下文,秦爷也就没再问,两人都闷头西里呼噜的吃饭。

正吃着,房门忽然被“咣”的一声推开,“都尉!”门口站着卢齐,脸上还有一些灰土,显是劳作了一夜。

“来了?”霍时英问他。

“山头上已经看见人马了。”

霍时英起身随手拿了一个馒头,往外走:“走,看看去。”

霍时英嘴里啃着馒头,溜溜达达的上了城墙,城墙上早就围满了士兵,正是早饭的时侯,不少兵手里都拿着吃食,扒着城头往外看。

霍时英上去扒拉开两个小兵,也伸头往外面看,基本和他们一个姿势。

霍时英身边站着一个老兵,嘴里啃着干饼问她:“都尉,乖乖的,这回来了多少人啊?”

远处的山头,人影绰绰,更远处的关隘处,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望不到尽头,霍时英嘴里随口应着老兵:“不少,吃饱点,一会有力气砍人。”

战鼓还没响,主城墙上站满了士兵,这帮在卢龙寨常年驻守的兵,身经百战,知道还没到要打的时候,全围在那跟看热闹一样,七嘴八舌的议论,霍时英也围在那看了一会,黑压压的人马到了关隘处就不再往前走,队伍从中间一分为二上了两边的脊山和关云山,他们的动作很快,没多久的功夫,山上就传来阵阵伐木的声音,很快两山上炊烟四起,羌人在造饭了,伐木也是在做撞城门的桩子和云梯了。

霍时英看着前方的动静,手里的馒头已经变得冷硬,她几口吃完,拍拍手里的残渣,回身豪迈的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卢齐,何在?”

卢齐从人堆里挤出来躬身抱拳:“末将在。”

“传令,击鼓!备战!”

备战的鼓声由缓而急,鼓声一响,城头上的士兵全在瞬间抖落一身慵懒的皮,小跑着鱼贯下了城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留下当班站岗的士兵腰背笔直面孔肃穆,目视前方。

鼓声中霍时英继续向卢齐下令:“开库房,把箭羽搬上来,传令弓箭手全部上城墙。”

鼓声持续半盏茶的功夫,鼓声一歇,城墙上已经准备就绪,两排射手在三道城墙上一字排开,他们身后的盾牌手,手持盾牌手握单刀,他们的军服在风中咧咧作响,冷冽而肃穆。

两座山上的炊烟渐熄,羌人要吃早饭了。霍时英站在城楼上目视着前方对卢齐说:“击鼓吧。”

身后的战鼓随着卢齐的一声令下,忽然就如同暴风骤雨一样骤然响起,这是冲锋的号令,两个侧翼城墙上的鼓声呼应着同时响起,一时鼓声震天,灌响整个天地间。

随着急促的鼓声响起,卢龙寨前方的两座山上起了多处浓烟,只片刻的功夫,浓烟之后就看见了明火,很快,用眼睛能看得见的速度,火依着风势在小范围内连成了几片,两山上开始出现人嘶马扬的混乱之声。

城楼是卢龙寨的制高点,对面距离百米两山上的情景看得清楚,火势已经呈水漫之势在两山间迅速散开,羌人开始还试图组织救火,但很快乱了阵脚,满山都是惊慌乱跑的士兵,火海里阵阵惨叫呼号之声不绝,前面快要蔓延成火海,有人开始往后山跑,但很快后山也窜起了滚滚浓烟,火势最大最先燃烧起来的关隘两侧,树木倾倒,泥沙树枝滚滚而下,堵上了那里的关口,第二道阻截羌人往回撤的防线已经烧起来了。

漫天的呼号着往山上冲去的人群中,稀稀拉拉的逆流而下几个人,速度很快,从山脚的浓烟处钻出,飞快的向卢龙寨扑过来。

霍时英手扶着城门的窗棂冷冷的下令:“弓箭手上箭,准备。”

陆陆续续的跟着从火海里又冲出十几个人,都是着羌人的服饰,手臂上艳红色的布带随风飘扬,他们埋头狠命的狂奔,卢龙寨前方百米空地,无遮无拦,他们目标明显,霍时英在城头看的清楚,浓烟背后的树林里一只黑色的箭羽忽然破空而出,跑在最前面的人胸膛一挺,长箭贯胸而过,他带着奔跑的冲势,往前又跑了几步才轰然倒下。

这仿佛是羌人混乱的转折点,呜呜的冲锋号角四处响起,一对骑兵以悍然之资冲出火海,当先一人身着羌人将领的皮革军服,手提一把单刀,呼喝着冲向前面奔跑的一队人,他冲入几人中间,手里的弯刀如收割一样瞬间结果了几个人的的性命,每一个都是一刀砍头,一刀毙命,鲜血如泼墨般飙射上天空,染红了土地,吊篮已经从城头放下,但是他们不再射程之内谁也救不了他们。

卫放的胸腔如同一个风箱,他觉得世界如此的慌乱又如此的寂静,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充斥着耳膜是如此清晰,身边杂乱的鞋底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是他的战友,噗噗的闷响是他的兵倒下的声音,尖锐的破空声是背后的箭羽夺命的声音。

已经能看见前方城上掉下来的吊篮,他知道自己体力好,卫放知道自己能跑过去。他爆喝出一声:“跑之子形。”

奔跑的人忽然变换互相穿梭着用之子形奔跑,虽然前进的速度慢了,但伤亡不那么大了,就在这分秒计算的瞬息之间,后面的火海里已经陆续冲出一些骑着战马的骑兵,他们绝大部分人已经意识到后无退路,只有往前冲杀拿下卢龙寨他们才有活路。蝗虫一样的箭羽向着前方奔跑的人射过来,卫放身边的人成片的倒下,前面几个终于冲进这边射程之中。

卢齐站在城头上狂吼:“放!”

早就紧绷弓箭士兵,同时放手,瞬间,卢龙寨的上空飘出一片黑云,黑云撕裂空气呼啸而去。

“放,连续放,不计目标连续放。”卢齐嘶吼着。卫放在下面他是急眼了,其实这样着急放箭浪费了不少,羌人的士兵还没有完全冲上来,一片箭阵过后只前面只应声到了几个,但是倒是成功的阻截了卫放他们后面的追兵,冲过来的几个人性命算是保住了一半。

后面的羌人依然在射程外用箭射击前面几个烧山的人,又有几个人倒下后,卫放带着冲击的速度猛的跳上吊篮,绳索荡了几下,迅速被收紧,快速的被拉了上去。

回头望去,身着黑甲的羌人骑兵疯拥着成群冲出火海,有些人冲出来身上还带着火,惨嚎着,马嘶着,人疯了,马也疯了,后面冲击着前面的人,混乱拥挤着,毫无阵型,进了卢龙寨的射程范围,统统迎来一阵乱箭的射杀。卫放知道,这批羌人的前锋完了。

一起被放下去的五十个吊篮,收上去的只有四个里面坐着人,他们望着来路,全部脸上一片麻木。

卫放被接上来后,一度缩在墙角处,闭上眼大口的喘息,霍时英没给他收惊和缓冲的时间,马上下令:“冯峥,卫放,卢齐各守一段城墙,有失着,斩!”下完命令后,她自己倒是下了城墙,回屋喝茶去了。

这一天卢龙寨的的前方战场成了人间炼狱,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人命收割,羌人的军队,没有防守,没有阵脚,山上的大火烧掉了他们半数的人马,剩下的人从山里冲出来,在后有大火前面就是卢龙寨的射程之中的一块空地上根本挤不开,他们开始时没有组织的混乱的进攻,卢龙寨这边不记目标的狂射,一场压倒性的战争从清晨一直打到日上中天,卢龙寨前方的空地上尸首战马层层叠叠累积成山,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到了午时,羌人那边不畏死的冲击力开始变缓,死的人太多了,那块大山和卢龙寨射击范围之间的空地上终于不再混乱拥堵,羌人那边的冲锋号角终于停歇,隔着遍地的尸体那边安静了下来,剩下约还有三四千的羌人,勉强挤在那片空地上开始休整,吃午饭。

卢龙寨这边也随之偃旗息鼓,他们也要吃饭了。成筐的白面馍馍,大桶浓稠的稀饭被抬上城墙。霍时英上城墙的时候,士兵们正疯抢着围上去,随便吃随便拿,整个凉州,尤其是身为最前锋的卢龙寨,这四五年来的边军待遇还是非常不错的,随着两年前朝廷平定了西疆,在军事上开始往西北偏移,至少当兵的这些年能吃饱穿暖了,军饷也充足了。

霍时英一路走过去,找到卫放和冯峥他们三个将领,三人正蹲在城墙的避风处围成半个圈,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馍在啃,面前地上都放着一碗粥,看样子这三人好像是跟昨天有点不一样了。

霍时英也要了一个馒头一碗粥,蹲过去正好把那半个圈堵上,三人一起抬头看她一眼,都没说话,低头接着吃,他们在城头上来回跑了半天,都累了,三人昨天晚上又都被她收拾了一顿,不怎么想搭理她。

霍时英也没说话,吃了几口馒头喝了半碗粥,然后拿着馒头端着碗站起来,靠近城墙,望着远处的羌人,羌人黑压压的坐了一片,没见炊烟,可见都在啃干粮,几千人那边几乎不闻人声,显见他们的气势是非常低落的。

霍时英没转身对后面的三人说:“他们人死的差不多了。现在能站住脚了,下午才是真正的进攻。”

说到正经事,后面蹲着的三人自觉的都站了起来,围拢到她的身边,霍时英指着远处的羌人道:“现在他们那边的情势是这样的,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兵力是不够出去跟他们迎击的,如果我们出城,他们只能被动挨揍,没有援军到时候他们战死,生擒,都是死路,而且他们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士兵间势必抱着极大的仇恨心理,他们的将领应该会利用这点振奋军心,坐在那会死,战,冲击一下还有一点希望,他们会战。”

霍时英转身看着他们三人口气一转道:“上午他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很一大部分死的人是被自己推挤踩死的,要不就是被自己人挤到你们箭下的,他们慌乱没有掩护,你们射杀他们跟平时射击时练习一样。现在他们站住脚了,至少还还有三四千人,最起码可以组织三次有效的进攻,要顶住三次我们才能有一点希望,城墙决不能失,明白吗?”

三人齐齐躬身领命。

羌人这个民族,他们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生存环境恶劣,内部争斗激烈,经常会出现屠族,灭部的情况,他们的民族基本没有历史文化,他们信仰的是的他们祖祖辈辈祖先流传在血液里的杀戮与征战,他们的男人上马能战,全民皆兵,好战与杀戮是他们骨子就流传的民族特性。

下午,羌人的进攻呈波浪式,前面力竭,后面跟上,一波跟着一波,们其实不太擅长打攻城战,放弃了骑兵的机动性和速度的冲击,上午死在战场上同胞的尸体成了他们的掩体,摸爬滚打着挨到城墙下,中途死了一半,另外一半,没有云梯木桩,他们赤手攀城墙,一个个羌人士兵肌肉纠结,面孔凶悍,眼里燃烧着仇恨,嘴里横咬着单刀,悍不畏死的往上攀爬。

冯峥坚守着主城墙,第一个爬上城墙的羌人士兵瞪着鲜红的眼睛,挥刀跳下城头,立刻,站在弓箭手身后盾牌兵举刀揉身飞扑过去,打到现在这是两军第一次正面交锋,更多的羌人士兵站上墙垛,一直像标杆一样挺立着的冯峥,抽出腰间的长刀,大喝一声:“杀!”耸立在弓箭手后面的长刀步兵齐齐抽出长刀:“杀!”吼声贯彻天地间,血战悍然开始!所有卢龙寨的士兵都是身经百战锤炼出来的,他们是一只顽强的军队,只有他们才敢在这支凶悍杀戮的民族进攻下,腿不发软,只有他们才有与之匹敌的杀戮之气。

霍时英站在两道防线间的城楼上冷冷的看着。

“去,守着他,别让他出事了。”她的身后,站着六个身着铠甲的高级将领的红巾亲卫兵,其中三个躬身领命,转身动作灵敏的飞扑出去,所到之处像切菜瓜一样,羌人士兵无不横死刀下。

“钢弩,可以用上了。”霍时英身后,前日里她在城门口碰见的那个络腮胡大汉立说。

“不到时候。”霍时英头也不回的甩了他一句。

三道城墙,主城墙因为长度短,守卫的兵力有限,平时战时都是两边辅墙,互相支援呼应,今天主城墙在第一道防线已经被人攻上来的情况下,霍时英依然没有下令调动辅墙的卢齐,卫放过来支援,她一直站在城楼上冷冷的观战,城墙上已经是近身血战,羌人天生的身体强壮,体格彪悍,他们经过上午自己人的推挤踩踏,能活下来的都是他们队伍中最彪悍的人,他们今天死了太多的人,仇恨激发出他们身上血腥之气,悍不畏死,燕朝的军士在战鼓的催动下,坚守着保家卫国的最后底线,与之死拼。惨烈之状随处可见,狭窄的城墙之间血流成河。

冯峥已经被一个羌族士兵逼到背贴城墙,他硬接了从头顶劈落的弯刀,狠狠一脚踹到对方的小腿骨上,铁塔一般肌肉纠结羌族人,身上带着一股天生的檀膻恶臭,丑陋的面容扭曲着半跪下一条腿,冯峥一刀横削出去砍掉了对方的脑袋。还没等他收住刀势,眼角刀光一闪,接着一股热流就喷了他半身,惨烈的嚎叫充斥着他的耳膜,一个失去了胳膊的羌族士兵就倒在他的身边,他的手臂齐肩而断,喷溅出来的血撒了他半身,一个颈系红巾铠甲亲卫兵从他身边一晃而过,还容不得他回神,前方又有一人高举着弯刀狂吼着向他冲来,他是贵族子弟,从小学过简单的搏击之术,他看得出对方空门大开,举刀奔跑着直刺过去,利刃割破皮肤,刺穿柔软的东西,他甚至在一片嘈杂之声中清除的听到“扑”的一个轻微的声响,他贴着一张扭曲变形的脸轻声的说:“老子,杀死你们。”鲜血盖满他半张脸颊,如同恶鬼。那一刻冯峥觉得身体流动起一股热流,一种他从生而为人起从没有过的生死豪情流遍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主城墙上已经攻上来几十个羌族士兵,有的盾牌手参与到贴身的肉搏战中,弓箭手失去了掩护,更多的羌族人正在爬上来,形式即将失控,主城墙守卫危急,霍时英依然站在城楼里不动如山,下面血肉横飞,形式失控,她的目光冷漠,浑身充斥着一种如山的坚毅和沉稳气质。

下面的冯峥忽然跳上两道防线之间的墙垛,声嘶力竭的狂吼:“盾牌手,前队变后队掩护弓箭手,长刀手,听我号令全部后撤,快!”

城墙上的情势忽然间急转,盾牌手丢下手中的敌人,瞬间后撤到弓箭手前面竖起一道盾墙,还在厮杀的长刀手听到号令几乎同时撒手,趁着敌军愣神的功夫翻身一滚,就跳到后面的第二道城墙后面去了。

空气中传来阵阵衣衫摩擦的布帛之声,“唰唰”的是弓箭上肩的声音,两侧对着主城墙的辅墙上,主城墙的第二道防线城墙后面,鬼魅般的立起一排弓箭手,剑尖直指攻上城墙的羌族士兵。

“射!”城墙后面冯峥大吼一声,万箭齐发,大部分羌族士兵是在惊愕中倒下的,箭羽过后是短暂的一片死寂。

冯峥在瞬间又扭转了战局从新掌控了主城墙。

这是羌人力竭前最凶猛的一次进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天下午他们再也没有攻上过城墙,傍晚时鸣金收兵,城墙那方的收兵号角衰弱隐有颓败之势,卢龙寨这边熄鼓收兵,士兵们有条不紊的收拾着城头的战场,这里是整个帝国北疆的第一道防线,他们打过太多的仗了,胜利与失败他们都经历过太多,不太见有群情激动的盲目的激|情。

霍时英走出城楼,与搬运尸体的士兵擦身而过,一滴水珠迎风吹落在她的眼皮上,眼角冰凉了一下,她站住脚步抬头望向天空,烧了一整的天脊山和关云山,依然火势汹涌,滚滚浓烟遮蔽了整个卢龙寨的上空也盖住了上面黑压压的乌云。

霍时英站定脚步,和她同站在城头上搬运尸体的士兵也同她一样收住手里的动作,同时抬头望向天空,脸上都是麻木的茫然,微微的细雨如雾一般在空气里随风飘落,不一会人的头发和睫毛上就带上了一层水汽。

“真的下雨了。”冯峥像鬼魅一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杵在霍时英跟前。

霍时英望着他,这人脸上一直以来的阴郁之色又更重了几分,可脊梁那里似乎被什么撑了起来,阴冷中隐隐带出了一种霸气。

霍时英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与他错身而过,天上响起一个炸雷,瞬间的功夫雨水猛然间呈爆发之势,汹涌的砸落下来,拍在人身上噼啪作响,雨水中霍时英留给冯峥一个漠然而坚挺的背影,高墙外的羌人爆发出巨大欢呼,墙内的士兵在短暂的茫然过后,又行动起来,该般尸体的搬尸体,该打扫战场的打扫战场,鲜有人探头去看那边要乐疯癫了的羌人,秩序井然。

冯峥望着他们,低头沉思,瓢泼一般的雨水灌浇在他的身上,一点点的冲刷干净了他脸上,身上的血污。

大雨下了一整晚,却在天明时天空放晴了,卢龙寨这边一晚安静,始终秩序井然。

卯时,霍时英上城头,天空碧蓝如洗,远处的高山像毛没拔干净毛的山鸡,灰突突的一片,卢龙寨的前方,昨夜雨水如幕帘,影响了视线,羌人冒雨抢走了尸体,战场被他们打扫了个七七八八,一夜雨水冲干净了血污,昨天残存下来的羌人早跑没影了,一洗碧空下,对面连鸟都没有一只飞过的,安静的异乎寻常。

霍时英带着她的三个将领站在城头上,身后的三人对眼互望,眼里很是茫然。

霍时英道:“昨夜羌人打扫了战场,真正的大军已经来了,造饭,吩咐厨房,早饭做好点,让士兵们都吃饱了。卫放带一百兵,把库里剩下的桐油全拿出来,在城中沿着房屋的墙根洒,派人守着,到时听号令点火。”

辰时,所有在吃早饭的卢龙寨士兵涌上城墙,远处的关隘处,黑压压一片如涌动的潮水,黑色的盔甲,高大的异族马种,整齐划一的马步,行至关口,四散而开。

“黑甲军!”卢龙寨的士兵惊叫。

黑甲军,直属羌人王庭的一只主力骑兵,从霍时英一直收集到的情报显示,这只骑兵一直是羌人王庭对各个部落威慑,镇压的存在。很少对外作战,但声名显赫。

百丈外几千骑兵散开在两山前方,几千的人马,鸦雀无声,骑兵过后,关隘处缓慢出现五顶巨大的黑熊皮的辂盖,辂盖下是三十六人抬的一张巨榻。

熊皮辂盖,三十六人榻,他们的王来了。

从内心来讲,霍时英是看不起羌人这个民族的,这个民族没有什么内涵,他们觊觎中原的奇珍异宝,飞檐画栋,但他们却只看到了表面的繁华,而整个中原民族,其繁华昌盛的背后通过多少圣贤多少代人数百上千年,积累沉淀下来的文化,礼教,宗法,制度,他们却不懂。

我们建一城需要几年,十几年,甚至是几代人的时间,而他们毁掉一座城也不过是旦夕之间,一个嗜杀的民族,汉人称他们为蛮夷,这些蛮夷野蛮无知,未经开化,确如不知平安盛世的野兽一般。

但这个民族生命力却异常顽强,如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纵观整个历史,汉人所统治的中原每朝历代都受其困扰,他就如卧榻之侧潜伏着的一匹狼,一旦你积弱他就会崛起来犯。涂炭我百姓,毁我河山。

今天羌人的王旗再次出现边关的土地上,对面铺面而来的肃杀之气,霍时英也心境沉沉。

脊山和关云山已经基本被烧秃了,辂盖上了正对着卢龙寨的关云山,两边的黑甲军也跟着上了山,光秃秃的山上一览无余,两对兵甲整整齐齐的形成两个方块,如一盘伏的巨兽。

卯时一过,关隘处开始出现大批的军队,骑兵在前,后面是大量扛着云梯手握弯刀,推着撞车的步兵。

卢龙寨这边,士兵占守城头,所有箭羽全部分配到各处,所有弓箭手,盾牌手,全部到位,清冷的风吹的他们的军服猎猎作响。

城墙上,冯峥成了全面督战的主帅,站在主城墙的第一道防线前,霍时英站在他的后方,隔着一道城墙站在第二道防线上,她的身后跟着小六和六个红巾护卫,一只沙漏放在她前面的墙垛上。

城头上鸦雀无声,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无不肃穆,霍时英回头看看小六,这孩子一直没穿上军服,还是青衣小帽的装扮,生嫩的小脸倒是镇定,霍时英问他:“害怕吗?”

小六看霍时英的眼神还是虚虚的,但回答的还是稳当:“不怕。”

“杀过人啦?”霍时英问。

“嗯,来的时候,大管家犯让我练过手。”

“嗯。”霍时英知道但凡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弟,上战场前都会用死刑犯来试炼,杀过人了,胆魄和气质都会不一样。至于他们霍家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去杀人,不知道选给她送来的人会是一个多么残酷的过程,这些她从来没打听过,小六这孩子能被选出来也自有他过人之处,所以她也从没看轻过他。

霍时英再回头在小六身上来回扫了一眼问:“我昨晚上让你准备的东西呐?”

小六慌忙着从后腰抽出一叠整齐的布捧到眼前:“回都尉,准备好了。”

霍时英满意的点点头:“嗯,收好了,等会,什么时候看见我把刀抽出来了,你就把它举起来,听见了吗?”

“是。”小六躬身回道。霍时英回头看向前方再没理他。

辰时,前方传来“呜呜”的号角。卢龙寨的城头战鼓缓缓擂动,霍时英轻轻拨转面前的沙漏,死战终于开始了。

卢龙寨的地面上猛然响起了排山倒海的马蹄声,羌人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奔涌而来,牛角号“呜呜 ”的吹响,羌人展开阵型,弓弩兵和骑射兵开始向前推进,突击步兵每十人一组,携带八丈长的蹬城梯,每个蹬城梯后面还有二十人的突击小队,这些小队士兵一手拿刀,一手持盾,个个面容凶煞,“杀!”千人发出巨大的吼声,呼啸着冲向卢龙寨。

卢龙寨的城头,弓箭手举箭上肩,羌族士兵逐渐接近射程范围,冯峥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吼:“上盾,射!”

两方阵营同时飞出两片黑云,箭支撕裂空气发出凄厉尖锐的叫声,卢龙寨这边的箭阵有压倒性的优势,箭支落下,羌人那边虽也有盾牌防护但他们防护不了全身,有人应身落马,卢龙寨这边也有“噗噗”的箭支落地上,大多射在了盾牌上或者射在城墙上被挡了回去。

前方城下,羌人还在继续推进,更多的人进入射程范围内,城墙上的弓箭手,两对交替,一刻不停的往下射击。

羌人悍勇,前仆后继,关隘处还有源源不断的兵马补充过来,他们像蝗虫一般,大面积不知力竭一般向卢龙寨扑来。

辰时三刻,终于有羌族一对士兵扑到城下,第一架蹬城梯架上了卢龙寨的城头,卢龙寨的前方战场,布满兵勇,黑压压的,到处都是,冯峥立身高呼:“上钢弩!”

三面城墙上五十台钢弩发出“咔咔”的声响,同时离弦而出巨大的嗡鸣声贯彻耳膜,一丈多长的巨大箭支夹裹着劲风一箭能把人和马一起钉在地上,射在人身上可以连着射穿几个,有巨大的威慑力,羌人的攻击在巨努下缓了一缓,卢龙寨伸出长勾掀翻了搭在墙垛上的云梯。

战场下如同一个巨大的绞肉机,黑血渗透地下三尺,这种攻城战其实就是消耗战,敌我差距至少要一比十才能勉强拿下一座城池,羌人依然前仆后继,无数的人冲到城下,又被箭阵射杀。

卢龙寨这边的伤亡并不大,到现在霍时英身后的要塞广场上还有一千士兵没有投入战斗。

霍时英知道,以羌人这种攻击方式,她这边补给充足支撑到晚上甚至明日破晓都应该可以,但是真要打到那个时候就真的是死战了,以卢龙寨这帮的官兵是一定会战到最后的一兵一卒的。但她不能这么打,她舍不得这帮兵,这帮兵别看只有两千人,却是百战之兵,这次羌人举全国之力来犯,这里绝不是主要的战场,对两个国家来说,将是一场长期的,战线极长的战争。

整个燕朝疆土辽阔,广阔的内陆百年来未经过战争,各个州府的兵马平时镇压个山匪流寇还行,真正面对羌族正规军恐怕不堪一击,她的这些兵留存下来,将来是要打散了安插|进真正的朝廷大军里面的,以她多年的战场经验,哪怕一个卢龙寨这样的老兵,带领十个新兵组成的队伍,一个老兵带给新兵的战场经验,对战气魄是多少训练都难以达到的效果。

巳时,三架云梯同时搭上卢龙寨的主城墙,下面喊杀声震天,卢龙寨这边伸长勾也顶不出去了,下面的人死死的顶着,卢龙寨用箭射杀,他们一个倒下两个顶上,实在是太多的人了。霍时英面前的沙漏一边的沙子漏完,她翻转了一面。

巳时过去一刻,第一个羌族人蹬上卢龙寨的墙垛,来人一身皮革军服,挥刀砍到一个盾牌兵,大吼着跃下城墙。

霍时英忽然伸手一捞,一把将小小的沙漏抄到手里,往怀里一揣,右手豁然抽出腰间的长刀,一跃身翻过城墙,这时三五个羌族士兵已经上到墙垛,她行动间身形大开大合,几个大步迎着一个刚刚跳下墙垛的羌族士兵,一刀斜砍出去,刀锋从羌族士兵的肩头横穿过整个胸部被劈成了两半,她看都没看一眼那个轰然倒下,惊愕的要爆出眼球羌人一眼,上前挤开城头的弓箭手,朝着下面的战场喊道:“卢龙寨要求停战,我方不打了,投降了!”她的声音如普通的喊话音量,却带着绵绵不绝之势,传出去几里,在吼声震天的战场上,压倒了所有声音,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每个人在那一瞬间都停顿了片刻,云梯上还撅着屁股往上爬的羌族人都停了一下,抬头惊愕的看着上方,卢龙寨这边也停止了射击。

瞬间过后果然在卢龙寨的城头上飘起了一块白布,卢龙寨这是不打了?那我们还打吗?几乎所有刚才还在拼杀的羌族人一起想着。

霍时英站在城头上继续喊话:“下方是哪位将领领兵,请到城下说话,我方愿意投城。”

城下的战场上,士兵具是一脸茫然,很多人回头望向关隘处己方将领战旗飘扬的地方,一直激昂的冲锋号角也停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恍惚过去一刻钟的时间,卢龙寨这边卫放带着一队士兵猫腰在城楼各处墙根下码放干柴,倒上桐油,连那五十架钢弩也被浇了个透。城头下忽然忽然一阵兵马嘶扬,人群蠕动散出一条通路,一高头大马托着一个人向这边疾驰而来。

来人身材肥硕高壮,脸蓄蛮须,头上纠结着一根羌人古怪的发辫,这人到了城头下向着城楼上的霍时英高声喊道:“霍时英,你要投降?胡扯吧,老子不信你。”

霍时英站在城头缓声道:“乌泰利,我就知道是你,往年你们族里遇到灾年,我年年拨粮救你,我救了你多少回?你现在到来打我,你也好意思?你可知,每年给你的粮食都是我卢龙寨官兵口里省出的口粮?你现在却举刀来砍杀他们,你良心何在?”

城下那大汉,似乎被说得不好意思了,他红着连挠挠头皮向着霍时英说:“霍时英,不是老子没良心,你也是当兵的,你们的皇帝让你开关出来杀我们你能不杀吗?”

那大汉抖着马缰又往城墙边靠近一些,仰着脸问:“霍时英你说你投降,真的,假的?我怎么就那么不相信你霍时英是能投降的人呐?”

霍时英在城头轻笑:“为什么我就不能投降?我一介女流镇守边关十多年,回乡无望,朝中也无我等女流之辈立足之地,此次你们大举来进,你们的族人,铁骑蓄势百年,而中原刚刚经过西疆大战,又连着两年柳州,梧州,冲州大旱,三洲连着两年几乎颗粒无收,各地叛军蠢蠢欲动,中原朝廷经历西疆十年大战,又连着两年干旱,内忧外患,一直没有休养生息过来,你们铁骑一下可直取凉州一路向南,至少可以和中原形成隔江而治的局面,我卢龙寨两千士兵,后无援军,上峰命令我们死战到底,但这些兵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我舍不得,也不愿就此埋骨他乡,朝廷如此薄待我们,不如早早的降了,我也好在你们朝中谋个官位,保我将士平安。”

霍时英这边说着,一只手背到身后摇了摇,从侧翼城墙上扯下来的卢齐看见了,悄悄的后撤下了城墙,来到广场上的一千士兵中间,不一会队伍里一阵波动,排列站立的各队士兵全部脱下身上的军服,投入广场中央,有士兵上来浇上桐油,片刻之后卢齐就领着这帮兵,悉悉索索的退出卢龙寨,撒丫子往嘉定关跑去了。

这边城头还在喊话,乌泰利扯着喉咙跟霍时英喊:“霍时英我知道你的本事,你要投城,我王绝对会优待,但我还是不安啊,你守了卢龙寨这么多年,说降就降了不像你的风格。而且你若真要降我王庭,为何昨日又会烧山,杀尽我两万前锋。”

霍时英道:“昨日卢龙寨城内有嘉定关的督军,我们唯有死战,今日那狗官见你们的大军就要攻上城头,刚吓跑了,我这才能带军投诚,你若不信我现在城头的士兵就可以尽数撤去,只请你禀报你王,如接受我投诚,我立刻亲自开城门,迎你大军入关。”

说话间霍时英举手向后一挥,城头的矗立的士兵果然“乒乒乓乓”的放下手里的兵器,纷纷后撤,走下城头,片刻的功夫卢龙寨城头萧瑟,唯剩下霍时英身边孤零零站着的几个人。秦爷混在撤下去的士兵中,挨挨挤挤的挤到霍时英身边,霍时英身后的六个护卫也没拦他。

等城头的兵全部撤下,霍时英又对城下道:“乌泰利,这样你可信我?”

城下的乌泰利又挠挠头皮,似乎想了一下说:“行,我就信你。”说完他吩咐身边一个传令兵,骑马飞奔而去。

这边冯峥也带领撤下来的兵,在广场脱了军服,往嘉定关飞速撤退而去。

城下的乌泰利见卢龙寨城头撤了个干干净净,稍稍放松警惕,他和霍时英打了多年交道,和霍时英打过,霍时英也确实给他放过几次粮,关系对立,却也相互熟悉,他开始跟霍时英胡扯起来:“霍时英,回来你投诚了,我看你也别谋什么官职了,你个女人二十多岁了还不嫁人,我们羌人不在乎女人的长相,我敬重你,重礼聘你做我夫人如何,你手下的兵我也定会善待,你看如何。”

他这话一说完,霍时英身后就传来一阵磨牙声,刚刚挤到霍时英身边秦爷终于忍不住了,扯着喉咙喊道:“乌泰利,你要不要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熊样,想娶我们都尉,做梦呐?”

霍时英胳膊肘顶了一下秦爷,意思让他闭嘴,她向下高声道:“我霍时英生平最敬重威武有胆气之人,乌将军率兵横刀渭水江畔之日,我霍时英定扫榻相迎。”

霍时英话音落地,城下的乌泰利哈哈狂笑:“霍时英你今日之言可要守信,我乌泰利横刀渭水江边之时,定重金迎你进门。”

城头上秦爷一脸憋屈样问霍时英:“你疯了,这样的话你也敢说,这话传回朝廷那是有损国体,名声不好啊。”

霍时英转头特别郑重其事的先问了秦爷一句:“我长得不好看吗?”秦爷飞速的瞄了她一眼,霍时英一张面孔英武堂堂,他立刻转开脸飞快的说了声:“好看。”

霍时英自动忽略掉他的心虚,满不在乎的说:“我说就说了呗,谁还会去告啊,你啊?还是卫放啊?卫放倒完桐油正缩在墙根处,众人望向他,他把脸扭到一边看着墙角不说话。”

羌人那边这时又从后军中飞奔来一骑。马上的人,身材魁梧,古铜色的肌肤,相貌堂堂,就是脸色严肃阴沉,和冯峥有的一拼,来人驾马来到阵前对霍时英喊话:“霍都尉,你若投诚就速速开城门迎我大军入内,我王许诺你,大军入城之时你就是我族的千户,所有卢龙寨的官兵一律不杀继续归你帐下。”

霍时英站在城头微笑,摇摇一抱拳道:“多谢,我这就亲自去给你们开城门。”

霍时英最后那句话说时微露些许轻浮,乌泰利在城墙下挠挠头皮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头,他身旁刚刚过来的人扭头问他:“如何?”

乌泰利又挠挠头,呲了一下牙花子最后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说:“我总觉得不对劲,这似乎太容易了,霍时英不像是会投降的人。”

他说着,卢龙寨方向忽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哨声,此哨声乃是中原江湖人士互通消息之物,乌泰利作为一个常年在草原上游移居住的羌族高级将领,不知那是何物,虽心有疑虑却不知作何反应,和赣冬互望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边霍时英下了城头,卫放和六个红巾护卫在她身后点燃火箭,一起射向城楼的墙根处,虽经昨夜一场大雨,屋檐虽湿墙根处却依然干燥,桐油遇火就着,很快城墙处各处就窜起了缕缕黑烟。

卢龙寨在哨声过后不久也黑烟四起,城外的乌泰利脸色巨变,大叫一声:“不好,霍时英要逃了。快吹号,继续进攻!快啊!”

冲锋的号角再次“呜呜”的响起,更多的云梯搭上城墙,成群的羌人爬上城楼,然后又统统被熏了回来,城墙上已经到处是浓烟滚滚了看,乌泰利气的在城下跳着脚问候霍时英家祖宗八代,赣冬充满鄙视的看了他片刻,扬马而去。

霍时英这边下了城楼,身后,四周浓烟开始四处弥漫,霍时英吩咐卫放带着那一百个放火的士兵先跑了,转过身来她爹的六个护卫都骑在马上等她,她师傅牵着飞龙立在当中。

霍时英过去牵过马缰绳,准备上马。往前走了一步,她师傅铁塔一样的身子立在那里不挪窝:“干啥?”霍时英抬头问他。

大汉一张方正的脸上,急赤白咧的憋得一脸便秘的样子,霍时英无奈的跟他说:“这卢龙寨,怎么也要烧一两个时辰,现在巳时都快过了,过午之前羌人绝对进不了卢龙扎,我爹砍不了我的头,你放心吧。”

大汉煽动着嘴皮,终于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你说你,好,好歹是个王府的郡主,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那,那个乌泰利是,是个什么东西。”

霍时英无限懊悔,她刚才在城头上忽悠乌泰利,怎么把这个死愚忠的师傅忘了,她这个师傅据说是某渊古武林世家的一方豪侠,年轻的时候快意江湖,好不自在,但这人有点傻,被她爹下了一个套,曾经救过他一命,从此就效命于她爹,按理说,他这种人的性格应该快意恩仇比忠义两全占得比例要大,可这人却偏偏对她爹忠义两全了,而且还特别死忠的忠义两全,霍时英晚生了几年,不太清楚她爹年轻的时候是怎么把人家祸害成这样了,而且说实在的她也不想去知道那种陈年烂事,她觉得哪天她就是知道了也会觉得丢人,因为她对她爹的人品一向没信心,只是她现在比较火大的就是,这都火烧屁股了这爷们怎么还有心思跟她扯这个?

对付这种人霍时英一般不跟他死扛,因为这种人自有他的一番逻辑,他也理解不了你的思路,你真跟他辩,说不定你还说不过他,她一把抓过一直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小六,往她师傅怀里一推:“你带着他走,这娃太小了,你照顾好了。”

霍时英挤开她师傅,翻身上马,愤愤的想,什么王府郡主,王府郡主住的是锦绣小楼,穿的是绫罗绸缎,走个路要三丫头扶着,出个门要八辆马车跟着,她是郡主?她就是边关一个从五品的破都尉,屁的郡主。

在马上,霍时英冲着要跟着卫放跑的秦爷喊了一嗓子:“秦川,你别乱跑,赶紧找匹马跟我一起走。”

秦爷苦着脸转过身:“都尉诶,这哪还有马啊,骑兵营都走了,马棚里只剩马毛了。”

霍时英一抬马鞭指着身后几个红巾护卫:“你去跟这几位军爷商量商量,看看他们谁愿意带你吧。”

秦爷苦哈哈的皱着脸说:“不了吧,我跟他们跑一样的,五十里就一个时辰的事。”

霍时英瞥了他一眼,一夹马腹冲了出去,扔给他一句话:“快点,你敢跑一个试试?”

秦爷凄凄哀哀的挪到那几个护卫中间,其中一个大汉伸手就把他提到马上,横着往马鞍前一甩,几匹马瞬间绝尘而去,留下身后一片火光冲天卢龙寨。

燕朝景德三年,八月初八,羌族大军攻陷西北边关第一防线卢龙寨,至此被后世称为“景德国难”的一场燃烧了半个中原的抵抗异族侵掠战争正式拉开了大幕。

五十里外巍峨的矗立着的嘉定关,城头无兵把守,城门紧闭,方圆不见人烟,如一座空城,对着卢龙寨的那方天空,火光冲天,空气中有风吹过来的淡淡的烟尘味。

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日光炽烈,快到正午时分,嘉定关空无一人的官道上忽然冒起一阵滚滚烟尘,一群爷们在大道上挥汗如雨的奔跑而来,远远的就听见他们在嘶吼:“快给爷爷们开门,爷爷们是卢龙寨的守军!”

城头上,嘉定关的城守,捏着胡子笑骂了一句:“这帮混蛋兵痞。”转身吩咐身边的护卫:“把城门开了,放他们进来吧。”

一个个丢了兵器,没了军服,一路跑的灰头土脸的兵痞,就像一帮难民,冲进城门就找个地方一摊,歇气了。后面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城门口挤不开了,先来的就挪到后面去,最后一条对着城门的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挤满了这帮难民,这些人秩序混乱东倒西歪,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乱跑,也没有一个人进入空无人烟的民居。

霍时英带着六个她爹的亲卫军压在最后冲进城门,这一路上她像赶鸭子一样赶了这帮兵痞一路。

嘉定关的城守站在城门口迎霍时英,霍时英定住马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抬手向城守行了一礼道:“王大人,情况怎么?”

城守姓王,年过花甲,身体微微有些发福,行动间右腿微跛,他迎着霍时英还了一礼道:“十日前大军已经开拔,嘉定关商户和百姓这几日也撤离的差不多了,现在城里除了自愿跟我留下来的几十个老兵外,已经基本没人了。”

霍时英看看街上空荡荡的房屋,心下了然,她又问:“大将军走时可有给我留话?”

老城守望着站了长长一条街人群,为难的对霍时英说:“大将军走时给都尉留了两百匹军马,托老夫带话给都尉,可一路向南,去追大军。可实在没想到都尉竟然据守卢龙寨三日还能带回这么多人。”老城守望着街心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满脸的焦虑。

霍时英微微抬手道:“王城守无需担心,我自有安排。”

霍时英把卫放,卢齐和冯峥招到身边吩咐了一番,霍时英从卢龙寨带出来的两千人在城门口被被分成四队,卢齐,卫放,冯峥各带一对,每对六百人,士兵各自随身携带干粮,从现在起开始急行军,霍时英带两百人,骑马断后。嘉定关通往甘宁道有一百多里官道是沿山而行的山路,是通往凉州府的必经之路,只要出了这一百里的官道,就是一马平川的甘宁道,到时候三队兵打散混进逃难的百姓中间性命就算是保住一半了。

两千兵勇随着一连串的命令,动作迅捷的分成几队,霍时英身边的一个人若无其事的要越过她走入那些要提前开拔的队伍中。

霍时英眼望着前方忽然伸手就搭在他肩上,一把把他拖了回来:“干什么去?”

秦爷一脸豁出去的转过身:“我要跟他们走。”

霍时英直直望进他的眼底:“不行,你要跟着我走,你不在我心里不踏实。”

秦爷脸上露出哀求之色:“我家在罗城的余湾镇,离凉州就二十里的路。”

霍时英冷冷的望着他:“那又怎样?”

秦爷扭头望望正要开拔的队伍,小声的哀求:“我家就我一个独儿,一个妹妹十几年前就嫁人了,家里就剩一个老娘了。”

霍时英冰冷的道:“你要做逃兵吗?你是军籍,你们乡里户籍记录在案,等到天下太平了,你想东躲西藏的过一辈子吗?”

秦爷都要给霍时英跪下了:“我就一个老娘,我当了十八年的兵了,没孝敬过她一天,我不逃,真的,安顿好我老娘,我就去找大将军的队伍。”

两人的眼神直达对方的眼底,最终霍时英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动,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行。”

秦爷抬头望天,绝望的闭上眼睛,眼角落下泪来:“霍时英,老子是欠你的吗?我是你爹啊?你就这么离不得我?”

霍时英的语气依然冰冷:“十二岁,我第一次出关巡逻就遇到羌人,全队二百人几乎全死光了,没死的也全跑了,你半夜回来从死人堆里把我扒了出来。十六岁,我们出关去做斥候,回来的时候我掉进了狼窝里,摔断了腿,几头狼围着要吃我,本来你可以跑,可你跑了却又冲了回来,杀了头狼,自己也差点死了,马被狼咬死了,你背着我走了整整七天还剩下一口气拖着我回了卢龙寨。十七岁,我们被围在卢龙寨外七十里的斩马坡,我身负重伤,援军迟迟不到,我们没水没粮,被围十七天,到最后我高烧昏迷,每每饥渴难耐之际总有温水送到嘴边,你跟我说是马血,我装不知道,心里却清楚马肉的吃完了哪里还有马血,那是你的血,我靠着喝你的血活了下来。这些事我爹从来没为我干过。”

秦爷扭曲着一张脸听完,吼道:“你既然还记着老子救过你那么多次,为啥就不能放了我一回?”

霍时英拍拍他肩,冷漠的说:“算是我徇一回私,后面的仗不知会有多艰苦,放你走了我怕你死于乱局之中,不放你在身边我心里不安,我不安就打不好仗,你也不要再想着跑,我会让卫放他们分出人手来,势必安排好你的母亲。”说完她回身一喝:“李成青,你给我看好他,他若跑了我为你是问。”接着她毫不留情的把秦爷往她师傅怀里一搡,再不理会他。

霍时英处理完秦爷,回过头来卫放,卢齐他们已经整军完毕。

霍时英对卫放和卢齐交代完秦爷的事情就没对他们说多余的话,她带了他们两年知道他们有本事活着逃出生天,她把冯峥叫道跟前,然后把小六推道他身边说:“这是我霍家的家生奴才,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是为我培养的,他还小,以后的路还长,拜托冯守御帮我把他活着带出去。”

冯峥用惯常冷漠的眼神看着霍时英,然后说:“你说的责任我懂,我不会不管六百人的死活寻死的,你不用特意把这孩子托给我。”

霍时英笑笑拱手道:“拜托冯守御了。”

小六很乖的站在冯峥旁边,什么也不说,他懂,他这个时候还跟着霍时英是给她拖后腿。冯峥对霍时英说:“都尉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要是没有我们就要走了。”

“稍等一下。”霍时英转回身朝着身后的六个红巾大汉伸出手,不客气的说:“有钱吗?有的都拿出来。”

几个大汉由霍时英她师傅李成青带头,老老实实的从怀里摸出钱来,霍时英收拢过来有几十两的碎银,还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她全部塞给小六:“拿着,大将军的兵马你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追的上,羌人一入关就是乱世了,路上拿钱能换些吃的。”

小六一阵手足无措,小脸憋得通红,眼里憋着一泡眼泪磕磕巴巴的推着霍时英的手:“都,都尉,小六,有,有钱,您自己留着。”

小六哪里推得过霍时英,霍时英手腕一翻就把一把零碎银子和银票塞进了他怀里,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挥挥手说:“走吧。”

冯峥转身就往自己队伍走去,卢齐,卫放各自给她行了一礼齐声道:“都尉保重。”然后也毫不拖泥带水的走了。

小六一步三回头,眼泪终于没憋住掉了下来,霍时英转身一喝:“上马!”两百士兵,豁然蹬马,动作整齐划一。

两百骑兵目送着一千多兵甲卷起一道烟尘,穿过长街,穿过整个嘉定关最后终于消失在视线里。

霍时英在马上与王城守道别:“我们走后王城守有何打算。”

老人布满风霜的脸上笑得温和:“都尉放心,老夫虽老迈也必定会坚守到最后一人,定会为都尉拖到最后一刻。”

霍时英蹙眉道:“王老,羌人势大,你就开了城门吧,暂且忍得一时,等我们再回来。”

老城守但笑不语,拱手向霍时英行了一礼,然后后退站到了一边。

霍时英知道再劝无用,打马奔驰而去,隆隆的马蹄声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振声高呼:“望郡主来年祭祖之时,给老将军带个话,我王守业下辈子还给他老人家牵马。”

霍时英回头的瞬间,一个老迈的身体再次躬身深深的弯向地面,一直到她再也看不见都没有起身,王守业的官阶比她大,他这个礼是行给她祖父的,她代表霍家受了他这一礼,王守业年轻时为她的祖父牵过马,十七岁参军,驻守边关四十余载,最后竟是要埋骨边关。

八月初八嘉定关破,城守王守业带领五十位残兵死战到最后一刻,终以身殉国。

霍时英带领两百骑兵断后,被破了嘉定关一路追上来的羌人堵上,霍时英在山路上和羌人打了一个小伏击,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带领残兵逃入荒山,和羌人在崇山峻岭里打了半个月的游击,直到弹尽粮绝,跟着她的两百士兵几乎全军覆没。最后一次遭遇战中,她带着的六个护卫和秦川跳进了横江。

横江是横穿整个中原的渭水一支支流,他们一路向南被冲出两百里,等他们上了岸已经出了凉州府了,几个人身无分文,混在流民里几经周折一路走到渭水江畔,等他们几个人在渭水的江北一路彪悍的横刀杀过羌人军营,冲到江对岸的时候已经距他们离开卢龙寨整整过去两个月了。

而这时羌人大军一路横扫过半个中原,和中原大军对持在渭水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