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扬州离京城不过千里的路,快马两天就能到,十一月初,霍时英在时隔十年后再次回到了这个国家的都城,金陵。

他们下午进的城,到了裕王府已经是黄昏了,门房听说是十一郡主回来了,都没反应过来是谁,等看见小六才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个在边关的郡主,急急忙忙的跑去让人通知了管家。

霍时英接到圣旨转天就起身了,就是快马送信也不一定有她跑的快,皇上那边下旨,圣旨出了御书房就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扬州,而这边朝廷要给王府出的喜报,却要通过兵部和礼部两道章程,所以这边反而慢了,王府这里没人知道霍时英要回来,霍时英被拦在了自己家门口,倒不是有人拦着不让她进去,关键是她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走。

也怪不得霍时英对这个家没有什么归属感,她两岁离家,十二岁的时候回来住了没有十天,她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好在顷刻的功夫外院的管家就领着几个管事匆匆的赶了过来,老远一个中年留须的青衣男子急步匆匆的往这边走来,霍时英站在门内的台阶上正四处的看,那人到了近前“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台阶下:“小人告罪,不知郡主回府,怠慢了郡主。”这人一跪,跟在他后面的几个人,先是有的身形明显一顿,有的脸上露出惊容,但也就一瞬他们也都跟在后面跪倒了一片。

站在几级台阶上,霍时英垂着眼皮望着下面的人,她身后的小刘,刚才还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这边人一跪,那边他迅速的侧过半个身子,又往后退了半步,霍时英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孩子也正向她望过来,眼里似乎含着鼓励,霍时英心下一笑,这里,这深宅大院里才是这孩子的战场,这带头给她见面就一跪的人是在帮她立威,她怎么会不懂。

霍时英也没叫人起身,半晌才负手而立神态里带出几分威严的问道:“你是谁?”

“小人周通是府里的管家。”

“周管家好。你起来说话吧。”霍时英微笑着走下台阶。

走到跟前周管家自动站起来:“不敢当,郡主这是从扬州赶回来的?一路可还安好?”

霍时英站定,望着面前的人,她记得她第一次跟她爹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个人带着一堆人在外院迎接,当时这人可没给她爹下跪,霍真对这人还是极为依重的样子。

霍时英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望着周通身后还跪着的几个人道:“周管家让他们都散了吧,烦劳你带我去内院。”

“是。”周通垂着手给霍时英让出半个身子。

去内院的路上周通主动跟霍时英说:“郡主可要先去给老夫人和王妃请个安?府里这些年由世子夫人主持中馈,这会老夫人那里应该快用晚膳了,您去了说不定就都正好见得到了。”

霍时英转头看着周通不由的目光里就带出了几分欣赏,此人是在提点她该如何行事,三两句话就提点了她应该先做什么,还告诉她目前家里是谁当家,她的住处应该找谁安排,难得的是说的又是如此的不落痕迹也不居功卖好,她这人半生和军队里的人接触的最多,这么会说话的人还当真是第一次打交道。

霍时英不由的就对周通说:“周管家,谢谢你了。”

周通走动的身形就是一顿,侧头看了霍时英一眼道:“郡主客气,小人哪里当得了您谢。”

霍时英笑笑什么也没再说,跟着走了进去,在霍时英的印象里王府占地实在是广阔,端是富贵气派,可能是她一直在边关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路走来只觉目不暇接,但倒是和她小时候的印象差了不少。

霍时英记得她十年前回来的那次,随处走动不管是内院还是外院都有不少丫鬟小厮穿梭,有点乱但各人行走规矩做派都有章法,有种乱中的热闹,但这回她一路走来,却极为安静,还是那些景致,人却几乎没有看见几个,有些空旷冷清。

“周管家,府里好像少了不少人?”霍时英忍不住问了出来。

周通一路把霍时英带过隔着内外院的月亮门恭敬的答道:“府里是少了些人,五年前世子当了家,就分了府,原来住在各院的各位少爷都搬了出去另外开府单过了,下人自然也就跟着分出去了,府里这些年主子少了,就显得冷清了一些。”

“哦。”霍时英这一声了然中带了点意味深长的意思。周通又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就带上了一点淡淡惊讶。他很快的又垂下目光,带路的姿态加重了几分郑重。

老夫人住在王府中轴线上的锦华堂,这里是整个王府的正房。进门一个广阔的院子,中庭里载种着几棵海棠,回廊下围绕着一圈绿叶繁花,深冬时节依然花团锦簇,一条石板小径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大屋的回廊下。

回廊那里站着一个穿绿色小袄的女子,仰脸看见他们的身影一出现在院子口,下了台阶快步的就迎了过来。

“周管家。”

那女子见面竟然先向周通行了一礼,霍时英有点觉得好笑,女人间这点小小的手段,心界也太小了吧。

周通看见霍时英的脸色,却也没说什么,也不理那女子,转而向霍时英弯腰行了一个礼:“小人只能送郡主到这里了,这位是老夫人身边红绡姑娘,有她带您去见老夫人,我就先回去了。”

霍时英点头:“有劳周管家了。”她对此人多有礼遇,周通也没说什么,行了礼退了出去。

那位叫红绡的姑娘有一张白净姣好的面孔,她平眉淡目的向霍时英蹲了一个服:“十一郡主请随我来。”

霍时英随着她上了台阶,到了门口红绡给霍时英打起门帘,霍时英走进堂屋,小六往门口一站,红绡的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你这小厮怎么不去外院,老夫人的院子也是你乱闯的吗?”

霍时英的脚步顿了顿,就听见小六不紧不慢的说:“红绡姐姐,我是跟着郡主的,听说以前跟着各房少爷来请安的小厮们不都还能到抱夏里歇歇讨口茶喝吗?我站在门口姐姐怎么还要赶我走?”

小六的话在霍时英耳朵里一过,她放心的抬脚往里面走去,堂屋里没人,西侧间里有走动的声音,霍时英走了过去,帘子在她走到跟前时撩了起来,霍时英撩了打帘子的丫头一眼,一眼就扫了一遍整个西次间,窗沿下放着一张黄梨木的榻,满头珠翠的富态老太太的就坐在上面,老太太的身边立着一个木墩架子,上面套着一具亮闪闪的盔甲,金鳞武铠,鱼鳞站裙,乌金打造的胸胄,黄金的头盔。立在那里有一个人那样高。

那是霍老将军,霍时英爷爷的战甲。那具盔甲入眼的瞬间霍时英眼圈就红了。

说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霍时英算是霍家子孙中最有福气的一个,她得到了霍家先后两位掌权人的厚爱,要说霍时英这辈子跟谁最亲,那是跟霍老将军,或许是奉行了抱孙不抱子的传统,霍老将军虽然不太待见霍真却非常疼霍时英,霍时英小时候几乎是在霍老将军的背上长大的,霍时英都十五岁了有时候在卢龙寨换岗下来,还要赶五十里的路回嘉定关看老人家,有时候她赶回去都半夜了,霍老将军还要处理公务,她倒在将军的腿上就能睡一觉。在霍时英的记忆里她爷爷身上总有一股松木的味道,伴随了她多少的岁月。

坐在那里的那个老太太,霍时英都已经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现在看她,胖胖的脸庞,花白了头发,云锦断面梨黄色的夹袄,很鲜亮的颜色,眉头不高兴的皱着,板着脸不见什么威严,到有几分专横和霸道显现在眉宇之间,这个人是她爷爷这辈子唯一的女人,霍老将军一生没有纳妾,老夫人给他生育了两子一女,一辈子尊荣得宠。

想到这里霍时英不知道为什么就不那么排斥这老太太了,几步走上前去稳稳的跪下:“不孝孙女霍时英给祖母请安。”她不用伪装声音里自然就带出了哽咽。

榻上本来横眉冷目的老太太反倒一愣,过了一会老太太才冷硬的问:“你怎么回来了?”

“孙女是代父亲回京述职的。”霍时英跪在原地回。

“你个小小的的都尉怎能带你父亲回来述职,讲的什么谎话?”老太太似乎真的是很厌恶霍时英,以至于都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步步紧逼。

这话还真让霍时英不好回答,直接说她升职了,是皇上下旨要她代父回京的?那显然会让人觉得你在炫耀,还把圣旨抬出来压人,好大的一顶帽子,不管她怎么说都会落了下乘,碰到这种跋扈的,只按照自己喜好来的人还真是让人头痛。

霍时英正在怎么酝酿着这话怎么说,旁边就有个声音出来给她解围了:“老夫人,我看时英也不是那冒失的人,再说这种公干的事情也不好随便拿来说嘴,你说是吧时英?”

霍时英抬头望去,老太太身边立着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头戴金钗,一身月白色的窄袖褙子,柳眉,杏眼,笔直的鼻梁,皮肤白净,脸型如饱满的瓜子,虽然已近中年,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但看着依然是个婉约的美人,看她的装扮又不像伺候的下人,霍时英想不起这人是谁了。

看着霍时英望过来,那女子对她笑了笑,浅浅的微微传递过来一种好意。霍时英垂下头,她讨厌把事情复杂化,也讨厌要把事情复杂化的人,对老太太这种人只要她讨厌你,其实你说什么都是错,索性她就直接说了出来:“孙女两日前蒙圣恩升了凉州参将,这次是奉旨代父回京述职的。”

果然老太太马上就爆发了:“呦!你升了个四品的参将就了不得了?你要不是霍家的子孙,你要不是姓霍,参将?你见得着吗?你以为你了不起了,要是你大哥这会早就做到你父亲的副将了,轮的到你在这里跟我说道,轮得到你吗?啊?”老太太越说越激动,到最后都喊起来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对霍时英就那么大的气性,喊到最后都喘上了,捂着胸口在那喘大气,她身边的那个妇人给她又是顺气又是灌茶好一通忙活。

老太太骂的到都是真话,霍时英老老实实跪在那里挨骂,埋着头脊梁却挺的笔直,眼看两人就要闹崩,没法收场的时候,门口门帘一掀,红绡走进来小声的通报:“王妃来了。”屋子里的人手里的动作都是一顿,瞬间安静了下来。

门口进来的脚步声有些匆忙的凌乱,步子在门口顿了一下,一个清澈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就到了霍时英身边:“时英怎么跪在地上?快起来。”

霍时英的腋下被|插|进一条柔软的手臂,她顺着传来的力量就站了起来,王妃也是个身量颇高的女子,个子几乎和霍时英持平,满头的乌发只简单的挽了一个髻,通身不见任何装饰,穿着一件朱红色的佥金袖袄,打扮相当的朴素,她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只是五官长得周正,眉宇间有种深沉大度的气度。

霍时英起身后,后退了半步,弯身对着她行了一礼,称呼她道:“母亲。”

王妃上前再次搀起她的胳膊:“时英这是从扬州赶回来的?你父亲可还好?”

“父亲很好,身体也很健朗。”霍时英沉稳的目视着面前人回答。

王妃显然是一个非常有大局观的人,进门两句话就把局面扭转过来,老太太是个专横跋扈的人,但她更担心儿子,王妃进门就问起霍真既给霍时英解了围也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开了去。

老太太果然不再追究,向着两人看过来,王妃继续问道:“江淮天冷潮湿,王爷可还能习惯?身边可有尽心伺候的人?”

“父亲到了扬州多住在太守府里,太守府自然要比军营里好得多,我看父亲对江淮的水土也还适应,身体一直很好,精神看着比在凉州似乎还要健旺一些。”

王妃微微蹙眉:“太守府?裴世林吗?”随后她又微微点头:“他们原来就是同窗,住在他那里也断不会短了他什么的。”

王妃说完,又转过身朝着榻上的老夫人,行了一礼,给老夫人问安,随后就牵了霍时英的手把她带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去。

这时候才有人奉了茶上来,老太太又才不咸不淡的开口:“你半年难得出一次荣装堂,今天怎么这么好的精神?”

王妃侧身对着上首轻声道:“刚才世子夫人派人到我那里去,说是听说时英回来了,要带着人收拾倾华院,就不过我那里去了,我想着她反正也要让人来跟您说一声,干脆我就自己过来了。”

老夫人斜着瞟了王妃一眼,很不高兴“哼”了一声:“连个丫头倒是都比你精贵了,还要你自己走一趟。”

这老太太当真是什么事情都任性而为,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不过王妃显然不是跟她一个段数的,霍时英只见身边这个女子脸上毫不波动,她根本不接老夫人的话茬,反而笑盈盈的对她道:“这都酉时了?今天怕是要耽误母亲晚膳了,要不媳妇今天就留在您这叨扰您一顿?我也好好伺候,伺候母亲?”

果然老夫人马上就撇了撇嘴道:“我不要你,你回去吧。”又指着霍时英道:“把她也给我带走,回来就折腾人,本来都要摆饭了,偏偏这时候来烦我,快走,快走。”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下榻,嘴里还不断抱怨着。

王妃和霍时英当然也不想待在这里,顺势就都起身给老太太行礼告辞,老太太被人服侍着穿好鞋子站在地下,一手扶着那个中|年|美|妇对行过礼起身站在她跟前的霍时英问道:“你父亲可有话带回来?”

霍时英想都没想张嘴就来:“父亲他很惦记您老人家,他让您保重身体,等边关平定了,他就辞官回家好好孝顺您。”其实霍真什么话都没给家里带,但霍时英不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触霉头。

果然不管老太太有没有听出真假,但面上是满意了,她们也就就着这个形式退了出来。

出了锦华堂,院门口等着四个丫鬟,一抬滑竿式样的抬椅,王妃却没有上抬椅,沿着锦华堂外面的石板路向西走去,丫头婆子簇拥着她,霍时英自然只有跟上。

王妃的步伐不紧不慢雍容而端庄,她一直没有说话,望着脚下的路,心思似乎没有在这里,霍时英只好开口道:“母亲是否身体不适?”

王妃的气色其实不太好,脸色暗黄,嘴唇的颜色很淡,周身萦绕着一股虚弱之气,如此自然的神态几乎全凭她身上的一种气势撑着。

王妃终于停下脚步,她转过身来面对着霍时英,她看了她好一会,望着她眼里的神色复杂,霍时英一时竟然没有看懂,这个中年憔悴的妇人最后清淡的笑了笑道:“没什么,老毛病了。”

“母亲要保重身体。”霍时英接着她的话道。

王妃再次转身往前走,她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二哥知道你回来了,很着急,一会你就去他那里用晚饭吧,免得他担心。”

“嗯。”霍时英点头应着。

又走了一会,王妃低头望着脚下再次开口道:“你一个女子,却在外面做着男人的事情,面对的都还是些杀戮断绝,国家天下的大事,很不容易,内宅这种妇人的琐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我们一辈子活的就这是这么个方寸之地,眼界也只有这么大”

“我没放在心上,王妃的心胸,眼界也不窄。”霍时英的语调里带着一些笑意。

王妃再次看过来,幽暗的光线下,她的双目如烛火般明亮,最后她又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比刚才她笑得要明亮了很多,她说:“你长的很好,把你教成个这样你父亲可没有那个本事,你的老师是谁?”她的声音清澈而又低缓,很容易让人产生倾听的好感。

霍时英的回道:“老师的名号母亲可能没听说过,老师他姓唐,大号世章,原是个出家的道士,算是个方外之人,据说是十多年前父亲到冀州公干,在老师挂单的一家道观里与之偶遇,两人谈经论道三昼夜,最后父亲把他绑了回去,这十多年他都在父亲的帐下做幕僚。”

王妃轻笑出声:“这像是你父亲干出来的事。”转而她又有些感慨的道:“原来是个隐士了,这天下博大,市井深山都藏有高人。”

霍时英笑道:“母亲的气质也非常人可比。”

王妃再次转头看她:“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你这气度。”

霍时英只是笑:“母亲过奖了。”王妃也轻笑,两人一路走来气氛不自觉就轻松起来,两人的见识都有一定的高度,进退之间到仿若朋友一般。其实十年前霍时英见到的王妃,给她的感觉是个冷漠而高贵的人,十年前她端正的坐在太师椅上高抬着下巴,看着她在下面给她磕头行礼,神态冰冷而高傲,现如今她眉宇之间冷硬之气被憔悴取代,憔悴虚弱之间又有着豁达和从容。气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两人站在原地相对笑谈的时候,前方慢慢亮起两簇灯火,她们扭头看过去,两个婆子提着灯笼迎了过来,是王妃院子里的人看天色晚了出来接她的,王妃再转过头对霍时英道:“你去吧,你二哥肯定是在等着你开饭的,我就回荣装堂了,等你得空了再来找我说话。”

“是。”霍时英恭敬的弯腰行礼,送王妃上了抬椅,目送着一干丫头婆子簇拥着她走远王妃留了个给带路的婆子,霍时英又跟着她转身往东边的华荣堂走去。

到了华荣堂里面又是一番景象,两个机灵的丫头守在垂花门那里,远远看见这边的光影就迎了过来,走到跟前双双给霍时英福了一礼:“十一郡主安好。”

霍时英朝她们点点头,随她们进了院子,房门一推开,房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霍时英呼吸一窒迈步走了进去,正厅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长袍装扮的青年,长袍是白玉色的,人也是白玉色的,青年的肤色白|嫩,盯着他那张端庄清俊的面孔看久了,你会升起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来。

霍时英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人时的情景,那年她十岁,嘉定关总督府大门前烈日当头,六驹并骑,紫檀木的车厢,宝马雕车,车门打开半晌没有动静,良久后,后面浩荡的车队中拥过来一堆丫头仆人,有人放上脚榻,支开阳伞,车厢内这才伸出一只脚来,软底的布靴,纤尘不染,众星拱月般簇拥出一个少年,少年是一身湖色长衫打扮,头脸上身都被阳伞遮住了,只能见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仆人,手白如玉。

少年被人簇拥着给祖父,父亲行过礼,走到她的跟前,霍时英这才看清楚他的脸,他和霍真很像,不过五官更秀气了几分,因为皮肤一色雪白,半丝血气都没有,所以他瞧着太像一幅画,是宣纸上一笔一笔描出的飘渺形象。他有一双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他望着她的目光中表达着最大的善意和诚恳,他叫她:“时英。”

他是她的二哥,霍时嘉。

祖父说:霍时嘉是霍家子孙中最有情意的一个。他从小有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毒,每隔几年他会拖着病体从远隔万里的京城来到苦寒的边关探望在那里的祖父,父亲以及妹妹。

霍时英站在门口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就对上青年墨黑的眼瞳,她的笑容直达眼底,出声叫道:“二哥。”

那个被霍老将军说成是霍家最有情意的子孙的霍时嘉却有着喜怒无常的脾气,一照面本来还带着喜意的脸上忽然就沉了下去,他拄着拐杖费力的站起来,朝着霍时英伸出一只手,霍时英赶紧几步上去握住,霍时嘉一使力把她拉到跟前。

霍时嘉手掌的肌肤嫩滑而柔软,他眉头紧蹙:“怎么长的这么高了?”他们的鼻子尖几乎对到了一起,霍时嘉脸上表情非常的不满。

霍时嘉已经五年没有见过霍时英了,那时候霍时英还只到他的耳朵那里,霍时英没有接他话反而问他:“你身体好不好?”说着还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霍时嘉侧开一点,眉头一挑:“怎么?你还学会看病了?”

霍时英一本正经的回:“不会,我就是摸摸你的脉象看跳的有力不?要是有力就说明你身体还好。”

“什么乱七八糟。”霍时英的手被他挥开,霍时嘉拄着拐杖往里间走去,有丫头过来扶他,被他一拐杖给支了开去:“走开,我自己走得动。”丫头羞红着脸退到屋角,房间里站了四个丫鬟,具是低头沉默,霍时英在一旁看着上前给他撩开门帘,随着他走进了里间。

里面的房间更热,应该是烧了地龙,就这一会霍时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霍时嘉走到窗边的一张贵妃椅上坐下,身子往后一靠,轻轻出了一口气,有丫头过来在他腿上搭了一张毯子,霍时英跟着坐在他身边,霍时嘉扭头看见她脸上的汗道:“我怕冷。”

“嗯,我知道。”霍时英点头老老实实的坐在一边。

霍时嘉靠舒服了才不徐不疾的开口问:“怎么忽然回来了?扬州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这回时英露出货真价实的羞涩来:“我升官了,明威将军,领凉州参将。皇上下旨让我代父亲回来述职。”

“呦!”霍时嘉扭过头,语调里充满惊讶,然后他忽然就笑了,他伸出手捏着霍时英的下巴把她的脸摆来摆去的仔细打量:“嗯,长大了。”他笑着眼里有些惆怅。最后又亲昵的捏捏她的耳垂问:“辛苦吗?”

霍时英摇摇头:“不苦。”

“嗯,想想我,想想京城里还有你的侄儿,二哥,大哥好好打仗,把羌人赶回去。”

霍时英抿嘴笑着答应,她问“我嫂子和侄儿呐?”

“去给你收拾院子了,应该快回来了。”霍时嘉的口气很轻慢,对嘴里提到的那个人似乎不大在意。

霍时英眼里微露诧异,也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点骚动,接着门帘一掀,一个年轻的女子牵着一个男孩走了进来,女子一个穿着大红的遍地佥金窄袖褙子,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官髻,她有一双浓密的眉毛,大大的杏眼,五官大气,有一种庄重的艳丽,一身的大红都没有压住她身上艳色,霍时英知道这就是她的二嫂这一代裕王府的世子夫人了。

霍时英站起来对女子行了一礼恭敬的叫了声:“二嫂。”霍时嘉九年前成的亲,这个二嫂霍时英一直没见过,只知道她出身不低,娘家是充州有名的龚家,出过一个大儒,二十四个进士,两个状元,三个探花,她父亲现在正在青州任太守。青州地处沿海,这次战乱倒是没有波及到那里。

看见霍时英用男人的姿势向她行礼,龚氏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才有些别扭的也给她蹲了一福,还了一礼,两人起身龚氏望向霍时英的目光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探视,充满好奇的探视,她的眼睛很大,望着霍时英流露出几分不太协调的天真和惊喜。

过了片刻龚氏似乎才反应过来,把身边的孩子推到跟前道:“时英,这是你侄子宜哥儿,宜哥儿给你姑姑问好。”

孩子有八岁了,有他母亲的肩膀高,这孩子也长的好,但是没有他父亲那么美的炫目飘逸,中规中矩的端正,孩子规规矩矩极为恭敬的给霍时英作了一揖。霍时英把他拉到跟前,从怀里摸出一把小银刀递给他,宜哥儿刚才还端正严肃的脸上立刻就闪闪发光,没有小男孩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霍时英看着他微笑。

几番见礼完了,霍时嘉咳嗽了一声道:“行了,摆饭吧。”

霍时嘉一声招呼自有丫鬟婆子过来伺候着摆上饭菜,四人移步到了堂屋,坐下吃饭,这一会的功夫,霍时英就发现宜哥儿是个寡言的孩子,行走坐立的姿势都像用标尺量过一样的规范,少了孩子的天真,不过她不知道是不是世族大家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也可能霍时嘉也是这么过来的,就是不知道他是怎么长成现在这么个乖张的性子的。

食不言,寝不语,这饭桌上没人说话,霍时英很饿,一天赶路,中午就没吃,晚饭又开的晚了,她尽量让自己斯文一点,可没一会她也添了三碗饭了,等她抽空一抬头才发现对面的龚氏和宜哥儿都在瞪着大眼看着她,其实要霍时英装斯文,她也能装的像样,可这不是在霍时嘉这里嘛,她觉得没必要装。

果然旁边的霍时嘉就开了口:“你们别看她,她在我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是要打仗的人,出去是提刀杀人保家卫国的,保护的人里面就有你们,吃得多了算什么?”

霍时英扭头看霍时嘉,霍时嘉端着一小碗饭,皱着眉头看着菜盘子,吃一口都像要费了老大的力气一样,她看着都替他难受,其实霍时嘉虽然病弱但是却不瘦,他不爱吃饭好像是自来就有的毛病,他正餐吃的不多,糕点甜品却当饭一样的吃,他其实就是喜欢吃甜食,而且非常任性。

霍时英埋头吃自己的,那边龚氏笑着说:“还是时英这样的好,看着你吃自己都要多吃一碗饭,世子今天都难得多吃了一些。”

“你说话就说话,扯到我身上干什么?最烦你们女人说一句话非要七拐八弯的。”霍时嘉又发话,还张口就训斥龚氏。

龚氏脸上就是一僵,霍时英放开手磕磕桌面:“你好好说话,这是你媳妇,跟女子不能这样讲话,爷爷要是还在会骂你的。”

桌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龚氏笑得比较明目张胆,宜哥儿用碗掩着嘴偷笑,霍时嘉却是道:“你还有本事教训我了?等会有你现世报的时候。”他话音刚落下,房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一个丫鬟站在门口带着些气喘的通报:“大驸马来了,正在外院等着,说是让十一郡主赶快过去呐。”

霍时嘉把筷子往桌上一丢:“得,看吧,你的现世报来了。”

霍时英丢了筷子站起来就打算走,霍时嘉却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道:“吃饭最大,他人都来了,多等片刻又如何?”

霍时英看着霍时嘉想了想,从新坐下,又吃了两碗饭,喝了一大碗汤,才放下筷子,又有丫头过来伺候她净手,漱口,一番折腾完了才起身对着霍时嘉道:“二哥跟我一起去?”

霍时嘉垂着眼皮坐在那里:“我不去,这都半晚上了懒得应酬他。”

霍时英点点头,龚氏在一边接口道:“要不我送时英过去吧?”

霍时嘉没说话,霍时英点点头道:“也好,就有劳二嫂了。”

有丫头过来给龚氏披上件斗篷,霍时英等着她收拾完了一起出了门,宜哥儿一直跟着他母亲到门口,眼神却一直放在霍时英身上。

孩子的脸上还学不会隐藏,望着霍时英的眼睛里有好奇,有渴望,霍时英出门前转身摸摸他的头,又像他父亲捏她的耳垂一样,亲昵的捏了捏他的耳垂:“好孩子。”宜哥儿咧开嘴大大的笑了。

出了院子,前面两个掌灯的婆子,后面跟着四个丫鬟,两人被簇拥着往外院去,龚氏时不时就要看侧头看两眼霍时英,霍时英被她看了几回终于主动搭话:“久病的人,因被身体拖累,有志难伸,天长日久的人性格难免就会有些乖张,嫂嫂不要跟他计较,就连祖父都说其实二哥是最有情意的人。”

龚氏笑着一个劲的摆手:“没有,没有世子很好的。”

霍时英对她淡淡一笑:“那就好。”

龚氏的笑容里有些羞涩,她虽然有了一个八岁的儿子但其实也就比霍时英大了一岁,不知何故她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以前光听相公说起有个很了不得的妹妹,没想到你是这般……嗯……那个好看。”

龚氏有点语无伦次了,霍时英呆震住,片刻后她才有点悟出个所以然,或许哪怕是深闺里的女子少女的时候可能都会有个英雄梦,毕竟再刻板的教育也阻挡不了人的幻想。

霍时英没想到被自己的嫂子崇拜了,她估计自己要是个男子,龚氏怕会对她冷漠很多,但她是个女子情况好像就不一样了。

霍时英窘迫的笑了笑,龚氏却上来就挽住她的胳膊:“男子建功立业那是他们的本分,你却做得比他们都还好,还长得这么好看。”

好吧“过日子和幻想是两回事。”霍时英这么安慰自己,别别扭扭的和龚氏走到前院。

龚氏一直把霍时英带到外书房,这里是王府当家人平时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书房外层层戒护,院子外面有侍卫把手,里面有内侍小厮立于廊下,整个外书房灯火通明。

龚氏走到门口就不动了:“时英我就不进去了,你小心一点,大驸马还是能听周管家几句话的,不行他会帮你的,我留人在这看着,不行就叫你二哥过来再不行还有王妃呐。”

霍时英听了好笑,但还是领了龚氏的情,她躬身给龚氏行了一礼:“那就有劳二嫂了。”

龚氏一脸郑重的拍拍她的手臂:“大驸马就是严肃了点,他要是训斥你,你就听着,别跟他顶。”龚氏不放心的又嘱咐了几句才带着丫头婆子走了。

霍时英进了院子,周管家亲自来领了她到门口,周通打开书房门,霍时英一脚跨进去,门内一片明亮,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蓄须的男人,男人有着一张清俊文雅的面孔,和霍时嘉一样有着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瞳,直直的朝着霍时英看过来目光锐利如刀锋。

霍时英从来没见过大驸马霍时浩,霍时浩是霍真的嫡长子,他也本应该是这一代裕王世子的继承人,幼年就传出才名,十五岁以王族公卿之后的身份高中状元,朝野轰动一时,但随后他就尚了先帝的长公主,自此断送了仕途,成亲后他就搬出了王府,和公主开府单过,现在他们家府邸叫的却是长公主府。他自己也就变相的把世子的位置让给了霍时嘉。

霍时浩虽是大驸马的身份,但他实在是太有才名,被先帝破例封为大学士,没有实权,每天带着一帮人编写文史。

这位传奇的大哥霍时英是第一次见到,一照面,霍时英只觉得的她这个大哥身上神思极重,仿佛身后头顶压着一座大山一样,眉心有经常皱眉留下的一个川字,嘴角隐隐有点法令纹的痕迹,他今年其实才28岁但看着好像比霍真还老。

进门就在他的目光下感到一种压迫感,霍时英几步上前对着上首的人弯腰行了一礼:“大哥。”她叫道。

直起身时面前的人还是望着她,压迫感一点都没有减少。从上到下一点点的审视,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霍时英垂头恭敬的站在那里,良久后霍时浩道:“你来时,父亲可嘱咐你过什么?”

霍时浩上来就问了这么一句,口气严厉,霍时英有种感觉她大哥才是她爹,她垂着头道:“来时,启程仓促,父亲不曾特别嘱咐过我什么?”

话刚一出口,霍时英马上就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锐利了几分。

“抬起头说话!”严厉中带着喝斥的声音传到耳朵里,霍时英真的觉得这才是她爹,这才是她爹啊。

霍时英抬头,霍时浩的眼神直直射向她的眼睛,她收敛心神与之对望,霍时英知道她这个哥哥不过就是在估量她罢了,整个王府真正能当家的不在家,霍时浩虽人不在权利中心,但他是娶了一个身份最高贵的公主,他可以说是裕王府和皇族之间的纽带,政治敏感不可能没有,他其实是来提点她的,果然半晌后,霍时浩眼里微露满意。他依然没有让霍时英坐下,又道:“既然父亲没有嘱咐你什么,那是对你放心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霍时英道:“时英没有涉足过朝堂,还是需要大哥提点一二。”

霍时浩垂头看着自己手,片刻后道:“今上……心思,深重。”他说的很慢,边想边组织语言:“你是女子,却一步步坐到参将的位置,这次你的任命被皇上拿到朝会上当堂宣读的圣旨,朝中不太平,父亲,父亲这次其实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又此国难当头之际,退无可退。”他叹了口气,又抬头看向霍时英:“先时我还有一番担心,但看似你这般沉潜,到时候和皇上应对起来也不会有多大的差错。”

霍时英垂首听着,霍时浩又道:“我真正担心的是战争结束以后霍家怕是要有一番倾覆,那时候怕就只能指望你了,这次皇上这么这么高调的把你提上来也应是这个意思,你可知这次的述职有多关键了吗?”皇上要用霍真这把刀,但又不能让这把刀反噬,那么只能给这把刀一个保证,这个保证就是霍时英,霍时英是这一代霍家真正的代表,能让她光明正大的立足在朝堂上就是皇帝给霍真的保证。那么霍时英是不是合适这个保证却也是需要皇帝考量的。这就是霍时英这次上京的真正意义。

那么作为一个政治筹码,霍时英的态度是如何,霍时浩也是想知道。

霍时英看着脚下,脚下的青石打磨的光亮倒印出她一张平静而麻木的脸,她沉默,霍时浩久等不见她的回复,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之间就见他举手往身边的茶几上一掌拍下,一声巨响,茶碗倾翻,掉在地上又是“咣当”一声:“霍时英!”霍时浩一声大吼。

“大哥难道就一定以为这场仗能打赢吗?”霍时英还是垂着头,声音平静而冷漠。

霍时浩愣在那里,霍时英抬头看他,她一路回来,扬州依然是歌舞升平,入京的路上虽然遍地流民,但是依然不妨碍京城的繁华锦簇,回到王府每一个人脸上都安逸平和,没有人问起那场战争,也没有人关心,就连霍时浩都在想着战争结束以后的事情,那么是不是整个朝堂都是这样的一个气氛。

霍时浩起身走到跟前,仿佛又从新打量或者衡量了一遍她才叹息着道:“时英,你是个军人,而我是个朝臣。你不要误解我,我们考虑问题的方向不一样,而且我们现在是在霍府,我们说的是家事。”

霍时浩这样严厉的人竟然会跟她开口解释,霍时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里也为自己的大哥有这样的品格而舒了一口气,她弯腰又向霍时浩行了一礼道:“时英唐突了,望大哥不要见怪,时英知道我姓霍,是霍家的人,请大哥放心。”

霍时浩马上就明白了霍时英刚才是在试探他,眼里露出惊异,最后他再次叹息,拍了拍霍时英的肩膀,聪明的人说话什么都不用说得太透的。

送走了霍时浩,霍时英让人去华荣堂跟跟她二哥招呼了一声,她直接让人带着她去了倾华院,打发掉小六,洗漱掉一身风尘后已经是半夜了,没再干别的倒在柔软温暖的床上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起床,卯时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还没起,霍时英被打发了出来,然后她又回了倾华院,倾华院原先住着霍时英的某位姐姐,姐姐现在自然是出嫁了,院子里原来只留了个婆子打扫,很冷清,昨晚上龚氏给她派过来了四个丫鬟,看得出应是龚氏贴身伺候的人,举止进退有度,也不多话,用了早饭,霍时英就带着小六出门了。

到兵部递文书,小六前后打点,进衙门办事,头绪繁多,人事复杂,小六道路熟悉,衙门内的规矩门清给霍时英省了不少的事。

霍时英坐在兵部的知事堂里从大清早一直等到日上中天,喝了一肚子茶水,没见到一个管事的,倒是引来不少偷偷窥视的。

被人当一件稀罕的物件一样看了一上午,霍时英决定回王府吃饭,霍时嘉一家子都在等着她开饭,霍时英回去直接去了她二哥的院子,进到屋里从净房里净手洗脸出来,霍时嘉就把一张请柬递给她:“有人请你吃饭,上午外院送进来的。”

接过请柬翻开一看,意料之中的又有点意外,请柬上写着韩棠的名字,霍时英随手收了请柬,霍时嘉拄着拐杖,吃力的朝餐桌的上首坐下:“关河楼是京城最气派饭庄,那韩棠可是个两袖清风的人物,你小心你这顿饭不好吃。”

“我晓得的,你不要担心。”霍时英倒是不怕有事,就怕事情不来。

龚氏就在一边招呼着吃饭,很安静的吃完一顿午饭,吃过饭霍时嘉要喝药午睡,宜哥还要去老师那里上课,霍时英也回倾华院歇了个午觉。

睡醒来已经快申时了,霍时英正在净面龚氏带着丫头,捧着个包袱进来了:“这都是你二哥今年新作的冬装,我看你两身量差不多,昨晚上让丫头给改了改,这京城城不比别的地方,穿衣行走都能让人拿出一堆名堂来说。”

龚氏自己说着话忽然就抿嘴笑了起来,扭头看着霍时英,杏眼笑成了一个月牙:“别人家的姑娘捡的都是头面首饰,你可好却是要给你准备男人的衣服,我倒是真想拿套我的衣裳给你穿穿看是什么摸样的?时英你穿过女子的衣服吗?”

霍时英窘迫的咳嗽了一声道:“不曾穿过,那个,没有机会穿。”

“那哪天你穿一下吧。”龚氏扭过身来对着霍时英神态中跃跃欲试中带着几分天真。

霍时英没有应她反而问了她一句不相干的话:“嫂嫂每天不用去给老夫人,王妃晨昏定省吗?还是我去的时间不对,今天早上没在老夫人院子里没有碰见嫂嫂。”

龚氏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几分,她说道:“时英不要以为我不孝顺,老夫人上了岁数了,这两年添了个作息不安稳的毛病,晚上睡不着,到了快天亮才能睡下,第二日到了中午人才能精神了,所以就免了我们的晨昏定省,而母亲她老人家喜欢清静,不喜人打扰,自我嫁进门来就没有让我立过规矩,尤其这几年她越发的不爱出门,没事也不叫我们过去,也就初一十五我们才能过去见上一面,这也还是仗着宜哥儿的面子。”

霍时英微微沉吟道:“原来如此,我没有怪嫂嫂的意思,我多年不在府里,也就是想借着嫂嫂的话知道些府里的行事规矩。”

龚氏又道:“如何行事你倒是不用顾忌,府里这些年是清静多了,虽然看着是冷清了不少,可也不知道少了多少的事情,亏得你二哥五年前分了家,以前府里,唉……”

她神情里充满了一言难尽,霍时英也没有再追问下去。王府这种豪门大家,这一代裕王的嫡子,一个算是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不算是自己家人了,一个身体不好,眼看着就是子嗣艰难的,而庶子又众多,宜哥儿出生的前后这府里明里暗里,恐怕不知道演绎过了多少龌龊的和血雨腥风的事情,好在霍时嘉也是有魄力的人,果断的分家,这龚氏以少妇之龄依然保持着几分天真,不能不说她是幸运的,毕竟她上面就有王妃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那样一个尊荣高傲的女子,正直盛年却病体缠身,硬生生的被环境挤压成了一个淡薄,忧郁的性格。

被霍时英一打岔,龚氏也没再提让霍时英穿女子衣服的事情,她亲自帮着霍时英换衣,褒裤,里衣,中衣,一件件的帮她展开,穿上身,又细致的为她整理,霍时英不介意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身体,她其实有一副好身材,双胸浑圆饱满,很有弧度,腰肢纤长,柔韧有力,两条大腿更是修长笔直,除了后背一条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臀部的很长的刀伤以外,其他地方的肌肤细腻光滑,如上好的清透的蜂蜜。看见那条褐色的刀疤,龚氏倒抽了一股凉气,霍时英扭过头朝她笑笑:“嫂嫂,古往今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我还算不上是将,只是个兵,上战场去走一圈没带伤的那不是去打仗,是去抢功劳的。”

龚氏先是吃惊后又叹息,她有一颗慈母心,自己就在那里感叹上了:“唉!稍稍有些恒产的人家,有了女儿都要养在深闺里,从生下来就开始给她准备嫁妆,等到十三四岁就被关在绣楼里连楼前的踏板的都撤了,就那么拘着几年拘性子,平时更娇贵的一点都不能磕了碰了,身上不能有一点疤痕,就怕出嫁后夫家嫌弃你不是完璧之身,你生在一个中鼎之家,却是这般长大,富贵这东西却真是……”

霍时英低头系中衣的带子,没有接龚氏的话,龚氏说的那些,这一辈子是跟她都没有关系的了,这就是命吧,各有各的路,不一定哪一条就是走的顺畅的。

夹袄穿上又把一件湖色长衫上身,腰间被系上一条白玉腰带,再挂上一块羊脂玉佩,最后再穿上一双白底黑面的皂靴,往那里一站,从后面看肩宽,高挺,是一个英挺的男子的背影,而腰细了一些挺拔中又带了点别样的风情,让人有浮想联翩的冲动,从正面看,胸部有弧度,喉间无喉结,谁也瞒不住是个女子,但还是好看的英挺的五官,修长的身姿,一种介乎与男女之间的超越世俗审美观的俊美。

霍时嘉的衣服都是上等的,布料是云锦缎面,手工是府里专门养着的针线班子,霍时英还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她平时的常服都是出自月娘的手,那手艺自然和专门养的针线班子不能比,这一身上身平白就比平时看着清俊贵气很多,今天要赴韩棠的宴,天子脚下的地方她也怕丢了气势,所以要这么装扮一番。

眼看着就要过了申时,霍时英辞了龚氏带着小六到了外院,霍时嘉中午就跟外院的管事打过招呼,自然没有人敢怠慢她,车马处的专门给她准备了一辆四驹并骑的黑楠木马车,四匹拉车的马毛色一致,不见一丝杂色,车身镶硫金边,车门上有裕王府的徽章,显露一种低调的奢华,这种配置出行对霍时英来说也算合适。

出门前,天空忽然飘起了细细的雪粒,雪粒子落地即融,给湿冷的京城天气又添了两分寒气。

上了马车霍时英就开始闭目养神,小六自然是不敢吭声,车外渐渐人声嘈杂,应是进入了闹市,又听着车轮辘轳声行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小六先跳下车,放下脚凳,霍时英这才一脚伸了出去扶着小六的手下了车。

脚下一站定举头一望,刚才的雪粒子已经变成了片片的雪花,墨黑的天空下,一栋三层的牌楼,雕梁画栋,门口廊檐下一字排开十六盏大红灯笼,大门两边还立着两顶硕大的绢纱地灯,整个楼前的半条街被照得一片灯火通明,就这门脸,当真是气派。

霍时英下车就看见韩棠站在廊檐下,她心里微微吃惊,就算她来迟了,他为什么不进去留个小厮等在这里给她引路就好了,为何他会亲自站在这里?来不及多做他想韩棠就已经步下台阶,冒雪迎了上来:“霍将军。”

他这称呼变得倒是快,霍时英眼里微微一闪,也向他拱手行礼:“韩大人。”

几日不见,韩棠还是一身青衫木簪身披斗篷的朴素装扮,周身依然是那种沉稳清贵的气质,望过来的目光在灯火下显得熠熠生辉。

“在下来晚了,累大人久候,实在对不住。”霍时英说着又要弯腰给韩棠作揖,两人间站着隔了两步的距离,韩棠一抬手就扶住了她的手臂,然后就听他道:“在扬州时多蒙霍将军照应,怎么几日不见将军反而和在下生疏了?”

霍时英抬头一笑道:“哪里,我只是到了天子脚下心里胆怯罢了。”

韩棠也笑:“你的气度可不是会胆怯的人。”

霍时英只是笑:“实不相瞒,我两岁被家父带到凉州,自小长在苦寒的边关,这京城的富贵,气派真是少见,确实有些心虚的。”

“哈哈,将军真会说笑。”韩棠笑容有些发干。

两人就站在那里打哈哈,韩棠一点也没有要引霍时英进去的意思,霍时英站的越久心里就越肯定是有事要发生,果然看再也不能拖了韩棠的脸上露出几分歉意来,他对霍时英道:“霍将军,其实今天是我对不住你。”

“哦?韩大人有事讲就是了,谈什么对不住的。”霍时英一脸的云淡风轻,目中的瞳孔却幽深了几分。

韩棠向霍时英弯腰作揖:“韩某惭愧,今日要见将军的其实另有其人。”

霍时英伸手在韩棠的手肘处托了他一把,心里微微吃惊,什么人能让韩棠弯腰,她道:“韩大人快不比如此,人在这世间多的是身不由己,时英不怪你。”她把韩棠托起来,让他直起腰。其实让一个清贵的文士折腰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霍时英并不乐见与这样的事情。

韩棠再抬起头,目露出感激他道:“要见将军的是睿王。”

“睿王?”霍时英皱眉,霍时英虽然没有真正的涉足朝堂,但京中顶尖的几位权贵人物,她还是有耳闻的,具她所知睿王是今上一母同胞的胞弟,但睿王却是个闲散王爷,没有什么实权,但他可能也是燕朝最有钱的王亲贵族,因为他掌管着内务府,掌管着天下所有的黄商,这样一个人为何要见她?

就在霍时英皱眉凝思之际,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喧闹的市集之中,在这来往无数的过客之中霍时英就如此清晰的听清了他的脚步,如果来人是个身怀高深武艺之辈,那么她在千万乱军之中也可清晰的分辨出一个人的动向,但此人却只是个常人,那一步步的脚踏之声却不能泯灭于身边上百种嘈杂的音浪之中,那么的突出,一步一步的如此的轻微却又如此的清晰。

霍时英缓慢的抬起头,一双如黑夜一般幽暗的瞳眸早已锁定在她的身上,这个人,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出现的,不知道他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好像忽然耳边就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抬头时他就站在了丈许之外的地方,那是一个极为俊美的男人,月白色的大氅,领口滚了一圈紫貂毛,他有一头鸦黑的头发,头上束着金冠,冠前镶着一个红宝石,他的额头饱满,眉长如刀,眼睛是一双凤眼,大而深邃,鼻管笔直而高挺,人中狭长,下巴方正坚毅,肤色如羊脂玉一般莹润洁白,他的脸生的是如此的完美,若从中间画一条中轴线那么两边一定是严丝合缝的对称着的,他不如霍时嘉美的那么飘逸却比他厚重而方端。

短暂的对视中,霍时英感觉到一种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她的心脏如第一次听见战鼓擂响时一般,蓬勃的那么不由自主的猛烈的跳动起来。

“韩棠。”那人开口叫道,声音缓缓的,音质清澈而沉稳。

韩棠豁然回身,身形一顿,然后快步几步走过去一躬身:“殿下。”

那人还在看着霍时英,霍时英几步走到男人的跟前也是弯腰一礼:“霍时英拜见睿王殿下。”

“霍时英。”

那人隔着两步的距离,一开口就给人一种巨大的压力,他身上有一种庞大的气势,那种气势让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你向他低头。

“是。”霍时英没敢直起身。

“你抬起头来。”

霍时英垂下手臂,慢慢抬起头,那双墨黑般的眼瞳霍时英一眼就望了进去,而他也是那么专注的看着她,漫天的雪花飞舞,席天幕地下是如此的让人惊心动魄。

后来那人抬头看向后面的楼牌对二人道:“我们进去吧。”

韩棠自然在前面带路,霍时英很自然的就和睿王并肩走在了一处,步上台阶之时,一旁的人又忽然说话了:“霍时英你不冷吗?”

他又连名带姓的叫她的名字,霍时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长衫道:“不冷,江南的冬天不算冷。”

“嗯,是不是和西北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是,西北苦寒,冬天滴水成冰,土地干裂,还经常会……”霍时英说道一半猛然住嘴,她这样说好像有诉苦之意。

“嗯。”旁边的睿王却只是点点头,没再往下追问。

说着话,他们就走进了酒楼的大堂,里面温暖如春,却不见客人,上到楼上霍时英凝耳细听,才发现这整个楼都是空的,她恍然明白,原来这里今夜是被包下来了。

吃饭的地方在一个非常大的雅间里,里面布置的奢华而雅致,地上铺着一整片西域出产的绒毡地毯,房间正中被一个多宝阁格成两段,后面一张供人休息的贵妃榻,旁边一扇屏风葛丝绢纱,上面用金线绣了大大小小上百个福禄寿喜,这手笔当可比公卿贵族的排场,怪不得霍时嘉说这里是京城最气派的酒楼。

三人进去分上下首落座,今天的韩棠不知为何没有了在扬州的豁达从容的气质,浑身拘谨而僵硬,从进来请睿王坐下后嘴巴就像个锯嘴的葫芦一样,再不吭声,微垂着头坐在那里,霍时英跟睿王不熟,自然也搭不上话,三人具是沉默的坐着。

上来伺候的不是酒楼的小厮,几个手持佛尘的太监鱼贯而入,上菜的碗碟是一水的彩粉蝠桃纹的官窑,桌上只有这家酒楼提供的一道招牌菜,其他的全是太监从带来的食盒里拿出来的,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带过来的还全部冒着热气,等菜上完,睿王拿起银筷,说了一声:“吃吧。”两人才仿佛得到号令一般一起拿起筷子。

三个太监分别站在三人后面布菜,什么菜色你只要看一眼他就给你夹到碗里,夹菜的动作当真是如行云流水般,不见一丝拖沓,连碗筷相扣的声音都没有一点,这屋里静的连落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霍时英细口咀菜,筷子轻拿轻放,装的一身僵硬,对面的韩棠也不比她好的到哪里去,动作刻板,神情麻木。

唯一最自在的就是坐在上首的睿王,细嚼慢咽,动作轻柔而优雅,垂头始终看着自己面前的桌面,仿佛这屋里两人不存在,他就是在吃一顿饭,可那种如潮水一般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依然层层压抑过来,霍时英一顿饭吃完背后湿了一片,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顿漫长的晚宴吃完,睿王一个字也没说,霍时英猜不透他要见自己干什么,吃完饭从酒楼出来,酒楼门口已经停了一辆紫檀木雕花,鎏金的马车,车门上镂刻着皇族的徽章,六驹并驾的六匹马一色的雪盖青花,找不到一丝杂色连马匹的高矮身长都一模一样,比霍时英坐来的那辆奢华多了。

睿王站在台阶上对垂手站在一边的韩棠说:“韩棠,我们走吧。”然后又转过头对霍时英道:“你也一起来。”

霍时英的心往下一沉,反而倒是感觉落地了,该来的终于来了。

三驾马车穿街过巷,车内只闻辘轳的车轱辘声,霍时英忽然睁开闭着的眼睛:“小六,你原来在府里的时候是跟着谁的?”

从上车霍时英就一直闭目不语,神情严肃,深思极重,车厢里很压抑,她忽然开口,小六吓了一跳,稳了一下神才回道:“去西北之前跟过世子一年。”

“哦?那你专门负责打理世子哪一块的事情?”霍时英又问。

小六这一句就接的从容了一些:“也没专门让我负责什么,就是贴身跟着世子,伺候笔墨,来人引见,通传,有时候也送些书信什么的。”

“那你可曾随世子参加过某些宴会或者出外的应酬的?”

小六思索了片刻道:“我跟在世子身边的时间不长,世子身体不好,一般不见外人,平时最多就是在外院走动,见的也都是外院的各个管事,处理的都是府里的庶务。小的不曾跟世子出门应酬过。”

霍时英蹙眉沉思:“那你是没见过睿王的了?”

小六低头:“小的不曾见过睿王。”

霍时英再次闭目往后一靠,没有再说话。

马车终于停下,霍时英下了车前面是一家宅院,门上也没有挂牌匾,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户大户人家,看不出是什么地方,还是韩棠领路,睿王和霍时英落在后面。

进到门里,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向着她们迎了过来,看见这个女人,霍时英自问做足了心理准备脑子里也一阵惊雷滚滚而过,那女人的装扮很像那种大户人家少年丧夫的少奶奶,可少奶奶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迎客,这里不过是一家妓院罢了,睿王竟然带她来嫖妓。

那女子一身白玉色的窄袖褙子,梳着中规中矩的官髻,峨眉淡扫,两腮桃粉,唇间一抹艳红,庄重中隐含着一点含蓄的寂寞的艳色,未开口之前先是遮唇一笑,风情立现。

女子先对着韩棠蹲了一福,神态亲和显是早就熟悉:“三爷,安好。”她道,接着她又向着睿王和霍时行礼英:“两位官人安好。”

霍时英虽平时着男装却从不掩饰她是个女子,既不束胸也不掩饰自己没有喉结,这女子对着她却毫不惊讶,不是见多识广就是早有安排。

果然,就听韩棠对那女子道:“七娘你带路吧。”他们显然是认识的。

按下所有的惊疑,霍时英随着他们往里走,和外面的低调朴素的大门比起来这里面简直是别有洞天,穿过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阔,一个占地极为广阔的庭院,幽暗的光线下看不见尽头,只见远远近近的挂着无数的大红灯笼,假山,小桥流水具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红光之下。

一路走过去,修剪的如宝塔一样的松柏,玲珑怪状的奇石,古老的蔓藤,盘曲嶙峋的枝干,处处都是一处景致,随处都可以拿来入画,当真是雅致。

霍时英心下明了此处是一个私寮,比之那大张旗鼓,艳旗高帜的灯红酒绿之处,这里不知道要高档多少个等级。

他们走的很慢,因为一直要将就着走的闲庭漫步般的睿王,他们这一行人,七娘在前面带路,韩棠本来要错后睿王半步以示恭敬,可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反而让睿王落在了他后面半步,至于霍时英自然是要坠到最后的。

“韩棠,此处就是你那表兄的私产?”睿王忽然冷不丁就开口问话。

韩棠步子一顿,微微侧着身子回:“是。”

“倒是个雅致的人。”睿王的口气里有几分调侃的意思,霍时英就见韩棠的头垂了下去,发鬓间隐有冷汗流下。

霍时英心下了然,霍真说过韩棠的母族早已败落,可他的表兄却能在京师置办出这么一份产业,这个私寮不说什么人都能开得了的,后面的背景有多深厚,光说这看得到的繁华就是多大的手笔,若韩棠这个表哥是借着韩棠的官威发迹起来的,那韩棠才为官几年?也难怪他会流汗了。

睿王说完这句,就再没说什么,几人又漫步走了出去,一路走来庭院深深,不见他人,倒是偶有几声琴音仿佛隔着几重楼阁,袅袅传来。

最后他们被引到一间非常大的屋子里,屋内所有装饰特别,仿魏晋古风,木板铺地,矮几,座椅如被锯掉了腿的太师椅,人就席地而坐,分主次三席,屋子中间留有巨大的空间。

七娘领人进来,行了礼就恭敬的告退了,然后又是几个太监进来,布置果盘茶水点心,等一切消停了,正对着他们坐席的那扇拉门忽然向两边拉开,就见里面十数人席地而坐,原来是一个乐班,音乐缓缓响起,一个明眸皓齿,身材修长丰|满的少女从拉门后面踩着舞步袅袅生姿的滑向他们正前方的空地。

到了此时,霍时英算是明白了,这个地方,其实风月只是附带,真正的用途是个达官或者权贵们私会的场所,当然这里有漂亮的顶尖的美人,嫖当然也是有的,就是更风雅更有格调一些罢了。

跳舞的少女面若桃花,眉飞入鬓,有种凌厉的美丽,舞步飘逸中带着刚劲,穿着单薄,内裙外面只着一层粉红的纱绢,露出大片的后背,艳丽却不放荡,眼神随着舞步专注而执着,似在表达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霍时英不懂风月之事,她知道这女子跳的应该是极好的,但这种阳春白雪的东西,没有十数年的浸淫难懂其道,她也就是看个热闹,过了开头的惊艳就不感兴趣了。后来她把目光从场中少女的身上挪开,望向面前的桌面,桌上三盘糕点,一盘水梨,一盘葡萄,最后还有一小碟好像是蚕豆一样的东西,她伸手拿了一颗放进嘴里,一咬之下随着“咔吧”一声,又脆又香,她又伸手拿了一颗,咀嚼几下满嘴留香,咸中带着微微的甜味很特别的味道,她干脆把整碟都拖了过来拿在手里,慢慢的吃。

霍时英这人对吃的虽然不讲究,但却是个好吃的,对她来说这碟子蚕豆比那个舞|女更吸引她。

这屋内的气氛因为有了歌舞的润滑也没有开始吃饭时那么紧张了,韩棠望着舞|女目带欣赏,睿王也是斜依着椅子的靠背,因为大家都是坐在地上他看着好像也没有那么有压迫感了,霍时英低头吃着自己的蚕豆,嘴里“咔吧,咔吧”的不停,然后她就感觉一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种压迫感又来了,霍时英立刻就觉得后背僵硬,嘴里嚼着的蚕豆也不香了,她忍了片刻,终是没忍住,最后扭过头去。

睿王眼里一片幽深,望过来的目光是赤|裸裸的窥视,如在透过她窥视一种他未知的世界,带着探知与研究,他闭口不语就那么看着她。

霍时英最后实在是招架不住了,递出手里的碟子问:“你吃吗?”这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到了一定的层次,你来我往之间都有一个进退的距离和规则,就怕碰上这种随心所欲不按规则来的,你说你一个这么位高权重的王爷,这半晚上老是盯着她看干嘛?

碟子举到半空,对方迟迟不见动静,霍时英稳稳的举着,似乎过了很久,一种压抑的气氛在屋内蔓延,舞娘的舞步乱了,乐声有些跟不上节奏,霍时英就那么端着,眼神不再回避,直直的望进对方的眼里。

一只白玉般骨节分明,甚至有些瘦弱的手,伸过来,捏起一颗豆子,放进嘴里,和霍时英一样嘴里发出“咔吧”一声,然后他笑了:“还不错。”睿王如是说。

他尽然笑了,霍时英还是没抗住,脑子一蒙,扭过身去,心里骂了一句娘。不过这么一过招,霍时英倒是觉得萦绕在她身上的压力顿时骤减。

这时有人进来在韩棠耳边低语,就见韩棠的脸色一沉,脸上变得极为难看,睿王扭头看向他问道:“可有何事?”

韩棠起身,向着睿王一作揖:“是在下表兄,知道殿下在此,想来拜会您。”

睿王微一低头,片刻后道:“你家表兄可是在江淮还有一家船坞,如今江淮之地正处在两军对峙之下,他可是来走门路来了?”

韩棠满脸的羞愧,一脸的难言之隐,他垂下头道:“是。”

睿王淡淡的道:“我今天就不见他了,让他另找门路吧。”

“是。”韩棠转身就要打发来人,一旁的霍时英忽然开口:“等等。”

所有人具向她望来,霍时英看着韩棠问道:“江淮有船坞?”

霍时英的脸上闪着激动的光彩,韩棠疑惑的回答:“江淮是有船坞,全国的五家最大的船坞都在江淮。”

霍时英只觉得一股激动的战栗窜上脊梁,她从到了渭水南岸就动了念头要找船,但一打仗,渭水上的船只都跑没影了,前朝大的船坞都在青州的沿海地带,她还是早年从书上得到的信息,却没想到,经过战乱,朝廷实施了百年的海禁,而江淮之地又从新繁盛起来,船坞都移到了江淮,她心里隐约有一个计谋,但因为条件一直不成熟,所以一直以来都秘而不宣,她对韩棠道:“你让你表兄明天拿着拜帖到裕王府找我。”

韩棠吃惊,转头看向睿王,睿王望向霍时英,目光有些意味不明,片刻后他对韩棠道:“让他进来吧。”

韩棠的表兄和韩棠面向上挂着几分相似,但他比韩棠看着要强壮一些,穿着青布长衫,很朴素,少了韩棠身上的清贵之气,多了几分风霜的沧桑,他低着头进来走到跟前照着上首拜倒:“草民廖忠信拜见睿王殿下。”

屋内空旷而安静,乐班和舞娘早在廖忠信进来之前就被挥退了,睿王垂着眼皮看着跪在地上的人,默不吭声,他没有让他起身,也没打算问他的话,没有人说话,半晌后霍时英不得已忍着发麻的头皮开口问道:“你有个船坞?”

廖忠信不敢起身,跪着微微向霍时英侧过一点身子回道:“是。”

“在南岸还是北岸?”

“在南岸。”

“在什么地方,离扬州有多远?”

“在淮安郡大周县的老虎滩,离扬州有两百里路。”

“你起来回话吧,给他看个座。”上首的睿王忽然插话。廖忠信的身体一僵,抬头望去,眼里瞬间露出掩不住的巨大惊诧,他几乎呆在那里,睿王端坐上首,望向他眼里尽显压迫,韩棠一声干咳,廖忠信身体一颤,惶恐的低下头:“草民冲撞王爷,罪该万死。”他再次拜了下去。

“你起来吧,好好的回话。”

“是。”

廖忠信站起身,他一起身身上就恢复了一种落拓的气质,盘坐到给他端来的椅子上,就在霍时英的对面。

刚才三个人的古怪,霍时英因为角度问题没有看见廖忠信的表情,所以全然不知,看见廖忠信坐下,她继续问道:“你的船坞最大能造多大的船?吃水有多深?可运多少货?”

这会廖忠信才算真正的镇静下来,他侃侃说道:“小人的船坞造过最大的船,宽有十二丈,长有二十丈,一年中除去秋汛的三个月北可到凉州南可到青州,至于能运多少货物,这个不好计算,但是运最重的铁器可载重万斤。”

这个廖忠信是个非常有经验的聪明人,她知道霍时英的身份回答她的问题也相当的有针对性。

霍时英低头沉思,再抬头问他:“你的船可走过海路?”

廖忠信的脸上就露出迟疑来,片刻后他才道:“回将军,海路,没有走过,但是找到有经验的跑船的应该还是能走的,就是风险太大。”

霍时英没有忽略掉他脸上露出的那片刻犹豫和迟疑,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转头对睿王道:“王爷,我明日还是要请廖先生到裕王府去。”

睿王笑的有几分古怪,回她道:“只要你明日有时间见廖先生,当然是随你请。”

霍时英也没做他想,心里有几分兴奋,人难免放松了一些。

接下来霍时英就没再问廖忠信的话,廖忠信也没敢提自己的事情,被睿王问了几句话打发了出去。

歌舞没再上,睿王开始转而正经的跟霍时英说话,他先是说些羌族人的风土人情,人口地貌之类的话题,有些不着边际,但他开始说道羌人的矿藏,边贸,税收以后霍时英就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了,睿王是想做羌人的生意,羌族人占据着广袤的草原地广人稀,却有丰富的金矿,铁矿,还出产各种皮货,几十年前两国边关不吃紧时,每年光通商朝廷只税收这一项就有六百万两白银的进账。

睿王掌管内务府,霍家是西北的边关守将,睿王又问的如此漫无边的有水平,霍时英当时真的被迷惑了,真是以为睿王要搭上霍家这条线,在战后从羌人的土地上捞钱。

这一晚上折腾完霍时英身心疲惫,肚子饿的要死,那晚饭吃的根本就是悲惨,看上一碟子蚕豆最后还被人看的不好意思吃了,所以等和睿王韩棠在那家大门异常低调的大门一派和气的分手后,霍时英转过身来就吩咐小六:“小六你路熟,你带路给我找点吃的去。”

小六踌躇:“怕是这会好点的饭庄都关门了,这功夫能还在外面吃饭的都是下脚力赶夜路的要不就是更夫和下衙的衙役,也只有路边的摊位了,那地方不知您去不去?”

霍时英笑:“去,为什么不去,你家将军我也就是吃那夜摊的命,好东西吃的胃疼,走吧。”

小六就去前面跟车夫吩咐了一声,车夫拉着他们往王府的方向走,在半路的时候拐到应天府背街的一条小巷子里面,巷子太窄马车进不去,霍时英和小六在巷子口下了车,往里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果然看见一家生着炉火的面摊。

面摊搭着一个遮雨的油布棚子,棚子顶挂着一盏纸灯笼,摆着四五张桌椅,有两个穿着衙役服饰的男人坐在背风处埋头吃的西里呼噜的,摊主是个中年男人,见有客人上门笑着迎上去:“客官,吃碗面?”一说完看见走到光亮处的霍时英两人,脸上的笑容就僵在那里。

那摊主一开口说话霍时英就乐了,这人一口的凉州口音,她笑呵呵的走进雨棚里对那男人道:“老板,有油泼面吗?来两碗?”

老板讶然后恢复过来回道:“有,有,您二位请坐,马上就来。”

霍时英一开口立刻就把那两个在吃面的人招惹的看了过来,这深更半夜的一个女子扮男装还这么大张旗鼓的到这种地方来吃东西,太容易招惹是非了,霍时英不想惹事,一眼凌厉的看过去,那两人就老实了,她是枪林箭雨里出生入死过来的,手里的人命不知繁几,一身杀气外露,连草原上最凶悍的野狼都会被镇住。

老板看出他们不是普通人,还送来了一盘咸鸭蛋,说是额外奉送的,鸭蛋各个泛着漂亮的天青色,看着卖相就好,霍时英也不客气拿过一个在桌面上磕了磕,慢慢的剥着壳,正剥着,手就忽然停在了那里。

小六马上警觉,看过来悄声问道:“将军,怎么了?”

霍时英没说话,慢慢的站了起来,她觉得今晚上她真的是背运透了,这睿王愣是没完没了的,那条他们来时的巷子口,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缓缓传来,顷刻间,睿王那一身白玉色的大麾就出现在光影里。

“霍时英。”睿王缓缓走过来,还是连名带姓的叫她。

霍时英一拱手被睿王打住了她的话头,他走过来,往她对面一坐道:“坐吧。”霍时英讪讪的收回手,又坐了回去,小六却不敢坐了,本来他还想站到霍时英的后面去,结果看见跟着睿王伺候的几个内侍都站在棚子外面,他也只好站了出去。

霍时英坐下看着对面睿王那张白玉一般的脸,又看见他的大麾下摆都扫到地上去了,今天本来就下雪,这地上尽是污泥,那雪白的绸面上立马一圈乌黑,她实在是忍不住开口道:“这种地方其实不适合您来。”

睿王坐在这到处乌漆墨黑的面摊棚子里,就跟坐在他的公案后面一样,严肃而矜持,他道:“这地方是不太适合,但我是追着你来的,有什么办法?”

这怎么倒成了她的不是了,霍时英被噎了一下,最后她只能问:“您找我可有何事?”

睿王还是那么矜贵的坐在那里:“你还是先吃了再说吧。”

这家面摊的老板能把面摊子开在应天府的后巷,也算是有些见识的,知道今晚上他这里是招来了贵人了,端着两碗面上来,心跳的跟打鼓一样,战战兢兢的放下面碗就赶紧退到一旁去,缩进阴影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面前两碗面,飘着红旺旺的辣椒油,一股熟蒜的味道冲鼻而来,曾经霍时英是多么喜欢这个味道啊,她拿起筷子拌了拌,挑起一筷子送进嘴里,没滋没味的,她不用抬头都知道对面那位那双黝黑黝黑的眼瞳正落在她身上。

霍时英几口解决了自己面前这碗,她这人不浪费粮食,强忍着难受把本来小六的那碗也拖过来吃了,然后站起来习惯性的问了一声:“老板,多少钱?结账。”

老板从阴影里钻出来:“八,八文钱。”睿王往那一坐,尊贵而冰冷,让人无凭白故的就矮了三分,那气势太霸道了,老板说话都哆嗦。

霍时英往身上摸钱,然后忽然反应过来,朝着小六叫道:“小六,过来付钱,把那鸭蛋的钱也给老板。”

小六赶紧跑过来摸了一把铜钱给老板,霍时英又转头看向睿王,睿王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放在霍时英身上,这时他站起来道:“走吧。”

霍时英侧了侧身子,让了让他,跟着走了出去,睿王到了棚子外面忽然转过对霍时英道:“你这样好多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刚才太拘谨了。”

霍时英这人基本上是属于那种遇强则强的人,她有种预感要是一开始就被这人镇住了,那么以后在他面前都会是束手束脚的,你矜贵,骄傲强势,那我就随意,自然,从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反正我也不跟你打架,没必要被你牵着走,所以她根本就不接他的话,朝着他笑了笑。

没想到睿王却也是看着她笑了起来,而且还笑得特别好看,是那种眼睛里也带着笑意的笑容,然后只见他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帕递给霍时英:“给,擦擦嘴。”

霍时英觉得挺有意思,这人这么一会态度就变了,那种严肃强势的气势如冰雪消融般化为无形,被一种温和的气质取而代之,她伸手接过绢帕,在嘴上抹了两下,结果拿下来一看,上面粘了一块辣椒油,她讪讪的把帕子收进袖筒说:“脏了,回来再还你一块吧。”

她虽极力做的自然却还是忍不住脸上红了一下,睿王也没说什么,笑笑走了出去,两人走出巷子,走上正街,大街空无一人,一条大道笔直通向前方,他们后面跟着两辆马车,还有呼泱泱的一帮随从,这架势霍时英估计要是被五城兵马司的人碰见了是有的要热闹的了。

睿王却步履从容,走上大街后有一会他才开口,却是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今天可是第一次接触风月之事?”

霍时英知道他这话说成大白话就是问她今天是不是第一次逛妓院,霍时英觉得这个睿王有点奇怪,她就是再像个男人,可终究她还是个女人吧,虽然大燕朝是有小官坊之类的场所存在,但这种事也不好拿出来当面问的吧,不过他这样问倒是让她想起一段趣事,她笑着道:“也不是,好几年前在嘉定关的时候配合军务处整顿军纪,曾经到妓院里抓过嫖妓的士兵。”

“哦?”睿王扭头看过来,似乎很感兴趣。

霍时英倒是忽然觉得这种事说的详细不太体面,遂敷衍着带了过去:“其实就是做做样子,边关清苦,士兵们也有七情六欲,不好太过压抑,抓了几个小将领交差了事了。”霍时英说的简单其实当时的盛况是非常惊人的,她连光着屁股跳窗逃跑的男人都抓过。

睿王倒是也没再向下追问,只是笑了笑就转了话题:“我今天追你来,却是想问你为何对江南船坞之事如此感兴趣,因刚才韩大人在场,廖忠信毕竟是他的表兄有些事情不好当面说给你,又怕你明日当真约见了廖忠信所以才匆匆追来。你可否告诉我你到底要用江淮的船坞做些什么?”

霍时英扭头望着睿王,看不出他说的几分真假,她要用廖忠信肯定是要查清楚再用的,断不会贸然行事,所以她说道:“我不能告诉你。”

睿王笑:“是军机吗?那你知不知道,朝廷在青州的建川也有船坞,那里造出来的船可以直接下海,容量和载重是廖忠信造的船的数倍。”

霍时英眼睛里瞬间露出兴奋的光芒,睿王又笑着问:“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霍时英还是坚定的摇摇头,睿王又道:“建船坞的银子是出自内务府和皇上的私库,由内务府掌管,这样你也不说吗?”

霍时英还是摇头,睿王却不动气,他道:“既是军机,你不说也罢,只要你明日不要见廖忠信就好了,他那个生意其实牵头的有好几家,他背后水太深,牵扯进去对你没有好处。”

霍时英点头,抱拳对睿王道:“多谢睿王提点。”

睿王点点头转而又问她:“你可知朝廷为何要在建州建船坞?”

霍时英回道:“朝廷可是有重开海禁之意?”

睿王的脚步微微一顿,再看向霍时英的目光就带上了几分激赏,他道:“确实是这样的,那你又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

霍时英觉得睿王这样问她,她怎样回答可能还代表着霍真的态度,而霍家在燕朝军队了盘根错节,霍真自己也是一个老牌的政客,他的态度也会代表着很多人的态度,所以她斟酌着回答的比较小心,她道:“我的老师在多年前给我授课的时候说过这样一段话,他说:总结历朝历代的兴衰无非是这样一个过程,一开始,百姓因为严重的土地兼并,被逼的没有活路,只有起来造反,乱世开启,旧的统治者被新的统治者代替建立新的王朝,然后分田分地,百姓安康,接下来就是新的贵族势力诞生,又开始新的土地兼并,越到一个王朝的末期土地兼并越是严重,大多数的土地集中在极少数人的手中,百姓被压迫的又过不下去日子了,然后又起来造饭,如此的循环往复,归根到底都是一个土地的问题。两百多年前的前朝开海禁其实曾经开启过一个盛世,但是由于当时的党锢之争严重,沿海的倭寇又不绝,最终还是没能实施下去。”

睿王边走边听霍时英说,不时看她一眼,脸上神采渐渐露出一种光彩来,霍时英又道:“我的老师也说过,开海禁如若实施得当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新的新奇的东西进来,我们的货物出去都会带动大量的劳力需求,有了劳动力的需求,就可以从土地上解放出一部分的人力,这样有利于从根本上解决土地兼并的矛盾。还有外来货品的引进和我们大量的输出,也能促进大量的的货币流通,货币的价值就在于它的流通,货币的流通量越大,民间的商业就越繁荣,国家就会有大量的税收,国库就会充盈。当然这里面又牵扯到一个我们立国的根本,重农而轻商,所以实施起来会困难重重。”

睿王静静的听完,然后笑问霍时英:“你一直在说,你的老师说,那你自己的观点呐?”

霍时英没想到睿王会这样紧逼不放,她低头蹙眉,睿王就那么望着她等着,也不吭声催她,最后不得已霍时英只有抬头道:“从战略的角度上来说,当敌人强大到无法撼动的时候,最好避其锋芒另辟蹊径。”

睿王终于满意的点头笑了,霍时英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远处传来更鼓之声,细听之下才发现已经是三更天了,他们这时已经走过两条街,离裕王府不过还有两个街口的距离。

更鼓声响过以后睿王终于不走了,他转身对霍时英道:“霍时英,前面就是裕王府了,你回家吧,我们以后再详谈。”

霍时英躬身道:“那霍时英就此恭送殿下。”

睿王点点头,又深深的凝视了她片刻才转身蹬上后面的马车,霍时英一直弯腰直到车马声远去才直起身,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往额头上一抹,一把的冷汗。

小六走过来,主仆两都默不吭声的登上马车往裕王府而去,回到倾华院,却没想到龚氏正在堂屋里等着她,看见霍时英回来,龚氏急急的迎上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龚氏一脸的紧张担心,霍时英愣了一下,然后回道:“我没有出什么事情,和韩大人多说了一会,才回来晚了。”

龚氏细细看霍时英的脸色,见她一脸轻松的样子才缓缓舒了一口气,霍时英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龚氏道:“你是不知道,你走了没多久宫里就来人传口谕,让你明日辰时进宫见驾,世子一直等着你回来要跟你说这个事情,一直等到二更了还不见你回来,就差人去关和楼寻你,结果回来的人说关和楼今晚上根本就没做生意,被人整个包了,你二哥一听了就急了,屋里也坐不住了就要带人去寻你,结果还没出屋气喘就犯了,人一下子就起不来了。”

霍时英听了脸色大变,起身就要往外走,被龚氏一把拉住:“你先别慌,世子没事,刚喝了安神的药,这会已经睡下了,你去了他再起来反而不好。”

霍时英回身看见龚氏眼睛下的青黑,心里生出惭愧:“都是时英顾虑不周,早该想到派人回来说一声的。”

龚氏倒是没有怪她的意思,说道:“不能怪你,谁又能知道宫里会那个时候来传口谕。”她仔细打量霍时英的脸色:“你真的没事?”

霍时英笑:“没事,其实今晚上韩大人是引见他的表兄给我,他表兄在江淮有个船坞,现在那边在打仗,有些事情要拜托到父亲那里,吃了饭我们又换了家茶楼谈所以就回来晚了。”

霍时英说的半真半假,龚氏倒是相信了八分,舒了一口气又嘱咐了霍时英几句才带着丫头走了。

这一折腾霍时英本来心里有些疑问要问她二哥的也问不成了,遂叫了丫头进来准备洗漱。

龚氏派来的四个丫头里面有一个叫怀绣的大丫头,是龚氏的贴身丫鬟,很是稳重,话不多,但是事情做的极为周到,伺候了霍时英一天就知道霍时英不喜欢让人贴身伺候,所以让人把洗澡的热水抬进来,又拿了洗漱的物件和一身贴身的里衣放在一边就带人退了下去。

霍时英脱衣服的时候从袖子里掉出来一方帕子,她捡起来坐在床上,捏在手里蹙眉沉思,帕子是天青色的,上面那块油污尤为明显,她看了一会起身丢在床上进了净房。

洗漱完,霍时英又穿好衣服,披散着头发让人去吧小六叫了进来。小六可能是在裕王府里唯一一个这深更半夜的还能往内院跑的小厮,好在他年纪还小,又是霍时英直接吩咐的,看门的婆子也没拦他。

小六进来的时候霍时英把屋里的人全都打发了出去,然后拿出那块帕子递给他:“能看出这是什么料子的吗?想办法给我找一块品相差不多的来。”

小六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道:“是杭丝,品相是极好的,应该出自内务府,外面品相差不多的倒是不好找,但是也不是特别稀罕,咱们府里就有。”

霍时英想了想,觉得这事回来直接管龚氏要一块就好了,她自己也不是不用手帕,于是就道:“那就不要你找了,你拿去给我收拾干净了收起来。”

小六应了,霍时英就打发他出去了,小六走出去的神态很镇静,心里却是激动,主仆之间也就是这些私密的事情能把感情联系起来的,这帕子的来历他当时可是看见的,霍时英要把它收起来,这后面的意思太让人遐想了。

第二天起床,霍时英没去老夫人那里请安,从龚氏的话里意思,她也不用去给老夫人请安,她去了霍时嘉那里,结果霍时嘉还在睡觉,龚氏守了丈夫一夜熬得双眼通红,脸色灰败,精神极不好,霍时英也不好打扰,又回了倾华院,等到卯时让丫头进来换了官服往皇宫里去了。

进了宫,递了牌子,一个中年的太监从里面出来把霍时英带了进去,一路到御书房,霍时英低眉敛目眼神没敢乱看一眼,那太监把霍时英领到一个小房间,对她道:“将军请稍等,皇上刚刚下了早朝正和王大人在议事,等那边完事了自然就会传唤您的。”

霍时英躬身道:“有劳公公了。”

那太监连忙避开,连声道:“不敢,不敢。您稍等,杂家这还有事要忙就先告退了。”

霍时英伸手道:“您请。”太监躬着身退了出去,又把门带上,片刻后又有小太监进来上茶,也不敢和霍时英随便搭话,奉上茶又小心的退了出去。

这边那中年太监出来进了正房,小太监为他打了帘子,他一脚他进去,落地无声,拐到侧间打起帘子迈进去,就听坐在玉案后面的人说道:“韩棠这人还是堪大用的,却管束不好自己身边的人,又做不到独善其身,王卿有机会还是要多敲打敲打他。”说着话的人抬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中年太监,太监微微一点头,垂下眼,恭敬的弯腰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这人才又道:“我若用他,他势必要有和韩林轩反目的一天,到时候他那个表兄够给他留无数条尾巴让人抓的。”

案前站着一个身着一品大红官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鬓角斑白,眼角皱纹沟壑,面上布满风霜之色,但却精神健硕,双目亮如烛火,他开口道:“韩大人的事情臣也有所耳闻,此人才干还是非常好的,他自己其实过的非常清贫,若为了落魄时的恩情而谨身不严,遭人病垢却也可惜,他若此关过不好,此人的成就也就到这里里,臣会找机会提醒他的。”

“嗯。”座上之人点点头道:“我就不留你了,下午的时候你再过来一趟,我让你见个人。”

“是,那臣就告退了。”

座上之人低头拿起一本奏折,没有说话,王大人弯腰退了出去。

等王大人出了正房,坐上的皇帝才问道:“她来了?”

身后的太监躬身:“是,正候在外面的退埗里,皇上可要现在就宣见吗?”

皇帝御笔勾墨,批示着奏章淡淡的说:“不用,再等等。”那太监默默的退后半步再没说话。

霍时英待的这个小房间,看起来应该是平时专门供大臣等候召见时用的,房间很小,两张太师椅一个小机子,窗下有一张不大的榻,还有个书架,上面放着不少书,应该是用来供人打发时间的。

霍时英坐在太师椅上,一等就是一上午,太监来上过三次茶以后,她干脆闭上眼睛如入定一样,不动如山的坐在那里。

正午的御书房里,地下烧着地龙房内温暖如春,中年的太监轻声的进来躬身问还在批奏折的皇帝:“皇上,午时中了,可要吩咐摆膳?”

玉案后的皇帝头也不抬的问:“福康,她这一上午都是怎么过的?”

福康弓着身道:“回皇上,霍将军这一上午换了三次茶,然后就闭目坐着,不曾做过什么。”

皇帝抬头:“什么都不曾做吗?”

“是,既没有走动过,也不曾翻看书格上的书籍。”

皇帝眉目一下变得宽松,神态间露出一种欣慰来,他终于放下手中的笔,对福康吩咐道:“去传她进来吧。”

霍时英估算着应该是到正午的时候,房间的门终于再次被推开,早上的那个中年太监走进来:“将军请随杂家来,皇上宣您觐见。”

霍时英起身半行一礼道:“有劳公公带路。”康福没再说什么,半侧着身子引着霍时英走了出去。

进到正房,康福又领着她拐到侧间,帘子一掀开,霍时英一眼望过去,玉案后面坐着的人,白玉般的肌肤,夜幕一般暗黑的瞳孔,鸦黑的头发,靠坐在龙椅上,手肘撑在扶手上斜斜的倚在那里看着她走进来,不动声色的脸上如昨日一样的矜贵,冷峻,只是他今天穿着的是明黄锦缎九爪金龙的龙袍。

霍时英走步上前,在玉案的前方撩袍拜倒:“末将,霍时英参见吾皇万岁。”

在霍时英看不见的上方,皇帝望着她如行云流水般走步上前撩袍拜倒,眼中乌黑的瞳孔里闪出一簇暗火。

皇帝看着霍时英动都不动,一旁的太监福康也不说话,屋内落针可闻。

后来霍时英听见上方传来站起走动的声音,然后一双明黄缎面的锦靴出现在眼前的的空地上,头上传来轻缓的声音:“霍时英,你可有小字?”

霍时英答:“有,臣的小字叫安生。”

“可是霍老将军赐的?”

“是。”

其实女子的小字是不能随便让人知道,除非自己的丈夫或者是长辈,不过霍时英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她矫情的时候,所以答的也痛快。

“安生。”皇帝背着手转身咀嚼着这两个字。然后他又扭头吩咐福康:“传膳吧。”后又转身对霍时英道:“你起来。”

霍时英道了声:“谢皇上。”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皇帝转身对着她问道:“你今天胃口好不好?”

霍时英垂手道:“还没吃,不知道好不好。”

皇帝就笑了:“那就跟我一起用膳吧,你就知道自己胃口好不好了。”

霍时英又道:“谢皇上赐宴。”

太监们鱼贯而入摆宴上桌,江南的菜色讲究精细,何况这是在皇宫里更是讲究,一道道菜式精雕细琢像是专门给人看的不是吃的。

霍时英发现其实皇帝膳食也没有多么不得了的奢华,也就四道冷拼,八道热菜,两道汤,皇帝应该是经常在御书房里用膳,桌子是现支上的,四方的一个黄梨木八仙桌,皇帝先入座,然后扭头对她道:“还要我请你吗?”

霍时英连到:“不敢。”走过去在皇帝的对面落座。

到了这个时候霍时英觉得自己反而放得开了,这位君上手段如此了得,她再怎么蹦跶都没用。

霍时英想开了也不想装了,让她吃她就吃,虽然吃相斯文却连着吃了五碗饭,给她添饭的太监表情淡定,被调|教的极好。

对面皇帝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甚至都鲜少抬头,那吃饭的姿势真的是高贵而文雅,也只有在一旁伺候的康复知道皇上今天多添了一碗饭。

用完午膳,太监撤下桌子皇帝又移驾到床边的榻上坐下,还把霍时英也招了过去,霍时英走到跟前,皇帝又一指小机的对面:“坐。”

于是霍时英就在皇帝对面坐下,太监端上茶,皇帝道:“今年春天的雀舌,你尝尝。”

霍时英端起茶碗,有模有样的撇了撇茶叶浮沫,啐了一口道:“还不错,挺好喝。”

其实霍时英根本不懂茶,她那样子皇帝怎么看不出来,皇帝笑问她:“可是没有人教过你怎么品茶?”

霍时英只有老老实实的低头回答:“是。”

霍时英觉得有些窘迫,她觉得自己在这位年轻的皇帝面前就像一个晚辈一样,总能被他看出她的缺陷,又总能轻易的包容她的缺陷。

皇帝却没再说其他,扭头吩咐一旁的富康道:“把那些奏折拿过来。”

富康从玉案上搬了一小摞折子过来放在榻几上,皇帝指指折子对霍时英道:“你看看。”

霍时英疑惑的看向皇帝,拿起折子翻开来看,折子全是御史台参霍真的,不得不说这帮言官的文采就是好,骂人的话都被他们写的花团锦簇的,连篇累牍,修词或平实或犀利,罗列了霍真几大罪状:不战而退,抢夺民财,拥兵自重,有通敌卖国之嫌,意图谋反意。

霍时英看了两盏茶的功夫,看的飞快,一本接一本,皇帝一旁安静的坐着看着她。最后霍时英看完,一抬头准备说话。皇帝抬手打断她:“你想说什么等会再说,我吃完饭有走一走的习惯,你跟我一起来。”

皇帝摆架向外走去,霍时英只有跟上。出了御书房,穿过两进院子,霍时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最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湖,她这才明白原来这就到了有名的太液湖了。

既然皇帝让霍时英陪着,那么她也只有走在皇帝的身边,后面跟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伺候的太监和侍卫。

这天天气不太好,没有太阳,天空一直阴沉沉的,空气既潮湿又阴冷,太液湖里的荷花早就凋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岸上的垂柳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柳枝,其实景色也不太好。

皇帝裹着大麾,走的缓慢,霍时英穿着大红的官袍走在他旁边显得有些单薄。

“霍老将军此人 ……”皇上垂着头看着地面忽然开口;“放眼满朝之人能力之人有之,城府之人有之,仁义,忠义的人也不缺,唯独像霍老将军这般人物我生平仅见。”

以为就要一直走下去的霍时英忽然听见皇帝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她下意识的把和刚才看到的奏章联系在了一起。她以为皇上在做一个铺垫,接下来就会说道霍真,却没想到皇上接着说的却是:“多年前,霍老将军回京述职,曾与我私下见过一面,我当时非常好奇的问他,以霍家众多的子孙何以会选一个女娃娃进行培养,当时满京城都以为是当时霍元帅的荒唐之举,却没想到霍老将军却告诉我,当初选中你的却是他老人家。”

以霍时英的镇定脸上也不绝露出了惊容,这件事霍时英也不知道,她和很多人一样一直都以为自己以女子之身稚龄之年而被带到军营中一路长大全是当初霍真荒唐的任性而为,她的声音有点干涩:“您知道祖父当初为什么会选我吗?”

皇上转身对霍时英笑了笑,那么的温和,他转过身再次迈开步子边走边道:“二十年前,霍老将军回到家中见到自己没有长好的继承人非常失望,他就想在自己的孙辈中再找一个好好的栽培,不说光耀门楣至少不要让后世子孙辱没了家风,结果他仔细的观察了所有的孙子都没有满意的,就连两个嫡孙在他看来也是固守方圆之人,成人容易,成器却难。”

直到有一天他午后散步路过家中的一个偏院,当时正值盛夏,炎炎烈日下连仆人都找地方躲懒去了,却见一个幼童蹲在一棵大树下玩蚂蚁,老将军走过去看见这孩子一手拿着点心和一手拿着木棍,引诱或驱赶着一窝蚂蚁拍成一队队的队形,成群的蚂蚁在她手下随她随心所欲任意驱使,变换成很多图案,老将军大感意外,也蹲下来仔细观察那孩子。

那孩子只有稚龄之年,却及沉得住气,虽知身边蹲下一个人却毫无反应,连看都没看一眼,老将军顿时有了兴趣,折了一根木棍故意给那孩子捣乱,那孩子牵引这蚂蚁爬向东边,他就折一枝树棍挡住去路,孩子把蚂蚁引着往西爬,他就故意挑出一道浅坑改变蚂蚁的路线,一次,两次那孩子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那孩子就把蚂蚁分成了两批,用木棒赶过去一半,意思是让给老将军一半,老将军心下大乐,一伸手把整个蚂蚁窝给挑翻了,结果那孩子终于被激怒了,一声大吼,冲上抽手就给了老将军一个大耳光。

据说当时那孩子的一声大吼,传遍了半个王府,如虎啸之声,那一个耳光也抽的具有凛然之气,当时老将军就抱着那孩子哈哈大笑不止,老怀大慰。

老将军说:“此子有智,能忍还有大勇之气,将来何愁不成大器。”

皇上说完转头看霍时英的时候发现她的眼圈红了,霍时英爱她的祖父,在她的眼里她的祖父就是祖父,什么能人志士,君子之风,她从来不这样去衡量他,他就是一个爱她的人,她从来不知道他们原来还有这样的缘分。

皇帝突兀的给霍时英讲完这段往事后,他们都没有说话,走出去很远,就如真正的在散步一般,气氛平静而沉默,后来霍时英对皇帝道:“谢谢您,皇上。”谢谢他把这段往事告诉她。

皇帝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霍时英,冷风把她的鼻头冻红了,发丝也有些乱,身姿在冷风里却挺直的如一杆标枪,皇帝说:“霍时英,你有乃祖之风,却少了乃祖之器,不过你还年轻,已是难得了。”

霍时英躬身道:“承蒙皇上夸奖,时英不敢与祖父相比。”

皇上看着弯腰在他面前的人,良久没有说话,眼里掠过一丝艰难,然后他非常轻微的道:“回去吧。”

回到御书房,暖风扑面,太监又奉上热茶,身体慢慢暖和了过来,皇上又坐回刚才的榻上,依然指着一边让霍时英坐在一旁,皇上慢悠悠的喝了两口茶然后对她道:“你现在可以说说了,那些奏折你有什么看法。”

在皇帝看不见的位置,霍时英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的颤抖了一下,心里惊惧,皇上先让她看奏折,不让她说话又和她出去走了一圈,然后又说起祖父,祖父对她影响至大,她难免心情哀恸,就算她她再有城府,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一时半会情绪也难以回来,想说假话多少都会露出破绽,这种手段,这种掌控局面的能力,霍时英不敢深想下去,好在她也没有打算说假话,她没说话之前先笑了起来:“我爹那个人,说他想造反也没人跟他的。”

“哦?”皇帝大概也没想到霍时英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脸上露出意外来。

霍时英接着笑着道:“他那人私德有亏,他身边那些人除了他自己的几个幕僚以外,军中的老将都是祖父留给他的人,正经打仗人家听他的,造反,没人会跟他。”

皇上这会倒是真的笑了起来,摇着头道:“霍元帅这个人……”

皇上似乎对霍时英的回答算是满意,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反而问她:“你是不是和你父亲的关系不好?”

如今这年代全天下都以仁孝第一,谁敢说和自己的父亲关系不好,皇帝这样问已经显得很唐突很亲密了,霍时英不好回答只好道:“父亲算是个慈父吧。”相比较家里的那些兄弟姐妹,甚至大哥二哥霍真对她真的算是慈父了,霍时英觉得自己不能太昧良心。

皇上倒是没有多问下去,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就带了过去,然后他就扭头问一旁守着的太监:“福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福康去看了沙漏来回道:“回皇上已是未时三刻了。”然后皇上就吩咐他道:“去吧王大人请来吧。”

福康出去后皇帝扭头对霍时英道:“等会让你见一个人,开海禁就是他第一个向我提出来的,你昨天说的那套言论他是会很感兴趣的。”

皇帝也没说让霍时英见得是谁,霍时英躬身说了声:“是。”她也不敢多想,只觉得今天自己这一趟进宫当真是处处出乎她的意料。

皇上说完站起来又对霍时英道:“我看你看东西挺快,趁着这会的功夫你来帮我分分奏折吧。”

霍时英赶紧起身,咽下心里升起的巨大惊讶,不敢回话,那奏折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吗?皇帝看她迟疑笑了起来,道:“你怕什么?不是多要紧的折子,一堆零零碎碎的又不能不看的东西,太琐碎了,你分一下类就好了。”

霍时英心想:“那不是之笔太监干的事情吗?”可她也不敢说出来,只好躬身道:“是。”

皇帝从新回到公案后面,霍时英站到一旁,太监抱上来一摞折子往她面前一放,她只好拿起来翻看,看了两本倒是也放下心来,确实不是些什么要紧的折子,多是些宫墙要休整,某地方上书要修功德牌坊之类的事情,但是国事无小事,她也看的战战兢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福康进来回话:“王大人来了,正在外面等候觐见。”

皇帝放下笔,转头对霍时英道:“左相王寿亭王大人,有惊世之才,半生起落,见识不凡,你要好好的拜见。”

王寿亭的名字一入耳,霍时英心里涌起一阵激动,忙躬身道:“是。”

王寿亭是个干瘦的人,他特别的瘦,以至于官袍穿在他身上,前胸和后背都鼓起一块,不太合身,他个子也不是很高,面目平常,脸上的肤色是长经烈日风雨的满是风尘的黝黑之色,他两鬓灰白,眼角皱纹很深,如若他不是穿着一品的官服站在御书房里,让他换一身衣服,换个地方说他是个常年耕种在田间的老农也不为过。

来人一步入御书房,还没来得及下跪行礼,皇帝就从御座上站起来,亲自迎了过去,站在霍时英和他之间道:“王卿,这位就是凉州守将霍时英。”

王寿亭的脸上就露出惊容,皇帝竟然亲自为一个人引荐,此番作为……,还没等他深想那边霍时英已经呈师执大礼参拜了下去,王寿亭再是一惊,不禁问道:“这位霍将军,我们以前可是有什么渊源,何以行此大礼?”

霍时英这人对文人都多有礼遇,从她对她的两个文治武功的老师的态度就能看的出来,虽然这跟李成青的迂腐也有关系,但是从她内心来说她还是要更尊重文人一些,王寿亭此人,为官三十余载,三起三落,提出过地丁合一,税制改革等多项措施,但是他的运气不好,正直他春秋鼎盛的时期时遇到的皇帝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所以他的仕途多坎坷,三起三落,入过内阁,做过丞相,也被贬为县令,最后还被流放雍州整整十余年,直到三年前才被新登基的新帝从新启用。这是一个思想强大,不为私利,敢于逆流而上、永不倒下的人。霍时英见他就跟见到偶像一样。

霍时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末将的老师曾经说过,如若本朝会出一个流芳千古的名臣,那定非王大人莫属。所以让末将有朝一日见到大人定要以师执大礼参拜。”

这朝堂之上,各派系关系微妙,这老师其实是不能乱认的,所以王寿亭也没接霍时英的话,而是往那里一站非常冷淡的道:“哦,你的老师过誉了。”

皇帝却在一边笑着道:“霍时英你直起身,王大人不吃这一套的。”

霍时英站直身,收回手,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就有些窘迫的微红。王寿亭见了倒是宽厚的朝她笑了笑,皇帝在一边又接着道:“霍时英,把你昨天的那番言论再跟王大人说一说。”

于是霍志英就再次躬身,老老实实的把昨天她引述的唐世章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王寿亭听完,捻须微笑道:“不知霍将军师承何处,此番论调倒是和在下的见解有些不谋而合之意。”

霍时英就有些窘迫的答:“老师他原是个方外之人,没什么名号,现在在我父帐下做幕僚。”

王寿亭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反而脸上带出了几分兴趣的问道:“光听说你老师的言论,却不知这么位高人教出来来的弟子对开海禁之事有何看法。”

霍时英躬着身,心里就打了一个噔,半晌后才听她道:“国运走到中途,陋习弊病丛生,如不立不破开辟出一番新气象,那么我们的国家就会如一艘行驶在大海上,却没有好的舵手一样的华丽大船,虽外表锦绣华丽,内里却蛀虫丛生,千疮百孔,一旦遇到大的风浪将顷刻倾覆。”说到中途她又自信的抬起头,望向君臣二人双目中露出一种炫目的光彩:“而一种新局面的开辟,会把我们整个国家和民族推向另外一个更高的发展阶段,这不仅仅是一条国家的出路,更是一个民族发展的契机,也会是历史的转折点,是利在千秋万世的一件事情。”

霍时英说完马上又一躬身,继续道:“小人粗鄙,大胆妄言国事,愿自领责罚。”

对面君臣二人,良久无语,同时望向霍时英,皇帝目光有些复杂,王寿亭却眼内精光一闪,今天霍时英这么大胆的表露出她一些确切的政治观点,其实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冒险而且是非常不谨慎的一件事情,因为她今天说话的地方是在御书房,对话的一个是朝中重臣,一个是君主,而她的身份却不单单是一个凉州参将,她说出来的话是代表着霍真的,而霍真又代表着他身后的一大批政客。她能如此大胆的说出来,其实也完全是因为王寿亭,王寿亭这个人是这个时代的先锋和改革者,他敢于站在风口浪尖,为民为国,不随波逐流,不营营汲汲,也不苟且偷生,这是一个值得真正让人尊重的人。所以霍时英昨天都没有皇帝说的实话今天却对王寿亭说了出来。

皇帝望着霍时英没有说话,王寿亭却开口道:“你的话有未尽之处,可否说完?”

霍时英继续弯腰踌躇着,皇上开口道:“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于是霍时英又直起腰,目光中充满自信与明亮的光彩,侃侃而谈:“历来的革新无不困难重重,难道那些饱学之士的士大夫们不知道国家只有革新才会有出路吗?只是不管哪一种革新首先触及的就会是他们的利益,当执掌一个国家所有的利益集团因为共同的利益而抱成团的时候,某一个人,或者哪怕是至高无上的皇权都是无法撼动的。这个时候其实就需要另外一种外来的压力来转移这种利益同盟共同的对抗方向,我相信没有人是希望亡国的,尤其是亡国在外族人的手里,那么从大方向来说,这次羌人的入侵其实就是个契机,这场仗打的时间越久,国库越是空虚那么开海禁就越会推行的顺利,所以不管是要实施什么新法或者是要开海禁也好都一定要快!”

说到这里霍时英话音落地,房内寂静的落针可闻,其实说道最后一句,就是霍真的意思了,只是霍时英在没有确切的探知到皇上的意图的时候此话是万不可说出口的,她这么一说就代表霍真,以及霍家所有代表的政治势力都站在皇帝的这方了也可以说是站在新政的这方了。

霍时英说完再次垂手站在了一边,刚才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彩立刻内敛,皇帝一直望着她,从她开始讲话一直到她光芒内敛眼里的神色越来越深沉,最后他开口道:“御花园里的景致不错,福康你带霍将军出去走走。”

皇上的语气冷凝,霍时英背后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躬身告退随着福康退出了御书房。

这边霍时英一退出御书房,那边皇帝转身把王寿亭请到了榻机旁两人相对坐下,喝了两口小太监奉上的热茶,皇帝才开口问对面的人:“如何?”

君臣二人显是极有默契,就听王寿亭缓缓的道:“此人武或可安邦,文嘛,通达是够了,但……”王寿亭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碗道:“她身上有种赤子之气,这样的人往往爱恨分明,真正触怒了她,行事间也是大开大阖的,好在她心思正直,品格方端,人也够沉潜世故,若朝中能有人护佑她,保霍家一世平安倒是够了。”王寿亭喝了一口茶,转而又说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是打算把她用到哪里?”

王寿亭转头望去,只见年轻的帝王正低头喝着茶水,垂下去的眼皮遮掩住了他眼内所有的内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王寿亭也没有再问,双手拢进袖筒里,达拉着眼皮坐在那里,良久以后皇帝开口问道:“王卿以为这朝堂之上当真能容忍一个女人对一帮男人指手画脚的吗?”

“不能。”王寿亭答得简介而冷漠:“但如若把她放到边关,做一辈子封疆大吏却也是可以的。”

“嗯。”皇帝嗯的这一声缓慢而迟疑,然后他又端起茶碗来掩到嘴边,再没说话。

接下来,皇帝低眉敛目的望着地面,心思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王寿亭也拢袖耸达着眼眉默不吭声,君臣二人枯坐良久,皇帝才长出一口气回过神来道:“王卿告退吧,朕还有些事情要和她说说。”

王寿亭就起身跪安,皇帝又吩咐人去找霍时英回来,那边霍时英在御花园里看着一棵梅树,脸上是冷静的,脑子却嗡嗡乱响,却又不敢深想,直到一个时辰以后有小太监来宣她回御书房。

御书房里依然温暖如春,皇帝又坐回御案后面在批折子,看见她进来抬手指了指案边的一摞奏折,低头再不看她,霍时英走过去拿起奏折边看,边分类,一丝不乱,中途皇帝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复又低下头去,一室的寂静一直维持到掌灯时分,福康进来问是否要传晚膳。

皇帝终于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在灯下显得柔和很多,他问霍时英道:“可饿了?”

霍时英精神紧绷了一下午哪里还能感觉到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有点饿。”

皇帝放下笔,吩咐福康传膳,用膳前净手,净脸,霍时英和皇上一样的待遇,金盆镶着盘龙,手帕是龙纹锦帕,霍时英简直有些手脚僵硬,这一天有太多她想不通的事情了,皇上回过头,看着她僵着手脚,看了她片刻后忽然道:“霍时英,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

霍时英一弯腰道:“是。”

皇帝嘴唇煽动,最终嘴里的话没有说出来,走到桌前落座,霍时英也坐到中午的位置,看见皇帝先落筷了才开始吃起来,他们当兵的都有一个坚强的胃的,霍时英还如上午一样添了五碗饭,皇帝见了倒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用罢晚膳,又是一番净手后,太监端上热茶,两人在榻机旁落座,喝了半盏茶,皇帝开口吩咐福康:“去把东西拿来。”

福康出去片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块明黄锦缎的绣帕,皇帝向霍时英抬抬手道:“去看看。”

霍时英走上前,揭开绣帕发现下面是一把带着刀鞘的长刀,皇上在她后面道:“这是兵部托内务府用新法锻造的,比精铁锻造的还要好上几分,总共才出来五把,我听说你从渭水北岸过来的时候连佩刀都砍卷了,这把你拿去吧。”

霍时英把刀拿到手里,抽出刀鞘来只觉一阵寒光闪烁,确实是把好刀,刚要回身谢恩,却又听见身后的皇帝不紧不慢的接着道:“我还听说,你从卢龙寨的撤出来的时候对羌人的一个将领许诺说,什么他横刀渭水之时你定扫榻相迎可有此事?”

霍时英心下大惊,要说她的佩刀砍卷了的事情,那天在渭水南岸看见的人很多,最多也只能说明皇上在凉州军里安插的有人,但是那天在卢龙寨可全都是她自己的人,这又如何解释,心思几番翻转过后,霍时英转身躬身道:“却有此事。”她也不为自己辩解,这种事真要怪罪你,你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坐在榻上的皇帝看了她很久,眉宇凝重,霍时英一直不敢起身,最后才见皇上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带点语重心长的语气道:“以后行事还要再稳妥一些。”

“是。”霍时英的腰弯的更低。

当霍时英再直起腰时,皇帝的语气更是温和,带上了一些殷殷嘱咐的味道:“回去以后写个折子,把你要用征用大船的用途写清楚,直接递给兵部,兵部尚书严侯昴会给你加紧处理的。”

霍时英难掩内心的激动,躬身道:“多谢皇上。”

皇帝接下来的话几次停顿,就显得说的艰难了一些:“你此去,望你……建功立业,驱除鞑虏,平安……归来。”

霍时英心跳的像擂鼓一样,再次躬身道:“时英定不负圣上所望。”

皇上就那么站在她的跟前,霍时英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抬头,汗水顺着鬓角就流了下来,良久之后才听见上方传来轻微的声音:“宫门就要落锁了,你这就去吧。”

霍时英就势就跪了下去:“那臣这就跪安了,望皇上也多多保重。”

“嗯。”头上的那一声轻微的就如同叹息,霍时英汗湿重襟,不敢抬头看一眼,弯着腰慢慢的退出了御书房。脚上仿佛都粘黏着一道纠缠的目光,每踏出一步,心里仿佛就要沉重一分。

出了御书房,福康一直送出宫门外,霍时英一再道谢,登车前,他把手里一直拿着的长刀递给她:“祝将军此去旗开得胜,步步高升。”

福康笑得特别和善,霍时英恭敬的对他拱手道:“多谢公公吉言。”福康笑眯眯的朝她拱拱手,霍时英转身登车而去。

一辆四驹并头的楠木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后面皇宫的最高处,每到节庆之日皇帝都会登高于民同乐的观星台上,皇帝大麾裹身,冷风吹在他白玉般的脸上,眼睛如星辰般的明亮,目送着正宫门前的马车渐渐远去,一声长长的叹息飘散在风里。

马车行出半里路,一直闭目靠在车壁上的霍时英忽然大喝一声:“停车。”没等马车挺稳,她就从车里飞窜出去,蹲在路边翻江倒海的吐了起来。

小六和一个长随带着车夫飞快的围拢过去,纸糊的灯笼下霍时英的脸苍白如纸,汗水从额头到脸颊淌出一道道水痕,她的胃部痉挛带的全身都是一抽一抽的,晚上在皇宫里吃的东西一点不剩的都吐了个干净,小六吓得“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扶着霍时英的一只袖子,嘴里打着哆嗦:“将,将军这可如何是好,我,我们回府,请大夫,宫里,宫里的御医不能请,对了,可以让世子递帖子去欧阳家,他家老太爷是退下来的医政,世子请肯定能请动的。”

小六想偏了,生为豪门世家的家生子,还是能触及到一点政治的边边角角的,不是没有听到过野史或谣传,某大臣,被招入宫,一顿赐宴回来,半夜忽然吐血不止暴病而亡。

小六站起来就想去叫人,被霍时英一把拉住,然后从他袖子里掏出手巾擦了擦嘴,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说了一句:“回府。”

远处的皇宫,在夜幕下如盘伏的巨兽,看着有些狰狞,霍时英站在马车前回头看了片刻,毅然转身蹬车而去。

裕王府在黑夜下也重重纵深,不知深达几何,霍时英站在王府门口,迟迟没有迈步走进去的意思,直到更鼓声声传来她才忽然如惊醒一般回过神,走了进去,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其实她不爱权势,可是从来却没有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回到倾华院已经是亥时中了,梳洗完霍时英开始在灯下写奏折,不到半刻中的功夫霍时嘉过来了,霍时英披着外袍披散着头发,就坐在灯下也没起身迎接。看见霍时嘉扶着丫头的手,拄着拐杖进来抬头叫了一声:“二哥。”声音里充满疲惫。

霍时嘉进来,被仆人簇拥到太师椅上坐好又围好毯子,才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

霍时英从他进来招呼了一声,就又低头继续写她的,直到所有人都出去了,霍时嘉皱着眉头问她:“听说你今晚上回来的路上吐了?”

霍时英手里的笔就是一顿,答道:“是。”霍时嘉这么快得到消息也正常,就是小六不说,那两个车夫和长随也是会告诉他的。

“可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霍时嘉继续问。

霍时英握着笔抬头就朝他笑了笑:“宫里哪里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入口,是我自己太紧张了的缘故。”说完她又低下了头。

霍时嘉就那么看着她,灯火下她运笔从容,眉目宽舒,看不出任何的情绪,霍时嘉把头扭到一旁,然后缓缓的推开了他身旁的一扇窗户,窗外夜露更深,仅见院子里景物的点点轮廓,一阵阵夜风灌进来,霍时英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管他。

要说他们兄妹可能是这霍家最能稍微了解彼此的人了,就像霍时英知道其实霍时嘉最为喜欢自由,痛恨别人以为他好的名义管束他,所以有时候明知他的一些任性行为会危害到自己她也从来不说什么。

而霍时嘉也隐隐有点明白其实霍时英此生的追求并非朝野,权势,但他们又都能如何,谁活在这世上是能够随心所欲的,小时候见她疲惫失意还能把她搂在怀里安慰一番,可她现在长大了,长得就跟一棵挺拔葱郁的小树一样,他想安慰也无从安慰起。

兄妹俩,一个坐在窗前望着外面,一个坐在桌旁的灯下聚精会神的写奏折,谁也没有说话,很久后才听霍时嘉忽然道:“可是明日就要走了?”

霍时英拿起写好的折子,在灯下端详着,吹了吹墨迹回道:“是啊,明日到兵部递了折子,办了文书就要走了。”说完她起身走过去,伸手把窗户关了起来。

霍时嘉站起来就要走,霍时英顺手给他裹了裹身上的裘皮大麾道:“好好保重,不要老是生病。”

霍时嘉挥开了她的手,自己往门口走去,霍时英站在原地目送他,霍时嘉到了门口,背着她忽然说:“时英,我老是觉得你不是霍家的人,早晚有一天你都会走的。”说完他也不等霍时英回话,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没人给霍时英带上门,一阵冷风吹到她的身上,撩起她长长的头发,地上的剪影形单影只。

第二日清晨霍时英就到兵部递了折子,办好了文书,回到王府,王妃在荣壮堂设宴给她践行,霍时嘉一家也在座,吃过午饭一行人又把她送出了王府。

老夫人始终没露面,就是霍时英去给她辞行也被拦在了外面,倒是收拾了一大车给霍真的东西,让霍时英带到扬州去,霍时英是不可能跟着这一车东西走的,她带着小六先快马先行,这车东西自有人压着慢慢跟来。

王妃成年累月难出一趟自己的院子,今日却把霍时英一直送到王府的大门口,燕朝的深闺女子出个大门其实是不容易的,但就是这样她也只是站在那里冷淡的对霍时英说了一句:“多多保重。”再无其他,既不殷殷叮嘱,也不伤感抹泪什么的。

霍时英其实挺喜欢她这种性格的,她一撩袍角在这位贵妇人面前埋头跪下道:“多谢母亲关心,时英此去望母亲也能放开心境,好好保重身体,二哥身体不好,宜哥儿还小,这府里要您做主的地方还多了。”这偌大一个王府,真正当家作主的常年在外,剩下的老的老,病的病,也真是愁人的很,霍时英也就是看王妃是个真正的明白人,才把话说的这样的明白罢了。

王妃垂首望着这个如男人一般挺拔的跪在她面前的女子,微风吹动她的罗裙,她最终发出的是一声叹息,她和霍真夫妻三十载,现在却连一句话都不捎给他,可见已经被他伤心到了何种地步,有些事情霍时英即使是有心也是无力的。

轮到霍时嘉的时候,他却抽冷子一手杖抽到霍时英的脊背上,狠狠的说了一声:“活着,回来。”

霍时英朝他笑笑,没说话,低头摸摸宜哥儿的头,又朝龚氏拱拱手,一转身上马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