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日后来着实乱了一阵,太后抱着皇帝嚎啕大哭,哭过以后收了眼泪后又变回一个高贵的妇人,她擦干净泪水,还披头散发的就能昂首挺胸的下了一连串命令:“传御医去交泰殿,掌珠拿我的手谕带含蕴他们回家去,你们……伺候皇上回去,这就……都散了吧。”太后吩咐完转身回去,拒绝所有人的搀扶,一步一步走的僵硬而疲惫。

皇帝是被人抬上銮驾的,霍时英怀疑他全身的关节都已经被冻硬了,浑身瘫痪一样倚在座椅里,就那样他还是扭着脑袋一双眼睛幽幽的看着她,看的她如芒在背,但那时候她又觉得如果那时候他看的是空虚之地,怎么说都几分可怜,人在虚弱的时候眼睛能有个着力点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他给自己的内心找了一个支撑点,虽然她作为这个支撑点不太乐意,但这和她乐不乐意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霍时英换岗回去以后狠狠灌了几碗姜汤,又泡了个热水澡,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轮到她沐休在家歇了三天,在家这几天她也淌起了清鼻水,嗓子也疼,府里养着的大夫给她开了几服药连着喝了三天才见大好。

等三天后她再回宫宫里却有了一些乱象,皇帝病倒了,而且病得很严重三天都没起床,太后却在那日以后的第二天去汤泉宫养病了,汤泉宫是皇家在城外的别院,因为有温泉所以得名汤泉宫,离着皇城有二百里远,太后走的干脆似乎也不管儿子的死活了,而皇后在那天以后也病倒了,整个御医院忙翻了天,宫里一下子连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了。

霍时英在交泰殿换岗的时候看见从里面走出来的是长公主,长公主一身宫装大服,庄严肃穆的神色中带着一丝憔悴,她匆匆扫了霍时英一眼,大步而去,身后跟着一窜嬷嬷宫娥。

交泰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御医来了又去,气氛凝重而压抑,傍晚时长公主又匆匆折了回来,不知道到哪里去冲锋陷阵去了一般,妆容有几分散乱,这回她连看霍时英的时间都没有,福康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脸焦急,似乎皇上不大好,听里面窃窃私语,皇上高热不退,临近傍晚的时候已经米水不进了。

霍时英听见长公主屏退了所有人,然后才似乎找到地方坐下,长长的疲惫叹气,那时候她已经快换岗了,其实也不是多么关心。

冬日里白昼变短,天黑了换岗的人才来,外面无声的交接,交泰殿的殿门从里面被打开,长公主站在门内:“时英,你进来看看他吧。”

她就那么看着她说,霍时英即将走出去,立在那里的身形是个进退两难的姿态,她静默的看着她,最后道:“我已经换岗了。”

长公主两道英眉微微皱起,眉心拱起一个川字,她是一个惯于威严不善于求人的人,她一手抚上门框,疲态尽显:“他把你放在身边都好几个月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无动于衷的?”

霍时英定定的站在原地,和她一起换岗下来的人都埋头走了,新换岗站在那里的都装聋作哑把自己当个背景,方寸之间仿佛就剩下她们两人这样对持着,长公主就那么看着她,霍时英却不能接她的话,她知道只要她一张口就等于一脚踏了进了某种暧昧的氛围里面去了。

她们站着互相看了对方很久,后来长公主忽然斜着身子整个人靠在了门框上,身上的精气神仿佛被抽走了一样,她幽幽的说:“霍时英,你难道还要我求你吗?”

霍时英僵立着,长公主说完以后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进去了,留下一个大开的殿门,霍时英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么转身走了,她对女人总是多着一分同情和耐心,长公主说不求她但她的姿态已经是在求她了。

交泰殿的暖阁里空气流动着一股闷热的气息,长公主坐在一张太师椅里,正对着龙床,层层床幔被金钩挂起,皇帝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一个宫女在一旁伺候着。

霍时英慢慢的走过去,长公主扭头看了她一眼,没露出什么表情,仿佛已经算到她势必是要进来的,霍时英站在她的身后两人半天都没吭声,后来公主冷不丁的开口问:“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霍时英回答的很从容,惹得公主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重的样子。

“我一会还有事。”公主撑着脑袋说:“外面现在乱的很,含蕴不一定撑得住,还好有王寿亭帮忙镇着。母后也是两手一撒什么都不管了,正是乱的的时候,什么都凑在一起了。”公主很头疼的样子,站起来又是要走的架势。

公主招人进来伺候她整理衣裳,套上斗篷,霍时英看着她,公主隔着两个伺候她的宫女对她说:“你帮我守着他,要是他醒了想办法让他吃点东西,他要是这么昏个十天八天的就要出大事了,我可不想应对那种局面。”

公主匆匆的说着,霍时英不禁好笑的问她:“我在这能帮什么忙?”

公主一顿,挥退伺候她的两个宫娥,走到霍时英身前,直直的望着她的眼睛问道:“时英,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这话问的霍时英有点尴尬,长公主也码定的不需要她的回答接着就道:“人活着有时候就是活一种精气神,相信我当初我成婚的时候,你大哥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以后要好好跟我过日子的时候,我心里就跟开了朵花一样,那种感觉除了他谁也给不了。”

长公主匆匆走了,霍时英想明白公主的意思是她就是那个能让皇帝心里开花的人,然后很颓废的坐进了她刚才坐的椅子里。

暖阁里灯火幽暗,霍时英窝在椅子里把自己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皇帝直挺挺的躺在那里,如果不是胸口在起伏着就跟个死人一样,宫女不时的把湿手巾敷在他的额头,发出一点点声音。

霍时英看见他的嘴唇上已经烧起了一层燎泡,他这种症状是内火加上外寒所致,以前在军营的时候霍时英没少处理这样的症状,只是手法粗暴了一些,皇宫里的御医不敢那么干,只好用药压着,慢慢调养过来。

霍时英坐在那里动都不动的维持了几个时辰,中间福康进来走形式的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可谁敢在皇帝的榻前吃东西,霍时英没吭声的摆摆手,福康又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

夜深之时,霍时英被暖阁中的热气熏的昏昏欲睡,守在床前宫女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就在这时一直挺尸一样的人忽然毫无征兆的睁开了眼睛,霍时英后脊梁一紧,没有动。

他应该是没有清醒的,因为他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对着什么人露出这么温柔而又软弱的眼神,他看着霍时英的方向良久忽然露齿一笑说:“你来了。”

幽幽暗暗的房间里忽然响起的人声惊醒了宫女,她惊吓的看着皇帝又心虚的回头看了看霍时英,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

霍时英坐在那里,整张脸隐没在床幔的阴影里,他说:“你不高兴了?”霍时英不动,他向着她的方向伸出手臂,似乎想要触摸她,他急促的喘息,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我每次看见你……你总是不高兴的……我经常在想,你真心为一个人伤心或者是喜悦是什么样子的。”他艰难的说的断断续续,望着她的眼神却是执着。

“出去!”霍时英从嘴里阴冷的吐出两个字,惊慌的宫女提着裙摆慌乱乱的退了出去。

宫女跑了出去,霍时英再看向躺在那里的人,不知道他是不是清醒了,他的手臂垂了下去,又轻微的说:“我们这样的人早就不会真心的笑,也不会认真的落泪了。”他长叹一声,力气用尽一般闭上了眼睛。

床上的人彻底的安静了,仿佛刚才他睁眼说话没有发生过一般,霍时英长久的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床上的人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胸口一起一落间气息微弱,她隐没在暗影里任由思绪漫无边际的飘散,后来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站在床头看了床上的人良久,最后轻叹一声,转身出去拉开暖阁的门,问守在外面的福康:“能弄些冰来吗?”

没多大的功夫铜盆里装满了碎冰被端了进来,霍时英站在床头让小太监往盆里注满凉水,要来一块大方巾,伸手准备放下床幔,福康终于忍不住上来问了一句:“都虞候您这是……”

霍时英不紧不慢的挽着袖子,对福康道:“你们再这么任他烧下去,再有两天就是人醒过来脑子也坏掉了,你想要个脑子有问题的皇帝吗?”

福康认真的看了霍时英良久,霍时英一手端着铜盆闲闲的站着由着他看,其实她倒是巴不得福康能阻止她,顺便把她轰出去,但福康似乎左思右想的衡量够了,就默不吭声的退到了一边还顺便挥手把屋子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霍时英端着铜盆走动床前,看了福康一眼还是伸手放下了层层的床幔,幔帐笼罩下,床内的光线更加的昏暗,气息的闷热了几分,霍时英放下铜盆,站在那里又凝神看了床上的人一会,然后豁然弯腰一把掀开锦被,三下五除二把床上的人扒了个精光。

霍时英今天干的事够被砍十次头,或者够一百个理由让这个男人把她娶了也或者被浸猪笼,她在心里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却管不住自己的手,粗暴的把男人扒的赤条条用裹着冰块的湿毛巾沿着他的奇经八脉全身上下的狠搓,她一点都没可惜自己的力气,在男人的身上拖出一条条的红痕,擦完前面一盆冰水全部化开,又叫人换来一盆,再次毫不客气的把人翻了一面,把人摆成一个大字型,一点都不惜力气的又是一顿狠搓,直到趴在那里的人浑身都红透了,有的地方皮肤油皮都被蹭破了,泛出一点点的血点子。

霍时英出了一身大汗,直起腰长出一口气,又把人翻了过来,然后她就对上了一对晶亮的眼睛,皇帝醒了,霍时英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

他冷冷清清的看着她,霍时英的眼神一下子就撞进了他的眼睛里,她和他对视片刻,挪开目光,又继续顺着他的颈窝腋下一路擦下去,他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赤条条的躺在她面前,一丛火从霍时英的心里一直烧到全身,手来到他肚脐以下忽然走不动了,她停顿了一下,豁然直起身,背过身去把手巾往盆里一扔,溅起一阵水花,挑帘大步走了出去。

厚重的床幔外面除了站着福康长公主也站在那里,她脸上混合着一种惊讶和傻掉了表情,霍时英走到她跟一边慢慢的放下衣袖一边冷淡的道:“皇上醒了,一会多给他喝些水,要是下午或者晚上再烧起来还照着这法子给他擦洗就行了。”

“哦。”长公主张着嘴应了一声,眼睛已经往床上看去,霍时英看了她一眼道:“我走了。”

长公主已经顾不上霍时英了,应了一声带着人就朝床里走去。

霍时英一脚踏出屋子,长长出了一口气,懒得再去管身后混乱的局面,大踏步逃一样的离开了交泰殿。

霍时英转日进宫当值的时候被叫进了交泰殿,皇帝已经大好,只是盘坐在榻上披着外衣,端着药碗的样子不像是个见外臣的样子。

霍时英进去跪见以后,皇帝从药碗里抬起眼睛瞟了她一眼,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昨日多谢你了。”

霍时英站在当地弯腰埋头道:“不敢。”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喝了药,又漱了口,然后就批起了折子,也不再理她,晾着霍时英站在那里就跟罚站一样。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喝了药,又漱了口,然后就批起了折子,也不再理她,晾着霍时英站在那里就跟罚站一样。

霍时英觉得皇帝应该对自己的大不敬有些怨气的,就这么罚她站不追究了她倒是挺愿意的。

霍时英站了很久久到她都开始看着自己的脚尖走神。

“霍时英!”忽然的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抬起头发现皇上倚在靠枕上不知道看了她多少时候了。

霍时英愣了一会才回道:“臣在。”但是皇帝却不说话了,他看着她似乎那一声只是为了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他静默无语的看了她一会,忽然眼皮一垂闭上了眼睛,他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皇帝整个倚进硕大的靠枕里,连脖子都失去了支撑力,他脑袋向后仰着陷进软绵的棉絮里,初冬黄昏的余晖温柔的洒落在他的眼睑上,他很累,霍时英看得出来,他这样的人或许也就在生病的时候才会让自己的情绪外露一点出来。

屋子里寂静无声,福康和两个执笔太监伺候在一旁,他们都垂头看着地面和刚才霍时英一样,他这辈子连敢和他正视的人都没有几个,霍时英这样想着,眼睛却还是望着那个仰靠着的人。

皇帝靠在那里长久没有动静,就在霍时英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动了动,慢慢抬起脖子,自己蹭着要从榻上下来,福康听见动静赶紧上去伺候,皇帝一边穿鞋一边吩咐道:“福康,去拿一件棉袄来,我出去走走。”

福康蹲着身子给皇上穿鞋小声的回:“皇上,就要传膳了,要不等用过晚膳再出去吧。”

“无妨,去叫人来吧。”皇帝站在地下说了一句。

“是。”福康应了一声退出去叫人。

不一会几个小太监拿着衣服进来,皇帝走到屏风后面片刻后再转出来时已经一身穿戴整齐,他向门口走去,路过霍时英的时候随口叫了她一声:“你也来。”

太液湖里的荷花又凋落了,岸上的垂柳也是一幅枯败样,离着上一次在这已经一年过去了,霍时英落后皇帝半步的距离,君臣二人几乎是并肩而行。

皇帝一路走着没有说过话,他平时也基本是个寡言的人,外面正是初寒咋冷的天气,他裹着棉披风走的很慢,霍时英知道他特意找自己出来一定是有话要跟她说的,只是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不是很好奇,这种暧昧的局面她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灰意冷。

“行刑当日是你父亲去给裴大人收的尸是吗?”皇帝终于开口,他望着脚下步伐不停问的随意。

霍时英跟在身后埋头回:“是,这几日收敛在府里正在做法式,父亲说过几日要选个好日子再亲自送裴大人回扬州安葬。”

皇帝走在前面沉默一会才开口接道:“裕王是个有情有义的大丈夫,替我给你父亲带个话,就说朕和太后多谢他了。”

“是。”霍时英躬身领命。

皇帝侧过身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身走了出去,霍时英起身跟了上去。

“霍时英。”皇帝又忽然开口:“过个两三年我还要把翰林轩召回朝,你在当日有没有想到。”

在三个月前,整个朝廷中霍时英应该是唯一一个知道翰林轩最后是不会死的人,当日皇帝夜探大理寺诏狱的事情她连霍真都没有告诉,她有三个月的时间观察和思考,从王寿亭熬得像人干一样,不惜豁出身家性命殚精竭虑的要往死里深挖翰林轩,到最后却被皇帝亲自出手逼不得已草草收场,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她自然能看明白,所以皇帝这样问她也丝毫没有感觉到吃惊,只是垂着头没打算回答。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道:“你是不是看明白了?”霍时英垂着头,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睛,实际上她什么都不想明白。

皇帝的语气格外的温和继续道:“裴世林的牺牲不是为了把翰林轩所代表的从先帝时期就根基深植的势力连根拔起,氏族是整个国家的支柱,怎么能全部推倒他们?他牺牲唯一的作用就是还江淮一片稍微清廉一点的政局好让王寿亭的新政得以推行,新政推行以后王寿亭的声望将达到鼎盛,内阁新老交替跟不上,不久之后满朝就将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这个时候就只有翰林轩能出来担任制衡的角色,这就是政治的制衡,你是懂的是吗?霍时英?”

皇帝微笑的看着她,霍时英望着远处的一棵枯树沉默不语,实际上皇帝还有一点没说,两三年后翰林轩再回朝廷就不是原来的那个翰林轩了,他现在已经是原来势力集团的一颗弃子,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到或者敢想他还能回来,因为现如今死的是裴世林而且两三年后太后肯定还健在人世的,两三年后皇帝再把他召回来,他的立场不改变也会被逼的改变,从策略上说这是一招精妙之棋,她也忍不住要喝彩的,而且她也想过如果是她她也会这么干的。

可是皇帝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是为了借她的口安抚霍真?其实她心里明白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霍时英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他的相貌始终那么出色,永远腰背绷得的紧张,其实那是一种多么孤独寂寞的姿态,他身居高位,他曲高和寡他也……很寂寞,他本应是个冷漠到刀枪不入的人,可是他现在有意无意的把什么都暴露给了她……

霍时英发现自己有点放纵自己想的多了,草草收回目光。

湖边的两个人各怀心事的站了许久,后来霍时英不自觉的放轻声音说:“皇上,回去吧,风大了。”

从那天以后日子又恢复如常,皇帝修养半个月后开始上朝,太后一直住在汤泉宫,说是要等到明年开春后再回来,而皇后是真的一病不起,雍和宫御医来往不断,霍时英恢复每日当值尽忠职守的管好藏书楼的保安事务,再也没有人来传唤过她,日子在她那里平静的过着没再起波澜。

十二月初三,焦阁老的寿辰,霍时英难得请了一天假去贺寿,前一天江南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皇城被白雪覆盖。

霍时英出门的时候裕王府前的整条街到处是扫雪的家丁,他们住的这条街都是些达官贵人,早早的就派了家仆出来扫自家的门前雪,倒是出了大街,街上到处是泥泞一片,来往百姓皆是一脚的稀泥,踩得到处脏污。

因为不是整寿,焦府也没打算大办,连请柬都没发一张,来贺寿人不多,不过是几个走的近的门生故交,霍时英因为出门的早,到了焦府她也是头一个到的。

霍时英是对外宣称的焦阁老的关门弟子,这似乎是个特别的称谓,因为最小所以也理所当然多享受一些疼爱,特权也比别人多一些。

霍时英在焦府历来是可以横冲直闯的,比在自己家还要自由,连焦老爷就是焦阁老的长子都要让着她几分,一路从大门直达内院,连通报都不用。

焦老头今日难得起了个大早,霍时英到了他的院子没找着人,找人打听了才知道老人家七早八早的就到后院的梅园去了。

梅园是焦府后宅的一个四方小院,里面种了一院子的梅花,是个附庸风雅的地方,霍时英在一棵老梅树下找到的人。

老头带了一个小童正在院子里扫雪煮茶,看见霍时英来了还是挺高兴,嘴里说道:“你来的到是时候,第一壶茶刚出来,过来尝尝。”

老梅树下摆着个四方小案,地上一个炭火小炉上面煮着一壶水,正“咕咚咕咚”冒着热气,霍时英坐过去,正是口干,拿起面前的小茶杯一口干了,还觉得不够伸手去拿过老头面前茶壶,茶壶只有巴掌大正宗的宜兴紫砂壶,霍时英对着壶嘴就往嘴里灌,片刻就就喝了个底干。

焦阁老眼珠子瞪得老大,终于忍无可忍抄起手边的一把小扫把劈头盖脸的就往霍时英身上抽了过去,隔着一张案几老爷子打得不方便,宽袍大袖扫的案几上的茶杯倾倒,茶具乱飞,叮叮咣咣的一阵乱响,霍时英挨了两下,抱着茶壶一跃而起跑到两丈外看着老头“哈哈”的大笑,老头本来收拾的整整齐齐,大清早的带着小童来扫梅花上的落雪煮一壶茶打算找点清幽的意境,结果一瞬间道骨仙风的形象全毁了。

老头气的胡子乱颤,破口大骂:“老子折腾了一早上,就换来你个牛饮牡丹。”老头哆嗦着指霍时英:“你过来,你过来。”霍时英笑嘻嘻的走回去,老头等她坐稳了,小扫把狠抽她的后背,霍时英笑嘻嘻的让他打,跪坐在一旁的小童抿嘴笑,最后老头也觉得没意思,气哼哼的把扫把扔了。

笑闹够了,一老一小都消停的坐好,小童收拾了案几重新冲泡好茶水递给他们,焦阁老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才慢条斯理的问:“入宫这段日子过得可好。”

“不太好。”霍时英小口饮着茶水,答的干脆。

老头撇了她一眼道:“你心思根本没放在上面,当然不好。”

霍时英盘着腿弓着腰,转着手里的茶杯回的痞里痞气:“放在那上面也不一定就好了。”

老头用眼睛横着看她,骂道:“你懂个屁!”停了一下又不解气接着怒斥道:“你家老太爷以为你是个惊涛伟略的人物,谁知道却培养了个市井之徒出来,你的野心呐?你当初沙场拼杀的豪气哪去了?你当初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信念是什么?丢出去喂狗了吗?”

霍时英缩在那里不说话,老头还在教训:“,我以为你这几个月在宫里行走应该学了不少,结果却还是一肚子的狗屁烂帐的自我纠结。”

老头有越说越激动趋势,霍时英终于忍不住顶了一句:“你能不能别一见我就骂个没完啊?”

老头眯着眼睛看她:“那你能不能别让我一看见你就暴躁啊?”

霍时英咂嘴继续顶:“我没让你暴躁啊?”

老头看了她一会,终于不说话了干脆把身子扭到一边看都不看她了,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后来前院来人请老爷子出去见客人,老头收拾收拾就走,也不叫上霍时英,倒是罚她把这一院子的落梅雪都收起来装坛,结果霍时英准备了几车的寿礼来贺寿却连顿寿宴都没吃上反倒是干了一天活。

霍时英从早干到晚收了几大坛的雪水,累得腰酸背疼的,到了晚上老头还算有良心单独准备了一桌酒菜,把她叫了去,也没叫上旁人,就爷两单独对饮。

老头大概应酬了一天火气小了不少,没跟早上似的横眉冷眼的,对霍时英温柔了不少,他平时晚上都吃素,却弄了一桌子鸡鸭鱼肉的好东西,他也不怎么吃倒是大多数时候默不吭声的看着霍时英狼吞虎咽的,目光和蔼弄得霍时英又愧疚了起来。

吃完饭,爷两对坐着饮茶,霍时英因为心里有点愧疚没再顶撞老爷子,老头也反过来嘱咐她没事的时候还是要多看些书,不说做什么大学问至少要修身养性,一时倒也气氛良好,霍时英也就在这老人面前才能放松片刻,一时又腻味着不想走了,老头也不赶她,一直听着老头絮絮叨叨的到半夜,后来老头实在是精神不济,说着说着都哈欠连天的了就那样也没舍得赶霍时英,霍时英也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赖着了,这才起身告辞了。

从焦府出来已是三更天,各行早已歇业,街上空无人烟,霍时英坐的马车走在大街上回声格外的空旷,拐下十里长街,进入裕王府前的夹道,此处具是深宅大院,道路更见幽暗,唯有马车两旁挂着的裕王府的灯笼照亮一点方圆之地,这样幽暗的夹道上忽然一声马匹的惊嘶,格外让人胆寒,马车骤然一停,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霍时英豁然睁开眼,夜半惊马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她看向怀安,抬抬下巴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怀安久去不回,外面的争执纠缠之声却越来越近,霍时英仔细听了一会,终于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马车前面怀安正跟一个人纠缠,霍时英提高声音喝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正被怀安推挤的一个人影朝这边看了过来,忽然发疯一般推开怀安,扑到霍时英脚下大呼:“大人救命啊!”

霍时英头疼的看着趴在脚边十五六岁的少年,抬头问怀安:“怎么回事?”

不等怀安开口,地上的少年忽然一把抓住霍时英的脚,抬起头,双目通红,一脸焦急而悲凄:“请大人救救我家公子吧!”

折腾了半天霍时英才算是听明白,原来这少年的公子病倒在离这里不远的后巷里,这深更半夜无人无医的眼看就要死了。

这事一看就蹊跷,这附近都是深宅大户,正经是这里人家的公子又怎会要病死街头,这人的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本来不寻常,但单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装出来的,霍时英站在那里又多看了地上的人两眼,最后还是说:“你家公子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地上的少年见终于遇见了救星,一下子就从地上爬起来摸了一把眼泪道:“多谢大人,请大人跟我来。”

霍时英迈步出去,怀安上前两步欲言又止,霍时英看了他一眼道:“无妨。”跟着少年走了出去。

那是一条背着主街的暗巷,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后门,路边果然有一个人躺在那里,远远就看见这人身下躺的是一块卸下来的门板,全身从头到脚盖着一块青布像是个死人一样被停尸在那里,霍时英走近去,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人,可闻青布下微弱的呼吸声,门板的边缘往下滴答着血迹,可见不是生病了是受伤了。

“大……大人。”少年已经看出霍时英是个女人,叫的犹犹豫豫,霍时英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子轻轻挑起盖在那人头上的青布,怀安打着灯笼照过来,看清那人的瞬间霍时英呼吸骤停。

“周展!”两个字咬在嘴里没有吐出来,从第一次听见他的那一声亮相她就知道她的命中会有一劫,她不急不躁,安稳的等着,终于,他们以这种形式相遇。

周展的身上只意意思思的套着一身里衣,而且破烂不堪,从脖子往下浑身布满鞭伤和各种钝器的伤口,但致命的伤口却是在两股之间,那里泊泊的流着鲜血,一条里裤被浸泡在血水里,这些都不是好来的伤口,以霍时英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是被人虐伤所致。

“大人。”

少年忽然扑通一声给霍时英跪下,霍时英扭头看了他一眼,少年哀弱恳求的看着她:“救命!”他含着眼泪如是跟她说。

霍时英没有应他,又看了周展一眼,放下捻在手里青布,然后的站起来,她平静的站在那里,半个身体隐没在阴影里,脸上毫无表情,少年绝望而又期盼的看着她。

“郡主。”怀安犹豫的叫她:“再耽误府里怕就要出来寻我们了。”怀安这样跟她说,他在提醒她这种事沾不得。

而怀安说完以后,霍时英忽然动了,她快速的解下自己的披风,弯腰盖在周展身上然后起身吩咐怀安:“你们两个把他抬到车上,坐我的车先回府,你让周通给他安排个住处,让府里的大夫先给他疗伤,就说是我吩咐的。”

少年跪在地上给霍时英磕头,脑袋撞在地上“咚咚”响,霍时英没理他,接过怀安手里的灯笼给他们照路。

两个都是少年人,吃力的把人抬到车前,车夫又帮忙把人弄到了车上,车里横躺着一个又钻进去了两个,地方也不多富裕了,霍时英站在车门边不上去,怀安转过身来问她:“郡主你呐?”

霍时英说:“你们先走,我自己走回去。”

怀安犹犹豫豫的看着车里躺着的人想说什么,她却不给他机会直接把门关上了。

霍时英招呼了车夫一声,车夫赶着车走了,她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黑暗里,很久之后才提着灯笼慢慢的走了出去,一盏灯笼亮在暗夜里,她往裕王府的方向慢慢走着,步伐格外的缓慢。

周通终是带着人在半路迎了来,估计怀安一回去已经折腾起了半个王府,看着周通一脸焦急又无奈的神色霍时英有点挠头。

周通估计想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憋住了什么也没说,带着一帮家丁前呼后拥的把她迎回了府,进了大门,霍时英一句都没问周展,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周通到这时候脸上才好看了一点,到了院子门口他跟霍时英道:“人我已经安排好了,府里的大夫正给看着。”

“哦。”霍时英一脚踏在院子门口随口应了一声。

周通又弯腰问道:“郡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霍时英回头看他莫名其妙的问:“你不是都安排了吗?”

周通抬着眼皮瞄了她一眼,霍时英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又把脑袋低了下去道:“那郡主早些歇息吧,我这就再去看看。”

“嗯。”霍时英不咸不淡的应了他一声,周通转身走了,怀秀从里面迎了出来,霍时英站在院门口又看了周通走的方向才转身进了院子。

一夜无事,第二日霍时英照常起来洗漱完去给长辈请安,没想到府里非常诡异的一切平静如常,没一个人问她昨天晚上弄回来一个人的事,搞得霍时英准备好了了一晚上的说辞都没地方用的上。

等到中午霍时英换了衣服准备进宫周通却又来了,他站在厅里一五一十的跟霍时英汇报:“那人名叫周展是得月楼唱武生的,跟着他的是他的小师弟,叫德生,昨晚上应天府尹家的二公子办堂会,您遇见他们那地方就是府尹家的后门。”

霍时英正在往腰上挂佩刀,回头问了周通一句:“应天府尹家的二公子?”

“是。”周通埋头应。

霍时英挂上刀问他:“有什么来头吗?”

周通弓着腰站在一旁回:“倒是没有什么大的来头,他今年二十有二,已经娶妻,没有功名,也没有什么正经差事,上面有个兄长倒是在户部任侍郎,因为是小儿子听说平时很得家中夫人的宠爱,传言行事颇有些荒唐。”

“嗯。”霍时英心下了然,上有掌握权柄的父亲和能干的兄长,下有后院妇人的溺爱,是个下作纨绔罢了。她拔腿往外走,随口的吩咐周通:“他人要是醒了,暂时不能挪动的话就先让他在府里养着吧,等过几天能走动了通知得月楼来把人领走。”

霍时英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起身走了,周通站在原地暗暗松了一口气,眼看着她出了院子走远了,才挪步往霍真那里去回话。

三天以后周展走了,据说得月楼没来接,那个叫德生的少年雇了一顶轿子他们是自己走的,霍时英从头到尾都没去看过一眼,怀安拿着当日霍时英盖在他身上的披风来复命,什么话都没有,既没说来拜谢,也没留下什么感谢的话,就连那披风也是原来的样子,边角上还留着一滩血迹,什么样到他身上的又什么样送回来了。

霍时英拿着披风看了许久,心下对那人到生出一些好感来,她随手把披风扔给怀秀去处理就再没过问这件事,如此照常的过了半月年关将近,王府里各种杂事忙乱起来,霍时英每日照常入宫当值,出宫回家,家里几个主子绷了几天都暗暗松了口气。

十二月二十一,周展离开裕王府半个月了无音信,二十一这天得月楼挂出牌子周展这天重新登台,霍时英这天从交泰殿换岗下来,换了腰牌,酉时出宫,只带了怀安一人去了得月楼。

正是夜幕拉开,华灯初上之时,得月楼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戏台上得月楼的台柱林幼棠正唱的热闹戏台下满堂喝彩。

霍时英进了自己的包间,要了一壶茶水,耐心的等着,周展不是什么名角,他的戏还要往后靠。

林幼棠依依呀呀的长了大半个时辰,霍时英实在听不懂他唱的什么,茶水倒是喝了大半壶,终于等他唱完拖着长裙袅袅而去,台下响起巨大的轰鸣,后台的锣鼓再次喧天的响起,下一幕戏终于响起。

林幼棠下去以后应是周展的武戏,按道理林幼棠从下场门出去,他就应该从上场门里出来了,但是开场的锣鼓都响了两次了上场门那里挂着两个大大出将门还是人影空空,就连霍时英这种外行的外行都看出了不对劲来,下面大堂里的人群喝起了倒彩,乱哄哄的要出事的样子。

霍时英望着空荡荡的台子,端起茶碗来凑到嘴边,骤然间高昂的胡琴声豁然响起,几个婉转间林幼棠再次登台,还是刚才的扮相,他是救场的,霍时英一口凉茶含在嘴里,周展出事了。

三楼的包间是贵人踏足之地,没有什么人敢在这里大呼小叫,而那个叫德生的少年一路慌乱的闯进来再次扑到在霍时英的脚下,连喊得话都是一模一样的:“大人,救命啊!”

霍时英垂着眼皮看脚下的少年,脸上纹风不动,慢条斯理的把茶碗里的冷茶喝了个干净才站起来理了理衣袖,从他手里抽出自己脚道:“带路吧。”

三楼有楼梯直达下面的后台,下了楼梯,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黑黝黝的通道里忽然窜出一个人来,那人有个油光的脑门,头上没剩几根头发,一张圆胖脸似乎什么时候都在笑着的样子,就算他现在都要哭了,那样子也跟在笑一样,他哈腰站在那,要拦着霍时英的意思,一脸苦哈哈的道:“这是怎么说的,惊动了大人,大人赎罪。”

霍时英正眼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那人一愣,抬着眼皮只敢虚瞟一下她道:“小人知道。”

霍时英点头:“你知道就好,带路!”

后台里没有想象的混乱局面,戏子们在镜子面前上装,卸妆,还有人在互相帮忙,看见霍时英他们进去都停下动作看了两眼,但都没有什么表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和劣质的熏香味道,一间不大的屋子几乎一眼就看完了全景,屋子的西南角供着关二爷的画像,那熏香的味道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关二爷的画像下面有一张供桌,供桌旁摆着两张太师椅,霍时英被那个头上没几根毛的人请过去坐下。

这间后台看上去表面平静其实乱的不是这里,就在离着霍时英身侧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门,用一道灰扑扑的布帘遮着,扑打和嘶吼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来。

有人上来上茶,霍时英看了一眼立在旁边哈着腰的男人问道:“你是班主?”

男人弓着腰:“小的是班主。”

霍时英不再说话,她看着那班主,又似乎不是在看他,手指敲着椅子的扶手,眼底一抹沉思,帘子后面动静见大,有人在里面无声的厮打,有桌椅板凳翻到的声音,偶尔几声闷在嗓子里的闷哼,班主满脸的汗虚瞟一眼霍时英又扭头看帘子,左右焦躁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德生站在怀安身后,两手绞的发白。

忽然两声清脆的巴掌声隔帘传来,一个男人阴毒的声音传出:“周展你长脸了是吧?在裕王府住了两天以为自己得势了是吧,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下九流的戏子,戏子!知不知道,指望着人家郡主看上你了,做梦吧,老子玩你是看得起你,就是玩死你也是你你上辈子积德了!”

霍时英扭头看着帘子,敲在扶手上手指敲击的节奏缓缓慢了下来,然后她缓缓的站了起来,怀安忽然上前两步拦住她:“郡主,莫要脏了您的手,小的去。”

霍时英看着怀安忽然就笑了,她对怀安的反应还是非常满意的,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一边看着,今天让你看看你家郡主也耍一把横。”

霍时英走到帘子跟前顿了顿,然后撩开帘子从容的走了进去,她明知里面是个陷阱还是一脚踏了进去。

一帘之隔的屋子里面,灯光昏暗,桌子板凳、戏服道具倒了一地,周展被人扒了裤子按在一张化妆台上,霍时英进去的瞬间他羞愤又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霍时英站在门口看着,她觉得就冲着他脸上那份真实的绝望她一脚踏进来也算是值了,压在周展身上的人明显愣了一下,他可能没想到真有人敢闯进来,用了点时间才收住脸上狰狞的表情。

那人其实长得不错,五官挺秀气,人很瘦,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一双狭长的眼睛下两团青黑,整个看起来人气质不好,给人一种阴柔阴毒的感觉,他吊儿郎当的从周展身上下来,一边大刺刺的提裤子一边阴阳怪气的朝霍时英道:“呦,这是谁家的大姑娘还是小媳妇啊,骚得跑到戏园子里来抢男人了?”

霍时英闲闲的站着,眼神清冷冷清清的从上到下的看他,看的那人系腰带的手平白就有分慌乱,他草草系上腰带又理了理衣服下摆才抬起眼睛对上霍时英人模人样的问:“都虞候,有何赐教?”

霍时英往屋子里走了两步,到了那人跟前默不吭声的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才开口道:“顾二郎,对你这种人我一般好话只说一遍,所以你务必听好了,你,现在,马上从这里出去,多说一个字我把你的牙全都敲掉。”

霍时英用一种极其轻蔑的仿佛看一团狗屎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顾二郎的脸上瞬间扭曲,眼里里瞳孔暴怒的骤然一缩:“你……”他半个字还没吐完,霍时英一巴掌抽了过去,这可不是他们那种街头流氓的打架架势,顾二郎被抽的飞了出去,半边身子撞在墙上,人像被抽掉骨头一样软软的掉到地上,当场就昏死了过去,血糊了半张脸,一嘴牙掉了一地。

霍时英看都没看他一眼,转头看向傻了一样的周展,这是霍时英第一次清楚的看清这个人,他长得真是很一般,唯一有点特色的应该是他看起来非常男人,四方国字脸,很高,皮肤黝黑,身上还有一点带着泥土气息的憨厚气质。

霍时英走过去,他身上只得一件长袍,裤子被扔在地上,两条健美的大腿光在长袍下面,霍时英把裤子捡起来递给他的时候,他浑身僵硬而又不受控制的颤抖着,他羞愤于如此暴露在霍时英面前,但又无从逃避,只有死死的闭上眼睛,一脸被逼到绝境的无奈和绝望。

霍时英把裤子放到他手边的台子上,然后转过身去道:“你把衣服穿上出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霍时英撩了帘子出去,班主诚恐诚惶的看着她,霍时英走回刚才坐的位置,端起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才看向那班主道:“周展在这里闹成这样子,他再留在这里也是给你招祸你说是不是?”

那人一头的冷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呼着道:“我们也是讨一口饭吃,求大人给小的留条活路。”

霍时英坐在那里声色不动,半晌觉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我今日把他带走,赎人的银子明天给你送来可好?”她和声乐气的冲下面的人道。

班主把脑袋磕的咚咚响:“不敢,不敢要大人的银子,周公子的身契小的这就拿来。”

霍时英把茶碗放回桌上才出声道:“那倒不必,我也不仗势欺人,你仔细算好帐,明日我再派下人过来取,人我今天先带走。”

班主头点地直说:“是,是就按大人说的。”

霍时英停了一下又道:“至于里头躺着的那个想必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他若追究起来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班主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连忙直呼:“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霍时英不想再在这里多废话,看向门帘,周展这时候也走了出来,他的神色已经平静不少,脸上木木的。

霍时英看他一眼,起身准备往外走,周展忽然出声叫住她:“大人!”

霍时英回头,侧过身,周展直直的看着她道:“大人,我还能带一个人走吗?”霍时英找到缩在怀安身后那个叫德生的少年,又看了周展一眼点点头。

周展微微点下头:“多谢。”

“嗯。”霍时英站在原地看着他应了一声。

周展再次开口:“我在这里多年有些身外物,大人可否容我去收拾收拾。”

周展笔直的站在原地,他的瞳仁在这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晶莹的光泽,他的眼里有一种东西,而且霍时英发现直到现在他一再向她提出要求他的腰背都是挺的直挺挺的站在她跟前,而且目光始终直视着她,她终于感兴趣的转过身直视着这个人,然后她微微笑了一下道:“去吧,我在这等你。”

周展带着德生出去了,霍时英一直坐在关二爷的画像下面喝着冷茶耐心的等他,班主在她旁边坐立不安,时不时恐惧的看两眼门帘仿佛里面关着一个魔鬼。

周展很快就回来了,他和德生手里一人拿着一个不大的包裹,这就是他们半生所有的家当看着有些凄凉,周展神情还算平静德生却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喜悦。

霍时英起身而去,周展自动的跟在她身后,班主恭送他们出门,一脚跨出得月楼的后门,前面是漆黑的暗巷,天上挂着一轮明月,霍时英走出去回头,周展迈出门槛的一刻微有停顿,最后很大的一步迈了出了,没有回头,他的身后锣鼓喧天中,林幼棠拖着优美高亢的唱腔唱了个满堂彩,霍时英看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是否这就已经逃出生天!

幽暗的街头站着四个人,三个人都看着霍时英等着她拿主意,霍时英这辈子没干过包娼养面首的事,里面的套路不太清楚,虽然没什么好惧怕的但多少还是有点心里没底。

她站在街头想了片刻,用商量的语气对周展道:“今日天色已晚,我让怀安给你们找家客栈先住下,等明日找了房子再安顿你们可好?”

周展从暗处迈出两步,站在霍时英的身前,半弯着腰道:“凭郡主安排。”

霍时英看着他点点头,转身对怀安吩咐了几句就打发他们走了,看着怀安领着二人消失走远她也转身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霍时英深夜回府,没有惊动旁人,洗漱完后打发了怀秀一干人,坐在在灯下等怀安,怀安三更过后才回来复命,身上带着一身露水,介乎于成年和少年的一张脸上带着点不苟言笑的深沉,霍时英有意无意的调|教了他大半年,对他的沉稳还是有着几分满意的。

怀安在灯下躬身对霍时英回话:“小的把周公子安排在了城东的悦来客栈,我亲在去要的房,他们从后门进去的,应该没人看见。”

“嗯。”霍时英随口应了,起身往书架走去,她不太在意怀安怎么安排的周展,反正这种事是藏不住的。

霍时英从书架里拿出一本书,从书页里抽出两张银票回来又递给怀安道:“明日去银庄取一笔银子出来,先去把他们两人的身契赎出来,然后再给他们找个合适的房子让他们去住下,房子不要找太张扬的地方,只要干净能住人就行,不拘多少银子,只要快,明天务必要把他们安顿好行不行?”

“行!”怀安接过银票用力的点头保证,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霍时英很满意,点点头打发他去了。

怀安走后,霍时英起身吹灭了油灯,回房躺进了黑暗里,暗夜中她望着帐顶,更深夜重她长长叹出一口气,翻了一个身闭眼睡去。

翌日清早霍时英起床,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洗漱完去请安,在王妃院子里和霍真王妃吃了早饭,回到前院,府里平静如常。

快到午时,怀秀给霍时英更衣准备入宫,霍真忽然来了,霍时英挂好佩刀从里间出来看见霍真一身常服坐在厅里眼神暗了一下。

霍真一只手搭在案几上,手指急速的弹着桌面,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从他急速的节奏可以看出他现在很焦躁。

父女两的目光在空中一撞,霍真张了一下嘴,憋着什么难言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霍时英却从容的近乎冷淡的把眼睛挪了开去,她的从容让霍真的眉头一皱似乎让他更加的难以开口。

霍时英整理着衣袖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问道:“有事?”霍真半天没吭声,霍时英也不急稳稳的站在那里。

“你在昌盛票号存的银子,今个一大早出了一笔一千两的款项?”憋了半天霍真终于开口。

霍时英一点都没吃惊,她钱的来处霍真全知道,和羌族休战以后,两国的边贸再开,当初为了给她手底下阵亡的那批将士兑换那批银票,冯挣给霍时英介绍了一个人,这人原是个皮货商人,霍时英靠着霍家在凉州根深蒂固的关系和这人搭伙做起了生意,粮油,皮货,丝绸除了私盐不敢贩以外什么都做,她这边的账房还是霍真拨给她的人,霍时英大笔的动用银钱银庄肯定要通知账房,霍真第一时间就知道也难免。

“你到底想干什么?”霍真无奈又恼火的问她。

霍时英居高临下的看着皱眉恼怒的霍真,然后她在他面前蹲下身去,伸手握住他放在膝盖上一只手,她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睛,语气里露出疲惫:“爹,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霍真闭眼不愿与她对视,再睁开眼睛人已经平静了不少,他难得无奈而又语重心长的跟霍时英说:“你要知道,你爹当初我就是再荒唐也没干出过包娼养妓,弄出个外宅的事情来过,时英你还要不要你的名声了?”

霍时英没有退缩的望着他,说的也是无比的真挚:“爹,你现在平安的退下来了,二哥治家严谨,宜哥儿资质平庸,霍家韬光养晦至少可保三代人的平安富贵,霍家其实已经不需要我了,爹你何不就此放我走?”

霍真叹气:“你以为我就没为你谋划吗?当爹的总想把最好的给你,你知不知道?”

霍时英轻轻的摇头站起来:“我不需要你的谋划,爹你知不知道,我这二十多年觉得最舒服的是什么时候吗?就是每次打仗后不管是要累死了,还是要疼死了,第二天睁眼后能跑到嘉定关的卢家面馆吃一碗他家油泼面的时候,我不喜欢朝堂谋算,我也不喜欢花前月下,我只喜欢柴米油盐。”

霍时英觉得她说的已经足够多了,言尽于此,慢慢后退两步离开霍真,最后转身而去,留下霍真一人独坐厅中,望着她的背影爱不得恨不得,大声叹息。

今天是大朝会,霍时英午时去御书房外换岗的时候皇帝已经回来了,上一班换下来的侍卫脸上不太轻松,看见来换岗的集体都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不用想也知道今个御书房里气氛不大好。

霍时英笔直的站在门口,右手在袖子里抠手指玩,眼睛看着自己胸前的第三个排扣,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或者期待的情绪。

终于里面掐好时间一样传出一个很大的声音:“霍时英来了没有,来了就让她滚进来。”

霍时英当然不能真的滚进去,福康出来领着她好好的走了进去,福康脸上平静的没有表情,但走动间身子离她远远的透着冷漠。

霍时英在御案下跪下,行参拜之礼,上面半天没有动静,但她的耳朵太好听出座上之人的呼吸比平时急促而且沉重。

“霍时英,你大胆!”很久以后上面终于传来一个压抑过后的声音。

霍时英垂头不语,忽然一堆东西从天而降,砸在她身边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她跪着捡起一本看了看,是御史台参她的折子,她的嘴角扯了扯,心想这动作可够快的。

皇帝走下来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只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他们正愁抓不到把柄,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怎么就敢……”

霍时英直挺挺的跪着,忽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平静无波,一点应该难堪焦急的情绪都没有,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直愣愣的看着她。

霍时英先把目光挪开,像刚才一样把头垂了下去,皇帝慢慢的收回眼神,他缓缓的走到矮榻上坐下,望着霍时英的眼神有些难以置信:“霍时英。”他含糊的喊出她的名字,竟然是失魂落魄的恍惚。

霍时英跪着不动,后来皇帝起身走了,背影有些踉跄仓促的逃避之意。霍时英扭头看了一眼,心里有点难过,他们之间终于图穷匕首见,他知道了她不是幼稚的正义感作祟,莽撞的闯进别人的圈套,她只是执意要逃!

霍时英一直在御书房跪倒掌灯的时候,最后福康亲自来传话解了她的禁制,当晚一夜无事,第二天她进宫以后圣旨就来了,她被罚俸半年,被贬到禁卫军的西山大营练新兵去了。

这种私德有亏的事情放在一个普通的官员身上,被参被贬他的政治前途也就完了,皇帝也并没有袒护她。

霍时英在侍卫营接的旨,连去面圣谢恩的机会都没有,福康带着人宣完旨就走了,从头到尾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她收拾东西走出侍卫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交泰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心里有没有解脱的轻松,反而点难受也有点惆怅,但不是很严重,至少不影响她的思考和行为,很冷静的办好了交接手续,换下侍卫服,往宫门走去。

通往大正殿要路过风雨桥,桥下水波荡漾,桥上烟雨迷蒙,霍时英知道早晚有一天她要与皇后坦荡的对面一回,却没想到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是这样一番日薄西山的光景。

皇后半坐半躺的靠在一张巨大的抬椅里,头上支着华盖,身上盖着雪白的兽皮,桥面湿滑霍时英一步步的走过去。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找我告别的。”皇后的身后垫着很大的一块棉垫子,支撑着她的半个身体和脖子,她气虚的厉害,一句话说的气喘吁吁,她虚虚的用尽了最后一点精力看着她。

霍时英站在她的仪仗跟前,望着这个虚弱到了极点的女人,她记得她从不让她在她面前下跪,这个拥有天下最尊贵身份的女人,给过她最大的礼遇。

霍时英站在她面前身姿如松石般挺立,蒙蒙的细雨为她面孔笼上一层水雾,皇后向她伸出一只手:“你过来。”她艰难的说。

霍时英走过去握住她手,她们的手一样的冰冷,皇后笑笑的说:“我是真羡慕你,如果有来生我也想像你一样活一回。”

霍时英干干的说:“你都知道了?”

皇后莞尔一笑:“中秋那一回我听过那武生唱戏,他配不上你,时英。”

霍时英扯了扯嘴角没有接话,皇后侧着头看着她又道:“你怎么那么狠心?你我这一别,怕此生就再无相会之日了,我一直在雍和宫等你,却等来你就要出宫的消息,只好亲自来截你了。”

霍时英把她的手塞回兽皮下面:“我无以回报您的厚谊,心生愧意不敢去见您。”

皇后望着她淡淡的笑,口气码定:“你会回报我的。”

霍时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回话,皇后扭头看着烟气弥漫的湖面平镜的道:“承嗣性子暴虐,怕将来不是个好的储君人选,我只望他能安稳的活一生,好好的做人,不要走了歪路就好。”

“既知他是如此性子又怎么不从小好好拘束,反倒放纵成这般模样。”霍时英从口里说出这句话,带着寒冷苛责之意。

皇后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道:“你不懂一个做母亲的心,我若身体强壮,又怎会如此溺爱他,但我又有多少日子好陪他,只想让他事事顺心罢了,时英你以后替我好好管教他,我信你。 ”

皇后带着希翼的目光看着她,霍时英静静的与她对视,她有片刻的不忍和犹豫,但最后还是清醒的退后两步道:“娘娘托付错人了,时英做没有那个资格。”她冰冷的拒绝了这个命如飘絮的女人。

皇后却是不以为意,只看着霍时英的脸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她又变回了一个精明算计的女人,她的那一笑把霍时英心里那点同情和悲哀一扫而空,她们之间僵硬的沉默了一会,后来皇后冷冷清清的问她:“时英你这就要去了吗?”

霍时英躬身道:“是的。”

皇后静静的看了她片刻,挥了挥手:“我累了,你去吧。”

霍时英再次躬身行礼,转身而去,皇后看她弯腰看她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而去,冷漠而从容,她背对着她侧耳倾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时英!”她忽然微弱的开口唤她。 霍时英停了脚步,站在原地。

“好走!”皇后低声的说,霍时英僵立片刻缓缓转身跪下,朝着她的銮驾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起身后转头大步而去。

皇后侧头静静的听着,很久后她低低的轻语:“霍时英,与你相识三生有幸。”她的喃喃低语中霍时英的身影消失在蒙蒙细雨中,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霍时英把顾二郎的满嘴牙都打掉了,第二天人家把她告上了公堂,但他自己的老子就是应天府尹,没道理自己家的人审自己家人的,最后应天府尹顾大人把案子转给了大理寺。

这中间耽误了几天,霍时英被降职贬到禁卫军的西山大营的圣旨就下来了,大理寺过了一次堂,霍时英人都没到场,霍家赔给顾家一笔银子,案子就了结了,当然这里面霍家没少了曲曲折折的运作,关键也是皇帝的圣旨下的太快,没给有心要把这件事情闹大的人机会。

霍时英在年前去了西山大营,临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安顿周展的房子,怀安给找的房子在城东,是个一进的院子,很巧的是离着唐世章的房子也没多远。

霍时英去的时候是下午,来开门的是德生,看见门口站的霍时英两腿一软就跪倒地上,战战兢兢的口呼:“大,大人。”

霍时英被他的惊惧弄的一愣,缓了一缓才道:“你起来说话。”

德生站起来畏畏缩缩的站在那里,脑袋都低到胸口上了,像只被惊吓到的老鼠一般,德生估计平日里被欺压的怕了,也没见过什么世面,霍时英对他这种无缘无故的畏惧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问他:“你师兄呐?”

德生压着脑袋往里指了指,周展这时侯也正好从一扇门里出来,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的短襟长裤,脚上一双千层底的黑帮布鞋,整个人灰扑扑的像个街头讨生活的力工,一边往外走一边还用一块布巾在擦着手,两只手上红艳艳的一片不知道粘着什么东西。

周展走过来弯腰低头道:“大人,您来了。”

“啊。”霍时英上下看了他一眼应道。

周展把霍时英往堂屋里面让,霍时英走着随口问了他一句:“你干什么呐?”

周展走在她是身后,弯着腰低着头,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让大人见笑了,小的正在腌咸菜。”

“哦?”霍时英好奇的回头看他:“带我去看看?”

周展把霍时英带到厨房,果然地上摆着几口坛子,空气里飘着一股甜酸味,一口敞着的坛子里浮着一层红彤彤的汤水。

从厨房出来,霍时英在院子里左右看了看,院子不大地上扫的很干净,墙角处一棵秃了枝桠的老树,厨房的墙根下放着一口水缸,上面盖着一层竹帘,屋檐下还挂着一串风干的腊鸡和腊鱼。

霍时英不动声色的进了堂屋,这屋子有点西晒,下午的光景屋里到比较亮堂,屋里摆设简陋但被收拾的干净,几案和椅子都被擦得纤尘不染,霍时英被请到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德生又来上了茶,周展一直站在一旁,弯腰低头的看着地面,一幅随时等着被吩咐的样子。

霍时英撑着下巴看着他琢磨了一会,然后道:“你坐吧。”

“是。”周展弯着的腰又矮下去几分,才在下首坐下。

霍时英坐在上边半天没说话,周展也低头闷不吭声,霍时英看他半晌见实在是等不来什么话,就从怀里拿出那两张卖身契道:“这是你和德生的身契,你收好。”

周展终于抬头,他惊疑不定的看着霍时英,霍时英道:“是去是留你可以自便,若想留在京城,过两日我就让怀安把这宅子过户给你,若想回乡,我也让怀安给你送银两盘缠来。”

“大人。”周展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霍时英又道:“实不相瞒,我其实听不懂戏,当日偶然听见你唱腔中含有逃意。后来既然有牵扯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富贵繁华之中自有藏污纳垢之处,你今日既得脱身,就好好的过清白的日子去吧。”

周展起身参拜跪地:“大人再生之恩,在下……在下铭感五内。”

周展跪拜不起,激动的哽咽,霍时英却站了起来,不愿受他一拜,她站到一旁去开口冷淡的道:“周展,我不需要你的感恩戴德,今后你能清白的过活,就是不枉我当日能听懂你唱腔的缘分,你起来吧。”

周展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但他还是塌着腰,低眉垂眼面模糊的站在那里,霍时英多看了他两眼,觉得这个人原本不应该是这个模样,他应该是个腰杆挺直的憨厚而又知足的汉子。

霍时英最终什么也没再说,抬脚走了出去,怀安听着她的足音打帘把她迎了出去,周展和德生一直把她送到院门口,开门之际周展忽然在后面叫她:“大人!”

霍时英回头,周展在瞬间挺直了腰杆目光坚定的看着她,他说:“大人我不走,我想大人留着我总有用的着的时候。”

霍时英看着他,目光沉沉,很久她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周展和唐世章住在一条巷子里,霍时英去的时候,他刚午睡起来,人还没怎么清醒握着本书就出来见客。

师生二人在内堂里坐下,霍时英见他眼睛里还糊着眼屎,忍不住打趣他道:“老师这是和谁去神游去了,怎地如此好睡?”

唐世章这时候才发现手里攥着一本书,没好气的往桌子上一扔道:“嗨!我这是头悬梁锥刺股去了,昨日三更才睡,还好睡呐?”

霍时英望着摊在桌上的论语笑道:“老师这是打算要干什么?”

唐世章捧起茶碗瞟了她一眼道:“你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了,王寿亭非要我搏个功名在身。”

霍时英借着茶碗挡住瞬间收起的笑容,王寿亭终于也要往朝中安插自己的势力了,她看着唐世章颓废又掩饰不住眼角眉梢的跃跃欲试之情,心里一阵黯然。

唐世章放下茶碗也打趣她道:“王爷揍你没有?”

霍时英笑着应道:“他懒得揍我,现在天天躲着我,也不给个好脸色。”

唐世章拨着茶叶末子,轻描淡写的笑道:“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想拘着你,非要把你逼得跳墙跑了,他们就安生了。”

霍时英但笑不语,唐世章早年是个游方居士,喜好自由这点两人倒有些共通之处。

他们师生二人这些年越发处的像朋友一般随意,霍时英在唐世章那里叨扰了一顿晚饭,深夜才回到王府,转天一大早就去二百里外的西山大营报道去了。

霍时英这次被连降两级发配到一个偏僻之极的山坳坳里去带新兵,她是年前赶去上任的新兵却要开春以后才来,军营里只剩下二十几个杂役冷清异常,本来她可以留在京城里过了年再来却被霍真早早的赶了过来,也是让她避祸的意思。

霍时英只随身来了一个怀安过来,住在三间潮的生虫的房子里过了一个年,到了初三王府里才派人送来一车年货和一应生活用具,霍真也顺便带了一句话来,告诉她官司已经了结了,让她老老实实的在那待着。

霍时英把吃的都分给那些杂役,让怀安把用的都收拾了,自己围上斗篷出去溜达去了,此处四面环山,五十里外才有人家,清净而避世,山上林木茂盛,有很多不过冬的活物,有时霍时英随手打来拿回去给杂役们打牙祭。

在山里转悠了半天,再回去怀安已经把屋子收拾好了,窗棂挂上了,床褥也都换上了新的,屋子四角生着炭火,把屋里的潮气都熏得差不多了,霍时英四处转转很是满意,打算就长期居住在此了。

正月十五这天宫里忽然来人,精雕细作的马车停在破烂的军营外面惹得一群杂役都跑出来看,霍时英亲自出来把人迎进了她那间小屋,来的是皇后宫里的人,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太监给霍时英带了个包裹。

小太监人长得白白净净的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说话细声细气的很有点知书达理的文秀气质,进门就先给霍时英见礼,霍时英赶紧把人搀了起来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小太监也没推让,起身拿出一个包裹解开来摊在桌子上道:“娘娘说山里潮冷,让小的给都虞候送件御寒的衣物来。”

霍时英上前抖开衣料,是一件流光溢彩的大麾,上面花纹繁复,里面衬着雪白的貂毛,就这么一件衣服仿佛让这间灰暗的屋子明亮了起来。

“这是娘娘亲手做的。”小太监站静静的站在后面看着霍时英道。

霍时英手上一顿问道:“娘娘可有让你带什么话吗?”

小太监没吭声,霍时英回过头,他站在那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沉默的摇摇头,霍时英一下子就觉得这件大麾重达千斤,这哪里是一件衣服,这分明就是一个孩子一辈子沉甸甸的一生啊,她走的时候皇后都已经是那副样子,却熬着命亲手做出大麾,她得有多狠才能做到如此的地步。

小太监走后,霍时英难受了几天,她不得不感叹妇人的这种手段,既柔软却也狰狞,阴柔的让你无处还手。

此后一段日子霍时英总觉得不安宁,皇后那件衣服被她藏在柜子底下,眼不见却也总觉得有把刀悬在她脑袋顶上,等哪天那刀掉下来了,她接住了也就安宁了。

那把刀果然如霍时英所料没过多久就掉下来了,皇后挺过了一个年节但到底没有熬到春天,那日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第二日春寒乍露,山道上一片泥泞,一匹战马带着雷霆之势狂奔至这个山坳,穿着侍卫锦袍的汉子一身泥水连滚带爬的摔下马,朝着营房大门狂吼:“都虞候霍时英领皇后懿旨,速速回京!”

霍时英从营房里冲出来,汉子将将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他一把扣住霍时英的双臂吼道:“霍时英,皇上口谕,命你火速返京!”

霍时英眉头紧皱,大声问道:“不是皇后的懿旨吗?”

来人面上一顿,声线急转直下:“皇后已经传不了旨意了,是皇上代传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塞到她手里。

霍时英火速展开卷轴,白底绢布上四个工整的小楷:“临终一别。”下面加盖着皇后的私印。

霍时英一眼扫完,“刷”的一声收了懿旨,一把揣进怀里,牵过马缰绳飞跃上马,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不过瞬间,“喝”的一声急速奔驰而去。

眼看着她的身影就要转过山道,传旨侍卫才忽然反应过来,撒腿朝着她追过去,高声大呼:“五十里外的周庄有人接应,霍时英你要去换马!”汉子的吼声还在山谷里回荡,霍时英已经不见了人影。

霍时英在山道上狂奔,马是一匹良驹,但她没有时间和它磨合,山道狭窄道路泥泞,一路几次差点从路边冲出去,全靠她娴熟的骑术堪堪避过。

从军营一直跑到周庄,身下的战马汗出如浆,已经力竭,霍时英不减速度,从马上飞扑而下,两步跑到道旁接应的马匹跟前,原来的战马借着冲势又跑出去两丈远,忽然长嘶一声,前腿折倒在地上。

霍时英来不及看一眼,飞身上马继续狂奔而去,她在山道上放马奔驰出在平原上的速度,马股被她抽得鲜血淋淋,从正午时分一直狂奔到月上中天,中途换了两次马,马歇人不歇,一路冲回京城。

皇城的西大门,夜深依然为她一个人洞开,守城的兵将见她远远而来,皆肃穆而立,霍时英却来不及看一眼,飞驰穿门而过。

西城街道上了无人烟,霍时英策马狂奔,她是在赴一个将死之人的临终一别之约,从道义上,前面就是龙潭虎穴她都要闯进去,所以她往前冲得义无反顾。

皇宫的西门大开,掖庭的护军值守门前,门外一片灯火通明,霍时英从漆黑的街头冲出,振声高呼:“霍时英奉旨回京!”

门内响起一声雄厚的呼应:“都虞侯霍时英奉旨回京。”

里面话音落地,霍时英已经如离弦之箭冲进大门,身下的战马在她缰绳骤然一收之下,轰然倒地。

将将站稳,暗影里忽然蹿出一道暗红色的身影,福康张口就道:“霍时英!快去雍和宫,快去!”

福康亲自迎出来,霍时英马上知道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紧张或者更加的不堪,她瞥了一眼福康,忽然把长袍下摆撩起来别在腰带上,猛一提气飞奔而去。

从勤政殿的后面穿过去,再过了懿章门,后面就是雍和宫,这一路暗影重重,过了勤政殿,忽然一路侍卫夹道而立,今夜皇宫戒严了。霍时英狂奔得两耳生风,她忽然朝着一旁侍卫大喊:“拜托兄弟们,给我往里通传一下!”

年轻的侍卫们一脸木楞,忽然一个声音在寂静的宫道上响起:“都虞侯霜时英到!”

一声接着一声,铿锵的呼声被一层层地传递,直达雍和宫的上空,雍和宫的内殿里,声音穿过人墙传到巨大的床榻上,床上正艰难喘息的女人忽然一震,抬手直指殿门。

霍时英一路畅通无阻地一脚踏入雍和宫的内殿,殿内人影绰绰,似乎有个威严的女声在她一脚踏进去的时候跟她说了一句话,她没有分出精力去看,她的眼睛找到大床的方向,穿过人墙走了过去,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的急迫或者是执着,可能是可怜那个床榻上的女人,也可能是她终于为她的执着所震撼。

屋内鸦雀无声,姬玉小声地对着皇后说:“娘娘,都虞侯来了。”

床上的女人激动地猛然一挺身,姬玉赶紧扶好她,她已经说不出话了,长发垂肩,人已经瘦得脱了相,朝着霍时英伸出枯瘦的双手。

霍时英在床前跪倒,握着她的手道:“娘娘,我来了。”

皇后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恐怖,面孔憋成青黑色,喉咙里“呵呵”地响着,霍时英默默地看着她,她的双眼忽然暴睁,眼珠凸出,她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呵呵”作响,抓着霍时英的双手疯狂地抓挠,在她的手臂到手背上挖出一道道鲜血淋淋的伤痕,她凄厉狠绝地望着她,就是不愿意咽下最后一口气。

霍时英无声地叹息一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然后站起身再郑重地拜倒在地,伏地对上面的女人道:“娘娘,您放心吧,臣答应您了。”

君子一诺,万死不回,此后承嗣一生安危,霍时英定会豁出性命维护。

床上的女人哽咽,霍时英再抬起头时候,就见她定定看着她目中充满哀伤,眼里流出两行泪水,她还是朝她伸着手,霍时英再次握住她的,一手搂着她的肩放她躺回床榻上, 还没躺回去,她就在她的怀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最后一刻她的面目并不狰狩,最后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虚幻,仿佛在透过她看的是别的人,嘴角带着一点点笑意,安宁而平和。

霍时英放她躺好,久久地看着她安详的面孔,然后她站起来背对着众人低声道:“娘娘薨了。”

骤然之间身后哭声一片,霍时英慢慢地转回身,屋子里站满了人,皇上、太后、长公主,连睿王夫妻都到了。

嚎哭的是跪了一地的宫女和太监,心里真正悲戚的人反倒不见哀嚎,太后在一旁愣愣地望着床头,忽然落下一行泪水。

―片嚎哭声中夹杂着一个孩童尖利的大喊,皇帝站在人群当中,怀里的承嗣像疯了的虎仔一样撕扯着他,尖叫声剌破耳膜,皇帝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床榻的方向,有些出神,仿佛忘记了手里还抱着个孩子,连承嗣把他的一缕头发从束冠中扯落了出来都没有反应。

霍时英走过去伸出手道:“皇上,把大殿下给我吧。”

皇帝收回目光,把承嗣递了过去,孩子发出一声声的尖叫,脸上却不见泪痕,疯了般地撕扯霍时英的衣服头发,霍时英用了一点力,把孩子在她的怀里收成一团,然后走回床前轻轻地把他放在他母亲的身旁,承嗣爬到床里,趴在他母亲胸口上,把拇指含在嘴里,安静了。

正月二十九,皇后薨了,举国大丧。

霍时英清晨回到家,王府门前已经挂起了白幡,和霍真前厅猛一照面,霍真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欲言又止,霍时英却毫无和他说话的兴致,直接回了院子倒头就睡。

―觉睡到夜深,醒来后仿佛还觉得袍袖潮湿,梦中那女子的泪水似乎犹未干一般, 她望袖长叹出声,起床推窗,只见当空一轮明月,院中铺上一层银霜,清寒而冷峭。

霍时英在家中住了三天,三天后启程回了西山,一直在西山山坳里又待了半个月,新兵也来了,这下那寂静了整个冬天的山坳子一下子就热闹了,二百多口子愣头青聚集在里面,打架滋事的,聚众斗殴的,不服管教的,还有私逃的,霍时英忙得焦头烂额,今天按下一桩,明天又冒出来一片,整整忙活了三个月,四周的山头上开遍红艳艳的杜鹃花的时候,这帮毛糙的小伙子们才终于被霍时英收拾顺了毛,整个军营在阳春三月里军旗飘荡,营地整洁,操练声震彻山谷,初初见到了正规军营的模样。

开春以后迎来了一件举国大事,春闱开始了。这一年霍时英认识的两个人都要参加 春闱,她特意让怀安回去打听,四月十六怀安带回消息,冯峥竟然考了头名三甲,殿试后被皇帝钦点为状元,而唐世章也中了二甲进士。

状元游街那天,霍时英特意回了京城,她站在人群中看见冯峥骑着高头白马,身穿红袍,身披红花,头上戴冠,穿街而过少有顾盼,目光微抬望着天际的虚无处,置身繁华却一身孤寂,转角处与她在人群中目光相碰,他朝她微微一笑,说不尽的黯然,他们在人生得意时都不尽欢,她目视着他远去,转身离去。

霍时英再到唐世章的府上道贺,却是高朋满座,一个院子都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唐世章出来与她匆匆一见,虽极为热情却姿态匆忙,霍时英也没久坐,恭贺两句也就出门了,唐世章倒是一直把她送到门外,霍时英却心下一片黯然,唐世章已经不是他原来的那个自在随风的老师了,从他身上就可以看出不久的将来,王寿亭将会是另外一个韩林轩,世事无常,一切悲喜原都不随自己。

从唐世章那里出来已快午时,霍时英继续往巷子里走,敲响了周展的门,开门的是德生,霍时英已经来过这里几次,这孩子已经不那么怕她了,把她迎了进去,就跑到厨房给她烧水沏茶去了。

霍时英今天觉得格外的疲懒,从心里带出的劳累,她走到院角的葡萄架下一坐就不想动了。

这天天气格外的好,万里晴空,春日的日光温暧而不刺眼,葡萄架上抽出嫩绿的枝芽,空气中有股草木的清香,霍时英躺在躺椅里闭上眼睛,心里一片清明。

周展从堂屋里出来,看见她远远地说了一声:“你来了。”这三个月霍时英每次休沐都来这里一趟,来来回回到过这里四五次,周展已经不再叫她大人了,但也不敢叫她别的,谈话之间总是你啊你的称呼她。

霍时英闭着眼睛从鼻子“嗯”了一声,躺着没动,周展再看了她一眼,转身钻进了厨房。

周展在厨房里杀鱼,一条大青鱼被他摔在地上噼啪乱跳,霍时英看着他在窗口的身影,后背宽阔,袖子高高地挽到手肘处,手起刀落一刀砍在鱼头上,简洁而利索。

霍时英忽然出声问他:“周展你家乡在哪里?”

霍时英的音调不高,两人隔着一个院子,她以为他会没有听见,没想到周展却抬头 看了她一眼,不一会手里端着一个盆走了出来,他从水缸里舀出两瓢水,蹲在地上开始收拾鱼,才低着头回她的话:“在冀州荣成齐贤镇三义和村,乡下的地方,偏远得很,你可能都没听说过。”

霍时英望着他半晌,又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周展的手上一顿,半天才道:“小时候家里发大水,都死光了,本来还有个妹妹,也被我四叔卖了,现在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周展憨憨实实地蹲在那里,霍时英远远地看着他,好一会才从嘴里溢出一声:“哦……”意味不明又悠然长远,她再次闭上眼睛,眼前晃过冯峥那黯然的一笑,他那一生悲伤的恋爱。不久前曾经有人跟她说过:“我们这种人,已经不会真心地喜悦和认真地悲伤了。”

霍时英恍惚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周展一身布衣,光着两条泥腿,蹲在一片油绿色的地头笑得心满意足,后来她被周展摇醒以后,看见眼前他那张端正憨厚的脸,心里忽然就升起冲动。

周展却不知道霍时英这会儿想的什么,叫醒了她,回身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来,又招呼着她过去吃饭。

周展把那条大青鱼炖了豆腐,还弄了几个小菜,他做的菜跟他的人一样朴实,大盆大碗的,这些倒都合了霍时英的胃口。

霍时英喝了一大碗鱼汤,鼻尖都冒了汗,她放下碗忽然对着周展说:“周展,我在凉州边上的罗城有一片地,具体有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

周展端着饭碗看着她,一脸懵懂,霍时英继续说道:“我自己没有多少积蓄,如果以后让我安于后宅,可能有些妇人家的规矩我也不懂,我也不会做饭,可能也不太会操持家务,但我会真心实意地和你过日子,你要不要想一下?”

周展的饭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就连一旁的德生都傻了一般张大了嘴,当日周展说她有一天会用上他,他留下来或许是受了他身后之人的指使,但霍时英也是存了要用他的心才把他留下的,至于他后面的那些鬼鬼魅魅之事她却是不在乎的,霍时英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我、我……”周展几次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霍时英道:“我不勉强你,你若不愿意,我明日就赠你一笔银子让你还乡。”

霍时英言尽于此,说完就起身自己去厨房倒茶喝,留下周展呆滞地坐在那里。

霍时英没有吃完饭就走,后来又坐回葡萄架下,摇摇晃晃晒着太阳,她留给周展的就只有这一下午的时光。

周展这一下午明显心神不属,洗碗摔烂了碗,挑水踢翻了水桶,周展踢翻水桶后躲在屋里一下午都没出来,霍时英一直等到日落黄昏,心里随着气温下降也渐渐冷下来。

终于看着日头从院墙上落了下去,霍时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准备起身,周展却推开门走了出来。

霍时英一直看着他朝着自己走过来,然后在她椅子边蹲下,他没说话先叹了口气:“我是痴心妄想的,但我不想和你是假的,我想真的娶你,跟你过日子生孩子的那种过日子。” 霍时英笑了,一种真心实意的笑,她说:“我也没有想和你假的过日子。”

周展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我没学问,认识的几个字也是原来师父教的戏词,我也没有大的本事,配不上你,你别嫌弃我。”

霍时英笑容不减,一种明媚的春意从她心里升起,她道:“我行武出身,怕是一辈子都做不回一个真正的女子,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

周展忽然笑着伸出大手盖上她的额头,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我不嫌弃你,我看着你好看。”

他的手异常温暖,他不再怕她,他是真心地喜欢她,他的眼里全是欢喜,那一刻霍时英感动得几乎落泪,她忽然觉得她一辈子所追求的温情可能就是他那掌心里的溫暖。

周展是个踏实会过日子的人,他的话不多,会做饭,会干农活,就连缝补浆洗之类的活计他也都做得很好,一个小院子被他搭上葡萄架,还辟出一小块地种了一些小葱、 青菜之类的东西。

霍时英觉得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一个踏实木讷的人,这很符合她计划的田间地头的生活,六月,她往军部递交了一份辞呈。

辞呈递上去三天后,霍真把霍时英召回了家,霍时英连夜赶回一身风尘,霍真从最初的愤怒然后克制到最后又悲伤无奈一夜辗转,等到见到风尘仆仆的霍时英时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清早霍时英一脚踏进前厅,就看见沐浴在晨光中愁眉不展的霍真,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她早有预料,她走过去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家仆上来奉茶,她端起来狠狠地灌了一口,父女俩半天都没人说一句话。

后来霍真说:“你要知道,我就是最荒唐的时候,也不敢去碰戏子之流的污糟东西。”

霍时英默默地坐着,很久之后才道:“他不一样。”

“哈!他不一样? ”霍真似乎一下子被她的这句话点着了火线,瞬间就炸了,“一个下九流的东西,从那种地方长出来的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霍真暴怒地大吼,霍时英只是悲哀地看着他,然后无奈地道:“他也是个人。”

霍真再次勃然大怒:“他也是个人?人还分三六九等呢,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有多幼稚。”

霍真看过来的眼神几乎是鄙视的,霍时英却毫不退缩地抬头迎视着他,从头至尾冷静得近乎冷漠,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但我也是一个人,我十六岁祖父才给我赐字,他叫我安生。”

安生二字一出口,霍真瞬间呆愣,他颓废地跌坐回椅子里,霍时英却不想再多说什么,起身往外走去。

“你选个什么人不行?为什么非要选个那样的人不可? ”霍真望着她逆光的背影, 喃喃问道。

霍时英顿住脚步,微微侧头道:“我要是不选他,他会放我走吗?你会放我走吗?”

霍真无力地闭上眼睛:“我只是想把最好的给你,做父亲的其实最后就只剩这点心思罢了。”

霍时英保持着一个不回头的姿势张了张嘴,她其实想说:你给的却不是我想要的。但她又觉得说了也没有什么意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走了出去。

霍时英的辞呈递上去后如泥牛入海,了无音信,她也不急不躁,一个月往上递一封,至于周展这边,自从上次两人说开以后,霍时英就再无下文,他也没催过她,两人自那以后关系也没突飞猛进,霍时英还是偶尔去吃个饭,坐坐就走,周展是个老实人,除了对霍时英亲近一些,笑得多了一些,却一直都不敢直呼她的名字,两人处得相敬如宾,倒有点细水长流的意思。

九月,第一场秋雨过后,山里的气温骤降,霍时英第三次递上辞呈后的半个月,宫里忽然给她送来了一样东西,一幅一丈见方的画卷,画上是一望无边的草原,蒿草茂密有半人高,两人两骑齐头并进纵马奔驰,画卷写意,张扬而奔放的激|情扑面而来,画中一人穿着九爪金龙的帝王服饰,落款处盖的是含章的私印,他在邀请她与他并肩,霍时英看懂了,但看懂了她也就是看看,看过以后就收了起来,和皇后那件大氅放在一处,压在箱子最底下。

十月,一场霜降过后山里真正冷了起来,霍时英的屋子里升起了火盆,一群新兵蛋子却还住在帐篷里,每天晚上冷得他们嗷嗷叫,霍时英趁机带着他们山上山下地操练,水里来泥里去的,弄得他们叫苦连天,倒是再没人抱怨营房糟糕晚上冷了。

这天的头一夜,霍时英抓住了一个营房夜半聚赌,领头的两个被罚了五十军棍,傍晚召集起整个军营围观,正打得热闹,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噪杂的声响,台下一帮被憋坏了的小子忽然都直勾勾伸着脖子往营门口看。

霍时英转头望去,只见山坳转弯处,正转出大队的人马,蹄声阵阵,夹杂着辘辘的车马声,半盏茶的工夫,营门口迎来两队高头大马的侍卫,一辆漆黑的檀木马车辕辘而来,停在大门口,一帮小子们都看傻了。

霍时英看着福康从车上下来,再转身迎下一人,一双白底黑帮的皂靴一脚踏出车门,“啪嗒”一声落在泥地里。

皇帝穿着常服,但霍时英不敢不去跪迎,她大步下了高台,急步赶到营门口,迎着圣驾毫不含糊“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高呼:“霍时英,恭迎皇上。”

身后跟着大片跪倒的声音,万岁之声震彻山谷,青蓝色的长袍在霍时英的眼前停了片刻,然后一晃而过,福康跟着离开,低沉平稳的声调在她的营房门口响起:“平身吧。”然后开门关门再无声息。

霍时英被晾在营门口,没有口谕让她起来,一帮侍卫在她的大营前面大摇大摆地安营扎寨,所有人都对她视而不见。

半个时辰后福康终于施施然而来,他站在她面前拖长了腔道:“皇上口谕,霍时英平身。”

霍时英从地上站起来,身上沾了半身泥,她对福康笑笑:“福大人好。”

“不敢。”福康不冷不热的,“皇上宣都虞侯觐见,都虞侯随小的来吧。”

福康扭头就走,霍时英苦笑着看看自己半身的泥水,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的工夫,霍时英的三间小矮房就换了主人,皇上安坐在堂屋里唯一的一张太师椅里,她住的这个房子依山而建,釆光不好,太阳一下山,屋里基本就剩一点朦胧的微光了,皇上坐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霍时英进到屋里,福康反而出去了,她看了看坐在那儿的皇帝,还是走过去正经地跪下道:“给皇上请安。”

“喂。”皇上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腔调,过了片刻才道,“你起来吧。”

霍时英起身,终于轻松了一些,屋里实在是暗,怀安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她只好自己去桌子上把油灯点亮。

屋里亮起一点微光,霍时英一扭头,就看见皇帝正直直地看着她,她愣了一下,装没看见一样转开头。

“你刚才干什么呢?”皇上开口问她。

霍时英把火折子放回桌上,垂头回道:“昨天夜里抓了两个聚赌的士兵,刚才正在打他们军棍。”

“哦,打完了吗?”皇帝慢悠悠地问。

霍时英犹豫一下道:“应该是打完了。”

皇上“嗯”了一声站起来,四下走了两步,霍时英站在一边看着他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了一眼,转回头抬头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四面墙,其实霍时英真心觉得她这屋子破烂得可以,屋顶是一层瓦,连个罩顶都没有,四面墙上空空荡荡的,屋里就一桌一椅,几个凳子还破破烂烂的,真没什么好看的。

皇上看了一圈,转过来跟她道:“你这里挺冷。”

霍时英马上一躬身说:“您稍等,我去让人生个火盆。”

霍时英转身出去,叫来几个杂役,跟着怀安一通忙活,在屋子的四角各放上了一个烧得红旺的火盆,这些事原本应该福康干的,但霍时英出去转了一圈,愣是没看见他的人。

屋子里终于暖和了一些,霍时英又让怀安上了茶,皇上一直坐着看着她来来去去,不吭声也不动,茶端起来喝一口也是意思意思,眼神始终就是没怎么离开过她。

霍时英硬着头皮当那道目光不存在,屋里收拾停当以后又上去问:“皇上,您可是要在这里用膳?”

“你说呢?”皇上估计是被她一句话气着了,撩着眼皮看她脸上的神情颇有点哭笑不得。

霍时英镇定地应了一声,又转身出去,招呼人来做饭,皇帝当然不能跟着她吃大锅饭,于是把营里的大师傳和几个杂役都调了过来,她站在门口指挥人干活,一转头又和皇帝的眼神对上。

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窗前,目光就落在她身上,他是静默的,又或者压抑了许多的情绪,有些哀伤,霍时英不由自主地与他对视,但最终还是若无其事把头扭了开去。

晚饭就在堂屋里的小饭桌上吃的,平时那桌子只有霍时英和怀安两人吃饭用,狭小而逼仄,坐在矮凳上,衣服下摆都要拖到地上去。

皇上没召人来伺候,也不要霍时英在一旁伺候,他自己在小板凳上坐下,指指对面,什么也不用说霍时英也知道是让她坐。

大师傅虽然拼尽全力了,但桌上的饭菜依然是简陋的,皇上端起饭碗就下筷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霍时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手都比那瓷碗还要白,衣服下摆真的掉在地上沾了一层灰,心里生出一些罪恶感来。

吃了饭,喝了茶,霍时英看着时辰,禀明了皇上出去巡营,全部营房去敲打了一圈,回来已经是月上中天。

远山寂静,偶有几声虫鸣,唯有她的屋里亮着一盏油灯,霍时英在房门前站了一会,窗上有投下的人影,他依然在灯下安坐,她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为了她取舍的那最辉煌的心动。那漫天暮雪下惊心动魄的一遇,她从没有忘记,此番圣驾因何而来,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可是他们自己却都心里清楚,霍时英不能捅破那层窗户纸,而皇帝也不捅破,他也许在等着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带着一身寒气霍时英推门而入,屋里潮湿惯了,被几个火盆烤着,还是凉意袭人,皇上枯坐良久,迎着她进来的目光依然平静。

霍时英拉过一个矮凳,在皇帝脚边的火盆边坐下伸手烤火。

“冷吗? ”皇上问她。

霍时英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冷的。”皇上把火盆往她脚下踢了踢。

霍时英往盆里加了几块木炭,问:“皇上晚上打算歇在何处?我去安排一下。”

“你有地方给我歇吗?”皇帝盯着她的后脑勺,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地问她。

霍时英扒拉着盆里的星火,埋着头回:“营里简陋,皇上要是不嫌弃,就歇在我房里吧。”

“我歇你房里,那你歇在哪儿?”

霍时英闷着头说:“我……我到哪里都能凑合一晚上的。”

“那我今夜不打算歇息了,就和你秉烛夜谈可好?”皇帝的语调骤降,口气瞬间变得冰冷。

霍时英始终不抬头,半天才讷讷地道:“这……传扬出去始终名声不大好。”

皇帝嗤笑:“你还有名声吗?”

霍时英顿在那里,想想经过周展那一事,顾二郎上应天府、大理寺一折腾,她霍时英在外面也确实是没什么好名声了,她回不上话,干脆也就不说了,沉默地坐在那里。

后来皇帝终于正经地说话,他一开口,语气中暴露出一丝疲惫,他说:“霍时英,你能不能安安生生地待着,少折腾一些事出来?”

霍时英张张嘴,觉得无从辩解起,只好垂头道:“是。”

皇帝看着她的头顶,长叹一声,靠进椅子里,他幽幽地道:“我知道你的打算,但我是不能放你走的,你可明白?”

盆里的炭火蹦出一个火星,烧到霍时英的袍角,她伸手拂去,没有说话。

更深夜重之时,火盆里剩下一片灰烬,霍时英抬头看去,皇帝一手撑着额头靠在扶手上已经闭目睡去,她起身去厨房重新生了火回来,把火盆放在皇上脚边,又转身出去,片刻之后她拿着自己的一件大氅又回来,站在边上看了他了一会,终于还是叹了一 口气,把大氅盖在他身上,转身出去,守在了门口。

她一走,门内的人就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毫无睡意,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外的那道暗影,目中流光浮动,欲喜又悲,最后垂下眼睑,把一切都掩盖在了那道阴影下。

翌日清晨,皇帝从屋里出来,霍时英在外面站了一晚上,吹了一夜的山风,浑身冻得僵硬,皇上走出来与她并肩站在一处,看都没看她一眼,目视着远处的山峦,良久后冷淡地道:“去传他们起驾回宫吧。”

大营外的侍卫营一声令下开始收营,皇帝在一片忙乱中走向马车,霍时英送出大门 跪地恭送。

皇帝登车前,转身冷冷地看了她片刻,然后道:“霍时英,你回去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收拾干净了,等着接旨吧。”

他说完这句便上了马车,片刻后车里又传出一道冰冷的声音:“你要是收拾不干净,我也不介意亲手给你收拾。”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脆亮的关门声,大队人马缓缓启动,马车绝尘而去,独留下霍时英一人跪在当地。

皇帝走后,霍时英总觉得心里像扎了一根刺,让她坐立难安,熬了一天,转日安排好营中的事务,中午启程往京城赶去。

入夜之后赶回京城,一路往城东奔去,巷子口停了一辆印着裕王府私徽的马车,霍时英心里一惊,提缰冲进巷子,周展的门口还停着一辆马车,霍时英远远地勒住马头,心一直沉到底,她没想到皇上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霍时英放开缰绳,任由马踱步走到跟前,她下马,一步步走上台阶,动作很慢,和里面出来的一个人迎面碰上,看见那人的瞬间,她迈上最后一节台阶的脚如何也抬不起来了,整颗心彻底落到了谷底。

出来的人是韩棠,他是韩家出事后唯一一个没有受到牵连的人,他依然在朝,他和霍时英有着不错的私交,他欠着皇上莫大的人情,他的学识渊博,他的口才也不错,他是唯一一个最合适的人选,看见他霍时英就知道生命中一些她渴盼的东西将最终离她远去,而且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去追寻。

霍时英不知道她此时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她在面对人生最惨烈的境遇时,从眼里流出来的都是血,但这一刻她的眼中泛起了水光。

她连走进那个院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沉默地转身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时英。”韩棠的语气里带着心虚的底气不足,就在刚才,他刚刚才用激辩的口才,说服或者愚弄了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男人,可是转瞬间他就感觉到了语言的无力。

霍时英低垂着头,两滴水滴落在石阶上,暗夜里没有人看见,很久后她仰起脸,对着韩棠道:“韩棠,其实你如今与其深陷在京城这潭泥沼里左右不是,还不如走远一些,出去历练几年再回来,说不定就又是一番局面了。”

韩棠万万想不到霍时英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说这个,他先是震惊后又羞愧,他站在她的身旁明明高出她许多,却骤然觉得自己矮下去了几分,他出神了半晌,然后说:“时英,我愧对你的真心相交。”说完他整衣举手过头向她深深地一弯腰,“多谢!”

韩棠登车而去,霍时英沉默地看着,不言不动,看着他的马车远去,仿佛要在那里坐到天荒地老。

身后再次响起脚步声,最后那人停在她的身后,霍时英回头,周展穿戴得整齐,手里提着他来时的那个包袱,霍时英轻声问他:“你也要走了?”

周展高大的身影缩成一个佝偻的模样,很困难地点点头。

霍时英道:“如果我说,请你留下来再等我一些时日,我定能带着你脱身远走呢?”

周展的嘴唇几次蠕动,霍时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他最后还是说:“韩大人说得对,我不能耽误了你,田间地头的日子只会埋没了你。”

霍时英的一身血液瞬间凉透,她狠狠地闭上眼睛,口里溢出一声长叹:“周展啊……”

德生叫来一辆马车,周展最后看了一眼霍时英,转身登上车,霍时英最后到底还是站了起来,走过去隔着车门问他:“你们这半夜的要去哪里?”

周展无颜对她,看着脚下道:“我们打算先到北城找家客栈投宿,明日就出城返乡去。”

霍时英扶着车门说:“明日先别急着走,我让人给你们送些银子去。”

周展豁然抬头,他眼睛通红,大张着嘴呼吸困难,他激动而愤慨地说:“时英你怎么那么傻,我做了多年戏子,身上怎么可能无一份贴己,你怎么能不知道这个行当的污糟。”他激动地大吼,“我是收了人家的银钱来骗你的!”

霍时英眼里毫无惊容,她看着他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

周展哽咽:“就连、就连你那次在巷子里遇见我,也是我们安排好的,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污秽的人,不值得你……”

霍时英扶着车门打断他:“我知道,我都知道,指使你的人是蒋玥童。”她看着他,眼里坦荡得如纯净的湖面,“别这么糟践自己,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她最后这样说。周展望着她,泪水夺眶而出,他猛然抓住门框,似乎想夺门而出,但霍时英没有给他机会,缓慢而坚决地关上了车门,她已经赠与他最大的坦荡和宽容,但他却始终少了一份信任和坚持。

霍时英埋头关上车门,静立当地,目送着他们简陋的篷车出了巷口远去,她低头摊开手掌又握紧,什么也没抓住。

再转过身来,霍真和王妃立在阶上,不知看了她多久,霍真面目僵硬,目中藏住了多少深沉,王妃却是目有哀凄,她袍袖微动,似乎想触碰霍时英,传递给她一些安慰, 但她们却隔着触手不及的距离。

霍时英从他们身前穿过,没有多望他们一眼。

院子里景物依旧,却在一夜间物是人非,那把她经常躺在上面的摇椅,在微风里“咯吱咯吱”地摇晃着,那声音在如此暗夜里听起来格外的凄凉冷清。

霍时英忽然觉得饥渴难耐,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凉水猛灌下去,喝得太急,喉间猛然升起一阵痒意,她忍了几下,没忍住,胸腔里涌上一股气流,连着喝下去的水狂喷出来。

她感到嘴里喷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垂眼望见脚下是一滩鲜红,眼前阵阵发黑,女人尖利的叫声剌破耳膜:“时英啊!”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她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霍时英再醒来人已回到王府,外面已经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身边一个人都没 有,呆望着帐顶,心里空落落的,既不想叫人也不想动。

她躺了一会,只觉得外面日头浮动,人声嘈杂,听了一会终于听出不对来,朝着外面喊了一声:“怀秀。”

有那么会儿工夫,外间才响起动静,怀秀平时挺稳当的一个姑娘却跑着进来了,她一脸喜气地朝着霍时英行礼:“郡主大喜。”

“喜从何来?”霍时英靠在床头问她。

怀秀起身笑盈盈地道:“宫里来下旨了。”她抿嘴笑道,“郡主要做皇后娘娘了。 前院正在设香案准备接旨呢。”

霍时英一愣,苦笑出声,掀开被子下床。怀秀一惊,赶忙上前:“郡主可是要更衣去接旨?王爷已经跟来传旨的人说好了,您身体不适,不用亲自去的。”

霍时英没理她,弯腰穿鞋,怀秀赶忙去拿衣服,等她拿来衣服,却见床头空空如也,霍时英已经不知去向。

霍时英穿着一身中衣,脚上踏着一双布鞋,披头散发地出现在裕王府的前院中庭,庭中跪了一地霍府的主子,老夫人领着霍真王妃跪在当头,霍时嘉领着龚氏宜哥居后,俱伏地埋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

福康站在香案前举着圣旨正念道:“霍家有女,秉性柔佳,贤淑端庄,德行温良,态美仪柔,其品貌仪德深得圣心,实能母仪天下。”霍时英穿过人群直直地走过去,不等他把“今宣召入宫,以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念完,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丝卷,盯着他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狠狠地说:“老子抗旨了。”

“霍时英!”身后一声大喝,霍时英把圣旨往福康怀里一摔,猛地转过身,顶天立地而又无所畏惧地瞪向霍真。

霍真悲哀地道:“你何苦要弄得这般难堪。”

“那你们又何苦要逼我到这般田地?”霍时英的神情狠戾,她一个个地扫视过跪着的每一个人,霍时嘉率先站了起来,紧接着王妃也站了起来,他们都无言地看着她,老夫人气得打哽,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一堆丫头婆子围了上去乱成一团。

霍真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福康跟前弯腰道:“对不住了,今儿霍府犯下大罪,在下这就进宫去请罪。”

可能自大燕开天辟地以来,就没听说过有谁敢抗旨拒嫁给皇帝的,福康傻了半天才回过味来,他没理霍真,反而走到霍时英跟前道:“都虞侯,杂家劝你一句,您好好地接了旨,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霍时英转头看他,说得无奈而又无力:“福大人,我是真的抗旨了。”说完她就踢踏着鞋走了。

福康垂头叹气,朝着带来的人挥挥手也走了,霍真殷勤地往外送人,他却始终都没看他一眼。

福康一走,霍真转回身就换装进宫请罪,而且一去不回。傍晚老太太醒过来,气得要发疯,她大张旗鼓地开了祠堂,请来了族里的老人,把霍时英绑了去,请出家法打了她五十大棍,临了还把她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去,赶出了家门。

霍时英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王妃被老太太派人看在院子里出不来,霍时嘉在宗祠里没有说话的余地,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裕王府一晚上乱成一团糟。

晚上宗人府来拿人的时候,只见霍时英躺在王府的大门口,人已经被打过了,搞不清怎么回事,还是把人抬了去。

霍时英没想到是宗人府来拿她,后来她才知道她干的这事,抗旨的话是归大理寺管,但是拒婚这条是有辱皇族的,又归宗人府管,最后这事皇帝还是让宗人府去拿的人。

宗人府的牢房不像大理寺那么糟烂,毕竟这里会经常关押一些皇亲贵族,霍时英被关在一间小阁楼里,每天有人按时送来三餐,还有女医官来给她治伤,她在牢房里趴了三天,屁股上的伤口好了个七七八八,中间没人来提审过她,其实她也知道她这事也没什么好审的,涉及到皇家的脸面,还是这种男女之事,一般人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第三天的晚上,霍时英正无聊地趴在床上数窗户外面天上的星星,怀安忽然来了,怀安拖着几大个包袱来,里面有她的换洗衣服,一大堆给她解闷的书,甚至还有一副叶子牌,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堆东西带进来的。

怀安进来一边闷头往外掏东西一边说:“世子让我跟您说,王爷回来了,外边没大事了,让您安心在里面呆几天。”

霍时英趴在床上,看那小子低眉丧眼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她问他:“王爷什么时候回去的?”

怀安抬头看她一眼,嘟囔道:“昨天夜里。”

霍时英愣在那里,昨天夜里回去的,也就是霍真在宫里待了整整两天,她问怀安:“王爷可好?”

怀安虚瞟了她一眼才低声道:“王爷是被抬回来的。”

霍时英的心里被针扎一样钻心地痛起来,她没想到霍真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心里第一次升起一股心灰意冷来,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当日霍真在太和宫外整整跪了两天, 两天之后才被人抬进去与太后一叙,没人知道当夜他们说了什么,但之后太后却只在皇帝降旨的时候说了一句,把发配凉州改成雍州吧,就再没在这件事上追究了。

霍时英在宗人府里又待了半个月,她在这里都快住习惯了,也没有人真正地管她,太阳好的时候她甚至可以到院子里晒太阳,只要不走出院子大门,连问都不会有人来问她一声。

霍时英都有长期在这里住下去的心理准备了,但是半个月后皇上来了。

那一夜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小雪,夜里寒冷,霍时英裹着被子在一盏油灯下自己和自己玩叶子牌,房门忽然就被推开,门外灌进来的冷风把一点灯火吹得摇摇欲灭,霍时英抬头看去,就和一双墨黑的眼睛对上。

皇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霍时英一愣之下,失去了最佳上前跪见的时机。

门外有人轻轻带上房门,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谁也没说话,很久后皇帝开口的第一话却是说:“霍时英,我本不以为你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是和他一样的人吗?霍时英失去辩解的欲望,埋下头往被子里缩了缩。

后来皇帝又说:“霍时英,我就那么的不堪吗?不惜让你自毁前程,牵连家人也要远远地逃离?”

这可能是君臣二人自结识以来,霍时英第一次听见他如此带着感情说出的话,那话里压抑了多少的愤慨,让他失了身份。

霍时英终于抬头,她其实觉得对他异常的愧疚,她这半生,如此为她深思熟虑的人不多,他给了她一个帝王最大的尊重和宽容,但到底她还是糟蹋了他的那份厚爱。

霍时英用一种仰视而且真诚的语气对他说:“皇上,时英半生征战,见过了太多的生死,也有数不清的人命断送在我的手上,时英真的打仗把心都打残了,我太累了,只想找个地方安生地歇歇。”

这是霍时英第一次在人前毫不保留地袒露出她心底的创伤和道不尽的疲惫,皇帝久久地望着她,转不开目光也挪不动脚步。

他后来垂下眼睑,低低地喃语了一句:“向来情深,奈何缘浅,霍时英,我可是把一腔情意付之了流水?”

霍时英垂头望着脚面,静默良久,还是坦诚地说:“没有,是我辜负了皇上。”

低着头的霍时英没有看见他听了这句话后脸上一瞬间的松动,皇帝转身走到门口,背对着霍时英,最后又问了一句:“霍时英,给我一句实话,你喜欢那个人吗?”

霍时英头都没抬,清淡地回了一句:“我喜欢的不是他。”

皇帝在原地停了片刻,拉开门走了出去,这可能是霍时英对自己感情最坦诚的一句话,不知道皇帝最后有没有听懂,不过这对她来说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皇帝走后,第二日圣旨就下来了,霍时英被夺爵,革去一切官职,发配雍州,没有听宣,永不得回朝。

上路的那天,霍家的人全来了,比较让霍时英惊奇的是人群里竟然还有挺着大肚子的月娘,月娘那身子少说已经有七八个月了,霍时英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一路哭到城外的十里亭,所有人中,数她动静最大。

十里亭外停着一辆马车,车门开着,焦阁老那一头银灰的头发在风里飘荡,霍时英眼眶湿了,转头对着霍真跪下:“女儿不孝,连累了你。”

霍真腿上跪伤了,杵着一根拐杖硬是走着穿过半个京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然后伸出手杖戳了戳她的肩膀道:“去吧,挺直了腰板去,我是你爹,把命给了你我也愿意。”

霍时英深深伏地,多少年来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给她老子磕了一个头,起身扫过众人,再次弯腰拜倒,然后转身大步走向焦阁老的马车。

霍时英在车旁跪倒,焦阁老默默地看着她,老人脸上纵横的深刻纹路暴露在晨光里,他对霍时英说:“你是我最顽劣的弟子,我等着你回来。”

霍时英额头点地,磕了三个响头,一句话都没说,起身随着官差走了,此去就是经年,她没有留恋地回头看一眼。

霍真望着她的背影长叹,焦阁老却云淡风轻地笑着安慰他:“人年轻的时候总要折腾几次的,等她折腾累了自然就回来了。”

霍真不能跟焦阁老一样想得开,一脸愁云惨雾地带着一家人回去了,而霍时英跋涉过半个中原,历经三个月,被押解到了帝国的最西边,一片漫天黄沙的荒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