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坚实的棒球棍,穿越了我的阻拦,砸向了门外的昏暗,我捂上眼睛,不忍目睹。

这个瞬间,因恐惧着无法预知的后果而变得无限漫长。

那声咣当巨响,迟迟响起,殷红的血染红了臆想中的那袭飘飘白裙。我屏住呼吸,将指缝一点点挪大,唯恐一张眼,就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越闪越大的指缝里,我只看到了一片昏黄的空阔,还有,那根失魂落魄的棒球棍,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除了昏黄的楼梯灯,一无所有。

我看丁朝阳,他亦是满脸的惊诧,看看门外,又看看我,仿佛在求证自己是不是梦游。

他似乎心有余悸:“我确实听到了门铃响。”

我用力点头:“我也听到了。”

我们望着彼此,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好。

我捡起棒球棍,说:“幸好没什么人,不然,这一棍下去,会出人命的。”

丁朝阳笑了一下,表情凛冽:“不可能的……”

我怔怔看他:“以后,莫这样鲁莽了,万一出了人命,就太恐怖了。”

丁朝阳揽过我,关上门,走了两步,又折回去,拉了两把,见门确实是关好了,才放心往卧室走,说:“她的样子,太像灵异电影里的鬼了。”

我瞪大眼睛,背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立了起来。

我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鬼鬼怪怪的事,既不否定也不虔诚。

回到床上,我们相对无语,四周一片安静,我们的心里却波涛汹涌,仿佛,在这静谧里,潜藏着无数的小兽,在我们所不能见的角落里,眨着绿幽幽的眼。

我推了丁朝阳一下,他看着我,用鼻子嗯了一声,说:“莫要怕。”

我很怕,但不想让他看出来,以增加不安气氛。他的眼神,像跳动着的微弱火苗,在黑漆漆的空气中闪烁游动。

“或许,我们这栋公寓里,住着一个神经有些失常的女子。”

或许是吧……他也说。我把头抵在他胸前:“睡吧,天亮了就好了,你要打理公司,而我,要去见工。”

他手上用了些力,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早晨,他打着哈欠起床,脸色苍白,看得出,他没睡好,我也是,似睡非睡到天亮,整个人都显得没精打采,吃早饭时,我说:“报警吧。”

丁朝阳放下奶杯,认真地看了我一会,无奈地笑着说:“小豌豆,我喜欢你的天真。”

在平时,我喜欢他满嘴傻丫头笨妞妞地胡乱叫我,但,我不喜欢在这样的时候,他否认我具有成年人思维:怎么是天真呢?我们的生活受到了威胁。

“你怎么报警?说经常有人在午夜按咱家门铃?”

“难道不可以么?有人用这样的方式扰乱了我们的幸福生活。”

“小豌豆,警察叔叔是很忙的,没时间处理你这类捡到一分钱的事故。他往我碗里夹了一片火腿:早两年,这栋公寓曾发生过几起入室盗窃案,报案了,立案了,最后的结局还是不了了之,我们去报案,最多是给警察添一笔事故纪录而已。”

丁朝阳所说,并非危言耸听,我曾亲眼目睹被扭送到派出所的小偷不久后又在街上眨着贼眼伺机做案。若我去报案说,近来总有貌似鬼魂的女子在午夜,来按完门铃啥也不做就闪人,警察一定当我是灵异电影看多了,把我当精神分裂症患者对待也是说不准的事。

丁朝阳走后,我坐在镜子前,才发现,下巴愈发尖了些,遂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有惶恐,夜里,便睡不踏实,皮肤马上就给颜色看,它们苍白而干燥。

化好妆,有些恍惚地出了门,路过保安室时,就听有人喊:“丁太太。”

我下意识地停了一下,就见那个多嘴保安端着一脸殷勤的笑迎上来:“丁太太,昨晚……”

我的心一紧,莫非,昨晚他看见过什么?

就用期许的目光看了他,说:“是的,昨晚怎么了?”

他有点局促:“住您家楼下的业主反应,昨晚午夜,您家好像有什么事发生?”

我那颗擎了希望的心,就塌了下去,我所关心的,是他所不知的,他想了解的,是我苦恼的。我想知道的一切,尚在猜测中,不想搞得满城风雨,更不想让人知道我和丁朝阳已被午夜的门铃声搞得几近崩溃,就轻描淡写说:“昨晚,我们睡得很好。”

“哦。”他失望地呐呐着,自言自语道:“这就奇怪了。”

我的好奇,又被他钓了起来,便往前追了一步说:“是不是公寓里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说真的,我希望保安对我说,昨夜,很多业主家的门铃都被按过了,很多业主都看到了一个面色煞白的长发白衣女子,因为苦难是需要伙伴的,如果大家都在遭受这这样的惶恐,我倒不怕了,因为,我不想和丁朝阳孤单作战,我们想要很多很多的伙伴共同面对这惶恐。

“您楼下的业主说,午夜时,听到了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砸在了楼板上,我已问过您邻居,他们都睡得很沉,而且您也睡得很好,我就奇怪了,这声巨响是从哪里来的?”他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竭力将懦弱的目光伸直了,盯向我,仿佛要盯得我防线崩溃,又仿佛在说:你就承认吧,昨晚的那声巨响是你们搞出来的。

我抿着嘴巴,面色平静:“是很奇怪。”

他收起眼里的机警,笑了笑:“是哦,真奇怪,现在的人越来越不讲究社会公德了,住公寓楼么,邻里之间就要相互体恤,昨晚的那一声巨响,您楼下的业主差点被惊得心脏病复发,幸亏及时找到了常备药。”

我有点不好意思,想这保安多嘴,不过是善意的提醒,午夜里,冷丁一声巨响,不是所有人的心脏都能承受得住的,就向他笑着说我上班要迟到了。他摆了摆手,我又问了一句:“请问,你对公寓里的每一家每一户都很了解,是么?”

他说当然,用一脸的志在必得表情向我表示他是个克尽职守的好保安。

昨晚的那声巨响,或许是个精神失常的人弄的。我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向他打听公寓里有没有住着精神失常的人。

他做冥想状,然后,向我摊了摊手:“不可能,我在这里做了8年了,从不知哪位业主家有精神失常的人。”

2

我垂头丧气地出了公寓,外面的阳光,有些虚弱无力,像我的心思。

午夜门铃响得没任何规律可循,常常是我们做了种种筹备,打算捉她现形,它却寂寞地哑掉了。待我们的警戒刚要松懈下来,它却,像不期而至的爆炸,在午夜里炸响了。

我们精疲力竭。

我和丁朝阳商量是否把公寓卖掉,搬家,丁朝阳愣了一下,飞快说:“不卖。”

我一声不响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幽幽问:“为什么不卖?”

他有些气短地看着我,好像一时无法解释清不卖房搬家的理由。我忽然感伤,想起了一个小说细节,有个痴情的女孩子,被男友抛弃后,在她完全有能力买套好房子时却一直住在原来的破房子里,每逢有人问为什么,她会幽幽说,怕折回头来找她的男友找不到她。所以,她要一直等在原地。

或许,丁朝阳亦是如此,虽然是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在等失踪的前妻迷途知返,温情如他,不想让风尘仆仆归来的前妻吃冰冷的闭门羹。

我翻身,给他一个沉默感伤的背。

黑暗中,他叹了几口气,几次,欲言又止,末了,他的手,试探着抚在我腰上,并在我耳边轻轻地吹气,我一动不动拒绝他的温情,他不屈不挠,轻吻着我的后背,唤我。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满脸桃花地投降,由僵硬化做一块柔软的牛皮糖,甩都甩不掉得粘到他身上……

他沉沉地睡去了,我想,他一定认为他已用身体的激情,成功地让我放弃了关于为什么不卖房子的追问。

而那个追问,还完好地停滞在我心里。他总以为我是个柔软而心思简单的女子,是的,很多人都这样以为,但是,他们都忘记了我是个靠码悬疑小说谋生的女子,没有慎密冷静的心思,哪能编得出险象丛生、环环相扣的小说?

我拖着长长的睡衣,离开了卧室。

在那扇一直锁着的门前,我站了一会,门把手冷得很荒凉,我犹疑着,伏上去听了一会,只听到了沉默的寂静。

一年了,我对它的好奇,有增无减,我所谓平静,所谓若无其事,不过是理智成功地镇压了蠢蠢欲动的好奇而已。因为,有人说,真相是会杀人的。

即使这份真相不足以杀人,想必也是伤心,对丁朝阳对我,皆是如此。在这世上,不会有美好被刻意掩藏。

这扇紧闭而沉默的门,令我,在午夜里,心意沉沉。

突然,肩上一沉,我惊了一下,低低的一声尖叫刚出口,就被人捂住了。然后,客厅的灯就亮了,是丁朝阳。

他看我,有些内疚地说:“你一直很好奇,是么?”

我不想否认,便点了点头,他松开手,弯腰,抱起我回床上:“其实,我知道你好奇。”

我看着他,等下文,顺手打开了一盏壁灯,我想看清他的表情,向我陈述这间紧锁了良久的房子的表情。

“是她穿过的衣服以及用过的东西,我怕你看了会心里不舒服,索性全锁在那房间里了。”

“你为什么没扔?”我咄咄逼了他的眼。

他讷讷无语,长长地唤了声小豌豆,我的小豌豆,我要怎么才能说清楚?我要怎么说才能不使你不高兴?

“别说了,我懂。”我捂上他的嘴,是的,还需要说么?妻子失踪多年,丈夫痴情不改,保留了她用过穿过的一切,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那时,他会打开这扇门,让历历的旧物,替他言说一腔不变的真情。

我低着头,泪水慢慢滑下来,他伸手来抱,我躲了,他说:“明天,我就把这间房收拾出来。”

他的声音那么轻,就像一个贫穷的祖母在用永远不会出现的糖果哄小孩子不哭。在爱情上,所有逼出来的表白和姿态,都是徒劳,我玩不惯这样掩耳盗铃的游戏,所以,我只是默默地流泪,然后说算了,没什么的。

他舒了口气,在心底里。我听见了,我忽然感觉孤单,恍如置身无边荒原。

3

保险公司对我们这批新上岗的保险代理员进行了半个月的岗前培训,所谓培训不过就是灌输一套与陌生人搭讪以及让陌生人付出信任的技巧,所谓保险代理员,也就民间鄙夷的保险业务员,靠两片嘴唇和勤劳的双腿以及镇压个人尊严换取业绩,以业绩谋生存。

半个月后,我成了一名合格的持证保险代理员,站在公寓楼下,一层层的窗子数上去,微微地,就笑了,我的计划,已迈出了小小的一步,以保险代理员的身份拜访公寓里的每一户业主,从中,找到我想要找的那张面孔。

保险代理员不需要坐班,正合我意。

上岗第一天,我没去开发客户,而是,去找了一位锁匠,他正在萧瑟的秋风中欢天喜地地剥一只刚出炉的烤地瓜,他沿着我的脚向上望来:“小姐,你开什么锁?”

我说门锁。

他看了看地瓜又看看我:“急吗?”

“不急。”是的,我没必要着急,丁朝阳从不中途回家,也就是说,我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对付那把锁。

他三口两吃吃完地瓜,抹了一把嘴,拎起一个工具箱说走吧。

街边的菊花开得绚烂,秋风里,有股醉人的菊花香,想着即将被打开的那扇门,我满心兴奋。

锁匠像一把沉默的锁,跟在我的身后,脚步很轻,阳光把他的影子投到我脚边,我往一边闪了闪,据说,被人踩了影子是不吉利的。

进公寓后,锁匠被保安拦住了,问他来做什么,锁匠看我,我看了保安一眼,说:“我家水管坏了,我请的工人。”

保安好像是新来的,态度非常认真,他盯了我,说:“您是?”

我说了楼层,他依旧将信将疑:“水管坏了是可以找物业维修的。”

我用嘴角笑了一下,眼神冷峻:“我喜欢从外面请人,不可以么?”

他哑然。

电梯来了,我快步冲进去,按着电梯门,招呼锁匠说:“师傅,快点。”

锁匠犹疑了一小会,还是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后,他谨慎地审视了我几眼,突然说:“我不是修水管的。”

“知道,如果我说是请你来开锁的,他们会又是电话又是核实地折腾半天,你知道的,管理严格的公寓楼不允许随便从外面带锁匠上门,如果需要开锁,也要由物业找指定的、有正规营业执照的锁匠。”我不动生色,知道这番陈述必会打消他所有疑虑,并会让他与我一道,对保安同仇敌忾地保持了秘密,因为,他只是个在街边摆摊的锁匠,是没有营业执照的黑户,受尽了同行的挤对与此类不公正待遇。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找过锁匠。

果然,我的话,让他心怀感激地沉默了。

我正为卖弄口才得逞而得意着呢,他又道:“不过,你怎么证明我开的锁是你家的?”

显然,他怀疑我的身份,甚至怀疑我是个温文尔雅的女贼,在利用他的技术实行入室盗窃。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警惕,而且,应当说他是个非常有职业道德的锁匠。就笑着说:“你放心,我请你开的,不是大门。”

他没再说什么,拧着眉头看电梯显示板。

4

我打开大门,回头对他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他憨厚地笑了一下,好像为自己刚才多疑而不好意思。我指了指里面的那扇门:“我一个夏天没用这个房间了,今天早晨想进去找冬天的衣服,却怎么都找不到钥匙了,所以,麻烦你帮我打开,然后,再帮我配一把钥匙。”

他爽快地说好说,手脚利落得好像在为刚才对我狭隘的猜测而赎罪。

我一声不响地看他在那把锁上忙碌,十分钟后,在空气中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咔嗒声,我的心,就迫不及待了起来,边找钱付他边问,几时能配好钥匙。

锁匠说下午。

送他出门时,和他确定了下午取钥匙的时间,然后,就迫不及待关上门,又从里面加了暗锁,就朝那扇终于洞开的门扑去。

里面的地板上,落满了细细的灰尘,阳光遍地,看样子,丁朝阳也好久没有进来过了。

一张蒙了白色布单的大床,一张梳妆台,还有一个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大壁橱,空气里有股闲置了许久的灰尘味,随着我的走动,灰尘在阳光中轻盈起舞,我捏着鼻子,掀开了蒙在床上的布单,浅粉色的被子上窝着一件玫瑰红的绸缎睡衣,看上去,像是主人并未长久离开,不过是去厨房取杯饮料或去卫生间小解了,片刻就会回来。

我提起睡衣,对着阳光看了一会,猜它的主人应当是位窈窕的女子,发了一会呆,又按原样放了回去,墙很空,与外面的墙一样,有不少挂照片的痕迹。

床头柜与梳妆台的抽屉,里面只有些零碎的女人用品,我非常想知道她的样子,翻遍了所有抽屉也没找到一张照片。

拉开壁橱的门时,一股奇异的香,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宽敞的步入式壁橱,占地足有四五个平方,与十多个平方的房间相比,它宽敞得有些夸张,分门别类地挂着整齐的冬装和夏装,它们质地优良,做工考究,优雅而妖娆,仿佛恭候着主人随时归来。

壁橱地板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干花香包,扑面而来的异香,就是来自它们。

是的,丁朝阳没撒谎,这里锁着的,只是一些遗物,再无其他,我甚至都找不到任何东西去考证他们曾经的感情状态。

我在堆满了干花的壁橱里坐下,拿起一个干花袋,用力嗅了嗅,眼泪就掉下来了,是的,我确定,丁朝阳至少每年一次更换壁橱里的干花,否则,它们不会香得这样浓郁,这足以说明,丁朝阳心里,是一直没放下她的,甚至,他是那么热烈地期待着她的归来,唯恐时光和虫子们会弄坏了她所钟爱的衣饰们而年年添置干花香包。

他像妥善保存了对她的爱一样妥善地保管着与她有关的一切。

忽然,在干花包的一侧,露出了一叠印满了文字的纸,我飞快擦赶泪,抽出它们。

这一看,心就腾地被惊飞了。

每一张纸的内容都一样,是寻人启示,惊飞我心的,是下面的照片,尽管有些模糊,但,那眉那眼,绝对熟稔。

是的,我见过她,在午夜里,她站在昏黄的楼梯灯下,直直地望了我。

我大大地张着嘴巴,任凭灰尘涌进嘴里,一股冰冷,沿着手指,快速蔓延全身,我几乎是大叫一声,跳起来,跑到客厅里,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用了足足半个小时,让自己恢复平静。

是的,她还活着,并且,她回来了。

可,为什么她没有直接回家呢?难道是无颜面对丁朝阳?我相信,丁朝阳肯定认出了她,可,为什么当他从猫眼看见她后,会惊惧到面色苍白?依着他对她的痴情期待,他应热泪盈眶才是。

我拿着电吹风,把地板上的灰尘吹匀,将我留下的脚印,一点点抚平,而我心中的疑窦,却如旺火猛炙下的沸水。

我曾天真地以为,打开这扇门,那些纠结了许久的困惑就会迎刃而解,事实却是,打开这扇门,更多的疑窦,扑面而来,让我措手不及地更加困惑了。

下午,我心事重重地去锁匠处取钥匙,回公寓时,遇到了早晨的保安,他很留意地看了我两眼,转身,向里面的休息室嘀咕了两句什么,很快,那位多嘴的保安就探出头,望着我笑了一下,说:“丁太太,水管修好了么?”

我嗯了一声,不想多说什么,我不喜欢私生活被过分关注,哪怕是以善意的姿态。

他追出来,有些小心地说:“丁太太,尽量不要从街上叫陌生人回家,这样很危险的,以前有过先例。”

我哦了一声,看着他,表示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他吞吞吐吐说:“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让陌生人到家里,结果,发生了人身侵害案。”

“呵,有那么可怕么?”我感觉,他所陈述的旧事,似乎与我能牵上些关联。

“是的,或许,丁先生曾告诉过你。”

“是么,是哪件事?”我的心,绷紧了一下。

“就是以前的丁太太,曾因叫外卖而遭到了人身侵犯的事……”

“呵,他没告诉我,后来呢?”我看着他。

“从那以后,丁太太就得了抑郁症,再然后就失踪了。”他无限惋惜,又觉得在我面前使用这个表情有些不当,就歉意地笑了笑:“其实这件事并没影响到她和丁先生的感情,只是她太脆弱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爱情是自私的,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听别人说自己所爱男子对前妻是怎样的一往情深。

5

整个下午,我满脑袋飞花,全是关于丁朝阳前妻的事。

难道,她真的回来了么?

如果是,我该怎么办才好?

夜里,丁朝阳求欢时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就捧了我的脸问:“小豌豆,你的小脑袋又在想什么?”

我怔怔看着他,说:“如果她回来,你怎么办?”

一下子,他就僵了,像风干的鱼。端详我良久,才问:“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我笑笑:“突然想知道,如果她回来,你会怎样处理你和我的感情?”

他翻身坐起来,背对着我:“只是你的假设,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我有种直觉,总觉得她就在周围徘徊,不知哪天,她就会站在我们面前,说我回来了。”

丁朝阳粗鲁地打断了我的假设:“好了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要回来,她早就回来了,哪会等到现在。”说着,就起身出了卧室,秋天的月光凉凉地撒在卧室里。

我只想让丁朝阳说真话,或许,丁朝阳知道她已回来了,也知道她身居何处,只因无法对我开口解释而瞒了我,而她之所以隐忍地藏而不现,应是有些苦衷的吧,毕竟,是她离家出走在先,而丁朝阳亦已通过法律手段解除了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她唯一能做的抗争,就是在午夜里按响门铃,把我和丁朝阳的幸福惊成一地的支离破碎。

歌里唱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不过是矫情谎言而已,爱情是自私的,没有人不想成为别人记忆里唯一的好,每一个失意于情场的人都希望自己是他想起来就挥之不去的疼。

因为,只有疼,才是真心爱过的后遗症。

每个女人都想成为所爱男人的爱情后遗症,哪怕爱已走到尽头。

这样想着,心就疼了起来,无边无垠的疼。披上睡衣,去了客厅,丁朝阳把一颗烟抽得面目狰狞,我从背后,环了他的颈:“我很怕突然有一天会失去你的爱。”

他侧了侧头,用脸磨挲我的脸:“不会的,我保证不会。”

我伏在他颈窝出,嘤嘤地哭了,他不知道我的心有多乱有多惶恐。

他掐了烟,抱我,横在怀里暖着,细细地端详,月亮悠闲地坐在高高的天上,冷静地看着我们。他圈着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串,猛地拉开窗帘,对着万家灯火说:“没有人比我们更幸福。”

可是,当我们走到书房窗口时,我却突然地难受,以前,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细节这样的话,他有没有给过他的前妻?

丁朝阳觉察到了我的走神,轻缓地将我的脚放在地板上,伏在耳边温情的呢喃我的名字,我却怃然地泪流满面,丁朝阳呆呆地看着我的脸,眼里,渐渐有了晶莹的泪。

尽管他飞快别过脸去,我还是看见了忧伤,从他脸上,缓慢坠下。

我抱着他,不想离开他半寸,哪怕天地即将沦陷,我也要,沦陷在他怀里,哪怕死亡也要,身心相连。

我终于明白,那些猜测与追问,丁朝阳不会给我答案,我亦不忍用疑惑去刨开他心上的旧伤。

6

我决定自己动手去剥开一个个疑团,哪怕终将把自己剥得泪流满面。

我坚信她回来了,就住在这栋公寓楼上。

我以保险代理员的身份,从顶楼开始,一家家拜访,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事情比想像得要困难得多,首先,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匮乏信任,提防与猜疑是人们送给我的见面礼,我不得不放下养尊处优的骄傲,一遍遍温柔解释来意,甚至,不得不搬出21楼丁太太的身份才能敲开那一扇扇满是戒备的门。

然后,我坐在别人的客厅里,顶着不耐的目光,介绍我的产品。

第一天,我拜访了十五户人家,十四位主人用婉转的矜持回绝了我,唯一一位热情的,是位中年男子,他对我介绍的产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亲自现煮了咖啡,要和我仔细研究某个险种的条款。

端过咖啡后,他坐到我身边,我往旁边挪了一下,他又挨过来,作出埋头看保险条款的样子,目光却越过了我的小衫领口。

他猥琐的目光,似乎生出了无数双手,在我的身上肆意抚摸,我心生恨恨,压着满腔的愤怒强颜欢笑说:“先生,时间不早了,我改天再来拜访。”

他说好啊的时候,目光死死粘在我胸脯上,我恨不能抡起手包砸瞎他的眼。

我逃也似地奔向门口,他却趁开门之机,在我胸上捏了一把。

见我怒目而视,他却假做关切地看看我:“是不是我开门时不小心碰着你的手了?”说着,就来拉我的手,我终于忍无可忍,指了他的鼻子厉声说:“碰你妈个头,臭流氓。”

他好像莫名其妙被屈辱了的良人一样,无辜地眨着眼睛,慢条斯理说:“小姐,只是门碰了你的手一下而已,我不是故意的。”

与这等货色讲理,只能是自找龌龊,我狠狠剜了他两眼,转身走了。

除了屈辱和愤怒,我一无所获,连烧晚饭的力气都没了,窝在沙发里等丁朝阳回来接我出去吃饭。

7

晚上,丁朝阳带我去吃韩国石锅饭,见我连饭菜都懒的嚼了,就心疼地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闭门造车写小说吧,实在写不出来了,还有我。”

我瞥了他一个眼白,他忙笑:“得了,我不该伪装强大辱没你,成了吧?”

我笑。心里,却在想,他的前妻,若不是在家做全职太太,也就不会遭到那场飞来横祸了,没有那场横祸,她也不会得抑郁症吧?女人,一旦在经济上不能独立,便会自觉地把自己归属为男人的附属品,一旦遭到性侵犯,就会自责不已,好像自己是个没有尽到职责的贞操守门员,而且,稍微狭隘些的男人,也容易这样认为。

我不想那样。

回家后,丁朝阳在浴缸里放了好多玫瑰花瓣,让我躺进去,说要给我做按摩放松一下,我闭着眼,脑子里却在盘算,今晚,她会不会来按门铃?

我微微张开眼睛,打量这个在温柔乡里全神贯注的男人,那一刻,我多想变成一只小小的虫,钻进他心里,看清里面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如我所想,午夜时分,门铃响了,丁朝阳一个冷丁就坐了起来,我抱着他的胳膊,其实,我的心里,没有太多惧怕,因为我越来越相信,他的前妻还活着,午夜按门铃是她不甘放任我们的幸福继续下去。

但是,我还是假做害怕的样子,把头伏在丁朝阳胸口,因为,我想知道,他的惊慌是不是伪装出来的,假如他明知午夜门铃响是前妻故意捣乱,而他,既不想开门面对,又不想让我对门外的人过多究竟底细的话,就会装出惊恐的样子,让我相信,门外的,真的是午夜游魂。

伪装出来的恐惧不会加剧心跳,我伏在他胸前,只是想听他的心跳有没有加速。

他的心跳得像群小鹿没头没脑乱撞,有湿湿的汗水,浸润了我的脸,我渐渐莫名。他的恐惧,千真万确是从心底生出来的。

我套衣服,丁朝阳拉住我:“你要做什么?”

我按亮灯,拿过他的衬衣,替他张开袖子:“穿上,我要请她进来坐坐。”

“小豌豆,你疯了?”说着,他猛然跳起来,按灭了顶灯。

我笑:“只有你还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见我要往外走,丁朝阳死死抱住我的腰,不肯让我去,我只好说:“我不开门,我去看看她今天穿了什么衣服。”

丁朝阳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说:不许开门。

我做了个发誓的手势,他才信了。

门铃又响了一遍,我趴在猫眼上往外看,这一眼,我的魂魄几乎要飞了出去,这一次,她从头到脚都是黑色,长长的裙子罩过了脚面,脸依然是那么白,我往外看时,她正对着猫眼,伸出了指甲猩红的手。

丁朝阳感觉到了我身体的颤抖,拼命往回拉我,我死死把在门上,我到底要看看,她是何方神圣。

她的指甲在猫眼上叩了两下,就轻轻的狂笑着,转过身去了,她黑色的长裙一寸一寸地跳出了我的视线……

我几乎瘫软在丁朝阳怀里,丁朝阳内心真实的恐慌以及她飘然而去的脚步,使我再也无法相信,她只是一个心有积怨的活人。

8

接下来的日子,我竭力镇定,依然是挨家挨户地拜访,依然会遇到寂寞的老人、满眼都是想入非非的形形色色男人,甚至,我执著的按门铃还曾惊碎了一对苟且男女,当一个男人强做镇定地开门后却发现门外站的是陌生的我时,便从惊魂未定转为勃然大怒,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恨不能抓在手里,撕成碎片。

我讷讷说先生,很冒昧打扰了您,我是保险代理……

话音未落,他就指了我的鼻子,破口大骂,骂的内容与体面的样子截然相反,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为自己辩解,只会连连说对不起,这时,门缝里露出半张妖媚却忐忑的脸,我便哑然地笑了,款款说:“先生,我是来拜访您太太的,那么,我改天再来。”

他骂到一半的话,就僵住了,愣愣地看着我,喃喃着,就软了下去,眼里的愤怒戏剧化地换成了讨好。

我笑微微地看着他:“我想和您太太谈一下给您买健康保险的事。”

他恍然般地哦了几声,飞快地眨了几下眼,我莞尔:“要不,您把这份单签了?这样,我就不必拜访您太太了。”

男人连连说好的好的。

就这样,在公寓的36楼走廊里,我做成了第一单业务,一个看似儒雅却穿了一只袜子的男人,用签一份普通邮件的态度,签下了自己的健康保险,他甚至都不明白这份保险的受益条例。

我承认,这笔业务签得有些卑鄙,但,希望他因这件事而明白,任何无故伤害他人的行径,都会受到惩罚,精神的或物质的。

比如这份业已完成的保单。

我用了一周的时间,扫完了30楼以上的住户,签下了三份单,而我真实想要的,却一无所获,遇到善谈的人,我曾循循诱导地聊起几年前的那宗失踪案,有些人压根就不记得了,有记得的,也很浅了,只记得楼上有位女子失踪,寻人启示曾在电梯里贴了些许日子。

至于后来,没有人知道。这是个人与人之间以不探究隐私为美德而将冷漠演绎得无以复加的时代。

一无所获让我心下茫然,像一片水面的落叶,在风里旋转不已。

9

丁朝阳要去广州开春季服装订货会,因不放心我一人在家而极力怂恿我跟他去广州,我不肯,说像以前一样,他出差,我回家陪妈妈。

他也就没再勉强。

去机场送他时,他一再叮嘱晚上莫要一个人在家睡,我就笑: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独自一人在家睡。

他爱怜地拍了拍我的脸,说:“小豌豆,我最爱你。”

我心下一酸,环着他的腰使劲往他怀里钻:“我也是。”

他小声说:“傻丫头,有人在看我们呢。”

“不怕,让他们看去,不就是你爱我我爱你嘛。”我撒娇。心里,却在酸酸地想,为什么他不肯告诉我午夜门外的女子貌似他前妻呢?即使是她是真的鬼魂,也没必要怕的,又不曾伤害过她,为甚要怕呢?

我的心里,没头没脑地乱透了。

他不会知道,他说要去广州开订货会时,一个主意就在我心里悄悄萌生了,是的,我不会一个人在家睡,也不会回家陪妈妈。

从机场回来,我买了瓶葡萄酒,饭后,喝了两杯,稍有微醺,胆气便陡然茁壮了些,守在窗边,看愈来愈浓的暮色深沉地笼罩了整座城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换上一套深色衣服,出门,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在这个夜晚,整栋楼仿佛分外安静,电视声偶尔从一扇突然打开的门里蹿出来,又被快速关上的门截断。

走廊到楼梯间的拐角处有个能容一人立身的小空间,里面是自来水和冬季供热管道,安一道没上锁的百页窗门。

是的,我打算藏身于这个小空间,等待或许会或许不会在今晚现身的她,是的,我不是个胆大的女子,但,写悬疑小说的我,有足够的冷静,世间女子,哪个不曾为爱披荆斩棘,而我,不过壮胆走向真相而已。

我钻进去试了试,刚好能容身,关上门,稍有些气闷,稍过一会,就适应了,只是,因为必须站姿笔直才能关上门,过不了多久,就会很累,我暗自祈祷她今晚会来,不然,站上几晚,我会累瘫的。

时间缓慢地往午夜滑去,心一点点慌乱,外面越来越静,把手机打调成静音,害怕弄出声音,我几乎要屏住了呼吸,脸贴在百页门上。

似乎有阵轻微的风从百页见钻进来,我的心,紧张得几乎要停止跳动,是的,她来了,像一片墨色的云,无声无息地从拐角飘过来。

我的目光,追随着她。

她慢慢飘到门前,站了一会,似乎有些忧伤,许久,才伸手按向了门铃,她冷冷地看着门,用气声笑了一下,又转身,飘飘地折了回来。

落脚无声地上楼去了。

我飞快钻出百页门,贴了墙,迅速地尾随了她,她像道瘦瘦的影子,飘进了一扇门,尔后,那扇门无声地,合拢了。天,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丁朝阳家的天花板竟然就是她家的地板……

我咬着小指,久久地望着那扇门,拼命想,我去不去敲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