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Love is all around

晓佳,对不起,我迟到了。

每个星期一早晨我都会来看你,两年来风雨不变。星期一是神经外科主任医生和主治大夫一同查房的日子,我耐心等候,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你的状况有了哪怕一点点的进展。

可是每一次,他们都只给我失望。两年前他们切除了你脑子里的肿瘤,手术很顺利。主任安慰提心吊胆的我,说麻|醉|药效过去后你就会醒过来。我等着,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除了你持续不断的高烧,你并没有醒来的迹象。医院终于宣布你的昏迷是医疗事故。

医生束手无策,他们甚至不清楚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最后索性归咎于细菌感染。至于是手术中还是术后,院方语焉不详。

你转入监护病房,我成为医院的常客。不知不觉,转眼两年了。

今天一早,我开车经过车站,看到了她。没错,就是那个在超市遇到,点了一杯Black coffee的漂亮女人。她站在路中央等计程车,不停地看手表。

我从观后镜看后面,没有计程车经过。想起那天晚上她喝Black coffee时的表情,我冲动地停下了车。

我想她一定是迫不得已才会上我的车。她属于那种理智到克制的人,把朋友的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

她坐在我旁边,她唇角的微笑像极了你。奇怪,我多次载过你的妹妹顾晓薇,没有一次联想到是你坐在我身边。可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竟然让我第二次想起了你。

她问我,能不能化一下妆?

看她的着装、手里的公文包,典型的白领形象。我点了点头,她不是你,你是自然的,你讨厌包装,讨厌在脸上涂涂抹抹。

她抬头问我,自己的样子是不是比刚才好多了?

我略微有些诧异,我和她并不算相识。是不是女人觉得异性的赞同比较重要?我想着这个问题,认真看她的面容。

我承认,化妆品的确能让女人容光焕发。此刻的她神采奕奕,时刻准备去征服世界般自信。

“左边的眼影有点淡。”我仔细端详后评论。

她的眼睛度数一定不低,看她眯缝着眼睛辛苦化妆的样子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戴隐形眼镜?我随口问道。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不自在。我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吗?下一秒,她的理由让我以为是错觉。过敏,听上去令人信服。我暗笑自己的无聊,就算是借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遇到堵车,我和她随意地闲聊。我猜测她只是因为搭了便车觉得不好意思,才想方设法找话题和我聊。

我告诉她,我没有正当职业,是SOHO族。她的笑容中有一抹洞悉生活真相后,泰然处之的从容。一个有趣的女人!

“有什么不对吗?”轮到我寻找话题。地铁站的标志就在前方,我突然感觉这段路程有点短。和有趣的人聊天,时间过得飞快。

她摇了摇头,话题忽然转到我的Polo上。“感觉你不应该开红色的车。你不适合这么张扬耀眼的红色。”她说道。

我愕然,为她敏锐的感觉。红色,是你的颜色,不属于我。

她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我又一次冲动了。

“乔墨笑。”我说了自己的名字。

“是微笑的‘笑’吗?”她一猜即中。

“是。”我笑着和她告别。在来医院的路上,我的心情莫名愉悦。

和一个聪明的女人聊天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更何况这个女人不止聪明还很漂亮。

晓佳,我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你不会怪我觉得其他女人漂亮吧?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你。晓佳,在我眼里,你仍然像过去那样美丽。

离开医院后,我接到晓薇的电话。她无聊的时候会约我一起吃饭,当然最后买单的总是我。

“Joe,有空吗?”

“你找我就没空了。”我走到车前,打开车门上车,“开玩笑的,有什么事?”

“问你有没有兴趣吃Pizza,我下班后带一个过来。”

我想了想冰箱里的速冻食物,换换口味也不错。晓薇五点下班,她说六点之前会带着Pizza到咖啡店等我。

我发动了汽车,倒车出去的时候想起了一早遇到的女人。我看到自己的笑容,带着一丝欣赏。

仔细一想,我和她已相遇了三次。不知道下一次重逢会是在哪里,超市?马路上?还是咖啡店?我开了收音机,电台的音乐频道正在播《Love is all around》这首歌。

当年我们去电影院看《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你挽着我的手,将头靠在我的肩膀,看到有趣的地方会“咯咯咯”地笑。你的笑声在我耳边回荡,我相信love is really all around。

我买了影碟收藏,一个人在凌晨一点看碟片。当休•格兰特抱着安迪•麦克道尔亲吻,我的身边已没有了你。

这首歌旋律依旧,晓佳,和多年前我们在黑暗的影院中亲吻时一样轻快。

顾晓薇五点三刻推开了咖啡店的门,我已做好她的玛琪雅朵。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咖啡口味,认定之后便很难改变。你是拿铁,晓薇是玛琪雅朵,给我怡口莲的新婚女子是卡布基诺,而我呢?我喜欢茶胜于咖啡。

“Joe,你的手艺越来越地道了。”晓薇洗干净手,坐下后先品一口咖啡。

我叉了一块Pizza放进她的碟子,她买的是Hello Pizza店做的夏威夷Pizza,而不是她一向坚持的Pizza Hut。我笑着问她,像她这样有品牌情结的人,怎么会突然接受替代品?

她叹了口气,放下咖啡杯拿起叉子。“Pizza Hut排队太长,有个人就带我去了Hello Pizza,我忽然觉得替代品的味道一点都不差。”

那个带你去的人,是不是“他”?我没有说名字,但相信她明白我指的“他”是谁。

晓薇尴尬地低下了头,刀叉将一块三角形的Pizza切割得支离破碎。她低声抽泣:“Joe,我控制不了自己。”

她暗恋的男人叫孟子桓,是她BBS上的网友。他们聊了一年,见面后他没有爱上她。世间事总有千般巧合万般无奈,一次街头偶遇,孟子桓对顾晓薇最好的朋友宋巧云一见钟情。

他们要结婚了。她抬起头看我,脸上的泪痕在灯光映照下像一道透明蜿蜒的伤疤。

我无能为力,所能做的仅仅是再给她一杯温暖的玛琪雅朵。

七点多,晓薇告辞了。走的时候,她的心情显然平静了很多。有时候我们低估了自己接受现实的能力,在最初的悲痛过后,其实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只是这种痛不知何时会再次发作。但有一点能肯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发作的次数会减少,还会越来越让人能够承受。

我换了一张Boyzone的CD,我喜欢那首《No matter what》。

那个今天早上搭我便车的女子在一句“I'll know our love forever”的歌词中走了进来,她站在门口,带点不安,还有好奇。

我看到她在看你的画,我走过去,第三次冲动了。

“飞走的鸟,名字叫承诺。”我也在看你的画,看了不止千次。

她仍然点Black coffee,那是她的咖啡吧?

我有一个想法,我想改变她的口味。这个念头强烈到让我理智的钟摆全部暂停,我脱口说道:“你像Irish coffee,用Whiskey调和,隔着冰凉的鲜奶油喝到的热咖啡,”我凝视着她,她的眼神在镜片后游移不定,“就像你,身上带着成熟的忧郁。”

上帝!我在发疯!我怎么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说这么肉麻的恭维话!我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幸好她只是微笑了一下,并没有任何过激反应,我松了一口气。

“Black coffee,老板。”她不改初衷。

她的固执解救了我的无措。

她说:“原来我是你的Last order。”

我的Last order,早已经被你定下了。不过我依然笑了,觉得她的反应极快,说的话也不会让人感到乏味无趣。

她在纸杯垫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章语默,和我的名字似乎有一点相像,我莞尔。和她的相遇,难说不是一种巧合?

我不知道章语默从事何种职业,她一直坐在吧台前的位子上,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我偶尔瞥上一眼,她写下的东西比较像重要摘记。那杯咖啡她没喝完,我恍然大悟她的用意何在。

我说过,今天大概她不会是Last order了。真是一个固执到可爱的女人!

我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替她续杯,直到所有的客人都告别,除了她。

“语默小姐,现在你可以点你的Last order了。”

她爽朗地笑,笑声中带有一点诡计被识破的淡淡惋惜。“Black coffee.”

“固执的女人。”我故意叹气,动手煮今晚最后一杯咖啡。

她结账离去后,我的目光扫到柜台上被我放进玻璃罐中的怡口莲。晓薇走的时候,我忘了拿给她。我拧开瓶盖,倒了一粒在手心。

鲜牛奶巧克力夹心太妃糖,我撕开糖纸,想起曾经送给过一个喜欢Black coffee的女人。不知道她有没有吃那粒糖?

章语默,我希望能再见到她。

我一成不变的生活加入章语默这个名字后,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她每个夜晚都会来我这里,坐在吧台前的转椅上。她只点Black coffee,难以改变的固执。

她的工作是销售,她的气质很难让人联想到这个职业。章语默的身上有一种清冷的淡然,即便她和我谈论的是挑剔的老板、苛刻的客户,她所用的语气也是置身事外的调侃。

极清醒的女子,明白生存和生活的区别。我端给她咖啡的时候难免会想,是什么原因让她爱上了Black coffee?抑或在她看来,这正是生活的本质?

苦苦的,涩涩的,但在最后给人余味无穷。

我多数时间倾听顾客的牢骚,用微笑作为回应。咖啡店仿佛一个简易的人生舞台,来来往往的演员很多,每个人背后都有各自的悲欢离合。

晓佳,开一家咖啡店是你的梦想。我忘了问为什么,是不是你想看看别人的生活究竟如何?

在你昏迷之后,我开了“幻影”完成你的梦想。我代替你,目睹了形形色|色的人生。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男人,在“幻影”的门口徘徊了好几天。终于有一天他推门进来,问我过去这里是否有过一个车站。

当初我和你来买房,我们在这个地方下车。好几年过去后,这里的车站往后迁移了一条街,我和你的新房在等待它的女主人。

我告诉他车站换了地点,我看到他的脸上有失望和如释重负。如此矛盾的表情同时出现,让人奇怪。

得到我的答复后他没有立刻就走,反而走到吧台点了一杯皇家咖啡。

咖啡馆开张后,我做的最多的咖啡不外卡布基诺、拿铁、摩卡三种。Menu上的其他花式咖啡相对而言价格略高,因此乏人问津。他没看Menu就直接点了皇家咖啡,看来是喝惯咖啡的行家,我打起了精神。

我将煮好的热咖啡倒入杯子,然后拿来一把银色的调匙,倒了一小杯白兰地。我用打火机点燃调匙上的方糖,迅速地浇上一点白兰地助它燃烧。火焰很美,幽幽的蓝色。

我和他沉默地看着火焰渐渐熄灭,我将融化后的方糖和着黑色的咖啡一起搅拌,递给他。

“你喝过吗?”他忽然问我。

我点了点头。学做咖啡的时候,我喝了很多杯不成功的作品。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喝了一口咖啡后,他告诉我来这里是为了完成很多年以前的一个诺言。

“我喜欢的女孩出国前,我送她到车站,约好五年后的今天在这里见面。”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下个月就结婚了,突然想起这件事。真看到她,我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呢。”

他轻松地离开,彻底放下一段往事。不知他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想起曾经的约定?

在我以为这个故事就此结束后,我居然遇到了其中的女主角。她像他那样在门口徘徊,走进来问我这里是不是有过一个车站。

“在我走之前,我们约好五年后的今天在这里见面。”她伤感地说,“他一定是忘记了。”

是他或者她,谁记错了约定的日期?有那么一刹那,我想告诉她那个男主角来这里等过她。

没必要了,他下个月将成为新郎。

阴差阳错的人生,他们两个没有缘。

我为她做了一杯皇家咖啡,声明是免费奉送。如果他们重逢,我相信他也会为她点这种咖啡。

当舞动的淡蓝色火焰慢慢熄灭后,我按了控制灯光的按钮。灯亮起的同时,我看到了语默。

人生如戏,我的位子在观众席上。我始终清醒旁观他人的悲欢。

章语默是其中一个演员,我告诉自己。但在看到她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更了解她。漂亮的女人固然让人喜欢,聪慧的女人更让人欣赏,何况她兼而有之。

她的眼神微微伤感,但很快恢复常态。她是一个理智的女子,一直都是。

星期天晚上,外面下着绵密的细雨,阴冷的天气。

章语默两天没来,我竟然有一点不习惯。连着一个星期看到同一个人,做同一种咖啡,乍然不见的确会不习惯。我努力说服自己。

我用收拾抽屉排遣心头莫名其妙的烦躁,发现写有她名字的杯垫。

“章语默。”我念着这三个字,想起星期五和她对彼此绰号的讨论。

我们都是谐音类。那个夜晚我是这么说的吧。

我和她对视,看到一丝欣喜。巧合,或是——缘分?

晓佳,对不起,她有点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