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杰利·潘科想吃早餐之前,他已经去过三家酒吧和一家妓院。

他觉得,这句话是极好的开场白:“今天早上,在我吃完鸡蛋跟土豆煎饼的时候……”不管是在酒吧的里间,还是教堂的地下室,此话一出,一定会引起大家的注意。言谈风趣,博人好感,那不就是他来纽约的一个原因吗?过有意思的日子,当然,还要让别人觉得自己有意思。

还有,你也不得不承认,是为了试试人到底能有多么堕落,这个目的与早餐前就想去三家酒吧与一家妓院的想法也非常吻合。

今天他吃早餐的地方是一家叫小周的希腊小餐馆,位于第六大道与西十二街的交叉口。他并不真的是这里的常客。妓院在第二十八街,莱辛顿大道东边数过来第二家,就在几家印度熟食店和餐馆的那一带,大家都管那地方叫咖喱山。蔬菜咖喱饺与花椰菜烩土豆,可不是理想的早餐,反正这些店不到中午也不会开门。可他挺喜欢第三大道上的向日葵餐馆,他在妓院完事以后,常常会到那里坐一坐。

可是那天早上,他还没到饿死那份上,而他原定的下一站是去格林威治村里的查尔斯村和伟佛利村,所以,他穿过三十二街,朝第六大道走去。这一段的第六大道原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世贸中心的双子塔,但现在只能看到遗址,下城天际线上缺了一块。一处被删除的景观,他不止一次这么想。

这会儿,他坐在小周餐馆的一个火车座里,面前摆着一杯柳橙汁、一份西式煎蛋卷,外带一杯咖啡,加奶,不加糖,这有多堕落呢?现在是十点钟,他要在十一点前到玛丽琳那边,下午一点前离开,今天剩下的时间就清清闲闲,没事可干。也许他还赶得上贝里街两点半的聚会。他离开玛丽琳家后,可以先到聚会场所,用钥匙先占个位子,等他晃回来的时候,就有位子好坐了。这功夫可省不得,等到聚会开始才进去,你就只能站着了。

复原,他想,这个城里就数它的门票最火了。

他让侍者替他续一杯咖啡,微笑示谢,这家伙走开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盯着他走出去,对自己这种行为只是转了下眼珠。屁股挺翘的,他心想,可那又怎么样呢?

假使他出现在性上瘾(“性上瘾”一词最早见于美国心理学家派·卡耐斯博士所著的《走出阴影:解读性上瘾》一书里。心理学界认为性行为会使人上瘾,是因为某些人的性习惯能乎合“行为上瘾”的三大条件。不少外国心理学者均认同“性上瘾”的存在。性上瘾者因为心理问题强迫性地以性行为去满足与性无关的心理需要,如宣泄压抑、压制自卑感等。性上瘾的行为通常令当事人身心受到极大困扰,更会令他周遭的人受到滋扰。)匿名者互诫协会的聚会中,他暗想,应该没人会让他滚到外边去吧。但是,他的生活会因此而变得无法控制吗?未必吧。说得直接点,他能应付得了这又一个互诫项目吗?他现在参加嗜酒者互诫协会,三年来,略微清醒了些。而且,由于在他的生命中,毒品也占据一定的分量,所以,他还得把两次嗜麻醉剂者互诫协会的聚会,挤进每一周的日程表。此外,他父母都是酒鬼——他的父亲因酒而死,他的母亲借酒而活——所以,他也参加了嗜酒者成年子女协会,偶尔去参加一下这种聚会。(但也不是去得太频繁,因为会上尽是些哭诉、埋怨,还有“要理解你完全正当的愤怒”之类的话,让他觉得牙疼。)

由于约翰·麦克是个酒鬼(还是个清醒的酒鬼,反正他们已不再是恋人了),他每个月还会去几次嗜酒者亲友会。他痛恨这个聚会,大多数他在那里见到的人,他都想狠狠地打他们两耳光——嗜酒者亲友会组织,他的辅导员总是这么称呼他们。但这也说明了他多么需要这个聚会,不是吗?也许不见得吧。很难讲清楚。

清醒了三年后,他每天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造访三家酒吧,一家妓院,吸入馊啤酒的酸臭和精液的腐臭味儿。这些地方都在切尔西,与他在九西街十七号的住处只隔开几个街区。这里暂时是他的安身之地,没电梯,只租得起公寓顶楼。每天早上他来清扫的时候,酒吧、妓院当然是大门紧闭。他有钥匙,进得门来,脚步轻盈,绝对不在发出恶臭的地方停留太久。这里有酒味、人体的气味、各种香烟的味道以及亚硝酸戊酯(亚硝酸戊酯(amyl nitrate),人们经常误用为硝酸戊酯(amyl nitrite),是一种舒张血管的黄色不稳定液态化合物,被用作毒品吸入以产生极度兴奋状态。)吸剂的那种臭袜子一般的气味,还有一些别的气味,某种房事以后难以形容的臭气,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比单独只闻一种更可怕。他闻到了恶臭,把这股恶臭赶掉,打扫并拖洗了地板,又清理了厕所——天啊,人这种动物真他妈的恶心——好不容易,他才把椅子从桌子上翻下来,把吧台凳从吧台上搬回原位,然后锁好门,朝下一家前进。

他一家家酒吧挨个儿地打理,有一种逐渐走出深渊的感觉。第一家是“死之列”,第十大道西边的一家皮衣酒吧(性变态者惠顾的酒吧。)。这里有一个小房间,在里面,所谓安全的性,不只是戴保险套,而是全副武装,把整个身体都包起来才算数。第二家叫“脸颊”,在第八大道与第二十街上,里面聚集着附近的一帮人,有初中生模样的小朋友,还有爱他们的老玻璃(指上了年纪的男同性恋者。)。最后一家在第二十三街的直人酒吧(正常人、非同性恋者光顾的酒吧。)——来的人五花八门,集中代表了邻近社区的各色人等,有同性恋、异性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共同的特征就是每个人都像是快渴死的样子。这地方叫“哈力根”——有人叫它哈力丹——这里没有大麻、注射瓶与夜间遗精的邪气,但也不是说,瞎子走进来,会误以为这里是布鲁克林植物园。

在他酗酒的那段日子里,杰利的夜晚,多半是从哈力根开始的。他跟自己说,他来这里接触人群,喝两杯,然后才有办法面对一整个夜晚。他当然不会在这里猎艳,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找性伴侣。他知道有人在这里喝醉了,会一起回家,但那基本上和性无关。

在这里喝完两杯酒、在男厕所吸了一两条可卡因以后,他就会觉得去同性恋酒吧是个不坏的主意。所以,他会踏上前往“脸颊”的路上。在那里,他可能会遇上一个想带回家,或是可以跟他回家的人。如果没有找到,那么他就准备在“死之列”酒吧画下今夜的句点,完全不记得他曾经做过什么,或是跟谁做过什么。几个小时后他醒来,不是为他记得的事情恶心得要命,就是为他忘记这么多的事情害怕得要命,主要是看他到底丧失了多少记忆。

现在,他只有在早晨才会到这些地方去,清理、打扫、拖地,临走前,拿走二十元酬劳。“死之列”的经理,也许是因为场地太过不堪,会把二十元塞进一个上面写了他名字的信封里;“哈力根”和“脸颊”就干脆得多,二十元放在柜台的收银机旁。

然后就是妓院,这里的清理功夫比较费时,但他还是会在一个多小时后离开。他会找到一个信封,甩紫色的签字笔,写上他的名字,杰利,字体纤细柔媚,看起来是出自女人之手。里面总是一张大钞,一张簇新的一百块;仔细想想,只花了那么点时间,却能拿到这么多钱,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但话说回来,他有时候会想,瞧瞧她们单单“吹一次箫”能赚多少吧。

玛丽琳·费雪住的是一间公寓,位于查尔斯街一栋四层褐石大楼的三楼,距离查尔斯街伟佛利没多远,离小周更近,走路不到五分钟。破晓时有些阴暗的天空,现在清朗许多。六月的第二个礼拜,最近几天的天气舒服得不得了。去玛丽琳家的路上,他突然发现他的脑里、在意识层的外缘,响起一段旋律;有的时候,他认为是自己送给自己的一个信号,让他有机会找到真正的感觉。然后他反应过来了,这是一首描述喜爱薯片、喜爱骑摩托车漫游、尤其喜爱六月的纽约的歌。

是啊,他想,谁会不喜欢这些呢?他曾经在旧金山住过很短一段时间,那里,每天都像春天,也待过每天都像是夏天的洛杉矶,他终于明白天堂会有什么问题了——你会觉得腻。如果不是每年有一段时间天气坏透了,你怎么能够感受好天气的动人心弦,怎么能从其中汲取动力?在纽约,难过的日子有好多种——就拿雨来说,有大雨、毛毛雨,还有阴沉沉要下不下的雨。冬天的气温冻死人,阴风阵阵,寒气逼人;酷夏却是泥泞遍地,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都自成一格,都有让人觉得难过的特点;但是,每个季节也都有醉人的美好时光,一旦碰上了,可得好好珍惜。他听到他的心在唱歌。

“我爱纽约”

“更胜从前……”

这是新的标语,九一一之后诞生的新标语。在标语旁,通常还有一张被修改过的格拉泽图案(格拉泽(Milton Glaser)一九七六年的经典作品《我爱纽约》(I Love NY),用心形符号代表“爱”。九一一以后,格拉泽对其逬行了改版,成为《我比以前更爱纽约》(I Love More Than Ever),心形符号上添了缺口。),那颗心有条刺眼的疤,像一颗受过病魔摧残的心脏。他在一个橱窗陈列的T恤上,第一次看到这个新图案时,竟然感动得哭了。不过,那个时候,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会让他泪光闪烁。举个例子来说,《纽约时报》每天那些关于死者的简历,他读不下去,却又忍不住不读。

情感终究难免磨损消逝。你身上有条疤,就跟那个心脏一样,你舔舔伤口,继续忙碌,然后,你就好了。或多或少吧。

从人行道到玛丽琳的褐石公寓大门,得爬半段楼梯。他爬了几级楼梯,来到大门口,摁了门铃,等了老半天,确定没人应门,这才掏出钥匙开门。他一步两格阶梯,直往上爬——三年前,嗑药、酗酒,颓废到谷底的时候,爬一段楼梯像硬把自己给拽上去一样,天啊,你看我现在——来到玛丽琳门口,他又摁了摁门口的电铃。钥匙已经在手上了——这阵子,他身上有一大堆钥匙,完全不像一个跑龙套的角色,还相当喜欢那种挺粗野的感觉——又等了半晌,确定玛丽琳不在家,这才开门进去。

屋里跟猪舍有得一拼。

当然,这么说是有点夸张。屋里没有脏到这种地步。他每个星期帮她清理一次公寓。一般来说,家里的状况还算可以,但有的时候也是惨不忍睹。今天早上,就是最惨的那种,屋内凌乱的程度跟大风刚刚刮过差不多。

烟灰缸里,尽是一些烟屁股,有的烟嘴上有口红印,有的没有。一对宝石玻璃杯,一个里面盛了半英寸的琥珀色液体,另外一个已经喝干。干的杯口上有个口红印,另外一个没有。

昨天的《纽约时报》,许多版面散落在房间四周。一个长椭圆形的镜子放在一张桃心木的茶几上,他敢打赌,上面一定有残留的可卡因,再旁边,是一瓶开了瓶的野火鸡威士忌,一个塑胶冰桶里,还有半桶水。一副胸罩,一半盖在冰桶上,另外一半垂在茶几上,当然,她的上衣就在附近,柠檬绿,真丝,他见她穿过一次,甩在安妮皇后式的高背椅上。没看到裙子,却见到一条黑色便裤,丢在椅子旁边,黑色的短衬裤会不会就塞在椅子的角落?

天啊,福尔摩斯,我觉得一定在那儿。

沙发的一个垫子被拖到房间的另外一边去了,他琢磨了半天,猜想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躺椅两侧各有一个桃心木小桌——有点咖啡桌的意思,孟买公司出品,价钱不高,造型却不俗气。其中一个小桌上有一对书靠,夹了三本书,苏珊·伊撒克、尼尔森·地密尔与朱蒂斯·罗斯纳的《寻找古得巴先生》,他始终觉得这本书对玛丽琳有一种图腾式的价值。在沙发右边的另外一张桌子,有三个小动物雕像,大概是西南边祖尼族(美国原住民。)的物神:一只毕卡索大理石雕成的野牛、一只背上插满羽箭的玫瑰石英熊,外带一只土耳其玉兔,三只动物原本排得好好的,在一个从儿童餐具组中拿出来的小碟子周边。碟子里面有些谷粉,现在却散落在桌面跟地板上。野牛与熊躺倒了下来,小兔子跑到哪里去了?

小碟子里的谷粉撒了,他想,熊可能饿急了,吃完谷粉还不够,顺便把兔子也给吞了。过一会儿,他觉得他多虑了,等会儿把公寓打扫干净,就会在角落里找到它。

他不止一次把玛丽琳的公寓拿来跟他前一个清理的地方——东二十八街的妓院——相比。他打扫那个地方已经好几个月了,其实都还好,不至于乱到无处着手;大部分的时间,不管是待客室还是单间,总整洁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许厨房的料理台上,有些脏兮兮的杯子跟盘子,要他放进洗碗机里,垃圾筒里有一些不堪闻问的东西,要他装进垃圾袋里,拿到楼下运走。但是,那个地方总是很卫生,称得上是井井有条。

是吧,这不就是职业跟业余的差别吗?

他转了转眼珠,为自己觉得羞愧。玛丽琳是个小可爱,怎么可以拿她跟妓女相提并论?尽管如此,他的脑中还是浮现出了她自己说这话的样子,丰满的嘴唇似笑非笑,声音中混杂了波本威士忌与烟草的气息,始终带着讽刺的调调儿。她自我嘲讽的幽默感,是他最沉迷的一点,而且——

天啊,她在家吗?

因为她的卧房房门紧锁,这是很罕见的。也许这就是家里为什么这么乱的缘故。她的公寓通常比较乱,她也不是担心别人嫌她邋遢,在外人打扫之前,会顺手先收拾一下的那种人。但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客厅里见过她的内衣,而且,她至少会把酒瓶的瓶盖盖好,把镜子收起来。

睡晚了,是不是?那么,她起床一定也很迟。就让她睡吧,直到所有的杂务都做完了,再打开吸尘器。如果吸尘器把她吵醒的话,就等她从卧房出来,再替她打扫;如果还是没动静,这个星期就跳过卧房吧。

她不会有个伴在房里吧?

想一想,觉得不大可能。客厅里的衣服都是她的,那个男的,不管是谁,总不可能看着她把衣服都脱光了,自己还坐怀不乱,衣冠楚楚吧。顶多就是这家伙办完事了,从卧房出来,很体贴地把卧室门关上,一路把衣服穿回身上,静悄悄地离开这间公寓。他来的时候,大门并没有反锁,不过这也不代表什么,玛丽琳经常忘记反锁房门。有的时候,她在家会反锁大门,有的时候,一整天不在家,也不记得反锁。

他吹起口哨——还是那首歌,六月纽约,他就是没法把旋律从脑中撇去——然后进到厨房,继续打扫。

他是在嗜酒者成年子女协会中见到她的,听她用挖苦的口吻跟与会者一起分享她与父母相处的经验。他猜她是一个演员、深夜俱乐部的女歌手(至少也是到处去试戏的女招待)、在外外百老汇偶尔客串,在兼差演员工会中登录过名字。她也许还配过音,因为她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低沉的嗓音,点缀着酒精与烟草的风尘气,感觉起来就像是滴着蜜的砂纸。

她这个人挺有型的,这倒不是说她很美。她的五官太过强烈了,组合起来不够秀气,脸型的棱角也尖锐了一点。她动人心弦,主要是因为她落落大方,散发出一种朝气,不管在哪种地方,能量都能灌满整个房间,让你不得不注意她、盯着她看。这种特质是假冒不来的,不管上几个演员训练班都没用,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但她就是有。

“这是因为我是狮子座的缘故。”她解释说。“我的太阳宫跟其他几颗行星,都落在狮子座,天生就该当演员,成为大家注意的焦点,但我完全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的意愿。谢天谢地,否则这会是怎样的生活?”

她生在布鲁克林区,在长岛长大,大学在宾州念,年纪轻轻就结婚,年纪轻轻就离婚,接下来的十几年,都住在格林威治村。先是在格林威治街上,一栋战后盖好、丑得没法看的白砖公寓里,租了一间单居室套房,七年前,搬到查尔斯街上的这栋褐石整层式公寓,一直住到现在。

“一般的工作,我差不多都做过。我最想继续做下去的工作,是帮一个年轻的摄影师当助理,他人真的很好,但病得太重了,没法工作。然后我到继续教育学校上了几门课,你可能不相信,我真的找到了我人生的目标。没过多久,我就拿到房屋中介执照,进了这一行。这个地方是我第四件的承租中介。我不知道带多少人去那种比鸡窝大不了多少的房屋,也做了不少转租的业务,但是,直接承租的,这还真是第四个案子。我第一眼见到它,发现这是一栋褐石公寓,然后又知道它是受到租金稳定政策的保护,租金绝对不会调涨,我知道,我不可能把它让给跟我不相干的顾客。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办法让那对很甜的小夫妻觉得,这个产品对他们来讲完全不合适;接下来就是替自己填申请表,赶紧租下来。我因此被开除了,因为我犯了这行的大忌,但管他妈的呢,我终于找到梦寐以求的公寓。你猜我花了多少时间就找到新工作?五分钟。”

那天聚会之后,他们俩找了间星巴克喝咖啡继续聊。幸好有这一段,否则他们永远不会有认识的机会,因为从此之后,她再也不去嗜酒者成年子女协会了。她跟他说,硬要她去那种地方,实在是太无趣了。他可以理解这点,但也不免怀疑:其实她是要避开任何会让她直面她自己与酒精的关系的活动,他觉得在饮酒方面,她自己肯定是有点问题的。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还控制得住——一般人和清醒的酒鬼在一起时都能控制住的——但有一次,她略微跨过警戒线,他就发现了她眼神细微的变化与五官些许的扭曲。

别弄错了,他的工作是帮她清理公寓,不是对她作道德评价。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在嗜酒者互诫协会中遇见她:可能,她已经戒酒成功了,也许还困在酒精之中。管他的呢,反正她现在的情况不错,至少,她觉得这样还成。

然而,到底她的未来会怎样,从她的起居室的状态可猜不出。今天早晨肯定不行。

这不就是他涉入的起点吗?他帮她打扫公寓、洗杯子、清理烟灰缸,把她的脏衣服放进浴室的洗衣篮、把各式各样的东西归放原位。但他就是找不到那只土耳其玉兔——难道她把它带到床上去了吗?那玩意儿是石头雕成的,抱着睡也不会太舒服吧——他把新鲜的谷粉放进小碟子里,野牛跟熊,一边一个放好。他把垃圾打包,提溜到楼下,放进后院的一个垃圾筒中。接着清理浴室,刷洗洗脸盆、马桶,还有那个旧浴缸。不知怎的,这活计总会带给他说不出的满足感。他第一次帮人洗马桶的时候,差点没有吐出来;但人总是会习惯的,这些日子,洗马桶让他很有成就感。这还真是奇怪。这是大家都会有的毛病,还是同性恋特有的怪癖?

终于清理完客厅、厨房、浴室跟她用作工作室的小房间了。他拿出吸尘器,感觉有些迟疑。他走向卧房,把耳朵贴上去,转了转门把,房门开了。

里面很暗,但厚重的窗帘缝里,还是透进一些光线,让他勉强可以辨识出房间另外一边的那张床上她的身形。他叫她的名字——“玛丽琳?”——声音控制得宜,如果她半睡半醒的话,一定会注意到他的呼唤;如果她睡得很熟,也不会把她吵醒。显然她睡得很熟,一点动静也没有。

该不该开吸尘器呢?如果不开的话,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卧室原封不动,整间公寓也没有吸尘。噪音可能会把她吵醒,但也许她也该起床了,也许她跟人约好了也说不定。既然她能把内衣丢得全客厅都是,把野火鸡的酒瓶打开,任凭酒香散到空气中,那么,忘了设定闹钟就没什么好意外的了。说不定现在有个华尔街新贵,正在豪华大厅踱步,脚踝都快走断了,等着玛丽琳带他去参观梦想中的豪宅。

他铁了心,把那部旧胡佛吸尘器的插头插上,启动开关。如果她还是呼呼大睡,很好,表示她需要睡眠;如果,她因此而醒来,更好。

他还记得她发现他靠什么过日子的时候,有多兴奋。“这是一份恢复性的工作。”他解释说,“有意愿的活,其实可以当成终生的事业。我只要把我的工作逐步发展成一家服务社,开一家清洁公司就行了。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未免复杂了一点。我希望我的日子简单些。我赚的钱还过得去,房租低,拿现金,工作结束之后,有足够的时间参加下午的康复聚会。”

“但是,到妓院去打扫……”她说,“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就那么回事?你帮某个人打扫,他觉得你做得不错,就把你介绍给另外一个人。”

“所以,刚巧有一个妓院老板到酒吧喝酒——”

“差不多,倒过来就对了。”

“那些人是什么样子?那些女孩?”

“说她们是女人可能比较合适一点。说真的,我没见过什么人。有一次,我到那里去安排点事情,顺便拿钥匙,倒瞥见过一两个女人。没什么特别的,我不知道怎么说,女人就是女人啰。”

“她们都穿什么衣服?”

“拜托,我哪注意到那么多?跟我说话的那个,我猜她是经理——”

“老鸨。”

“应该是吧。四十到四十五的样子。如果在街上碰到她,我会以为她是美容师。”

“真的?”

“也满像,你知道的,那种行政秘书,或是展览室经理。不是印象中很俗艳的那种,而是充满自信的中年妇女。”

她问了好些问题,最后,她问他说,帮不帮一般人清理房间,“像我。”她说。

他说,“一般人?”扬起一边眉毛。他说,他的确有一两个个人顾客,一个星期帮他们清理一次住处,但是,一天不能超过一个。在他们离开星巴克的时候,他已经把她排进每周服务的名单里面了。

他打扫的时候,她多半出去了,只是偶尔在家。有的时候,她坐在桌前工作,电话与电话之间的空档,他们就聊两句。在街上,他们也碰过一两次。她对自己的感情生活很是不屑,总用一些怪话去描述,有时会问他对她的发型有什么看法。(他刚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一头油光亮丽的枣红色头发,及肩长度;两个月前,她把它剪短了,显得俏皮些。)没多久,她就把他当成闺中密友。他是同性恋,所以,她总觉得他是带有Y染色体的女友,跟他说什么都行,把他当成小弟弟。却又不必承受家庭的负担。

“我在想。”她说,“哪次有机会,我能不能到妓院去看看,兼个差?”

“你是说像《白日美人》(凯瑟琳·德纳芙的经典作品之一。她在片中饰演一个为了满足性欲而下海卖淫的贵妇。)?”

“有点这个意思。但我有预感,如果长得像凯瑟琳·德纳芙的话会比较吃香,我可能太老了。”

“你今年几岁?三十八?”

“你的意思是三十八算什么,看上去还像二十九,是不是?”

“正是。三十八岁不老啊。”

“那间妓院里面的女人多半是几岁?”

“又不是我开的妓院,我怎么知道她们几岁?我在打扫的时候,通常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男人在那种地方,是想要年轻的女孩吧,是不是?”

“我完全不知道男人想要什么。”他说,语气有点狡猾。“不管是在妓院,还是在别的地方,我都不知道他们究竟要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不会真的要做吧。”

“真的下海,大概不敢,但幻想一下也不错。”

“行啊,好好享受吧。”他说,“幻想是没有年龄限https://www.99csw.com制的。”

吸尘器的声音没有把她吵醒。电话也没有,在吸尘器的噪音中,他没有听见电话响声;但他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工作室电话响铃的灯号在闪烁。他关掉吸尘器,竖起耳朵,等她起来接电话,但她没有,电话又响了两声,答录机接了起来。

他又站着等了一会儿,蹙紧眉头,接着又开始工作。他用一根细细长长的附管,吸去窗棂上的灰尘,感觉起来像是一只长颈鹿在吸可卡因。这让他想起放在客厅的那面镜子。他已经把它放到厨房的滤网上了,残余的可卡因已经冲进下水道了……也许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突然之间,这个想法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脑里。他站着没动,分辨他的焦虑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没错,镜子上几乎确定有可卡因,但早被玛丽琳跟她的朋友吸得差不多了。没错,茶几上还有一瓶没盖的波本威士忌,他还闻到很浓的酒味,洗杯子的时候,又闻到一次。没错,他现在戒酒了,上帝的恩典,该谢的人太多了,只能谢天;但是,对于各种诱惑,不管多么虚无缥缈,不管是真的,还是想象,只要威胁他戒酒后获得的清醒,他都会全神因应,绝不怠慢。

毒品已经清理干净了,酒瓶也盖得稳稳当当。不过,话也要说回来,他哪天早晨不是从一屋酒气(啤酒、烈酒)开始的?他身边的瓶瓶罐罐,都是等待他去品尝的各色酒类。他就像是一只有鸡舍钥匙的狐狸,死之列、脸颊、哈力根一路过来,哪一家不能让他喝个够?幸好,他的心灵总能召唤出无穷无尽的痛苦设想——心灵,辅导员跟他说,真是一个糟糕的东西——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真正因此而感到过不安。

他在酒吧里,也经常碰到毒品;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大麻吸得呆若木鸡的人,哪里会留神毒品撒得到处都是?地板上、厕所里都有,他不止一次一眼就在吧台看到那些玩意儿。清理公寓的时候,他也经常见到合法或是非法的麻醉药品——在某名模的内衣柜里找到几盎司的上等白粉、某某网站执行长的床边的桌子有一大罐戴克斯麦尔(一种含有安非他明的药物。安非他明是一种兴奋剂,服用后会使人异常兴奋。坐立不安,有的人会变得过分注意细节,开始不由自主地反复清理房间。),有了这么多安非他明,你不认为他其实会自己打扫房间吗?一天扫上个四五次的。

每个药柜里面当然都有些药丸。各式各样的镇静剂,新的、旧的,琳琅满目,有些老玩意儿,他还分辨得出——在罪恶深渊打滚了好多年,他的药理知识比得上一个大学毕业生——有些新产品,就不是他弄得明白的了。尽管他不再碰毒品,但是,毒品可没停止发展,照样日新月异。什么东西都在进步。他有时在刮胡膏旁边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不禁想:如果瓶盖突然跳开来,两颗药丸(天啊,三颗就更好了),在他还没有搞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之前,跳进他的嘴巴里(看得呆了,连闭都闭不上),顺着喉咙滑下去,该怎么办?这不能算是真正的失足,对不对?如果这些药丸硬要跳到你的喉咙里的话。

这些胡思乱想只会让他忆起过去的荒唐行径,倒不会不堪回首、怀忧丧志,也不会心头一凛,暗自警惕,最多就是让他持续参加各种聚会。这不就是记忆的真正功能吗?是不是?

所以,他不怕玛丽琳的酒瓶、药柜,当然,还有,上帝请帮助我,她的内衣柜。

说真的,现在,他真的不能收拾收拾就走吗?除了卧房之外,里里外外,他都打理得很干净,再做下去,一定会把她吵醒的。她可能需要好好睡一觉,她可能是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的。说不定他在打扫酒吧跟妓院的时候,她还在派对流连;说不定他在大吃蛋卷的时候,她的伴侶才很体贴地关上房门,轻轻地走出去,让她静静地再睡一会儿……睡?

如果她还在睡,他告诉他自己,他就轻手轻脚离开这里,让她睡到自然醒。他还可以留一张纸条——“吻你千百万遍,却叫不醒我的睡美人。明天再来帮你整理卧室。爱你的,杰利。”

如果她还在睡的话……

他站在卧室门口,深深地吸一口气,吐出来,又吸了一口。他打开门,让眼睛习惯房间里的黯淡。

她还在那里,跟他先前看到她的姿势一模一样。四肢摊开,一动也不动,依旧睡得很沉。他刚才乒乒乓乓地打扫了好一阵子,好像一点也没有吵到她。

她的房间有一股味道。不是很臭,但如果要继续这样睡下去,最好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实在很难分辨这是什么味道。性、酒精、香烟……

他走到床的另外一边,打量着她。她背躺床上,头朝一边。床单只盖到她的腰部。他盯着她的胸部看,希望它会跟着她的呼吸起起伏伏,但是,它动都没动。他这才了解,他不能期望她的胸部会动、不能期望她还会呼吸。其实,在他还没打开房门之前,就知道她是这个下场。

他又深吸一口气——没错,除了性、酒味、烟味之外,还有一丝古怪的气息,像是厕所的味道,也像是肉市——他伸手过去,两根指头摸了摸她的前额。

就像是牧师,他想,替死者涂油。

她的肉体摸起来冷冰冰的。他不能让她恢复温暖,无法让她的胸膛再次起伏。

“喔,小玛,”他大叫道,“宝贝,你把你自己怎么了?”

他连忙抽手,想把床边的灯打开。不应该碰任何东西,他心里很清楚,但是,把灯打开应该可以吧。否则的话,要怎么确定你没有看错?

他只敢碰开关,扭开之后,眼睛连眨好几下,一时之间,没法适应这种强光。他看着她,发现她脖子上的伤痕,嘴里喃喃自语,“喔,天啊,原来有人把你杀了。”他想,原来是坏人把床单拉到你的腰部,关上门,走人。

他按住她的脉搏,希望能感觉到微弱的跳动,这太可笑了,他当然不可能有任何感觉。她死了,他的朋友玛丽琳死了。他不想碰她,不想把手指放在她的前额,但他还是做了,也许想确定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也许只想证明,如果敢的话,他也做得到。她的手腕也是冷冰冰的,了无生气,完全没有脉搏。他放开她的手腕,退开一步,离床远了些。

在他开门之前,他还想要离开;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法离开了。他有道德上跟法律上的义务,不管多不情愿,还是得做他该做的事情。

床边的小桌上有部电话。但他不敢碰,改到工作室去打。他拨了九一一,报上自己的名字与她的住址。是的,他确定她已经死了。是的,他会留在原地等到警员抵达。没有,他没有碰任何东西。

他挂上电话,开始大笑。他很清楚现在绝对不是笑的场合,他的朋友兼顾客的尸体,就在隔壁房间,他的好友玛丽琳,已经断气。他想,可能是惊吓过度,才不得不笑吧。

真好笑,是不是?你得承认这真的很好笑。

喔,没有,他没有碰任何东西。上帝禁止他做任何破坏犯罪现场的事情。他只用拇指与食指扭开电灯,用脚轻轻推开卧室房门。他非常小心。

锁上马厩,他想,在所有马匹都已经跑掉之后。上帝救救他吧,他专业能力早就发挥得淋漓尽致,把公寓清理得一干二净了。地板干净得都他妈的能吃了。你是天生的打扫高手,要怎么维持犯罪现场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