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决意 第四章

13

八月八日?

好不容易等到八点,野田健一给藤野家打了电话。即使升入三年级后就引退了,在社团活动上凉子也依然属于剑道社。剑道社的晨练促使她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八点打电话给她应该不会有问题。可出人意料的是,接电话的竟是凉子的父亲藤野刚。

“我女儿睡得正香呢。”藤野刚直截了当地说,“昨晚好像干了个通宵。要叫醒她吗?”

“不、不用了。我过会儿再打来。不是什么急事。”健一听得出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跟藤野刚讲话,自那个夜晚以来还是第一次。

那个健一差点杀死父母的夜晚,仿佛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好吧,过会儿我叫凉子打给你。”

“对不起了。”就在健一落荒而逃似的想要挂断电话时,电话听筒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野田同学,”即使在电话里,藤野刚的声音也依然气势逼人,“你很精神啊。”

“哦,是啊。”健一惶恐地回答。

“凉子说,你们挺厉害的。”

健一无言以对。

“其实我也有同感。神原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连我都感到震惊。”

具体指哪件事呢?这种例子太多了。

“谢谢。”健一此刻只能想到这个回答,可随后他又漏出了一句多余的话,“您今天休息吗?”

“哎?”凉子的父亲似乎很惊讶,他应该没想过对方会问起自己的事。他笑道:“我马上要上班去了。昨天晚上是睡在家里的。”

他的语气有点半开玩笑的意味。也许他的女儿们平时总会问他:爸爸,今天你在家里睡吗?

“我是城东三中学生的家长,也是凉子的父亲。我的立场比较微妙。加油啊!”他说道,“不过,可别偏离主题了。”

他挂断了电话。凉子的父亲所说的“主题”指的是什么?健一看着电话机,沉思了好一会儿。?

跟往常一样,辩护方会在上午九点来这里碰头。今天要研究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提供的那张通诘清单。大出俊次也要来,因为清单中或许有他熟悉的电话号码,必须一一挑选出来。

昨天晚上,即使没有通宵,健一也忙碌到了大半夜。他将和小林电器店老板见面时的谈话记录整理成一份报告。

从岩崎总务那里听说小林电器店时,健一为这条亲自发掘出的线索兴奋了好一阵,见面交谈后却发现并无多大的价值。小林大叔是个热心肠的小老头,他认真听健一介绍校内审判的情况,一一回答了健一所提出的所有问题。

然而,这些回答的内容可谓空洞无物。

时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七点半。当时NHK的电视新闻正好结束,时间应该不会错。小林大叔看到店前的电话亭里有一个男孩。看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就向他打了个招呼,问他是不是遇上了麻烦事。男孩说自己没事。那是个非常懂礼貌的孩子……

讲到这里还算有点条理,再往下就不行了。小林大叔连男孩的长相和穿着都记不清。他对岩崎总务说这男孩就是自杀的孩子,也只是根据当时的印象作出的主观想象,没有任何证据。小林大叔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并表达了歉意。

每当健一给出提示时,小林大叔会顺着他的话修正自己的记忆。注意到这一点后,健一不敢再提示了。没想到,要发掘出他人八个月前的记忆,竟是如此困难。

小林大叔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店前的这间电话亭以前发生过很多事,会成为观察青春期少年的一个“窗口”,所以自己非常关注这间电话亭。诸如此类。

“十二月二十四日看到的那个男孩身上有一种不寻常的氛围。一看到他的背影,我就想起了很多年前大疏散那天的情形。那可是战争年代你知道疏散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为了躲避空袭,从城里逃往乡下。我那时是去亲戚家避难的,也有些小孩是一起集团疏散的,因此和自家的大人分开了。”

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太平洋战争时期的苦难、战后闹饥荒之类,听得健一差点失去耐心,笔记记到一半就停下了。

等他自顾自地讲完一大堆话,健一赶紧拿出六张照片给他辨认。此时已经浪费了将近一个小时。

这些照片都是和北尾老师商量后收集起来的。柏木卓也、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桥田佑太郎四人,还有另两名没有关系的男生作掩护。健一将六张照片一字排开,让小林大叔辨认。如果一张张拿出来,对方可能会从拿照片的动作或顺序上察觉到健一内心的期待,影响他的客观判断。这是健一从图书馆里一本叫《证言?审问的心理学》的书中临时学来的。

小林大叔看了六张照片后,大摇其头,一个也没有辨认出来。不过健一总觉得,只要多给他一些暗示,他就会对每一张都点头。

总之,他的记忆非常模糊。

因此,健一在撰写递交给神原辩护人的报告时,不由得大伤脑筋。没用的废话自然要全部省略,但那段对大疏散的回忆还是保留了下来。健一觉得,这样比只写一句“那孩子的模样有些惶恐不安”要具体形象得多。

敲门声响起。若是神原和彦他们,那也太早了。

“小健。”

健一一惊,是母亲。他慌忙打开房门。

野田幸惠没有穿睡衣,而是穿戴得十分整齐。没有化妆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头发倒梳得一丝不乱。

“今天又有朋友要来吧?”

“嗯、嗯。”

“我做了三明治放在冰箱里。时间久了会变硬,要趁早吃啊。”

早餐已经和父亲健夫一起吃过了,所以母亲提到的三明治是用来招待朋友的。

“妈妈要去医院了,估计要到下午才回来。”

“我中午可能也要出门……”

“没关系。只要锁好门就行。”

健一“嗯”了一声。

母亲看着健一的眼睛,腼腆地眨了眨眼睛,脸上泛出笑容。

“交到了好朋友吧?我听你爸爸说过了。”

爸爸连这种事都跟妈妈说吗?

“听说是暑假里的合作研究,很用功。替我向你的朋友问好。”

母亲关上房门,离开了。健一用双手抱住了脑袋。

母亲没说“这些活动会不会影响复习?会不会因此考不上理想的高中”之类的话。这倒挺奇怪的。她可是个悲观主义者。

父亲是如何向母亲说明的?比起内容,健一更在意这一点。

好在意啊。

这样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九点五十分才来。大出俊次头发蓬乱,脸也没洗。他闭着眼睛,一看就知道没睡醒,而且还很不高兴。

“叫他起来花了不少时间。”

神原满头大汗,看来把大出拖到这儿来着实费了他不少力气。大出俊次一进野田健一的房间立马扑倒在床上。

“让我再睡一会儿。”说着,他一头埋进枕头。健一大惊失色,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我的床……

竟然有外人睡在上面。要是让有洁癖的妈妈看到,肯定得大惊小怪老半天。更何况如果让她知道健二的“好朋友”竟然是大出俊次,说不定会当场晕倒。

健一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神原冷眼斜视盖着毛巾毯、背部朝外蜷缩着的大出,捅了一下健一的侧腹,用手势表示:把耳朵凑过来。

“多亏大出睡懒觉,有新收获了。”他小声耳语道。

“什么收获?”

“跟他妈妈见了个面。”

健一不禁瞪大了眼睛:“大出佐知子?”

“除了她还有谁?”神原似乎很高兴,“其实,她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人。”

为了保险起见,神原在早晨出门前给大出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就是大出佐知子。听说俊次还在睡觉,神原和彦赶紧跑到大出家临时居住的那幢周租公寓,那时俊次依然睡得死死的。

“他妈妈觉得不好意思,想去叫醒他,结果失败了。于是,我们只得让他再睡一会儿,顺便聊了几句。”神原和彦从书包里取出一张四折的便笺,“这个,就是他妈妈写的。”

是有关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大出的不在场证明的记录。

健一展开便笺,见上面用漂亮而有特色的字体,一条条罗列出大出俊次当天的行动。

“大出白天的出门状况,他妈妈不太清楚。还有,说他妈妈那天去出席表演宴会是他记错了,那是二十五日的事情。”

从这份记录上看,那天晚上七点半左右,大出母子一起吃了晚饭,那时父亲大出胜还在外面。他是九点左右回的家。

大出社长是带着客人一起回来的。客人是三名穿西装的男子。他们一到家就直接进了麻将屋,还叫佐知子准备酒和小吃端进去。

客人回去时’已是凌晨两点多,在此之前,大出社长还叫佐知子添了两次酒和小吃。佐知子进麻将屋时,发现桌子上竖着麻将牌,客人们抽着烟,屋子里烟雾缭绕。

“这天要来客人的事,大出社长早就跟大出和他妈妈说过了,说是来谈重要生意的,可能需要介绍自己的家属,要大出母子待在家里。

“大出也被叫到麻将屋去了?”

“就他妈妈所知,没被叫去过。不过,”神原和彦提高了声调,“在大出家,大出社长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既然他事先吩咐过,俊次就不可能随随便便跑出去。”

健一心中不由得一惊:柏木卓也的死亡推测时间是凌晨4020电子书到两点之间,大出家来客人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前到凌晨两点过后。

“俊次的妈妈对儿子因校内传言而苦恼的境遇很清楚,作为母亲也有点于心不忍。”神原招招手,示意健一靠近一些,并用更低的声音说,“家中有来客,对确立大出的不在场证明非常有利,对吧?

“当然。”

“可是,柏木死后,无论是大出被传为凶手的时候,还是举报信事件重燃话题,津崎先生去了解情况的时候……”

大出胜都严令大出佐知子不准将来客的事告诉外人。

“声称即使说出来大家也不会相信。”

“这个有点……”

“不仅如此……”

由于对方是生意上极其重要的伙伴,被替察盯上就不妙了。这是大出胜的说法。所以这事连警察都不知道。

健一看着神原和彦的脸,神原对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妈妈会把这个信息告诉我们,真是难得。”

“因为我们不是警察,是孩子,并且还是大出的朋友。”

神原和彦指了指那份记录最下方的一行文字:「环球兴产」

“这是客人的公司名称?”

“没有正式介绍过,是大出的妈妈在他们交谈时听到的。”两人四目相对,相互点了点头。

“我向大出的妈妈保证过,绝不在法庭上提到公司的名称。”

不然的话,大出佐知子说不定要挨丈夫的揍。

“可是,知道那些人的来头,会大大提升证言的说服力。至少对法官来说是这样的。

听闻此言,健一并没有点头,而是眯起眼睛看着神原和彦:“这么说,你又想调查这家公司了?”

“嗯,要不要委托他们试试?那家大方的侦探公司。”

“允许我啰唆一句,风见律师可是叫我们别插手啊。”

“所以就更想知道了,不是吗?”

健一心里又有点发毛了。辩护人异常高涨的工作热情,怎么看都有点邪门。心里的想法又忍不住漏出嘴边:“真是恶劣的兴趣啊。”

这时,电话铃响了。健一跳了起来,一把抓过电话听筒。

打来电话的是藤野凉子,声音很清醒,一点没有刚睡醒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今天睡懒觉了。”

“是藤野凉子。”健一告诉神原后,对着话筒说,“昨天,我们去见了津崎先生和森内老师。”

健一自然地用上了恭敬的语气,对此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也许因为对方是检察官吧。

“我们决定让森内老师做辩护方的证人,这样她能更好地说明毁弃举报信的事。”

“明白。”藤野检察官简短地应了一声。

“我跟辩护人商量过,为了保持平衡,让津崎先生做检方的证人比较……”

“哪有保持平衡的道理?津崎先生也当你们的证人好了,他原本就主张柏木卓也是自杀。”

真干脆。

“还有,我们的校内审判不必完全像真正的法庭那样,将证人严格分为‘检方证人’和‘辩护方证人’。这一点需要和井上法官好好落实一下。证人分属两方会增加办事的束缚和障碍,我觉得还是自由一点比较好。”

说到这个层面上,健一就应付不了了。他把电话让给神原和彦。辩护人接过电话后,听着检察官的话,不时“嗯、嗯”地回应着。

“不过,即使只是出于形式上的需要,也要保持‘主要询问’和‘交叉询问’的顺序。”

说到这里,他们的意见好像统一了。健一则快速在手边的笔记本上写下“必须与法官商量”这几个字。

“藤野同学,你可真行。”神原用略带嘲弄的口吻说,“你和HBS的茂木记者达成交易的事,我们听森内老师说了。也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也觉得这是压制那家伙的最佳办法。”

对此,凉子又说了些什么。听得入神的神原和彦对健一抬起了眉毛。什么意思?

“明白了。还有一点,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协助调查的吗?”

凉子提高了嗓音,在一旁的健一也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从感情上来说……”“不正确的……”之类的片言只语。

“我们还没有确定,不过应该不像你那样完全持否定态度。”

然后,神原又默不作声地认真倾听起来。

“这由他本人决定,我并不反对。我让野田听电话。”将听筒递给健一后,神原和彦说,“检察官有事要对你说。”

健一有点慌张。会有什么事呢?

“野田,你能在法庭上对发现柏木遗体时的情况作出证言吗?神原说,这得由你自己作主。”

健一很惊讶。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摊上这样的角色。

“可这样好吗?我可是辩护人的助手啊。

“你也是遗体的第一发现人,有什么办法呢?出于面子,神原不会主动让你出庭作证,而是让我叫你出庭作证。没问题吧?”

怎么可能拒绝呢?“没、没问题。”

“只需就事论事地作出说明,不必事先准备,凭记忆陈述就可以了。”

不用揣摩角色,上台就演。

“我们的校内审判处处都在打破常规啊。”

“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审判,只能按能够实现的方式来办。拜托了。”

健一以为凉子要挂电话了,可谁知她还有话要说。

“神原还在吗?”

神原和彦将听筒按到耳朵上后,低声地惊呼起来:“哎?你真是无所不知嘛。”

凉子又说了些什么呢?

“已经没事了。只是有点热感冒罢了。”

好像在说前天神原身体不适的事。健一顿时也感叹起凉子的无所不知,可马上想到这可能是古野章子告诉她的,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神原和彦又“嗯”“好的”应了几声,再次将听筒递给健一。

“挂掉好了。”健一说。

结果是对方先挂掉了。听筒中响起“嘟――嘟――”的声音。

“她都说了些什么?”

“因为工作量太大,与其委托私家侦探,还不如增加助手。她也热心过头了。”神原和彦说道。从表情来看,他并没有感到不快。

健一心中一动:如果藤野凉子和神原和彦不是在如今的情况下相遇,也许会成为非常亲密的好朋友。他们同样聪明,又志趣相投,长相也很般配,就算变成一对恋人也是顺理成章的吧。

真正应该做辩护人助手的不是我,是藤野凉子。哪怕让藤野凉子做辩护人,神原和彦当助手也成。如果这两个入联手,检方便只有举手投降的份了。

“藤野要茂木记者作为证人出庭。”正当健一胡思乱想时,神原和彦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健一不由得瞪起了眼睛:“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不是自找麻烦。如果我是检察官,我也会这样么做。既然达成了交易,茂木记者对检方而言便是个不错的证人。”

果不其然,他们连思路都一样。

“这么说,你对此早就严阵以待了?”

“没那么夸张,只是早就料想到了而已。”

“可这样的话,三宅树理没问题吗?茂木记者一追究,最受不了的不就是三宅树理吗?”

“野田,你很为三宅树理担心啊。”神原和彦的语气相当柔和,“这事交给藤野,没问题的。不过,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妥,野田你应该更了解藤野才对啊。”

健一感到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这时的大出俊次正在健一的床上打呼噜,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藤野昨晚一宿没睡,可大出为什么也睡不醒呢?”健一说。

“他妈妈说,他一直是个晚上不想睡觉的夜猫子。”神原和彦似乎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他妈妈还抱怨这孩子太不省心。”

健一心想,他已经多次受到警察的管教了,哪里只是省心不省心的问题。

“以前从没想过,”神原说道,“大出的母亲在家长中似乎也挺受孤立的。”

“那是她自找的。”

从健一的语气听来,好像他就是城东三中其他家长的代表似的。

“这我知道。可是,当母亲的竟然对我这样的小孩抱怨,也够可怜的。我还从来没遇到过呢。”

“你还想当大出家全家的辩护人?”

“今天你说话很冲啊。怎么了,你也没睡好?算了……”神原和彦搓了搓手,“我们来看一下通话记录吧这份文件记录了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柏木家打出和接到的电话。昨天柏木宏之打电话来说,NTT终于寄来了通话记录,随即便发来了传真。

文件中列出了七个电话号码。一天内竟有七通电话,这对一个普通家庭而言算是比较多的了。如果是新年,那还说得过去,因为要打电话拜年。可在圣诞夜就有点不自然了,日本人毕竟还没有养成到处打电话祝贺“圣诞快乐”的习惯。

七通电话中,有两通是打出去的。一个是市外的号码,另一个是市内的号码,并且就在附近地区。柏木宏之在那个市外的号码旁写下一句话:大宫的祖父母家,是妈妈打给大宫的奶奶的。

针对剩下的六个号码,神原和彦首先拨打了从柏木家打出去的那一个。电话接通了天秤座大道的一家西式糕点店。那家店健一也知道。确认过后,神原便挂断了电话。

“一定是为了订购圣诞蛋糕。”

剩下的五个都是从外面打来的号码,都是市内的。其中两个就在本区内,因为区号相同。

“剩下的三个里面,这个是新宿区的吧?这个是哪儿的?赤坂那边吗?”健一看着这些数字咕哝道。

神原略感惊讶:“你看号码就知道是哪个区的?”

“基本都知道,只要在东京都中心的二十三个区内。”

不可思议的是,拨打这五个电话号码的结果都是无人接听,而且也没有设置自动录音。

“这是怎么回事?”

“都是公用电话吧。”

只要没有正好路过的热心人,觉得铃声太吵了去接听一下,电话肯定会一直这么响下去。

“这份清单也太不为我们考虑了。要是除了电话号码,还能列出电话拥有者的姓名和所在地就好了。”

“不,这样也够了。”神原和彦摇了摇头,“地点无所谓,重要的是通话时间。”

将这些电话记录按通话时间排列如下:

①上午十点二十二分 本区内

②中午十二点四十八分 不明

③下午三点十四分 赤坂?

④下午六点零五分 新宿?

⑤下午七点三十六分 本区内

“有人频繁地和柏木联系。”

确实如此。

“间隔都在两个半小时左右,像是在定时向他通报着什么。”

健一回想起来了:“我和向坂行夫在天秤座大道的麦当劳看到柏木时,是傍晚五点左右。”

这段时间里,没有电话打来。

“这么看,柏木知道这段时间里不会有电话,可以放心外出。”神原和彦偏了偏脑袋,嘟嚷道:“能这么断定?”

“我觉得可以。从通话次数上看,那绝不是柏木厌恶的电话。”

如果是讨厌的电话,不接不就完了?如果觉得恐怖,柏木也只要无视电话铃声就行。

“譬如,第四通电话打来的时间或许是第三通电话里约好的。”

健一双手抱胸,注视着自己写下的通话记录表。结果他发现,这份以前没有引起重视的通话记录,不正是一件胜于雄辩的物证吗?

“⑤号电话应该是从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来的吧?”

因为时间上完全吻合。

“确认一下吧。我来跟小林大叔说!”

不等神原作出答复,健一便拿起了电话听筒。小林电器店那位好谈往事的大叔听到健一的名字和要求后,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现在,我就来拨打⑤那个号码。”

健一的手指有些发抖。

结果立刻出来了。电话那头传来了小林大叔的声音:“没错,这就是我的店门前那间电话亭的号码。你是叫野田吧?刚才你也打过这个电话吗?”

“是的。我打过。不好意思。”

“刚才我店里有客人,没能出来接。”

小林大叔似乎有些后悔。

“没关系的。不过这下就搞清楚了,谢谢您!”

健一看了看神原辩护人的脸。不知为什么,辩护人眯着眼睛,显得有些吃惊,随后又问道:“那又怎么样?”

见到辩护人的反应,健一差点从椅子上倒下来:“你这算什么反应?这难道不是一个重要的事实吗?”

那天下午七点半刚过,电器店的小林大叔看到了那名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少年,还和他说过话。他对岩崎总务说,那少年一定是柏木卓也。但是,他没有从健一带去的照片里认出柏木卓也。对大出俊次他们的照片也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小林大叔的证言只是他自己的想象。

而此番确认后,事情有了转机。⑤号电话似乎是向柏木卓也通报情况的一系列电话中的一个,还是在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的。

小林大叔看到了那个打电话的少年。

可辩护人的反应相当冷淡。

“事到如今,我们有必要为这个兴奋吗?小林大叔看到的那个少年和柏木卓也很像,和大出他们不一样。这本身就是对我们有利的证言。我们可以向陪审员提出,那天被告和他的同伴没有打电话给柏木,至少⑤号电话不是他们打的。再说……”辩护人耸了耸肩,“小林大叔的记忆本就十分模糊,这可是个致命的弱点。你在报告中不就是这么写的吗?”

神原和彦用手指弹了弹健一花了不少力气写成的小林大叔的证言报告。

“但是,⑤号电话是从那里打来的,现在不是很清楚了吗?”

“这确实没错。”神原的语气稍稍缓和,“对不起。其实我也不想泼你冷水。”

两人陷入一阵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最终是神原和彦打破了沉默我觉得,这五通电话是谁从哪里打来,电话内容又是什么,这些全都不知道也无所谓。”

“无所谓?”

“因为,大出即便要叫柏木卓也出门,也不可能如此有耐心。我们的被告不具备这样的计划性。”

这倒是真的。健一也这么认为。

“是啊。如果换作大出,他一定会作出更急躁的行为。”

“是吧?”

原来是这样啊。健一叹了一口气。空欢喜了一场,还以为是个重大发现呢。

“那么,这通电话是谁打的?”

“不清楚。”神原和彦苦笑道,“只有问柏木卓也本人才能知道吧。”

这说法也太莫名其妙了。

“难道就这么一直不明不白的?”

“有什么问题吗?有必须查清这个的理由吗?既然知道这几次通话都来自公用电话,调查起来就会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得出结果,结果也可能和柏木卓也的死无关。”

辩护人说的没错。要说可能性,也确实是这样。可是,怎么有一种正被花言巧语哄骗的感觉?

“不只是这件事。只要是一桩案件,无论经过如何严密的调查,也总会有一些不甚明了的部分。真正的法庭审理也是如此。这五通电话恐怕也是这样的吧。”神原和彦说道,“我们都是外行,时间又紧迫,要想把一切都调查清楚几乎不可能。小林大叔的记忆很模糊不是吗?连他看到那个背着帆布背包的少年的时间也可能有出入,也许不是七点三十六,而是七点四十五之类的。”

神原的话合情合理。但健一仍然无法释怀。

辩护人似乎不想深究这份通话清单。

只是因为太费事或者不重要吗?

“明白了。不过剩下的②到④到底是不是公用电话,我还想确认一下。”

“嗯,那就麻烦你了。”神原的口气未免太过轻描淡写。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健一觉得自己的喉咙口好像有东西梗着。

他可不想就这样终止谈论,便继续咬住这个话题不放。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如果换做是你,一天内有那么多电话打到你家,你都接听了,你的父母不会说些什么吗?”

“真烦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电话”“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诸如此类。

“如果是我们家,我妈会怎样我不知道,我爸肯定会说。”

“会发火吗?”

“不会,但肯定会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之类的。”

柏木家难道不会发生这样的对话吗?

“说不定柏木有专线电话。”

健一大吃一惊。今天的神原辩护人太不正常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怎么了?”神原和彦反问道。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不知道。

“这里不是写着吗?柏木的妈妈用同一部电话打给过大宫和蛋糕店。柏木怎么会有专线电话呢?”

神原辩护人瞪大眼睛愣了一会儿,又猛地垂下了脑袋。

“对不起。我今天真够笨的。”

“你没事吧?”

“在我们家,作坊和住宅的电话是两条线,我搞混了。”

健一的内心深处吹过一阵冷风,这种感觉已经有过好多次了。

神原和彦也是人,总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可这也太傻了……

“谁傻了?”和毛巾毯融成一体的大出俊次朝这边翻了个身,粗声粗气地说着,脸上满是怒容。

“不是说你。对了,你也该起床了。”

“烦死了!”大出俊次说着,身子又朝里翻了回去。他把手伸到T恤下面挠着小肚子,这副模样该说不成体统呢,还是不拘小节呢,柏木一直闷在家里,光是这样他妈妈就很担心了。一天之内有这么多电话打进来,觉得奇怪也很正常吧?”

神原和彦坐直身体,点了点头。

“可是,无论是面对警察的询问,还是老师的关心,柏木功子都回答说,卓也当天没有任何反常的举动。”

柏木卓也是不是因为被人叫出去了,才会在半夜来到教学楼楼顶?自举报信骚动以来,这番疑问便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然而,柏木功子的证言却丝毫没有改变。即使在《新闻探秘》节目中,她也一句没提到过那天电话很多的情况。

“这说明他父母都没发觉。”健一说。他的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所以,柏木知道电话打进来的时间。”

如今的电话不会一来电就马上响起。无论母机还是子机,来电后都会先亮灯,同时在液晶屏上显示一些信息。

只要守在电话机旁,看到亮灯和显示后马上接听,电话铃就不会响。”

“可是,等电话来,不会很麻烦吗?”

辩护人,别作这种无聊的反驳。要不,这算是在考验我?

“如果要等一个小时,那当然很累了。可如果只等十分钟呢?说好‘下午三点到三点十分之间打来’,到时候守在电话旁,就不怎么麻烦了,不是吗?如果子机是无绳电话,那拿到厕所里去等也行。”

“明白了。确认一下吧。”神原好像拗不过健一,显得有点焦躁,“看来,中间隔着柏木宏之这个代言人还是不行,应该直接和柏木功子接触。”

“柏木房间的电话也要确认。越快越好,最好是马上就去……”

神原和彦指了指床,说道:“是应该抓紧,可在此之前,还得先处理好这家伙。”?

大出俊次洗了把脸,这才完全睁开了眼睛。他一个人几乎把健一的妈妈野田幸惠做好的三明治全都吞下了肚。

通话记录上剩下的五个号码,他一个都不知道。对于这些都是公用电话的说法,他很爽快地表示了赞同。

“谁会在家里打这种危险的电话呢?”

“大出也会用公用电话?”

“用。我那个被烧掉的家后面就有一间电话亭。”

俊次待在家里也听得见电话铃声,他常常一听到铃声就从阳台上翻出去接电话,暗中策划好路径,连鞋子都预先放好了。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对健一而言实在难以想象。

“还记得那间电话亭的号码吗?”辩护人问道。

大出俊次立刻答了上来。这便是他使用过许多次的证据。而这个号码和通话记录中的五个号码一个都对不上号。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你怎么会没有传呼机呢?”

听了神原和彦的问题,大出俊次竟然两眼直冒凶光。

“怎么了?不可以吗?”

“就是有点想不通。有个传呼机多方便啊。”

“以前我也有过一台。”俊次的语气听来很不服气,撅起的下嘴唇上还粘着鸡蛋三明治的馅料,“前年圣诞节,我是跟一些高年级的家伙一起过的。”

他们无所顾忌地大闹了一通。大出胜知道后,暴打了他一顿。

“老爸顺手就把传呼机没收了。”

「正因为有了这种玩意儿,你这笨蛋才会被那些坏家伙带出去!」

“后来就一直没有了?不会吧。你不会偷偷买一个吗?”神原和彦继续追问。

俊次白了他一眼。“买了。”他气势汹汹地说,“去年暑假买的,后来又被老爸没收了,还挨了揍。怎么样?你满意了吗?”

神原和彦笑道:“没有再买吗?嗯,还是不买的好。不,应该买一个才好。”

传呼机上的通话记录也许能成为辩护方的证据。

“反正我没给柏木打过电话。”说着,他在T恤和短裤上胡乱擦了擦刚才拿三明治吃的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短裤的后插袋里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

“对了。这个,我带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笺纸,“你不是要我写二十四日那天的行动记录吗?”

他将纸戳到神原的鼻尖处,又“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写是写了,可这玩意儿真能管用?”

健一探过头来看了看这张纸,一下子就泄了气。

字写得太难看。一行行的字上下起舞,歪歪扭扭。要看清写着什么已经够累了,内容就更别提了,净是些“睡觉”“游戏中心”“不知道几点”“便利店”之类含糊的用词。并且,只有那天下午的活动回忆得比较详细,晚上八点以后就只写了一句“在家”。

“你还记得七点半左右跟你妈妈一起吃晚饭的事吗?”

“晚饭是吃了,”俊次打了个很响的饱嗝,“时间记不得了。”

“是跟你妈妈一起吃的吧?”

“老妈不在。她去看宴会表演了。”

这是他记错了。

神原和彦展开便笺,摊在桌面上。

“还记得晚上九点钟左右,你爸爸带着客人回家的事吗?是来家里打麻将的客人。”

大出俊次灵巧地挑动一边的眉毛,看着神原问道:“上次你也问过这个问题吧?”

“我想再确认一下。还记得吗?”

又一个饱嗝后,俊次摇了摇头:“我没跟客人见过面。只记得老爸说,那晚有客人要来,要我待在家里。仅此而已。”

看来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大出俊次确实没被叫到麻将屋里去过。

“大出,你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是不会知道客入的进出以及家里别的地方的情况吧?”

俊次露出牙齿,显得十分不耐烦:“我家太大了。”

“嗯,那倒是。不过已经烧得一干二净了。”神原追问道,“我再问一次,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大出你一直在家,对不对?直到早晨为止,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是吗?可不能撒谎啊。”他强调了一遍,“你要是撒谎,我总会知道的,因为我可以去证实。”

健一发现在这一瞬间,大出俊次的眼中只有眼白,没有眼黑。曾听人说过,鲨鱼发起攻击时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证实?”俊次怒吼道,“什么意思?去向谁证实?”他猛地站起身,把椅子都带倒了,“向我老妈去证实吗?是不是?”

隔着桌子,他一把揪住神原和彦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你要把我老妈也卷进来,是不是?我不是跟你讲过了,不要把我老妈卷进来!我不是讲过了吗!”

大出俊次将神原和彦从椅子上拖了起来,用力摇晃着,似乎马上就要动手揍他了。健一说不出话来。他没胆量上前去劝架,也没有拦住俊次的臂力。桌上那只俊次用来喝大麦茶的玻璃杯映人眼帘。他一把抓起玻璃杯,将杯中残存的茶水泼到俊次的脸上。

这真是名副其实的“泼冷水”。

被泼了一脸的大麦茶后,大出眨起了眼睛。健一的心跳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起反作用了吗?那家伙会发作得更厉害吗?

大出俊次垂下高耸的双肩,松开神原和彦的衣领,一把推开了他。神原和彦摇晃着身子,双手按在喉咙口,开始猛烈咳嗽起来。刚才被大出俊次揪起来时,他险些窒息。

俊次呆呆地站着,眼睛恢复了正常,刚才那鲨鱼般的眼神已不知去向。

“不是,我们要,把她卷进来……”神原和彦痛苦地喘息着,“是你妈,主动,配合我们的。她……很担心你啊。”

说完,神原再也忍不住了,俯下身子干呕起来。健一见状,赶紧跑去抚摸他的背部。

“今天真是倒了大霉。”嘴上这么说,神原却依然在笑,“下次你要是再这样……”

“你还是别说话了。”健一拦住了神原的话头,抬起头看着大出,替神原说出了下半句,“我们就辞职不干了。”

大出俊次默不作声地撩起T恤的下摆擦了擦脸。然后扶起椅子,坐了下来。

“昨天,老爸他……”大出的声音太小了,不光是健一,连还在干呕的神原也抬起了头,“又被警察叫去了。”

一大早被叫去,下午六点过后才回来……

回来后,老爸又叫来税务顾问,搞了一大堆账本,两人一直折腾到很晚才结束,老爸还不时咆哮几声……”

税务顾问走后,大出胜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像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起初声音很大,马上又变得很小声,偷偷摸摸地谈了很久。

“现在租的公寓里也有老爸工作用的房间。”

就在大出俊次房间的隔壁。

“就因为这个,你昨晚才没有睡好,是吧?”终于调整好呼吸的神原和彦抬起身子说道。

健一突然明白了。大出俊次表面上总是突然发火,大声吼叫,大吵大闹,然后又马上开始傻笑。大家都认为这是他的本性,才留意不到别的方面。其实他的内心也相当不安,精神状态很不正常。他不仅担心自己,也担心父母,因此变得更容易冲动。

对他而言,担心他人的感觉,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吧。

“我想听听老爸在说什么,可听不到,所以我……”他伸手抓过被健一倒空的玻璃杯,将杯子底部贴在耳朵上。“就这样,贴在墙壁上。”

“偷听啊……”神原和彦笑了,随即又咳嗽起来。健一忍住笑,再次抚摸起辩护人的后背。

“听到些什么?”

“老爸说的生意上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不过听得出他们在谈钱。

“保险金还没有下来,老爸他很犯难。”他嘟囔着,“最近连零花钱都不给我了。”

大出俊次也很害怕。

神原和彦坐回椅子上,脸上的表情表示他已经没事了。健一从洗手间拿来毛巾。

“我现在这么做,对吗?”大出抽着鼻涕,“公司那边很惨。我必须担心那边,因为我是继承人。

“具体而言,”神原冷静得惊人,“假如你父亲的公司面临危机,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大出俊次又吸了一下鼻涕,拿T恤衫的下摆胡乱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似乎用不着毛巾。

“没什么能做的吧?”神原和彦说,“如果是这样,你还是把精力集中到证明自己的清白上为好,这样至少还能让妈妈放心一点。”

大出俊次低下头,撤起嘴,低声说:“我倒想问问你……”

“什么?”

“你真是个让人犯恶心的浪蛋。没人这么说过你吗?”

神原辩护人无法回答。

大出抬起头,看着神原。这次倒并不是要打架,可看上去态度更恶劣了。

“你自己明白吗?混账透顶。脑子快,嘴会说,心眼黑。其实,你要比我坏多了。”

健一的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了。

“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你老爸杀死你老妈的时候,应该连你一起弄死;要不,你老爸在上吊的时候,应该把你吊在身边。这样就好得多了,你说是不是?”

健一猛地将手中的毛巾扔向大出。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朝大出俊次猛扑过去。

他并不想揍大出。他做不出这种英勇行为,只是想扑上去阻止。大出吃了一惊,一闪身就躲开了,健一反倒摔在了厨房的地板上。

健一的气势丝毫不减。他站起身来大叫道:“不准说这种话!”

你根本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谁都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你要向他道歉、道歉!道歉!向他道歉!”他一边喊着,一边准备再次扑向大出俊次。

身后有人抱住了他。没有别人,只有神原和彦。

“别拦我。你这个混蛋!”甩开神原的手,健一也对他大喊大叫起来,“为什么能容忍他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拦住我?被他这么说,你不觉得窝火吗?”

神原和彦体格和健一不相上下,也不躲不闪,健一一下子就揪住了他。就像刚才大出对神原那样,健一也抓住他的衣领摇晃起来。

神原丝毫不予抵抗。健一摇着摇着竟哭了起来,于是停止摇晃,拽着神原的双手很快松开了。他全身瘫软,一下子坐到了地板上。

“我也想过。”头顶传来神原和彦的声音,沙哑、低沉,轻到只能勉强听见,“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了?所以……”说到这儿,他噎住了。

健一抬头看着他。只见他脸色惨白,毫无表情,却站得笔直,和大出俊次正面相对。

“其实,我那时就知道……”

对面大出俊次的脸一片苍白。

“我知道,自己早就死了。”

和父母一起死了。

“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幽灵。我是幽灵。”

柏木卓也问过丹野老师的残酷问题,再次浮现在健一的脑海里。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吗?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

“是一个幽灵在做你的辩护人。”神原和彦的眼睛是干的,“如果你不愿意,可以解我的职。我绝不会主动辞职。”

大出扒下肩膀上的毛巾,穿过厨房跑了出去。很快,玄关处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今天是内讧的日子。”难以置信的是,神原和彦居然向瘫坐在地上的健一露出笑容,“总之先休息一会儿吧。休息半天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闹到这个地步可真是遗憾,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健一问。

为什么要忍受到如此地步?

就算问了,他也不会回答的吧。可健一太想一吐为快了。

“你当那家伙的辩护人是有原因的吧?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健一盯着地板,语气就像发牢骚似的,“如果有什么原因,请告诉我,不然我可要崩溃了。”

神原在健一的身边蹲下了身,健一则抬起了半个身子。辩护人的眼睛里还是干的,都干透了,仿佛沙漠。

健一想到了沙漠。这家伙就是在沙漠里游荡的幽灵。

“我不想告诉你。

“哎?”

“我不想回答。不想说。”

这其中肯定有原因。

健一泪流满面,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上,就像中了邪似的看着神原的侧脸。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

“好吧,那我不问了。”或许是哭过的缘故,健一的嗓音有些沙哑。不过他明白,这个回应是正确的。

如果急于得到答复,只会适得其反。要想得到答案,就只有继续跟在神原辩护人身边。跟着他仔细观察他。

健一想起一句更重要的话语:“我也不会辞职。如果你讨厌我,可以将我解职。”

失魂落魄的两人在餐桌底下对视着。

“谢谢。”神原和彦说道。

健一突然害羞了。他在地板上爬了几步,拣起大出俊次扔下的毛巾,擦了擦脸,又擤了擤鼻涕。

“我们去见见柏木的母亲。”神原和彦说着,站起身来,“还是洗把脸再去吧。”?

藤野凉子昨晚一宿没睡,是在考虑争取井口充的办法。回过神来时,她发现短暂的夏夜即将过去,打开窗户,凉爽的晨风扑面而来,十分惬意。尽管开了一夜的空调,此刻她的身上依然是汗涔涔的。

去年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一,午后十二点半左右的午休时间,城东三中二楼的理科准备室里,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井口充三人和柏木卓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井口充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撰写起诉书必需的证言。这是个核心问题,因为该事件正是导致大出俊次欲置柏木卓也于死地的愤怒,或者说杀意的起因,尽管将杀人意图落实的计划性并不明确。

这一切都必须让井口充亲口讲出来。

昨天,凉子己经向她的两个事务官详细说明了这一方针。佐佐木吾郎的反应却有点出人意料。

“小凉,你的用意我明白。”

可这真的是事实吗?

“理科准备室发生的事件强行认定为杀死柏木卓也的动机,合适吗?”

“并不是‘认定’,这是顺理成章的推理。”

“也仅仅是推理,不是吗?根据推理来构建整起事件……”

“不这么做,我们的任务就无法完成。”

“就是说,要让井口充说出我们希望他说的话,对吧?”

“是啊。”

“这么做……合适吗?”佐佐木吾郎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对这位忠诚的事务官而言,这种表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呢。

“没什么不合适的。”

“这难道不是在欺骗,不,是在诱供吗?以‘你没有罪,因为你不在柏木卓也惨死的现场’这样的话为诱饵。”

“不是‘不在’,只是声称根据三宅树理的证言,能够明确的嫌疑对象只有大出俊次一个。”

因此只有他一个人被起诉。

“可是,举报信上明明写着他们三个人的名字啊?”佐佐木吾郎反问道。

“那是因为浅井松子这样说,当时才那么写的。三宅树理也只是听来的,并没有看到过他们三人。用些模棱两可的说法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能让井口充朝这个方向理解就行。”

“你真的想诱供啊,小凉。”佐佐木吾郎更加犹豫了。连那个比起做忠诚的检察事务官,更愿意做佐佐木吾郎忠诚支持者的萩尾一美也发表了负面意见:“法庭审判可以这么做吗?”

“在这次的内审判里是可以的。”凉子毫不动摇,“你们两人好好回想一下。柏木死后,为什么会传出是大出他们杀死他的传闻?不正是因为,大家都认为这跟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冲突有关吗?我们也必须回到这个原点上来。不过我们不能仅凭模糊印象捏造传闻,要根据事实情况重构整个事件。”

事到如今,两名事务官并没有跟凉子对着干的打算,只是在面对重大而艰难的决策时有点胆怯罢了。

“明白了。”佐佐木吾郎说,“总而言之,这可是一件大事。”

今天,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一整天都在写增井望的陈述书。由于是瞒着增井的父母做这项工作,只能让增井到佐佐木吾郎家去。如果搞得太晚,会引起增井望家人的注意,所以今天可能还完不成。

眼下他们那边的工作一定早就开始了。那凉子也要行动起来,得把睡懒觉损失的时间补回来。

熬了整整一个通宵,也不光是在脑子里空想,凉子已经给井口充写好了一封长信,信中写明了检方的宗旨和请求。凉子觉得,这么做比打电话更好。接下来她要登门拜访,直接把信交给井口充的父母。凉子穿戴整齐后便出了门。她今天穿的是校服,头发束在脑后,那封信则放在书包里。井口家经营的杂货店在天秤座大道里,凉子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一本正经地跑去那条商业街。

店名就叫“井口屋”。店里应景地摆着一些时尚的物品,但本质上还是个小杂货铺。从厨房用具到清洁用具,还有拖鞋、清洗剂、晾衣杆、长筒雨靴等等,应有尽有。

在堆满各种物品的货架后方,是放着收款机的账台。账台后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女方的长相和井口充有点像,应该是他的母亲。

井口充的母亲首先注意到藤野凉子,脸上表情显得很惊讶。正在写什么东西的父亲还以为来的是普通客人,笔也不停地说了声“欢迎光临”,被妻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才抬起头来。

“你是藤野凉子?”母亲开口了。父亲听了这句话,脸上才显露出惊慌的神色。

这样也好,不用自我介绍了。凉子毕恭毕敬地低头鞠了一躬。凉子被请进店里一间狭小的用作办公室兼仓库的房间。房间里放着折叠式的桌椅,空调不管用,十分闷热。

井口充的父亲井口直武说话的声调很高,这点跟他儿子很像。母亲井口玉江留在账台边,和这个房间只隔着一块门帘,里面的对话想必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凉子作了一踏进店门就被轰出去的最坏打算,因此对受到如此礼遇多少有些困惑。更让她惊讶的是,井口夫妇对校内审判相当了解,不仅知道凉子是检察官,还知道校内审判作为暑期课外活动,是在北尾老师的监督下进行的。

“听说是在十五日开始?”

“是的。您了解得真清楚。”

“有城东三中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到我们店里来买东西的。”

“我原以为你们不想知道校内审判的事。”

井口直武含糊其辞地支吾了过去。

虽然顺序颠倒了,凉子还是问了一下井口充的健康情况。

“正在做恢复锻炼。虽说还得坐轮椅,但总在一点点好起来。”

“能和他见面吗?”

井口直武立刻回答:“他不和城东三中的学生见面。”

不是“不让他和你们见面”,也不是“他不想和你们见面”,而是“不见面”。

“既然这样的话,您能将这封信交给他吗?”

井口直武摸了摸身上那件褪色的马球衫的衣领,接过了凉子双手递上的信:“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您读一下就知道了。”

“我们也能读?”

“当然可以。”

手里拿着信,又摸了一下衣领,井口直武将信塞进了裤子的后插袋:“藤野同学。”

“嗯?”

井口充的父亲惴惴不安地眨着眼睛,凉子正视着他,竟产生了自己是真正的检察官的错觉。这人干吗那么战战兢兢的?

“既然是检察官,你主张的是我们家小充杀死了柏木,对吗?”

“不,不是井口杀的。校内审判只起诉大出俊次一个人。”

“可小充是他的跟班。”没想到井口充的父亲也会说出这种话,“要干什么坏事,他们总是在一起的,不是吗?”

井口直武不停扯着马球衫的衣领。

“他是受到大出的唆使才干坏事的,而且还抢在前头干。他就喜欢瞎起劲。”说着,他朝账台那边瞄了一眼,“二月份打伤四中一年级学生的那件事,就是这样的。”

作为父亲,也太口无遮拦了吧?

“带点恐吓性质,多半是出于恶作剧。结果闹过了头,变成了那样。”

他也顺便替儿子开脱一下。

“校内审判和二月的那起事件无关。”凉子说。

井口直武用怀疑的视线打量着凉子。

“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一些希望井口协助的事。”

“小充他能帮你们什么忙吗?”

“是的。希望他能告诉我们真相。”

井口直武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既不像欲言又止,也不是在字斟句酌。

带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凉子的心头浮起一个念头。目前为止没有见过,甚至是根本不想见到的某种景色浮现出来。

井口直武一直在怀疑,自己的儿子和柏木卓也的死有某种关联。刚才他说得清清楚楚,井口充是受了大出的唆使才干坏事的。当着检察官凉子的面,他并未声称儿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干。而一般来说,当家长的第一反应总是这样的。

这么说来,自举报信的事被炒得沸沸扬扬之后,这个家庭内部是否一直飘荡着与凉子心中一样的疑惑?他们其实一直在怀疑,井口充紧紧跟随的大出俊次真的弄死了同班同学柏木卓也。

井口直武这位父亲的眼睛――井口充老上三十年、劳累三十年并厌倦人生后便会拥有的这双眼睛深处,隐藏着对亲生儿子的不信任。

“桥田那里你也去吗?”

“不去。”凉子干脆地固答。

井口直武又开始眨起他那对小眼睛来。

“这么做会对不住井口充,也对不住你们做父母的。”

“我们嘛,怎么说呢,那件事已经调解好了。”井口直武愁眉苦脸地说。在凉子的记忆里,从未看到井口充有过同样的表情。苦涩、悲伤,这样的感情与大出俊次的跟班无缘。

可是,做父母的内心相当愁苦。如今的井口充怎样了呢?

“据说有同班同学看到,先动手的是我们家小充。”

“即使如此,他受到的伤害也太重了。桥田不该那么做。”

在这方面,凉子必须站在井口充一边。井口充的父亲却并未体察出凉子的这番心意。

“那些家伙都是傻瓜。”

只会干傻事。

“桥田是傻瓜,小充也是傻瓜。迟早会出事的,我早就这么担心了。”他的视线又朝账台那边瞟了一眼。在这方面,这对夫妻的意见似乎不太一致。凉子提醒自己,必须更加谨慎小心。

“井口……”

“警察……”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凉子原本想问,井口有没有提到过有关桥田佑太郎的事,现在赶紧改口反问:“您说警察?”

“有人说,校内审判是警察带头的。”井口直武眼中露出了窥探的眼神。要是萩尾一美在场,或许会骂他“老色鬼”。不过他的眼神中只有怀疑和恐惧。好端端一个大人,却害怕起眼前这个扮演检察官的女孩、儿子的同班同学。

“有这样的传闻?说校内审判是受警察操纵的?”

“肯定有吧,毕竟是审判。”

原来只是他的想象啊。

“校内审判和警察无关,我们是完全遵照自己的意志来组织审判的。北尾老师做我们的监督,也只是个形式。

井口直武的表情毫无变化,表明他根本不相信。

“如果判大出有罪,又会怎样呢?”他用高亢但缺乏抑扬的声音发着牢骚,“到那时,警察会跳出来把他抓起来吧?他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让你们搞校内审判吗?”

这已经不是误解或者想象,而是在虚构剧情了吧。猜疑心怎么会这么重呢?

凉子几乎要笑出来了。如果此时自己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这个小老头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大出不会被判有罪,因为柏木卓也是自杀的,举报信是三宅树理捏造的,这些事实我们早就清楚了。我们检方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戏。

可是,为了找出真相,这场戏非演不可。大出他们以前如何胡作非为;他们给三中的同学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作为受害者的三宅树理内心的伤口有多深;知道这一切的学校又是如何袖手旁观的。

为了将一切大白于天下,检方愿意抽这根下下签。因此对检方而言,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输掉的官司。

由于感到自己负有和老师们一样视而不见的责任,凉子决定相信三宅树理的谎言,暂且全力支持她。

输掉官司,却能弄清真相,校内审判正是为此而开展的。

当然,这些话不能真的说出口。从凉子的口中流利吐出的只是一派官方声明:“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让大出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不会处罚大出,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资格。”

“可是,警察……”

“校内审判结束后,警察会采取什么行动,我并不了解。反正我们并没有接受警察的指令或指导。”

凉子这番冠冕堂皇的宣言,丝毫没有动摇井口直武。凉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恨不得对他说:你放心,井口不会有事的。

“大出的父亲正在接受警察的调查,这事你知道吧?”

井口直武突然改变了话题。也可以说没变吧。他只是用“警察”这个关键词将两件事连在了一起。

“好像情况很不妙。”他将下颌贴在松垮垮的马球衫领口,叹息着说道“那家伙也乱来了好一阵,终于不行了。”

凉子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问道:“您是说大出胜?”

井口直武抬起眼睛看看凉子,又眨了几下:“不光是俊次的事,还有生意上的问题。你不知道吗?没听警察说过吗?”

我说过跟警察没关系啊。凉子忍耐住抗辩的冲动。只要自己不插嘴,他还会说下去一说出意味深长的下文。

“我们也是从商荣会的人那里听到的。大出社长的手快要被反绑到身后去了。”

确实非同小可。对读初三的儿子的同班同学说这种话,合适吗?

“商荣会就是当地公司的联盟吧?”

“是啊。你们家也加入的吧?”

这可真是个误解。原来井口直武不知道凉子的父亲就是他不时挂在嘴边的“警察”。或许他把凉子和某个学生搞混了。

“我们家……是工薪族。”

井口直武的脸上露出了诸异的神色,在开始交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是这样啊。”他重新打量一下凉子,“你们检方这么神气,不就是有警察做后盾吗?俊次他爸很凶的,一般人都拿他没办法。不过这次他可是跑不了了,你们尽管放心,可以放手审判俊次。”

话题又回到校内审判上来了。听他说到这儿,凉子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

由于某个嫌疑,大出胜和他的大出木材厂成了警察的调查对象。大出胜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井口直武自以为校内审判相关人员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他觉得要不是大出胜惹上了这种麻烦,大家根本不敢搞什么校内审判。

凉子略加思考,认为这是个非同小可的情报。

机不可失。井口充的父亲只有今天才会处于没有防备的状态。怎么问?这倒是个难题。因为既不能让他跑了,也不能被他骗了。

到底出于怎样的嫌疑,大出胜会被警察盯上的?

“喂,我说……”

就像听到号令似的,井口直武和凉子同时将头转向账台方向。不知何时,井口玉江的脑袋已经伸到门帘里面来了,还带着冲冲怒气。

“这种事,你别乱说!”

与宝贵的机会失之交臂。井口直武哭丧着脸,应了一声:“知道了。”一高声说话就变调,这毛病也和井口充一模一样。

凉子的心绪也跟着变了调。?

信我会转交,但小充会不会读就不知道了。估计他不会读的。

因为他已经不想再掺和了。

尽管当父亲的这样说了,但井口充应该会读吧。如果父母在家谈论过此事,他还是会感兴趣的。毕竟他一定很关心大出家的事,对校内审判也不会不理不睬。无论现在的井口充对大出俊次怀有怎样的感情,也不可能变得超然物外、毫不关心。若真是如此,这哪里还是那个喜欢瞎起劲的井口充呢?

何况连他自己都受到了父母的怀疑?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刚才的对话场面也在不停回放。凉子心不在焉地走在天秤座大道上,竟两次差点撞上自行车。

大出胜到底是因为何种嫌疑受到警方的追查呢?

虽然问题没问成,但凉子心里也并非没有线索。

「不许插手!」

被父亲藤野刚严厉禁止调查的,是大出家的火灾。

在这场火灾中,房屋烧毁,大出俊次的祖母被活活烧死。

神原和彦询问的暗语――烟火师。

烟火师是专业的纵火手法。对此父亲曾表示震惊:神原是从哪儿听来的?

对了,那天夜里,神原和彦为了问这个打来电话,之后三宅树理跟着父母一起来到凉子家,并答应做检方的证人。兴奋之余,凉子竟将“烟火师”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但不管怎样,凉子还是认为纵火案和校内审判无关。即便认可大出父子的证言,也只能认为是某个傻瓜受《新闻探秘》节目的影响,在自以为是的正义感的驱使下放火烧了大出家。这当然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但检方并不会因此改变起诉大出俊次的态度。

「不许插手!」

对于父亲的嘱咐,凉子已经全盘接受了。

可事到如今,事态好像又有了变化。

不行,不能钻牛角尖。不能仅凭推测越想越远。

于是,她收敛起飞奔的想象力,转而让自己的双腿飞奔起来,一直跑回家中。

所幸的是,父亲藤野刚并未外出办案。

接电话的是藤野刚的部下绀野。要是在平时,他总要跟凉子开几句玩笑。可今天或许是被凉子的气势压倒了,接电话后,他就结结巴巴地说:“稍、稍等一下。他大概在会议室。”

在等父亲接听电话的当儿,凉子不耐烦地跺着脚。妹妹的房间里传出了“咯咯”的笑声。房门口散落着凉鞋和塑料拖鞋,看来有小朋友来玩。

“喂,喂?”

一听到父亲的声音,凉子的话语就像开了闸的江水一泻千里。一旦父亲想插话,她就会说:“等等,你先听我说。”决不让对方打断自己。

一通话讲完,凉子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那又怎么样?”藤野刚问道。

“爸爸,你不要这么无动于衷啊。”

“倒是你该冷静一点。凉子,你干吗这么气急败坏的。”

“都已经传开了!爸爸,你是知道的吧?‘烟火师’的事你肯定掌握了情况,所以才叫我们不要插手,不是吗?”

“城东商荣会……”藤野刚咂了一下舌头,“没办法。这种团体的背后都藏着利益关系,那种传闻自然传得很快。”

换言之,父亲已经承认了。

“从学校老师那里听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所以才吃惊啊。”

“嗯,这种乌烟瘴气的消息在学校没什么市场吧。”

“爸爸!”凉子用力跺了一下地板,“你明确地告诉我,大出的父亲是不是因为纵火案被警察调查了?要不是为了别的事?还有,他是不是像井口的父亲说的那样,马上要被逮捕了?”

“别这么大声。”藤野刚呵斥道,“瞳子和翔子也在家吧?”

“正和小伙伴们疯呢,没事。”

电话里传来了父亲的鼻息声。

“你知道了又怎样?和校内审判没关系吧。”

“有的,情况发生变化了。这样下去,我们会搞不清辩护方的动态。”

“你想得太多了。”父亲笑道,“你担心辩护人会向陪审员发动感情攻势,说被告的父亲被抓,很可怜?我看神原可不是这样的老好人。”

“这你先别管。告诉我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觉得爸爸一定知道?这可不是我负责的案子啊。”

“‘烟火师’的事,你不是知道吗?”

藤野刚又陷入了沉默。

“这可是我的同班同学家里发生的案子。作为一名家长,爸爸肯定不会漠不关心吧。就算爸爸表面上装作不闻不问,绀野警官也会关心的。他会从负责这桩案子的同事那里打听来消息告诉你。肯定是这样,不是吗?”

凉子应该说中了。藤野刚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的。就是为了那件纵火案。”

凉子的背上猛地冒出许多汗水。凭想象说个痛快很轻松,但真要面对严酷的事实,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那是一出自编自导的闹剧。是大出社长自己点的火。”

“为什么?”

“房子烧掉后,土地就容易处理了。况且那土地和房屋都在大出社长母亲的名下。”

是被烧死的老人的财产。

“那是她的老家,也就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吗?”

“是的。所以大出社长的母亲对那里非常有感情。房子虽然很旧了,她也一直反对重建。”

可是,儿子大出胜却想要变卖那块土地。

“想用这笔钱把公司做大。他一直在说服母亲,而她母亲本就反对,得了老年痴呆症后就更听不进去了。因为母亲也有清醒的时候,大出社长无法成为她的监护人并全权处置其财产。即使提出监护人申请,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获得许可。但大出木材厂已经等不及了。

“资金周转不过来了,是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说到这里,藤野刚的语气突然变硬了,“凉子,你认真读报了吗?”

“什么呀,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要是用心读,应该会明白。”

社会上的经济动态。

“眼下的虚假繁荣马上要迎来终结。不是慢慢萎缩,而是一下子破灭。”

大出社长想在泡沫经济破灭前再赌一把大的,狠狠赚上一票。

“他认为房子烧掉了,说服母亲会变得容易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雇佣了专门干这种活的纵火犯。”

也就是所谓的“烟火师”。

“上次我也讲过,这是一种在不出人命的前提下,弄出惊天动地的火灾的专业纵火犯,目的是将房屋烧得一干二净。从某种意义上说,干这一行的人挺有职业道德的。”

“爸爸,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大出社长没有为了获得土地而故意杀死他的母亲。”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母亲的死完全是个不幸的意外。大出社长也很难过。

大出胜的慌乱,招致了消防部门和当地警方的注意。不过最引人怀疑的还是纵火手法。

“自从地价高涨直至如今寸土寸金的局面,类似的纵火案也相应增多了。”

据说“烟火师”和黑道拆迁者是一伙的。

“有时为赶走与房东不和又赖着不走的访客或土地租户,就要动用纵火的手段。可一旦死了人,警方就会介人调查,那就麻烦了。”

“所以他们发明了一种不导致伤亡的纵火手法?”

“就是这么回事。”藤野刚说,“我们警察也不是吃干饭的,看破他们的作案手法,就会采取相应的侦察行动。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到今天还不逮捕他呢?”

“这就不用告诉你了。”

“要是不全部告诉我,我就把井口父亲讲的话散布到学校去。”

“你……”藤野刚的粗嗓门也突然变得很高,就和变了调的井口直武的嗓音一样,“你想威胁爸爸吗?”

“请――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凉子发誓道。

“也不告诉辩护方?”

“当然不告诉他们。这不是应该共享的信息。”

“你不觉得大出很可怜吗?”

凉子顿了一下,说道:“我现在的立场不允许我这样想。”

“你真固执。”藤野刚苦笑着,放低了声音,“是为了同时抓捕向大出社长介绍‘烟火师’的黑道拆迁者。对于警视厅而言,这才是主要目的。因为那家公司是这一行背后的大佬。”

“什么公司?”

“环球兴产。你可别说出去了。”藤野刚的语气很严厉。“侦破工作已经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有可能通过大出社长牵出‘环球兴产’的老板。并且……”

“并且?”

“他们背后还有暴力集团,和你们那种波澜不惊的校内审判相比,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凉子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明白了,我绝对保密。”

“就连对你说了那么多的井口直武,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了解。估计他只想到大出胜在骗取保险金。”

“爸爸,你们是不是为了敲山震虎,让大出社长心慌意乱而故意向商荣会散布信息?”

没有回答。自己的推理是不是太像推理小说了?可是,警方应该时常会采取这样的手段吧?

“大出的父亲为何要做出如此危险的行为?”

还是没有回答。

“不一定要卖掉土地,只要以此为担保,也可以借到钱,这样也更容易说服他的母亲。”

藤野刚依然保持着沉默。

“我们都知道,大出胜的公司规模大,很赚钱。他儿子身上也尽是名牌。既然这么有钱,公司的运营资金总会有办法的……”

“凉子。”

“哎?”

“人,有时会变得愚不可及。”

藤野刚的声音十分严肃。

“你是公务员的女儿,可能不会懂,在公司和店铺的经营上,外表和实际不符的情况不在少数。经营规模越大,背离就会越严重。为了在眼下的虚假繁荣结束前豪赌一把,大出社长必须动用一大笔资金。可是,用别的手段已经没法搞到钱了。不……”停顿片刻后,他又字斟句酌地说,“应该说,他走进了死胡同,自以为没别的办法可以搞到钱了。”

“明白了。”凉子答道。她手握着电话听筒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让“明白了”三个字真正渗透到心底。

不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件事。

“火灾前的恐吓电话又是怎么回事?”

“你好好想想。”

接到恐吓电话的是大出社长和大出俊次。

“是大出社长故意叫人打的?”

大出俊次以为是真正的恐吓电话,到今天他也依然如此坚信。

儿子在学校里被人当成杀人凶手,还被电视节目广为传播,大出胜曾经怒不可遏。他的愤怒也许并不假,但他也充分利用了儿子蒙受的冤屈。只要不点破机关,不被人发觉,儿子俊次也不会因此受伤。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的问题。

这就是大出胜作为社长的如意算盘,却不是他作为父亲的想法。那么,最早想到利用俊次的不白之冤的又是谁?是“环球兴产”的人?难道当时大出胜没有大发雷霆,咆哮“别把我儿子卷进来”吗?

人,有时会变得愚不可及。

“什么时候逮捕大出胜?”

“还不知道。但不会太久。”

“会在我们开始审判之前吗?”

“难说。”

“不会等到校内审判结束吧?”

“这肯定不会。这是大人的社会,太照顾你们也不见得好。”

“明白了。知道这些我就很满足了。谢谢。”凉子道了谢。

“爸爸正一个人占着一间会议室,在查资料。”

独自一个人。

“只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你不用感谢。不过,无意中听到别人的自言自语就到处乱说,那也太没教养了。如果那样,爸爸我……”

“保密的义务我当然会遵守。你当我是谁?我可是爸爸你的女儿。”

挂上电话后,这个发誓要严守的秘密沉重地压了下来,压得凉子当场蹲下了身。?

辩护方的两人今天很走运。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去了大宫的爷爷奶奶家,家里只有柏木夫妇两个人。

在这个不年不节的普通工作日,正当年富力强的柏木则之却待在了家里。健一觉得奇怪,就算是带薪休假,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休息吧。见面后,他就明白了,柏木卓也的父亲明显有健康问题。他消瘦得太厉害了。

和上次来时一样,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被领进了那间起居室。柏木卓也生俞坐过的位置放着他的遗像,这里可以说是他们一家团圆的一个角落。

“突然前来打扰,承蒙接待,真是万分感谢。”神原鞠了一躬,健一也赶紧踉着鞠躬。柏木夫妇似乎并无戒备,态度非常亲切。

“你们要为大出俊次辩护吧?”柏木则之平静地询问。

“是的。”

“这样的话……”

“有什么关系呢?”柏木功子委婉地拦住丈夫的话头,“都是卓也的朋友,和电视台的那个人不一样。”

她的语气中带着苦涩。

“《新闻探秘》节目播出时,我和野田都看过。”神原和彦立刻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我说……不好意思,您是因为夏天的缘故才变得如此消瘦吗?”

原来他也注意到了柏木则之异常消瘦的模样。

卓也的父亲苦笑道:“也有这个成分吧。我的血压很高,就像某个时候的股价似的。”

“有时也会突然下降。”柏木功子插话道,“真是涨跌无常。检查过好多次,也查不清真正的病因。”

“医生总是说我精神负担太重。”

“说是什么自律神经失调症。”

健一感到胸口冰冷。精神负担过重,不就是儿子死后的一连串事件闹的吗?

到目前为止,说起此次事件的受害者,只想到城东三中的学生。只想到孩子。

这样的认知显然是错误的。如果孩子是受害者,那他们的家长自然也会痛苦不堪。柏木则之就一直身处痛苦之中,一直如此忍耐着。如今,他的身体终于达到承受的极限,开始发出求救信号了。

“对不起,在您身体不适时前来打扰。”

“没关系。我向公司请了假,闲着也是无所事事。校内审判开始后,我还打算每天都去旁听。”

即使说话比较随意,他还是用了一部分敬语。对方虽然是小孩,可同时也是辩护人。这种场合竟也能体现出健一微妙的身份。

“我们觉得不能把校内审判的事全部交给宏之。宏之毕竟也是学生,而且我们是卓也的父母。话虽如此,可我们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柏木则之说着,低下了头。凉爽的麻布衬衫敞开的领口处,可以看见他那瘦得近乎扁平的胸口。

“可这样会不会和他哥哥闹矛盾呢?”健一不假思索地问。

柏木夫妇对视了一眼。

“什么矛盾?”

“嗯……怎么说呢?”

“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们不必在意。”

这说明他们之间已经有了矛盾。

“谢谢你们的协助。那就拜托你们了。”神原说完,从书包里掏出那份通话记录给柏木夫妇看,又将他和健一探讨过的假说全都告诉了他们。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唉。”

柏木功子的身子离开桌子远远的,像是在端详一件可伯的东西似的。柏木则之和他的妻子不一样,他在神原说明时翻看着记录,还频频点头。

“请问,这上面的电话号码,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柏木则之将电话记录推向自己的妻子。卓也的母亲只是投去视线,手依然缩着,不愿伸出来。

“这个……尽是些陌生电话。”

夫妇两人的回答都明显带有不安的成分。

“我们家的电话,”柏木则之指着起居室角落的电话机,“是多功能电话,带有传真和录音功能,有一台子机在卓也的房间里。”

如果守在电话机旁,抢在铃声响起前接电话也并非难事。

“可是妈妈,卓也他打出和接到的电话会有这么多吗?”

看来在柏木家,夫妇间也会互称“爸爸”和“妈妈”。

“打出电话是常有的。”柏木功子歪着脑袋想了想,“订购电视直销的东西,或者想吃比萨的时候。”

从中能窥视到柏木卓也日常生活的一角。

“可他没有给朋友打过电话,也没有人打进来过。如果不采用你们刚才说的那种方法……”

换言之,如果用了那种方法,他们夫妇便很可能不知情。

“可是,如果那样做,不就像间谍一样了吗?”柏木则之看了一眼儿子的遗像,又露出了苦笑,“我以前也跟卓也开过玩笑,说在父母的眼里他也是一个谜,不会是哪个国家派来的间谍吧?”

他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很自然,不带苦涩。

“那柏木是怎么回答的?”神原问道。

“他什么也没说。”柏木则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回忆就像酸中和掉碱一般抹去了他的笑容,“他对这种笑话毫无反应。”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了初中以后吧……那时候他就不怎么笑了。”

“欢笑”的反面是什么?健一默想着。就像“爱”的反面不是“恨”,“欢笑”的反面也不该是“悲伤”,更不是“愤怒”。对此,健一并不明白。

而此时柏木则之的脸上也显出了类似的困惑表情。

夫妻两人相互补充,讲述起柏木卓也内向的性格,不愿轻易接近他人的习性,耽于深思的心理倾向,还说他并没有学业上的烦恼。他们时而解释,时而辩护,而在健一眼里,这都是些基于父母之爱的偏执解读。健一甚至觉得,要是柏木卓也在场,他一定会用清醒的眼光审视如此讲述自己的父母。

且不说别人家的事。就算在自己家,父母和孩子之间不也存在着隔膜吗?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觉得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不太好。”柏木则之说,“甚至想带他去看青春期心理门诊。但他死活不肯去。”

神原说:“柏木很清楚自己没必要去看青春期门诊吧?”

柏木夫妇同时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的神情,好像在说:为什么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柏木则之看着妻子,柏木功子则急不可耐地问道:“神原,你以前和卓也关系很好吗?”

这是一种向当事人确认的语气。

“从小学那时起,我和他上的一直是同一家补习班。”

柏木则之点了点头:“是龙泽老师那儿吧?”

“是的。我是小学五年级第一学期进入那家补习班的,一直上到补习班解散为止。”神原和彦答道,“柏木是在五年级第二学期后期才加人的。”

“是啊,是啊。”柏木功子用力点了点头,“我们搬到这里后,从学校那里了解到龙泽老师的补习班,卓也很想去那里补习。”

“不是说柏木去了没多久就不去了吗?三年级二斑的久野在介绍神原和彦时,就是这么说的。健一将手中的笔记本翻回去查看。

「他是我的小学同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和柏木是同班。升上初中后,我们还上过同一家补习班。可柏木很快就不来了。」

神原很惊讶:“你怎么连这个都记下来了?”

“怕忘了,所以事后就写下来了。”

“真拿你没办法。”不止表示惊讶,还继续加以说明,这对神原和彦而言挺少见的,“那只是久野的想法,不是准确的事实。柏木并没有很快就不来。当时久野介绍我的时候,我觉得对这种细节没必要一一纠正,就随他去了。”

龙泽老师的补习班当时位于中央区明石町的一栋公寓内,是在前年十二月底关闭的,经营者兼讲师的龙泽现在住在浦和市。

“听说还在开补习班。”

“你知道他的近况?”

“我会和他互寄贺年卡。”

和神原和彦交谈着的柏木功子,语气中流露出怀念之情。

“说不定他也知道卓也的事……”

“肯定会知道。毕竟都在电视里大张旗鼓地报道过了。”柏木则之插话道。

夫妇俩像约好了似的,同时把视线投向神原和彦。神原却摇了摇头:“他没跟我联系过。你们呢?”

这回轮到夫妇俩摇头了。

“我们也没有通知他……”

“说来也是,当时我们竟然忘了龙泽老师。”柏木功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卓也得到过他的不少帮助。”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当时我们这儿一片混乱,龙泽老师那里……嗯,不说了。”柏木则之补充道。

这里头似乎也有些情况。唯一被排除在话题之外的健一脸色凝重地沉默着。应该有谁会说明的吧。

“我进人补习班时,龙泽老师大概四十岁左右。”神原说明道,“他原本在初中教书,由于不满意如今学校的体制,就跳出来自己开了个补习班。”

他曾在英明中学上过课,应该是一名十分优秀的教师。

“他将补习班的学生分成两个班,一个面向在学校‘吃不饱’的学生;另一个则面向‘跟不上’的学生。”

“这是两个极端。”健一发表了自己的感想,“他能够同时教好这两类学生?”

“是的。他在教学方法上很有一套,讲课也相当生动有趣。”

龙泽老师开补习班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没有做宣传,采取的是个人辅导的方式,学生人数比较少。他教过的学生学习成绩都会提升,便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好评。当神原和彦加入时,龙泽补习班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了。

“他从不大批招收学生,我们家卓也也是等了两个月之后才去上课的。嗯,就是这样。”柏木功子点了点头,视线转移到柏木卓也的遗像上,“卓也是主动要求上这个补习班的,还老老实实地排队等着,这对他而言挺少见的。”

“在补习班里,他似乎挺开心。”神原接过话头,“当然,柏木就是柏木,是不会和大家一起疯闹的,但他确实融入了那个集体。他也不讨厌龙泽老师。”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非但不讨厌,还非常喜欢。也可以说是尊敬。”柏木功子附和道。

卓也在家很少说话,但从他的只言片语里能够感觉到这一点。

“由于性格的关系,他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受柏木卓也尊敬的老师,可是条值得记上一笔的新信息。健一为了不扰乱现场气氛,悄悄开始了记录。神原见状,继续说:“他教英语、数学和语文,学生不用缴付固定的费用,每周去几次,听什么课,都是自由的。刚才说的两个班还会分成小学班和初中班。”

“你跟柏木都在那个‘吃不饱’的班里吧?”健一问。

神原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是啊。”

“柏木其实很聪明,只是没有真正用功读书罢了。”

“跟某些人一样。”

在这番对话中,柏木夫妇成了局外人。

健一觉得自己在学习上不如柏木卓也。凭健一的资质,到了小学五年级,就不再觉得学校里的课程轻松了。

“既然这样,那久野为什么会觉得柏木很快就不去了呢?”

“因为柏木即使去了也不跟久野见面。久野这家伙不坏,就是有点闹得慌。

言下之意是: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说闹也行,说自来熟也成。”

“差不多。不光是久野,学生多了,自然会出现比较烦人或者合不来的家伙。柏木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因为这样就跟在学校没什么两样了。”

柏木功子接过他的话头:“卓也是个任性又随心所欲的孩子。这有点对不住龙泽老师……”

在课堂外,卓也还会接受龙泽老师的个别辅导。

“龙泽老师早就习惯了。”神原和彦对柏木功子说,“原本就来去自由,个别辅导也算不上特别。我有空时也经常去找龙泽老师,所以常常和柏木见面。”

原来如此。健一终于明白了。

可是,久野曾说过神原和柏木没什么来往,而这样一来,这个说法便不符合事实了。他们不仅有来往,还应该算得上亲密吧?

补习班里有合不来的学生,又讨厌吵闹的气氛,所以柏木让龙泽老师对他单独授课。对普通人而言,采取这种补习方式的学生才是讨厌的家伙,必须敬而远之。可神原并不这样想。他经常和柏木卓也见面,恐怕不是满不在乎,而是相当合拍吧?

健一没有把这个疑问暴露在脸上。他只顾低着头,用铅笔飞快地记着笔记。

这时,柏木则之突然提出一个意外的问题。

“为卓也守夜的时候,你也来过吧?”他微微抬起头,凝视着神原和彦,“刚才我就在想,肯定在哪里见过你。卓也上补习班那会儿就不带朋友到家里来了,即使带来我也没机会见到。所以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想,到底在哪儿见过你呢?”

“是的。守夜时,我来过。”神原和彦答道,“柏木的事,我是从久野那里听说的。对了,刚才我们一直在说的那个久野,他也是城东三中的学生。”

“是这样的啊。谢谢了。”

“你记性真好。”柏木功子也很吃惊,“只是在守夜的时候见过一面吗?我可是一点都不认识神原,既没见过也没听卓也说起过。那孩子很少提到自己的朋友。”她低声嘟囔着,一副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的模样。

“是啊。我也只是突然想起来的。”柏木则之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神原和彦,笑道,“说句可能不太恰当的话,你跟卓也有点像。不是说长相和体格,而是整体感觉十分相似。所以我会记得你。”

健一故意低着头。他集中心思,用小字把柏木父亲的话写在笔记本的一个角落里。他尽量不去多想。

“卓也朋友很少,是个孤独的孩子。不过我们很少为此感到难过。”他用平淡的口吻说,“他自己似乎并不因此而烦恼,所以我也没有太上心。老实说,我自己的朋友也不多。我不喜欢多和人交往,从小就是这样,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对于丈夫的话,柏木功子一直保持沉默。

“那孩子后来不上学了,我这才紧张起来。真的很紧张。听说在那之前,他还和学校里的不良学生团伙打过一架……”

“那起事件发生在去年十一月十四日。”神原拦住他的话头,“对方是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三人。那时是午休,地点在理科准备室。柏木向你们说明过这件事吗?”

神原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正式。柏木夫妇面面相觑,显得很困惑。

“被人缠上了,要思开他们,就打架了。他是这么说的。”

“真的是这样吗?”神原和彦看向柏木功子。

“我也没有从他本人那儿听到过更多的信息。”柏木功子说。

“后来津崎校长和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来家访,向我们说明过情况,不过也没有更多的细节。”柏木则之补充道。

“大出他们是经常这样惹是生非吧?”柏木功子问。

“柏木抄起身边的椅子砸向大出他们三人,这你们知道吗?”

“听说过……”

柏木夫妇的脸上开始现出阴影。

“到底是不是这样,到现在都是个疑问。毕竟这和卓也的性格不符。”

确实,说柏木卓也用椅子打人的,只有那三个人。赶过去的老师和同学,都没有亲眼看到冲突现场。

“之后,柏木不上学了。”神原继续说,“所以大家自然联想到,他拒绝上学的原因和那次打架有关。对此,柏木又是怎么说的?”

“这个问题,老师们也问过。卓也说,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

“难道没有起因吗?”

“他说他已经厌倦了,没法应付学校。这话我们也告诉过津崎校长。”

“已经不是校长了。”

“对。就是已经辞职的那位。”

是被开除了的前任校长。

“卓也对我说,他自己会好好学习,也会上高中,让我不要担心。他会为自己的将来考虑的。于是我们和老师商量后,决定不逼他去上学,先观察一段时间。津崎先生也说过,不上学的原因他迟早会说出来。”

在极短的时间内,柏木功子的脸上已然沉淀下太多的阴霾。这些阴霾一定来自后悔和自责。这在生活经历还不及她一半的野田健一眼里,也能看得清晰明了。

“那时……要是多问问他,哪怕他嫌我们烦……要是能问点什么出来,就好了……”

健一的心情也深受影响,与柏木夫妇一起沉了下去。神原和彦却不同,他仍然维持着事务性的平淡口吻。

“告别式那天,听说您发表的告别辞,会让大家将柏木卓也的死理解为自杀,是吗?”

柏木宏之垂下了瘦削的双肩。

“是的。当时只能那样考虑。”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征兆?”

“没有具体的征兆。可是,怎么说呢……”

憔悴之极的父亲正在寻找合适的话语。神原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既像在责备,也像在热切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卓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感情很少外露,连笑容都很少。那段时间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是一副睡眼惺忪、毫无乐趣的模样。”

“可他从不对我们撒气,更不会动用暴力。”像是在为儿子辩解似的,柏木功子急冲冲地补充道。

面对两个孩子,她在极力争取理解。这幕景象让健一心疼不已,让他几乎想要逃跑。

“听说世上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可卓也却不同。他对我们的态度从未改变,只是整天一个人闷闷不乐,若有所思。”

“所以当时你们认为,他一定是自杀的?”神原和彦直截了当地问道。他的话语太过直率,让健一不由得想责备他。

“可是,自《新闻探秘》节目的茂木记者出现后,事情就发生了变化。你们的想法也变了,是吧?”

这两个人为什么不发火呢?真是难为他们了。神原,你太出言不逊了!

然而,被神原和彦压制着的柏木夫妇一直拼命地回想,想尽里回答他的问题。

“卓也和学校的关系,我们完全不清楚。我们太任其自然了,还为此作了深刻的反省。”柏木则之说。

“我们也想过,卓也或许背着我们惹上了什么麻烦。”柏木功子补充道。

“所谓的麻烦,就是指遭到那三个人的欺凌和恐吓,对吧?”

夫妇俩怯生生地看着地面,点点头。

“柏木说起过被人欺负的事吗?”

“如果有这种事,我们一定会为他出头!”柏木功子第一次拔高了嗓门,“决不会不闻不问。做父母的怎么可能不管!”

大家都沉默了,直到这声高喊的余音散去。

“对不起。我失礼了。”神原和彦低下了头。

像是被刚才那一嗓子开了闸,柏木功子强忍着热泪问神原:“你听卓也说过什么吗?”

无论从语气还是表情来看,都不像在反击。可神原和彦却像被戳到了痛处,还要尽量不被人察觉一般,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健一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屏住了呼吸。

神原缓慢而小声地回答道:“龙泽补习班关闭后,我和柏木就没有来往了……”

“这样啊……”柏木则之叹了一口气。

神原并没有说,两人关系没有亲密到柏木会推心置腹地向他倾诉心中烦恼的程度。健一觉得非常难受,他认为这比神原说出的回答重要得多。

难道这只是自己的胡乱猜测吗?从刚才起,位于他自己体内的某根天线就探测到,神原和彦对柏木卓也及柏木家的了解要远比柏木夫妇想象的深入。

若非如此,他怎会那样提问呢?如果他不了解柏木卓也,提出的问题自然只会隔靴搔痒。神原没有走弯路,不正说明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吗?

不到一小时前的一段两人对话的场景,再次浮现于健一的脑海。

「我不想回答。我不想说。」

眼下,神原和彦是出于什么目的出现在这里的?

健一说过自己不会再追问了。既然如此,那只有自己默默思考的份儿了,哪怕只是胡思乱想。

“我曾想过,自己是否能做些什么,来防止柏木走上绝路。”神原和彦呢喃道。

“谢谢。”

“可如今我却当了大出的辩护人……”

“其中的原委,北尾老师向我们详细解释过,你不必介意。”

柏木则之露出了微笑。这是对神原的安慰和鼓励。真是个好人。明明有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父亲,柏木卓也为何还不满足呢?

“你们要靠自己的双手查清真相,不是吗?就算这样做,卓也也不可能回到我们身边,尽管如此……”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和我太太还是很高兴。大家都是为了卓也才聚集起来、行动起来的。我们应该感谢你们。”说着,他低头鞠了一躬。

神原和彦脸朝下毫无动静,健一只得一个人低头还礼。

“那时,要是龙泽老师还在就好了。”柏木功子的话语里带着哭腔,她两眼通红,眼角处泪光闪闪,“如果龙泽老师还在,卓也就不会一个人想不开了。”

“别说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被丈夫制止后,柏木功子依然泪流不止。

“龙泽老师的离开对柏木绝对是一个打击。”

神原的语气相当肯定,几乎不容置疑。柏木夫妇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柏木功子眯起眼睛看着神原。神原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其实,我们都受到了打击。”

“哦……”

“到现在都觉得很遗憾。真的。”

健一无法加人这个话题,只能默默看着共同怀念往昔的三人。不过,他的内心相当不平静。原本以为补习班只是一个联系神原和彦和柏木卓也的场所,听过他们的对话后,健一意识到了它的重要性。

“上次和大家一起来时,还见到了柏木的哥哥。”重新端正坐姿后,神原说,“根据当时的印象,以及他在《新闻探秘》中接受采访的情景,我觉得他也在怀疑大出他们。”

他用寻求商讨的眼神看向柏木功子。柏木功子却只顾低着头,用纸巾擦眼泪。

“嗯,这个……”嗓音沙哑,似乎不容易回答,“是的。宏之似乎受了茂木记者的影响,想得太多,反倒把握不住状况了。”

“你们和他不一样吗?”

“嗯……“

长时间的沉默降临。

“不知道。”柏木则之说,“作为父母,这挺说不过去的,可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认为卓也是自杀的,可被人指出另有原因时,又觉得也有道理。总是摇摆不定,没有主见。

即使在父母的眼里,柏木卓也身上也有很多未解之谜,就像个间谍,拥有许许多多的秘密……

“无论找多少理由,都改变不了我们失去了这个孩子的事实。我们没能负起责任阻止他的死,这一点不会有丝毫改变。所以我们不明白,也不会轻易认为自己已经明白。”

“宏之他,”柏木功子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手里的纸巾湿成了一团,“由于身体虚弱以及方便上学的原因,卓也没有和他一起生活。他们年纪相差挺大,因此宏之会觉得,自己对卓也的死负有责任,还感到了愤怒。”

愤怒?柏木宏之的劲头是源于愤怒吗?健一觉得他的感情应该不仅仅是愤怒。也许自己是家里的独生子,无法体会兄弟间的感情吧。

“能够恳请你们出庭作证吗?证言的内容就是你们当时和现在的心情,以及你们内心的真实想法。”提出请求后,神原和彦轮流看向柏木夫妇的脸。

“要我们当证人吗?”

“是的。只要重复今天说过的话就行,不必迎合我们的意见。”

“我们原本只打算去旁听。”柏木功子说,“光旁听不行吗?我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啊。”

“那就把你们摇摆不定的心情表达出来。”

“可是,爸爸……”

“这是个表达我们想了解真相的意愿的好机会。要比上电视好得多。”某种力量再次回到柏木则之的脸上。

“不过,如果答应了我们的请求,你们就成了辩护方的证人。”

是认为大出俊次他们并没有杀死柏木卓也,主张柏木卓也死于自杀或事故的证人。

“这样的话,你们一定会遭到柏木哥哥的反对。也许检方会请求那位哥哥成为他们一方的证人。出现了这种情况……”

“我们家就分裂成两派了。”

“是的。”

柏木夫妇不再面面相觑。柏木功子止住眼泪,柏木则之则耸起肩膀,陷入沉思。

“这也没办法。既然这是获得真相的必要手续,我想宏之应该能够理解。我们也会实事求是地回答提问。”柏木则之的话语比他的表情更有力量,“刚才我似乎讲得有点含混不清。其实,自从看了那期《新闻探秘》,我和我妻子以及宏之之间就出现了意见分歧。我们早晚得好好谈一谈。”

“请问您是否对《新闻探秘》节目有所抵触?”

柏木则之抿紧嘴唇,皱起了眉头:“作为一档通过电视这种强势媒体播放的节目,却在毫无证据的前提下,将大出他们视作嫌疑犯。”

“节目要揭露的,是城东三中隐瞒真相的做法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即使如此,他们的报道和断言大出他们杀死卓也又有何区别?那位茂木记者在采访时,也表达过类似的态度。”他皱紧盾头,耸了耸肩,“他到我们家来采访的时间挺长的,要是全部播放出来,就会给人不同的感受。我完全没想到他们会剪辑成那样。”

确实,在节目中,柏木功子看上去就像在控诉城东三中的体制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茂木记者也要来采访校内审判的吧?”

“不会。这方面不必担心。”

“真的吗?我们已经被媒体骚扰得头痛了。我还拜托过北尾老师别让媒体插手。校内审判是你们自己的活动,不需要其他人介入。”

健一在记录卓也父亲的这句心声时,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看看。有这么好的老爸,你怎么还不满足?

健一心想:如果柏木卓也还活着,我一定要揪住他,大声对他说出这句话。?

“在开庭前,我们会以书面方式列出提间内容。拜托了。”将事务性态度贯彻到最后一句话之后,神原和彦便走出了柏木家。健一闷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龙泽老师为什么要关闭补习班?”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不会是资金的问题吧。发生了什么呢?”

神原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前走着,听到健一的发问后,他反问道:“为什么要这么想?”

“听了你们刚才的对话,我总觉得里头有些什么。”

“问久野不就行了?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健一保持着撅嘴的表情,直到神原回过头来看他。

“没人跟你说过吗?老是做鬼脸,会真的长成一副鬼脸的。”

“又不是哄幼儿园的小孩。”

神原放缓脚步,与健一并肩行走。

“丑闻。”他的话语相当简短。

“什么样的丑闻?”

“各种各样的。譬如走后门送学生进英明中学,从中捞好处。”

“瞎说的吧?”

“用不着搞这些把戏,龙泽老师也能让志愿读英明的学生考上英明。”

“真让人不爽。”健一嘟嚷道。

“还有更令人不快的呢。说他跟学生的母亲搞上了。”

“怎么会这样?”

“龙泽老师是个认真严肃的人,遇到一些不是真的想学、只是慕名而来的学生,他会毫不客气地拒绝,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生意上的对手也不少。”神原和彦继续道,“在补习班这一行,竞争也是很激烈。龙泽老师独来独往,不喜欢与人合伙,所以没有同伴。应该说,他根本不需要同伴。因此无缘无故遭受恶意诋毁,受到的伤害也会特别深。怎么说呢,要证明自己没有做过某件事,真的很难。最后,他便只能关闭补习班了。”

“真像。”健一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

“啊?”

“柏木喜欢龙泽老师,是因为他们很像的缘故吧?”

独来独往。讨厌与人合伙。

“神原,你也有点像。

“啊,好受打击啊。我自以为还不算独来独往。”

健一笑了起来,可很快就又变回了一本正经的模样。“龙泽补习班的关闭造成的影响十分深远,说不定和柏木的自杀存在关联。”

神原和彦不予回答。

“龙泽老师愿意做我们的证人吗?我们去拜访一下他也好。你能和他取得联系的吧?柏木在临死前说不定和他商量过什么。”

补习班是前年十二月月底关闭的。柏木卓也死于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一年的间隔时间算长还是短,要看如何解释,但还没有长到可以断言两者之间毫无关系。

“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把龙泽老师卷进来。”神原和彦的语气阴沉得让人不好意思反问他原因,“会让他回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那是自然……”

“也没必要去打扰他。想了解补习班的事,问久野就行。”

健一沉默着,心中却有一支铅笔在记录。

说过不会再问,那就不要问了。

但如果出现了不得不去了解的局面,还可以亲自去调查,所以要牢牢记住这个信息。

“真热。”

去柏木家拜访时,两人衬衫衣领的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的。神原和彦终于解开了扣子,捏着衣领朝里头扇风。

“还是小心点好。”健一提醒道。

“什么?”

“你的脖子,皮都擦破了。”

健一用手示意脖子周围。神原的脖子上有被大出俊次勒住时留下的痕迹。

“不小心被你妈妈看到了,她会心疼的。”

默不作声地走了几步,神原和彦说了声“谢了”,又重新扣上了衣领上的扣子。?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得意洋洋地来到藤野家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母亲邦子回了家,两个妹妹又闹得厉害,凉子便将他们领进了自己的房间。

“给,点心。”萩尾一美将一个印有可爱图案的纸袋放到桌子上,“是吾郎妈妈亲手做的甜甜圈。这一份是留给小凉你的。”

虽说让人忍不住想问她“你们白天到底去干吗了”,不过还得佩服他们想得周到。

“增井望很聪明。”

“不过一天的时间还不够。还要写成陈述书,怎么也得两天。”

“没问题。这份陈述书很重要,当然要花时间认真写。”凉子说道,“我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去跟三宅树理商量一下。”

佐佐木吾郎微微瞪大眼睛,看着凉子:“井口充那边怎么样?”

开始讲述前,凉子检查房门是否关紧,然后招手叫两人把椅子移近一些。

“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

一打开话匣子,凉子便激动得很难压低嗓门说话。面前的两位事务官也听得人了神,即使性别、体型、相貌都不同,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模一样的,简直像一对双胞胎。

凉子发现他们的身体在颤抖。

“自编自导。”佐佐木吾郎嘟嚷道。

“烟火师?”萩尾一美的眼珠子转了一圈。

“我爸也真是的,知道这么重要的信息,也不早点告诉我!”凉子恶狠狠地说。两位事务官面面相觑。

“那、那怎么行?这不是泄漏侦查情报吗?就算是父女之间,也……”佐佐木吾郎的话吞吞吐吐的。

“大出还真有点可怜。”蔌尾一美咕哝着,“不过只有那么一点。”随即又补充道。

“最可怜的是他去世的奶奶。”凉子说。

“可是,自己的父亲弄死了自己的奶奶,大出不也很可怜吗?”佐佐木吾郎不说“杀死”,而说“弄死”,挺复合他的个性,“黑道拆迁导致的凶杀案、动用流氓赶走公寓里的房客,这些事情在电视新闻里都看到过。”

可从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大家总以为这些“社会问题”和自己的生活无关。

“我家和一美家都是工薪家庭,正像小凉爸爸说的那样,对于经营公司和做生意一窍不通。”

所以无法理解这种迫切的动机。

“既然商荣会的人都说了,估计大出社长被抓的时日真的不远了。也许正因为到了这个阶段,小凉的爸爸才愿意讲出来吧。”

“不过这可要绝对保密,尤其不能让辩护方知道。不然的话,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利用呢。”凉子说道。

萩尾一美一脸天真。“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那个神原,很有可能。”她说,“‘烟火师’的情报不就是他搞到的吗?从这条情报到纵火真相仅仅一步之遥。他似乎掌握着与我们不同的信息来源。”

“一口一个‘他’,真亲热啊。”佐佐木吾郎用嘲弄的口吻说。

“吾郎,你不知道吗?辩护方那两个人如今人气急剧上升中。”萩尾一美猛地摊开双手,“特别受女生关注,支持者也在急速增加。身边聚集的人越多,信息会更多,不是吗?”

“那要看聚集的人有没有用。”佐佐木吾郎冷冷地说,“要都是你的朋友们那样的花蝴蝶,一百个捆在一起也不顶用。”

“哦,你好过分!”

确实很过分。一美的话也不无道理。凉子有父亲藤野刚,说不定神原和彦也有个后台会向他提供信息。

“是大出的辩护律师吧……”凉子说。

那位叫风见的律师。

“他是顾问律师,自然很了解大出家的情况。也许是基于同样的理由,风见律师对神原发出了和我爸爸同样的忠告。”

千万别碰纵火案。

“他们总不会委托森内老师用过的那家侦探事务所去调查吧。佐佐木吾郎嘀咕着。

凉子摇了摇头:“那肯定不会。他只是说,将来或许要委托那边去调查。”

“他们说不定会说一套做一套。”

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有那么坏吗?

“我说,那件事也太过分了,是吧?”萩尾一美插嘴道,“森内隔壁的女人的变态恶作剧。那种事还真有啊。太让人吃惊了。”

佐佐木吾郎一把抓起装甜甜圈的纸袋,递到萩尾一美鼻子跟前:“你就吃这个吧。堵上你的嘴。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乱说一气。

“好了好了,别闹了。”凉子稳住了两人,向他们说明森内老师当辩护方证人的事。

“森内要在法庭上为自己洗刷冤屈。”

“嗯。当我们的证人也能做得到,不过,还是当辩护方的证人比较容易。”

萩尾一美很听话地吃起面包圈来。她边吃边说就算在举报信上冤枉了她,也改变不了她这个人很差劲的事实。”

“你还真死咬这一点不放了。你不是一直很崇拜她吗?”

“我只是装出崇拜的样子罢了。算是女生的处世技巧吧。”萩尾一美出人意料地讲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对此,凉子也相当理解:“在很多地方,森内老师确实做得不到位。就拿柏木的事来说,理科准备室的打架事件缺乏事后处理;三宅树理受过大出他们欺负这一点,她也没注意到。”

“不是没注意到。是视而不见。”萩尾一美说,“森内在这方面相当冷酷。”

因为三宅树理不是森内老师喜欢的类型。

凉子说:“这部分也会在法庭上严加追究,但要深入下去恐怕比较困难。”她的话语中其实隐含着三宅树理写举报信陷害大出俊次的动机。

“是啊……”佐佐木吾郎皱起眉头,“是挺微妙的。”

“嗯。所以这方面只能适可而止。现在首先要看井口充会有怎样的反应。也不能催得太紧。”凉子说,“大出社长马上要被逮捕的事,井口应该知道。虽然他老爸对我们爱理不理,但井口协助我们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因为大出社长不在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不用我们多说什么,他也会主动有所行动?”

“嗯。我们只要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开庭之前。如果大出社长在开庭前被捕,进展就会更快。”

话出口后,凉子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坏水也挺多的。

“那桥田呢?还是抢先把他拉过来为好吧?”佐佐木吾郎也很有心机,“不过桥田和井口不一样,不会轻易投靠我们。”

“那就放着吧。”

“他说不定会成为辩护方的证人。”

“到了那个时候再说。我觉得桥田不会有动静的。他肯定不会做任何一方的证人。”

桥田佑太郎在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之前,就开始主动脱离大出俊次了。事到如今,他是不会有动静的。

“即使桥田出庭作证,毕竟证言内容和井口不一致,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

“小凉你真强悍。”佐佐木吾郎扑闪着眼睛说道。

“不止井口令我愤怒,桥田也是一路货色。让增井吃了那么大的苦头,至今都不肯承担责任,一直在逃避。如果桥田参与校内审判,他也会有心理准备吧。到那时,我要毫不客气地痛击他。”

“要么利用,要么痛击,两选其一。”萩尾一美口齿伶俐地说,“我希望痛击他,为小望报仇。”

“什么报仇不报仇的,你不要瞎起哄。”

刚刚还笑着的一寒突然脸色一变,问道:“我有点担心,三宅树理没问题吧?”

“什么问题?”

“她不会变卦吗?会不会说一套做一套?”

两个事务官好像事先商量过这个问题。佐佐木吾郎也将目光投向凉子。

“我要是三宅树理,看到小凉这么当真,心里一定会动摇。”萩尾一美继续说。

在将谎言坚持到底这一点上,她能撑得住吗?

“没事。”凉子回答,“三宅树理是不会变卦的。”

佐佐木吾郎的眼神中充满疑问:“连目击凶杀现场的不是自己而是浅井松子的说法都不会变?”

“嗯。”

“是吗?”佐佐木吾郎一脸茫然。

“三宅树理不会动摇。”凉子说,“她很坚定。”

“她不会梦到浅井松子吧?”

“你胡说些什么呀?”

“如果是我,一定会梦到浅井松子的。对不起。”萩尾一美的声音变小了,“可不能总以‘如果是我’的角度来思考。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

“这话说得不错。长大了嘛,一美。”

“不用吾郎你来说。哎,小凉,这是什么?”

萩尾一美越过装有甜甜圈的纸袋,伸手摸了摸凉子摊开在桌上的一张纸。那是柏木宏之寄来的通话记录。

“我还没仔细研究过……”

佐佐木吾郎也凑过去观看。“十二月二十四日,只是一天内的通话记录。太小家子气了吧。弄来一个星期的通话记录才好。”他轻快地说着,可说到一半,语气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这其中的原因,凉子也懂。

“什么呀,这是?”

“他们家的电话真多。”萩尾一美说。

“你说什么风凉话。这里面有问题。”

是的,相当蹊跷。

“这说明有人在不停地给柏木打电话。”?

在同一天的上午,通过与辩护方相同的步骤,检方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不过检方比较幸运。那五个不知从哪里打来的电话里,有三个很快探明了真身。

都是公用电话。他们试打时,正好有行人路过,见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就拿起了电话听筒。

那三通电话,对应中午十二点四十八分、下午三点十四分和下午七点三十六分的三条记录,分别来自秋叶原车站附近、赤坂邮电局旁和本地区小林电器店前方的三间电话亭。

秋叶原和赤坂的电话,都是路过的行人接听后告诉他们具体地点的。接听秋叶原那通电话的是一名年轻男性,而赤坂那通则被一名粗嗓门的大婶接到了,她还说:“开什么玩笑?吃饱了撑的!”

接听小林电器店前方那台电话的,就是小林电器店的老板。

“你们也是城东三中的学生吧。是另外一拨的?”

凉子把听筒按在耳朵上,回头看看她的两事务官,低声说:“辩护方也打过。”随后,她对着话筒说,“对,是另外一拨的。我们在为暑期课题作调研。”

性急的小林老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很在意来这间电话亭打电话的孩子。他们有时会深更半夜前来,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随后他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这间电话亭是反映社会状况的窗口,对此视而不见是成年人的失职,诸如此类。

“你说的是什么调查?野田好像也提到过,不过他是到我家来时说的。还给我看了几张照片。”他说道,“说是要找去年年底在这间电话亭打过电话的一个男孩。”

怎么回事?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也将耳朵凑了过去。

“您是说,野田要找在这间电话亭打电话的男孩?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事吗?”

“是啊。”

这又是怎么回事?辩护方怎么知道有一个“男孩”在那间电话亭给柏木家打过电话呢?他们有什么根据吗?

如果野田健一在场,也许三言两语就能消解眼下的混乱。野田健一并不是去“找那个打电话的男孩”,而是去确认小林老板那句“看到一个打电话的男孩”的证言。健一是听了岩崎的话才去拜访小林电器店的。那时他手头还没有柏木家的通话记录。

小林老板也并非在对凉子撒谎,只是思路太跳跃了。

“我见到的男孩和那几张照片上的都不一样,年龄倒是差不多。野田回去时很失望林老板说。

“那么,小林大叔您看到的那个男孩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很难说。就是个普通的男孩。

“是不是穿着时髦,或者个子很高,要不就是胖胖的,流里流气的?”

“都不是。就是很普通的初中生。背着帆布小包,穿着被雪打湿的运动鞋。看他一副又累又冷的样子,我十分担心。”小林老板回答道,“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说他没事。我让他快点回家,他就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这么说来,打电话的男孩就不是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或井口充了,倒很像柏木卓也本人。

“是这样啊。我们近期也想去拜访您,能告诉我您的商店地址吗?”

听完讲解,记下地址后,凉子便放下了电话听筒。

“这是怎么回事?”佐佐木吾郎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野田那家伙到底在找谁?”

“这些电话会不会都是那个男孩打的?”萩尾一美用手指敲了敲通话记录。本区的、秋叶原的、赤坂的,还有两个未知地点。“虽然不能断定,可应该不会是很多人分头去打的。那样也太奇怪了。”

“打这些电话是为了叫他出去,还是和他联系呢?”

三人一起凝视着通话记录。每次间隔两个半小时到三个小时,共有五次通话。

“可是,事件发生在半夜,这里最晚的一通电话也是七点三十六分打的。”

“这通电话是来得早了些,但说不定那时他终于谈妥了,才决定在凌晨4020电子书到城东三中教学楼楼顶和对方会面。”

到三中的屋顶上来吧。电话里也许是这么说的。

又冷又累,令爱管闲事的电器店老板担心的那个“男孩”,是个非常普通的初中生。

也许应该是“请你到三中的屋顶上来”?不是在威胁柏木卓也,而是自己有困难,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到底是谁?

敲门声响起。门开后,三人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

来人是身穿围裙的藤野邦子。

“佐佐木同学和萩尾同学都在这里吃晚饭吧。”

一看时间,已经快七点了。

“你们都给家里打个电话。待会儿用车送你们回家。”

关上房门后,佐佐木吾郎怪笑了一下:“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这和他们面对的事件正好相反。?

得到各自父母的许可,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吃过晚餐后留在了凉子的房间里。他们轮流不停拨打着剩下的两个电话号码,要一直打到查清楚为止。同时,他们再次按时间顺序确认各项事宜,回顾以往的经历,并探讨今后的行动方针。

“我觉得我们最大的弱点在于,三宅树理的证言只是传闻。”面对三宅树理的陈述书,佐佐木吾郎说道,“在通常的法庭上,传闻是无法用作证据的。根本不可能根据传闻来起诉某个人。”

“所以我们要强调大出他们是危险分子。”

“这个是明白。可是,主张一个差点杀死A的人,也极有可能杀死B,这种说法实在底气不足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

佐佐木吾郎一下子收紧了下巴:“能不能将证言修改成是三宅树理本人看到的?”

凉子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刚才佐佐木吾郎说起三宅树理时,一直摆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原来是为了这个呀。

轮到萩尾一美打电话了。她瞪圆了眼睛,紧紧攥着电话听筒。

“佐佐木,你没事吧?”凉子问道。

“我很正常。有那么让人吃惊吗?”

“是有点儿。”

佐佐木吾郎按着胸口,作出中枪倒下的夸张动作,趴在桌子上。

“啊,通了!”萩尾一美突然高叫道,“喂喂。不好意思,请问您那边是什么地方?”

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一美满面笑容地表示感谢后,便放下了电话听筒:“十点二十二分的电话,搞清楚了!”

是城东圣玛利亚医院旁边的电话亭。

“圣玛利亚医院是我出生的地方。”佐佐吾郎惊讶地抬起身子,“那里很近的。”

凉子急忙打开地图确认,发现那个地方离柏木家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距离。

“我再打打看第四个电话。刚才那个人可热心了,简直是电话天使,我的守护神!”

用眼睛余光留意着正飞快拨号的萩尾一美,凉子对佐佐木吾郎说:“回归一张白纸状态,直接面对事实。说这话的不就是你吗?”

就是因为这句话,藤野凉子才决心化身“藤野检察官”。

“事到如今,又为何说出有悖于此的话来?”

“话是这样说……”佐佐木吾郎扭着嘴角,“可这样下去,浅井松子不就成了冤死鬼吗?三宅树理只顾自圆其说,小凉你也帮着她。一旦出现破绽,只要声称她都是听松子说的,就完全没有责任了。我讨厌这样。”

“无论你是否讨厌,这就是三宅树理的证言。递交给法庭的证言绝不容掺假。”

佐佐木吾郎不假思索地反驳道:“可是,小凉你早就知道三宅树理在撒谎吧?你根本不相信那封举报信。老实说,我也……”

“到此为止!”

这事已经贴上了封条。如今,藤野凉子是检察官,佐佐木吾郎是凉子的事务官。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你要考虑一下我们的立场。”

好好回想一下,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吗?

萩尾一美在一旁时而挂断电话,时而重新拨打,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凉子和佐佐木吾郎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凉子缓缓地说:“你觉得神原和野田在找什么人?”

佐佐木吾郎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想不出。”

“佐佐木,你不觉得可怕吗?说不定在我们从未想到过的地方,隐藏着某个事实。”

这种可能性激烈动摇着凉子的内心。

柏木卓也的死,或许真是一起凶杀案。凶手说不定是一个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过的人物,正隐藏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也许真的看到了凶案现场。错觉让她们以为凶手是大出他们,无意中将事实掉了包。

“啊!”萩尾一美又高叫一声,“不好意思!喂喂?谢谢您接听电话。您那边是哪里?”

凉子闭上眼睛,凝视眼帘背后的黑暗,听着一美兴奋的声音。

“哎?是新宿车站的西出口!是公用电话吧?”然后,她小声对凉子和佐佐木吾郎说,“是个醉鬼。”

这个醉鬼,到底是神明,还是魔鬼?

14

八月九日?

野田健一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然而铃声很快停止,也许是父亲健夫接了电话。当转移呼叫音响起时,健一拿起电话听筒,里头传出的果然是父亲的声音:“是大出俊次打来的。”

健一看了看枕边的闹钟,才早晨六点刚过。俊次这是怎么了,要和小学生一起做广播体操吗?

健一困得不行,连眼睛都睁不开。但不管怎样,他还是踢开了散发着汗臭味的毛巾毯,将电话听筒贴到耳朵上。

“是野田吗?”大出俊次声音嘶哑,“老爸被警察带走了。”

他的声音不高,还说得很快。健一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时间。从照射在窗帘上的阳光来看,现在是早晨这一点确凿无疑。

“这么早?”

“就在刚才,他们突然冲了进来。”

“你父亲是被逮捕的?”

“不知道。”

大出俊次的身边很静,没有嘈杂的人声和杂音。

“不知道?如果是逮捕的,他们会出示逮捕证的吧?”

“我没看到!我没有走出过房间!”

估计他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偷听到的。

“你父亲已经走了?”

“嗯。老妈正在跟警察说话。你说,老妈也会被他们带走吗?”

即使在大脑清醒的状态下,健一也回答不了这种问题。

“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大出俊次沉默了。听得出,他喘得很厉害。

“你先冷静下来,心急是没有用的。联系风见律师了吗?”

“老妈跟他联系了吧。”

“那就不用担心了。在事情没弄清前,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电话的那头好像有什么动静。大出俊次似乎放下了听筒,电话里传来“哐当哐当”的碰撞声。

健一一动不动地等着。

大出俊次回来后,嗓门变大了:“说是马上要进行住宅搜查。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健一此刻已经完全清醒了。睡着时出的汗粘在身上黏糊糊的。

“住宅搜查……”

就在他发愣的当儿,电话那头有大人的说话声,好像是叫大出俊次挂断电话。健一双手紧握听筒,一鼓作气地说:“大出,你最好按照你妈妈和风见律师说的去做。不要反抗,反抗没什么好处。”

大出俊次竟然乖乖地“嗯”了一声。事后回想起来,健一仍会觉得十分惊异。

“等事情搞明白后,方便联系时,请随时联系我。神原那边我会告诉他,你不用担心。”

这时,电话里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出俊次顶了一句:“知道了!烦不烦啊?”

“听好了,总之你要冷静,千万别冲动!”

电话那头开始嘻杂起来。说话声、器物碰撞声,乱成一片。还有不知什么人在对大出俊次喊:“快把电话挂了!”

健一猛然想起一句话。只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话语。

“加油啊!”

在他如此呼叫的同时,电话被挂断了。也不知大出俊次到底有没有听到。?

十五分钟后,在离自家很近的儿童公园里,健一和神原和彦见了面。公园里有住在附近的小学生、幼童以及他们的家长,町会(注:一种居民的自发性组织,相当于我国的居委会。)的人在做广播体操。

刚才大出俊次挂断电话后,健一立刻给神原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神原和彦的母亲。以前健一联系神原时,他父母都在工作间里干活。健一还从未和神原的母亲说过话呢。

就如神原不在意健一的父母,健一也早就把神原的父母忘得干干净净。听到是他的母亲接的电话,健一有点惊慌失措,一个劲地道歉说:“这么早打扰你们,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神原的母亲似乎并不惊奇,马上就让神原和彦来听电话了。他们立刻商定了见面地点。健一脸都没洗就冲了出去。神原来时倒穿戴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刚睡醒的样子。

“你起得真早。”

“碰巧罢了。”他简短地回答,随即又反问道,“野田,你没事吧?”

健一此刻心潮澎湃,一点不像“没事”的样子。

“坐一会儿吧。”说着,神原和彦朝公园角落里的长凳走去。一迈开步子,健一就发觉自己的膝盖在发抖。

孩子们的广播体操做完了第一节,第二节正要开始。

“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没什么可做的,只能静候事态明朗。”神原和彦双手抱胸,看着自己的脚尖说道,“出了这样的事,还是通知一下检方为好吧?”

“嗯,还有北尾老师。”

“是啊。”

“开庭说不定要延期了。”

“怎么会?逮捕的又不是大出俊次。”神原的语气意外地轻松。受对方的影响,健一调整呼吸,问道:“神原,校内审判的事,你真的没跟父母讲过吗?”

神原瞪大了眼睛,反问道:“怎么了?”

“你母亲……怎么说呢,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啊。”

健一刚才离家前和父亲说明情况时,还闹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父亲健夫很惊慌,连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脸色都变了。

“我什么也没说。”神原说,“我父母完全不知道城东三中校内审判的事。”

“你当辩护人的事,也跟他们保密?”

“嗯,没必要讲。学校不一样,家长间没有交流,也不可能从别的途径听说。”神原解释道。

“可是,你最近这阵子,不是几乎每天都和我一起在外面跑吗?你用了什么借口呢?”

“现在是暑假,哪需要什么借口?参加社团活动,去图书馆看书,去学校的自习教室,怎么说都行。”

这不是借口又是什么?

“那刚才呢?这么早就跟朋友一起出门,总显得不太正常吧?”

“我说,我和朋友约好一起去做广播体操,结果我忘了。”

好一副三寸不烂之舌。

“这么说就行了?”

“没问题啊。”

问题很大吧?健一心想。

“这可是撒谎啊,你怎么能这样呢?”

神原和彦再次瞪大眼睛,随后又笑了起来:“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们家自有我们家的做法。”

你是养子,跟你父母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健一还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么问也太多管闲事了。

可是……

如果没听到神原妈妈的声音就好了。“早上好,您稍等一下,和彦他已经起床了,我去叫他。”是婉转动听的声音。

“又不是在干坏事,有什么关系呢?这算课外活动吧。”神原说道。小孩子们的广播体操结束了,音乐停止。神原的话正好在这个间隙里响起,听上去更有开脱的意味了。

话是没错,确实没在干坏事。可是,神原身上有秘密。他正隐瞒着什么,瞒着健一,瞒着父母,也瞒着我们的校内审判。

还是不要问了。

“给藤野打电话吗?”为了转换心情,健一说着就站起了身。

“我们直接上门去吧。”神原和彦也站了起来,“虽说一大早就去女生家不太好,但这事在电话里不太好说,也怕吓着检察官。”

确实,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可藤野凉子听后却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反令野田健一和神原和彦惊讶不已。?

打嗝,打个不停,根本止不住。

一旁的神原和彦正极力憋着笑。健一很焦急,作了好几次深呼吸,又捏住鼻子憋气,可仍然止不住打嗝。

“我去给你倒杯水。”或许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藤野凉子说着就离开了房间。就在房门开关的一瞬间,门缝里钻进几句小女孩的说话声:“喂喂,姐,姐,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哪个是你男朋友?哪个是上次打电话来的人?”

看来凉子的两个妹妹一直埋伏在楼梯口。“烦死人了!”凉子大喝一声,她们反倒更起劲了。过了半晌,声音才渐渐远去。看来凉子一边抵御着两个妹妹的话语扫射,一边赶她们下楼梯。

神原和彦终于忍不住把手按在嘴上,笑了起来。

“妹妹原来这么烦人的。看来,藤野也真够呛啊。”

“呃……咯。”健一的喉咙里又窜出一记打嗝声,“你说得真轻巧。”

“是吗?只是心里积了多少年的谜终于解开,心情舒畅嘛。哦,说‘积了多少年有点夸张了。”他又笑了,“原来藤野有父亲这个特殊的信息来源,真是甘拜下风。”

当两人带着大出家已被警方实施住宅搜查的消息赶来时,藤野凉子立刻让他们进了屋。不,应该说是凉子的母亲藤野邦子让他们进屋的,还以“两个小姑娘太闹了”为由,将两人领进凉子的房间。

这是女孩子的房间,况且还是藤野凉子的。这里有藤野凉子的书桌,藤野凉子的衣柜,还有藤野凉子睡的床。健一觉得自己的脑袋、心脏和肠胃的位置全部换了个儿,某些部位时而突突直跳,时而开始发烫。

凉子的床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罩着床覃。房间里看不到睡衣,也没有乱扔的衣物,估计是因为健一他们要来而刻意收拾的,不过平时多半也是如此吧。健一觉得,这和藤野凉子一丝不苟的性格很相符。

凉子想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去。可当她靠近时,健一和神原便一起毕恭毕敬地正坐在了地板上,她只得学他们的样子坐到地板上。

凉子说:“我们知道大出的父亲近期将会被逮捕。昨天还在和事务官商量要不要告诉你们呢。”

接下来的话,健一只有瞪大眼睛听着的份了:自导自演的火灾闹剧、大出木材厂资金周转不灵、骗保、出售土地、虚假的恐吓电话。

听着听着,健一就开始打嗝了。

一边用眼睛的余光关注着与打嗝作艰苦斗争的健一,检察官和辩护人一边开始了热烈的交流。

“警方如果只是要逮捕大出社长,那早就动手了。由于他委托的实际执行者另有组织,而这方面才是警方的主攻对象,因此来取了极为谨慎的动作。”

“到底是受大出社长的委托,还是他们唆使大出社长那么做的,这方面也很难说。”

“什么意思?”

“你要不要猜猜看那个组织的名称?”

“不就是‘环球兴产’嘛。”神原和彦的回答让凉子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知道?”

“那你又是听谁说的?还是你爸爸?”

“信息来源保密。”

“我也一样。”

凉子侧目望着神原,说道:“对了,你们那边不是有大出家的顾问律师吗?是叫风见吧?”

神原和彦不为所动,满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在这个短暂的沉默间隙里,健一插入了一声打嗝:“呃……咯。”

“不会在昨夜今晨这么短的时间里动用了那家侦探事务所吧?”

“呃……咯。”

“我倒要问你,你们不会瞒着我们利用侦探事务所探查大出家的内情吧?”

“我才不会用那种卑劣的手段……”

“呃……咯!”

凉子说了声“我去给你倒杯水”,就起身离去了。

神原拍打着健一的后背,说道:“振作一点嘛。”

“对不起。是因为……呃……咯,太震惊了。”

房门打开,凉子回来了。妈妈藤野邦子也跟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上面堆着烤面包、煮鸡蛋和色拉。

“你们还没吃早饭吧。”将盘子放在地板中央,藤野邦子对健一和神原笑了笑,“凉子承蒙你们照顾了。饿着肚子可没法战斗,快吃吧。”

她又朝凉子点了点头,便干脆利落地走出了房间。凉子将盛了水的杯子递给健一。

“谢、谢谢!”

“对不起。”神原两手放在膝头,对着凉子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看来还是打电话过来的好。”

“客气什么?我妈妈见到神原和野田,可感动了。”

“感动?”

“她对你们非常感兴趣。你们的事情,是听章子讲的。”凉子说,“就是戏剧社的古野章子。你们不是见过吗?在图书馆里。”

“哦,嗯。”

“她可是我的好朋友。她上我家来,听她说了很多你们的事。她好像和你们非常有共鸣。”

“古野都说了些什么?”

神原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凉子不无嘲弄地对他笑了笑。

“这个嘛,保密。不过章子绝不是我的间谍。还有,我妈成了你们的支持者,这可是真的。你们似乎还有庞大的后援团吧,女生特别多。”

看到形势对自己不利,神原连忙看向健一,问道:“怎么样,止住了吗?”

玻璃杯中的水剩下一半。

“大概……呃……咯!”

“野田,你像平时一样喝水,哪里会管用呢?要想止住打嗝,得从杯口对面去喝。快,试试看,屡试不爽。”

“啊?对面?”

“是啊,对面。离嘴巴远的一面。”

健一看着手中的杯子,心想:这可是杂技一般的高难度动作啊。

“水不会灌到鼻子里去吗?”神原也觉得很惊奇。

“就是要当心。既不灌进鼻子,又要喝到水。看我的,这样。”

凉子拿起一只倒满牛奶的玻璃杯,为健一做示范。她上身向前倾倒,脑袋几乎朝下。

“这样?”健一跪着挺起了身子。

“还得朝前屈。不对不对,横着怎么喝呢?”

“啊……洒了洒了。”

或许是屋里动静过大的缘故,房门外又响起了妹妹们的声音。

“姐――”

“你没事吧?没被袭击吧?”

健一还是将水灌到鼻子里去了,“噗――”地喷了出来,开始猛烈地咳嗽。他慌忙地撩起T恤衫的下摆,盖住了整张脸。

“吵死了!”凉子回头对着房门大叫了一声,又笑了起来。神原也笑了。健一猛咳了一阵后,终于平息下来。

“止住了。”

擦干了泼出的水,健一气喘吁吁地又咳了起来。

“我的两个妹妹太胡闹了,真拿她们没办法。”

“她们担心你也是正常的。”神原和彦说。健一也边咳嗽边点头。美丽的姐姐被一大早找上门来的两个男生堵在房间里,怎么不叫人担心呢?

“是吗?怎么着?难道你们真的是打算来袭击我的?”

“求、求你了,别开这种玩笑了。”健一觉得脸很烫,一定已经是通红通红的了,而且肯定不全是咳嗽闹的。

笑容尚未退去,凉子便压低嗓音说:“事态严重,可不能一笑了之。”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对不起。”神原和彦改成了盘腿而坐的姿势,腿麻了。”

“哦,没事儿。我也要放松一点。”说着,凉子也换成了抱膝的坐姿。薄棉布的短裤是鹅黄色的,十分惹眼。

“话虽如此,目前我们也没什么可做的。”神原说,“只能静观其变。”

“不担心大出吗?”

“如果是他被逮捕,倒会有点担心。再说,大出社长也不一定是被逮捕的吧?”

凉子缓缓地摇了摇头:“你乐观过头了。就算今天早晨他是自愿随同警察去警署的,既然已经开始住宅搜查了,那马上转为拘留的可能性会很大。”

结合凉子刚才说过的话,确实可以这样理解。只有到了对“环球兴产”的调查已取得成果的地步,警方才会果断实施住宅搜查。

“由于收到过恐吓电话,估计大出也会受到询问。看来最近很难跟他见面了。”

“可这也就两三天了吧?比起临近开庭再遇上这些事来,现在还算好的。”

今天是八月九日,开庭在十五日。从道理上讲,或许是这样没错。

“说不定大出会说出‘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搞什么校内审判’之类的话。”

听闻此言,一直默默地听着检察官和辩护人交谈的健一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注视起神原和彦的脸来。

神原苦笑道:“我想事到如今,他不会那样说的。”

藤野凉子的大眼睛也盯着神原。健一纳闷:她在看什么?

凉子立刻用问题解答了他的疑间:“你那儿,是怎么回事?”她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前做了个划线的动作,“有瘀斑。”

这是昨天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发生肢体冲突时留下的痕迹。看来今天早晨神原和彦出门时太匆忙,没穿带领子的衬衫,只套了一件圆领的T恤衫,脖子便完全暴露了出来。

然而瘀斑很淡,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凉子的眼睛真尖。

“有一点点湿疹。出汗弄的。”神原若无其事地答道。

凉子的视线依然盯在那儿,一动不动。

“果然如此。”轻轻叹息一声后,她才转移了视线,“发飙了,对吧,大出?”

感觉敏锐,表达贴切。

“上次你在图书馆身体不适,也是大出俊次弄的吗?”

这当然是多虑了。可考虑到产生这种顾虑的缘由,健一还是大吃一惊:原来凉子竟然如此担忧。

“对不起了。你这个角色原本是我的。”

凉子的眼中失去了光彩。神原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看到他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健一不由得焦急起来。这时要是不说些什么,就不像个男子汉了。

就在健一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凉子朝他探出了身子:“我说……”

这时,神原开口打断了她的话:“那么,这就算是你欠我的。我可以趁此机会得到补偿吗?”

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凉子猛地缩回了身子:“哎?”

“我想请你把我介绍给你的父亲。”

“你、你胡说什么!”健一狼狈万分,似乎又要开始打嗝了。

神原和彦根本不理会他。

凉子的眼神立刻严肃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这边的秘密。”

凉子吊起了眼角:“我凭什么为你们提供这种便利呢?”

神原不动声色地说:“你刚才不是都道了歉吗?”

“可你也不能得寸进尺啊。”

“得寸进尺?并没有。你道歉,我接受你的道歉,然后将话题引向具有建设性的角度,仅此而已……”

健一的身子僵住了。我不在这里,绝对没跟他们在一起。

“什么建设性啊?这种事情免谈!”

“其实,我直接和你父亲联系也不是不可以,可跳过你,可能要多费一些周折。所以我认为,还是不要浪费机会的好。”

凉子真的生气了:“简直是无理取闹!”

“没有。”神原和彦的脸上摆出了极其认真的表情。不过仅限于脸上。健一明白,他心底一定很开心,不,是觉得很有趣吧。

藤野凉子一生气,就显得更可爱了。

“你的父亲是人民公仆,承担着公共服务性的工作。请求他协助我们的课外活动,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凉子直起身子:“因为他是我的爸爸!”

“你这叫公私不分。”

“什么?我什么时候公私不分了?你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呢。”

“等等!”健一高喊道,“等等,稍等,请等一下。你们这样箅什么啊?妹妹们又要担心到别的地方去了。藤野,你冷静一点。”

“担心到别的地方?”凉子的脸倏地一下变得通红。随即,她便坐了下来。

“辩护人,你这种态度也不好。”

“哦。”神原和彦重新端正了坐姿。看这个人的眼睛,肯定觉得这么做很好玩吧?

“其实是这样的,检察官。”健一故意如此称呼凉子,“辩护人早就开始留意大出家的火灾,一直很想了解内情,却又不愿意说为什么如此关注的理由…”

凉子轮流看了看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似乎开始偏向身子缩成一团,显得有点窝囊的健一。

“野田,你也不容易。”

“是的。我也觉得很够呛。刚才我不也被晾在了一旁吗?”健一决定采用“不动声色”的战略,“我想,辩护人想见你的父亲,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也许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必要性。所以,还是麻烦你引荐一下。”

坐姿重新换成正坐后,健一对凉子低下了头。

“可是,辩护人,当着藤野的面,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健一转向神原说道。

“什么事?”神原一脸严肃。

“辩护人是否早就隐约察觉到纵火案背后隐藏着这样的真相?”

不会吧?凉子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神原。不至于这样吧?可话又说回来,神原和彦就是如此出人意料的角色。

“这个嘛,有一点吧。神原挠着头,低声嘀咕着坦白了,“不过没有如此具体的情节。”

“难以置信……”

怎么有气无力的?原来藤野检察官在叹气啊。

“所以说,我并没有很明晰的推测。都是笼统而模糊的……”神原和彦用一连串怪模怪样的手势帮助自己解释。

“为什么?”凉子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呃……一定要说理由的话,应该就是火灾发生的时机。”

大出家的火灾和城东三中的一系列事件在时间上过于一致。

“不是吗?《新闻探秘》节目提到大出他们和柏木的冲突后,就出现了一些偏激的人,是吧?大出社长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叫人假装拨打恐吓电话的吧?”

“是这么回事。可是,其中也有些说不通的地方吧?”

“说不通?”

凉子瞪大眼睛正视着神原:“电视节目的影响力确实很大。可是,冷静地想一想,难道真有人看了节目后义愤填膺,通过实际行动去教训大出俊次和他的暴力老爸吗?”

“不是已经有了吗?那些暴风骤雨般的骚扰电话凉子缄口无言。神原点了点头。

“不过,也只是到此为止。骚扰电话嘛,只要一时兴起,谁都可能打。可是,要找到当事人家中放火焚烧,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如果是城东三中的相关人员呢?他们知道大出家在哪儿。”健一插话道。

“那些相关人员,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吗?”

健一与凉子面面相觑。

“出现在电视节目中的大出社长,已经被‘柔化’了。”或许觉得自己的措辞有点可笑,神原和彦笑了起来,“节目里并没有播放他施展暴力的镜头,只表达出‘他是个极具暴力倾向的人’罢了。”

可城东三中的相关人员了解大出社长,光是听听有关他的议论,就会了解得比报道更具体。

“既然大家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还敢到他家去放火吗?反正我肯定没这个胆量。观看节目时,我还是个局外人,可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个‘可怕的家伙’。”

所以他觉得这起案件相当蹊跷。

健一做了个深呼吸:“在你有了这种想法的情况下,‘烟火师’的信息又冒了出来……”

“嗯。”神原用力点了点头,”因此可以断言,那场火灾是专业纵火犯的手笔。谁会去雇佣专业纵火犯呢?只是为了恶作剧或者发泄愤怒,会愿意花钱花工夫冒这个险吗?”

怎么会呢?

“因此,纵火案的关键不在于‘谁遭受了损失’,而在于‘谁有这么做的必要’。这样想来,眼前就豁然开朗了。”

“房子烧掉,可以拿到保险金;老房子没了,土地就能翻新。”凉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对!”

“所以你会关心大出木材厂的经营状况?”

“是的。一开始,我还以为大出社长是为了博取世人同情才那么做的。可当我了解到他的性格和行事方式后,就觉得不可能……”

“银行的业务员去他们公司时,他还大喊大叫的呢。”健一补充道。他现在终于明白,当时神原为何对那个小插曲如此感兴趣。

凉子目瞪口呆:“你从一开始就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大出家了?”

她的瞳孔缩小了。

“我说,神原……”她欲言又止,随后转过头来对着健一,指着神原说,“野田,和这种人搭档,真是难为你了。”

“这种人?”神原看起来有些受伤。

凉子坚决不理踩他。“我们来个语文测验,‘这种人’是指什么样的人?”没等健一回答,她便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这叫‘滑头’!”

说着,凉子拍着手大笑起来。

“狡猾,太狡猾了。可是……”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后,凉子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用来对付大出,或许是不二人选。”

神原很害羞。健一察觉到凉子也在害羞。

健一觉得,有一件事其实也应该告诉藤野凉子,那就是神原和彦的过去。凉子并不知道,神原的双亲用如此悲惨的方式结束了人生。因此她不会知道,神原已经成了游荡于沙漠中的幽灵。

神原之所以能作出那样的推理,是因为他知道,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家人亲情也好,社会规范也罢,人们有时会将这一切都统统抛在脑后。

但是现在,这个被凉子忽而贬损忽而褒扬的神原和彦,并非孤独游荡于沙漠之中的幽灵。他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就在当下。

所以,健一又不希望藤野凉子知道神原和彦的过去,只希望她了解眼前的神原。

“回家去换件衣服再来。”终于止住笑后,凉子对神原说,“这身打扮,警视厅可是不让你进门的哦。”?

“这里是警视厅?”

在藤野家碰头的一小时后,凉子和神原并排坐在了日比谷公园喷水池的边沿上。

“别发牢骚。在这儿见面可以省去繁琐的手续,不是很好吗?”

而且,能立刻联系到藤野刚,已经足够幸运了。

然而,凉子心里多少有点不爽。她向父亲说明情况并要求见面时,父亲的答复很不爽快。可她一说起自己和神原在一起,父亲的态度立刻发生了转变,并答应马上见面。

“在公园里见。或许要你们等一会儿,别急。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神原和彦回家换了东都大学附中的校服,凉子也穿上了城东三中的校服。身处日比谷公园的两个穿校服的初中生,就像出现在水族馆里的两条鲫鱼,明显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穿着校服特别闷热。校服的透气性为何总是这么差呢?难道是为了培养学生的忍耐力?

一旁的神原鼻尖上也现出了汗珠,后脖颈处的头发也湿了,不过应该是被喷泉水花打湿的。

凉子扭头看他,原本想跟他说说话,竟一下子看呆了。多么令人难以理解的男生啊。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可一旦明白了,又总是如此惊世骇俗。他的脑袋很聪明,却并非总是条理清晰。他似乎很擅长扯歪理,但又没什么恶意。

而且,虽说这家伙眼下有点无精打采,但他的脸确实长得比一般的女生还漂亮。

或许是感觉到了凉子的视线,神原和彦也朝这边看过来,凉子慌慌张张地眨了眨眼睛。

“你干吗?”凉子条件反射一般显出气势汹汹的态度。

为了等大出俊次的电话,野田健一留在了家里。凉子的两个事务官仍然要对付增井望。检察官和辩护人单独相处,今天还是头一回。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神原和彦缓缓地说,“藤野同学的父亲是最初就赞同开展校内审判的吗?”

凉子放心了。比起沉默,开口说话要轻松得多。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不说话就会觉得窘迫。

“最初确实是反对的。就算现在,他的真实想法也很难猜,也许还是觉得不搞为好吧。”

“可你父亲不是在大力协助吗?”

“话说在前头,他可不会什么都听我的。”

神原笑了:“你是想说,检方没有什么特别有利的地方,对吧?明白,明白。”

这时,凉子有了一个小小的发现。若不是靠得这么近,绝对发现不了。神原一笑起来,眼角会出现皱纹。这在十四五岁的男生里应该非常罕见吧。

“在老爸来之前,我想跟你做笔交易。”

“你一直叫你父亲‘老爸’吗?”

还是叫“爸爸”比较多吧,可干吗挑刺挑得那么仔细呢?

“我把你介绍给我老爸,你也要告诉我一些信息。”

“可这样的话,你不又要欠我的情了?”

“欠什么欠?这样才祉平嘛。”

“好,好。”神原和彦轻轻举起双手。

“柏木的那份通话记录,你看过吧?”

“嗯。”

“分析后,就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对吧?”

“什么有趣的东西?”

还想反套我的话?没门。

“别反问我,不告诉你。但你得告诉我,小林电器商店……”凉子说道,“就是下午七点三十六分的那通电话。是从天秤座边的小林电器商店前方的电话亭里打出来的。”

必须一鼓作气,不给半点喘息的机会。凉子的太阳穴处流淌下一道汗水。

“你们在设法寻找那个打电话的人,对不对?想缩小范围找出那个人。野田给电器店老板看照片确认过。”

神原神色如常,一点也不为所动。

“不是大出,不是桥田,也不是井口。”凉子压低声音继续说,“那到底是谁?”

神原朝前弯下身子,抱着膝头。这样的坐姿,只要稍稍低下头,就看不到他的脸了。凉子从下往上窥视他的脸。别藏着,露出你的眼睛。眼睛!

可不一会儿,神原便脸朝脚尖,答复了她。

“本人。”

什么意思?

“什么?”

神原和彦抬起身子,看向凉子的眼睛,如同经过仔细玩味似的,用清晰而缓慢的声音说道:“打那通电话的,就是本人。”

“本人?”凉子眨了眨眼睛,“你是说柏木本人?”

神原凝视着凉子的眼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凉子从他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丝失望的神色。失望?为什么失望?难道是我看错了?神原点了点头:“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向自己家里打电话?”

“也许他在外边时,想和父母说些什么吧。”

“又不只有一通电话,那天打了好多通呢。”凉子竟抢先捅出了这个线索。

“那全是他打的。我们也在考虑这种可能性。”

“所以才搞不懂啊。他为什么要给家里打那么多电话呢?”

神原微微偏着脑袋,注视着藤野凉子。他的眼眸十分深邃,盯着他的瞳仁看,好像会被吸进去。

“或许他在犹豫不决吧。”

“柏木吗?犹豫什么?”

“自杀。”

凉子屏住了呼吸。喷泉的飞沫溅到了眼睛里。

“那天柏木说不定还没到半夜就想到自杀了。他为了这个目的而离家到处游荡:又想到要向父母告别,所以不停地打电话。”神原和彦的语调没有半点抑扬,“可那些电话都没打通,就算听到录音提示也没有留下语音,这恐怕也是因为他在犹豫不决吧。”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柏木不可能离家这么长时间。”凉子说。

“可是,柏木的父母并没有掌握他当天的行动。他并没有一大早就外出不归,也没有一会儿外出一会儿回家。那些电话亭都在离家不太远的位置,其中有一半就在他家附近,即使是在新宿和赤坂的,坐地铁三十分钟也能到。”

“你忘了?那天五点知左右,野田还看到他在天秤座的麦当劳里呢。”

“下一通电话是在新宿打的,是在下午六点零五分,对吧?不是来得及吗?”

“他为什么要到处跑呢?”

“也许是在寻找自杀地点吧。”神原的语气很平淡,话语却相当干脆,“结果他没死成,又回了家。然后,他在半夜又选择了城东三中的屋顶,估计就是这样。”

“可那时,他都没跟父母说过什么话,连遗书也没留下!”

“这其中的原因,和打电话时什么都不说是一样的吧。”

他的解释确实相当有条理。凉子真的有点害怕了。小林电器店的小林大叔也说过,在那间电话亭里打电话的男孩看起来又冷又累,身上散发着不同寻常的气氛。对他说“快点回家去吧”,他就老老实实、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确实想自杀。拨打七点三十六分的那通电话时,或许正是那位好管闲事的小林大叔救了他。即使没有彻底挽救他,在那个场合下也算救了他一命。

不行。我怎么可以像中了催眠术似的,尽朝一个方向想呢?

“这就是你们辩护方的主张?”

神原点了点头,进一步说明道:“这样就不用再考虑大出是否想叫柏木出门,有没有实际联系过他。”

凉子咬了咬牙:“你们给小林大叔看过柏木的照片吗?”

神原和彦笑道:“连这个都告诉你,你欠我的人情就不是一点点即使咬紧牙关,凉子也快要忍不住了。真是个令人气恼的家伙!

“让你们久等了。”

这时,挽起袖子,眯眼看着两人的藤野刚出现了。

“凉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等得不耐烦,跟人吵架了?”?

坐在喷水池边沿上的依然是两个人,只是成员换成了藤野刚和神原和彦。

藤野刚是故意让凉子先回去的。

“作为信息提供者,我希望能公平对待你们两方。凉子,你要是在场,就谈不上公平了。我向你提供信息时,神原可不在场,所以要请你回避一下。”

“我明白!”凉子撅起小嘴,“我只是介绍一下而已,哼!”

憋了一肚子火的凉子一扭头,快步走出了公园。藤野刚发现女儿脸颊通红,眼角吊起。不过他知道,惹女儿生这么大气的并不是自己。他还没来时,女儿已经在和眼前这位辩护人争辩着什么了。

凉子是个很犟的小姑娘。她的表情说明她的好胜心爆发到了最大限度,也意味着她正处于劣势。

凉子与同龄的孩子争辩,一般不会如此气急败坏。虽然作为她的父亲多少有点自夸的意味,但藤野刚确实认为女儿非常优秀。那么,她今天是如何落败的呢?因为她遇到的对手,是这个担任辩护人的“强悍”少年吗?

藤野刚很意外。神原和彦看上去并不强悍。在藤野刚的想象里,神原应该更有气势一些,至少跟担任法官的那个叫作井上康夫的少年差不多吧。藤野刚看过学校活动的照片,也听凉子提起过井上康夫,所以对他还是比较容易想象的。

神原和彦给人的感觉,似乎比井上康夫懦弱得多。藤野刚以为他像凉子的某个同班同学那样,是个老实本分、不引人注意的男孩。

对,就像野田健一那样。

眼前的神原和彦身材瘦小,相貌俊秀。和他相比,凉子倒更像个男孩。

“承蒙您接受了我过分的请求,真是万分感谢!”

一开口,连声音也是软绵绵的。变声期应该早过了吧,可他的音色依然柔和,似乎挺适合当配音演员。藤野刚对那个行业几乎一无所知,只是不由自主地如此联想罢了。

“没关系。你是因为担心大出,才想了解一些情况的吧?”

“是的。”

“他的父亲近期内无法回家。会拘留二十天,能不能保释还很难说啊。”

神原抬起眼角:“保释?”

藤野刚看了看手表:“十五分钟前,他在审讯室被捕了。”

他目前的嫌疑是,以诈骗保险金为目的烧毁现住房,以及伪造盖章私人文书。

“伪造盖章私人文书与烧毁住宅是互不相关的。大出社长声称他母亲给了他任意处置自己名下土地的委托书,可他母亲后来否认了这一说法。”

而事实上,这一情节较轻的事件就是纵火案的起因。

“不过,这和你们的校内审判没有关系。”

“是吗?”神原嘀咕道。

“也和大出没有关系。针对他的询问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很快能回归正常的生活状态。”藤野刚又苦笑着补充了一句,“或许很难说正常吧。”

“您刚才说,大出社长有纵火嫌疑,可他不是雇佣了专业纵火犯吗?”

藤野刚针锋相对地反问道:“‘烟火师’的信息,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这个我不能说。”

回答很干脆。嘿,真有种啊。

“他雇佣专业纵火犯为他安装好点火装置。”藤野刚做了个安装物品的手势,“可按下装置的是大出社长,因此认定实施犯罪的还是他本人。”

“原来如此。”

“当然,并不是说,出了这样的事,就不用在柏木事件上替大出洗刷冤情了。其实反而更有必要了。所以,你们不能退缩。如果大出打退堂鼓,你们就猛踢他的屁股,让他振作起来。”

神原笑了,笑得有点害羞。藤野刚据此修正了自己对他的印象。这个少年也有吸引人的地方,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然而,他身上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气息。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吗?

“就目前而言,我掌握的信息也很有限,不能为你们提供更多重要情况。不过,逮捕大出的父亲不会影响到大出的校内审判,也不能影响。”

“是的。”

“这便是我以前说过的――你应该听凉子说过吧?不要碰纵火案。”

“大出社长的法律顾问也对我们提出了同样的忠告。”

那位律师相当有分寸,不是吗?

“既然如此,今后你们不要再为此事操心了。可以吗?”

“好的。”重重点头后,神原和彦直直地仰视着藤野刚,说道,“我想和您见面,是因为我还有另一个请求。”

藤野刚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擦汗的手。

“柏木卓也去世的那天晚上,大出家来了三位客人,一直待到凌晨两点多。估计是‘环球兴产’的人吧。”

藤野刚扭头注视着神原端正的脸庞。

“那时,三人中很可能有谁见过大出。对此我想确认一下,因为大出俊次的不在场证明或许能因此成立。”

藤野刚心中暗忖道:喂喂,他到底想干什么?

“‘环球兴产’是大出社长的同犯吧?他们那边的相关人员也应该被捕了吧?”

“是又怎么样呢?”

“凭我们的力量无法接触那三名客人。他们在圣诞夜与大出社长见面,也许是为了商量纵火的事,或许还谈过土地出售的事宜。”

神原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你们在审讯时,能不能问问那三名客人,那天夜晚,他们是否见过大出俊次?我们需要这样的证言,却没有能力获得。拜托了!”

神原站起身,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看着他的头顶,藤野刚一时无言以对。这孩子,可真会吓人一跳。

“你先坐下吧。”

神原躲着藤野刚的眼神,乖乖坐下了。

“‘环球兴产’的事,是今天早晨听凉子说的吗?”

藤野刚心想:即使如此,他的反应也太快了。

然而,神原却摇了摇头:“不是。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该感到惊讶。因为他连“烟火师”的事情都打听到了。

“那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不能说。”

依然底气十足,不过他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大出家的顾问律师……不是吧,那位先生跟我一样,要你们远离纵火案。”

神原沉默不语。

“可就算这样,你们还在想方设法打探线索。”

真是些不肯听大人忠告的小鬼。

藤野刚叹了口气,同时调整说话的语气。

“去年圣诞夜的来客就是‘环球兴产’的相关人员,你作出这样的推测,有什么依据吗?”

“有。但具体内容无可奉告。”

他也太有种了,简直有点得意忘形了。

“我觉得这有点异想天开。大出社长再怎么独断专行,也不会在自己家里和人商量这种事吧?”

犹豫片刻后,神原和彦看着藤野刚的眼睛,说道:“会的。如果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什么样的理由?”

“譬如,让‘烟火师’查看房屋构造,确认家庭成员的长相。”

藤野刚的眉毛抖动了一下。他暗自责备自己:太不谨慎了!

“还有电线的走向、家具和家电的位置,这些都需要‘烟火师’进行实地考察。再说,大出社长自己可能也要做一些准备工作。”

话一说开去,神原的声音便不再颤抖。藤野刚为了不表露惊讶的神情,就只得恶狠狠地板起脸来。

这小鬼到底是什么来头?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嗯,你说的这些,我明白。”为了隐藏起对神原和彦的钦佩,藤野刚故意慢吞吞地说,“很遗憾的是,我并不参与大出社长与‘环球兴产’这桩案件的侦破工作。”

“这就需要你……”神原不假思索地加重了语气,可在藤野刚的严厉注视下,他的态度又软了下来,“当、当然了,我知道自己的请求有点强人所难。”

“是的。你的要求非常过分。”

“可是,这可关系到大出俊次的名誉啊。”

“和我有关系吗?”

神原的脸色也变难看了。

“既然是校内审判,就是校内的事情,应该在校内解决。”藤野刚说。

神原瞪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藤野刚。藤野刚也以同样的眼神盯着他。

“您的意思是,不惜抛弃大出?”

“你们是不会抛弃的吧?我只说跟我没有关系。”

“在极有可能验证他的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

“不能采取别的方法吗?”

“如果有别的方法,还需要恳求您吗?”大声说出这句话后,神原和彦哭丧着脸,猛地低下了头,“所、所以要请求您。”

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变得游移不定。

“对不起了……”

藤野刚觉得很累。他要拼命忍住笑,还要忍住伸手去拍眼前这名少年肩膀的冲动。

了不起,这个小鬼真了不起。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怎么教育他的?他们为这个孩子感到自豪吗?还是觉得抚养这样的孩子太辛苦?就像自己对凉子的感受一样?

“这条路并没有错。”

神原和彦抬起了头,似乎感到很意外。

“只是太性急了。再好好把握一下。”

神原小小的喉结在细细的脖子里上下移动了一下。他轻声咕哝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的话语中首次现出几分懦弱。藤野刚将目光转向喷水池。

“我或许能找出那三个人,或许不能;关于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里发生的案件,或许能取得证言,或许不能;或许会有同事告诉我那些信息,或许不会。”停顿片刻后,他接着说,“即便条件齐备,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愿意告诉你。”

藤野刚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希望你能用热情来打动我,让我愿意告诉你这些信息。这对你很重要,可我不知道,你是在经过努力依然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提出请求,还是仅仅为了让自己轻松赢得诉讼。至少在你展示出你的努力前,我无法判断。”从喷水池的边沿上站起身,藤野刚又说,“开庭后,我会去旁听。”

神原和彦并没有跟着站起来,依然怔怔地坐着。

“你抛出一块石头,‘咚’的一声掉在我的池塘里。这块石头到底会激起多方的波浪,还得看你。不,应该说,还得看你们。”

他想起了野田健一,因而纠正了自己的话语。

“今天,野田在做什么?

神原如梦初醒似的回答道:“在家等大出的电话。”

“大出经常跟他联系吗?”

“今天早晨出了住宅搜查的事,大出首先通知了他。”

藤野刚胸中有一股暖意正渐渐弥漫开来。那个大出俊次竟会首先想到通知那个野田健一?这样啊,原来如此。

“你不太了解他们的过去,也许不会有太深的感受。其实,这可称得上是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嗯,好像是这样的。野田很有能力。”神原和彦说,“我觉得即使没有我,他一个人也能干好。”

“不,这就不对了。应该说,正因为有了你对他的刺激,他才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藤野刚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明明很重要,可之前一直忘了问。

“你是为了什么才当辩护人的呢?虽然我听凉子讲过一点,但总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你难道不觉得辩护人的工作很麻烦吗?”

他会作出聪明学生的回答吗?譬如见不得别人平白无故地受冤枉,觉得大出太可怜,诸如此类。他也许会采取避实就虚的回答方式,说这事儿挺有趣,正好用来打发暑假的空闲时间,等等。

神原和彦并没有马上作出回答。如果他沉默的时间再长一些,藤野刚也许会以为他心不在焉,根本没听到自己刚才的提问。

事实上,他在犹豫如何回答,就像打牌时不知该出哪张牌一样。

藤野刚等待着,兴趣盎然地等着他的回答。

神原和彦开口了:“因为我有责任。”

藤野刚大为震惊。但更震惊的是说出这句话的神原自己。他叹了一口气,连这声叹气似乎也隐藏着太多复杂的意味。

在审讯室面对着犯罪嫌疑人时,藤野刚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在相互试探和相互妥协的过程中,时不时会出现这样的小插曲。简而言之,就是打错了牌。

“我的意思是,既然接受了这个角色,我就负有相应的责任。”神原和彦急忙补了一句,随后移开了视线。很明显,他想蒙混过关。因为藤野刚问的正是他为何要接受这个角色。

真正的回答,也就是他真正的动机,如今他正在极力回避。作为经验丰富的刑警,藤野刚自然不会看不透这一点。

与此同时,神原和彦肯定也知道,自己被对方看透了。他在出汗,不是因为热,而是由于内心的感情变化而涌出的汗水。

他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

“你……”

“大出他……”

后者的音量盖住了前者。眼睛注视着干燥的地面,神原和彦说:“他是绝对孤立的。除了我们,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

藤野刚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想为他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在这方面,我有责任。”

他在往出错的牌上扔下新的牌,想盖住那张牌。这等于在说:刚才的不算、不算。

他的真心在哪里?

“我也觉得自己时常会有些意气用事,做得有些过头。野田也会经常提醒我。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原谅。”

他收起牌,整理好,放回口袋。

既然如此,估计再怎么追问,他也不会说了。良机已失,时不再来。如果他现在愿意讲,当初就不会主动接下辩护人的角色了。这个少年带着一层薄薄的阴影。

凉子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野田健一又如何呢?大出俊次呢?

藤野刚对眼前这名少年产生了崭新的兴趣,同时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担优:“快回去吧。说不定大出已经打电话过来了。”

在藤野刚的催促下,神原和彦站起身来,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给你。”藤野刚将名片递到他的面前,“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为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打电话来,那我今天说过的话就全数作废。这样可以吧?”

“好的。”接过名片后,神原说;“没问题。谢谢!”

颤抖的声音,游移不定的眼神,这一切已荡然无存。他恢复了令人恼火的冷静。他的表情表明了他的决心:我再也不会出错牌了。

真是块硬骨头。可不知为什么,藤野刚觉得他在向自己求助。

“拜托您了。”

白色的校服衬衫正飞快地离去。眼见小小的背影消失,藤野刚便朝公园相反方向的出口走去。同时,他还在心底发问――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回到家一看,还好,家里空荡荡的,很安静。凉子坐在自己房里的书桌前,心中一片茫然。

眼下这个时候,萩尾一美正奋力整理着增井望的陈述书,而佐佐木吾郎应该在小林电器店里。刚才跟父亲和神原和彦分手后,凉子马上打电话将辩护方的假说通知给佐佐木吾郎。佐佐木吾郎说,他会准备好照片立刻给小林大叔看,之后还要到井口充和桥田佑太郎家里去转转。

“井口充那边,我只是以事务官的身份去打个招呼,打探一下状况;桥田那边嘛,倒是要确认一下他如今身处的状况。虽说我不认为他会参与校内审判,甚至连让他参与的苗头也找不到。但是总得抱有一丝希望吧。”

真是对不住你们了。凉子两手托着下巴,心中昏昏沉沉地思量着。他们两人都在奋发努力,我却……

她双手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眼前是一大堆笔记和文件资料。

最上面的,是昨天他们三人一起研究过的那份柏木卓也的电话通话记录。

「打那通电话的,就是本人。」

不知为何,凉子对神原和彦的说法总有点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也许是在寻找自杀地点吧。」

五间电话亭,既有附近的,也有在新宿、赤坂那边的。五间柏木卓也可能用来打过电话的电话亭。

去年的那一天,他可能徘徊过的场所。

凉子手拿通话记录,站起身来。

她首先去的是小林电器店,却没有见到佐佐木吾郎。看来是刚好错开了。也没有见到小林大叔模样的人,店门口只有一名妇女在打扫卫生。

别处的电话亭里都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小林电器店前方的这间却一张也没有,连窗户都擦得干干净净。可见小林大叔说自己十分看重这间电话亭并非虚言。

上午十点二十二分的那通电话,是在城、东圣玛利亚医院附近的电话亭里拨打的。在那间电话亭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医院的急诊出入口。附近一家装潢时尚的咖啡店,店门口摆放着花盒。

佐佐木吾郎说,他是在这家医院里出生的。这是一家在当地颇有历史的医院,还带有一座小教堂。

柏木也是在这家医院里出生的吗?

不会的。他出生在大宫。

那么,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打第一通电话呢?从柏木家到这里并不算远,可半路上不是还有好多间公用电话亭吗?

是因为这里有教堂的缘故吗?马上就要去死的柏木卓也,是受到三角形尖屋顶上的十字架吸引,才来到这里的吗?

然后,他往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他的父母,他马上就要死了。但事实上,电话并没有打成。没等到有人接听电话,没等转换成电话录音,他就撂下电话逃走了。

第二通电话是在秋叶原车站内的电话亭里拨打的,与第一通电话之间相隔两个半小时左右。不过,从圣玛利亚医院到秋叶原,坐电车还花不了二十分钟。

卓也回过家吗?也许是上哪儿逛了一圈?第二通电话为什么要选在秋叶原打呢?为何选择被卖场的噪声和车站的喧嚣声包围的电话亭呢?他到底想在什么地方自杀呢?

第三通电话是在赤坂邮政局附近打的。换乘地铁过去,顶多只需二十分钟。隔着电话亭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邮政局里站着的工作人员。赤坂虽说也是个热闹的地方,但仍然不同于一般的商业街,是商务楼聚集地。满街都是盛夏的阳光,两旁是落满灰尘的树木。不过,去年的那天可是个阴天,当时应该下着小雪吧。

第四间电话亭在新宿车站的西出口。这里人流量大,相当嘈杂。严格来讲,这不能算电话亭,因为它并不是一个独立空间,只是车站角落里的一排公用电话。如果不一一核对电话号码,就无法知晓卓也他拿起的是哪个电话听筒。

是右起第三个,来自一台被涂鸦抹得脏兮兮的电话机。

凉子拿起了这个电话听筒。卓也为什么要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有高楼?难道他想在某栋高楼楼顶跳楼自杀?自杀前想跟父母说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结杲没等电话接通就挂了。

车站里闷热异常,凉子已经汗流浃背了,可她还在极力揣摩一名一心自杀的十四岁少年的心思。

背后,有人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凉子回头,见一名三十来岁的小个子妇女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你好。我正在学看手相和面相,你的面相十分出众,能让我看上一看吗?”

凉子盯着这位妇女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如果要在这一带自杀,你看哪儿比较合适?”

妇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还是高楼比较好。可这一带人很杂,风水不好,空气中有股腐臭味,令人作呕。”妇女的眉毛动了几下,“你想自杀?那可不行。生命只有一次,宝贵得很。你还是去跟我的老师谈谈吧。”她说着便来拉凉子的手,但被凉子猛地拨开了。

“看来你的眼光不行。还没学到家吧。我现在的面相,哪有什么出众的地方?”说完,凉子拔腿就走,一直来到检票口。

上了电车,凉子手拉吊环,陷入沉思。

不对!没道理的!

在日比谷公园听神原和彦说起这个假设时,还觉得挺在理的,当时几乎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下来了。

然而迈开双腿实地跑过一圈,她发现那样的假说极不自然。

为了寻找自杀场所,柏木卓也在东京都内四处游荡。来到某个场所后,为了向父母汇报自杀的意图而拨打电话,没等电话接通又因为下不了决心而挂断了。然后再换一个地方。

这样的行为合乎常理吗?

他是在事先查看自杀地点吗?可有必要每到一个地方都给家里打电话吗?

五个地方并没有共同点。如果在柏木卓也心中,这些地点具有某种共通的意义,那他应该对每个地方都更加慎重一点。要知道这可不是约会地点,而是自杀地点。一天之内跑这么多地方来决定自己的自杀地点,这也太轻率了。

何况他中途还回了一趟自己的居住地,在天秤座大道的麦当劳里吃了东西。

可见辩护方的假设十分脆弱,经不起推敲。也许是神原根据通话记录凭空想象出来的,并没有实地考察过。他一定没有实际体验每次移动所需的时间,观察各处的景色,亲自嗅闻各处空气的味道。

凉子觉得,这些电话只可能是另一个人打给柏木卓也的。?

又去小林电器店张望了一番,凉子转到桥田佑太郎母亲经营的小酒馆“梓屋”。这次很巧,竟然看到桥田佑太郎和佐佐木吾郎站在下了卷帘门的店铺前对话。

“啊,小凉。不,检察官。”

佐佐木吾郎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朝她挥着手,走了过来。桥田佑太郎上身穿着皱巴巴的T恤,下身一条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凉鞋。他那副弯腰曲背、面无表情的模样一如往常,一双原本并不小的眼睛半睁着,显得很没精神。

“你好。”

对于凉子的招呼,桥田佑太郎毫无反应。

“今天歇业,他妈妈出去了。”佐佐木吾郎说,“店里一直没人,我来过好多次了。”

凉子点了点头,望向高个子的桥田佑太郎,说道:“我们来找你……”

桥田佑太郎开口了,声音也是昏昏沉沉的:“跟我没关系。”

果然如此。

“桥田,你跟神原和野田见过面了?”

没反应。易怒的大出俊次,瞎起劲的井口充,而作为第三人的这个家伙,在大出的三人帮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们要你做辩护方的证人吗?不回答也行。”凉子话说在前,“我们不想指手画脚地让你做什么,因为早就觉察到你不想参与校内审判。”

那你们还来这儿干吗?到底为了什么呢,藤野凉子同学?

“你如果能来旁听,我们会很高兴。在体育馆,十五日开庭,我们等着你。”说完这句话,凉子就催着佐佐木吾郎离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吗?”佐佐木吾郎挥汗如雨地追着一路小跑的凉子。

“大出父亲的事,跟桥田说了吗?”

“说了,他没反应。晚报上登出来了吧?”佐佐木吾郎说道。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六点。

“也没有表现出担心大出的样子吧?”凉子问道。

“桥田已经没必要担心大出了。”

“小林电器店那边怎么样?”

“毫无进展。那位大叔人是不错,可惜记性太差劲,没认出一张照片来。”佐佐木吾郎说道。

“连柏木卓也的照片都没认出来?”

“他只说感觉上有点相像……”

凉子的内心又是一阵躁动。

藤野家就在眼前。这时母亲邦子正好开门出来,在邀请什么人进屋。那人身上的服饰十分惹眼,原来是一美。

“小凉,吾郎,你们好啊。”

三人又聚在了凉子的房间里。邦子招呼他们说:“今天也吃了晚饭再回去吧。”结果,今天的凉子就有了和对手一起吃早餐,和同伴一起吃晚餐的经历。

凉子向两人汇报了今天一大早以来的遭遇。两位事务官都显得很惊讶,不过惊讶的重点各不相同。佐佐木吾郎认为,神原和彦声称的“五通电话是柏木卓也自己打的”这一说法相当不可思议;萩尾一美则觉得,辩护方两人一大早跑来凉子家,却反因凉子而大吃一惊的情节非常有趣。

自杀还往自己家里打电话?亏他说得出来。”佐佐木吾郎觉得这种说法简直是异想天开。

“说说无妨,纸上谈兵罢了。去现场看看就会明白,这根本不可能。”

不过,神原和彦当时的表情确实有些古怪。对这一点,凉子依然耿耿于怀。至于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这使得她的内心焦躁不已。这时,敲门声起,母亲邦子探进头来,递来一份晚报。

“登出来了。”

三人将脑袋凑在一起,阅读社会版上的一则重要新闻。这篇报道的重点落在“环球兴产”上,大出社长被捕一事反倒成了点缀。警方对“环球兴产”方面也实施了搜查,并逮捕五人。他们的嫌疑内容包括:强行妨碍业务、胁迫恐吓、绑架监禁、暴力伤害、纵火杀人、伪造盖章私人文书。

“真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家伙。”佐佐木吾郎吓得脸色惨白。

“与这样的公司联手,大出的父亲真是病得不轻。”

一个念头在凉子的脑海闪过:说不定大出社长也是“环球兴产”的受害者,不知不觉间被他们拖了进去,等他回过神来,事情已无可挽回,连自己也成了罪犯。

“城东三中的事情一笔都没提。”

大出社长叫人拨打恐吓电话的情况也没上报。

“今后会一件件披露出来的吧。”

“怎么说呢,即使是问题少年,大出也还是未成年人。他的事情会上报吗?”

“我们也要多加小心,要时刻提防着媒体。”

“对了,小凉,这个给你。”萩尾一美说着,在她的尼龙包里翻找起来,“是北尾老师给我的。”

原来是寄给凉子的那封举报信。

“是北尾老师从津崎先生那里拿来的。他说这是非常重要的证据,再说原本就是寄给小凉你的,所以要还给你。”

“那怎么会到你手里的呢?”佐佐木吾郎问道。

“小凉跟你不都出去了吗?北尾老师到哪里都扑了空,就一直找到我家来了,说一定要交给小凉。你以为我是谁?我也是检察事务官啊。”一美气鼓鼓地撅起小嘴,引得凉子和佐佐木吾郎忍俊不禁,“我听了小望的陈述,真是惊魂未定啊。原先我以为自己了解大出他们,可现在看来,那只是自己的想象罢了。听了小望的话,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大出他们的凶恶和狡猾程度,原以为在城东三中已经展露无遗,事实上远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做坏事时会有怎样的表情,会说些什么,小望全都知道,恶劣的程度是我根本无法想象的。”

或许正是增井望的话语给了萩尾一美某种责任感。她现在的眼神严肃认真,清澈凌厉。

吃晚饭时,他们商讨了今后具体的工作步骤。

“我去找找他们三人以前的同班同学。如果柏木卓也和大出他们有什么关联,说不定会有谁知道。”佐佐木吾郎说。

如今大出社长被捕,大家的口风估计也会放松不少。

一个念头在凉子心中闪过,她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怎么了?”

“我想到一个卑劣的念头。”

就是那家调查侦探事务所。

“要不要委托他们去调查那五通电话?”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全都沉默了。

凉子赶紧摆起双手:“不行不行,不能这样做,对吧?”

“比起侦探,先考虑一下警察比较好吧?就是那位女警官。”萩尾一美说。

“不,无论是侦探还是警察,要查清这些电话都不容易,要花费很多时间,毕竟全都是公用电话啊。”

“电话亭附近说不定装有监控探头。”

“那该怎么找?只能一个个地去找,不是吗?即使找到了,也不知那天的录像有没有留下来。一美你去便利店和书店寻找时,不是已经深有体会了吗?”

想起自己寻找拍到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的监控录像的经历,萩尾一美一下子就认同了凉子的说法:“嗯,那可是真的累……”

“这么说或许有点不负责任,可那些电话很可能和柏木的死没有关系。五通电话之间有规则的时间间隔确实很可疑。不过对我们来说,‘很可疑’这一点本身才是价值所在。”

“吾郎,今天你脑子挺灵光的嘛。”

“一直都很灵光啊。小凉说得对,神原提出的‘柏木卓也本人拨打电话’的说法是靠不住的。如果他在法庭上提出这一假说,反驳就是了。”

就说他是一派胡言。

“可是,”佐佐木吾郎似乎也有些焦躁,他挠了挠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继续说,“神原会不会明知这一说法站不住脚,却故意用它来大布迷魂阵呢?可这又不像他的做事风格。”

辩护方为了掩盖自己掌握某些征据的事实而布下迷魂阵。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那时,神原和彦眼中出现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他为什么会失望?

凉子咽下这个疑问,点了点头:“明白了。就这么办吧。”

NHK的晚间新闻报道了“环球兴产”的案件。即使提到了大出社长的名字,也不过是作为“环球兴产”策划的恶性拆迁案件相关人员之一。逮捕的镜头也只拍到“环球兴产”的成员,没有大出社长。

看完这段新闻,萩尾一美和佐佐木吾郎就回去了。仍然是邦子开车送他们回家。

对凉子而言,今天真是忙得天旋地转的一天。她在浴缸里泡了好久,告诉自己要放松、放松,什么都别想。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今天必须好好休息。

然而,“明天”却不安分地提前找上了门。

十一点过后,藤野家的电话响了。还在看电视新闻的凉子听到母亲在喊自己,便赶紧回过头去。

“是津崎先生打来的。”邦子手拿电话听筒,神情十分紧张,“据说森内老师受了重伤,已经送去了医院。像是受到了什么人的攻击。”?

急救门诊的入口处亮着红灯,灯光一直照射到雨棚上方“城南综合医院”这几个大字上。

辩护方两人、检方三人,总共五名初中生赶到这里,受到了等候在此的前任校长津崎的迎接。他微秃的头顶也反射着红色的灯光。

“你们都来啦。”

盛夏之夜,“豆狸”当然不会穿他标志性的手织毛背心。他上身穿的是白色开襟衬衫,下身是一条很旧的灰色长裤。

津崎先生的脸部肌肉绷得紧紧的。当他环视眼前这些今年春天还是自己学生的少男少女后,眼角也不禁松弛了下来。

在这群发懵的孩子中,首先站出来应对的是佐佐木吾郎:“我们都是坐我爸爸的车来的。他去停车了,叫我们先过来。”

在这种情况下,佐佐木吾郎依然显得十分干练,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了。

津崎先生重重地点了点头,摊开两手催促学生们进去:“手术还没结束,在二楼靠里的手术室。快,从这儿走。”

等到大伙儿开始往里走后,津崎先生突然走到神原和彦身边,简短地向他打了个招呼:“神原同学,难为你了。谢谢!”

神原则默默地低头鞠了一躬。

大堂里的灯都关着,走廊里虽然亮着灯,可仍然相当昏暗。一行人没有乘坐电梯,都是走楼梯上去的。走在最前面的是藤野凉子,在汽车里她几乎没怎么说话,现在更是将嘴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萩尾一美拽着凉子的手肘,走在她身边。一直讲究穿戴的她,今晚也和其他同学一样穿着T恤和棉短裤,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这是一家规模不小的综合性医院。二楼靠里的位置有三间手术室。森内老师所在的手术室位于正中。三间手术室里只有这一间亮着“手术中”的灯。

手术室前方是候诊室,放着几排带靠背的椅子。候诊室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很亮。在这片明亮的灯光下,孤零零地坐着一位中年妇女。看到健一他们走来,她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脸色惨白,只有眼圈是红红的。

“夫人,这些都是森内老师的学生。”津崎先生说,“他们是听到消息后赶来的。”

健一眨了眨眼睛,或许是因为他站的地方灯光特别亮,也可能是森内老师的母亲那张痛哭流涕的脸让他觉得揪心。

“谢谢各位。让你们受惊了,真是过意不去。”

无论相貌还是体型,森内老师都不像她母亲。但她们的声音十分相似,打电话时应该很容易搞错。眼下,森内老师的母亲由于极度的悲痛,连说话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在蒙受毁弃举报信嫌疑的时候,森内老师也曾在学生们面前声泪俱下过。

“大家都坐下吧。快坐下。”

在津崎先生的催促下,大伙儿依次坐下,还自然地分成了辩护方和检方两大阵营。

“警察呢?”津崎先生环视四周后,询问森内老师的母亲。

“刚才接到一个电话,下楼去了……”

凉子和她的两名事务官面面相觑。健一看着神原和彦,神原则看向了津崎先生。

森内老师的母亲看上去有些尴尬。也许是“警察”这个词太过敏感,而健一他们的反应也让她有所顾忌吧。

“大致的情况他们都知道。”津崎先生赶紧解释道,“因为这跟校内审判有关。也正因如此,他们就更为森内老师担心了。”

健一还从后半段话里听出“所以您不必太在意”的言下之意。

佐佐木吾郎继续充分展示他的圆场才能。他端正坐姿,对森内老师的母亲鞠了一躬后,问道:“我们听说,森内老师受到住在她隔壁的变态女人的骚扰,并深受其苦。那封举报信也是那个女人从森内老师的信箱里偷去的,是吧?”

森内老师的母亲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拳头,擦了擦眼睛。拳头里攥着一块手帕。

“是的。是一个名叫垣内的女性……”她的话音带着哭腔。

“那么,这也是她干的吧?既然警察都出动了,森内老师受伤的事显然是一桩案件,对吧?”

“吾郎,”萩尾一美拉了拉他的衣袖,“别这么大声。你看,森内老师的妈妈多伤心啊。”

森内老师的母亲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朝萩尾一美点点头,说道:“谢谢你。我没事的。我只会一个劲地哭,真没用。对不起。”

初中生们全都垂下了双眼。这时,走廊上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佐佐木吾郎的父亲到了。

气氛又变了回去。佐佐木吾郎的父亲向津崎先生和森内老师的母亲一一打过招呼。他长得和吾郎很像,再过二十年,吾郎一定会成为他这副模样。就连跟人打交道的本事,父子俩竟然也如出一辙。

“我向各位同学的家长保证过,我会一直跟在他们身边。所以,您也放心吧。”

他在向津崎先生说明情况。佐佐木吾郎提出让大家乘坐他父亲的汽车去医院,之后的一系列安排都十分高效。佐佐木吾郎的父亲还亲自到野田家去接健一,考虑得非常周到。

当时,健一有点担心神原和彦。因为神原的父母不知道校内审判。朋友野田健一的老师受了伤,为什么神原也得去医院探望呢?如果健一是神原的父母,肯定会觉得奇怪。

实际情况却出人意料地顺利。况且佐佐木吾郎的父亲不知道这里头的隐情,反倒少了不少的麻烦。汽车到达神原家门口后,神原和彦的母亲开门出来,和佐佐木吾郎的父亲简短地打过招呼后,神原立马就上车了。他是如何向自己的养父母解释的,这位辩护人自己没有解释过,健一当然也不会问。

通过门灯的亮光,健一匆匆看了一眼神原和彦的母亲,觉得他们的面相有点像。健一知道那是他的养母,所以心里有些纳闷:这是为什么呢?

重新安定下来后,佐佐木吾郎的父亲也在离儿子的同学们稍远一点的位置坐了下来。

津崎先生叹了口气:“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他看向佐佐木吾郎的脸,“是的。就是住在森内老师隔壁的垣内美奈绘干的。”

说完,他又重重地哀叹一声。

“具体细节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能按照先后顺序详细叙述。”说着,津崎先生又露出犹豫的神色,“今天傍晚大约七点多,江户川芙拉尔小区里,一位与森内老师同楼层的住户下班回家时,偶然发现森内老师倒在应急楼梯上。”

是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的平台上。森内老师头朝下,两脚搁在通往四楼的台阶上,就这么趴在那里,脑后被鲜血染红,楼梯的台阶上也有斑斑血迹。

当时,森内老师完全失去了意识。发现者最初以为她已经死了。但这个胆大心细的人摸过森内老师的颈动脉后,马上跑回家拨打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

“发现者还向物业管理公司的紧急联络处打了电话。就算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可无论是有故意伤害还是意外事故,总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物业管理公司的电话很快接通,公寓管理部的人员和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管理负责人立刻赶来了。这名负责人知道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调查内容和调查对象,也曾协助过调查。因此,接到报警电话赶来的警察很快知道了垣内美奈绘这个人的存在。

“垣内美奈绘住在四〇二,我们按过她家的门铃,毫无反应。”

“逃走了。”佐佐木吾郎脱口而出。

“当时还不知道是不是逃走了。”津崎先生及时纠正,充分体现出教育工作者的严谨作风,“由于存在邻里纠纷的可能性,警察想询问垣内美奈绘,便动用物业管理的总钥匙打开了她的房门。

说到这里,津崎先生好像有所顾忌似的停了下来。初中生们都知道,这是怕刺激到森内老师的母亲,于是大伙儿齐刷刷低下了头。

“房间里乱得难以形容。”

住户那混乱到几近崩溃的精神状态一览无遗。生活用品和垃圾混在一起,堆积成山,叫人无从落脚。

从这片乱七八糟的物品中,终于发现了……”

在一大堆没洗过、已经发了霉的餐具旁,有一只随意丢弃的葡萄酒空瓶,上头还沾着头发和血迹。仔细查看房间各处,发现了其他的血迹,估计也是从这只酒瓶上滴下来的。

“那就确凿无疑了,对吧?”佐佐木吾郎喷出重重的鼻息,仍然低头注视着塑料地板,眼里却已亮出凶光,“怎么会有这么凶残的女人?太凶残,太可恶了!”

萩尾一美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森内老师的母亲又在用瘦弱的拳头擦拭眼睛了。

“吾郎。”佐佐木吾郎的父亲用责备的口吻喊道,两条粗壮的胳膊抱在胸前,又恢复了沉默,好像有意要成为墙壁的一部分似的。

“那警方正在追踪垣内美奈绘?”藤野凉子首次开口道。

“并没有通缉她。”不知为何,津崎先生显得有些慌张,“因为还不能明确到如此地步。但根据已掌握的情况,警方认为首先要找到她本人。”

对垣内美奈绘的个人状况,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已作过全面的调查。当地警署的警察正根据这些信息与她的朋友、娘家,以及正在办理离婚协议的丈夫取得联系。

“还没有找到吧?”这次轮到神原和彦提问了,随后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还活着就好。”

最后这句只有健一一个人听到。他也只想让健一一个人听到吧。

“侦探――就是调查事务所那个叫河野的人也在协助警方吗?”

“他没有和警察一起行动。我来这里之前和他通电话时,他说要去见见垣内美奈绘的丈夫。”

健一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不安的念头。神原和彦说“还活着就好”,可见他对垣内美奈绘这个精神错乱的女人寄予了很大的同情。对此健一无法赞同。虽说不该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妄加非难,但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垣内美奈绘绝非善良之辈。她会不会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对她的丈夫起杀意呢?那个叫河野的侦探会不会感到了同样的不安呢?

不过森内老师还没死,说“杀人”似乎太不吉利了。

健一用余光留意着森内老师的母亲痛哭流涕的憔悴容颜,独自低头陷人了沉思。

“我说,是前天吧……”神原在向健一确认日期,见健一毫无反应,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去津崎先生家拜访,是在前天?”

“是的。”津崎先生抢先确认。

“那时您说过,垣内夫妇离婚的事有了进展,美奈绘的恶作剧已经停止了,是吗?”

健一也听到过,笔记里还记着呢。

津崎先生那张豆狸般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是啊。怎么说呢……多少有点大意了。”

“今天,惠美子说是要去公寓拿点东西。”

她告诉母亲,只是外出时顺便去一下。

“我要是跟她一起去就好了……”森内老师母亲低语着,很快又开始泣不成声。

“这可不是‘这么做就好了’的事啊。”佐佐木吾郎的话像是在给两个大人打气似的,“垣内美奈绘就是个恣意妄为的变态狂,森内老师再小心也没用。”

“不见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藤野凉子。她脸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仿佛忍耐着牙痛。“这或许是我的过错。”

津崎先生不禁大吃一惊,探出身子问道:“藤野同学,你这是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是这样的,老师。”即使咬紧牙关,凉子还是抑制不住嘴角的颤动,“垣内美奈绘的事,我自作主张告诉了HBS的茂木记者。”

“啊!”健一也想起来了。

“没有得到森内老师的许可,我擅自告诉了他。他当时很吃惊,说过要去确认一下。所以,说不定……”

接触茂木记者后,垣内美奈绘得知森内老师调查过她的所作所为,可能还知道森内老师要在校内审判中证明清白。这样的话,垣内美奈绘陷害森内老师的企图不就全都泡汤了吗?

“你是说,垣内美奈绘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采取了行动?”佐佐木吾郎低声嘟嚷着,神情呆滞。

健一只觉得后背发冷。没错,一个怀恨在心的人完全有可能做出这种不理智的行动。

藤野凉子的脸色出奇地苍白,这显然不仅仅是受到荧光灯照射的缘故。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说话的是神原和彦,“如果动机如此,那垣内美奈绘应该更主动一点,不会傻等着森内老师回到江户川芙拉尔小区来。一般而言,得知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首先想到的应该是逃跑。”

“神原同学所言极是。”

一个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所有人都扭头朝那边看去。

“怀疑自己的判断,可不像你藤野凉子的作风。”

那人说起话来大模大样,还对凉子直呼姓名。他在荧光灯的照射下,沿着走廊大步流星地朝候诊室走来。

来者正是在校内审判中担任法官的井上康夫。白衬衫,黑色校服长裤,银边眼镜闪着寒光。他还特意换了衣服呢――健一多管闲事地想道。

井上康夫的身后还有两名成年男人。一般而言,说成“井上康夫在两名大人的陪同下前来”才是顺理成章的,可眼下的光景显然正好相反,一副井上法官带着两个跟班上场的架势。

两个男人中,一个四十不到,还有一个似乎年近五十。年轻的那位没穿西装,但也是衬衫领带,皮鞋程亮,给人整齐干练的感觉。年长的那位上身马球衫,下身一条松垮垮的长裤,脚上穿着运动鞋,似乎马上要去打高尔夫球。

“不管怎么说,你们把法官我排除在外,也太不像话了。”井上法官走到早已被他的气势压倒的津崎先生和森内老师母亲的面前,端正姿势,毕恭毕敬地说,“久违了,津崎老师,我是井上康夫。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与您见面,真是出乎意料,也相当遗憾。”

“嗯。”津崎先生只是点了点头。

“您是森内老师的母亲吧?此次森内老师遭遇大难,深表同情。我相信她一定能早日康复。也请您多多保重。”

说完,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标准得就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哭得两眼通红的森内老师的母亲“啊”地回应了一声,鞠躬回礼,仿佛这样已然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一种与眼下的场景极不相称的宽松气息从健一身后传来。他回头一看,发现跟着井上康夫一起来的两人中,那个年长的家伙正极力憋着笑。两位大人还直挺挺地站在走廊通往候诊室的连接处,年轻的那位态度还比较端正,而穿马球衫的那位眨着小眼睛,一副愉快又赞赏的样子。

“井上。”在一片中了邪似的氛围中,还是佐佐木吾郎清醒得比较快,“你怎么会来的?”

“我接到了北尾老师的电话。这不是紧急事态吗?”井上康夫单手叉腰,“我觉得我也应该赶过来。北尾老师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才通知我的。你们又是怎么回事?”他又开始斥责起来,“确实,离开庭还有些日子,可别忘了我也是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而且是最重要的相关人员。”

森内老师的母亲像是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即使眼里还噙着泪,她的笑也是发自内心的。

“我想起来了,惠美子也提到过。你就是井上同学吧?听说你是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非常能干。”

“不敢当。”井上康夫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井上。”佐佐木吾郎又发话了。

“又怎么了?”

“他们是谁?”问的自然是站在门口的那两个男人。

井上法官丝毫不为所动。端正精致的脸庞在白色荧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聪慧。

“我也不知道。只是偶然从大门口一起来到了这里。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穿马球衫的男人终于撑不住,笑了起来。佐佐木吾郎的父亲也笑了,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只有井上才会说出这种话来啊。

“啊呀,不好意思。我简直看呆了。”穿马球衫的男人语气相当坦率。

津崎先生欠身道:“河野先生,你好。”

哎?全体学生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他。

“是的。我就是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的河野良介。我的头衔是所长。而这一位……”说着,他很亲热地把手放在身边那位打领带的男人肩上,“就是垣内美奈绘的丈夫,垣内典史先生。”

即使面对眼下的状况,大人们依然要忙着交换名片。对于还没有名片这种便利小道具的初中生,就只能靠津崎先生一一介绍了。

在健一的眼里,河野所长就像一个来到昆虫博物馆的少年爱好者,目不暇接,兴奋异常。明知道在目前的状况下表现出兴奋和愉快十分失礼,却拼命克制也无济于事。看来,这位河野所长对眼前的六名初中生极具好感。

“真了不起。在您的学生中,他们都算是出类拔萃的吧?”

他在向津崎先生搭话。原来如此。那他确实可能说出“愿意免费为校内审判提供调查服务”之类的话。

倒是被晾在一旁的垣内典史显得很尴尬。看到河野所长又是赞美又是感叹,他只得百无聊赖地缩着脖子站在墙边。

“河野先生……”或许是实在感到无地自容,他低声喊了一句。河野所长这才回过神,赶紧对大家说明:“真是对不起了。是我联系了垣内先生,把他拖来的。”

垣内典史畏畏缩缩的,尤其不敢与森内老师的母亲面对面。他猫着腰,仿佛身处一座看不见的洞窟。

“美奈绘闯下如此大祸,我真是不知该如何道歉才好……”垣内典史说完便低头鞠躬。河野所长也陪着他一起向大家鞠躬。

“夫人,这次确实是一起非常不幸的恶性事件,但垣内先生从未预料过这个结果。对此,还请您多多谅解。”河野所长说。

森内老师的母亲默不作声地低着头。河野所长的话,道理一点没错,可从感情上还是很难接受。

“事态究竟如何发展至此,目前几乎一无所知。不过,听警察们说,今晚七点钟左右,住在正下方三楼的人听到四楼走廊上有女人争吵的声音。估计就是森内老师和垣内美奈绘。”河野所长继续说,“如果真是如此,说明在我们查清偷盗举报信事件的真相后,森内老师和垣内美奈绘还是第一次见面。也许两人间发生了口角,最后垣内美奈绘恼羞成怒,最终作出伤害行为。”河野所长身体略微前倾,轻声喊道,“藤野同学。”

垂头丧气的凉子闻声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通红通红的。

“我理解你自责的心情,可你这是在自寻烦恼。HBS的茂木记者没有接触过垣内美奈绘。他绝不是如此轻率的人。”河野所长解释道,“在你们学校的事情上,他确实有点过分。但他毕竟是个专业的记者,不会不知道,在目前情况下直接去找垣内美奈绘,只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凉子依然沉默着。

“三天前,茂木记者到我这里来采访过。”河野所长面对大家说道,“他说已经听森内老师讲过了,我也没什么可保留的。我将调查内容告诉了他,他似乎触动很大。”

在此之前,他从未注意到还有垣内美奈绘这个人。

“我们达成一致意见,认为必须慎重对待此事。因此,藤野同学担心的情况并不存在。”

凉子双手捂着脸。萩尾一美抱住了凉子的肩膀。

“我以为那是由于我的过错……”凉子哭了。

“没有这种事,你放心吧。”萩尾一美安慰道。

“在那件事上,惠美子的好胜心比较强。”森内老师的母亲小声说,“她撞见垣内女士后,可能说了些偏激的话。”

健一心想:看到对自己下损招的邻居站在眼前,自己又掌握了确凿证据,一时冲动说上两句,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如果对方是个男人,说不定还会害怕,”萩尾一美说,“同样是个女人,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如果我是森内老师,恐怕也会说她几句。‘别装模作样了。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全知道。’诸如此类吧。”

然而,这些话语导致垣内美奈绘恼羞成怒。

不,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害怕。毕竟东窗事发了。

仅凭心中的妄念悄悄陷害他人,自以为得计,可事实并非如此。如今,自己算计的人就站在眼前,对自己说:穿帮了,我要报复你!垣内美奈绘心慌意乱,只想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森内老师开口。森内老师必须消失。于是她失去理智,采取暴力手段。

她逃跑了。也许现在她已经回过神来,正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惊恐不已吧。

健一心底有一块重物“咚”的一声掉了下来。

在无法控制的愤怒和恐惧的驱使下,不顾一切地作出破坏性的暴力行为。当疯狂的瞬间过去,神志恢复清醒后,又会被自己闯下的大祸压垮。

这和神原和彦的生父做过的一切如出一辙。

「还活着就好。」

看来,方才神原和彦的这句话并非出于对垣内美奈绘的同情。他冷静地说出了这起事件的可能结局,因为这是他亲生父亲的下场。

“我说,”萩尾一美娇滴滴的语气显得相当不合时宜,“垣内先生。”

“啊?”

垣内典史的外表千练,充满成功人士的气息。如果在平时,听到一个初中女生喊自己的名字,他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诚惶诚恐。

“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吧。垣内先生,您待在这里合适吗?说不定您夫人会打电话联系您。”

垣内典史垂下肩膀:“没事,我家有警察。”

“哦,是这样啊。那就不用担心您夫人跑去杀死您了,对吧?”

佐佐木吾郎立刻按下萩尾一美的脑袋,自己也跟着一起向垣内典史鞠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家伙说话不知道轻重。我替她向您道歉。”

垣内典史沉默着,依然很萎靡。就连差点变成墙壁一部分的佐佐木吾郎的父亲也开口说:“真是对不起。”

河野所长苦笑道:“协助垣内夫妇调停关系的那位金永律师可是处理离婚问题的老手。就连一味顽固的美奈绘也开始松动,愿意倾听他的建议。垣内美奈绘如果要联系某个人,估计就是金永律师吧。他已经作好准备了。”

“我呢,呃……”垣内典史吞吞吐吐地说,“也受过金永先生的斥责,他说我太自私了……近来,我正在努力改变自己的态度。”他的话音越来越小,停顿片刻后,又说了句,“真对不起。”

“人生越轨一步便是黑暗。”河野所长说道。他似乎想帮垣内典史打圆场,可这话实在不太高明。

健一无法集中精力。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到凌晨两点了。虽说由于紧张,他毫无睡意,可到底还是很疲倦。

藤野凉子的眼泪已经干了,内心也恢复了平静,嘴巴却仍然抿得紧紧的。时不时看上凉子一眼的佐佐木吾郎此刻也沉默了。萩尾一美打起了哈欠。她刚才会那样提问,或许是因为太无聊了。

神原和彦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森内老师的母亲所说的警察,没有一点要回候诊室的迹象。会不会守在医院大门口呢?好像没有必要吧。森内老师被救护车送进了哪所医院,垣内美奈绘不可能知道。也许对警察来说,在听取森内老师母亲的陈述后,除了等待森内老师恢复意识,也无事可做了。

手术还顺利吗?

班主任卷入案件惨遭杀害,这种事情以前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参与校内审判以来,健一,不,应该说在场的六名初中生就一直将“死”“杀人”“自杀”等词语挂在嘴边,习以为常得像在谈论早餐、社团活动和定期考试。这当然是没办法的事,可多少有点太不当一回事了。于是,不知是命运之神还是正义女神,为了吓喊他们,便安排了这样的事件。

健一如此思考着,不知不觉打起了盹。?

清晨五点,森内老师的手术结束。她保住了一条性命。

听着主刀医生不动声色的说明,森内老师的母亲又哭了起来。津崎先生抱住了她的肩膀。

在医院里度过整整一夜的垣内典史和河野所长,鼻子底下和腮帮子上冒出了一片淡淡的青黑色。原来成年男人是在夜里长胡子的呀。

河野所长安慰了森内老师的母亲几句,就和垣内典史一同回去了。临走时,他对初中生们说:“你们回去后也要好好休息。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他的脸上完全是一副激励战友的神情。

在回家的汽车内,大家集体沉默不语。萩尾一美哈欠连连,凉子将脑袋靠在车窗上犯迷糊。

按照“女士优先”的原则,佐佐木吾郎的父亲首先送的是萩尾一美,接着是藤野凉子。凉子下车时,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长夜过去,藤野家大门口却依然亮着灯。

“再见了。”

在凉子向大家打过招呼,转过身去的时候……

“藤野同学。”一直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的神原和彦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十分清醒。

怎么回事?大家全都吓了一跳。

凉子回过头来,眼神迷茫,显得异常困倦。

“千万别放弃你的检察官角色。”神原说。

到目前为止,这是他对凉子最直接、最近距离的鼓励。

凉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眨了眨眼睛,回答道:“怎么可能放弃。”

按响门铃,大门打开,凉子便消失在藤野家中。

汽车重新启动时,佐佐木吾郎嘀咕道:“嘁,我正想给检察官鼓劲呢,倒被你抢了先。”

对不起。”道完歉,神原又闭上了眼睛。佐佐木吾郎和他正在开车的父亲都笑了。

神原辩护人没有笑。因此,健一也笑不出来。

15

八月十日?

大家的脸上都睡意蒙胧。

上午十一点,野田健一来到城东三中的图书室,发现人员几乎都到齐了。靠窗的桌子边,以井上法官为中心,分别坐着辩护方和检方两大阵营。这是一幅司空见惯的场景,然而不同的是,在与他们间隔一张桌子的位置,还坐着八名陪审员。

见到这些陪审员,不禁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仓田真理子、向坂行夫、音乐社的山野纪央、篮球社的竹田和利、将棋社的小山田修、转校生蒲田教子和有过辍学经历的沟口弥生。

还有嘴唇发白、没有眉毛的胜木惠子。

如果将“憔悴”一词化为人形,恐怕就是这个样子的。

消瘦的脸毫无生气,领子软塌塌的体操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看上去特别没精神。看到她没有眉毛,健一起初以为,她将眉毛染成了和头发一样的金色,仔细一看才发现,眉毛已经拔掉或剃掉了,换言之,就是没有画过眉毛。这说明她根本没心思化妆。这种情况发生在胜木惠子身上,比发生在萩尾一美身上更不可想象。

健一不由得看出了神,直到发觉有人在拉自己的衬衫袖子。是神原和彦,他对健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坐下。于是健一拉出椅子,坐了下来。

对于健一不礼貌的视线,胜木惠子毫无反应。她那双呆滞的眼睛不知在看向哪里。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对她来说,大出俊次仍是特别的。大出家发生的事对她不可能没有影响。

可即使如此,她的外表也变得太离谱了。她竟然如此……现在依然如此喜欢着大出俊次吗?

此次集会的召集人是井上康夫。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是精神抖擞的,完全没有睡眠不足的迹象。图书室里十分安静,桌子上扔着几张不知是谁带来的报纸。

井上法官空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北尾老师还没来啊。”他自言自语道,看了看手表,“再过五分钟,我们就开始。”

听了他的这句话,面带倦容的萩尾一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靠在身旁的佐佐木吾郎身上。今天她穿着白色蕾丝花边的连衣裙,显得干净漂亮。穿校服的藤野凉子靠在椅背上,看着桌面。受萩尾一美的传染,她也忍不住按着嘴巴,尽量克制地打了个哈欠,结果又传染给了佐佐木吾郎。三个人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地笑着。

陪审员中有人发出响亮的笑声。是仓田真理子。在她与篮球社的竹田之间,局促地坐着胖乎乎的向坂行夫。他正用手指捅仓田真理子,叫她看凉子他们打哈欠。

“小凉他们太累了,”真理子体贴地说,“再睡一会儿吧。”

凉子轻轻点了点头。井上法官双手抱胸,环视一周陪审员们。

“怎么连你们也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呢?”

胜木惠子之外的七个人相互对视着。一头长发端正地梳成辫子的山野纪央中规中矩地举起了手,发言道:“昨天晚上,我们也接到了北尾老师的电话,说是看了早晨的电视新闻才知道的话,可能会太震惊,所以必须预先告知我们大致的情况。”

结果,大家都担心了一夜,没睡好觉。

“可是,今天早上的新闻连提都没提。”蒲田教子说。如寄生虫般紧贴在她身上的沟口弥生也点了点头;“报纸上也没报道吧?”

“也许是来不及写报道吧。”井上法官用下巴指了指报纸,“考虑到信息不足,大家或许会感到不安,我才想到要召集大家。”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理解了,除了胜木惠子之外。她依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森内老师这事,还是别闹得满城风雨了。”仓田真理子胖乎乎的小脸上蒙上了一片阴云。与胜木惠子相反,许久不见,她的脸变得更圆了。她才不会苦夏消瘦呢。

“那些记者又会把这件事和柏木的死联系起来大做文章吧?”

“我们下面要商量的,就是该如何应对这一事态……”井上法官振振有词地说着,银边眼镜闪闪发光。突然,一个变了调的声音盖住了他的话音。

“俊次他怎么样了?”

说话的是胜木惠子。她用空洞的目光环视一周在座的学生们,就像刚从一汪深水潭中冒出头来,显得茫然若失。

“有谁知道俊次的情况吗?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一直将目光投射在报纸上保持沉默的神原和彦抬起头,看着井上法官。井上法官点头后,他扭动身子,转向胜木惠子。

“等会儿会详细说明。”

胜木惠子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漆黑的瞳仁晃动着。

“这也是今天的话题之一。”井上法官接过话头,“我们理解你的担心,请你再稍稍忍耐一下。”

胜木惠子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回到了精神恍惚的状态。竹田和小山田这对高矮组合像在围观外星人似的,连屁股都离开了椅子。

“是啊……”仓田真理子低声说,“大出怎么样了?看了新闻也弄不明白。”

小山田修嘀咕道“胜木上他家去看看不就行了?”

他那位高个子搭档叹了口气,说道:“就是因为不能那样,她才会僬悴啊。你真是一点不懂女人的心思。”

听到“女人的心思”这个词,蒲田教子哼笑了一声,她那好看的鼻子正对着僬悴的胜木惠子。

一声很大的动静传来,图书室的门打开了。上身T恤、下身运动裤的北尾老师出现在门口。

“啊!”看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也不由得有些发怵,“都来啦。辛苦了。怎么都像替人守完灵刚回来似的?说着,他朝阅览席的桌子走去。前任校长津崎出现在他身后。

“大家好啊。”津崎先生向大家打了个招呼。

回答得最响亮的依然是仓田真理子。

“感谢大家集合到这里来。真是难为大家了。”

津崎先生显得很疲劳,光秃秃的前额黯淡无光,肩膀下垂,腮边冒出的胡子几乎全白。健一心想,他一定是从医院里直接过来的。这位豆狸一夜都没合眼啊。

井上康夫起身鞠躬。不为北尾老师,是为了前任校长津崎。连脑袋都是冲着津崎先生的。

“老师,您辛苦了。您的身体没问题吗?”

“谢谢!没事啊。”豆狸应了一声,在图书室里转了一圈,最后走到陪审员们身边坐了下来。除胜木惠子以外的七名陪审员全都向他鞠了一躬。

“山崎站在那边干吗?”北尾老师问井上法官。

法警山崎晋吾正站在图书室门前。刚才健一也跟他擦身而过。

“站岗。”井上法官一本正经地说,“防止外人闯入会场。”

“有谁会闯进来?”

“谁知道呢?”

像是有小虫子飞进耳朵似的,北尾老师用手指掏了掏耳朵,皱起眉头说道:“好吧,就这样吧。”

他双手叉腰站着,环视一周学生们。

“首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森内老师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意识尚未恢复,不过基本脱离了危险。”

大家纷纷用各种声调发出叹息,仿佛配合糟糕的大合唱。

“还好。”仓田真理子双手按住胸口,“真是庆幸。

没有人随声附和。胜木惠子捋了捋染了色的头发,这便是现场唯一的动静。

井上法官开口道:“各位陪审员,你们还不理解事情的详细经过吧。接下来的话题本应该在法庭上陈述,但是碍于情势所迫,必须提前说明。请大家不要在别处散布。能保证吗?”

这种时候,真理子是不会说话的。她只是不停地转动眼珠,好像在问:怎么样?怎么样啊?

“保证不保证,悉听各人尊便。”毫不含糊地作出回应的,是竹田和利。健一觉得他可以当陪审员的领头――陪审长。

“那就有劳津崎先生了。”

在北尾老师的邀请下,前任校长津崎站起身。或许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疲劳,他又马上坐了下来。

“如果我说得不够充分,请你们随时补充。”

和大人间平等交谈时一样,看了看藤野凉子和神原和彦后,津崎先生开始了他的讲述。健一起先还有些疑惑,不知津崎先生会讲到什么程度,可之后便明白,他公开了所有的事实关系,连垣内美奈绘的名字也说了出来。

第一次听说此事的陪审员们,时而露出惊讶的表情,时而全身呆若木鸡。也难怪,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熟悉的老师竟会遇上这等离奇怪事,简直是媒体报道的绝佳题材。

连胜木惠子的视线都转向了豆狸那张因一夜未眠而疲惫至极的脸。她的眼神依然空洞无光,嘴巴则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话并不长,但津崎先生仍显得气喘吁吁,就像小跑了一阵似的,”森内老师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真是太不幸了。”

仓田真理子的小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山野纪央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沟口弥生紧紧拽着蒲田教子。蒲田教子则挺直腰背,全力支撑着沟口弥生。

“丢人现眼。”胜木惠子咕败了一声,空洞的眼眸中现出一个黑色的焦点,“老大不小的女人,竟会落到如此地步,真丢人。”

没人接她的话。

“我早就觉得,”向坂行夫关切地望着身边泣不成声的仓田真理子,说道,“森内老师不是会毁弃举报信的人,现在反倒放心了。”

津崎先生眯着眼睛。

那对高矮组合用手擦了擦鼻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都开了口。

“太令人吃惊了。”

“简直难以置信。”

“校长先生,校内审判会因此中止吗?”

津崎先生微笑道:“你们认为应该中止吗?”

将棋社的矮个子抬头望着篮球社的高个子。即使是坐着,他们两人的高度差也在一个头以上。

“尽管我们这些陪审员没有决定权,但以个人而言,我不希望中止。”竹田和利的语气相当沉稳,果然是当陪审长的料,“森内,不,森内老师对我们的社团很关照。如果在校内审判中,森内老师毁弃举报信的不白之冤能得以澄清,大伙一定会很高兴。”

“特别是那些OB,”竹田的搭档补充道,“都结成支持者俱乐部了。”

“别说那些多余的废话。”

小山田修没理会他的指责:“我们社团里也有许多森内的支持者,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嘛。”说着,他撅起了肥厚的嘴唇,“如果校内审判取消,大家会失望,也会愤怒。”

“我们不想取消。”

井上法官的声音很大,语气坚决,大家一下子全都睁大了眼睛。

“也没有取消的理由。但是,有一个间题。”他看了北尾老师一眼,像是将什么东西抛给了对方。

双手叉腰站着的北尾老师用力叹了口气,说道是的,会有一个问题因此缠手。”

媒体的采访会非常烦人。

“从今天早晨到现在,已经有好几通电话打到教师办公室来了。目前的采访对象,还只是我们这些老师。”当着学生的面,北尾老师打了个响舌,皱起了眉头,“森内老师遭遇的是一起不折不扣的人身伤害事件,甚至可以定性为杀人未遂事件。嫌疑犯在逃,动机不明。而且又和举报信事件相关,十分棘手。”

“棘手?怎么个棘手法?”高个子竹田呆呆地问。

“那个垣内美奈绘不仅和森内老师个人有过节,还可能对城东三中抱有敌意。虽然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旁人可以作出这样的解释。”

井上康夫说:“也就是说,一些媒体会以此为借口,来采访我们的校内审判。”

“媒体?”

“是HBS吗?”

“不是整个HBS,是《新闻探秘》节目组吧?”

“就是那个叫作茂木的记者吧?”

“啊,我讨厌那个家伙。”最后一个发言的是沟口弥生,见大家都朝自己看来,她有点发怵,却依然断言道,“这个人,不可信。”

“不用担心茂木记者。”藤野凉子毅然决然地说,“他不会捣乱的。”

蒲田教子赌气道:“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因为他将成为我方的证人。”

哎?哎!陪审员们叽叽喳喳地嚷嚷起来。

“让这样的人当证人?藤野同学,你没事吧?”蒲田教子生气道,“辩护方怎么看?你们觉得无所谓吗?”

神原辩护人若无其事地回答:“没有反对的理由。”

蒲田教子瞪起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检察官和辩护人。健一发现,辩护人用眼神向检察官送去一丝笑意,检察官却对此毫无反应。

“不管来的是何种媒体,”北尾老师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使劲擦了擦脸,面向大家说道,“学校都会保护你们,绝不会让学生成为采访对象,也不会让他们影响校内审判。”

虽说他这身装束并不起眼,但总体而言还算得上精悍。

“不过,说不定他们会上你们家去采访,这种可能性也很大。即使老师们愿意做你们的挡箭牌,也只有一副身板可用。”他挠了挠头,继续说,“估计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你们可能会被媒体的人缠上,会遭遇不愉快的事,所以……”他突然露出宽慰的笑脸,“特别是陪审员,或许有人会因此不想干了吧?”

“我们想在此听听你们的意见。”井上法官说,“并且……”

高矮组合开口拦住了井上法官的话头。

“我不会退出。”

“我也不会。”

“OB比媒体更可怕。”

“你们废话太多了。”井上法官那张没有被太阳晒黑的脸上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不要操之过急!”

“啊?”

“下面还有呢。媒体的金科玉律不是还有一条吗?他们不会孤立地看待此事,还会提到另一件可能会影响你们的事件……”

山野纪央又举手了。可能觉得光举手还不够,她又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你说的是大出的父亲被捕的事吧?”

“正是。大家都知道了吧?”

“知道,看过报道了。可这跟校内审判有关吗?”

山野纪央的嗓音清脆悦耳,会让人误以为她是声乐社的成员,亭亭玉立的姿态也很美,把佐佐木吾郎都看呆了。

“纪央,好可爱啊。”他禁不住嘀咕了一声,结果被萩尾一美狠狠拧了一把。

山野纪央环视陪审团:“无论大出的父亲做了什么,都和大出的审判没有关系,不是吗?再说,大出的父亲只是被捕而已,在法庭判决他有罪之前,还处于无罪待定的状态吧。”

健一发现,注视着山野纪央的津崎先生脸上现出一片淡淡的光芒,就像白天里看到月亮一般。津崎先生心底肯定很高兴吧。

“嗯,没关系。”蒲田教子断言,“说这事会对我们有影响,完全是井上同学在杞人优天。希望你能更加信任我们一点。”

沟口弥生也举起了那只没有拽着蒲田教子的手。仓田真理子有些不知所措,看到向坂行夫朝她点了点头后,她就放心地露出了笑容。

“之前虽然没帮上什么忙,但我们的想法一直很坚定。”向坂行夫说。

“不是想法,应该用‘意志’这个词。”将棋高手小山田修也擅长写作文,曾在报社发起的读后感大赛中得过奖。健一突然想起这一点,觉得有些好笑。

朝身边一看,发现神原和彦也在低头微笑。辩护人的笑容居然也能如此天真。

“对,是‘意志’。”向坂行夫跟高矮组合互相确认后,转向井上法官,说道:“事到如今,我们绝不会当逃兵。”

井上法官面对着七双眼睛,夸张地点头说了声“很好”。自从昨晚进入角色以来,他一直保持着大法官的气派。

“可是,胜木同学又怎样呢?”

被问到的胜木惠子依然望着空中,眼神无光。她好像没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胜木同学?”井上法官拔高了声调。

一旁的山野纪央看不过去了,碰了碰胜木惠子的胳膊。胜木惠子看看被人触碰的胳膊,看看山野纪央的脸,最后才朝井上法官看去。

“俊次他会怎么样?”

就像在说梦话似的。胜木惠子依然沉浸在那汪深水潭中。

“他老爸已经被抓起来了,老妈也危险了吧?那么俊次会怎样?父母都不在了,他会被送去收容所吗?”

她的想象力一边空转,一边朝坏的方向飞奔。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还不会……”

“昨天和今天,我们都没有和大出取得联系。神原沉稳地说,今早还给大出家的辩护律师风见先生打过电话,也没有找到他。”

“不会连律师也一起抓走了吧?”

“我们和风见律师见过几次面,根据了解的情况看,他没有参与这起案件。但由于案件本身性质严重,警察应该也会询问他吧。”健一从没有想得如此深入,听了神原的话,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是这样。这也完全有可能。

“但不管怎么说,大出不会有事。他跟他父亲的案子完全无关。胜木同学,你冷静一点。放心好了。”

井上法官像是要推开神原和彦似的高声说道:“你原本就出于私密的感情原因同情大出俊次。仅凭这一点,你就没有做陪审员的资格。而且,就你目前的精神状态来看,也无法胜任陪审员的工作。”

“喂,你别这么武断好不好?”

井上法官无视了仓田真理子的抗议:“缺乏理性的人非常容易受到周遭舆论的影响。如果遇上北尾老师说的那种媒体,你能坚持拒绝采访吗?”

置身于黑色的深水潭中,胜木惠子注视着想象中的大出俊次。

“如果我不在了,还有谁会帮助俊次呢?”

“正因为有这种想法,你才不够资格!”

胜木惠子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有眼泪夺眶而出。她既不以手掩面,也不低下头,依然凝望空中,任凭眼泪流淌。

“除了我,他已经没有别人了。”

这就不对了。健一刚想一口否定,还是忍住了。无论怎样的声音都传不进她的耳朵。

神原一声不吭。津崎先生和北尾老师也都沉默了。

“要是把我赶出陪审团……”胜木惠子一边大哭一边尖叫,“我就去告诉那个记者,说你们在陷害俊次,说校内审判从一开始就是胡闹!”

胜木惠子的叫喊就像一束毫无杀伤力的散弹,在攻击到目标之前,便早已在空中散开。健一看得到,一颗颗弹丸正在图书室灰蒙蒙的空气中划出无力的轨迹。具有威力的,不过只是轰然的声响罢了。

射出弹丸的胜木惠子本人却被这声轰鸣吓了一大跳。她像是在忍住呕吐似的按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紧缩身子,仿佛在说:刚才这是怎么了?我说了什么?

“我说,”高个子竹田弯下半个身子,脑袋靠近胜木惠子,“如果不是真的这么想,就别大声地说出来。”

健一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竹田不错,很值得信赖。

“哎?不是真的吗?”蒲田教子反问道。她目露凶光,一下子显出大人的模样。“我觉得她完全是发自真心的。”

“不错,她的发言具有威胁本法庭的倾向。”

什么“本法庭”啊?井上,你太过分了。

“行了行了。”竹田的搭档来打圆场了。这家伙配合的本事也很到位。“我们不是早就知道胜木是大出的女朋友吗?事到如今,还要认那种死理吗?井上你别太较真了,你这副模样太难看了。”

“所以我一开始就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蒲田教子不愿意妥协,“井上说的没错,这样的人不适合当陪审员。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应该将她剔除出陪审团。”

胜木惠子双手仍然捂着嘴,又将额头贴在桌面上,因此大家看不到她的脸。津崎先生的表情很奇特。他想伸手去拍胜木惠子的肩膀,或者抚摸她的后背,但最终没有贸然伸手,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剔除出去可就坏了。她说了,要把此事捅给媒体。”竹田像个导游似的,掌心朝上指示胜木惠子。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这不是真的吗?”

“如果将她排除在外,就会变成真的。”

高个子竹田所的话,蒲田教子似乎听不明白。她扭头看了看拽她拽得越来越紧的沟口弥生,问道:“什么意思?你听得懂吗?”

沟口弥生的回答十分明晰,使野田健一、藤野凉子、神原和彦,甚至包括井上康夫,都大吃了一惊。

“就是说,不能把胜木逼急了。”

蒲田教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仰视着竹田,问道:“是这么回事吗?”

“就是这样。”竹田破颜一笑。小山田修像是喝彩似的对着沟口弥生吹了一声口哨。沟口弥生慌忙躲到了蒲田教子的背后。

山野纪央注视着胜木惠子,脸上的表情既严肃又柔和。然后她缓缓地对惠子说:”我们一起干吧。”

声音美得简直像在唱歌。

“不要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我们一起来当好陪审员,好吗?”说着,她看向另外六个人,“我们要当公正的陪审团。以我们每个人独自的力量,或许都做不好。可是,我们这么多人合在一起……对吧?说到先入为主,也不光是胜木同学一个人有。”

“是这样的吗?”蒲田教子依然很强硬,“我不认为自己有先入为主的看法。”

“或许你只是自已没有察觉到罢了。”

蒲田教子用困惑的眼神看向沟口弥生。沟口弥生对她点了点头。

“集合八个人的力量,就能做到公正公平。我们要为公正而努力,不是吗?”山野纪央说。

“是啊是啊。”高矮组合附和道。

山野纪央的小脸涨得通红:“啊,不好意思。搞得像在演讲似的。”

“没有没有,纪央说得很对。”

“你说得真好。”

仓田真理子的眼圈红红的。她把从向坂行夫那里借来的手帕按在鼻子上。向坂行夫的鼻子也是红的。健一刚才就发现,原来他有一激动就用拳头擦鼻子的毛病。

胜木惠子还趴在桌子上。津崎先生把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却没有说一句话。

“喂,井上。”北尾老师喊道。

“什么事?”井上康夫推了推眼镜。

“如今我似乎成了学校里专门负责大出的人。我确实在担心他,而且作为教师,我也有掌握实际情况的义务。刚才胜木惠子也说了,出事之后,他的家可能会一团糟。我想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前,由我来照顾他。”

吃饭,睡觉、洗衣服,洗澡……

“无论是谁,无论何时,生活总得继续。可我觉得,他一个人是不行的。他没有养成习惯,必须要有人向他提供帮助。”

井上康夫点点头,催促他继续讲下去:“然后呢?”

“我要问的是,”北尾老师挠了挠鼻翼,“无论以何种形式,了解到大出的情况后,就由我来告诉胜木惠子,你看怎么样?是我拖她进来的,她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井上康夫推了推眼镜,抬起了下巴。尽管比北尾老师略矮一些,他的眼神却完全透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你请求将有关被告现状的信息仅告知某名特定的候补陪审员,是吗?”

“别那么死板好不好?我会把握分寸,能让胜木惠子放心就行。我不会让她和大出见面。即便她想见,我也不会让他们见面的。”

“俊次也不想和我见面吧。”胜木惠子直起身子。一阵痛哭后,她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了。

“你想和他见面,不是吗?”北尾老师的语气带着几分厌恶,可眼神却表明,他很关心胜木惠子。

“你们怎么看?“井上法官看着检方和辩护方。

坐在健一身边的神原和彦立刻作出反应:“同意。”

“检方呢?”

凉子仰视他的银边眼镜,简短地回答:“理当如此。”

井上康夫的半边脸笑了笑,也不知哪里好笑。

“准许您的请求。”他直面北尾老师说道,“双方都已认可。可是,老师,您在向胜木惠子候补陪审员公开信息后,也必须立刻告知法官。”

“好,好。明白,明白。”

北尾老师将两只手的手指分别塞进了两个耳朵里。陪审员们都在暗暗窃笑。

“从北尾老师那里获得的信息,由我负责传达给检方和辩护方。在这方面绝不允许出现不公平的现象。不过,辩护方……”

“在。”神原和彦快速应道。

“你们单独与被告接触后获得的信息,可不能向胜木候补陪审员公开。她如果提出这方面的要求,你们也不能同意。”

真是死板。

“明白。”

“我说,井上。”北尾老师嚷道,“你是不是有点认真过头了?估计你自己也明白吧?”

“感到过头的时候,就是恰到好处的时候。因为这种事情,程序和形式非常重要。”

“嘁。”北尾老师哼了一声。

井上康夫乘胜追击:“北尾老师。”

“还有什么?”

“在与本法庭相关的事项上跟我说话或要求发言时,请称呼我为‘法官’。”

“好,好。遵命,法官。”

陪审员们哄堂大笑。津崎先生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他说道:“可是,井上法官。”

“何事?”

“他们八位,现在还是‘候补陪审员’吗?我听你是这样称呼他们的。”

“正是。”井上法官满意地点了点头。

高矮组合嚷嚷了起来:“我们还不是正式的吗?”

“下面就要正式任命了。这也需要一定的程序。”

“那就快点办。”

像是要推开小山田修似的,蒲田教子举起了手:“在此之前,有一个事项需要确认。”她转向井上法官,继续说,“井上,决定由我们当候补陪审员时,不是曾犹豫过,八个陪审员会存在表决不成立的可能性吗?”

确实如此,不说倒真的忘了。

“在陪审员人数为偶数的情况下,表决时有可能一分为二,从而无法定案,对吧?”

“是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怎么没有问题?如此重大的案件,你难道想用少数服从多数的表决来定案吗?”

经她这么一说,这倒确实是个大问题。

“我这些天也不总在睡觉,还读过介绍美国陪审员制度的书。我发现,他们并不采用少数服从多数的表决方式。只要全体陪审员的意见不一致,就不能定案。哪怕有一人反对,表决就无法成立。”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津津有味地集中到了井上康夫脸上。

“啊呀呀呀……”小山田修开心地嚷嚷着,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井上,原来你也有疏忽的地方啊。没事没事。”他夸张地摆了摆手,连身子也一同摇晃起来,“就这么点疏忽,没事的。你这样我反倒放心了,说明你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嘛。”

除了胜木惠子和神原和彦,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即使是我,偶尔也会犯傻。”井上法官说,“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等众人的欢笑平息后,蒲田教子说道:“我们肩上的责任十分重大。”

“对。没有时过,那样也失去了校内审判的意义。”藤野凉子朝蒲田教子笑了笑,“所以说责任重大,不是吗?”

蒲田教子的眼神愈发险峻了。

这时,井上法官开始催促大家:“各位,请站起身来。八名候补陪审员请上前来,在我面前排成一排。”

健一站起身,腾出空间。率先行动起来的是高矮组合。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两人手挽着手。见胜木惠子并无起身的意思,山野纪央搂着她的肩膀催促道:“来吧。”

胜木惠子不看山野纪央一眼,却悄然站了起来。山野纪央满脸微笑,轻轻推了胜木惠子后背一把。

“准备好了吗?”望着眼前的八名同学,井上法官问道。他的银边眼镜闪着寒光。“各位,校内审判将于八月十五日上午九时整准时开庭。在审议本校学生柏木卓也被杀案的法庭上,你们已被选为候补陪审员。对此,你们有异议吗?如有异议,请在此时提出。”

“不是说过了吗?我们都会干下去。”

“别插嘴。形式很重要,形式!”沟口弥生笑着封住了高矮组合的嘴。她的“保护人”蒲田教子都没笑,她竟然独自笑了。

图书室内鸦雀无声。北尾老师在用手指掏耳朵。津崎先生矗立不动,他那张疲惫的脸上又放出白昼月亮般的光芒。

过了好一会儿,井上法官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检察官藤野凉子和辩护人神原和彦,说道:“请问检察官和辩护人,你们有异议吗?如有异议,请在此时提出。”

两人异口同声:“没有。”凉子飞快地望了神原一眼。神原辩护人却将视线转向野田健一。健一则以点头作为答复。

“接下来是宣誓。请各位候补陪审员举起右手……呃,不。”井上法官将自己的手掌按在心口,“请将右手按在胸口。这样更符合校内审判的宗旨。”

“那左手放在哪里,法官?”

针对向坂行夫死板的提问,法官也死板地回答道:“伸直贴在体侧。把背挺直!”

候补陪审员们全都毫不犹豫地遵照执行。

井上法官轻轻咳嗽一声,也挺直了身子,说道:“在此次法庭审议中,必须摒除偏见和先入为主的杂念,仅以法庭公示的证据为判断依据。各位能对此作出宣誓吗?”

大家全都默不作声。

“说‘宣誓’就行。”法官提示道,“再来一遍。能对此作出宣誓吗?”

“宣、宣誓。”

八个人参差不齐的声音形成不太和谐的重唱。

“在经过充分审议作出判决前,必须对本法庭内部的信息严格保密。对此,能够宣誓吗?井上法官不等别人提问,便主动对向坂行夫说,“在法庭上听到的事不能到外面去乱说。这是陪审员的保密义务。明白吗?”

向坂行夫一本正经地回答:“明白!”

“能对此宣誓吗?”

“宣誓!”

这次,八人的响亮回答形成了漂亮的合唱。

胜木惠子只是动了动嘴唇。这就行了,她也宣誓了。

井上法官缓缓点了点头。

“竹田和利。”

高个子竹田不解地眨了几下眼睛:“我吗?”

“说‘在’。”

“哦,在。”

“小山田修。”

“在的。”

“山野纪央。”

“在!”

“蒲田教子。”

“在!”

“沟口弥生。”

“在。”

“向坂行夫。”

“在!”

“仓田真理子。”

“在!”只有仓田真理子的音调特别高,还微微发颤。

“胜木惠子。”

惠子依然一副垂头丧气模样。

“胜木惠子。”法官重复了一遍。

“在……”声音虽很低,但能够听到。

“我任命八位同学为本法庭的陪审员!”

随着井上法官一声宣告,陪审员们沸腾了起来。有拍手的,有握手的。只有一人仍然低着头,那就是胜木惠子。山野纪央用双手从背后抱住了她。

“各位,一起努力吧!”井上法官说道。

“可是,谁来做陪审长呢?”

“竹田。”蒲田教子凛然地说。做惯了保护人的她,气势好像越来越强了。

“我也赞成。”沟口弥生拍手附和道。

“就这样吧,法官。”向坂行夫说。

“哎?我行吗?”

“行的,行的。”

“陪审长要做些什么呢?”

“开庭之前什么都不用做。”

“你就先练练肌肉吧。”

大家一下子又欢闹了起来。

“肃静!肃静!”井上法官拍手叫喊着。?

之后,一行人商量了一些事务性工作,一直忙到傍晚才散会。

商量的内容多半是实际的工作安排。作为法庭的体育馆的使用许可申请,所需用品的采办和休息室的分配;双方证人候庭的地点,以及如何应对人数不明的旁听者,等等。

以前从未想过,要完成如此多的工作,眼下这点人手肯定不够。竹田和利和小山田修叫来篮球社和将棋社的低年级成员,这才解决了难题。

“两个社团的OB都挺厉害,所以他们一定会卖力的。”

大家委托山崎晋吾来统领这批人。

还有一些曾被遗忘的难点,譬如如何应对体育馆内的高温,以及六天开庭期间的吃饭和饮水问题。而且陪审员们必须和其他人等隔离,不能随便对付,要安排妥帖就得花钱。

“这些事能交给我来办吗?虽然有点越权举手发言的是津崎先生,“租借冷风机的事宜我已经和人谈妥,估计能在开庭前一天安装到位。吃饭和饮水的问题,我也向外卖店打过招呼了。”

大家十分吃惊,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北尾老师甚至表达了强烈的反对意见。

“这么惯着他们可不行,津崎先生。”

津崎先生的圆脸上笑开了花。“不是要惯着他们。我只是让自己心里过得去一点罢了。就让我也尽一份力吧。拜托了!”说着,豆狸还鞠了一躬。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津崎先生的厚意我们承领了。”井上康夫鞠躬还礼,还严肃地对面露不满之色的北尾老师说,“这事由法官决定。”

“啊……好吧。明白,明白。”

豆狸笑嘻嘻地问:“井上同学,法庭上用的木槌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哦,哪里买的?”

“这个嘛……依据法官职权,暂时保密。”

回家路上,辩护方两人就木榔头的神秘来路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到工具间去借比较现实,可那里只有铁锤啊。”

“他家原本就有吧?”

“谁家会有木榔头呢?”

“井上家就有这种可能哦。”

当具体安排开始一一落实后,校内审判的现实感一下子变浓了。

真的要干了。

健一的心怦怦直跳。他感到异常紧张。学校的体育馆将变成法庭。大出俊次将作为被告站在那里。

“虽说事到如今不该再这么想了,”健一放慢脚步,忍不住嘀咕起来,“如果真的作出了有罪判决,我们的被告将会怎样?是不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呢?”

神原和彦停下了脚步。一直看着冒出阵阵热气的柏油路面的健一,一下子赶到了他的前头,又回头看向他。

“与其由我们来考虑,”神原和彦直视前方,即使巨大的夕阳位于二人背后,他仍像是觉得刺眼似的眯起了眼,“还不如问问他本人。”

大出俊次此刻正站在野田家前方的路面上,穿着图案鲜艳的T恤衫和牛仔裤,脚蹬一双沙滩拖鞋,两手插在口袋里。

“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啊?”他缓缓摇晃身子,脸朝向别处,用低低的声音说道。夕阳下影子长长的,叉特别淡,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却更弱,仿佛全身的气力都被这淡淡的影子吸走了。

“难得我特意到这儿来了。”

神原和彦没有说话。健一也沉默不语。

大出俊次将手从口袋里拔出来,在牛仔裤上擦了擦,脸依然朝着别处:“我说――”

神原和彦等着他说下去。健一也是。

“我要证明我的清白!”

我要证明我的清白。这或许是大出俊次在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说过的最严肃的话。

“我决定了。”

他扬起眼睛眼角闪着亮光。额头上、脸颊上、下巴上也都亮闪闪的。他站在太阳下,自然会出不少汗。可在健一的眼里,这可不只是因为出汗的缘故。

“就算是为了我老妈,我也要这么做。”

这是对我的审判。

“所以,要拜、拜、拜托你们了。”低下头,捏紧的拳头抵在鼻子下方,大出俊次如此说道。

“嗯。”神原和彦简洁过头的应答简直令人失望,“知道了。”神原率先伸出右手,大出犹豫许久,最终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沐浴在夕阳下,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清楚地看到,辩护人的手和被告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一起努力吧!

16

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藤野凉子为了准备递交给法官的证人名单,正在撰写开头陈述部分的草稿。即使开庭的日子近在眼前,她仍然一觉得不满意就马上重写。眼下,辩护人神原和彦也同样在艰苦奋斗着吧。朦朦胧胧的想象自然在所难免,但她明确告诫自己,猜想对方的出牌方式和战略战术只会自乱阵脚,没有任何好处。

两位可靠的事务官正在准备递交给法庭的证据清单,还要誊写、复印从各位证人那里获得的陈述书,和凉子商量后为这些文件编号,忙得不亦乐乎。通过这些工作,可以再次整体把握案情,理清己方主张的条理。

一直缠着凉子胡闹的两个妹妹,这一阵子也变老实了,因为母亲邦子告诫她们:“姐姐为了完成暑假里的工作报告,正和朋友们一起用功,你们可不能打扰她哦。”

两个小妹妹也感受到了凉子身上的紧张气息,时常会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报告写不好会留级吗?”

对此,凉子只能一笑置之。

必需的资料和书籍自以为已经准备得足够充分,可仍然会出现临时抱佛脚的情况。有时只为了一行字的写法或某个词的意义,她也会跑去图书馆查找资料。有一次去图书馆,她偶然与正从里面出来的古野章子碰了面。

“快要开庭了吧?”古野章子眯着眼睛说。骑着自行车赶来的凉子汗流浃背。

“嗯。虽说还没多少现实感。”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阅览室里人很多。

“查资料吗?”

“嗯,一点点。”

“我陪你吧。”

一转身,古野章子挽住了凉子的胳膊。凉子很吃惊,因为古野章子向来讨厌女生之间这种黏糊糊的行为。以前两人间从未有如此亲昵的举动。

“一群讨厌的家伙在里面。”古野章子压低声音在凉子耳边嘀咕道。她侧着脸,视线飞进了阅览室。

“讨厌的家伙?”

“就是神原和野田的支持者们。一些什么都不懂,只会娇声娇气乱叫的花蝴蝶。”章子的语气辛辣无比,“辩护方的两位已经变成人气偶像了。”

“因为他们是‘正义卫士’吗?”凉子苦笑着说,“这么说,我们倒成了可恶的官吏?”

“所以说怪怪的嘛。其实,那些七嘴八舌嚷嚷着神原和野田的女生既不同情柏木,还特别讨厌大出。”

进入图书馆后,凉子和章子穿行在一排排的书架间,不时感到有许多强烈的视线在追踪自己。阅览室的出人口附近,有几名女生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偷看着凉子她们,眼神相当因险。凉子觉得幸亏章子反应快,陪自己一起进来了,不然自己肯定会遭到她们的嘲弄。

我竟然成了个不受欢迎的人。

凉子突然开始理解三宅树理的孤独了。

三宅树理的陈述书已经完成,就等递交给法庭了。通常而言,如此重要的证言不可能仅凭书面陈述了事。在真正的法庭上,辩护人一定会提出质疑。但是,由于三宅树理不能发声,出庭又有何用?所以这也是迫不得已,书面陈述的方式在法庭上应该能够顺利通过吧。

凉子曾多次打电话到三宅家,从母亲三宅未来嘴里打听树理的近况。有时明知会吃闭门羹,她也会故意去登门拜访,然后就真的吃了闭门羹。总之,凉子一直在设法确认三宅树理的状态,结果是,她并无明显的变化。

佐佐木吾郎曾经提出,仅仅声称是传闻恐怕力度不够,是否需要修改三宅树理的证言,改成“我和浅井松子一起看见的”,却被凉子严词否决。不能对法庭撒谎的态度,她至今未变。

在得知三宅树理愿意提供证言后的一段时间里,凉子曾有过一份小小的期待。随着校内审判准备工作的深入,“真的要干了”的迫切感越来越强烈,三宅树理的心态会发生变化。她也许会感到恐慌,从而老老实实地说出真相。

说那封举报信的内容是捏造的,根本没有那回事。

这样的话,校内审判也就没必要召开了。凉子设想过,如果能以这样的方式获得真相,不也很好吗?

可现实并非如此轻而易举,三宅树理也远没有如此老实。

而且对于校内审判,凉子的心底已然生出了一个新的意义,与她当初开始策划校内审判时意识到的意义完全不同。

说不定真相存在于一个我们从未想到过的地方。

和佐佐木吾郎讨论时,她不经意地说起过这个想法。三宅树理在撒谎,大出俊次是杀人犯,这些或许都是大家的想象或错觉。残酷的真相说不定存在于别处,只不过目前为止谁都没有关注到它。

这个疑团必须解开。

其实,正是这种想法在激励着凉子。被讨厌也好,被污蔑也罢,这些都无关紧要。我要知道真相,要用自己的双手触摸真相。哪怕真相真的存在于从一开始就摆在自己面前的谎言之中,哪怕最终发现,这样的真相并不值得劳神费力去寻找。

不解开这个谜团,我就永远无法成长。

直到凉子在图书馆做完她想做的事,古野章子都一直陪在她身边。来到室外,两人又挽起了胳膊。

“小凉。”分手时,古野章子频频打量着凉子,说道,“你现在的表情可真是神采奕奕。”

古野章子的表情也同样神采奕奕。

“以前,我和神原他们在这里谈话时,曾经为校内审判的胜负担心过。神原那时说过一句话……”

「要说输赢,那无论结果如何,最后总会是藤野赢。」

“当时,我觉得他的话怪怪的。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在赞扬藤野检察官。是在赞扬为了校内审判不屈不挠的小凉。”

古野章子不等凉子作出任何反应,径自笑着挥挥手走了。

“加油!”?

近年来,类似大出社长勾结“环球兴产”的案件并不少见。因此仅仅过去几天,无论在电视画面还是报纸版面上,有关大出家纵火杀人案的报道都已踪迹全无。

至于森内老师的案件,由于受害者是年轻女性,第一嫌犯垣内美奈绘也是女性,并且还下落不明,整起案件迷雾重重,能够勾起读者的兴趣,即使报纸上并无后续报道,电视上也从未放弃这个话题,早新闻或综艺节目中总会零星提到。也多亏这些节目,凉子不等津崎先生的通报便了解到,森内老师在惨遭横祸四十一小时后恢复了意识,会眨眼睛,也会回握陪在她身边的母亲的手。在目前的紧张状态下,这是唯一令人宽慰的好消息。

森内老师现在说话依然不连贯,还失去了昏迷前一段时间内的记忆,怎么也想不起当时发生了什么。查过医学辞典的佐佐木吾郎现学现卖道,这种症状叫作逆行性健忘,是头部受重创时的常见症状。

垣内美奈绘至今下落不明。综艺节目中播放了她娘家的邻居和案发现场公寓的住户接受记者采访的镜头。他们的回答都停留在“垣内是个大美人”“是一位气质很好的女士”的层面。公寓里的邻居还说,完全不知道垣内美奈绘和森内老师之间有什么矛盾。

垣内美奈绘娘家的房屋是一栋气派的日式豪宅,可无论记者按几次门铃,都毫无回应。她的丈夫垣内典史至今没有在媒体上露过面。垣内美奈绘的处境十分微妙,因此各档节目都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式。有些时事评论员将她定性为杀人未遂事件的在逃嫌疑犯,声称她有自杀的可能性。也有评论员猜测,森内和垣内都是受害者,而美奈绘遭到了袭击她们的罪犯的绑架,可能已经遇害。但不管怎样,这些媒体都没有将这起案件与城东三中的旧案联系起来。是觉得没有深挖的必要,还是不想节外生枝以免惹麻烦?

HBS的《新闻探秘》节目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显得极不自然。前来商量证人质询事宜的茂木记者道出了其中的奥妙。

“那个节目组的诸位,已经视城东三中为不祥之地了。”

凉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那个节目组的诸位”,真有意思。

“茂木先生,你被他们赶出来了吧?”

“不能这么说。是我主动与他们分道扬镳的。”

在森内老师遭遇横祸之际,凉子曾一度怀疑过自己和茂木记者。即使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装作若无其事也对茂木记者不太公平,于是凉子告诉了他。

茂木记者大感惊讶,还摆出一副受到伤害的模样:“竟会被一个初三女生如此不信任,简直有损我的名誉。”

“我应该对你说声‘对不起’吧。”

“你道了歉,我的自尊心也不会复原。”

“那你要怎样?”

“做一个出色的证人,镇住你们的法庭。”

“你如果临阵倒戈,我们也不会轻饶你。”

“请便,请便。这一切都会成为我的著作素材。”

脱离《新闻探秘》节目组后,茂木悦男成了一名真正的自由撰稿人。他准备以校内审判为素材写一本书。

凉子曾告诫他,最好等校内审判结束后再报道,现在看来,他似乎真的在这么做。

“由于大部分相关人员都是未成年人,在处理个人信息方面我会特别小心。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大言不惭地说,“就算是为了写书,我也会严格遵守对你的承诺。你完全可以放心。”

看看茂木悦男说话时的表情,凉子确实觉得很放心。对此,她自己也觉得相当意外。对于这个丝毫不能大意,盛气凌人得叫人来气的记者,自己居然还会信任他。

茂木悦男也想知道真相。至少对于这一点是可以信任的。

“明白了。我相信你。讨厌学校的茂木先生。”

“别这么叫我好不好?”

也许是北尾老师和楠山老师吴越同舟式的防卫发挥了作用,至今没有媒体要求采访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藤野家不时响起的电话也都是同班同学打来的。“真的有校内审判?”“可以去旁听吗?”还有人真诚地作出忠告:“现在罢手也不迟。”“藤野同学,你这样做,会考不上高中。”“你不知道,学校的势力很可怕。”“如果评语写糟糕,考试成绩再高也没用。”个个感情充沛地想要说服凉子。凉子不胜其烦地打发了一句“如果真是这样,我就直接考大检(注:“大学入学资格检定”的简称。在如今的日本,该考试制已经废止,以“高中毕业程度认定考试”取代,简称“高认”。),不必为我担心”,就挂断了电话。

“真是多管闲事。”凉子对着电话机恶狠狠地说。就在凉子心情不爽时,山崎晋吾来了。

在最后的那次聚会之后,法警山崎晋吾便开始了他每天的安全巡视。这完全是他的自发行为,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他会身穿运动服,骑自行车造访法官、检察官、辩护人以及各位陪审员的家,并向大家打招呼。

“今天,没什么事吧?”

有没有异常?有没有问题?需要支援或保护吗?他都会一一确认。对山崎晋吾的这番良苦用心,凉子感到既惊讶又欣慰。

山崎晋吾并不踏入家门,只是在大门口和巡视对象说几句话。有时他会受到家长们的慰劳,听到“每天这样巡视,真是辛苦你了”之类的话,或收到一些饮料。不过他决不会滞留很长时间,他还坚持要看到同学的脸,以此确认对方平安无事。当事人不在的情况下,他会过一会儿再来,直到见了面他才放心。

开始巡视的第一天,他就来到藤野凉子的家,向凉子阐述他的行动宗旨,并询问凉子有没有另外需要巡视的地方。

凉子提出了井口家和桥田家。山崎晋吾连理由都不问,就立刻答应了。

“你会问神原同样的问题吗?”

“是的。”

“你会告诉我他所指定的人家吗?”

“我会为你们双方保密。”

此人十分可靠。但是有一个问题。

“山崎,你为什么要用如此恭敬的语气对我说话?”

“这是分寸。”山崎晋吾答道。

“又不是真正的法庭审判,检察官的地位也并不比法警高。”

“但还是要有分寸。”山崎晋吾也相当顽固。

被刚才的电话吵得心情郁闷的凉子,拿了两罐冰咖啡来到大门口。她和山崎晋吾聊起电话的事,山崎晋吾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简短地说了一句:“噪音。”

是啊。”凉子笑了,“三宅树理的情况怎么样?我和她好久没见面了。”

三宅树理从一开始就是山崎晋吾的巡视对象。可是,即使顽固如山崎,也拿三宅母亲铜墙铁壁般的防线毫无办法。然而……

“昨天,终于见到本人了。”

“是吗?……”

三宅的母亲对山崎晋吾撤销防线了?

“她问森内老师怎么样了。”

山崎做了个在白板上写字的姿势。

凉子说:“我向她妈妈提起过一次,也许她不太相信。”

“这就是她的性格。”

真是简明扼要的评价。山崎的话从来不多。跟凉子打交道的男性,如井上康夫、神原和彦和茂木悦男,都特别能说会道。因此,面对山崎晋吾,她反倒觉得很放心。

说不定三宅树理也有这种感觉。她和自己一样,觉得少言寡语的山崎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井口和桥田怎么样?”

“井口没见到。桥田什么也不说。”

“情况没什么变化,是吧?”

“有哪家报纸的记者到井口家去过。”

是井口充的父亲告诉山崎的。

“他父亲怎么说?”

“说学校不允许接受采访,把记者赶走了。”

“说不定也会到桥田那儿去吧?”

桥田家是开店的,记者以顾客的身份前去,总不方便回绝。

“桥田没事,他是个木头人。”

“嗯,谢谢。我这里除了噪音,没有什么异常。”

目送山崎晋吾骑车远去,凉子心里多少舒畅了一点。?

就在开庭日已迫在眉睫之时,竟出人意料地连续出现重大变动。首先,陪审员人数增加到了九名。新来的陪审员名叫原田仁志,是三年级一班的,和藤野凉子同班。二年级时他是二班的,和古野章子同班,与被害人柏木卓也及被告大出俊次都没什么关系。

同意原田仁志加入陪审团的决定,是法官井上康夫作出的。凉子在事后接到了他的电话。

“收到了原田想成为陪审员的申请。”井上康夫说。

之后他紧急召集了已正式成为陪审员的八名同学,经过讨论,大家并无异议,便决定让原田仁志成为第九名陪审员。当然,他也是宣过誓的。

“我和神原都没有提出回避的权利吧?”

“请遵从法官的决定。我也不认为你们会对原田有偏见。”说着,井上法官笑了起来,通过电话也听得到他的哼笑声,“虽说那小子也打着如意算盘呢。”

原田仁志认为,参与校内审判对他进入向往的高中是有利的,才想到要当陪审员。

“所以原田也想得到老师的表扬?”

“受表扬当然高兴,不过也不仅于此,还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上的补习班的老师,好像对我们的校内审判非常感兴趣。说我们是如今的初中生中难得一见的有骨气的孩子,十分赞赏我们。”

据说那位教师是某私立名校的OB,拥有推荐入学的特权。

“只要进入那所学校,就等于得到了考上大学的保证,对于原田来说确实是无法抵挡的诱惑。他怎么肯白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呢?”

“一个补习班的老师,真有那么大的力量?”

“原田相信他有就行,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哎?真令人意外啊,井上。”凉子心直口快地说,“这种怀有私心的人你也欢迎?”

“有私心才好。”井上法官冷静应对道,“我们这些人,对这桩案子都有自己的看法。即使看法各不相同,一遇到什么状况也总会带点情绪。所以我认为,像原田这样清醒的人物是十分需要的。”

“神原怎么说?”

“他答复说,他接受。”

“好,那我也跟他一样。”

第九名陪审员就此诞生。

还有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新动向。曾经想方设法要搞垮校内审判的楠山老师,竟然主动提出愿意提供协助。

“那么,楠山老师要提供哪方面的证言?”

“不就是那个吗?呃,发现柏木的遗体时,他就在现场维持秩序。”井上康夫答道。

“哦,是这个呀。”凉子说。

“什么啊?你一点也不起劲嘛。”

“没有的事。他愿意当证人,当然要热烈欢迎。那就拜托了。”

后来,凉子对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说起了楠山老师的变化。萩尾一美和往常一样,发表了一针见血的辛辣看法。

“森内遭了那么大的罪,受到了广泛的同情,不是吗?以前,楠山老师就是打击森内的急先锋,如今他一定像躺在针做的席子上一样难受吧。”

“拜托,这叫‘如坐针毡’。”佐佐木吾郎死板地纠正道。

“怎么说不都一样?反正现在风向倒过来了,他才慌了吧。”

“你是说,他想在校内审判中争取个好表现,挽回一点面子?”凉子问。

“对。就他那个德行,肯定想要抢回这个风头。”

“他休想得逞。”

说着,凉子和一美傲然地相视一笑,看得佐佐木吾郎直缩脖子。

“啊,可怕,可怕。”

第三件重大变动,发生在十四日午后。

这天,凉子在忙于证人询间准备工作的收尾部分之余,带着佐佐木吾郎和辩护方的两人,拜访了城东警察署的少年课。他们觉得那份报告虽然写得好,也十分难得,可还是希望佐佐木警官能够作为证人出庭。

“虽然你们兴师动众地来了,可办不到的事情依然办不到。”佐佐木警官没给他们好脸色,“我不会明确偏袒任何一方。那份报告难道写得还不够充分?”

“很充分。所以我们想请您用话语将报告的内容向陪审员们陈述一遍。”

“不存在偏袒某一方的情况。”神原和彦说,“校内审判的目的不是争辩谁胜谁负,而在于同心协力查清真相。”

“是啊是啊。”佐佐木吾郎赶紧附和道,“也请看在您与我同姓的份上。”

“没有的事。”佐佐木警官目带狐疑地侧视凉子道,“说是不争胜负……可只要有那封举报信,恐怕就没法做得这么漂亮吧?”

凉子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就在他们展开一进一退的拉锯战时,外出办事的庄田警官回来了。他“啊呀呀”亲热地打着招呼走上前去,又“哎”的一声,面露惊讶之色。

“这两位我还是第一次见吧?”

说的是辩护方的两名同学。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赶紧向他鞠躬打招呼。

“哦,原来你们就是为大出辩护的那对勇敢的搭档啊。”

庄田警官热切地打量着辩护方的两人,对神原和彦更是观察得细致入微。

这是个主动来当辩护人的外校男生,外表显得相当柔弱,充分勾起了他的兴趣。

“他们叫我去当证人。”佐佐木警官用告状一般的口吻说道。

庄田警官的视线仍停留在神原身上,嘴里倒十分爽快地答道:“当就是了嘛。”

“庄田,你这是怎么了?”

“我觉得撇清关系的做法挺不负责任的。作为一名少年课的警官,参与他们的校内审判是很自然的事。”

形势发生了逆转,佐佐木警官立马身处下风。

“那我只能重复报告上写过的内容。”

“好的,这就可以了!”

“那么,做哪边的证人呢?”

关于这个问题,凉子他们早就商量好对策了。凉子举手道:“请您做我们检方的证人。”

“我做你们这边证人,会不会被当成是有意为了提供不利于大出的证言而来呢?”

“由于您十分了解大出的过去,当辩护方的证人反倒带有明确的倾向性。”

面对凉子的抗辩,佐佐木警官侧视着神原和彦问道:“那样不好吗?”

神原辩护人答道:“不好。我们不想靠那种手段争取同情。”

佐佐木警官有点扫兴。庄田警官笑了起来。

“明白了。我什么时候出庭?”

“估计在开庭后的第二天吧。”

“佐佐木警官,你不是原本就打算去旁听的吗?所以不要愁眉苦脸了。”

受到了庄田警官的嘲弄,佐佐木警官只得叹了口气。随即,她的表情又严肃了起来:“可是……呃,我要说森内老师的事。”

她的眼睛里透出担心的眼神,好像在说:你们都没事吧?

“听说森内老师曾一度有过生命危险,是吧?”

凉子瞟了一眼神原和彦,只见他不动声色,保持一脸严肃。

“听说手术很成功,正在慢慢恢复。”凉子说。

“那就好。大家都受惊了吧。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来呢?”

“呃……”佐佐木吾郎插话道,“佐佐木警官,这事……”

“怎么了?”

“和校内审判有关系,所以我们不便多说。”

“啊呀。”佐佐木警官瞪起了眼睛。庄田警官也很吃惊。

“是这样啊?那就没话可说了。”

大家齐声说了句“谢谢”后走出了少年课。凉子回头一看,发现两位警官正在交头接耳。庄田警官似乎在打听着什么,也许是森内老师的事吧。这副模样挺别扭的。

“啊……明天,就在明天了。”野田健一念叨着,也不知是因为斗志昂扬,还是想临阵退缩。神原和彦和佐佐木吾郎都笑了起来,凉子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回家后,凉子根据陈述书开始列出提问清单,不一会儿,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凉子心不在焉地拿起电话听筒,才说了声“这里是藤野家”,就听见电话里传来刺耳的声音:“你是藤野凉子?现在马上来一下!”

谁呀?

哦,是三宅未来,树理的母亲。

“出什么事了吗?”

凉子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果然是这样?该来的终于来了。明天就要开庭,树理终于害怕了,决定撤回陈述书,退出校内审判。真是这样的吗?

“别啰唆了。”树理的母亲情绪激动,“树理说要上你们的法庭,说是要当证人!”

凉子不由得愣住了。?

凉子被领进三宅树理的房间,今天还是第一次。

我要和藤野同学单独交谈――树理在白板上写下这句话后,母亲的眼睛里便噙满了泪水。可树理都没有多看她母亲一眼。

树理的房间是和预想中一模一样的少女房间。可爱的洋娃娃、流行的石版画,粉红色的窗帘缀着白色的流苏。

三宅树理原来是这样一个女孩。

看着眼前令人眼花缭乱的装饰,仍然沉浸在惊奇之中的凉子变得相当兴奋,也许连血压都升高了吧。

凉子背靠房门站着。树理手提白板,走到靠墙的书架边,打开了音响的开关。

她播的是歌剧。管弦乐的伴奏响起,一个男歌手亮开歌喉放声高唱。树理侧脸朝着凉子,注视着音响,对凉子招了招手。

凉子走过去后,树理低声说:“我还,不想让,妈妈,知道。”

“哦,所以要放音乐……”说到这里,凉子的思维才刚刚追上她的嘴巴。

三宅树理会说话了。

凉子屏住住呼吸,扑向树理,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树理扭动着不断反抗,将凉子拉到窗户跟前。两名少女蜷缩在窗户底下,仿佛在躲避窗外漫天飞舞的吃人怪物。

“你能说话了?可以发声了?”凉子低声问道。

树理点了点头:“还,说不好。”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才说了一句话就痛苦地咳嗽起来。

“不要勉强,慢慢来。你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使用声带了。”凉子握住了树理的手,“太好了……”

凉子真是这么想的。无论对树理有怎样的看法,也不管树理是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都没有关系了。

树理又能说话了,真是太好了。

“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能说话的?”

“今天,午后。”

树理拿起白板,飞快地在上面写道:哭了,出声了。

凉子看着歪歪扭扭的字迹,低声问:“为什么要哭?”

树理擦掉了白板上的字迹,握着笔犹豫片刻,随后又像等不及似的将白板放在地板上,站起身拉开了书桌的抽屉,从下面抽出了一叠物品。

“你看。”

是一束书信和明信片,还有一些背后写着字的小广告。

“我可以看吗?”

树理点了点头。凉子控制住颤抖的手,一件件翻看起来。

内容其实差不多,都是针对树理的谩骂。“骗子”“粉刺鬼去死”“你影响了城东三中的声誉,我上不了好高中要你负责”“该判有罪的是你”……

几乎都是初中生的笔迹,其中也有一封大人写的书信。这封信很厚,语句严厉,充满了说教的味道:你这样散布谎言,总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罪犯。

“真过分。”

有的有邮戳,有的没有。那些写在小广告背后的,估计是写的人直接塞进三宅家的邮箱的。

“妈妈,藏起来了。”

“是吗?”

树理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今天,发现的。”

这些东西藏着干吗?直接扔掉不就行了?凉子不由得生起气来。树理的妈妈也许想留作证据,以后可以控告什么人吧。

“是看到这些才哭的吧?”

哭了很久吧,三宅同学?

“如果逃避,”树理用沙哑的声音说,“就真的,成,骗子了。所以我要出庭作证。我要,说给,大家听。我也看到了……”

三宅树理说得很辛苦,气喘吁吁,断断续续。

“我害怕,所以没敢说。可是,我也在,在现场。真的,在的。真的,看见了。”

她的意思是,她的证言不是传闻。

她真的在现场,真的看到了。这样的告白给了凉子很大的打击,动摇了凉子的心。

凉子明白了一件事。作为检察官,其实她早该明白的。

三宅树理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在这一点上,三宅树理和大出俊次、森内老师一样,她要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从一开始,三宅树理不仅被传为举报信的寄信人,还被认为是在撒谎。

于是,她便成了编造荒唐的举报信的骗子三宅树理。

从来没人给过她一个机会,让她能抗辩:我没有撒谎。

而这句抗辩,正应该在校内审判时说出来。

“我能够出声了,所以,我要,自己来说。”

望着极力出声说话的三宅树理,藤野凉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就这么办。”

“可是……”树理的声音变小了,“藤野同学,你并不,相信我,是吧?”她终于抬起了眼帘,看着凉子的眼睛,“你,一次也没,说过,相信我。”

凉子觉得体内的血液开始倒流。冷血从她的心头流出去。热血正在注入。

是啊,我一次也没说过。三宅同学,我相信你。我相信举报信上的内容是真的。这样的话,我一次也没说过。

“对不起。”这句话也如同流出去的冷血,从凉子嘴里自然地说了出来,“我其实缺乏自信……”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种心情该如何表达呢?怎么说才能让树理明白呢?

“三宅同学,你认为你是如何恢复说话能力的?”

树理吃惊地眯起了眼睛。一行泪水从她眼中夺眶而出。

凉子抓起散落着的信件和小广告,紧紧地攥住。

“是因为被他们片面非难后,感到难受、伤痛、愤慨的缘故。因为你想用自己的声音,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我认为就是这样,并坚信这一点。

“我能感受你的心情。刚开始,我也犹豫过,为自己能否做好检察官而担心。但随着准备工作的深入,我考虑了很多问题,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所以我才明白……”

明白自己的立场。明白自己应该关注的地方。

真相或许存在于从未想到过的地方,必须努力探明。

“我是校内审判的检察官,请相信我。”

音响中传来的音乐,已经变成了美妙的女高音独唱。

树理开始抽泣,声音很粗重,仿佛能与身体产生共振。这就对了。为了将恐惧、愤怒和绝望赶出身体,声音回到了树理身上。

当漫长的沉默打破时,谁能够接受树理的悲鸣?又有谁会去做这件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

是我――藤野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