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Case of Tomoe Prologue

记忆会遗传,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最好的例子就是动物与生俱来的本能。

例如羚羊一出生便能站立;杜鹃雏鸟尚未睁眼,就会把原本巢中的其它鸟蛋全部踢走;另外还有青蛙从腮呼吸转变成肺呼吸的过程也是毫无窒碍。这些就都是物种之间经过了日积月累的传承后,所形成的『生命记忆』。

那么,『生命记忆』又是如何刻在基因以及DNA上面的呢?

基因上面会记录着一个连绵不绝、单一物种的『记忆』,并且存在着能够被『反馈(feedback)』的区域。如果没有这种机制的话,生命还会具有这么多样的型态、物种的特殊喜好或是生存本能吗?

依笔者自己的愚见,专司这类『记忆记录』的领域是属于目前仍未解开之孤儿核受体的范围,而逆转录酶也是为此而被制造出来的。(译注:逆转录酶是一类存在于RNA病毒中具有RNA上DNA逆转录活性的特殊蛋白质。)

《K大医学系应用生命分子化学科一九××年硕士论文末发表之原稿》

补充:论文撰写人于论文发表日的前三天自动退学,之后下落不明。

Prologue

这个故事的核心是谁?

如果有人这么问,我一定会这么回答:

『红条巴是这一切的核心。』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而是有另外一个层面的意义。

就像许多的故事一样,处在核心的人物都会受到周围情况捉弄的命运。而所谓起点或是核心,并非都是完全不动的。只要故事中的角色们其思绪及时光的潮流持续在流动,那么固定的那一个点也会随之改变。

这就好比台风的动向一般。激烈狂野的暴风中心,会随着强劲的气旋流动,无时无刻地变化着自身的位置。

而红条巴自己身处的环境,原本就不像台风眼般那么地安稳平静。

她被名为『命运』的暴风所捉弄,是个被妄念所束缚的可怜俘虏。不过,即使她遍体鳞伤,也从不放弃继续抗争。身处于故事核心的她,在内心的更深处,存在着更严苛、更缺少宽容的……宛如刀刃般尖锐的自我。

红条巴试图把这把锋芒毕露的刀刃隐藏在心中。

然而对于宛如汪洋中一条小船的她而言,那把刀子也会伤害到她自己。她美丽的身体随波摆荡,刀刃每经一处,就切裂穿刺着她的躯体,令她总是伤痕累累血流不止。

即便如此,她依然无法放开那把刀,就算双刃的刀口持续在她紧握的掌心中造成伤害,伹她染满血迹的手仍旧不会松开。

我不知道她这个选择究竟是好是坏。

但是,我——红条圭一郎所能说的只有一点。

就是因为有那把深红色的刀刃,她才能撑住自己站着,而同时也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被迫站立在故事的核心当中。

※※※

照射在窗外的毒辣阳光,让人忍不住想翻翻日历确认现在的季节。虽然人家说今年的夏天是冷夏,但在这个被称为暮夏的季节里,太阳却一反之前的懒散模样,以强劲力道反扑而来。从八月下旬以后,最高气温的记录就不断地更新。只要想到开学典礼竟然是这种天气,我就感到视野一片漆黑。幸好我现正在冷气车厢中,短时间——正确来讲是八分钟——不用去面对那炎热的天气。

在强光反射的柏油路面以及流逝的住宅区为背景之下,窗户上映着一个表情要死不死的少年——就是我本人。

一头刺刺又半长不短的发型,前面的头发因此遮住了眼睛。从发丝间透出的瞳眸里,带着一点自傲,又一点烦躁的情绪,结果莫名地呈现出半瞇的形状。嘴唇的颜色很淡,给人感觉颇为轻薄。

是我最讨厌的一张脸。

但是,在这张脸上,对我来说依然别具意义的是……

「——真是可惜呢。」

「嗯?」

坐在我面前的堂妹光濑灼,抬起头看向正抓住吊环站立的我,开口如此说着。

即使透过镜片,也无法遮掩她犀利的双瞳,再加上总是紧闭的双唇,灼总会给人一副资优生的印象。虽然她实际上确实是个资优生,不过同时也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少女。只要跟她相处过十二年,自然就可以很清楚地了解这种事。

「眼睛。虽然被前面过长的浏海给遮住了,可是哥哥的瞳孔颜色其实很漂亮呢!」

灼说完后便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瞧。

接着她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这对让灼赞赏有加的双眼,颜色比一般人还要淡,点缀着淡黄的虹彩。说不出究竟是属于哪种颜色的眸子,随着光影的变化,有时是枯叶色,有时又会变成金黄色。

这是一双遗传自母亲的眼眸。

「哥哥的脸长得也不错,如果能稍微打扮就好了……」

「要是我真的变成会打扮的男生,不小心交到女朋友的话怎么办?」

我的话才说完,灼整个眉头就皱了起来,轻轻呻吟道:

「嗯,这个就……」

「上次也是说了一堆,最后还不是搞得自己不高兴吗?」

我安抚似地摸了摸灼的头。灼有点自然卷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所以摸起来很舒服。

「别担心,在妳交到男朋友以前,我也不会交女朋友的。」

「唉唷——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啦!」

灼虽然鼓起腮帮子把我的手挥开,不过她的双眼却又似乎感觉很舒服地瞇了起来。

就在我们无聊打闹的时候,不知不觉便到达了目的地。才看到车门打开,我就觉得提起脚步的力气彷佛瞬间蒸发了。

跟我穿着同样制服的高中生也陆陆续续地走出电车。我就读的县立高中就位在这个几乎全自动化的简朴车站前面。学校所位在的市与县同名,因此这里是一间普普通通、校名也没特别取过、不过算是县内有名的升学学校。

先穿过比校舍还要新的大门,再走到各个班级固定的换鞋区前面,这就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

「拜拜!」

「拜。」

与灼分开后,我走向鞋柜,上面贴着一张颇具古典感觉的名牌。我从贴着『红条』这个姓氏名牌的鞋柜中取出室内拖鞋,然后朝前面走去,爬上三楼。

第二学期的开学日,校园里混杂着刚放完假后的倦怠感,还有迎接新节目的期待感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学生们吵杂的声音感觉上比平常还要空旷大声。我无视于这些吵杂,朝着反而变得比较容易通过的楼梯和走廊中间继续前进。在穿过敞开的教室门以后,接着便在正中间那排最后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早安,红条。」

「早安。」

与几个同学互相打完招呼后,我早上的工作便就此告一段落,不过今天的状况却硬是跟平常不一样。坐在旁边的增田在打完招呼后,便开始跟我聊了起来。

「唉,你知道那件事吗,红条?」

『唉,你知道那件事吗』这句话是增田的口头禅。爱讲八卦又会制造气氛的增田总是会用这句话当开场白。

「今天有一个转学生要来耶!」

「转学生?」

「对呀,而且听说是个大美人哦,还是二年级的耶!」

有必要这么激动吗?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不过还是配合地点点头。这种回应至少我还做得出来。因为我多少能了解转学生这三个字所代表的特殊意义。

不过这个消息他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是从放假来团练的体育社那边听到,在暑假时有举行分班考试哦,还要他们如果有事来学校,就要保持安静。另外连来上特别辅导的三年级学生也有被叮咛。会来的应该只有C班跟E班吧,也有人说是因为考虑到全体人数的分配。」

连没问出口的事情增田也碰巧一起说了。他这种人为什么总是连这种程度的信息(甚至有点多余)都喜欢挟带着一并说出来呢?我的口才很差,几乎可以说是沉默寡言,每次只要有他这样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都会让我觉得有一点点羡慕,但就只有一点点而已。不过羡慕归羡慕,我既没有像他一样希望受到别人注目的志气,也觉得实在是没有那个必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听着增田一直重复地说着没什么营养的话题,然后马上到了上课的时间。预备铃声在校园里响起,聚集成一群群的学生们就彷佛被哈梅尔(译注:格林童话里「吹笛手」故事中,吹笛人用笛声操控老鼠离开城镇。)的笛声所指引一般,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当最后一名学生刚坐好时,正式钟声响起,同能见老师也正好走进教室。这四个月以来,学生与老师间已经互相了解对方的行为步调,而在这种步调里,『转学生』就宛如少许的辛香料一般,因为其稀有价值而给人高度的期待感。教室里的学生(有少数例外)几乎都引颈期盼地盯着满脸严肃的班导师。

「——今天的课表就是这样,另外,还有一名转学生将成为我们班上的一员。因为是从其他县转来的学生,所以希望大家多多给予协助——进来吧。」

能见老师对着走廊方向叫唤后,教室里顿时因为期待而陷入一片安静,接着教室的拉门被开启,发出一阵大大的滚轮滑动的声音。看到进来的学生后,教室里立刻开始热闹了起来。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进来的人不但是女生,而且还是一名美女。

而我看到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她走路的姿势真是优美。宛如动作娴熟的日本舞伶般优雅从容。

她的个子娇小,从夏季制服中露出来的手脚看起来十分纤细,再配上她合宜的举止和自然的律动,就好像体内有一个支配中枢的感觉一样。

她在讲台前站定,规矩地旋转屿度角,转过身来。齐肩的美丽发丝轻轻地摇摆,稍稍看得到她形状姣好的耳朵。

当她转向正面之后,再次让教室里泛起了涟漪。

是一张宛如千金小姐般,品德端正、高贵清雅的脸庞。

她的的脸蛋轮廓以及鼻梁,让人有股不由自主地想要将之画下来的冲动。若是我手头有削好的铅笔,或许真的会这样做……这样说好像太夸张了。

她的双眼聪慧晶亮,左眼眼角还有一颗小小的爱哭痣,所以当她柔和地微笑时,笑容乍看之下总觉得带着些微的哭意。

她敬完礼后,转身面向黑板拿起了白色粉笔。干涩的声音响起,她用心情很好似的节奏,一笔一划地刻写着。

当她写出姓氏的时候,我不禁『咦』了一声。并不是因为那个姓氏很罕见,而是因为对我来说,那个姓氏很亲切。

「我叫做红条巴,请多多指教。」

在黑板上写完名字的少女——红条巴完成了她的自我介绍。

教室里顿时有几道目光转向我这里。

少女在黑板上写的姓氏,是用端正的字体清楚地写着的『红条』,跟我的姓氏是一样的。

就算大家看着我,我自己也是很困惑。我根本不认识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任何有关她的事情。

跟我拥有同样姓氏的少女,也将视线放到我身上。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我的眼睛与她四目相对时,她的眼眸让我觉得有点熟悉。大概是眼眸颜色的关系吧。那是介于枯叶色与金色之间,类似夕阳中略带残质的颜色。

与我——红条圭一郎眼瞳的颜色,也就是承袭自母亲的颜色,眸色是一样的。

「红条圭一郎哥哥,也请你多多指教。」

红条巴漾出完美的微笑,向我打着招呼。

在顿时陷入一片喧闹的教室里,我只能以困惑的眼神回视着眼前第一次见到的『妹妹』。

这就是我——红条圭一郎与红条巴第一次接触的情况。

interCut

——这是在不知名的地方、深沉闇黑的深渊中,所进行的对话。

「……都准备好了吗?」

一个带着些许气音,粗沙干哑、却仍不失锐气的声音响起。不对,其实这种尖锐,应该是在即将消散才显得明显、因为无法消散才逐渐增长,是一种近乎疯狂似的感情残质。

声音的主人在些许昏暗的空间里,受到由几台电子仪器所发出的淡薄光线照射,侧身横躺着。要怎么形容他的样子比较好呢,就是因为能够猜出这个姿势的意义,所以反而无法直接对他的姿态作出断言。

——他是病人,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从声音判断应该是个中年男人,粗糙的皮肤呈现病态的颜色,他的四肢毫无赘肉也没有肌肉,彷佛被砍削过的枯木一样,在在昭示着他是油尽灯枯、在死亡边缘徘徊的重病患者。

但是那张脸却……

完全看不出来是受到病魔侵蚀、生命如风烛残年随时会殡落、缓缓迈向死亡的人,反而充满了压倒一切的霸气。他的双颊削瘦、嘴唇呈现腐血般褐色的样子,而且头发也染满了白色,但是,凹陷的眼眶却闪烁着光亮的神采。散发出这样强烈的气势,让人不禁感到疑虑,是否该用病人来称呼他。

「当然。」

男人身处的床铺四周,明显地区隔出了明暗。一边是支持男人生命、散发微光的医疗仪器范围,另一边则是无边无际的闇黑。宛如是一道结界,分隔了男人与世界。

而结界的另一端,出现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如闇似影、彷佛是在三次元中薄弱的现实感般,令人感觉微妙的男人。乍看之下,他的长相显得一脸平凡,毫无个性的样子。男人戴着眼镜,头发旁分,身上穿着普通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就像个市公所或区公所的柜台服务人员。只是浮在他嘴角的那抹笑容,给人一种轻佻的感觉,直接让男子的形象贬为玩世不恭、爱恶作剧。男人的嘴边挂着宛如塑料似廉薄的轻嘲微笑,并且同样以轻薄不恭的语调开始说道:

「令千金已按照计划进入县立呈局中就读。虽然不确定因素仍有很多,但都只是预备事项而已。最后的趋势已经是确定的了。」

「B.R.A.I.N.complex呢?」

「一切都很顺利,意外状况也在我们的预想范围内。嗯,没问题的,而且S市的交通事故死亡人数并没有高于全国平均值,上学的路途上也没有危险的地方,这都是为了因应这些而设的机制。如同您所知的,一切都已经验证过了。」

「够了……」

男病人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彷佛终于吐出什么决定性的气息似的。男人闭上眼,陷入短暂的冥想中。

黑衣男子就仿佛老练的营业员般,笑容满面地站了过去。

「……契约内容确认到此为止,剩下的就请你按照计划行事吧。」

「了解。」

黑衣的男人笑意转浓,他恭敬地弯身行礼。也许正闭着眼的男病人没发现,黑衣男子最后弯起的笑容在微光中似乎带了一点灾厄的感觉,就彷佛态度总是毕恭毕敬的恶魔,也会在最后的最后夺走灵魂时的……那种笑容。

从古至今,人类与恶魔的契约都是在暗沉的黑闇中交易,而这里所进行的正是此种行为的粗劣重现。可是,如果这种交易出现在现实世界当中,那它代表的意义将比非现实中还要沉重。

黑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被病床及疾病束缚的男人,也预感到黑暗即将来临,而让魂魄付于永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