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ase of Mio 4th Cut伤心

4thCut伤心

1

「!」

我掀开被单,从床上猛然坐了起来。

急促的呼吸与沉重的身体,几乎要让我整个人瘫坐到地上,然而眼神却非常清醒。现在如果照照镜子,我肯定会看到一个双眼布满了血丝、眼颊凹陷的自己,身上的衬衫跟身体的肌肉关节凹陷处也被讨人厌的汗水濡湿。

我身处一间昏暗的房间。这里除了一个彷佛跑完四十二点一九五公里的马拉松选手,贪婪吸取着空气的急促呼吸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我在脑袋空白的数秒钟左右,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恍恍惚惚不具实感的现实,混和着栩栩如生的梦境,交替狎亵着我的感官,让我的意识找不到稳固的着力点。枕头边一座电子钟上的显示器,宛如海岸边的灯塔发出了蓝光,这才将我引回现实,回到自己的房间。

时钟上显示出来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应该是日正当中的时刻,然而房间里却只有昏暗的光线,原来窗帘紧紧拉上。没有一点空隙。

此刻寂寥的氛围与昏暗的空间,给我带来沉重的压迫感,让我的膝盖不禁前屈,阖了起来。

我不敢闭上眼睛。

我知道一旦闭上眼睛一旦离开现实,可怕的恶梦十之八九又会再度侵犯我的意识。随后我会因为那血淋淋的梦境再度惊醒,处在意识无法平衡、弄不清楚白天黑夜的倒错观厌之中。

「」

我觉得口渴,浑浑噩噩地定下床,汗水濡湿的睡衣让我感到不快,从下床到更衣时的动作,都显得极度迟缓。此时的我觉得自己彷佛某种没有骨头支撑的软体动物。

我拖着迟钝的双腿走下楼梯。以往不过三公尺的阶梯,今天看来却有万丈深,彷佛一条直通黄泉异界的入口。

古事记中的伊邪那岐,为了见自己死去的妻子伊邪那美一面,就是循着黄泉比良坡而来到黄泉国度,然而他却看到面目全非的伊邪那美而吓得落荒而逃。

伊邪那岐到底是被自己妻子的什么给吓到了?

是思念对象肉体腐败而千疮百孔的面容吗?

还是挚爱的女性已死的事实呢?

或者其实两者都有?

「」

整个家里面现在是一片静默、鸦雀无声。刚好现在若是要我跟自己的家人面对面,几乎可以说是一场浩劫。

我穿过客厅来到厨房,从冷藏库里面取出一瓶保特瓶装的矿泉水倒入杯中。我本来打算一口一口慢慢喝,却因为冷藏过后的矿泉水意外甘甜,忍不住一口气一饮而尽。也许我此时已然处于轻微的脱水症状而不自知,喝着喝着,保特瓶一下子就空了半罐。

冰凉的矿泉水让我的心情稍稍地得到慰藉,我拉开一张餐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这种对于身心双方面都显得极为寒酸的舒缓感,让我不禁呼了一口气,像极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一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没用,我便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然后顺手抓起杯子,打算再多灌几口

「!呜哇!」

一股炙热的痛觉,让我反射性地将水杯扔了出去。

杯子应声摔碎在地板上。留置在喉咙深处的痛觉,让我无心关注破碎的水杯,整个人痛得屈膝跪到地上。

「呜呜呜噁呕~」

些许半透明的黄色液体弄脏了厨房干净的地板。一阵子没有进食的胃袋所吐出的胃液,发出了刺鼻的臭味,压抑住脑中的恶心感。

「咳咳噁呕~」

我的眼泪跟鼻水在身体不适的厌恶感中,全都挤了出来,阻碍了我的呼吸。地上呕出的液体甚至比起早先我灌进肚里的矿泉水量更来得多一些。

「呜呜呜」

我趴在地上难过地发出了呻吟,随后父母跟良雨都带着紧张的神情赶到了厨房。他们大概是听到杯子摔破的声音,还有我的呕吐声吧。

「和也!」

「哥!」

母亲跟良雨站到我的身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父亲则伸手温柔地轻抚着我的背部。

「还会想吐吗?」

父亲不会只简单地用一句『还好吗?』来关心别人,这就是他细心的地方,我已经没有刚才那种恶心感了,于是借了父亲的手坐回椅子上。

「和也,你要不要再睡一下?从今天开始,学校已经放暑假了,稍微放松一点没有关系的」

母亲用她那一副不像老师的说词,试图给我安慰。一旁的良雨也点头表一不同意,他们每个人的体恤让我心怀感谢,然而这样的温柔却也成为我的重担。在他们的安慰之下,彷佛我就要将日前发生的一切当成自己无法改变的结果,而接受这样的安排,然而我的意志却在某处涌出了想要对他们咆哮的冲动『你们怎么可能理解我的痛苦!』

「你们不用管我,我没事了,现在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可是你穿着制服现在的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呀」

母亲点醒了我,让我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换上的是学校的制服,毕竟我只是随手抓了一件身旁的衣服换上,虽说这样的结果,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这也是我丧失判断力的证据。

「我跟人家约在学校碰面,现在要出门赴约。」

这是最糟糕的藉口了,然而一时之间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说词。我企图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拨开了家人的手,便朝玄关飞奔了出去。身后传来良雨大声叫唤,不过此时的我根本无心回应。

夏天炙热的阳光无情地考验我的耐力。外头的高温,加上我一直闷在家里变得虚弱的身体,让我离开家门没有多久便气喘如牛,即便如此我依旧死命狂奔,此时混乱的心绪让我无法思考,只能藉助不断地奔跑得到些许发泄。跑累了,当我一股脑儿靠到某间人家的砖墙上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衬衫被汗水浸润而贴在身上,更增加了我心里原本就已不堪其扰的厌恶感。

我口渴了,刚才喝的矿泉水早就全吐了出来,加上室外炎热的高温,让我口里的干涸感受一直延伸到了喉咙深处。在这样的时刻里,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东西却因此像泥沙般在我心里沉淀了下来,蚀去了我体内原本美丽且值得骄傲的一切。

夏天的住宅区除了蝉鸣之外还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如孩子的笑声跟吸吮流水面线的声音。除此之外,不知道哪一家在庭院里洒水,浇在植物上蒸散的水传出了青草香,还有刺激人们食欲的咖哩香气也弥漫在这条街道上。万里无云的天空搭配鲜艳而耀眼的阳光,使得这里一成不变的生活和平的生活变得更为鲜明。

在这片祥和的土地上,我却好像一个在荒野中旁徨不已的旅人,带着蹒跚的脚步浑浑噩噩地走在艳阳底下,这个世界对此刻的我来说实在太过刺眼。

喀!

脚下的声音让我停下脚步,一个蝉壳在我的脚下变成了碎片。

我不经意地抬起头来,才发现此时我已来到了西周家的门前。白色的墙壁依旧没有任何污点,蓝色的屋檐也跟我两个月前初次造访时无异它的外观一点也没有变。

然而,过去几度来访而逐渐在我心里留下的安适感,却在此刻完全消逝。现在我的眼里,眼前这堵不透明的厚实围墙看来就好像为了将我隔开而存在的蛋壳。事实上,尽管时值盛夏,这间屋子所有的窗户却都拉起了窗帘,表现出一副拒绝一切外界打扰的样子。

「!」

位在二楼角落房间的一扇窗户底下,有个人影透过质地厚实的窗帘缝隙,从楼上窥伺着我。即便我站在外头,也可以看见那一身高佻纤细的身影露出一只深邃的眼眸透明清澈的眼眸,那只眼睛没有带着任何感情的冰冷模样,仿佛水晶一般

窗帘底下的人后退了,一步、两步

我心底某种无形的黑色物体猛然向外扩张,从体内向外侧加压,化成了心里高涨的鼓动,好比一个沉重嘈杂而令人难以承受的巨响。我的胃袋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掐住,呼吸道严重收缩,搅乱了我抽换体内空气的动作。

「!」

我捣住了嘴,蹲到地上,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再次冲上我的喉咙。然而这次我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即便榨干胃袋肌肉的每一处间隙,也没有任何水分。

这种感受反而痛苦。

此时我的胃袋彷佛一颗心脏般,不断地抽动。它受到我体内那股强烈的恶心感驱使,以极度野蛮的方式抗议,丝毫不肯妥协。紧接着,宛如灼伤一般的恶心感逐渐演变成有如针锥似的痛楚,这种痛楚又进一步撬开了记忆的闸门,流泄而出的记忆成为凶猛的燃料,再度助长了恶心感熊熊燃烧。这样的循环在我体内建构了一组堪称艺术的永动机。

「呜」

当我好不容易抑制住体内那具驱动永动机引擎的胃袋,吃力地抬起头来,只见到西周宅邸二楼的窗帘已经紧紧拉上。

这栋房子此刻完全感受不到里面有人居住的气息,加上盛夏的氛围让它飘散出一股鬼屋般的氛围。唧唧唧唧唧唧唧暮蝉急躁的叫声在我的耳边萦绕,为原本已经显得凄厉的气氛更增添了几分实在感。

我彷佛中了邪一般被不知名的力量牵引,伸手按了这栋建筑位在玄关的门钤。没有人回应。这该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吗?即便早知如此,我却还是不死心地持续又按了几次,直到第六次之后,我才死心抽回了手。

门铃声回荡在耳边的同时,我也特别窥伺了一下,看屋里有没有任何反应,结果却没有任何收获,没有任何人的动静,也看不出有任何呼吸。这里像极了一间空无一人的宅邸。

「」

我推开外头的铁栅门,走进了院子。

擅自走进一间没有人回应的宅院,的确是一件失礼的事,然而此时我心里的道德观早已不知去向。我带着恍恍惚惚的脚步走到玄关前,伸手握住了铁门门把。

喀。

玄关的铁门门把,在毫无抵抗的一个轻声回应之下旋了开来。

西周家的屋内一片昏暗。午后带着金黄色的炙热光线,穿透仅存的几道细缝射入屋内,成为里头唯一的光源。

「」

我不发一语地关上了铁门,脱下鞋子,穿过走廊,探头窥视了一下客厅内的状况。

面对庭院的客厅,在日照凶猛地曝晒之下呈现出与玄关截然不同的光景。一套木质桌椅在这个仿佛黑白照片一般强烈的对比之中,朦胧地呈现出了它的轮廓。桌上有一个盖着保鲜膜的盘子,还有几个倒置的茶杯。

穿过客厅有一个保持得十分整洁的厨房,看来至少早上并没有人使用。

我绕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人影,至少可以确定澪的父亲跟母亲不在家里。

只剩下二楼澪的房间而已了。

走在阶梯上的我,每跨出一步才发现,自己对于现在这个行为感到后悔。

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

我真的可以就这么擅自闯进别人家里吗?

脑袋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便会发现,自己刚才的行为其实完全出自下意识的举动。然而即便这么做不对,当时的我却没有其他选择。

此时我的意识。依旧因为体内的永动机做功而感到阵阵苦痛。与其继续承受内脏不断翻腾的煎熬。我甚至希望自己就这么迎向毁灭深渊让我就这么直捣事实的核心,让我此刻充斥着痛觉的意识四分五裂

我来到二楼,澪的房门前面。

我透过一面厚厚的隔墙,试图窥探其中的模样,却同时也深刻感受到房间里头警戒的神经,彷佛里头某个人也正屏着呼吸,绷紧所有的神经留心门外的举动。

「澪?」

此时我已经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呼唤心里那已逝的记忆,抑或者只是我下意识的自言自语。

「你来干什么?」

是澪的声音吗我刹时之间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

「回去,现在我谁也不想见,你给我离开。」

那个熟悉的音质唤起了烙印在我脑海之中的澪往常冰冷而无机的声音。然而这个声音的频率,此时却彷佛碎玻璃堆不断擦出声响一般紊乱

仿佛徘徊在无尽沙漠里的流浪人。

仿佛大海中任由浪花摆荡的无助落水者。

她的声音听来干涩而沙哑。

她那原本就鲜少出现的情绪波动,此时仿佛更受到什么巨大的压迫而变得一片死寂。

那原本有如游丝一般纤弱的声音,此时彷佛为了作出什么重大的宣示而压抑颤抖。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向后栘动的脚步明显表现出了我的怯懦,然而我终究还是抑制了这样的冲动。

我对着墙的那头,透过喉咙明确喊出足以鼓舞自己的音量:

「澪!」

「离开这里!」

「把门打开!」

「把门打开?打开之后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说话,拜托你把门打开。」

「回去吧。」

「澪」

「你回去啦」

她的声音中那般绝望的死寂感忽然一转,变为激烈拒绝。

那是不带任何意义、宛如稚子般的哭号,完全颠覆了澪平常给人的印象。

她的声音在我背后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想见她,无论如何我都想要见她。

我伸手拉了一下澪的房间门把,却因门后牢牢扣住的门锁吃了一顿闭门羹。

「回去啦」

她再次声嘶力竭地呼喊。

受到她声音的指引,我开始奋力地撞击房门,试图突破这道障碍。不过由于我的身材没有特别壮硕,所以直到我的肩膀第五次叩击在澪房间的门板上,才终于撞开了门上的门锁。

我今天的行动,接二连三地超出自己的想像,此时驱动我做出这种行为的冲动,更可以说是一种极致。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再也没有过去始终在我心里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也没有告白时的那种身心一致的体验。它化为一股欲挣脱我的躯体、破茧而出的焦躁盘据在我的脑中。

「不要看我!」

房间一片昏暗,一方面澪将室内的窗帘紧闭,另一方面这个房间面向东边,此时根本没有充足的日照。然而这么说其实也不是一片漆黑,不用几秒钟我便适应了这样的光线,得以辨认室内的景象。

她就蹲在房间的正中央。

好一阵子不见,今天泽的身上只披了一件白衬衫,衬衫下穿着内衣,跟她给人的印象很不搭调。一头黑色的长发失去了艳丽的光泽,宛如藤蔓或群蛇般缠绕在她的身体上,然而其中唯一牵动我的注意力的,是她泪流满面、身心俱疲的脸庞,还有沾满了鲜血的左腕。

「不要看我」

她的左腕被血水染得火红,不只是腕关节的部分,整个下臂布满了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伤痕。新鲜及干燥的血渍重叠,化成了鱼鳞满布在她的手腕上。

「澪。」

当我朝她走去,她连忙站起来,用她沾满了鲜血的左手拾起地上的东西,疯狂地朝我扔了过来。

要在这间房间找到可以扔掷的物品并非难事,因为它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整齐干净的房间,所有杂物全都不规则地散落在地上。

铅笔、书籍、马克杯,所有她抓得到的东西全都朝我飞了过来。

「澪!住手!」

我举手保护自己的头部,才勉强可以继续前进。然而当她扔完了手边的物品,随即便开始挥舞右手紧握的登山刀。

「不要过来!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澪!」

我试图压制澪的动作,不让她继续这种失控的举动。

尽管她不断地挥动手中的登山刀,然而却没有掌握施力的要点,却也因此完全无法预测刀刃栘动的轨迹。

我一鼓作气冲了出去,因为澪弄刀的动作太过疯狂,甚至戳伤了自己的身体,这点让我无法忍受。

她手中的刀刃划过了我的右腕。不规则的刀伤尽管划破了皮肤,却没有伤及肌肉,即便如此,手臂却也传出了剧烈的疼痛,不过我依旧没有停下脚步,拉近距离之后,一把抓住了澪的两只手腕。

「咿呀!」

澪尽管行动受到拘束,却依旧胡乱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

「拜托你,冷静一点!」

「讨厌!你快走开啦!」

无论是身高或体重,我都足以压制澪的动作。然而她此时却彷佛置身火场的受难者,没命似的拼命挣扎。

「啊!」

一个没站稳,澪向后滑了一跤,而我也因此受到牵连,往她身上倒了下去。

所有房间里的景致在我的眼中飞快地回旋

细长的发丝画出了一道道柔顺的弧线。

澪手中的登山刀在慌乱之中飞了出去。

刀尖扎进墙壁。

随后只见澪的头发飘散披到了地板上。

在这一连串流动的景致之中,最后一幕静止在她整个人贴在地上,将那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庞别到了另一边去。

我双脚跨在浔的两侧,屈着身子将她的双手按在地上。这模样让我像极了一个企图逞凶的强暴犯,回想起这一连串的过程,想必任谁看了都会如此断言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制止我」

澪的声音哽咽而压抑,握在我手中的一双腕关节传出的颤抖始终没有停歇。

「拜托你拜托你让我继续伤害自己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会、我会」

她想说的话语,遭到喉咙深处的抽咽不时斩断,早已无法传达语中的意涵,然而那声音底下颓然的意志与愤恨,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减退,直贯我的心脏。

「为什么我非哭不可我根本没什么好哭的我根本不需要因为自己受伤而哭的」

我无言以对。

接着她的视线彷佛套上锐利的刀刃,恶狠狠地朝我直射过来。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的关系让我对此感到恐惧,你让我抱持希望、让我明了、让我迎向毁灭之路,都是你的错。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是你!都是你的错!」

此时的我完全压制住了澪的行动,因此她只能将所有的力气灌注到喉咙,持续不断咆哮。

这种举动跟她往常那般冰冷的印象截然不同,口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吐出了既直接又粗鄙的咒骂。她脸上的眼泪已乾,原本冰冷而美丽的双眸此时窜过了几道血痕,却也不以为意地继续高声吐出污秽的言词。

我用自己早已淘空的心灵,倾听她的声音和情绪。她那仿佛榨干身体所有力气发出的咒骂声,噗通地掉入我心里空荡荡且深不见底的区域落在我心里最为深邃的那一个角落。

「我该怎么做才好?」

此时从我口中吐出来的词句.亦是从那有如无底洞般的空虚深处传来的声音,在我的思绪呈现理解与否的两极结果,彼此冲突抵销之后,化成了这般满载着虚无的声音。

「伤害我。」

澪的声音此时又拾回了我们初相识时那般清澄透明的质感不,这个声音比起当时更为冷澈,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你不想让我崩溃的话,那就伤害我。我不要你跟我一样崩溃,不过如果你只是受伤,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早已习惯了带有瑕疵的事物了。」

澪伸出舌头拭去了滑过嘴边的泪珠,脸上的表情坚决而不带任何感情。好比过去那一张大理石质地的面具,以从未出现过的原石纯度,带着凛冽的气质出现在她的脸上,真是肤浅的挑衅,然而此时我的心灵却因为她的挑衅百感交集。

不一会儿之后.我便逐渐失去了理智。

我将自己的双唇堵住了她的挑衅,侵入腔内的舌头,试图藉此破坏她以言词逞凶的武器,仿佛为了一并堵住她的呼吸,激情的热吻险些要让我们窒息。

我任凭双手蛮横地将澪的衬衫扯破。几颗没有飞出去的钮扣靠着残存的线段悬在边缘,气若游丝地露出诱惑般的微笑。我的意志受到牵引,伸出欲火焚身的指尖,像是要将那一对坦露的酥胸撕裂一般抓住了澪的身体。

她的口中吐出了炙热的气息,然而那一双透明的眼眸,越是因为激情而转动,透出的色泽却越显得冰冷,当她割腕自残的时候,是否也会出现这般具有如此高度落差的表情呢?

此时我以抽离主观的意识,用旁观者的角度命令自己的身体行使曾经听闻过的行为。

过程中澪的口中频频吐出娇艳的叹息和呻吟,表情和眼眸却逐渐失去人类该有的神彩或者说是精炼成为一个人偶脸上才得以见到的纯粹质感。

这一刻,她彷佛洗去身上一切多余的杂质与她平时在学校里那张聪颖而面无表情的模样截然不同升华成为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雕像。

泽的身体与她伤痕累累的左腕不同,全身上下都有如顶级的白玉一般珠圆玉润。我伸手抚弄着她酥胸,沿着奢华的肋骨线条滑入了她完美无瑕的右侧腰线

然后,我的存在凝缩成了股间的棒状物,蛮横地剌穿了她的身体。

第一次是苦涩而疼痛的,这点无论男人女人都是一样明说的话回荡在我的耳边,真被他说中了。

我的『第一次』经验,真如他所说的那般『苦涩而疼痛』。

2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走在离车站不远的商店街上。

回想起来,我竟然连自己怎么来到这儿的记忆,都朦胧记不清楚,我不记得自己有坐上公车,因此心里对于自己果真徒步步行至此,忽然涌上了一股不带感动的佩服之意。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来此。

难道是因为我眷恋人群所致?

难道是我希望自己隐没在人群之中?

这些疑问始终盘据在我的脑子里,刻意排挤掉其他任何思绪,即使我试图找寻原因,却也只是变相将自己的思考流放到无益的自问自答而已。

滴答。

忽然一滴雨水滴到了我的鼻尖上头。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天空笼罩着一整片的乌云,接着便看到豆大的雨滴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

盘据在半空之中的低气压武装势力,在派出量少质精的侦察部队之后大军随后驾到。原本带有傍晚轻松气息的商店街上,刹时之间一片哀声群起,仓皇的行人们四散落荒而逃。

这天白昼的句点,竟是以这般惨烈的方式收场。

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红夕阳忽然丕变的天气,仿佛善变的大地之母对地上四处逃窜的人群,所摆出的那副滑稽窘态的讪笑。眼前忽然遇上倾盆大雨而显得不知所措的人们,着实像极了一群慌乱的蝼蚁,对此,我的嘴角不禁露出嗤笑,不能自己。

此时我觉得这个世上充满了恶意的嘲讽。

我无力地仰头望向天空。原来过去始终没有察觉天地如此无情的我,只是个过着无知生活的卑微存在。尽管雨水濡湿的衬衫紧贴在身上十分难受,不过现在的我好比一只落水的老鼠,根本也不差这一点违和的心情了。

我恍恍惚惚地定在街上,根本没想过要钻进百货公司或书店躲雨。

倾盆大雨落在柏油路上溅起大量水花的景色,在我蒙胧的意识之中隐约呈现一张模糊的黑白相片。骤雨强势的拍打声遮蔽了周围所有的声响,彷佛将我置入一幕嘈杂的电影情节之中。雨水的滋味渗入我的鼻腔与咽喉,被其他各种不明的杂质大量冲刷稀释,却仍在我的味觉与嗅觉中留下了回甘到喉咙深处的苦涩。这天傍晚的骤雨掩盖了整个世界,而我则是骤雨中误入了魔幻境地的迷子。朦胧间,彷佛觉得周围虚无飘渺的气息也漫上我的身躯。

这种感受还是我生平第一次经历,是我初次经历这种失去自我而呈现精疲力尽的虚脱感受。

尽管我的外表显得茫然,内在却十分冷静。那个自幼便巴着我不放的身心乖离感受,此时又擅自化身成抽离了主观冷静、注视着我的『另一个意识』。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此刻的『它』竟也成了暧昧的存在。每当它出现时,必定会萦绕在我心头上的那股违和感受,此时也变得暧昧。处于观察者的『它』,还有被观察的『我』,两者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无论身心都处在摇摆于两者之间的矛盾状态。

对此,我心中没有任何惊讶或恐惧的感觉。

唯一的感触是一种安适,一种彷佛自己就此扩散溶解在整个世界之中的错觉。我可以舍弃任何缠绕在我心头上的杂事、任何阻拦在我眼前的麻烦状况、为我带来困扰的所有烦恼,我变得虚无飘渺,并且得到一种安逸的解放。

不知不觉间,我笑了。

你打算逃避吗一个不知名的声音在我的笑意中朦胧地浮现。

干你屁事我心里低声无力地驳斥。

你打算逃避吧?你打算就此从西周澪身边逃走是吗?

住口,不用你多管闲事。

她受伤了呀。

不要你多事。

你随自己高兴地接近她,现在却打算迳自逃走,将她弃之不顾是吗?

少罗唆。

你知道她的心里始终隐藏着一个秘密,却又在知道事实真相之后逃之夭夭?

住口!

你这个伪善者!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任谁遇到这种状况都会逃跑

「住口」

不知不觉之间,我的意念化成呻吟吐出了咽喉,脸颊上也烙下了无法溶于雨水的炙热心情,再回首,我的眼眶已然充斥着非雾非雨的液体,模糊了我的视线。

「别说了可恶」

我出声咒骂着心里的另一个自己。

令人无法捉摸的『它』,从我心里释出了阵阵宛如共鸣般的言语,经过暧昧的搅和,塑造出一个截然不同于过去的另一个自己。『它』对我的指责问罪,像是回音一般在我心里始终盘旋不去说我是个伪善者、说我是个卑鄙之人、说我背信忘义

「住口!」

我紧扣着下颚的齿缝之间,窜出了心底那声榨出仅存气力而发出的孱弱反击。这个声音跟刚才的指责来自相同的地方。

我糊涂了,强烈的指责跟无力的反驳在我心里不停打转。

疾速交锋的两种意念化成了岩浆。

这种炙热黏稠宛如岩浆般的浊流,在我的内心不断翻腾。

我的身躯无法承受这般不断翻搅的滚烫浊流,痛苦地弯下身子,屈起了膝盖。即便如此,它所带来的痛楚却依旧没有获得舒缓,并且长驱直入,狠狠撞击着我的脑浆,撕裂了我的思考。

真可谓惨绝人寰。

这种浊流不知究竟是源自于愤怒抑或悲伤,将我的思绪不留任何余地地掩埋葬送。愁苦的哽咽阻碍了我的呼吸,在心中对自己的悲哀发出阵阵叹息的时刻,我唐突地察觉到了始终萦绕在我心头的违和感究竟为何物。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一种领悟在我心里开花结果。

这就是我之所以始终认为自己生理与心理之间出现裂痕的原因。

答案其实不值得一提,是很单纯、非常单纯的事情。

「原来我,其实,从没有任何发自内心的情绪」

回首过去,无论是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都没有在我的人生中刻画出自然流露的眼泪,从没有任何情绪强烈到完全掩盖住我的心灵。

真是何其讽刺。过去无论我脑袋如何清楚却怎么也找不着的答案,此时竟在我的心灵坠人这个无底深渊的时候发觉。

当我察觉到这个事实的瞬间,我心里前一刻早已被情绪掩埋的思绪,此时竟以惊人的敏锐度让我察觉到了过去始终萦绕在我心里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

人类的行为是由理性驱动,而非情绪我不知道自己这般成见究竟为何而来,这或许是一种偶然忽略了仔细思考的结果,抑或者我的思路某处始终呈现无法思考的僵硬状态。总而言之,这样的成见不知何时开始,便不明就里地在我心里逐渐成形,并且延续至今。

也许这并非一个具象的思考,或许这样的结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也不一定。不过我想我一定在下意识中根深柢固地下了这样的定论。

「学姊,其实一切果真如你所说的那般理所当然呢。」

我笑了。不顾脸上挂着两行苦涩的眼泪,两边的嘴角依旧迳自勾了起来,露出针对自己的嘲笑。

唉,真是微不足道,一直困扰我的问题竟是如此微不足道。就好像沙姬部学姊所说的一样,我竟是对于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实感到违和。

过去一直始终盘据在我心里的违和感,其实不过是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一定会感觉到的共同经验,是理所当然的心理现象『情感』。这种不明来由的冲动,即是我心里那种违和感受的真实身分。

我笑了。

我笑得轻蔑。

我轻蔑地嘲笑自己的愚昧。

几乎要引起痉挛的讪笑从口中呼出,没入了大雨之中。此时的我就好像一只悠游深海的鱼类,一边带着扭曲的笑声和着雨声,在二重奏中缓步前进。

当骤雨减弱了下来,我才忽然发现我跟澪一起到过的电影院,此时就出现在我的眼前。看来现在正值散场时刻,大批的人潮从戏院里走了出来,所有人此时面对突如其来的骤雨都不约而同蹙眉望向了天空。

我忆起了当时的『澪』,僵硬地带着紧张的神情抬头望向天空,当时的『澪』是否已不复存在?今天我见到的『澪』是否是我以往所熟知的『澪』呢?是不是那天电影散场之后对我微笑的『澪』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我摇摇头,蓄积在头发上的雨水顺着发梢甩了出去。

我糊涂了。

此时此刻的我已经无法作出任何判断,就连我自己的事也弄不清楚。

我像只将死的鱼,毫无生气地从身边五颜六色的鱼群面前,顺着海潮流过。

「相坂?」

电影院门前因雨而小小骚动着的人群之中,一个人拿着伞叫住了我。一把纯黑色的男用雨伞丝毫没有犹豫地张开在我的头上,彷佛这是它理所当然的使命。

见状,我空荡荡的心灵为此泛起了一波涟漪。为我撑伞的人竟是一个在我记忆深处留下深刻印象的女性。她提着伞朝我跑来的同时,脸上也同样流露出意外的表情。

她留着一头带着些许褐色发丝的俏丽短发,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少女。其实她大我一岁,生日是在九月,所以现在还没有满十六。

「是相坂吗?」

她那一双眼角如猫眼般些许上扬的眼眸,此时微微撑了开来。

这位提着伞走出电影院的少女是我国中时的学姊,也是我的恩人沙姬部岬。

一而再、再而三的巧遇还真教人不免要想,这电影院真是个带来奇妙缘分的地方。

「嗯,你就随便找地方坐吧。」

学姊的房间即便恭维也说不上干净。

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堆满了书、报纸,还有换洗衣物。当我们进来,学姊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里头的杂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堆到一个角落。

「唉,我房间是有点脏啦,不过就请你忍耐点吧,女生自己一个人住就是会有这种情况的嘛。」

这种说法彷佛将世界上所有的女生,都当成跟她一样缺乏生活能力。不过正当我打算提出质疑时,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于是只好摸摸鼻子随便坐了下来。

相隔两年之后我才又得以跟沙姬部学姊重逢,结果我就这么被她半强迫地带回自己的房间里。当时她先从头到脚对我仔细审视了一遍,随后吐出一句:跟我来,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这般蛮横的作法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就像国中时的我,被她二话不说地拉着在校园里头到处跑一样。

我被她领着带到了一间商店街中的出租公寓。这是间屋龄大约五年左右,看来几乎可以当作徵信社或律师事务所的三层楼高办公建筑,一楼开了一间便利商店,从后门来到二楼即可看见一间可以租给电影公司当作办公室外景使用的小公司景象。从入口进来可以看到几件铁制的桌子、椅子,还有书架。隔了一张玻璃屏风后面,还有一套成对的沙发摆在一张桌子的两侧。再过去则可以看到一间茶水间和一间备了床的休息室。现在我们则待在这间休息室里面,扣除其中一个小角落不算,这里跟门外稍微堆积了一点灰尘的办公室景象不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生活味。

「拜托你,你刚才那个样子看来根本就是行尸走肉嘛。」

沙姬部学姊边说边伸手进她那堆散乱的换洗衣物堆里捞呀捞的,然后便扔了条粉红色的浴巾给我。浴巾盖住了我的头部,将我的视线染成了整片的粉红色。

「你赶快去冲个热水吧,从那个门进去就是浴室了,瓦斯已经开了,你只要转一下水龙头就有热水出来了,身上的衣服就随便脱了扔在地上就好。」

「嗯。」

我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带着蹒跚的脚步往浴室定去,关门脱了整身的湿衣服之后,才想到男生在女生的住处赤裸身子似乎不太妥当。

「唉,随便啦。」

一方面这里是沙姬部学姊的住处,再说对我来讲现在似乎顾忌什么都觉得多余,于是放弃思考。

我拉上了淋浴区的塑胶帘子,扳开了水龙头将水转到莲蓬头去。刚开始水还没热,冰冷的触感让我全身僵硬起来,随后水温渐升,才逐渐让身体恢复了温度。

心情稍微得以平复之后,我围上了浴巾,走出一体成型的整体卫浴,才一脚跨出来,便看到学姊正挡在我的眼前摆出一副威吓般的模样。她叉着手对我怒目相向。

「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我气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狼狈,像你这样虐待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处?」

虐待自己,是吗?

我回忆起自己刚才的行为,稍微思索了一下。

像我刚才那样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就连面对倾盆大雨也不找个地方躲一躲,这副模样看在别人眼里,大概真会觉得我在虐待自己吧。然而,当时的我却一点也不这么想,只觉得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种行为就叫做自虐啦!」

学姊说着说着丢了一套新的T恤跟男用四角裤给我,然后伸手指向房间的中央。那儿有一张矮桌子和坐垫。

「你赶快换好衣服给我坐到那边去啦,看你像个木头一样站在这边很碍眼的。」

学姊说话时总是一副拒绝让别人撒娇的语气,不过这对现在的我来说则是再好不过。她拿着一个塑胶袋将我的衣服收一收,便走了出去,而我则在她出去之后换上了她递给我的衣服。当我拿起那一件四角内裤时,不免也在心底问起了,一个高中女生的住处为何会有男生的衣服。话说回来,这个女生既然是沙姬部学姊的话,大概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吧,即便这个房子里头藏了几把手枪或是武士刀,我大概看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毕竟从前的她也就一直给人这般强势的印象。

我拖着一身仿佛血液全被抽换成了铅块一般沉重的身子,来到房间中央坐了下来。我转头看了看拉上了窗帘的窗户,耳边还可以听到雨水不断打在窗子上的声音,看来雨势又转为激烈,已经从午后的雷阵雨转变成为暴雨了。

当学姊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个塑胶托盘,托盘上传出勾起人们食欲的香味。她将手中的托盘递了出来,上面装着涂满蜂蜜、洒了些肉桂粉的法式土司,还有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拿去。」

她将叉子递到我的手上,要我握紧,然后将盘子放到榻榻米上,自己端了一杯茶坐到房间的一角。

看来这是她特地为我做的。既然如此,我只好将盘子端起来,用叉子切开法式土司,将其中一片放到口中。

好吃。

仔细想想,我从昨天开始就没什么进食了。一整天累积下来的空腹加上疲惫感,让我的身体一直处于对糖份饥渴的状态。第一片吞下肚后,我便马上伸出叉子叉起了第二片面包。接着一口饮尽温热的咖啡之后,我的身心终于又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学姊,谢谢你。」

我正襟危坐,低头向沙姬部学姊行了礼。

她发出小小声的叹息,随后用那一双比起国中时候更为犀利的眼眸注视着我。

「如果你真想要谢我的话,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刚才的你竟然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又去不了阴曹地府的游魂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

她这么帮我,当然有知道事实的权利,不过我却始终默默不语。毕竟现在我的心中许多事情都还悬着,没办法理出一个头绪。

「唉,其实我大概也猜得到啦,听说你交了一个女朋友?好像长得很漂亮,是个长头发的少女。这件事跟她有关吧?」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难掩惊讶而反射性地开口答腔,说话时还有些口吃,因为事实就如同她所说的那样。

「我是听杉野说的,那间茶店我也常去,常常会遇到杉野,所以偶尔就会没事聊上两句。」

「」

「看来问题不是被甩,或小俩口吵架这么简单的样子。说说看吧?我看你现在自己也没理清个头绪,说出来看看嘛。」

学姊此时依旧用她那一贯不拘小节的男生口气说话,这样的说话方式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安适感。

「如果」

「嗯?」

「如果学姊你交往的对象死过一次,而且是死在你的面前,却又活过来了你会怎么办?」

3

那天,大约是两个礼拜前。

澪在人来人往的商店街中倒了下去。她躺在血泊之中没有呼吸跟脉搏,失血的程度早就超过了致死量,在救护车赶到以前,任谁都清楚她已经没有救了。

***

我生平第一次搭上救护车来到医院时,已经慌乱得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当时我真的非常认真思考着周围以白色作为基调的建筑究竟是哪儿。

壁纸、灯光,全都呈现同样的白色,米灰色的油布质地走廊搭配俭朴的沙发,排列在一起,走廊底端的紧急出口上还亮着一盏绿色的告示灯,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将眼前的景象跟医院两字联想在一起。

眼前的门上亮起了『手术中』的灯号。

我的记忆从澪倒在商店街等待援助,到下了救护车之前的中间,空白了一大片。仔细一看,我的衣服染满了澪的鲜血,乾裂的血渍呈现剥落的片状不过这对我来说早已无关紧要。

我的意识一片空白,不过这种无法思考的意识空白,其实是被各种混乱的思绪给占领,彼此箝制纠结不清的嘈杂感受,折磨着我的神经。

好比『冰天雪地』里的场景。(译注:由真保裕一所撰写的悬疑小说『WhiteOut』中译名称。题名取自主角视线被风雪覆盖模糊不清的景象。)

其实视觉里『白色』的印象,是由各种波长的光混和而成的颜色,所以所谓的白色并非『空无一物』,而『饱和』才是它的本质。当时的我正可谓处在这种冰天雪地的情况下。

这种状况至少持续了一小时,不过由于我当时的时间感已经变得暧昧,所以实际的时间也许更久,或者根本只是转眼间的事也不一定。

手术室上方的灯号消失,厚重的铁门由内侧往外向两旁推开。

穿着白色手术服的医生与护士,协同走出了手术室。

几件白色的衣服几乎都没染上什么鲜血。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手术室里的患者体内的血液早就流光了。

这群白衣人之中,有一位看似领头者的男性朝我走了过来。

「小弟弟,那个女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呀?」

这位医生劈头就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质问。

我没有意会过来,缓缓将头拾了起来。

「什么意思?」

我原以为对方会直接告诉我澪的死讯,于是听到对方如此出人意表的诘问时,心里涌出了一股希望。

然而,这位医生脸上的表情复杂程度,却难以用笔墨加以形容,好比某人口中含着一口饮品,却不知道该说它是甜的还是辣的,再将那种感觉夸张数倍之后,也许就会得出这样的表情。

「这个女生在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救了。她的血已经流乾,而且出血的部位是位在侧腹部的撕裂伤伤口遭异物入侵并且激烈地搅动,体内的肾脏、脾脏,还有肠子全都已经残破不堪,无论是动脉、静脉,或者是门静脉等重要部位都遭到破坏,按照平常的状况来看,我们早就作出死亡宣告了患者于七月二十日下午六点零三分死亡。」

他说着便坐到了我的身边,伸手到口袋里好像要找个香烟什么的。最后大概是烟没找着,索性便将手放到了裤子口袋开始抖脚。

「不过不晓得什么缘故,院长竟然直接下令要我们继续维持她的生命循环,这根本是平常不会发生的状况。总而言之,我们就拼了命地为她输血,并且帮她接上最新的体外循环系统。因此,她现在是在体外循环装置的作用下勉强维持生命循环。不过其实她已经脑死了嗯,也许不该这么形容,应该说我们在她已经死亡的情况下,用人为的方式强迫她继续保有生命迹象。不过尽管我们奇迹似的让她的自律神经系统,得以维持住最基本的运作方式,她肯定也不可能清醒过来了。可是院长不理会我们的说法,还是要我们继续抢救。小弟弟,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无法理解不,应该说他想表达的意思我清楚了,不过我跟他一样无法理解其中的原委。

其实现在我的心理状态,几乎可以用『悬在空中』加以形容。

澪的死亡几乎已经是可以断言的事实,不过为何院方还是努力维持她生理方面的循环机能?院方高层所受到的压力究竟又来自何方?这样的状况又意味着什么样的事实?

我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只能跟身旁的医生一样表现出一脸疑惑的模样。

「唉呀,相坂和也,你也在这里呀?」

一个轻佻的语气出现在医院这个充满肃杀之气的场合之中。出声的男子脸上顶着一张我翻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到的陌生脸孔。他的身材中等,不高也不胖,身穿黑色西装、打了一条黑领带,好比一个装扮失败的MIB角色。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虚伪的气质,戴着一副眼镜,一张好似公务员的脸庞,却在嘴角勾起了一抹轻浮的微笑。

「哦,对了,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呢。抱歉,这是我的名片。」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镀银的名片盒,从中取出一张名片,然后好比一个业务员一般弯腰将名片递了出来。如果是一般的上班族做出这种动作,大概任谁都会觉得习以为常,然而,换他做起来却给我一种恶质玩笑的错觉。

国立自然生物研究所监察员

黑威兼互

名片上的内容简单明了。

「我跟澪的双亲是同事,跟澪其实也常常见面呢,」

这个名叫黑威的男子乍看之下露出了友善的笑靥,不过这种表情怎么也无法让人觉得安心。

我唐突地想起着迷韩剧的母亲曾经说过:『这个男演员的笑容好像肯德基爷爷哦。感觉上他的脸上好像贴了一张塑胶皮一样,非常虚伪。』

就如同母亲所说的,眼前这个男人的表情,也是贴了一张日后常被我挂在嘴边的《塑胶皮笑脸》。他的笑容好像浮贴在脸上一般,无关于自己的内心。

「唉,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发展真是太理想了,澪在这时候经历『二次死亡』,就时间点来说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理想?」

一股疯狂的炙热情绪涌上我的心头,这股情绪便是过去始终盘据在我心里的那股违和感改变形貌呈现出来的模样。它并非窝在心灵角落默默支持我的力量,也不是在我背后使劲推我一把的冲动,而像是欲将所有事物全都燃烧殆尽的岩浆。

这一滩炙热的岩浆快速地将高温导入了我的思绪,要是此时稍微有个闪失,我可以肯定自己的理性便会因此被这股冲动给淹没,一拳往黑威脸上挥过去。

「唉呀呀,看来你也不是一个多温和的人嘛,」

他耸耸肩,对我开起了玩笑,语气听来简直充满了揶揄跟嘲讽。

尽管我现在确实无法掌握当时的状况,不过在澪离开人世的这个时刻竟然口出戏言,我绝对无法原谅这个无礼的家伙!

「唉,忘了告诉你,请你冷静一点,没事的啦,她会从地狱里面复活的。」

黑威将手腕提到了胸前,一派轻松地挥了起来。我带到身体侧边,下一刻就要在对方脸上咆哮的拳头,却因此顿了下来。

复活?

眼前这个男人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他用极为恼人的手势弹指发出声音,接着只见一群人从走廊转角处跑了出来。

他们全穿着白色的防护衣,夸张得看起来就跟太空人一样,手中带着大大小小、闪闪发光的医疗器具和其他机具。

「辛苦你们了,接下来的工作交给我们处理就好。对了,这件事情请不要到处宣扬,毕竟大家都还这么年轻,不会想要丢工作吧?」

听到黑威丢下这么一句话后,那群身着防护服的男子便一个接一个地快步走进了手术室。刚才那位医生此时则露出了一脸茫然的表情僵在原地。

由于这个状况实在太过突然,我也僵在那儿呆了半晌。

一会儿之后,澪身上插着许多管线,被收容进一个透明胶囊,推了出来。

我仿佛看到一个玻璃柜中装了一具人偶一个被邪念束缚的艺术家,倾注所有扭曲欲望成就的代表作。

呼吸器塞入了她的口鼻,不断循环流动的红色液体被透明的管线包围,直接贯入了她的胸口中央。其他还有各种颜色跟粗细的管线插在她的身上,与其说是医疗措施,反而更接近捆绑束缚的结果。

「对了,相坂同学,你也一起来吧。不管怎么说,你跟澪都是一对恋人嘛。」

黑威露出有如恶魔诱惑人类的邪恶笑靥,对我眨了眨眼睛。

医院外头的停车场内,停放了一辆装载着货柜的卡车和其他几辆国产车。这些车子跟以黑威为首的集团给人的压迫感不同,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

澪被运上了卡车,而我则在黑威的指示下坐进了黑头车里。

「那么我们出发吧。」

坐在副驾驶座的黑威对着车内的无线电下达了指令,于是所有的车辆便以卡车为中央,发动引擎,转动了轮轴。

我坐在车子后座,有意无意地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中,太阳彷佛为大地降下祝福一般,与我此刻的心情呈现极大的阴晴对比,完全不顾我今日多舛的惨澹境遇。

车外的景物随着车速呼啸而过,先是穿过了民宅疏然而立的住宅区后,又通过了一片早已废弃不用的工业区,往山里钻了进去。

我们丝毫没有停滞地驶进了一条挂着私人土地禁止进入的车道,起初的路面没有铺柏油,使得行车时有些颠簸,随后地上的碎石子便瞬间消失,变成了平坦的双线道。

周围浓密的植物繁生,走在这条山道里头完全看不到山下的县市道路。换句话说,我们正处在一个与一般市街公路完全隔绝的土地上。路上我们还经过了一些不自然的弯道跟隧道,我想这应该也是为了不让这条路被一般人从外部察觉而做的设计。因为有了这层设计,这条道路可以做得比一般路面来得更宽广些,也不用担心这种路线带给车辆额外的负担。

驶进了这条路约莫十分钟左右,我依旧无法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而且目前花费的时间也许根本不止十分钟。此时,原本始终围绕在道路两侧的茂密森林瞬间向两旁退开,让出了宽广的视野。一座十分具有现代感的建筑,矛盾地出现在山林景致之中。

这栋宏伟的建筑旁边,还有一个上地面积辽阔的停车场。建筑物并没有与天争高地向上延伸,而是沿着地表往两侧搭建,这种设计反而更添加了它所带来的压迫感,更遑论建筑本体那没有任何窗户的灰褐色外表了。

这些看来诡异的黑头车群,全在建筑物前停下来。随后便看到建筑物的玻璃门向侧边滑开,一群与车上穿着同样白色防护衣的群众,从建筑物内部快步走了出来。他们将卡车货柜团团围住,随后便将装了澪的玻璃柜推往建筑物内部。

「好了,我们走吧。」

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副驾驶座的黑威,此时已经帮我打开了车门,邀我与他同行。

欢迎来到地狱那一张依旧虚伪的笑容里头,隐约可以读出这般险恶的意涵。

建筑物里头非常明亮。不过提供照明的并非镶满整片天花板的日光灯,而是彷佛阳光从墙外渗透进来、遍及整个角落一样的自然光线。

从建筑物外侧看来一片灰褐色的外墙,从内侧望出去却可以清晰辨别墙外所有的景物。看来应该是魔术玻璃的一种。

「这东西跟魔术玻璃有点不同哦,魔术玻璃又叫做单面透光镜。顾名思义,它是将一般镜子的水银薄膜减少一半的涂量,并且藉由玻璃两侧不同的光度,产生单面透光的效果。不过这栋大楼不一样,它之所以拥有单面透光的效果,则是因为本身的建材特性使然。这个建材采用特殊结晶构造,使得建材两面分别呈现吸收光和放出光的作用。它可以针对强光减低光线的透光性,并且针对微弱的光线提高,藉此维持室内的光源稳定程度。」

即便我没有开口提问,这家伙却在非常巧合的时间点上,擅自作出了解说。

建筑物内部是由乳白色作为基调,统合了整个室内的色彩。乍看之下有种置身某间医院的错觉,不过实际感受上却有着不同于医院的氛围。比起医院,这栋建筑更充满了无机质的美感。说得更清楚一点,我无法从这栋建筑物身上,感觉到任何人们置身其中的温度,好比一座墓园,即便干净,却始终弥漫着一股冰冷而遗世独立的氛围。

身着白色防护衣的块状物围在澪的四周,一个接一个被吞进了大厅深处的两部电梯里头。

「我们走这边。」

听到黑威指引,我便跟着走进了剩下的一部电梯,电梯内宽敞的空间仿佛大型工厂内才可能出现的设施,告示牌上写的电梯限重,竟然高达两公吨。

这部电梯内的乘客只有我跟黑威两人,随着地心引力短暂地消失,电梯也开始下降。

我站在电梯角落,跟黑威呈现对角分布的位置。即便只有一步的距离,我都不想多靠近他一点,这便是此时此刻这名男子给我的深刻感受。

他带着虚假的笑容,挂着一副眼镜,人模人样的表面下,却散发一股有如将黑暗具象化般、缓缓逼近的压迫感。这就好比思考不断来回穿梭、却找不到一个着力点时,原本具象的世界便开始崩解、不合理的想像油然而生般。我从他身上感受到这么一个处在夹缝中的扭曲世界。

电梯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黑威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个瞬间便走了出去,一旁的我见状也只好跟上。

我们出了电梯便看到一条宽广的白色走廊。我们明明身处地底下但是眼前的空间无论在宽度和高度方面,都至少多达四公尺以上,周围极为自然的光线遍布其中。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几条光带分别镶在左右两侧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之间的四个角落。看来地下室里跟地面上的空间不同,是采用发光纤维作为照明材质。

「很棒吧?这栋建筑物本身其实就是以实验作为基本设计概念而搭建的,很多设计也都是在建筑过程中才完成的呢。那些设计者在建筑的过程中一边调整、改良,在一年内至少开发了五、六种崭新的建筑技术,让人一举满足了相当程度的求知欲呢!」

这条走廊不长,很快便走到尽头。此时横在我们眼前的,依旧是一堵纯白色的墙壁。

「黑威兼互,ID002O03806。」

他将一套宛如咒语般的口令熟稔地吐了出来,随后只见眼前这堵高墙,开始传出机具和谐运转的声音,这光景像极了法师开启一道通往黄泉异界的门扉。

「欢迎你,相坂和也。在你眼前的就是我们所开发出来的高度技术。」

他说着伸手指向门内的景致。

「」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因为惊讶而无法出声。

内脏森林。

心脏、

肺脏、

肝脏、

胃、

大肠、小肠、

甚至连子宫都有。

我所熟知的一切五脏六腑,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器官,只要是该出现在人身上的,全都各自装在圆柱状的水槽之中。每一个水槽底下,还各自系着数条不同颜色的管线,宛如神经或血管的模型一般铺在地上。

这个景象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实在太过巨大,加上水槽里头浮动的脏器更加深了我脑中的违和感。心脏强烈收缩、肠胃宛如毛虫般蠢动,彷佛正极力主张它们与我眼前的脏器一样,都是独立存在的个体,主张将它们放入人类体内是一种极为邪恶的亵渎。

「我们在进行脏器培养的工作。这些都是利用干细胞分裂制造出来的器官,不会在不同的人体内产生排斥反应,虽然利用重新设定体细胞遗传资讯的方式制造内脏也是一种方法,不过在初始化的万能细胞进行端粒,和DNA复制的过程中会出现连续性错误,这个情况始终无法获得改善。至于你现在所看到的脏器则是我们从冷冻的脐带中将DNA移出,加上DNA转录错误也控制在最低限度,所以非常理想。」(译注:端粒,染色体末端的DNA重复序列,用以保持染色体的完整性。)

黑威一边说明,一边走入了这些宛如环状列石的水槽之间。(译注:环状列石,日本绳文时代遗留下来的古代遗迹。)

「《我们》已经利用这种方法成功地制造出人类的五脏六腑,现在也着手调节猪只的遗传因子,制造人类器官的代用品。现在我们假借某个科学家之名,公布了可以从复制人类胚胎中取出干细胞株的技术,这项技术其实从九零年代就已经确立了。其他像是复制动物方面,早在可怜的羔羊出生前十年,我们就已经成功复制过猴子;换句话说,人类科学发达的程度,远比公诸于世的技术早了三个世代以上。」(译注:所谓细胞株,即是通过选择法或克隆形成法,从原代培养物或细胞系中所得之特定性质或标志的细胞群。)

我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后,尽可能将自己的视线锁在这名男子的背上.然而,浸泡在诱明液体中不断沉浮的脏器影像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我的视网膜,并且在我的脸上勾起一抹扭曲的笑意。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我们拥有如此先进的高度科技,世间的人伦常理跟法律,却始终没有随着时代一起进步。如果我们真得屈就于这些束缚,那么我们好不容易发展出来的技术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们都以这种有些蛮横的方式,秘密进行临床实验。」

我从黑威说话时的语气,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兴奋之情。

然而,眼前令他着迷的景致,却始终只带给我截然不同的恐惧感。

此时我的胸口涌上一股比起胃酸逆流灼伤食道还要难过百倍的痛楚,喉咙深处不断发出痉挛。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拼了命地在忍耐着快要呕出的恶心感,一旦不小心松懈下来,我便可能整个人跪地垮下去。

紧接着,我们来到这座由诡异兴趣堆砌起来的森林深处一个灰色、充满复杂如电路般的绉折的肉块出现在该处。

那毫无疑问的就是人类的脑。

虽然我从没看过实物,不过至少模型什么的多多少少也见过。然而,那个浮在眼前水槽中的肉块明显是活生生的脑,将模型无法呈现出来的柔软度和温度,透过玻璃传递了出来。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兴趣诡异也该有个限度吧?

把这种东西培养出来到底能做什么?

如果这东西是活的那么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正当我的疑惑无法得到解释,不断持续思索的时候,我忽然留意到了水槽内漂浮着如丝线般纤细的条状物,此时正透过光反射的方式昭示着它的存在。我原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就在我将注意力放到那偶然间因为周围的光线而闪烁的区域,不经意地眨了眨眼睛的同时

「你发现啦?」

身后的黑威愉悦地开口说道。

「水槽里头无数活动自如的微管线,可以维系里面那个脑的运作,可以把它烧掉、帮助它思考、利用电流刺激达到强化的效果。这个脑就分子机械工学的角度来说,跟原来那个是一模一样的。我们管它叫做《B.R.A.I.N.complex》,是一种崭新的技术。」

「原来那个?」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一股不祥的预厌即刻涌上我的心头。然而我却顾不得这样的恶感,依旧将心里的疑问吐了出去。

「对,就是西周澪的脑。」

4

这个角色扮演失败的黑衣人,彷佛小学生正在炫耀自己收集的卡片一般,用他那得意的语气继续讲述他们的研究成果。

「那些微管线分别输送电流、贺尔蒙、成长因子等等元素,提供这个崭新脑袋缜密的神经元构造。不过话说回来,只有神经元构造,当然不可能建构一个完整的脑。所以我们也完整重建了脑细胞里的贺尔蒙、胺基酸等等记忆调节因子的受体,我们完全复制出了脑袋扣除掉人格、记忆、思维等运作成果以外的基本架构。」

黑威在为他的研究成果作出解释的同时,不断以他的肢体动作作为表现自己高昂心绪的辅助行为。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要做一个包含记忆思维的完整脑袋备份工作,我们该去哪里寻找那些原始媒材呢?尽管我们可以藉由核磁共震显影方式,做出脑部的高解析度断层扫瞄,不过人的记忆是不断累积的,所以我们当然不可能在人死之前投影出那个人脑海里最后一刻的记忆地图。

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结论是记忆地图制作装置我们将这种机具事先埋藏在人类的体内。」

谈话中,我们再次走回充满近未来氛围的走廊。

此时那颗在水槽中载浮载沉的脑袋化成了钟杵,不断敲击着我的脑壳,在我的脑中激起了宛如丧钟一般的阵阵脑鸣。

我伸手按住胸口,拼命地压抑着疼痛欲裂的心脏。手心不断冒出了汗水,身上乾裂的血渍也因我的汗水浸润而软化。

「我们会利用针筒之类的机具,在实验对象刚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在他们体内各个重要的神经系统内,植入比起稻米还小的神经元记忆晶片。这些晶片会完整记录实验对象,各个神经系统在成长过程中流经的各种讯息、完整的成长过程,直到神经系统不再具有传递讯息作用的那一刻为止。我们可以从实验对象体内无数的神经元晶片之中,撷取出该员神经回路的成长过程,并且经过系统化的整理之后,得出一个有机而立体的三次元记忆地图。」

打从前一刻起,我便一直不断怀疑着自己是否正在作梦。

其实就连自己的女朋友在人来人往的商店街中约会时,遭人刺杀这件事本身,就具有十足的戏剧性了,而我接下来竟又被带到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看见水槽里头漂浮的脑袋。即便英国诗人拜伦曾说事实远比小说来得诡谲,不过再怎么荒诞也该有个限度吧。

「这种作法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置入的神经元晶片,分布在实验对象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神经系统之中』。这种作法下,即便多少有些晶片无法回收或者发生故障,也可以经由其他品片提供的讯息进行全盘记录模拟,并且藉此精确地弥补复制结果可能出现的误差。换句话说,即便我们失去了少部分的神经元晶片,我们也可以精准重现实验对象在死亡瞬间时的脑神经回路。

电子设备在资料储存上有一种叫做R.A.I.D.的技术。这种技术将档案分割成细碎的单元,并且重复储存于不同的备份记忆体中,以备档案毁损的状况扩及备份资料时,保有主要资料的完整性。我们利用这种概念创造了人类再生系统,并且称之为:BiotechRedundantArrayofIndependentNeuron-chipcomplex即先前我跟你提到的B.R.A.I.N.complex技术。」

黑威领着我绕过几个转角,搭上电梯,来到一个看似设有特定层级出入限制的门前,秀出了自己的身分,最后抵达一个看似他心里早已设定好的目的地。这间房间的房门没有装设刚才那种身分认证机具,只有一个铜质门把,宛如一般家庭即可能出现的普通门板。然而,如此朴素的外貌却让它更显得诡异。

黑威伸手拉开了门把,刻意摆出服务生的架势招待我入室。我一踏进去,便领悟到这间房间的用途一间『观察室』。我不清楚他们究竟怎么称呼这种具有特殊功用的房间,如果要加以形容,它就好像医院的手术室隔壁,透过一张玻璃窗便可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手术过程的房间。红色的照明用它宛如鲜血般混浊的光芒,暗示出了房间昏暗的轮廓,室内的其中一个角落在我右手边的那个位置有一张与墙壁一体成型的桌子,和几张散放在桌前的椅子。桌前即是整面的玻璃墙,不过也许因为墙前拉下了布帘,此时看来一片漆黑。

「来,请坐,这里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来的地方呢!」

他说着便自顾自地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我也一样,不过我刻意在我们之间留下了一个空位。他似乎对我的态度感到满意而露出了笑容,然后伸手做出弹指的动作。接着眼前原本呈现一片漆黑的玻璃,此时逐渐变得清透,并且呈现出它真正的材质类似一种具有形状记忆功能的塑胶屏幕,看来应该是通过电流调整它的透明串。

「」

透过这层透明塑胶,可以看到一个类似手术室一般白净的空间,空间中央放置一个刚才见过的圆柱状水槽,水槽周围有一群白衣人,围成一圈各自进行着调整机具的工作。

「」

水槽中有一个人形漂浮物是澪。

她一丝不挂,仿佛就像待在母亲的羊水之中,唯一不同的是,原本应该系在腹部的脐带,此时变成许多不同粗细的管线,穿过她的胸膛深入体内。即便她被装进玻璃柜中、运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形同一具『遭到拘束的人偶』,不过此时的她比起当时的印象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水槽里头一头长发浮在水中,随着水流轻轻摇曳,此时正替代那一副失去血色的躯体,昭示她微弱的生气。

「澪现在被装在以生理食盐水为基底的人工羊水里头,羊水中充分的含氧量让她即便不用呼吸也不成问题,不过我们接下来要在这个水槽里头为她进行手术,所以必须藉助一些外部装置,避免她的排泄物溶进人工羊水之中。这点我们当然可以藉助事先在她脑干里头埋入的神经元晶片,代替她已死的脑部发出讯号。藉此控制她的代谢机能,不过这么做会对B.R.A.I.N.complex造成不必要的负担,也会因此在神经元晶片中留下不必要的资讯,所以我们不会这么做就是了。

怎么样?这跟收集七颗龙珠便可以召唤神龙的动画里头,那种治疗栽培人的胶囊像不像啊?」

一对男女伫足在水槽前面,是西周隆乃和西周美羽夫妇。从我的角度无法观察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不过从他们有气无力的模样,可以清楚窥见他们的内心。

「想必两位博士对此也会觉得满足才对,毕竟藉由他们两位自己研发出来的技术,才得以像这样把自己的女儿从黄泉异界给拉回来呢。」

此时澪的手术已经在水槽里头开始进行,水槽的上下两端伸出几支机械手臂,持手术刀划开了澪的肉体。不知道他们使用了什么样的技术,澪的血没有渗入人工丰水之中,从旁观察的我也感觉不到任何血腥感。她右侧腹的撕裂伤被切开,许多内脏宛如拼图一般紧紧系在一起。

「」

我的冷静程度让我感到惊讶。此时的我比起往常任何一刻都来得沉着数倍,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澪死在商店街时带给我的冲击,让我陷入一阵疯狂的混乱情绪。然而,之后接连的几个更大的震惊事实,却让我脑袋里的思路一下子沉淀了下来。这就好比一种过度激烈的冲击疗法,对着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施以一阵凶猛而具有压倒性威力的暴风,将其镇住一般,接二连三朝我扑来的诡异事件极可能已经麻痹了我的知觉。不过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的我正目睹着促使澪产生那般自残行为与言行举止的肇始之因。

「泞已经是二度『经历』这样的事情了?」

「对,大约是在两年以前,一场交通意外,澪的内脏破裂,右脚骨折,情况非常惨烈。那是一场极其严重的连环车祸,我们为了将她从事故现场带出来,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呢,那对她来说可以说是一次既短暂又漫长的『初次死亡』。在她复活以后,精神方面呈现长时间的不稳定状况。甚至在当时她所就读的国中引起相当麻烦的问题,也成为直接造成她开始自残的原因之一。为此,我们特地让她从自己非常习惯的生活环境,搬迁到现在这个地方。」

「」

透过眼前这层透明材质的隔窗看去,水槽那边正在进行的工作,与其说是『手术』,倒不如说是『修理』可能更来得贴切。我可以从中感受到经由人工一步一步作业带来的温度,以及机械作业特有的精确性。经过削光处理,带有温润银色色泽的机械手臂悠游在水槽之中,逐步进行精密而没有多余动作的高效串工作。

加上呼吸器和体外循环装置的澪,被收容在一个充满无机质感的环境里头,如此更得以彰显她的美感。她原本就具有如顶级人偶一般工整的外貌,以及白皙细嫩的肌肤,在这样的环境底下更接近一具完美的雕像不,也许此时的她正适合这样的形容方式。

澪微开的双眼映入了我的视线里,那是一双瞳孔扩张、宛若死鱼或人偶的眼睛。

现在的澪毫无疑问已是个死人,不过是藉助机械的力量让这具尸体持续维持生理机能。换言之,此时的她就好像一个发条玩具或是电动人偶。

此时我的脑中忽然领悟到这栋建筑,之所以会采用如此过度先进的技术作为设计方向的缘故。尽管黑威曾说这是一栋以开发新技术作为设计宗旨的实验建筑,不过我想它真正的用意,也许是为了肯定建筑物内部无论怎么看都无法给予正面评价的实验行为才对。为了让置身其中的职员得以安心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因此必须为他们准备一个同质的环境这便是这栋无名建筑真正的存在意义。而我,也许浸淫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也逐渐受到感染

「你看,接下来就要进入最高潮的场面了呢!」

黑威说话时的语气,让我清楚意识到他炫耀的心理。

羊水中飘荡的长发被整束捆了起来,一刀斩断。即便现在也许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不过我心里仍涌上一股深切的不舍。

「啊,你不用担心,我们连心脏跟脑都可以复制了,像头发这种小事,一下子就可以让她恢复原状了。」

当澪的头发被干净地削落以后,三只机械手臂分别进入作业程序。其中一只宛如鸟爪一般钩住了她姣好的头型;另外一只以她脑袋为中心做出了回旋。在她的脑壳上留下了一圈红色的红外线光痕,最后一只看似雷射手术刀的机械手臂,则将其尖端部位贴到了红色的光痕上。

即便手术区的声音不可能传递到我的耳边,我的脑中却依旧传出了一阵『咻』的声音,也在雷射工具烧灼她的脑壳同时嗅到一股烧焦味。

「这就是在水中进行手术工作最大的优点。水槽中的人工羊水可以由我方完全掌控不同于正常的手术环境若要处理脑部这类纤细的『零件』,这是最好的方法。」

机械手臂在澪的脑壳上划了一圈,留下一道红色的线状缺口。

此时我已经可以藉由想像,模拟接下来即将发生的状况,同时对自己发出了警报别看!别看!尽管我的心理状况九成对此感到抗拒,却依旧禁不起一成的诱惑。半眯着眼睛,微转过头,只要我下定决心便可以完成如此简单的肢体动作,同时避开接下来骇人的光景。然而我的身体却如同生锈的铁块一般生硬,过去始终萦绕在我心里的那股违和感此时再度油然而生。与理性的逻辑回异的『它』,再度剥夺了我的身体,要我别将视线栘开,不能逃避眼前的事实。

如同鹰爪般钩住脑壳的那只机械手臂发出轻颤。

下个瞬间『咕噜』原本早该停止活动的人偶眼睛忽然转动,将视线的焦点栘到我的身上。

难道是我的脑袋受到过于严重的刺激,此时产生了幻觉不成?然而此时我确信那具尸体的视线与我四目相望。

那一双如水晶般清澈的眼眸不带有任何生气,没有意识、没有任何情感。然而我却似乎可以从中读出她想传达的意涵。

我是谁?

头盖骨被取下死者发出宛如悲鸣一般的怒号,何其凄厉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