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部

第一章不懂恋爱的猫咪行为

婴儿哭泣着,宛如划破夜晚空气般。

居然那样毫不在乎地放声哭叫,简直是到了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年幼妹妹以撼动人心的悲切,今天又再次震动了夜晚。

荒野在棉被里发出低喃并翻来覆去。

夏天将至,即将又是微带湿气的季节。隔着拉门的走廊,在其对面的苍翠昏暗庭院如海洋般延展开来。现在必定是由夜晚的暗色染得漆黑一片,稠黏温湿的风吹得其频频晃动吧。

生下来还不到一年的幼小妹妹取名为『钟』。

荒野下意识地在棉被里小声轻唱「小钟、小钟,别哭了、别哭了……」,然而,从走廊深处的爸爸与蓉子阿姨的房间所传出的妹妹哭泣声,仍丝毫不见平息的迹象。越来越觉得那不像是人类的小孩子,而是类似动物临终前的啼叫声,让她开始担心了起来。

「蓉子阿姨……」

荒野揉着眼睛,伴随点状花纹睡衣发出的摩擦声来到走廊。这时蓉子阿姨刚好抱着妹妹从深处的和室房间走出来,嘴里同时还低念着「喔,好乖好乖」地安抚。

从昏暗庭院洒落的青白色月光,将走廊地板映照得如水面一般。

「唉呀,把妳吵醒啦,荒野。」

「没有……小钟她肚子饿吗?」

「很饱喔,都已经吃过了嘛。尿布也换了,只是单纯在哭而已。」

「这样啊……」

「毕竟是小婴儿呀。」

蓉子阿姨梦呓似地悄声说道,她以安静的动作朝和室那边转过身。

「正庆他没有醒来呢,那个人从来没被孩子的声音吵醒过。」

语气中带有些微的怨怼。

「因为爸爸是我行我素的人呀。」

荒野以像是大人间的亲密态度低声说道,她静静地伸出双手。

「我也来抱抱,来,小钟。」

荒野手忙脚乱地抱过那彷佛身上蕴含着火焰般炽热的婴儿身体,她看着那拼命哭泣犹似世界末日到来的小巧脸庞。

小小的、小小的山野内钟,长得和蓉子阿姨很像。脸蛋如日本人偶般姣好,但看起来却有些内向保守,因此和姊姊山野内荒野也有几分神似。

荒野勉强压下了最近逐渐克服中的接触恐惧症,一把抱紧了妹妹。

抬起头,正看见蓉子阿姨一脸深感幸福的模样,露出动人的微笑注视着小婴孩。怀孕时毫无生气而干枯、满脸丑陋斑点的脸蛋,如今在月光下宛如经过充分洗涤般展现动人的光辉。然而面对最近如此情况的蓉子阿姨,荒野却发现她的目光似乎变得比较狭隘了。身为一个女人,不仅不像之前那样在意爸爸,对于家门外所发生的事情也不怎么注意。

这个世界对于蓉子阿姨来说,简直就像突然间只剩下母亲与婴儿的寂寥纯白避难所。

「唉呀,不哭了呢,小钟喜欢姊姊啊。」

见蓉子阿姨像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般得意洋洋地表示,荒野不禁微笑道:

「是啊。小钟,妳喜欢姊姊吧。」

「荒野,小孩子不能熬夜应该要睡觉了。好了,小钟抱给我。」

蓉子阿姨在强行抱回婴儿的同时,迅速转换成妈妈的口气严厉说着。荒野呵呵地笑道:

「熬夜也没关系喔,我已经高一了嘛。」

「妳啊,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好了,快去睡觉。」

蓉子阿姨踩着滑行般的步伐,于宛如水面般冰冷闪耀的走廊上离去。唧、唧唧唧唧,昏暗的庭院传来提早出来的夏虫短促鸣叫声。荒野耸耸肩并安静回到自己房间,啪沙地关上拉门。窝进棉被里,她打了一个呵欠。

很快地,她又沉沉睡去。

能睡的孩子长得快。

十五的荒野也像是与小婴儿竞赛般,现下已是呼呼大睡的状态了。

隔天一旱。

「早安,妳……」

睡过头的荒野啪哒啪哒地在走廊上行走时,爸爸不知何时已坐在和室房的矮脚桌前,以相当恍惚的模样朝她开口。

「啊,早,爸爸。」

年幼的妹妹每夜每夜都打断了睡眠,山野家的人个个长期下来都有些睡眠不足。爸爸身为在女性间大受欢迎的爱情小说家,总是像只夏夜蜻蜓似地迷糊失神。尽管蓉子阿姨说即便小婴儿在哭也吵不醒正庆,不过还是因为这样而睡得没有很熟吧。他『失神』的状况比之前更为严重,清早总是任凭和服衣领凌乱并强忍着大大的呵欠。

荒野纳闷地看着爸爸,随后冲向了盥洗室,拿下眼镜洗脸,并以柔软的白色毛巾擦拭。

将朋友中最美的江里华大力推荐的丝瓜水沾湿了化妆棉后,从额头轻拍至眼睛周围、脸颊上。尽管只是不明就里地仿效,但其实多少有着莫名的愉快。她成为高中生之后,那头浏海覆额的自傲直长黑发便不再绑起,只是任其自然披垂于背后。

妹妹的哭泣声又再次从某处传出。

像是入住山野内家的哭泣妖怪一样,婴儿总是在这个家里的某处哭喊,然而那样弱小的身躯唯有声音如此响亮,所以常常让人搞不清楚究竟是在家里的哪一处。

荒野飞奔进厨房,查看蓉子阿姨正煮到一半便搁着的高汤锅。转至小火,切好砧板上满满的裙带菜,再从冰箱里拿出嫩豆腐切成方块状,放入锅中,然后拿出味噌溶入汤里。

哔——哔——

饭煮好了。

用饭匙拌一拌,再让饭焖一下。接着又煎鱼,并把腌制小菜随意盛入小碗中。

将这些摆上餐桌后,「爸爸,吃饭啰——」荒野边说边急忙回到厨房,将饭菜装进自己的便当盒。将蓉子阿姨准备好的高汤蛋卷、味噌腌猪肉和小西红柿塞得满满的,然后才松了口气。

小婴儿仍旧在某处哭泣,可以听见其中彷佛还夹杂着蓉子阿姨过分甜腻说着「喔喔,好了好了,乖乖喔……」的声音。

就在她和爸爸两个人相对坐,慢吞吞地吃着早饭之际,荒野忽然间感觉到一股视线。疑惑地抬起头,便看见爸爸停下筷子,刺眼似地瞇细了眼睛,热切地注视着荒野的一举一动。

「爸爸,怎么了?」

「没有啦……妳……不知不觉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咦!?那是当然的啊,如果跟小宝宝比起来的话。」

「简直就像是一个令人心跳加速的个体。啊,已经十五岁了呀……」

不知为何,爸爸犹如一个对什么东西都死心的男人般叹息着。荒野默默地吃着饭,同时有些错愕地心想,还是一样爱装模作样的讨厌呢。

吃完饭,收拾整理好并将便当放入书包。制服是在今年春天进入高中部后,丈量身材再次重新制作的,因而整个人被新颖制服特有的僵硬,以及隐约有些难为情的味道所包围。虽然夏季制服凉爽,但唯独水手领从肩膀到胸前的部分沉甸甸地,像在提醒『妳是女学生』一般。

在喊着「我要走啰」并准备要出门之时,荒野先停下脚步。

她啪哒啪哒地奔回盥洗室,窥看着镜子。

镜中是不可思议的世界。

如日本人偶般白皙脸蛋的成熟女孩子,以一脸十分严肃的表情,透过黑框眼镜的镜片直直回望着荒野。

脸颊比去年还要瘦了些,而且颈项似乎亦变得纤细修长的感觉。清透洁白如幻梦般的下颚,微微散发出成人女性的气息……那仍是还无人知晓的新芽。

荒野专注地望着镜子。

然后,因为旁边没有其它人在,她便悄悄地……尝试对着镜子微微笑。

嘴角一弯……!

稍微换一下角度,侧身斜照,害羞似地展露出笑靥。

像这样照着镜子,在稍早前根本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她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镜中映照出的自己、为自己所著迷的情况。

然而下一秒,她便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相当难为情。荒野一个转身,像逃跑似地从盥洗室飞奔而出。

「我去上学了。」

再一次出声喊着,然而小宝宝从某处传来如汽笛般的尖锐哭泣声则取代了回应。荒野步下玄关处的水泥地,由三折白袜所包裹的双脚穿上塌扁的平跟船鞋,叩叩叩地敲了敲皮制硬鞋尖后,她走出去到外头。

初始的夏日,阳光显得耀眼。

红紫色绣球花如一大团为数众多的小巧烟火般,浑圆地于各处绽放。被雨露所沾湿,散发出甘甜的青草土味,那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缤纷。

荒野已经成为高中生了。

水手服散发出清晨的气味。

黑发由着夏风冉冉吹动,她神采奕奕地于通往车站的斜坡路上迈开步伐。

从因晨露而柔嫩湿润的老旧柏油路斜坡急奔而下,快速越过浓绿枝叶密布的圆觉寺旁,她一路朝着北镰仓车站前进。

噗咻……她冲入了一如往常的JR横须贺线,因着车门在千钧一发之际于背后关上而松了一口气。

(赶上了……!)

最近荒野因为协助家务而相当忙碌,早晨总是勉强才赶上时间。

在下一站的镰仓站下了电车,飘荡着一头长长吹动的黑发,荒野在石板路上踏着步伐,同时有三名同样和荒野穿着水手服、身材较荒野娇小的女孩高声喊道:

「啊!山野内学姊,早安。」

「早安。」

「……啊、恩,早——」

荒野脸蛋微红地回应。国中部的女孩子们全一同朝她展露出满脸笑容。蓝绿色的两条线正是女学生们身为一年级学生的证明。水手服的布料松垮宽大,仍有如金属丝般的清瘦身材一同奋力弯身致意,再朝气蓬勃地向前奔去。

荒野在国中生的时期,也觉得高中部的学长姊们看起来就像大人一样。

最近,好朋友江里华的美貌又落得更加出色,成为相当抢眼的存在,现在就连学妹里头也有很多仰慕者。身为好朋友,并且安分乖巧的荒野亦连带受到瞩目,没多久就因为小说家女儿的传闻,使得国中部的学生们似乎也都认识她了。然而话说回来,荒野本身还是一样,依旧是极为普通而不起眼的人就是了。

尚不见丝毫丰润、仍过度纤细的十二、三岁体型正摆动着,国中女孩们活力充沛地飞奔离去。

荒野在她们后方沉稳地微笑,彷佛享受在清早澄净的空气中般漫步前进。

学校还是一如以往。

不对,尽管微小却仍一点一点地在产生变化,或许只是荒野没有注意到罢了……与国中一贯的高中部校舍也位在同一处,无论是在校园或走廊,都有穿着相同制服的男生女生聚集嬉闹。水手服领结是显示学年的记号,而荒野那飘动的淡淡蓝绿色代表着高中一年级学生,让她多少也有了身为姊姊的证明。

在暑假即将来临的教室里,充斥着大家躁动的心情,彷佛随时就要砰地爆炸般雀跃。与国中时候不同,早熟的同学勉强将已几乎接近成人般的身形,塞在深蓝色制服里。也有女孩子那包裹在水手服之下的身体看来难受似地成熟,无论是胸型或腰线都散发出妩媚。男孩子也长出浓密的胡子(……没错,就是胡子!),声音同时也变得低沉。还有人因为胸膛厚实以及脚毛杂多的关系,在众人笑闹中居然就被取了个老爹的绰号。

教室里有将近四十名年纪介于十五到十六岁的人吱喳嬉闹着,在放暑假之前,大家的音调部分外地高亢……

「喂,值日生,这就拜托你们整理啰!」

就在第四堂课的钟声响完的同时,历史老师指着黑板旁边的白色大片墙面上所张贴的世界地图喊道。「喔~~」男孩子如此回答并站了起来。

他经过撑着脸颊,眺望窗外辽阔青空与飞扬白色窗帘的荒野身旁,并且——

「喂,妳也是吧。」

男孩子开玩笑地敲了下荒野的头。

「恩?啊,恩!」

荒野吓了一跳,仓促地站起身。

对了,今天是值日生啊。

两人在讲台前站定,男孩子伸出长长的手从上方将地图卸下,荒野则蹲下来从下方着手收拾。尽管交情没有特别深,也不是什么知心的同班同学,然而两人的默契自然地就是这么好,这是从过去如仇人般的男女生关系所无法想象的融洽互动。

过去明明就像是仇人一样……

荒野感觉不可思议。

就连开始擦黑板时,男生同样也是清理上面的部分。荒野一边努力地往上跳起一边擦拭着伸手不及的地方,「就跟妳说我来做就好了。」对方以听似威胁的低沉语气对她说道,然后很快地帮忙擦拭干净。

两人一同将上半身探出窗外,砰、砰地拍着板擦,还被粉笔灰呛得直咳嗽。「啊,夏天啊……」由于这饱含湿气的蒸热夏季空气,荒野因而深陷如此的感慨之中。这时同为值日生的男孩子突然间忿忿不平地说:

「啧,到处都是情侣。」

「咦?」

「妳看嘛,把这里当公园啊,这里是学校耶,真是的。」

荒野瞪大了双眼,俯视窗口外午休时间的广阔校园。

情况的确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在校园的角落,有很多对男女一同打开便当享用并聊着天,无论是哪一对,尽管只是短暂的一剎那间,却都隐隐散发出气氛热切的,也就是恋爱的奇妙甜蜜气息。荒野突然想起悠也的事,于是夹杂着叹息说:

「真好!男朋友在同一所高中。」

「……看他们那副思春期的模样,不觉得生气吗?」

「咦?不会啊。」

男孩子好一会儿始终沉默地拍着板擦,接着他极力佯装若无其事般地说:

「说到山野内啊,对了,妳跟汤川很好嘛。」

「咦,恩。是啊。」

「汤川她……有男朋友吗?」

「有!」

「……」

男孩子很明显地变得垂头丧气,并「啧……」地如此小声念着。荒野从国中开始就一直和很受男生欢迎的田径队未来新星汤川麻美,以及因美少女外表而出名的田中江里华形影不离,所以她已经很习惯这种场景了。假装不明所以,她默默地拍着板擦,男孩子这时发出愤怒似的声音说:

「啧——!」

「哇,吓我一跳……呵呵呵!」

「笑什么啊,哼!」

「呵呵!」

「……我总觉得啊,回过神才发现,周围已经有很多人在和女生交往了。」

荒野边听边和那男孩子一同环顾午休时的教室。

升上高中后换过一次教室,所以在现在的班级中,有从国中就认识的人,也有只看过却没说过话的人。不用男孩子那样说,在这里头也有好几对班上公认的情侣,也有才刚开始交往就分手,很快就回复到朋友状态的两人。

当时……还是国中小鬼头的时候,即便是那样坚固的地下秘密组织……仍坚持要清楚划分男生女生从来就互不相容;曾几何时,那个叫人怀念的组织已自然地解散,从这个世界上的某处消失不见。而到了现在,男孩或女孩已经都不会聚集成一个大团体,情侣归情侣,而同性的好友也仍是少数几个入围在一起吃便当,静静地相视而笑。

无论是恋爱的秘密也好,性方面的发现也好,那些都不属于众人,而变成是唯独两人间所共有的……

情况转变为如此。

多么地色情。

荒野歪起了头。

仿佛遭到背叛,啧!形只影单的值日生男孩又再次沉声喃道。就好像秘密组织仅残存的一人般孤独,和荒野朝同个方向偏着头,又再次发出:

「啧!」

「好好收拾啦,给我!」

接过板擦,荒野将两个一起清理。然后,「可是我啊,有预感唯独不会被荒野领先……因为妳在班上看起来最像小鬼嘛。」从背后被人这么说,荒野手上的板擦顿时一滑。

(我明明就有男朋友!我才不是小鬼呢……)

其实很想这么说的,但转过身时男孩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和几名交情好的男生一边踢着肮脏的足球,大家一边相互推挤着从走廊上奔跑离去。看见他们控制那颗球时教人惊叹的灵活度与好身手,荒野顿时瞇细了眼睛。

她一瞬间产生了幻觉,彷佛见到遥远未来已成为大人的那位值日生男孩,就有如控球那样从容自在,好像抛着手中(呃,脚上?)的沙包般任意玩弄着异性。身穿西装并结起窄版领带,但口头禅依旧是……啧。一手拿着手机,若无其事地朝众多女性进攻,一个女人换过一个女人,一段恋情又接一段恋情,无论是内心或身体都巧妙地掌控着……

那姿态如旅人般飘怱浮动。

虚幻。

未来是种未知的色彩……

在黑板前,荒野的黑色发丝随着吹动白色窗帘的夏风,以及从未来吹至的清风所扬舞,她兀自一人伫立好些片刻。

「咦?又有喜欢麻美的男生出现啦?」

放学后。

与自己分开在前面两个班级就读的田中江里华,荒野和她就像是恋人般相约会合,两人并行于走廊上。过度匆忙的高中生们,快步通过才刚来到放学时间的走廊。啪哒啪哒奔走的一群女孩,因为被严肃的中年女老师斥责「妳们几个,不要在走廊上奔跑!」随后便沉寂下来。

不时喊叫着,或是发出尖锐的笑声,有时候靠在墙面像是成年情侣般紧挨着彼此,在各自的喧嚣吵嚷中,荒野和江里华彼此的脸相凑近向前走着。彷佛像是要抵抗飞快流逝的时间般,步调悠然缓慢。

「……是啊。对方问,汤川她有没有男朋友啊。」

「当然有啊,麻美那么受欢迎。」

「恩,说得也是嘛。」

「呵呵呵~~」

江里华开心地发出铃鸣般的笑声。

早一步迎接生日的到来,愉快地步入十六岁年纪的江里华,每次到山野内家玩时,「妳越来越漂亮了呢,就好像是一种邪恶又美好的魔法。」总是被爸爸如此赞叹,然后她的美貌就越发出色……对于能够脸不红气不喘说出这些话的爸爸,荒野最近认为他会不会是某种超人,可是那些话并不算是夸大其词,江里华的确是个在远处一看,就可以马上发现的闪耀亮丽女孩。

因为是自己的朋友,荒野深感骄傲。

但是江里华还是一样,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始终是孤傲的存在。像现在这样,一从有一年级数室的旧校舍三楼走廊下来,看吧……

「田中学姊,午安——」

「午安|!」

国中部的女孩子们从新校舍冲了过来。她们注视着江里华并停下脚步,状似欢欣地连连低下头打招呼。江里华一副像是难为情又像是生气般的怪异表情,恩地应声点头后,脚步微微地加快了起来。

横越过校园,去到正门口。

在跑道上奔驰的田径队女学生之中,有位肤色特别黝黑而削瘦的就是我们的麻美。国中时期的短发如今留长,绑成健康有活力的马尾。每当跑动时,如黑剑般的利落发束便随之摆荡。

麻美升上高中后,与国中时的初恋男朋友分手了,现在与另外一个年纪较长的大学生交往中。恋爱的事就要问麻美,这是荒野她们最近的口号:说到男生就像是这样子——麻美也会聊许多自己的经验谈,(总之因为是相当具体的内容)当中亦有十分宝贵的分享。

「麻美~~」

「哈~~啰~~」

两人跳起来并挥舞双手,麻美也边跑边活力充沛地挥手。马尾在这时像是别种生物般左右剧烈晃动,夏天的夕阳灿烂耀眼,远处的乌鸦也啾、啾地发出像是被挤压的怪异鸣叫声,随后飞离。

荒野和江里华并肩而立。

「我问妳,妳说的那个男孩子是谁?」

「咦?我才不会说呢。」

「长得帅吗?」

「呃,应该算普通吧……」

两人边聊着这些边穿过正门口,开始迈步走向沐浴在夕阳下的镰仓街道。

搭乘JR横须贺线坐一站抵达镰仓。

在北镰仓车站下车,荒野一个人爬上通往住宅区的缓坡路。

带着看来忧愁的侧脸。

还有一头犹如女人生命的光泽黑发。

……她正在思考的是,关于甜点的事情。

在回家途中,与江里华照旧绕去了小町街上那间小兔馒头店。大口大口吃着新发售的芒果酱口味馒头,由于太过炎热,她是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吃完的。虽然草莓和杏果的也很美味,然而蓝莓也难以舍弃啊,她不停烦恼思考着小兔馒头的事,同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苍郁繁茂的山野内家门前。

最近家里请来了园艺师,怠废已久的庭院才刚整理好。不分季节始终被遗忘如荒废庙宇的庭院,如今划分出区块,整理得相当井然有序。

在半崩塌状的老旧石门上,有块以潦草的毛笔字写着山野内的门牌。

修剪漂亮的林木枝哑上,传来疯狂鸣叫着夏天、夏天的蝉鸣声。

朝以树木所做、像是没有主人入住的鸟笼模样信箱一看,里面有张风景明信片。因为看见是悠也写给自己的,她下意识地就翻过明信片。等不及回到房间,当场就读起了明信片。

他提到学校的事、朋友微不足道的名言,以及读过的书,最后还附注下次拍张照吧。

尽管只有这些内容,荒野还是很高兴。她将明信片收进书包里,以雀跃的步伐走向玄关。

「我回来了!……啊,糟糕!」

荒野连忙吞回精神抖擞的吶喊。玄关处,有荒野的小巧运动鞋、蓉子阿姨成熟的凉鞋和爸爸的鞋子。在家人这些鞋子的正中央,有双感觉非常粗鲁地随意乱脱的大皮鞋。

是荒野有些苦于应付的那个人……

她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地行经走廊。

玄关的空气湿润,唯有此处感觉不到将临的夏天气息,莫名地清冷沉郁。一在走廊上踏出步伐,便听见最深处的工作房中传出爸爸和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不时还可听见咯咯咯的浑厚笑声。好像会让后颈冒出鸡皮疙瘩般,成年男子的声音低沉地震动着空气。

小婴儿呢……

很安静。

想必正如火焰般热烈的投入睡眠中吧。

荒野注意着不要发出脚步声,悄悄地在走廊上朝厨房走去。

这时,正好有名高大的成年男子从深处的和室房里走出来。对方是年纪比爸爸稍长、几年下来已经熟悉的东京大出版社主编。

眼尖地发现正准备躲入厨房的荒野后,他一副愉快的模样说:

「噢?老师的黑猫啊,好久没像这样找到妳了。」

「您好……」

荒野从厨房探出头打招呼。

主编一个大跨步走近,便在极近的距离低头看着荒野。而当荒野不知所措地安静回望时,对方便转回走廊深处。

「已经长很大了呢,老师。」

「……你指什么?」

「黑猫,您的第一位干金。」

「喔,那是当然的。」

从远处就可以听见如此漠不关心的回答。

爸爸在身边只有男人的状况下,通常都是这副模样。主编的脸微微地皱起并叹了口气,接着他仿佛又重新打起精神,满面笑容地说:

「对了,小黑猫,下次要不要和大叔我两个人一起去吃河豚啊?一

「咦——河豚……?」

荒野大概是没有吃过,只见她偏着头回问。像大叔这种人的思考和行动,荒野完全没有办法事先预测。如果是国中的时候,她就会一边叫着不要、讨厌!然后一边冲回房间里,然而这次荒野则一副不明白的模样,总之就先微笑以对。她始终维持着歪头的姿势,不过却稍稍地往后退了一些。

就在那时,爸爸的身影从走廊深处出现。

身影如蜻蜓般虚幻,头发留得老长,最近总在后脑勺绑成一束。不晓得是否因为忙碌的关系,白发变多了,如今他有着一头灰色长头发,以及剃完后所残留的稀薄胡渣。眼睛下方的细纹增多,展现出疲劳、岁数与魅力相佐的高度好色美男子形态。

和服下襬没穿整齐而显得有些迈遢,每当一走动便甚至过度开敞地凌乱。幽暗的日光灯下,照映出犹似黎明之际梦一般的美丽,走廊成了为爸爸而打造的临时舞台。荒野唯有现在像是同成年女性借来了视线,目不转睛地瞧着爸爸——喔,这样来看真是个很棒的男子,会被女人所爱也是理所当然——荒野试着理解。

爸爸走上前,表情不可思议地歪着头,来回望着他的女儿和主编。

接着,那双湿润依旧的寂寞眼瞳猛然瞇成细线,观察荒野良久。

主编打破沉破默说道:

「……老师,黑猫小姐现在几岁了啊?」

「十五呀。你啊,像我女儿的年纪这种事,麻烦你先记清楚吧。」

不晓得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爸爸像是心情被打坏了般呲牙裂嘴地说。主编则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着。

「怎么,十五岁啊。那还是个小孩子嘛,约去吃河豚还太早了呢,是不是啊,小黑猫?」

「……所以你不行,你给我好好看清楚。」

爸爸心情变得更糟了,低沉的说着。

大概是因为最近蓉子阿姨总是忙于宝宝的事情,只见爸爸进到厨房,自己将水注入水壶再点火煮水。打开每一处的门寻找着茶叶,而打开的门就这样开着不管,他那以男人来说相当细瘦的手腕,像是发着脾气般粗暴地将厨房里翻得乱七八糟。

「~~好地看清楚,看清楚女人。你,给我好好地看清楚。」

「啊?老师,请问您在找什么?」

「找煎茶的茶叶罐呀。你听我说,所谓女人啊,你啊……」

看来爸爸的心情是真的很差。荒野从小抽屉里拿出刚使用过的茶叶罐,「荒野来就好。」她小声地说着并迅速摆好茶具和茶杯,爸爸见状随即停手。

双手交叉于胸前。

接着,有如告发罪人般无情地说:

「假装不懂恋爱。」

「啊?先生您说什么?」

「假装不懂恋爱的猫咪行为。」

爸爸夹杂着微微的吐息,以女人般的性感声音说道

「这孩子的情况,就是『以有如假装不懂恋爱的猫咪行为,玩弄着球』。」

「哦……」

「……正冈子规呀。啊——啊——啊——」(注:引训时代文学宗匠,于俳句、短歌、新体诗、小说、评论、随笔有多方面的创作活动。「假装不懂恋爱的猫眯行为,玩弄着球。」此句为正冈子规的俳句)。

眼睛下方的皱纹处,蓦地泛出了暗影。

爸爸将泡茶一事交由荒野,就这样怒气冲冲地离开厨房。

荒野顿时察觉到,自己在不久前谈了恋爱一事早就被身边的成年男性看穿,她尴尬地浑身发烫。

看起来一副恍惚的模样,然而爸爸果然是不容小觑的人啊,荒野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谈恋爱这种事不想被家人……尤其是父母亲知道呢?小学生时代以及刚上国中的时候,只要一放学,她便有如小鸟般紧黏在那位温柔的外人,也就是年轻女帮佣的身边,将学校所发生的事情和那天所想到的事情,通通都说给对方听。

学校所发生的事情和那天所想到的事情,通通都说给对方听。

(小孩子)

她想到过去那样的自己。

那时是没有秘密的小小荒野。

之后,她便渐渐地不再向爸爸或者是蓉子阿姨吐露,是自己慢慢累积起沉静而确信的心情了吗……

荒野纳闷地歪着头,以托盘盛着茶送到里面的工作室。打开上头有那一大幅水墨画的老旧拉门,爸爸佯装不知情地面朝书桌,连句道谢也没有说地闹着别扭,反而是主编兴高采烈地递出了名片。

「谢谢妳。啊,对了,小黑猫,大叔我的职称有点变动了,妳看一下名片。」

「恩……」

递来的名片上头,写着「总编辑」。当荒野喃喃地说「多加了一个字?」之时,对方「是啊、是啊」地点头。荒野不清楚主编和总编辑哪一个比较厉害,却莫名地感到佩服。瞄了一眼爸爸,他正持重威严地挽着双手强忍住呵欠。

「所以,其实不是能在这种地方悠闲的时候了。」

「你啊,这种地方又怎么样了?」

「哈哈哈……老师,要不要来下围棋啊?」

「你啊,这主意不错呢。」

拿出围棋,两人高高兴兴地开始排起了棋子。荒野对从主编改为总编辑的人问道:

「晚上要不要一起用餐?」

「恩?那晚餐是谁要做?」

竖耳仔细聆听家中的情况。

有谁在某处?现在是处于何种状态?心灵的感知飞快地确认着。直到不久前,还一心以为只有蓉子阿姨拥有特殊技能,然而现在这个家的女人——荒野,曾几何时也身怀这种如妖怪般的特技了。

爸爸一脸失神,简单来说就是老样子。

蓉子阿姨……感觉不到。想必是与小小山野内钟待在一块儿,处在两人寂寥的白色避难所。

「荒野来做。」

她挺起胸膛如此回答,然而……

「哇,那还是算了,这一局下完我就回东京。」

发出宛如会回荡整个家中的嘎哈哈大笑声,荒野心想,她果然还是最讨厌大叔了。嘟起脸颊,荒野从工作室离开。

北镰仓的夏天,是个因水气导致一切都相当潮湿,怒放的桔梗花亦费力撑起沉重花朵的夏天。

该周的星期日,荒野换上不同于以往而略为成熟的服装,在上午的时候去到外头。

裙子选择打褶裙,而上身则搭配淡粉红色短衫。

她以飞奔似的轻快步伐跑往今泉台的斜坡缓路,而裙襬彷佛是在开心着夏天来了、夏天来了般轻微摆动。

单手拿着圆形手提袋,神采奕奕地急步至车站。一来到了JR北镰仓站,附近满满都是年纪相仿的观光客。观光巴士一停靠,游客便闹哄哄地下了车。

穿过人海,荒野踩着雀跃的步伐来到车站。通过剪票口后,感觉镰仓已经渐渐远离。

今天要去约会。

「等很久了吗?」

荒野从镰仓站搭JR横须贺线到东京。

在一小时半后,荒野来到东京后乐园站。人潮十分汹涌,空气则显得干燥。像东京这样漫天烟尘又吵吵嚷嚷,许多人种不停窜动如坩埚般的感觉,荒野对此其实相当害怕。

「……没有,我才刚到。」

荒野摇摇头,相约见面的人!——神无月悠也还是老样子,随口附和着「喔,这样啊」

悠也身穿黑衬衫及牛仔裤,臀部位置的口袋里放有一本文库本。

这一年来,他长高到几乎要教人讨厌的地步,即使和荒野站在一块儿,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两人是同样年纪。声音也很低沉,即使是一如往常的「喔,这样啊」,最近也觉得像是从对方腹部深处直窜响起般,带着奇妙的厚重感。因为改戴隐眼镜,银框眼镜已经不再戴上。体格在胸膛部分也慢慢地变得厚实,那个削瘦的少年身形,以及因为少年而在这世界上无容身之处的寂寞气息,急速地朝向名为过去的记忆远方遥遥而去。

荒野不但没有长高,直黑发也始终是同样的长度,浑身散发的气息和国中时期没有太大的不同。因此,当两人并肩同行的时候,她总有种奇妙的感觉。

年轻的孩子们看似一同成长,但或许其实是各自搭乘着个人的小小时光机,分别飞向不同的未来等等……

每个人的未来图像,从有如强力核弹爆发的孩童时代,呈现放射状散落开来……

然而,东京的夏天阴影深浓。强行被众多如坩埚的人们所污染的柏油路上,清楚地映出荒野的影子。身旁悠也的影子拉得长远,光是看影子就觉得好像要被抛下似地,于是荒野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

悠也在东京一间全住宿制的男子学校就读,至今大约四个月。两人一同外出的情况大约是一个月一次,最多两次,不是悠也回到镰仓,就是荒野来到东京,姑且来说可以算是一对恋人吧,但是究竟怎样才算是情侣,两人同样是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是很清楚。可是,一旦望着彼此便觉得开心,当荒野一个人的时候,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竟愣愣地想着悠也。

如果这是恋爱的话,那么当时对不小心踩到其尾巴的荒野,突然间狂吠、威胁并使荒野难过悲伤的那个物体,也就是未成形恋爱的这个生物,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已经被荒野这位女性所喂养,安然地于身边像是假寐一样……

「我们进去吧。」

「恩!」

一进到后乐园,便看见许多对年轻情侣和亲子。两人搭乘游乐设施,然后到商店买冰淇淋吃,接着再悠哉漫步走向约一站电车距离的神保盯。

尽管荒野在游乐园时很兴奋,然而一到了神保盯,则因看见悠也受到旧书店所吸引而一脸愉快的模样,她于是叹了一口气。

在小小的店里,旧书如蚁冢般堆起,在其对面则有位如摆饰品般的店主人老爷爷坐于该处。

「啊……」

旧书的味道。

发现到散布黑白色调奇妙插图的欧洲书本,荒野小心不使其污损地翻阅着,悠也在旁边看了一眼后说:

「杜雷的画啊。」

「杜雷?」

「十九世纪的时候,很流行在娱乐小说里插入满满的绘画。像是巴尔扎克的『都兰趣话』……妳觉得杜雷的画有趣吗?」

「有趣……」

在店里头徘徊了一阵子后,悠也小声说道:

「不会觉得厌烦吗?」

「咦?不会的。」

「是吗,太好了。」

松口气似地点点头,悠也的身影又再次消失在另一头如蚁冢般堆起、几近天花板的书堆中。

荒野忘我地看了好一阵子的书,忽然想到了悠也而在狭小的店内走动。在书堆的另一头看见悠也的侧脸,她短暂凝视片刻。

悠也手里拿着一本旧书,渴望似地皱起眉头沉思。

瞬间,端整姣好的那张脸彷佛与邂逅那天的侧脸相重迭。

(对了,这么说起来的话……)

荒野解开了记忆的绳结。

从最初在清早上学的电车上相遇的那时开始,这名少年就一个人静静地翻阅着老旧文库本。在启程前往美国之时,就像是表示这本书代表着自己般,将当时爱不释手的那本书塞进了荒野的怀中。

当荒野因为爸爸的情妇一事而哭泣,受到悄声安慰的那一天,他的一只手里仍是拿着同样那本书。

『何谓世界?

何谓人类?

何谓青春?。

然后又何谓音乐?』

感觉到视线,悠也于是抬起头。两人目光一相对,原本脸色严峻的悠也,表情随即和缓下来。再度回复至普通的十五岁少年,「我们走吧。」他纯真地注视着荒野并如此低喃。

「恩……你不买那本书吗?」

「恩,没办法买。」

「咦?!」

「怎么办才好呢,因为不管是哪本,想要的书都很贵……」

悠也叹息似地小声说着,书店深处如摆饰品般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身形比荒野更娇小的皱巴巴老爷爷,「咯!」地笑了出来。

「欢迎再来啊。」

「好——」

荒野回答了老爷爷,悠也则默默地应声点点头。

朝外头踏出一步,从炽热柏油路扶摇直上的蒸腾热气包裹两人的身体。

「可以去一趟唱片行吗?」

悠也伸手指着小路另一头的店家问道。

「恩,好啊。」

「不晓得可不可以找到什么好东西呢。」

「在宿舍里也可以听吗?」

「不行,只能放在身边而已。回到镰仓的时候,再好好听个够。」

悠也以有些可怕的表情说道。

不知不觉两人已牵起了手。手牵起来身体便会靠近,所以悠也的声音亦十分贴近而低沉地响着。

每当荒野说话的时候,悠也便会身体一倾,将单边的耳朵凑近荒野的嘴唇。荒野则会像撒娇似地轻松说话。

无论是在朋友或家人中,始终没有可以和她说话如此贴近的人,荒野不禁心想,『恋爱』这样特殊的人际关系还真是相当奇妙。

「学校那边怎么样?」

「很严格喔,像军队一样。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的自习时间,全都有严谨的管理。」

因为机会难得,荒野便藉此询问了种种情况。

「与在镰仓及美国时相比,是很不一样的生活吧。」

「恩,完全相反呢。真是奇妙的感觉。不过我也喜欢变化,所以倒不特别觉得讨厌喔。」

「哦……」

「美国那边……」悠也以做梦似的口吻说道:

「大地辽阔、新鲜,明明什么都有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的奇怪国家,所以让人觉得莫名的自由。妳明白所谓的自由吗?」

荒野偏着头。

「……就是……待在荒野?」

「呼!」

「猜中了吗?」

「……有点吧。」

两人信步走入唱片行。

突然间,激烈的钢琴声如滔滔涌现的洪水,让荒野吓了一跳。

在全是大人的店里头走着,悠也以熟稔的动作在多如山般的爵士老唱片中搜寻,然后一面于通道上行走,一面继续说道:

「也不晓得为什么,只记得自己用才刚学会的拙劣英文突破了很多困境,但也有没办法解决的时候。光是要将意思传达出去就很费功夫了,甚至也有就连活着都感到害怕的夜晚。慢慢地,开始交到新的朋友,也能够静下心来念书,而且……」

「恩……」

「回过神才意识到母亲好遥远,所有的朋友也都在海的另一头,唯有自己伫立在陌生的庞然大街。这和在生活的土地上扎根不同,只是伫立着。然而,街道才是荒野,荒野才有自由,我那时很庆幸能去到美国。」

似乎找到一张想要的唱片,悠也紧盯着唱片像是几乎要穿洞似地。「啊,仔细找的话还是有嘛……」他轻声说道。

「要买吗?」

「恩!」

他走向柜台。

店内激昂的爵士乐声如暗潮般汹涌。

将装有唱片的袋子放入背包中,悠也走回身边。

打开门的时候,琴音的洪水有如推挤向两人的身体般高昂。

进到如地窖般的地下咖啡厅,悠也点了冰咖啡,而荒野则点冰奶茶。

等两人离开咖啡厅时,外头已经是黄昏时分。在通往地铁车站的昏暗楼梯上,荒野转身说「再见」,悠也亦点头说:

「嗯……」

他倏地伸出了手,抚摸荒野的发丝。

动作十分温柔。

三年前的春天,粗鲁地一把揪住发束拉扯的那个少年……

如今就像成年男性那样,动作带着轻柔及怜阶。

——时间流转而逝。

荒野泛起鸡皮疙瘩。

自己也伸出手,轻轻抚摸悠也的脸颊。然而,好几名成年路人一副看到青涩小情侣的模样带着笑意经过,两人难为情地同时迅速收回了手。

「恩,再见,悠也。」

「电话联络……」

冲下地下铁的阶梯,自己的脚步声宛如时光机坠落某处般不祥地喀隆滚动,剧烈而晦暗地响

咚、咚、咚地,时间如奔越庭院踏石步道般飞快流去,转眼间来到暑假。

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天只上半天课,荒野等人犹如要划破热风般的空气似地,从学校大门口往街上飞奔而去。

由于今天的社团活动暂停,因此麻美也与她们同行。她一身晒黑的肤色,头发绑成马尾。在三人里头最为高挑,即便身处在小盯街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头亦然。

「有新上市的草莓冰淇淋豆沙凉粉耶!」

「恩?哪里哪里?」

「妳看,就是那个招牌。来,妳们两个过来这边。」

越过女性观光客的头顶,她可以很快就发现到很多事物。荒野和江里华专心而安静地跟在拨开人群往前走的麻美后头,大无畏的麻美一来到店家,马上竖起三根手指头说「三位」,顺利坐入了窗边的位置。

没想到一打开菜单,居然是点了完全不同的安倍川麻糬和冰绿茶套餐,荒野差点昏倒地说:

「奇怪,不是要点草莓冰淇淋豆沙凉粉吗?」

「荒野分一口给我吃!」

「那我也一样吧。好,我选糯米团三种口味各三颗的这个套餐。」

连江里华都那样说,这样就算荒野还在纳闷着那是什么东西时,终究仍是因为想尝尝看而点了。

「那我就点草莓……冰淇淋……豆沙凉粉,啧!」

「看吧。」张注2:安倍川麻糬,洒上黄豆粉沾糖浆的麻糬。

「果然、果然。」

麻美和江里华都点着头。

在国中入学的同时就结成伙伴的这三人,已经有三年以上的交情了。对于彼此的想法和行为模式,早巳不自觉地深印在心里,常常能在对方做出什么事之前就先预测到。

三人以熟悉的方式分享着送来的甜点,并坐的荒野和江里华同时如巢中雏鸟般张开口,麻美便各放一片薄薄的安倍川麻糬至她们嘴里。

在荒野咀嚼的时候,麻美则对豆沙凉粉伸出了筷子。在江里华津津有味地吃着的同时,亦将叉子伸到了这边来。

「暑假打算怎么样?」

「我要和男明友去旅行。」

麻美刻意以有些轻佻的口吻说道。荒野和江里华则一同歪起了头。

「我没事,三个人一起去玩吧。」

江里华一面努力地将糯米团分给三人,一面说道。其余两人「恩恩」地点着头。

「我光是帮忙做家事,时间就差不多了。」

想着最近顿时增加的家事的负担,荒野虚弱的低喃着,麻美则惊讶得瞪大眼睛。

一边开心似的吃着糯米团一边说:

「小野家应该有很多客人上门拜访吧,毕竟妳爸爸近来正热门。」

「谁?」

「山野内正庆。妳想,再怎么说,也是爱情小说人选受奖的候选人嘛。」

「咦?我不知道呢。」

江里华也吓了一跳并问「真的吗?正庆先生好厉害喔。不过,是什么奖啊?」,麻美因而涨红了脸回想着。「呃——呃——是什么奖啊?这个嘛——这个嘛——我不知道……」她拼命地试图要想起详细的细节,却始终想不起来。

离开了甜点屋,接着去到车站前的小间书店。陈列杂志的售货车排出来到路面,以随时都会掉落的危险角度静止于和缓斜坡上。一进到店里头便觉得昏暗,还隐约散发出尘埃气味。因为三名高中生吵闹着冲进来,正值壮年的老板则像是查看发生什么事地,从阅读的杂志中抬起了头。

「这本,就是这本啊,到底是什么奖,记得我母亲好像是说……」

麻美指着一本书。许多本山野内正庆那该称之为恋爱还是性爱小说的《泪桥》就堆在那里。

因为家里的开销全是靠这支撑,荒野不禁对著书合掌。「妳在做什么啊……」被如此调侃后,她睁开眼睛。

在返家的路上。

「我不晓得,因为爸爸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嘛……」

荒野一边漫步走向车站一边说道,江里华像是觉得不可思议地说:

「荒野家不讨论这些吗?」

「爸爸说我不可以看。」

「这样啊……不过,这倒也是可以明白。」

因为江里华有些阴沉地如此说道,荒野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江里华已经看过了吧。

她想起自己在很久以前,其实曾经看过一次爸爸的书。荒野对于最喜欢的女帮佣有着飘然而宁静的印象,可是在爸爸的书中,却变成是嫉妒而狂暴的女人。就算到了现在那个人……对奈奈子的印象,亦即所谓的人性,在荒野心中是不会改变的,可是曾经看过的内容却仍无法抹灭。致命的毒物发作,在心上残留了黏糊紧贴如化脓般的怪异伤口。

爸爸现在……

是书写着谁的故事呢?

而《泪桥》……是谁的眼泪啊?

在过去已随着本人的成长消失、于此世界仿佛已无容身之处的虚幻少年,曾经说过这些话。

「小说一定也是饥渴的艺术啊。」

「如果不牺牲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就没有办法在那个地方立足——」

「真不愧是艺术渴求者的小孩。」

荒野回想起那些话,然而毕竟是太过遥远的事情,她因而感觉昏眩,视线并飘向了远方。

阳光熠熠闪动,如利刃般重重落下。

一回到家,依旧是不见其它人影而寂静无声。荒野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制服,换穿上平织格纹连身洋装。

连身洋装由棉布所裁制而成,耐穿又可爱,就算经过多少次洗涤仍旧像是新衣服一样。这是国中时蓉子阿姨作给她的,一到了夏天便常常拿出来穿。

荒野进到厨房,早餐吃完的锅碗都还堆在流理台内,荒野快速将那些洗好,然后用冰箱里有的东西简单做了炒饭。冰箱里也有断奶食品,从这里便可看出蓉子阿姨对养育婴儿有多么认真努力。

「晚餐我放在这里喔……」一边在爸爸的书房前说着,一边将盛有炒饭和麦茶的托盘放好。她前去寻找蓉子阿姨,原来是待在家中最为凉爽的和室房间里,铺着毛巾被与钟一同躺卧。

将用保鲜膜封起的炒饭放在矮脚桌上,然后悄悄离开。尽管听得见微弱的鼻息声,但完全分不出来何者为小婴儿、何者是蓉子阿姨。微温如母乳般的睡眠化为液体,黏稠地充斥于房间里头,带来让人感觉永恒的充足,蓦地……荒野纳闷地偏起了头。

自从懂事以来始终存在于家中的那个气味,女人危险又敏锐的那种悲伤气息,她现在不知为何感觉那些已全都不见了。

原本首先是荒野的妈妈。

那个人在某天因为生病而过世后,由女帮佣奈奈子进到家里。

接连不断有女人们去到独栋小屋,而爸爸在外头仍是继续保持他流连女人间的男性姿态。

三年前的夏天,蓉子阿姨来到家中,将厨房锅具餐盘和起居室抽屉里的医药箱,连同女人们的气息一同逐出家门。接着,家里便被名为神无月蓉子的女人所填满,直至几乎要窒息的地步。

就像那样,无论在哪个时期总是充满整个家中的女人气息,最近却消声匿迹,如此过分地宁静到底是为什么呢?

(可是,感觉上那并不是消失了……)

荒野试着如此思考。

(毕竟曾是那么强烈的东西,应该不至于这么简单就消失才对……)

那东西现在想必只是轻怱地睡着了而已。

要是一有什么机会就会醒过来,便会再次让这个老旧的家如吊桥般摇摇晃晃地摆动,让少女心生畏怯……

「唉呀,好香的味道,这是什么?荒野的特制美食?」

蓉子阿姨缓缓起身,抬头望着荒野微笑。

「是炒饭,用剩菜和野泽菜之类的东西炒的。」

「虽然对于『之类的』感到不安,不过我就尝尝看,谢谢。」

「要不要帮忙拿断奶食品过来?」

「恩,麻烦了……」

蓉子阿姨睡眼惺忪地瞇细了眼睛,再次展露微笑。脸上没有化妆,肌肤也很干燥,与身为女人的模样相去甚远。

荒野热过断奶食品后拿去给蓉子阿姨。终于没有其它工作了,她于是从外廊飞奔至独栋小屋。

独栋小屋内一片静谧。

一人孤伶伶地甚至到了讨厌的地步。

里头仍有悠也一个人使用房间的时候,放在榻榻米上的书桌和坐垫,书架上亦仍摆着看似艰涩的文库本以及唱片。留声机原本是沉稳地放置在里头,不过现在蓉子阿姨把这里当作储藏室,留声机因而与年节餐盒及用不到的家具杂乱地堆在一起。

独栋小屋是间天花板很低、只有一个窗户的小房间,或许也与东西很多有关,人处在里头就好像身在地窖一样,心情总能平静下来。荒野兀自坐在榻榻米上,翻看才刚向朋友借来的最新一集漫画。

由于实在太有趣了,她不禁嗤嗤地笑出声。一想到要还这本书的时候就是暑假结束时吧,怱然间又真实地感受到,噢,明天开始就放暑假了。

……然而即便如此,内心仍是一片宁静。

国中时,荒野很多时候都懒洋洋地躺卧在外廊,比起现在更常与家人一同度过时光。虽然也是因为有小宝宝在的关系,不过荒野自己认为,她现在变得很需要有独处的时间。

这或许是为了独立、成长为大人所做的准备,尽管荒野本人对此有所意识,但家人对于那样的变化还未有所觉。

即便如此……荒野思考着关于在两年前离开双亲、独自去到海的另一端展开旅程的冒险者神无月悠也。

少年或许在那个时候已率先成为大人了吧,她这么想着……

那个单手拿着文库本,迅速远离而去的细瘦背影……

一想起这些,便觉怀念又有些悲伤。

纵然一边嗤嗤笑着,胸口却有着痛楚,荒野的内心到处一片忙乱。

在那几天之后,事情有了变化。

因为悠也在暑假将回到家中,身为母亲的蓉子阿姨,连忙整理他不在家时不小心被当成储藏室的独栋小屋(毕竟在山野内老师的家里,有很多年节赠礼和赠送的书籍,在寻找放置地点的情况下,慢慢地就……变成这样了。)

找不到地方放时,蓉子阿姨穿越庭院,打算将东西从外廊拿来到荒野的房间里放置。

荒野站在拉门前断然拒绝。

蓉子阿姨相当不高兴地说:

「妳在叛逆期吗?」

「不是那样的——」

「就连那件衣服也是我做给妳的呢……」

蓉子阿姨说着不相干的话,惹人怜似地肩膀一落。荒野不受此伎俩所影响。她非得巩固房间的自由不可,就在她如此坚决反抗的此时,玄关传来客人来访的声音。

「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不好意思——」

「奇怪?喂——」

声音怎么是越来越大声了,荒野伸长脖子朝玄关的方向瞧去并说:

「蓉子阿姨,妳看,有客人来了啦。」

「荒野妳去应门,我没有化妆呢。」

「我也没有。」

「……真是有够固执。」

「……」

话说完,婴儿号啕大哭的声音便从某处传来。

简直就像暗号一样。

蓉子阿姨最后终于放弃,抱着物品回到外廊。荒野安下心来,从走廊小跑步到玄关处。

身着套装的大人们进来到水泥地区块,脖子拉得长长地往家里头探看。「哪位?」一如此询问,大人们便一同展露笑容说:

「哦,是那位黑猫小姐啊,打扰啰。」

大叔不知为何兀自兴高采烈的模样,对她摇晃着才大白天就带来的一升装日本酒。身旁的大哥则是抱着装有鱿鱼丝和花生米的袋子,唯一的一名女性浮现如共犯般的笑容。

「女孩子的话,就是这个吧。」

女性将在东京相当有名、听说得排队才买得到的一大盒泡芙朝荒野递出。尽管还不明白情况,然而因为那盒泡芙的关系,荒野雀跃地说:

「欢迎!欢迎!不过爸爸目前不在家……」

「不不不,他在家。今天这种日子不需要假装不在家吧。」

「恩?今天?」

总之,荒野仍是先领着这群大人进门,于走廊上前进的同时亦纳闷地歪起了头。

爸爸没有提到关于工作的任何事,所以她也不清楚,不过,记得今天好像就是前一阵子麻美告诉她有关爱情小说受奖的选评会举行之日。所以看来今天的活动,就是和编辑们一同等待电话通知。

爸爸睡眼惺忪地从工作的房间出来,听着兴奋的女儿讲着泡芙如何如何一段时间后,这才仿佛终于回想起似地说:

「啊啊,是今天啊!」

「我们带日本酒和泡芙过来了。」

「……总之先到我房间来,之后大家就随自己高兴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编辑们一下子拥入房间,频频指挥着荒野拿来杯盘,很快地就开始饮酒作乐。选评会这个字眼听起来明明是那么地重大,然而大家却似乎都很愉快。

「好像搞错季节的赏花会一样……」

她一这么说,熟识荒野的总编辑便表示:

「恩,是啊。像这种事情就轻松看待,大家喝吧喝吧。」

「荒野,我不能喝酒的,可以麻烦妳泡红茶吗?荒野和夫人也一起来吧。」

年轻女性利落地指示着,荒野连忙去厨房烧开水。

明明人声如此热闹吵扬,然而蓉子阿姨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出现。荒野一边煮水并将茶具温过,一边全面启动感应器探询蓉子阿姨的气息。又躲在哪里的避难所了吗?还是说……

荒野因为察觉到有人进来而转过身,原来总编辑不知何时已站在该处。

好像也不是要她帮忙的感觉……怎么回事?荒野沉默地抬头望。

才注意到对方似乎一睑欲言又止,突然间便说……

「怎么今天没看到夫人?」

「呃,蓉子阿姨直到刚刚都还抱着餐盒转来转去……」

「餐盒?」

「啊,没事……」

大叔表情担心地低头看着荒野。这时可以听见从工作的房间传出编辑们饮酒作乐的愉快声音。

「……我很喜欢《泪桥》喔。」

「女主角那种安静而狡猾的个性不错,不过那是最受争议的部分,但如果没有毁誉参半的评论,根本就不能算是小说。」

「喔!说得好,年轻人。不过,你是谁啊?」

「抱歉,现在才打招呼。我是书店的新人,名字……」

「怎么?你比我家儿子还要年轻吧?春天时还是大学生、留着两管鼻涕的小伙子,现在已经是文艺编辑了啊?时间过得还真快!」

大家的声音比往常还要响亮。

回过神才发现大叔已经离开,回到大家的谈话之中。荒野一个人一面用汤匙舀出红茶茶叶,一面困惑地想着刚刚大叔那是怎么回事。

将红茶端给大家之后,荒野到工作室的角落享用着泡芙。尽管荒野对那位带泡芙来的女性编辑没有印象,然而对方以前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荒野。

「已经长得很像大人了呢。」

对方调侃似地说道,荒野便回嘴说才没那回事呢。自己的声音之认真,甚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因而有些畏缩。

编辑也连带受到影响,只见她用孩子气的率直口吻说:

「有喔,有喔。」

「才没那……」

「身形已经很接近大人了嘛,腰线看起来也很窈窕。」

荒野听她这么说后便偏起了脑袋。她心想,与身材明显拉高、胸膛变得厚实,声音也变了的悠也相较之下,自己明明就没有太大的变化。在此同时,女编辑也被男性阵营讨论的话题所吸引,于是荒野便离开工作的房间回到厨房。

昏暗的和室内,蓉子阿姨在清洗的衣物包围之下发着呆。

荒野将红茶和泡芙盛于托盘上送去。「刚刚被问今天怎么没看到夫人呢。」她轻声表示,蓉子阿姨只是简短地回答:

「喔……」

就这样。

接着,她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呼唤着钟。她抱起爬过来的钟,细瘦的手腕有着力量。

「有没有什么外送……」

「……麻烦妳去问正庆。」

「恩。」

荒野点点头并离开了和室房间。这时在走廊上的电话响起,荒野遂而转向该处,伸出手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山野内家……」

「请问老师在吗?」

在还没回应之前,编辑们全一窝蜂出来到外头。爸爸难得地接过电话,「喂,您好。」并如此应道。

在听对方说了些什么好一阵子后,他抬起头。

「得奖了。」

「喔喔——」

编辑们慌忙拿出手机,开始四处拨打电话。愕地处在原地。一时之间,整个走廊回荡着极大的声响,荒野惊愕地处在原地。

搜寻着肉眼看不见的手机讯号,直到春天时还挂着两管鼻涕的大哥听着电话,匆忙地去到外头。视线望向被粗鲁打开的玄关处,洒落的夏季阳光更加耀眼了,荒野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睛。

「……老师,我们快去记者会现场。」

大人们又吵嚷催促着。

「搭我的车去。如果走高速公路去东京的话,很快就会到了。」

「像这种情况,你啊,搭礼车……」

「不不不,不用搭礼车也没关系,请务必搭乘我的破车。」

「咦,偏偏是你开的车啊,心里总觉得不是很想搭……」

「内心不想也没关系,身体坐进车里就好了。快!那边那位,麻烦拿老师的刮胡刀来,让老师在车上刮,还要找梳子来。」

「小姐,刮胡刀在哪里啊?另外还要梳子和随身镜。」

「什么?好的,呃……」

荒野在不明白为何被兴奋所卷入的情况下,她进到盥洗室并急急忙忙打开置物柜……

与这个家不符的罕见喧嚣,随着爸爸坐上车之后转眼消失,回复到一如往常被冰水充满般的宁静山野家。

荒野竖起耳朵。

然而她什么都听不见。

悄悄往和室房间里一瞧,钟在婴儿床上没有阖起眼睛,细长拉紧的双眼睁得大大。钟在注意到荒野后,呀地笑了一声。感觉她的视线比身为姊姊的荒野还要成熟,这孩子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女性呢?荒野偏头想着。蓉子阿姨在婴儿床的旁边,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不像是在睡觉,只是闭起了眼睛逃避一切。荒野没出声便离开了和室房间。

接着她从外廊去到独栋小屋,准备帮忙收拾。尽管已经是傍晚时分,热度依旧强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着,背脊很快就流下了咸腻的汗水。

进到独栋小屋里,荒野抬头望着如山般的年节及中元节的空盒、书本与杂志叹气。荒野决定先从轻的着手,她抱着三个空盒一去到外面,便看见悠也背着背包,穿过门踩着毫不犹豫的步伐直直走近。

荒野停下了脚步。

就这样抱着空盒与悠也相望。

……他还是一样不会清楚告诉家人何时要回来,所以没人知道是今天。

在独栋小屋前,悠也放下看似沉重的背包,呼了口气后抬起头。悠也的脖子上也渗着夏天的汗水。他来回看着空盒和荒野奇怪地问:

「咦?妳拿那个是在做什么?」

「啊,来不及了。」

「……恩,原来如此。」

悠也扬起半边脸颊像是大人一样笑着,越过荒野身边,进到独栋小屋里,接着他「哇!」地叫了一声。

声音果然是相当低沉。两人分别伫立在独栋小屋的里边和外头相对望,悠也已经长得相当高大,直竖的身形看来犹如黄昏的影子般细长。

转过身背对荒野,他检查似地缓步走进满是箱盒的小屋深处。

他走路的方式和爸爸不同,并不会左摇右晃,脚步定静而安稳。

随后,悠也同样抱了几个箱子出来,走到荒野身边并微微一笑。一笑起来,脸庞仍旧是个孩子的模样。两人踩在庭院踏石上如踢踏般步入了外廊,再走进蓉子阿姨所处的和室房间里。

「妈,我回来了。这个放在这里喔。」

「唉呀,真是的,你回来啦。」

蓉子阿姨也将红茶拿开嘴边微微笑道。对望的侧脸极为相似,荒野再次错愕地体认到,啊!这两人是母子啊。

接着,就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荒野也很努力地帮忙整理小屋,堆积的物品已经清空,只剩下留声机、唱片和书架。几乎回复到仅有这些东西的冷清小屋后,悠也终于松口气似地笑了出来。

在留声机上放好唱片,并把唱针放下。如流水般的爵士乐于屋中洋溢,这里转眼就变成了悠也的空间。

「整个暑假都要待在这里吗?」

荒野开口问他,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像是意识到似地望向荒野这边。

「恩,是啊……要在这里上补习班。」

「补习班……」

「如果不从现在开始好好准备,到要考试的时候就来不及了。而要去尚未见过的荒野旅行一事,在上大学之前就先搁着吧。虽然晚上要就寝前会想象着在未知的国家旅行的情况,流浪的虫子因而大起骚动……可是,如果每天都想着那样的事情,就没有办法击败对手脱颖而出吧。」

悠也的脸庞如今位在甚至得抬头才能看见的上方处。脸色一如以往的苍白,随着角度看来似乎显得不安。最近不再戴眼镜的那双眼睛里,浮现出格外严厉的目光,荒野心想——

(东京的高中竞争得很厉害呢……)

注意到这点后,内心便涌上了畏缩之情。

「……妳要去补习班吗?」

「不去,我不去。」

一摇头,悠也便对她露出有些稚气的笑容。

「啊,的确是那样没错。妳是不会改变的,绝对不会。」

「恩?是吗?」

「恩,是啊。」

悠也温柔地俯视自己。

虽然这里不像在外面约会一样得在意其它人的眼光,但反而充斥着家人的气息。昏暗的和式房间传来妹妹如汽笛般的号哭。沉溺在母乳似的假寐之中,蓉子阿姨的神情莫名地忧郁。

荒野低下头。

悠也注意到那儿有一丝晦暗掠过。

「恩?」

「没事……恩,家里和往常不一样吧。」

「……」

悠也浅浅一笑。

「家人的关系不晓得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而且我们又没有关系,当然会这样。」

「什么意思?」

「没事……」

荒野查觉到蓉子阿姨的不对劲,悠也同样有些奇怪。

那之后悠也便没再说任何话语。

唯有爵士乐如激烈的水声奔流不息。

第二章下一朵花,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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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传来知了与寒蝉的鸣叫,间或夹杂着引水竹筒冷凉的敲击声。

应该是没有任何人在的,然而山野内家的小巧庭院却是如此不可思议的喧嚣。

暑假已过三分之一的这一天,荒野穿着因丝棉材质而呈现条纹抓皱的白色连身洋装,并且难得地让一头长发披散于背后,以如此一身漂亮的打扮离开了房间。忽然间,她停下脚步,凝视绿意摇曳的庭院。

随后,她奔入才大白天却显得幽暗的外廊,阳光的寂寥气味蓦地于鼻腔内缱绻。

走入盥洗室,用江里华教她的方式,拿电棒绕着长发发梢使其卷曲。在她辛苦卷着头发之时,悠也从旁经过瞄了一眼后便移开目光,而荒野也涨红了脸。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实在是尴尬,荒野内心对于日常的一举一动像这样被看见有着抗拒……

身着藤色女衫及白裙,顶着仔细吹整过的柔顺秀发,蓉子阿姨以如此的打扮经过。钟的头发也系上了缎带,穿上小孩正式的外出服。

今天是爸爸爱情小说奖的颁奖典礼。

关于家人也要一同出席一事,昨天晚上爸爸才讶异地说「咦?我没有说过吗?」,导致无论是蓉子阿姨还是荒野全都怒气冲冲地表示「没有说!」、「没听你说过呢。」同时一面慌忙打开衣橱,翻找正式的服装。荒野因为已经与同班女同学约好了要出去玩,于是今早一起床赶紧打电话通知,对方一得知理由便十分兴奋,还说好要给对方爸爸的签名……在如此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下……总算是整理妥当准备要出门了。

而悠也……

「我?我不去,因为得去补习班上课。要是一天没去,得花三天才能跟上落后的进度。」

就是这样,他流畅地陈述着没有人可以反驳、合理又带着迫切感的理由,在昨夜那样的场合中迅速地就离开了。深夜时,荒野拿着宵夜去到独栋小屋,悠也正在书桌前嘟嘟嚷嚷地边说边背诵着什么。在念什么?听她这么一问,悠也瞇目似地抬头看着荒野说:

「物理。」

「咦……」

「怎么样,为什么要咦?物理深具功能性又美妙,我很喜欢这门学问。」

男孩子愕然似地说着难懂的话语并露出微笑。

悠也每天都像这样。星期天没课时,就会和荒野出门,或者是和朋友——小学和国中的同学——相约外出等等,除此之外,其它时间几乎就是一个勤奋念书的心急考生。

叭、叭——门外的出租车呼唤着大家,蓉子阿姨如唱歌般响应着来了、来了,并于走廊上奔走着。

荒野本想跟着于走廊上往前走去,却忽然间停下脚步。

外廊处,悠也一副深思的表情望着她。

沉默地步入走廊后,他眼神有些深沉地俯视荒野。

没有戴眼镜的脸,迄今仍是给人不可思议的印象。

「怎么了?」

「不,妳……」

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的眼神投向蓉子阿姨离开的玄关处说:

「就是……呃……好好去参加,好好回来。」

「啊、恩。咦?什么意思?」

「恩……」

在令人困惑的沉默后,悠也呼出了一口气。荒野想起在评选会那天,总编辑同样带着晦暗的表情问她「夫人呢?」的事情。

还来不及思索怎么回事,外头便传来蓉子阿姨催促她快点的声音。而爸爸这时信步从工作的房间中走出来,于是荒野和悠也赶忙拉开距离。

爸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们两人。

不晓得是表示我都知情喔,还是其实没有任何意思,总而言之爸爸看来相当的不快。

「爸爸,快点。」.

「我知道……我现在正紧张着呢,不想演讲……」

「咦?」

荒野纳闷地歪起头,并领着爸爸奔过走廊。在门的另一端,出租车再一次叭、叭地呼唤着。

搭出租车到东京是相当奢侈的事情。

荒野抱着成为贵族的心情往后仰靠,惬意闲适地坐在后座。

蓉子阿姨的脸色比往常更难看,她将钟抱在膝盖上表情茫然。钟因为对出租车赶到稀奇,伸出乎四处碰触着,厌倦了后便扯着荒野的卷发,将其拉长并努力想使头发恢复原状,于是荒野开口:

「小钟,不可以!」

在怒斥的时候,车子不知不觉已到了东京。

出租车一停在气派的老饭店前,一身鼓笛队般帅气打扮的大哥恭谨地为大家开车门。荒野忽然间想起爸爸和蓉子阿姨的结婚典礼,同时以贵族般的心情安静地下了车。

会场在一个宽阔的大厅,在被引领至休息室之时,就连荒野亦相当熟知的有名老作家正坐在里头抽着烟。爸爸跟着进到里面,一坐下,老作家便一脸讶异的表情来回望着爸爸和身旁的蓉子阿姨。

蓉子阿姨表现得温顺恬静,微低着头默默地坐在一旁。

就在编辑们过来与爸爸谈话的当中,开场时间到来。进到大厅,里头已挤满为数众多的大人,还有许多丰盛豪华的餐点陈列其中。

「喔喔!」

寿司店师傅就在眼前亲自捏寿司,肉也是现场用铁板烧烤的。尽管类似三年前结婚典礼和会场的盛大情况,但就是有点不太一样。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大家站着用餐的关系呢,就在荒野纳闷地环顾四周时,盛装打扮、展露前胸与后背如夜蝶般的大姊姊们定过身边,她们望着荒野说:

「唉呀,好可爱。」

「哇,脸颊有着淡淡的粉红色呢。」

她们用经修剪的长指甲轻戳了戳脸颊,或者是抚摸她的头,然后又走过荒野身边,消失在人群之中。

其中有一只蝴蝶转过身,她一边以阴沉的视线凝神注视一边离开,荒野见状突然间灵光一闪,那是与爸爸有牵连的女人吧。荒野悄悄闪避那可怕的视线,将身体藏进巨大香槟塔的后面。

按照安排在亲族的席次坐下,荒野一面听着在台上打招呼的爸爸与评审老师的对话,一面打起了瞌睡。接着因为钟突然间大叫并冲出去,她才慌忙清醒过来,朝妹妹追过去。

这个时候评审老师的话无意间飘进了耳朵,荒野——

(啊……原来如此。)

终于注意到。

「《泪桥)的女主角的确是相当有魅力……带着孩子再婚的她,一看就知道是个贤淑而宜家的女性,只不过……」

原来是蓉子阿姨。

荒野的脑海里如走马灯般,涌起过去曾经读过爸爸以女帮佣奈奈子所描写的小说的回忆。当时所浮现的那种痛楚、那个人应该不是那样的人才对的疑问。

荒野抬起头看着爸爸。

爸爸脸上挂着微笑,低头听对方说话。

怪物。

人在身边的蓉子阿姨,肩膀微微地颤抖。

荒野内心顿时明白,悠也在出门前想讲的就是这个吧。环顾大厅。一边抱着如火般热烫的钟,荒野一边环顾大厅。

满室皆为身着套装的大人和夜蝶。所谓的数百人是比字面所形容更庞大的一群人,大家都带着笑容,却全清楚知道该书的女主角就坐在那里。

蓉子阿姨只是一动也不动地默默望向前方。

台上的仪式终于结束,之后就是自由交谈的时间。荒野离开爸爸身边,到会场内四处走动。

「啊,有蛋糕。」

荒野看见色彩缤纷斑斓的蛋糕就这么排列在大厅里,不禁望得出神,随后拿起了一个品尝。

然后,她信步走出了会场,因人群聚集的闷热感终于减退而感觉轻松。与会场不同,外头没什么人,只有几名编辑模样的人士四处徘徊。正当荒野踩着每踏出一步就感觉脚要陷进去般的柔软地毯前进时,突然间——

「我要结婚了。」

一道曾听过的声音响起。

荒野顿时定住脚步。

「喔,这样啊。」

这边是爸爸的声音。

荒野正巧经过了难堪的场面。从插满人造花朵的巨大花瓶另一端望过去,爸爸和一位眼熟……印象中总戴着假睫毛的女编辑站在该处。

眼前那位编辑的模样与过去熟悉的公事裤装大相径庭,她身穿一袭富有女人味的碎花连身洋装,头发也染成褐色,除了睫毛之外,俨然就是另外一个人。荒野注意到,原来女性带给人的印象不是只有长相,打扮也是其中一环。如果她不出声,即便在会场中擦身而过,说不定还不晓得那是谁……

仔细看旁边另外还站着一个人,那人是比爸爸略为年轻的男性。他有着长长的头发,以及分外温柔的垂坠眼睛,身形宛如女性般纤细,嘴边始终挂着淡淡的难解笑容。荒野发现,这个人是她曾经看过照片的一位评论家。

「我要和这个人结婚,我想第一个跟老师您报告这件事。」

「这样啊,那恭喜妳了。」

「……我啊,从以前就很喜欢正庆老师的旧物品喔,像这个人也是其中一个,我每天都会把她擦得亮晶晶的呢。」

那人说话方式格外别扭地怪异。荒野下意识地抖动了身体。

感觉到有谁的气息吹在脖子上而一回过头,曾几何时蓉子阿姨已经抱着钟站在这里了。

荒野差点就要叫出声来,蓉子阿姨则将食指抵在唇上。

蓉子阿姨、钟和荒野三名面容相似的女性有如图腾柱般,从花卉暗处鬼鬼祟崇地探出头来。谈话的三人仍毫无所觉地继续说着:

「虽然是奇怪的毛病,不过就结果来说是值得恭喜的事情不是吗?祝你,还有妳幸福……」

「……就只有这样吗?老师。」

「恩,是啊……就这样啊。」

「由于我要辞掉工作走入家庭,所以之后会有新的责任编辑接手。老师,可是我……」

对方依依不舍似地瞥了眼爸爸,正想要开口说什么之际,钟忽然间以感觉会被听见的高亢叫声喊了声「爸爸——」荒野顿觉不妙而缩起头。

女编辑转过头,凝视着未免太过相似的三个人,脸庞紧紧皱成一团,评论家则是饶富趣味地来回看着那妻子与女儿们。这时,蓉子阿姨以娇媚的声音说道:

「这样不行喔,小钟,安静一点。」

荒野闻言抬起了头。

凝神注视蓉子阿姨的侧睑。

究竟是什么时候回复的呢?难道是在这短短的几秒之内……就在如此的当下,这阵子以来的那副模样消失了。在蓉子阿姨里面,『女性』不知何时已回到该处了,简直像是说『唉呀,一直都在哟』般如此对前阵子的消沉假装不知情的模样。明明不管是化妆或穿着都没有改变,然而唯有女性的部分如魔术般起了变化,边眨眼边拾起的视线……完美地绽放着光彩。

隐含着无可言喻的某种东西,她以充满女人味的声音说:

「……老公,我已经对这种盛大热闹的场所感到疲倦了。」

听见她娇声说道,回过头的爸爸也微笑表示:

「喔,我也是啊。」

「爸爸——」

「怎么,就像是在孤单夜路上见到我那么高兴啊,小钟。平常根本是看都不看我的……」

蓉子阿姨抱起了女儿,将她高举至丈夫的脸旁。带着温婉微笑的侧脸,浮现出最初见面时那股带着忧愁、温柔,但事实上并不清楚究竟在想什么的那种既成人又女性的表情。

(蓉子阿姨,回来了吗……?)

荒野偏起了头。

蓉子阿姨就像夺回了丈夫般,亲子三人一同并行回到大厅去。爸爸悄悄回过头,仿佛说「再见啰」般对女编辑微微一笑。那个表情是彻底的轻松,意味着对方的情感挂念都将失去依凭般。

不久,爸爸的背影消失在会场拥挤的人群之中,女编辑的肩膀大幅震动着。她突然间哇地哭倒在地,一旁伫立的男性则揽住她瘦弱的后背。

「我会每天都会把妳擦得漂漂亮亮的,这样可以了吧。」

「难道这样就好了吗!」

「……」

在两人之间有股不可思议的咸涩气味往上窜升,荒野不禁打了个寒颤。气味宛如肉眼看不见的火焰充斥四周围,并轻轻抚过荒野的脸颊。

味道如此浓烈。

那是汗水的味道。

是恋爱的味道。

……好讨厌啊。

假睫毛的尖翘处如挤出油脂般落下了一颗眼泪。荒野往后退,逃跑似地回到了会场。

比起方才,喧嚣的气氛已经降温,而餐点也已被取用了不少。「妳就是那个小黑猫啊?」许多大人如此向荒野搭话,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默默地点头。

真是奇怪的地方呢,荒野一边想着一边左右张望着四周。

「妳在找谁吗?」

耳边飞来一句这样的问话。一位腰际纤细而模样温柔的青年伫立于该处,这位大哥年纪约在二十多岁,尽管只是普通的西装打扮,然而大圆点领带相当显眼,拉走了注意力。

「啊,没有……」

荒野摇摇头。

「没有,没有在找谁。」

「喔。」

圆点领带的大哥如此应着并点点头。就在这时,大哥的手机响起,他姿态匆忙地离开会场到外头,又再次剩下荒野一个人。

回到一个人后,(这里真是奇怪的地方呢……)她再次叹了口气。

回到家中已是接近午夜的寂寞时分。

悠也的房间透出了光线,自动铅笔喀拉喀拉地响着,还听得见翻课本还是参考书的声音。

庭院散发出夜晚的气味,湿热而夹带青草与泥土的柔软味道。

荒野在敞开的外廊愣愣地坐着,觉醒过来的美丽蓉子阿姨静静地走来,在荒野身旁放置了蚊香后再无声地离去。

荒野闭上眼睛,偏着头沉浸在思绪里。

半崩塌似地老旧日本房舍的某处,年幼妹妹「呀——」地发出响亮的叫声。无论人在多远处或是发着呆,若婴孩的声音突然间发出奇妙的音阶传人耳里,尽管只是扬起一声,大人马上就会急奔而至。啊,小孩子是这样呼求大人的帮忙的啊,荒野想着并露出淡淡的微笑。

然而荒野已经长大了,并不会像那样呼求大人……

只会独自深陷于思考之中。

蓉子阿姨以甜美的声音哄着婴孩。随后,一副疲惫模样的爸爸自走廊深处迷茫地出现,他左摇右晃地走着,一看到荒野便「喔呀」一声停下了脚步。

「真难得,是黑猫呀。在那种地方黑黑地蜷成一团。」

荒野单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边拨弄着长发边抬头看向爸爸。

「因为情绪比较激动,好像没有办法马上睡着。」

「哦,说得也是。」

「爸爸的世界还真是繁华热闹,荒野吓了一跳呢。」

「不过一点也不浪漫。」

爸爸又在讲些装模作样的话了,他伫立在一旁,身体悠缓地靠着柱子。

「妳的世界就浪漫多了,毕竟再怎么说都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啊,该是叫人害怕的时光……仅仅那么一瞬间,就如闪光一样。」

「是这样吗……」

荒野不可思议地回问,而爸爸只是一脸恍神没有应答。沉潜入漆黑的夜里,转而望向湿漉的庭院。

钟又在某处发出尖叫,爸爸微微地蹙起眉头说:

「看到钟也会觉得惊讶。」

「咦?为什么?」

「从自己所衍生的生命,会像那样逐渐变成女性这种生物,但我明明就是个男人。不只如此,妳们还都那么可爱,我刚刚心想这就是奇迹呢。」

「刚刚?」

「对,我刚刚才体认到。」

爸爸眼下的皱纹堆叠,不知为何,他彷佛不幸福似地虚弱呢喃着。

接着,又再次晃动着身体轻摇飘渺地回到走廊里边去。望着那样的背影,感觉有如幽灵般消失于微暗的深处。

荒野撑着脸颊看向庭院。

云雾散开,苍白的月光蓦地洒落照耀庭院,几乎要教人觉得刺眼。荒野瞇细了眼睛,温稠而强烈的风吹来,荒野的长发扬舞而起。深紫色桔梗花瓣凄凄散下,从左边到右边,仿佛出场一结束就被黑子的手拖到舞台侧边般,转眼便消失不见。曾几何时,小小的水池里满是淡桃色的莲花蓓蕾,仿佛明日就要绽放似地蓬鼓,微微地颤动。

桔梗是寿命短的花朵。

季节亦流转,不一会儿便消逝。

妆点镰仓初夏的艳色桔梗时节已过,不知不觉已来到莲花的季节。

荒野瞇细了眼睛。

不知为何,心跳加速跃动。

已经轮到下一季的花儿们登场了……

夏天几乎在极为炙热下度过,不可思议地始终不见结束……

就如同冰块悲惨地被遗忘在阳光底下消融变小般,八月覆盖镰仓城镇的夏之况味慢慢转为淡薄。

除了爸爸在爱情小说获奖一事之外,便没有其它特别的事情,荒野十五岁的暑假就这么悠悠哉哉地度过了。

傍晚时分,为了去参加鹤冈八幡宫的祭典,荒野换上一袭浴衣出门。鲜艳金鱼优游的水蓝色浴衣以奶油色腰带绑束,尽管花色有些大胆,然而这是在初夏与江里华她们到横滨逛街时——

「咦,这个花色与一般不同,但很适合荒野呢。」

「真的耶,一定很适合。恩,不过的确是和我们的不太一样……」

在朋友热烈的鼓吹下,荒野被带到镜子前试着将浴衣往身上一比,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即便价格有些昂贵,不过在她疯狂地向蓉子阿姨强烈要求下,过几天便买来给她了。

蓉子阿姨表示:

「浴衣这种东西一年大概才穿一次,太浪费了……」

见蓉子阿姨彷佛要让人听见般自言自语地说着,荒野也不甘示弱。

「就是像这种东西才会留下回忆……呃,无法再来一次的……夏天的……」

她兀自进行着『自问自答』的秘密仪式。「啊,说得也对呢。」于是蓉子阿姨也有此同感地替她买了下来。

在回家的路上,一边听神无月蓉子说着女高中生时期的回忆,两人一边漫步前行。

明明长到这个年纪了,明明是和我们这些人不同的存在,但这个人却居然同样有过高中生阶段,荒野怎么样都觉得不可思议。

若闭上眼细听蓉子阿姨讲述回忆,过去那个因为内向,而从没敢跟喜欢的学长说过一句话的少女身影,便活生生跃现于眼前,但睁开眼看见已是大人的蓉子阿姨,梦幻少女的形象就随即散开来。

诸如此类……

还有买下浴衣那天所发生的事情,荒野连同金鱼浴衣都一同好好地记着。鲜少穿上的漂亮衣裳,感觉好像是用来制造回忆的装置一样。

那一天,荒野自己穿好了浴衣,腰带也是自己从腹部灵巧地绑起再缠绕于身后。国中时因为有过穿和服在镰仓街道上散步的打工,因而让她记熟了穿法,现在则已是自己的拿手技能。

荒野穿着一身浴衣,披垂着刚洗好的头发冲进盥洗室。按照什么发型都很熟练的江里华所教,将头发编整并收拢。为配合金鱼,她用看似黑玉,但仔细瞧就会发现是蝌蚪如此小巧而形状回异的两根发簪,在左右各簪入一根。口红则是特别挑了微微泛桃色的护唇膏。准备好了之后,荒野目不转睛地望着镜子。

昏暗盥洗室里的镜子中,朦胧地浮现出一张自己身为女性的脸。

表情严肃地左右变换着角度检视。

然后,试着勾起微笑。

镜中人立刻也回以微笑,看见那儿有着比想象中还要成熟的哀愁,荒野兀自吓一跳。

从盥洗室奔出至玄关,双脚穿起有着耀眼红色木屐带的小巧木屐——

「我出门啰——」

「要是有男生找妳讲话……」

突然间,身边的和式房间门打开来,蓉子阿姨从中走出。从颁奖日以来,已经完全恢复女人容貌,口气却是相对的利落强势。

「要说是跟父母一起来的喔,这样就可以驱离那些坏蛋。」

「不会有男生找我讲话的。」

「会喔,毕竟妳那么可爱嘛。」

荒野涨红了脸。

明明清楚那是偏爱的眼光,还是感觉害羞。

「啊,恩……」

「恶灵退散!」

「啊,恶灵……退散……才不是恶灵啦,那是人类嘛。」

荒野歪着头离开玄关处。

傍晚时分。

斜倾至仿佛要坠落庭院的黄色夕阳,看来更加硕大。荒野自今泉台的斜坡道飞奔而下,木屐随之叩隆叩隆地响着。

「等很久了吗?」

听见荒野的声音——

「不……才刚到」

悠也以转眼就会被镰仓车站前的喧嚣所淹没的微弱声音回答道,他慢慢地将刚看的文库本收进内袋。

夕阳西下,大马路上挂着数不尽的六角形纸罩灯绽放出淡紫色光芒。身着浴衣的当地年轻人与观光客混杂在一块儿,形成壮观的人潮。悠也亦穿着一袭蓝色浴衣,搭配小船图样的团扇。见到荒野呼地拭去汗水,悠也于是拿团扇在脸边替她扇着。

好舒服,荒野瞇细了眼睛。

「啊——」

「恩,怎么了?」

「妳那样好像猫咪一样,发出呼噜声的猫咪。」

「咦——」

悠也笑了,荒野亦张开眼睛笑着。

国中时,虽然和同性好友们一同去了夏季庆典和新年参拜,然而上了高中之后,和悠也外出的机会就自然变多了。有特别活动的时候是情侣一起,平常就是和朋友。由于已经形成这样的模式,所以今天也特地在外头和悠也会合碰面。

两人一同缓步向前定之时——

「学——姊——」

几道高亢的叫声传来。一回头,有群小学生围聚在电线杆下望着两人这边。

「山野内学姊在约会!」

「好像大人!」

「……阿!」

荒野注意到后不禁有些惊吓。

那并不是小学生。

她们穿着印有图案的短袖T恤,搭配牛仔裙或者是短裤,脚上套着运动鞋。无论哪一个,都穿着像是主张这是童装、怎么看都像是父母亲为其挑选的衣服,皮肤还晒得黝黑。手脚如细枝般纤细,一动起来就变得灵活柔软。

是那群老是紧张地向江里华打招呼的国中部新生,也就是国一的学生……

这些孩子脱掉制服后还如此地孩子气啊,荒野吓了一跳。她们穿着和小学时一样的便服,身体的动作比起在学校受制服所束缚时,更无顾忌地惬意舒展。

「约会?男朋友吗?」

「呃、恩。」

一行人全望着悠也发出哦~~的声音。荒野听见她们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好帅喔」,不禁红了脸颊。悠也平常就是不容易受影响的人,就连现在也是一派地淡然处之。

「好羡慕,好羡慕喔——」

「你们相爱吗?」

「咦!」

荒野不禁叫出声,同时一边频频轻点着头一边自这群学弟妹旁离开。

一走进人群中,便因太过嘈杂而难以听见对方的声音。

悠也问:「

「刚刚那群小朋友是学妹?」

「咦?」

「是学妹吗?」

「恩!是国中部的。呃,她们是江里华的仰慕者,最近江里华在女生之间也越来越受欢迎。所以,好像也因此认得常常与江里华在一起的我。」

「还是小朋友呢,可是很有活力。」

「恩……」

荒野点头以对。

「对了……」

在最初与悠也相遇的时候……在JR横须贺线的电车内四目交接,并于教室内再次见到……到了暑假,因为爸爸的再婚而同住一个屋檐下……那恋爱的最初之始,荒野自己本身也是那样的小小孩,对于现在的荒野来说是难以置信的。荒野虽然觉得自己没有变,但的确是一点一点地变得像大人的模样了吧。

即便如此,当时的自己……

虽然年幼,却已经独当一面地谈了场恋爱吗?

就在那个如吊桥般摇摇晃晃摆荡的家里。

可是,悠也同样也是……

悠也那时同样也是小孩子啊。

她边想边望着悠也的侧脸。每当小船图样的团扇一挥动,便在脸上落下暗影,如此一来,使得宁静的眼眸和紧抿的嘴唇看起来更为成熟。

——时光飞逝流转。,

荒野又再次涌上一阵哆嗦。

就在快接近鹤冈八幡宫前,她和悠也走散了。

在被人群推挤着时,啊!腰带会松开——她一心注意着背后的情形,然而再拾起头已经不见少年了。

奇怪?荒野歪着头。

「悠也?喂——」

左转右转到处张望却都没看见人,散发淡紫色光芒的纸罩灯在街道两旁连绵成排,人们的脸庞也染上了那样的颜色,总觉得好像一群死人般面无表情。

没办法,她只好随着人潮走向神社之处。

「咦……江里华?喂——」

越过如死人般沉默无语的人群,她见到自己熟悉且最喜欢的脸庞,是田中江里华。褐色卷卷波浪秀发今天盘了起来,以许多的金色星形发簪装饰,闪耀着光泽的颈项让人心跳加速。与往常相比,江里华的表情亦显得闷沉,犹如与这群死人同化般的静穆。

「江里华?江里华?」

尽管高声呼唤,对方却听不见。

(奇怪……)

定睛一看,江里华身边有朋友在。蓬软的自然卷发编成松松的发辫,是一名个子娇小的女孩。尽管看不到脸,却似乎是相当地可爱。江里华和那陌生的女孩并肩缓步同行。荒野再一次出声呼唤,她忽然间像是意识到似地要回过头……却没有注意到荒野,那张亡灵般的空洞脸庞就这样转回去。

「江里华?」

随后便走入杂沓的人群之中,江里华和陌生女孩于是也不见了踪影。

纸罩灯依旧以仿佛从那个世界来的光线照着荒野。逐步接近神社,无法听清楚每一句话语,无数人们的阴沉嘈嚷越发强烈。荒野感觉像是在众人前行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一个不小心而踏入了那个世界一样,内心恐惧油然而生。

「悠也——江里华——」

人实在太多又晦暗,荒野开始感觉害怕。钟——爸爸——奈奈子——荒野就这样依依不舍似地呼唤起这世间的众人之名。

夏季庆典的夜晚,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拉近了距离。在不知道是祭拜什么的情况下,难得穿上了和服并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却不小心处在无法回到现实世界的生死关头。

在人潮的另一头,又彷佛再次看见——女帮佣晦暗的侧脸幻影。仿佛是方才呼唤的名字化为具体的形象显现一般。无论哪一张脸孔都相当恐怖,已经开始分不清楚谁是谁了。

荒野害怕地呼喊着。

「悠也——」

但是就连声音也被某处吞没。

「……」

啊……

终于来到神社里了。

这里有较为空旷的地区,荒野这才因能离开拥挤的人潮而松口气。刚刚她看见的江里华和陌生女孩手牵手打从眼前经过,荒野一面想着那女孩是谁,一面想开口叫唤。难得涂上护唇膏而染上淡淡桃色光泽的唇办,微微张开到一半时——

(……啊!)

就在江里华和女孩离开的另一头,她发现了自己一路寻找的悠也。

当他闪过人群脚步匆忙地疾走之时,浴衣的绑带就在他的背后沉重似地缓缓晃动。悠也站在桦树下,不知为何看起来比刚才还要高大,侧脸也更加地成熟,看起来俨然是一副大学生模样了。

注意到急急奔来的荒野后,他一瞬间怀念似地瞇起了眼睛微笑。微笑的方式也像大人一样。

「走散了呢。」

「恩……」

他轻声回答并低头俯视荒野。荒野不可思议地感觉到,那温柔的眼神就好像大人看顾着小孩一样。在这个奇妙的庆典之夜,荒野彷佛穿越时光遇见了年长好几岁成为大人的悠也……自己顿时变得相当地年幼,这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唯有桦树下没有其它人在,当两人准备离开时,悠也忽然间顿住了脚步。

他凝神注视着荒野。

(噗通!)

心脏急遽跳动,彷佛连自己都想间自己的心脏「奇怪,怎么了吗?」般地急遽突然。

悠也的手以轻柔的动作,静静伸向荒野触碰着她的发丝。那触碰的方式彷佛感觉舒服似地抚着,荒野尽管高兴却也因为晕眩般的感受而浑身僵硬。

指尖穿过黑发抚上了颈项。

颈部发烫。

心脏噗通噗通地鼓动。被喜欢的人如此碰触,内心深处于是有一把灰暗的火焰起而燃烧。

人潮所传来的喧嚣顿时变得清晰强烈。

「……我们走吧。」

悠也的声音突然像个孩子般响起。

再一会儿……尽管如此想着,荒野仍跳开似地从悠也身旁离开。

「啊、恩……」

荒野微微地点了点头。自己所发出的声音带着意想不到的浓烈哀愁,甚至连自己也都着实惊讶。

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为避免再走散,她和悠也手牵手一同走着。两人逛着庙会,有时看着长相怪异的面具笑着,或是为了要是买哪一个就要戴上而认真地挑选着。纵然是展露了笑容,然而荒野的内心却突然莫名地涌上痛楚,而悠也的脸庞却不知为何看起来比方才还要稚嫩。

分头回到家中,荒野在自己的房间内换下浴衣。想起今日的欢欣气氛,每个人在淡紫色光芒照耀下都宛如那个世界的住民一般,以及如此诡谲而绝望的氛围,还有几乎致使胸口发疼的不安……

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化为回忆被这件浴衣所吸收吗……荒野偏起了头。今天的记忆会和浴衣的花色一同,无论经过多少年都依旧会鲜明地浮现于脑海吧,荒野涌上诸如此类的想法。

解开盘发,拿下蝌蚪状的发簪。

这时,她忽然间想起江里华那金色星星发簪闪耀的背影。

啊,对了,那是在横滨的百货商店一起买的……

她离开房间前去洗澡。蓉子阿姨的声音从某处传来——

「荒野,洗完把水放掉喔。」

「好——」

听见声音高扬的话语,荒野深觉不可思议,究竟蓉子阿姨是身处哪里、又能将大家的动向看得多清楚呢?

噗——她整个人沉入热水里。

大概是因为要将水放掉的关系吧,荒野不守规矩地让头发泡进了水里。黑色发丝如妖怪似地散开来并不祥地摇动着,在那之下是十五岁的苍白裸体。荒野抱着膝盖,蜷缩起身体坐在浴池里。

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倾听。

啊……家里各处都充斥着蓉子阿姨的气息。

明明人就不在这里!

明明一直沉睡着!

融化在热水里的荒野,体内的女性亦从浴室经由走廊、和室房间缓缓流向家中,与蓉子阿姨的气息交混,在今夜彷佛逐渐融合同化。

尽管始终漩绕于这个家里,然而荒野所未知的那个东西,如今自荒野身体内衍生而出,将热水逐渐染得黏稠而漆黑。

(总觉得好讨厌啊……)

荒野对自己抱持着厌恶。

(讨厌……)

她在水里痛苦地扭动。

(讨厌、讨厌、讨厌……)

荒野不禁叹息。

「有没有想过妈妈是女人这件事情?……恩……没有。」

八月的尾声。

哇,暑假已经要结束了呀——目前正是深觉可惜,并且又热、空气又湿,如此教人难以忍受的季节。面对荒野若无其事的询问,汤川麻美以不同于以往的无力声音回答。

「咦——没有吗?」

荒野一副像是要昏倒般。

「没有没有。妈妈一直就是妈妈嘛,不过,说得也是喔……一想到这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就生下我和老哥时,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恩……呵呵呵,大概不太愿意去想吧。恩,说得也是,但果然还是觉得有点难以想象呢。」

麻美以几乎让荒野惊讶嘴巴居然能张那么开的模样,哈哈大笑着。面对迸发似的开朗,荒野感觉自己纠结的情绪被吹定了。

(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吶……)

不知为何语尾的语气像是武将说的话一样,对于麻美她有了不同的看法。

镰仓的傍晚湿热加剧,空气伴随着热度带来黏稠感,夏天的暑气让荒野等人的皮肤变得湿黏。从镰仓车站搭乘江之电过几站后,荒野只身来到麻美位于市营公寓五楼的家,进到清一色为粉红色的小孩房间。

今天江里华缺席。话说回来,荒野感觉和麻美两个人一同游玩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因为有男朋友和社团活动的关系,麻美在三人当中是最忙碌的一个。

可是今天……

「受不了每天每天都在外头跑步啦,十五岁的暑假可是只有一次呢,今天我要翘掉社团活动!」

她打电话给荒野如此宣称。

「我妈妈真的是老太婆呢——荒野妳们家的蓉子阿姨就很漂亮不是吗?好像很受欢迎,现在还是处在第一线呢,第一线!」

「第一线……应该吧,恩,说得也是。」.

「确实啦,那个人在家里的话我说不定也会觉得紧张,不过一聊也觉得没什么……来,这件给妳,荒野穿这件。」

「咦——要穿这件吗?」

「对,这件。」

麻美盘腿坐在散乱着玩偶的单人床上,朝盘腿而坐的荒野丢去一件轻柔的银色短衫。就在荒野接过缓缓飞来的衣服之时,门连敲都没敲就开启,麻美的妈妈走了进来。

「欢迎欢迎。来,这个蛋糕给妳。」

「妈妈,至少也要敲一下门吧!」

「我敲了喔。」

「才没有呢!」

麻美的妈妈对于女儿的牢骚毫不在意,将蛋糕和红茶排好后,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哇,荒野这么白皙真是可爱呢,好像杏仁豆腐一样。我们家麻美晒得有够黑的,最近却老是晚归,甚至还化妆。不过就算如此仍然是很黑,还叫她芝麻布丁呢,真是的。」麻美生气地说:

「我们在讲女人和女人之间的话题,妳快出去啦。」

「……女人和女人?呵,明明连屁股上的胎记都还没消呢。」

「早就消了啦!」

妈妈终于从房间离开,留下怅然的女儿和笑得身体弯成<字型的荒野在地上。

「……妳笑得太过火了吧。」

「我、我、我没有笑喔……啊,哈哈哈……」

「所以我就说,根本从那个人身上感觉不到什么女人的感觉。每天只觉得『拜托,请不要再管我了』。」

麻美边说边站起身,从衣橱里拿出迷你裙在镜子前比着。她突然间一脸严肃,使得荒野也赶忙收起笑意,并同样拿起接过的短衫摆在身体前端详。

今天会在这里碰头,是因为两人计划要穿着大人的服装在晚上外出游玩。虽然荒野毫无头绪,然而其实在江之岛有许多适合年轻人夏天前来游玩的景点,麻美因为最近交了个年纪较大的男朋友,于是对这类信息相当熟知。只见她不停从衣橱里拿出堂姊所给、看似女大学生穿的服饰,并在镜子前搭配着。

在经过一番苦思之后,终于决定好荒野穿淡蓝色上衣和从未尝试过的窄裙。麻美穿上三原色平口小可爱,大胆地露出晒黑的肩膀,裙子则是搭配迷你百褶款式。

尽管荒野所穿的衣服并无任何暴露之处,然而身体曲线毕露无遗,荒野完全被窄裙的威力所震慑。纵然不安地想着好像不太合适,但一穿上便与身材自然合贴,再穿上高跟鞋后就更是有模有样了。

两人一边左转右扭地望着镜子,如此简单就能变身成为大人呢,一边深深震撼于打扮的不可思议。高跟鞋的十公分让视野顿时有了剧烈的变化,就连房间里的景色都甚至教人讶异地不同。

(成年女性……还有男孩子他们看周围的环境是像这样子啊……)

荒野吓了一跳,有种至今都被蒙在鼓里的奇妙感受。

由于今天可靠的江里华不在,两人便自行依样画葫芦地试着化起妆来。十几岁的薄透肌肤一上了妆前饰底乳和粉底,瞬间就变得像大人一样厚重。麻美最近将眉毛修剪理细,因此还用眉笔仔细描绘出眉型。

口红则选用粉红色。

涂上睫毛膏强调出睫毛。

镜子里,乍然呈现梦幻国度般的大人世界。

「喔~喔~」

荒野发出呻吟,麻美也跟着——

「嘿嘿嘿~~」

以奇怪的声音害羞地笑着。

两人单手拿着高跟鞋,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客厅传来电视播报晚间新闻的声音,还有厨房的水声,以及有人翻阅报纸的声音。

在玄关处穿上高跟鞋,来到外头。

「噢!」

脚步一个不稳,两人赶忙抓住对方,又再次害羞地笑着,接着缓缓地走下阶梯以防摔倒。

一踏出到外头,才发现天色早已昏黄,夏末的潮湿夜晚降临。荒野闭上了眼睛。

远去的日光味道,与自己散发出化妆品的人工香味相混。

睁开眼睛,看见麻美已经率先走在自己前方数步,她于是慌忙从后方赶上。

麻美准备前往和男朋友常去的俱乐部,就在弯进好几个巷弄之后,该俱乐部孤零零地屹立于该处。从楼梯走下至杂居公寓地下一楼,转角平台处放着一张折迭椅,一副玩世不恭模样的大哥哥就坐在上头。付了钱后,荒野和麻美的手背被轻轻地盖上了印章。

「这样今天晚上就可以自由进出了。」

「咦……」

荒野不禁心生佩服,麻美于是朝她露出浅笑,彷佛在说这又没什么大不了。

俱乐部中一片昏暗,大音响播送着音乐。因为已经习惯待在安静的家里,让荒野有些惊慌。在吧台取用饮料,然后到空的座位坐下,麻美似乎已经来过好几回了。一名全身穿着黑色服饰,满身银色饰品喀啷喀啷地,貌似大学生而打扮夸张的大哥哥说:

「唉哟,今天很像大人喔。」

听见对方以不可思议的口吻这么说她,麻美则表示:

「是化妆和衣服的关系,另外还有心情上的转变吧。」

「哦……最后那句让人有点在意耶。咦?这个女生是谁?」

「朋友。」

夸张打扮的年长哥哥突然间凑近注视,荒野蓦地涨红了脸,并听见蓉子阿姨的声音于耳边复苏。(恶灵退散……)

用视线甚至跟不上的速度进入舞池,昏暗光线如洪水般袭来。荒野听不惯的重金属厌世乐曲充斥全场,让人晕头转向抓不着头绪;在音乐和灯光之间,蓉子阿姨的声音夹杂其中。

(恶灵退散……)

音乐。

灯光。

(恶灵退散……)

音乐。

灯光。

还有谁的娇声絮语。

蓉子阿姨的声音……

(恶恶恶灵……)

「呀哈哈哈哈!」

麻美发出高亢的愉快欢笑声。听着夸张打扮的大哥哥口沫横飞地说笑,她捧腹大笑。一位像是大哥哥女朋友且衣着暴露的大姊姊走近,并依偎着他。荒野见状又再次红了脸颊。

麻美滑进舞池,随着音乐跳起舞来,因社团活动所练就的好身材,在乐声与光线中如水中鱼般,显得十分美丽。

荒野觉得要自己在人前跳舞很难为情,她姑且先坐了下来。

(啊,想去厕所。在哪里呢……不管哪里都一闪一闪地,教人搞不清楚!)

在昏暗而尘埃满布的店里走着,她找到了厕所后打开漆黑的门。

才一开门,荒野便宛如被无形拳头给当头击中的拳击手般往后一仰。

里头各有一间男女生厕所,在男厕前,刚刚那位夸张打扮的大哥哥和一个女人正抱在一起热吻。

大哥哥的指尖一边挑弄着该名女性的波浪长发,一边望着荒野这边。唇瓣上仍旧贴着另一方的唇瓣,唯有眼睛恶作剧似地勾起笑意。

女人有着小麦色肌肤,身着长裙,并不是刚刚在座位与他谈笑的恋人。

(这个大哥哥到处招惹!好像蝴蝶一样……真讨厌!)

荒野快步冲进了女厕里。

走在回家的路上。

麻美跳舞跳累了,「穿高跟鞋实在太辛苦了,我觉得没办法每天都穿……」一边如此嘟嘟囔囔地说道,一边搭着荒野的肩膀慢慢走。刚才明明还那么开心的,现在却竟然没什么精神,在荒野的支撑下踉呛走着的模样,就像是在所谓大人之夜的战争中,悲惨落败的残兵一样。对荒野来说,这晚则是音乐、漆黑、光线和酒精,以及由灯光照亮的不可思议夜晚,其中大哥哥、大姊姊的身影……

(总觉得是荒野不明白的世界……)

荒野歪起了头。

(应该算是开心吧……应该……)

夜路的宁静终于沉滞安定地涌现。

「对了……」

麻美走到一半突然嚷着「咦……脚好痛!」接着竟然赤着脚,两手甩着高跟鞋往前走,荒野自己也没办法好好走,只能一面摇摇晃晃地走一面问她:

「我突然想起来,关于前一阵子在鹤冈八幡宫的庆典。」

「啊,荒野也有去啊?我也和男朋友一起去了……今年人相当多呢。因为当地人和观光客都去参加了嘛。」

「恩。啊?原来麻美也有去啊……我是想说,我好像有看到江里华,可是她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子两人走在一块儿,所以想知道那是谁……」

「绑着辫子、个子小小的吗?」

明明半接近自言自语似地低声描述,麻美却轻松地就给出答案,荒野讶异地停住脚步。

月亮微微下斜,路径开始变得昏暗。麻美又继续疾步向前走,荒野也再次踏出步伐。

「妳知道?她是谁?」

「……我猜是隔壁女子高中的人。」

「咦……她在其它高中也有朋友啊,怎么都不晓得呢。」

「恩……」

麻美头也不回地应着。

「说不定会变成女朋友呢,不过还不晓得啦。」

「咦?」

「江里华也是有很多难题的,荒野也是吧,都是一样的。」

荒野沉默以对。

麻美此时忽然伫足,等着荒野跟上。「我们从国中开始就是朋友了,我们一直都陪伴在她身边,这种事根本就没什么,『陪在我身旁,试着了解我喔』如果她可以这样对我们说的话,会不会比较轻松一点呢?」她佯装若无其事地低声说着。

「恩……」

「咦,吃醋了吗?」

「才不是!」

「那就好。」

「……只是觉得……怎么说呢,有点寂寞。」

又再次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从相遇的那刻开始,从那样年幼的季节开始至今已经过了三年,每次季节的流动,荒野等人便像是万花筒滚滚的景象般有所转变。而如今,那个时候的自己简直就像是另外一个人一样,她为着这样的感受而愣怔。

「可不能说什么寂寞之类的喔,江里华一定也是一直在考虑着。最后的结果……她有喜欢的人,而对方也喜欢江里华,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这一步呢。」

「恩……」

「不可以告诉学校的人喔,绝对要保密喔!」

「恩,绝对不说。」

荒野点头。

总觉得已经撑不下去,荒野也没规矩地脱下了高跟鞋,开始赤脚在柏油路上走着,麻美看她那样,明明自己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却仍嗤嗤窃笑着。

两人光着脚丫子,不知何时已手牵着手一同向前走。

没有相牵的手则抓着一双高跟鞋摇晃。

白色光线自悬挂在电线杆上的电灯洒落而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无依凭似地怱左怱右如钟摆般缓缓晃动。

一回到家,才踏进玄关处,悠也的低沉声音如洪水般在整个走廊拍击满溢。疑惑地抬头一看,原来他坐在走廊上,背靠墙壁,一手拿着话筒不知在热切谈着什么。

低沉的声音听似愉快,荒野才在想不晓得在说什么,听不懂呢,就察觉内容尽是外国人的名字。看来是与同好在聊爵士乐,只见他正投入地谈着关于如何取得已经绝版的唱片一事。

「……我回来了。」

这句招呼语怎么好像带有些许反抗意味,荒野边如此想边小声地说着。悠也拾起头刺眼似地瞇细了眼睛。

他一手按住话筒说:

「回来啦。」

「恩。」

因为看见玄关处有双没见过的皮鞋规矩地摆好,荒野于是问「咦?有客人吗?」,悠也便再度遮住话筒表示:

「编辑。」

「喔喔,恩。」

「说肚子饿了。」

「恩。咦?肚子饿了?」

「妈不在,去厨房看过但也不知道怎么办。告诉对方有面包可以吃,对方却露出迷路小狗的表情。」

「哦~~」

荒野点点头,脱下了鞋子。

尽管身穿平常的服装,不过脸上仍化着妆,因此当她走过时,悠也便浮现一脸疑惑的表情仰头望着荒野。荒野的脸色不知为何比往常还要忧郁,并悄悄探看着走廊深处。

走廊最尽头,就在爸爸工作的房间前,由于夏日暑气充塞,尽管是夜晚却仍蒸腾闷热的走廊一角,有位见过的大哥跪坐于该处,他今天同样打着大圆点花样的领带。就是前一阵子在爱情小说颁奖会场上,出声问自己「妳在找谁吗?」的那位腰枝纤细并散发温柔气息的大哥。

是爸爸的责任编辑吗?荒野边思考着并出声说:

「欢迎您来。」

那位大哥吓地抖了一下,接着刺眼似地抬头看向荒野。

「啊,小姐,打扰了。当然我也不是愿意上门打扰,不过因为老师的稿件一直还没完成,所以没办法……」

这并不是对荒野说,而是以相当响亮的声音强调,希望传到关在工作房间不出来的爸爸耳朵里。

下一秒,因为听见对方肚子发出了咕噜的叫声——

「不好意思,如果还没有吃晚餐的话,我做些……」

「好的,请不用太在意,麻烦妳随便做点东西。因为一直坐在这里,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吃。」

对方又再次拉高声调。「你很吵耶!」工作的房间传来爸爸不悦的声音。

因为编辑大哥刺眼却又愉快似地抬头看着自己,荒野顿时变得焦躁而迅速进到厨房里。听见悠也的声音依旧从玄关处传来,蓉子阿姨似乎是不在,荒野的感应器连结不到妈妈或者是钟。

她们人在哪里……自己并不清楚,感应器只有在家中才有作用。

厨房一片安静,透过为通风良好而敞开的纱窗,刚好可以将青色月亮看得一清二楚。荒野打开冰箱,将手伸向一包鳕鱼卵,将解冻的鳕鱼子拿出来,同时还准备了奶油及海苔。用大锅子将水煮沸,在等待水煮开的时间去到盥洗室,用蓉子阿姨的卸妆乳将妆容卸掉。用粉底让自己变身为如二十岁的厚重肌肤,一下子便回复到十五岁的淡淡粉红。薄嫩肌肤上毫无任何斑点沾染,然而荒野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她从没想过这样的桃色肌肤有天终将不再,所以也不怎么照镜子。

水滚的沸腾声传至,她连忙赶回厨房。

将意大利面丢下水煮,并在小盘子里做些沙拉。在煮好的意大利面上加入鲤鱼子、奶油和胡椒盐,接着再洒上细碎海苔后便告完成。

将餐点置于拖盘,步上走廊。方才跪坐在走廊一角的大哥,因耐不住闷热而将圆点领带松开,一副邋遢的模样随便坐在地上看着文库本。在看什么呢?荒野偏着头试图想一窥究竟,然而书本外由书店的封纸包覆起,因而看不出来是什么书。「宵夜……」荒野如此低语,那位大哥从书本中拾起头说:

「奇怪,是小孩子?」

「真失礼呢!突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可是刚刚的模样看起来还相当成熟,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了。什么嘛,原来是小孩子啊,枉费我还心跳加速了呢。」

没来由地觉得怒火中烧,荒野因而简短地说明自己刚刚有化妆。编辑大哥将文库本放在走廊上,开始吃起鲤鱼子意大利面。他一边用叉子卷着面条一边说:

「再成熟一点的话,其实就是一个令人喜爱的女性了,现在这样有点可惜。」

「这样啊……」

尽管想要快点从这里离开,但对方看起来相当无聊的样子,只好坐下来陪对方聊天。荒野伸手拿起放置在一旁的文库本,「这是哪一本书?」她问着,编辑大哥于是悄声表示:

「《流浪者》。」

「喔,那本悠也……哥哥的房间也有。」

「我不久之前是待在时尚杂志编辑部,才刚调过来文艺编辑部,其实不太了解小说。女性主管还推荐我看这本,因为内容比较简单,要我从这本开始看。」

「……有趣吗?」

「虽然只是作家因为走失的猫而忧郁,虽然只是这样,却相当地有趣。恩,有趣。」

「哦……」

「啊,真是的,很抱歉迟迟没打招呼,我——是出版社的……」

见他一边咀嚼着意大利面一边单手看似随便地递来名片,荒野于是像只饶富趣味的猫般探头看着。

(啊……)

这个编辑部她有印象,是那个戴假睫毛的女人一直待着的部门。原来那个人辞职之后,接手的是这位编辑大哥啊,荒野于是明白了情况。

一抬起头,两人瞬间对上了视线。编辑大哥明白到,荒野清楚自己晓得父亲和那个女人的事情。因为见他瞇细了眼睛,像是什么事情的共犯般露出了浅笑,荒野突然间闪过一个念头,这位大哥虽然一副傻气模样,但说不定是个有点坏的家伙。

荒野什么都没说。

工作室中有道微弱的……啪兹一声……似乎是爸爸一个人对着棋盘下棋的不安声响传出。悠也愉快的说话声自走廊前方传来。荒野站起身,「请慢用。」如此喃喃说完后转身离开。

接着——

「唉呀,我还真想早点回去。」

听来不满的声音从背后追击而来……

暑假的尾声。

莲花已满园盛开,紫薇树亦彷佛挂满装饰品般摇曳着华美的花瓣。蝉鸣声与铃虫唧叫交杂,夏天残余的暑气就要散尽。

江里华异常吞吞吐吐地说着「我可能……有话…想说……」如此邀她们出去,荒野顿时明白过来,自己也跟着在犹豫踌躇的心情下出门。

在镰仓江里华家附近一间不为人知的餐饮店,由娇小的老婆婆独自经营着,只要一进到柜台里头,就只看得见老婆婆那已全白的头顶。不管是咖啡欧蕾或可可奶都是绝赞好味;尤其是夏天,冰香蕉奶茶更是紧紧抓住荒野一行人的心。

「欢迎。」

一进到店内,江里华已经坐在角落处。由于看见旁边坐着的是夏季庆典当天见到的可爱辫子女孩,荒野无力地微笑并心想,那景象果然不是幻觉。

「这是我国中到现在的好朋友,山野内同学。而这位是……」

「妳好,我是山野内。」因为被介绍了,荒野于是如此打着招呼。

这一天始终没有办法多说些什么。尽管那女孩以嫉妒而刺眼似的奇怪目光抬头看着荒野,然而谈话时却什么都没说。而荒野也没有文,只是聊着江里华国中时候的事情,和其实暗地里有地下秘密组织的事。

对了,说到关于组织的事情,江里华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

「咦?那是什么啊?骗人的吧,荒野妳真是的!」

「这不是骗妳的喔。那种组织真的存在,像国二时去新春参拜的时候也是,远远就看得到江里华拉拉队了,不是吗?」

「我不相信,我从来都不知道嘛……」

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荒野顿时涌上怀念之情。有喔,真的、真的——荒野边说边呼出苦涩的叹息。

闭上眼睛,就可以感觉仿佛回到那个时候。

然而一睁开眼,未来则正在靠近。

江里华比那个时候还要像个大人,身边还有个可爱的女朋友陪同,然而送来的冰香蕉奶茶滋味却明明一点都没有改变。荒野喝了一口,再次闭起眼睛。

十五岁。

高中一年级。

再两年半后毕业,大家便会如同爆发般四散开来……

这里是爆炸中心地区。

暑假的尾声。

荒野一手拿着吸管搅动,同时一头栽进种种思绪中。

暑假一结束,一时之间所有事情都变得紧凑了起来。

今年夏天所残余的暑气炽烈,即便时节进入九月,蝉鸣依旧持续发狂似地响着再顿时止息。教室里充塞使人烦躁的闷热暑气,由于所有人都已经受够了夏天——

「好热、好热!」

全都如此拼命抱怨着。

老师边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边高声说着「现在发志愿调查表下去喔。」虽然才高中一年级,但是得让要升学的孩子,将梦想中的校园生活与现实中的偏差数据值相连结,早一点决定好自己的未来出路才行,而要出社会工作的孩子也是一样。

三方面谈是由蓉子阿姨来参加。荒野仍旧茫茫然地过着日子,对于要升学还是要工作丝毫没有头绪,然而蓉子阿姨却热切地表示:

「念这里不错喔。」

她指名自己毕业于京都的短大。

可是荒野并不想离开家乡,她喜欢镰仓,山野内家那宽大而老旧的宅邸,至今仍将粗野的少女包覆于其中并保护着。

就在她时而拿自动铅笔开玩笑地乱写,时而叹着气之时,砰咚!一道轻巧的触感传来,脑袋被一个纸团打中。回过头,是做出好球姿势的江里华刚丢过来的。两人眼神交会,荒野于是点点头打开了纸团来看。(写了什么?)

荒野盯着手边的调查表,在「第二心愿」处以几乎要看不见的字迹随便写着「不想长大」,自己看了也顿时颓丧起来。

(我不晓得要写什么,总之得先谈谈。)

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后如此写着,再揉成团状丢回去。由于荒野的臂力没有那么强,纸团因而直接打在江里华前方的男学生睑上。如果是国中的时候,对方一定是马上站起来并擅自打开纸团大声念出内容,但这年纪果然已经是大人;男学生的侧脸带着一丝紧张,但同时又有些麻烦似地交给了江里华后,注意力又再次转回调查表上。

导师时间一结束,江里华随即冲了过来。

「来谈谈,来谈谈。」

她边说边莫名愉快地在荒野面前摇动着身体。明明外表是那么成熟像大人一样,然而行为举止却像个孩子似地。

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当大学生。」

「短大?还是四年制大学?可是不管是哪一个,毕业后都是要找工作的。」

「粉领族。」

「啊,这个适合。」

「医生?」

「好怪!」

「说得也是……开服装店、百货商行、新娘、妈妈、变成婆婆,然后老太婆……」

「也太快了!」

彼此谈笑着且越说越不正经,两人跌跌撞撞地在路上奔跑着直到车站。

回到家,荒野将志愿调查表摊开在书桌上。虽然再两年半后,就有很多人要离开土生土长的城镇去到外地,可是荒野还是很希望自己能在这里升学。

她从外廊进到主屋想要和蓉子阿姨谈谈,不过蓉子阿姨正在厨房里忙着不知在煮什么。仍旧是充满女人味的侧脸,尽管有魅力却隐约带着凶恶,让荒野觉得难以开口。望向走廊,打着圆点领带的大哥今天同样跪坐在角落,茫然地发着呆。

「啊,午安。」

「恩?啊,妳好,午安……」

看到一半的书就这么搁在膝盖上,编辑大哥爱理不理地打着招呼。

「对了,上次提到的那本书我已经看完了,就是……《流浪者)。」

「喔……」

荒野当场坐下来和他聊着,并悄声问道:

「爸爸的稿子一直出不来吗?」

「恩。不过,大家都说一向都是如此,只能像这样等着。听说主角的蓝本似乎就是我们上一任责任编辑的样子……」

「喔……」

荒野低下头。

「说是快完成了。」

「这样啊……」

「不过作家还真是可怕,不晓得为什么得写这么多字呢。」

荒野偏着头,稍微讲了一点关于过去曾从悠也那里听说过所谓艺术渴求者的事,编辑大哥皱起了脸,目光稍微扫向厨房那边。

「但是,这样不是很可怜吗?」

「……」

「可怜是可怜,不过对男女世俗之事也很有兴趣就是了。哈哈,这方面也是很恣意妄为呢。」

荒野没有露出任何笑容,只是静静地起身离开。编辑大哥则再次拿起书本。

偷偷望向厨房,蓉子阿姨就在里头。还是一样带着恐怖而美丽的脸庞,哔哔啵啵地煮着菜肴,锅中彷佛塞满了男女世俗的哀怜。明明是夏天,荒野的背脊却蓦地窜起了寒颤。

哔哔啵啵。

哔哔啵啵。

可怜和不愉快藉由美丽女性的手丢下锅,男女世俗之事在大火之下被烧干。

荒野在离开厨房的同时,编辑大哥悠然站起身。还以为他是要去厕所,却是朝向厨房,毫不在意里头坐镇着不愉快的聚合体,径自将头探入说:

「哇,好香的味道呢。」

「是吗……」

「恩,所以现在心情变得比较温和一点了。」

荒野听见他以奇怪的友善口吻攀谈。

蓉子阿姨没有响应,然而浓稠的某物却越发深浓,无论去到家中何处都让人感觉闷窒难受,荒野于是暂时前往庭院避难去了。

九月一过,就要换上冬季制服了。

在志愿调查表填上两间在地的短大校名后交出,接下来就只等三方面谈。蓝绿色领结随着厚重的冬季水手服晃动,荒野朝学校前进。

秋意没来由地显得有些寂寥。

荒野抵达教室后呼出一大口气。奇怪?突然觉得制服裙的腰线部分宽松了一些,她不禁检查了好几次。

江里华走近问道:

「怎么了?钩扣掉了吗?我这里有缝纫包喔。」

「没有,不是那样的……奇怪,我是变瘦了啊。」

感觉腰围松垮垮,裙子要掉不掉地。

江里华摇摇头说:

「没有变瘦喔。」

她这么一说,荒野顿时颓丧地垂下头。

「也不用讲得这么明白吧!」

「因为每天都在看嘛,如果瘦了我就会知道的。啊、恩……」

「怎么样?」

「我想大概啊……」

正当江里华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班导师进到教室里。「早,要赶快来决定好运动会的人选啰!班级干部,上来吧。」因为导师这么说,戴着眼镜一副资优生模样的男女同学纷纷「是」、「是」地应声,并站起来走向讲台。

啊!运动会啊……荒野顿时忧郁地转回前方。江里华也踩着啪哒啪哒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荒野实在不怎么喜欢运动,因为她很讨厌自己一跑起来胸部便剧烈摇晃。男生们虽然不会像国中时期那样调侃起哄,最近却是发生会默默地吞着口水紧盯自己的情况。荒野不喜欢被人盯着瞧,她觉得安分待在角落似乎是再好不过了。

在自愿参加和他人推举的情况下,短距离、中距离和接力赛一一决定好了参赛人员。荒野低着头,一边烦恼着参加哪个项目最好,一边想要举手,却又老是没办法举起来,最后只是频频地叹着气。

「心愿调查表?早就已经交出去了喔。」

接着是上体育课。

在操场一旁的组合屋更衣室内,大家以熟悉的动作换着体育服——深红色的运动服及白色运动鞋。在只有女生的空间内,声音比往常更高亢,无论是交谈或是嗤笑声都相当大声而刺耳。今天才刚换穿的厚重冬季制服,散发着刚从衣橱拿出来、那如满布尘埃般谧静而冷淡的独特气味。

荒野从头套下体育服的上衣,然后再将里面穿着的柔软卫生衣脱掉——由于是如此麻烦的换衣服方式,所以得耗掉不少时间。嘿咻嘿咻地与例行之事奋战时,江里华一边伸手从背后帮忙一边说:

「我想做美容的工作,所以想去专门学校呢。」

「咦?是这样啊?」

「想做像指甲彩绘或是美容护肤课程那一类的,不过要选那一个我还完全没有头绪……而且,我们家很多兄弟,我想要早点离家独立。啊,如果可以的话,真想一个人住呢。」

「哦……」

「麻美她不是可以靠体育推荐入学嘛,那荒野妳呢?」

「就只是想待在这里,其它还没有想到。」

好不容易终于将卫生衣从运动衫下拉出,并将卫生衣整齐折好。由于江里华干脆地脱下了衣服并利落地换上,所以早就已经是一身运动服的模样了,卷卷的波浪长发则以红色橡皮圈束起。一边照着镜子一边将发丝分成两束,收拢于耳下,然后拿梳子将浏海梳理整齐。

荒野低着头说:

「真快,已经到了那个时间。」

「咦?恩,妳看,大家都去到操场了。」

「不是的……我是说已经在考虑要升学或工作等等。」

「毕竟是高中生嘛,再茫然迷糊下去就来不及啰。」

「嗯……」

荒野试着闭上眼睛,思索整个城镇中满满的大人身影。

身穿西装和皮鞋并带着公文包的人们是在公司上班的人,但不晓得是什么公司。而常去的兔馒头店的姊姊,则因为那间店是她的老家,将来准备要继承而在里头帮忙,一心忙着开发新产品并不作他想(最近,身为常客且对口味很挑剔的荒野和江里华,总是一直被她当作新口味的试验对象。)

爸爸是小说作家,蓉子阿姨原本则是在眼镜行工作。还有搭电车的话就会有司机,话说回来老师也是一种职业。

所谓的世界,是由工作的大人们和极少数除此之外的人(像是小孩,或是学生,还有其它人……)所构成。使这世界运转的巨大手掌,是由那些在上班的无数、无名且努力的大人们所组织而起。

荒野也终于进入那样的洪流中,准备要成为某一种人。从只是一个小孩子、学生,转变为影响这世界、从事某个工作的大人们的其中一员。

江里华终于整理好浏海,「走吧。啊,妳看看,大家已经在排队了。」荒野闻言便点点头。自己无论做什么好像都会被抛在后头,荒野为此感到不可思议,她恩地应声点头后,拉起运动服胸前拉炼的同时又叹了口气。

江里华转过头说:

「喂,荒野。」

「恩?」

「妳不是变瘦了喔。」

「真是的,我已经知道了嘛。」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妳的体型在转变,腰间变细了。」

「……咦?」

荒野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部。

然而却因为胸部的阻挠而看不见。

「就是从直条条的小朋友身材转变为腰线紧实的大人体型啊,刚刚我从后面看来,妳的腰部变成像是这样的形状。」

江里华一面走出更衣室,一面用两手比出凹陷的感觉。

「所以冬季制服的腰围才会变得宽松呀。请蓉子阿姨帮妳改过吧?毕竟制服才刚做好,而且再穿也只有两年半的时间,再特地做一件的话太浪费了嘛。」

「恩……」

心智在原地踏步,相反地,唯有身体却像是擅自搭乘时光机,伴随着咻咻声正逐渐转变似地,荒野为此深觉不甘。

由于体育课是男女分开,所以她们会与别班的女同学一起上课。今天的体育课是荒野不擅长,甚至毫无兴趣的足球比赛。体育课的英雄汤川麻美策动一双长脚运球,看见麻美比往常更加有冲劲,展现强而有力、细腻且异于常人的脚步动作,荒野等人于是停下了脚步。

「麻美!真帅气!」

「好厉害!好厉害!」

不知不觉便举起了双手,抑或是跳起来为她加油,而老师也一派悠哉地说:

「汤川有够厉害的,这么有活力真棒!」

同样挽着双手观看比赛。

曾几何时就连男生的比赛也暂停,男孩子们目瞪口呆似地看着麻美说:

「汤川不管哪一种体育活动都很拿手耶,这样的运动会真是令人期待呢。」

听见他们那样的低语,荒野于是瞇起眼睛微笑。

(荒野就全力去加油吧……不过,麻美真的好厉害。)

和江里华站在一块儿,两人的脑袋一同往右倾,目光久久追逐着如同施了魔法般舞动的足球和麻美。

那一天。

荒野回到家之后发现蓉子阿姨不在。

从主屋的玄关进到家里,荒野心想着先让蓉子阿姨看看自己穿冬季制服的情况,同时寻找着继母的身影。运转着感应器,搜寻妈妈和年幼女儿两人的气息,然而今天都不在。到处都找不到蓉子阿姨或是钟,也没见到编辑人员。最近爸爸似乎是相当地忙碌,电话或访客都络绎不绝地涌来。记者身分的人带着摄影师一同前来,间了爸爸许多问题,也常有在录音机收录前聊了很多,或是拍了很多照片等等的情况。

可是,今天并没有那样的喧嚣,一点家人的气息都没有。

荒野的感应器无法得知爸爸在不在家,因此她蹑手蹑脚地去到爸爸工作的房间,悄悄开启有幅水墨绘画如诅咒般强烈跃现于其上的老旧拉门。

「不要来吵我。」

……声音低沉。

爸爸正在工作,带着恶鬼般的面容朝向书桌。一面对镜头就微笑,那羞涩而隐约带点孤独感、彷佛随时会消失的年老的昔日美丽青年容貌,如今彷佛让人想怒骂诈欺般完全消失不见,存在于该处的,就只有一径书写的自私侧脸而已。

现在正在写些什么呢?

钢笔发出流畅的沙沙书写声,那是自私的声音。即便如此仍是写着,继续书写着发出诅咒之声。犹如受到无声的激情所驱使,那声音没有中断过,就连踌躇似的瞬间停歇也没有,只是不停地持续写着。像是应当在这世上留下字句般,手的动作终于跟上了一样。

简直就像是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的速度。

渴求的艺术。

关上那扇拉门,荒野在走廊上步行。没有人在,今天没有人在的情况几乎要教人恐惧。宽大、老旧的斜倾之家,也就是山野内家,是正庆的祖父在很久以前所建立的家。而现在那个家里,只有受不安影响的十五岁荒野及不是父亲、也不是男人的一只蜻蜓正飘荡于其中。

没有人在的家里,小孩子一个人像是被丢弃一样,荒野的背脊蓦地窜起了寒冷。

由于蓉子阿姨不在,她只好从客厅的橱柜抽屉中拿出针线及剪刀,拿着这些去到走廊。滑行般地在走廊上奔走,充斥家里的沉苦气息如影随形似地追在荒野的背后。

荒野冲进了自己的房间,一把关起拉门后才松了口气。

将制服裙的钩扣拆下,用针线重新密密地缝好。虽然是紧急处理措施,但总比担心裙子掉下来要好。

接着用衣架将制服挂起。

荒野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制服。

脑海中浮现出上国中时,最初穿着这样的制服搭电车的记忆。穿不惯水手服,对于自己似乎突然长大而感到不安,可是却对如此的自己感到骄傲。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呢,荒野当时拥有这样的自负。

从那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

再两年多一些的时间,她也要与这件制服说再见了。看似漫长的一段时光,却又像是一眨眼般。

然而只要穿过一次,,心情便彷佛自此之后永远都像是穿着水手服的女学生……

曾几何时,就连体型也已不合身,在惊愕的瞬间又被更推进大人的空间一点了。

这么一想便开始莫名地因模糊的未来而不安,甚至不知为何突然可以理解蓉子阿姨过去曾是内向少女一事。好像永远都会存在的高耸藩篱,忽然间就不见了。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她开始急遽感觉到那像是同样是以女人的身分在对话一般……

(不在……究竟是去哪里了呢?)

荒野躺卧在地上,闭起了眼睛。

如此一来,她全身都能感觉到,那现在没有任何人在、唯有自己和蜻蜓的百年老家颤抖般的孤独。

从这一天起,蓉子阿姨就没有再回来。

钟也是。

如果是爸爸突然离开家门,即便两、三天没有回来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只会抱持着「总是会再回来」的心情等待。

可是蓉子阿姨身为一名女性,无论何时都待在家里,以「这里是我的地盘」似的姿态堂堂坐镇于家中,打从一开始来到这里就如此了。所以对荒野来说,心里的感觉好像是走丢的家猫不知去到哪里了一样。

爸爸什么都没有说。

每当从学校放学回来,荒野便会小心翼翼地经过主屋玄关,低头俯视水泥地区块。看不见蓉子阿姨从怀了钟后便常穿的平底鞋,「奇怪,今天也没有回来呢。」荒野心想着。安静地做好了饭菜,放在爸爸工作的房间外,自己也来到客厅的矮脚桌前坐下,一个人用餐。

在这个家里过去先是有女帮佣,接着是蓉子阿姨,然后再来是钟的到来;因此尽管爸爸始终埋首于工作,她也从不曾一个人孤伶伶地用餐。一片沉静的家,简直就像是失去生命的废弃房舍。没有女人在的家竟是如此地寂寞啊,荒野感到惊讶。

大约是过了三、四天之后,越来越多通来自东京的出版社打来的电话。大批表情严肃、一副了不起模样的年迈大叔们来到家中,在爸爸的房间内低声交谈。荒野正思考在谈什么之时便听见:

「老师啊,基本上不紧紧抓住夫人的尾巴是不行的啊。」

她听见熟悉的总编辑豁出去似的语气,接着是爸爸听来不悦的声音。

「你说,妻子有尾巴这种东西吗?笨蛋。」

「笨蛋是什么意思啊,老师。」

看来是为蓉子阿姨的事情在争执,荒野反射性地竖起耳朵注意听。男人们接着又小声商谈了许多事情,却是没有一个结论,只是恩——地沉吟着。

蓉子小姐大概是离家出走了,不过毕竟带着孩子也不可能去太远的地方,应该不是和孩子就这么两个人离开,似乎是有其它人同行。由于大叔兀自惶恐羞愧的模样,荒野因而在边仔细听边消化这些情报之时,便明白到事那位大叔的部下陪同离开的。

厨房传来水煮沸的声音,打断了荒野的凝神细听。将泡好的茶端至工作房间,大叔等人同时抬起头,同情似地皱起脸仰头看向荒野。

「总而言之啊……」

山野内正庆一脸麻烦地边打着呵欠边说话。

所有人全扭过肩膀凝视那张脸。

「要是让她死了我会很困扰的,就随她去吧。」

「话是、是这么说的吗,老师,可是……」

「毕竟是男人和女人,玩够了就会回来的。」

「可是……」

「蓉子她……那个人只是不满于继续现在的情况而已吧。」

「那个男的好像是认真的喔。」

「因为还年轻嘛。」

「可是蓉子已经不年轻了。」

嘲笑似地这么说完后,伸手拿起随意摆放在书桌旁书架上的自己的著作——《泪桥》,没什么兴趣地快速翻阅着并说:

「不满足吗……女人啊……」

爸爸如此喃喃说着,并撑着脸颊闭上眼。

夜里当天。

莫名地担心起爸爸一个人独处,荒野一直在外廊待到逼近就寝时间才离开。坐在敞开的外廊上,秋虫时而像是生命差不多要结束似地发出虚弱的鸣叫,时而又安静下来地如此反复着。每当风一吹过,庭院经园丁整理过的树木便缓缓摇动并发出悄然的声音。到了夜晚果然是会觉得寒冷,荒野一个人自言自语着,对了,今年也得拿出火盆来才行。

从工作房间传出的微弱钢笔书写声倏然停止,才刚注意到,拉门便缓缓开启,爸爸走了出来。

傍晚,与在编辑们面前十分强硬之时简直判若两人的爸爸,以一副颓丧消沉的模样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走来。在荒野面前站定,邋遢地靠着柱子说:

「我竟然让太太逃走了呢。」

「……蓉子阿姨去哪里了?就连钟也一起带走了……」

「好像就在附近而已,似乎是跟曾来过家里的一个无聊男人一起去了某个地方。如果去接她的话是会回来的吧,可是我觉得太麻烦了。」

苍白的黯淡月光落在苍翠庭院里,他瞄了瞄该处说:

「发生像这种事情,突然变得很麻烦呢。」

「怎么这么说,爸爸。」

他的身体就这么靠着梁柱往下滑到地板,当场瘫坐于地。疲倦似地瞇起了眼睛,眼睛下方因而泛出许多皱纹,爸爸看起来瞬间像是老了好几岁。荒野低头俯视那张侧脸,同时发现原来大人也会有如此疲惫的脸啊。仰望他们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发现这种事的。大人有时候也是像这么软弱的生物呢,荒野内心于是涌上了恐惧。

「为什么……」

荒野喃喃地说。

荒野回想起很久之前蓉子阿姨来到这个家时,还曾经强烈地表示「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喔。」还有自此之后,蓉子阿姨就一个人在这个家里努力着的事情。

从不像是会因为一点小事,便轻易放弃并离开的那位女性却……

「应该会回来吧……」

那样呢喃着的爸爸闭上了眼睛,有些花白的长长浏海在脸上留下了阴影。

「唔……谁晓得呢……」

受伤似的声音颤抖地低语。

望着那张打从心底感到疲惫的脸,荒野皱起了眉说:

「会感冒喔。」

由于爸爸没有回答,荒野便拿来毯子从上方替他盖起。

接着她怱然抬头望着夜空,缺了半边的青白色月亮,异常颓软无力地悬挂在深蓝天空中。

果然如同所预期的,运动会在隔壁班欢腾热烈的气氛中结束。气温也顿时倏然下降,秋意也转而深浓。

在告知有三方面谈一事后,居然变成是由爸爸要来学校参加。由于一直以来都是交由蓉子阿姨处理,导致荒野也莫名地紧张。

班导师好几次佩服地说着「哇……是作家啊……」并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由于爸爸很会做表面工夫,现在更是以在家所看不见的和蔼可亲极力微笑着。

「虽然她表示要上短大,不过就成绩方面来看的话怎么样呢?」

「哦,我想她要上这所学校是没有问题的,接下来从现在开始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不要逃避好好念书就可以。山野内,妳老是在发呆要多注意一点啊,周遭的同学可是都很努力的喔。」

「是。」

荒野无精打采地点头回应。

会谈很快地就结束了,两人一同来到走廊。居然和爸爸一起待在学校里,荒野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无论是在走廊等待要接着进去的亲子,还是从楼梯下来擦身而过的同年级学生,大家都用「喔,是他。」的眼神望着爸爸。爸爸的状态很好,不管对谁都笑盈盈地回应。

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太太正逃离自己的人,身上带有天生的开朗与兴味索然的样子。

没写小说时的爸爸,脑筋根本是一片空白,即便微笑以对,也看得出来他完全没有思考任何事。荒野一边和爸爸走着一边觉得焦虑不安,她纳闷地想着这个人虽然是爸爸,却无论何时都像是某种东西的空壳一样。

秋意又更加深了。

与「很快就会回来了吧」的粗率预测相反,蓉子阿姨实在过太久都没有回来,荒野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纵然全部的家务事都有做,然而因为也还要去学校,荒野逐渐没有办法将和室房间及走廊全打扫干净,最后便怠慢荒废了。尽管有谈到要不要联络家务管理妇女协会的人来打扫,但荒野想到如果蓉子阿姨回来的话,想必不愿意看见继母以外的女人插手厨房的事。

「不用了,荒野做就好。」

「咦,为什么?」

「……反正就是这样。我才不要告诉爸爸。」

荒野以对大人有些轻蔑、过去从不会出现的语调回答。

「我说妳啊……」

爸爸单手拿着钢笔,带着浅笑回望女儿。荒野则是冷漠以对。

有时候,荒野周末会在镰仓或东京和悠也见面。逐渐习惯而越来越有默契的约会活动,当然也受到这件事的影响。

悠也以简短而略带孩子气的口吻说:

「这是老妈的决定,正庆当然有自己的作法。」

然后就没再说什么。除此之外,只告诉她爸爸有一次打电话过去叫他不用担心升学的事。

「说要我好好专心念书。」

「咦……爸爸会说那种话啊。」

「要不要拍照?我跟前辈借来了相机。」

「啊,好。」

在咖啡店的一角,两人靠在一起一同看向悠也拿的相机。咔擦一声,顿时将这瞬间撷取成为永恒。

家里的情况还是一如往常,爸爸持续工作,编辑们进进出出,唯一不同的是,爸爸变得较少出门。因为家里没有女人,如果爸爸不在就只剩下荒野一个人了。或许是因为没办法留念高中的孩子一个人在家里,自己出门去吧。

爸爸不时会茫然地坐在外廊上,不只是晚上,早晨时也会;那飘散出夜晚的后悔、冲动和各种气息的男性背影,大大阻挡在要上学时忙碌往返于盥洗室、厨房和自己房间的荒野其行进的方向上,有时候还因为差点要踢到他而显得狼狈。

某一天早上,荒野莫名回想起在夏天时读过的《流浪者》里,那个等待走失的猫咪回来的老文豪陷入回忆的身影,接着她有如获得从天而降的启示般灵光乍现。

(啊!我知道了!)

荒野知道那个带走蓉子阿姨的男人是谁了。

就是读那本文库本,系圆点领带的编辑大哥。

她注意到从蓉子阿姨离家以来,编辑里头没有出现的人就只有那位先生而已,一定是那样没错。接着荒野心想,比这个道理还先掠过的那如闪光般的念头,大概就是称之为『女人的直觉』这种东西吧。

只是,荒野并没有向任何人询问这件事。

仔细听听大人们的交谈,分辨当中所提到的名字,『啊~~果然就是那位编辑大哥啊』荒野确信。可是,她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即便这个家总是处在惊涛骇浪中,然而要比喻为纷恼的世界却又太过宁静,像是沉入了冰冷湖里一样,荒野在这样的家里总是处在状况外。因为是小孩所以什么都不晓得,什么都不被告知,只是静静地由这个家守护着。

直到现在。

在仍为孩子的时候。

……但,她已经不是。

终章没有终点的启程第

银杏染上了暗沉的金色,转眼便化作枯叶,如天然地毯般铺盖在总低着头上下学的荒野脚边。

秋天——

才正想着秋色越来越浓烈,然而被北方吹来的干冷之风吹走,转瞬间便消失在舞台里边,寺庙里的山茶花略显顾虑地开始啵啵鼓起粉红色的蓓蕾,冬天的脚步已然接近了。

镰仓是季节移转之时相当美丽的城镇。

早晨和傍晚,荒野都只是沉默地走过现在只有她和爸爸孤单两人的山野内家的那扇老旧的门扉。在夏季时那样苍翠的庭院林木,现在绿叶也纷纷凋零,剩下如骸骨般的干枯黑枝。寒冷的北风一旦吹过,枝与枝相击的不祥声音便随之响起。

叩、咚——

荒野来到玄关前时,引水竹筒发出响亮的声音。

像是在说「妳回来啦」一样,荒野露出不像微笑的笑容小声呢喃:

「我回来了。」

家里头十分地安静。

自从懂事以来就有女帮佣在,她总是叼着烟说「喔,妳回来了,荒野。」迎接她回到家。还会说「晚餐呢?这样吧,煎鱼好了,还有煮个建长汤。」之类的,听来似乎有些嫌麻烦,抑或只是感觉不好意思似地,那道以女人来说过于低沉而寂寞的嗓音,如今仍是教人怀念不已。

从那个人不在的隔天开始,继母就来到家中。不管是努力做出像餐厅一样的菜肴,还是整个家里像重新上色般的大改造,在在都让荒野痛苦难受,但她绝对不是讨厌。

而继母也一样,在荒野放学回来必定等在家里——

「妳回来了,荒野。」

在外廊一边折着洗好的衣物,一边刺眼似地仰头望着自己。

尽管之前都觉得这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然而现在家里却没有任何人在,也听不到欢迎自己回来的声音。其实严格说来,还有从爸爸在走廊最深处的工作房间里,微弱传出的钢笔喀拉喀拉、喀拉喀拉的不祥书写声,并不是完全没有人在。

一只蜻蜓。

留在家中,今天依旧持续书写着。

「……爸爸,饿了吗?」

往工作房间偷觑,爸爸仍一如往常地披垂着半花白的头发面对稿纸。他扬起脸,疲倦似地说:

「饿了呢。」

有如此低声表示的时候,也有响应「和编辑一起吃过蔷麦面了」或是「现在不要来吵我」如此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因为也有不回答的情况,像那种时候,荒野便会气得不管他。

没有女人在的家里,明明运转着却像是一个废墟,荒野感觉自己和爸爸两人就像变成了住在废墟里的幽灵父女一样。虽然至今从没有想过,但对于一个家来说,女人明明是那么重要却是那样透明的存在,荒野觉得这真是不可思议。

虽然怀念……

荒野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怀念奈奈子,还是怀念蓉子阿姨。

只是恋慕地回想起家里有女人在时,那含糊朦胧、如牛奶般温润而黏稠的气息。

「喂——……」

荒野傍晚来到寒冷的庭院,没有特地对谁,只是一个人试着呼喊。

感觉到从身体里面似乎发出了什么响应,仔细竖耳倾听,却已经听不见。

叩、咚……引水竹筒又再次发出声响。

片片雪花从湛蓝的天空中落下,(啊!冬天来了!)荒野像是脸颊被挥下一拳般意识到了。

在十一月中旬时,终于感觉到冬天的降临。决心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坚定……荒野在放学的路上,于镰仓车站前的书店停下脚步。

水手服外,荒野穿着今年和江里华她们一起到横滨逛街时新买的连帽牛角扣外套。在没有大人监控的情况下,这是她经由自主性购物所买下的第一件外套,荒野十分喜欢那大大的深蓝色连帽。荒野围上满布淡淡爱心图样的粉红色围巾,那是和外套同时一起买的,荒野以每一吐气便像是追着白色气息般的步伐进到书店里。

好几次想买爸爸的书却都缩回手,今天她却伸手拿了。在不知不觉中时机已然成熟,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荒野双手用力地紧握住书本。

书本虽让人感觉冰冷,不过相当轻巧。

付完帐,由店员帮忙包上书皮后离开店家。荒野今天一个人踏进平常总是和朋友一同前往的咖啡厅,以略带紧张的声音点了可可亚。

然后,她开始读起《泪桥》。

荒野一边随着像是追逐文字般画过的食指,一边慢慢地阅读着。

故事以一名有些茫然、看不太清楚长相的男性为主角,他与一名女性相遇,那名女性成为带着自己的儿子与他再婚的第二任妻子。人物设定与现实不太一样,儿子的年纪比悠也还要小,而且也没有出现荒野这个角色;男主角的职业也不是作家,而是在公司工作的上班族。

可是,这名女人处处都有与蓉子阿姨相似的地方。

有处在同一屋檐下的荒野所熟知的模样,也有她完全不晓得的模样,伴随着彷佛被亮刀般的紧张感交替出现。

为了避免自己受到打击,荒野像是替心脏戴上厚重的有色眼镜保护般缓缓地读着。里面提到了许多十五岁的荒野不清楚的事情,让她陷入了思考。明明表面看来是那样若无其事地平静过着生活,其实大人们也有大人们要面对的种种问题吗?荒野无法平息自己的讶异。

抬起头,她想着蓉子阿姨以前的模样——一副内向女学生的模样,始终不敢跟喜欢的学长说任何一句话就这样毕业的那位女孩。

心中所想象的那名女孩子,和荒野差不多年纪,总是不安似地左右晃动着身体。恋爱的事情也好,自己身为所谓的女人这种生物也好,她一概不明白,就连要和喜欢的人说话都办不到。即便没用、即便颓丧,然而蓉子阿姨那温柔的身影现在仍是存在于某处。

关于将来的事——荒野心想,不只是关于要成为做什么工作的大人,而是就连要成为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都完全不清楚,什么都看不见。被写进大人的恋爱小说、如此倒霉的各种事情等等,将来也都会降临到荒野身上吧,就如同毫不留情地改变了蓉子这名少女一样。

将书本放在桌上,荒野拿起已经完全变凉的可可亚啜饮。冷凉而甜腻,荒野下意识地就要惊叫跳起,那甜度是甚至会让耳后都高鸣的强烈程度。

然而荒野没有跳起,也不明白。

她实在不懂。

如果未来就存在于现在的延长线上,那么即便自己成为成熟女性,她认为自己也不会变成像那样。和悠也之间的恋情亦是更为纯净的情感,对于『喜欢』的这种心情,就如同将暗藏的宝物铺满一地般的爱惜。在想象的未来时间里,恋爱的闪耀辉煌有如缓倾的坡道般,始终一径维持着温柔的姿态。

荒野实在不明白。

只是,她庆幸自己读了这本书。在未读之前的颤动心情迅速消逝,没来由地拥有了不再害怕的勇气。

荒野轻轻拿下了眼镜。

视野在咖啡厅中逐渐朦胧。哇,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桌上盛装可可亚的白色茶杯也好,爸爸的书也好,全都只看得见隐约的轮廓和颜色,周围的客人和柜台里的年轻老板也全像幽灵一样模糊。

(什么都看在眼里呢。)

荒野喃喃自语。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是什么事情都不懂,荒野不是小孩子……)

荒野在内心深处如此反复念着。

接着她将这样的意志藏于内心并站起身,在蒙胧的景色中,一道像是店老板的身影朝抓起书包的荒野说「谢谢光临!」。

搭上了JR横须贺线,在第二站的大船站下车。

天空又再次微微飘下了细雪。气温如同预告冬天来了般骤降而寒冷,但真正的冬天还早呢。荒野走出车站,一个人行进般地凛凛走在昏暗的商店街上。

太阳很早便下山了,于天空中低垂密布的深蓝色怎么好像眼泪的颜色一样。

记得是在这附近……荒野来到记忆中的一间眼镜行前停下脚步。在三年半前和悠也只来过那么一次,所以记忆已相当模糊。今天正是抛开眼镜,换戴隐形眼镜的一天,尽管满脑子为此思考苦恼,不过她也只知道这间眼镜行而已……

这间就好了,荒野鼓起勇气,伸手推开镶有毛玻璃的门。

「不好意……思……」

一环视昏暗而带有灰尘的店里,竟不期然地看到了蓉子阿姨。「哇!」对方也吓了一跳地杵在原地,荒野同样也是。

「……咦?奇怪,是蓉子阿姨。」

她不明白为什么蓉子阿姨会在这里,她就这样开着门呆站在原地。

干冷的北风咻地吹进了店内,满室陈列的各种款式、颜色的眼镜全一同发出了喀答喀答的声音,简直就像是每副眼镜都拥有各自的生命般随意乱动着。

蓉子阿姨带着一脸惊愕「……哈啾!」地打了个喷嚏,荒野见状赶忙关上门。店里头虽昏暗却是奇怪得温暖,仔细一瞧,到处都摆放了小型电暖炉正赤红发热着。蓉子阿姨身上仅穿着薄薄的克什米尔毛衣,尽管也只上了微微的一层淡妆,然而泛着红润的嘴唇娇艳欲滴,散发出女性油脂的光泽。

「怎么了?荒野。」

「不,呃……蓉子阿姨才是呢……那个……那个……」

荒野咬到舌头了,好痛。

她拿出勇气,即使满脸通红仍是开口问道:

「那个男人是总是打圆点领带的那个……」

「咦?圆点?……喔。」

蓉子阿姨说出了名字。荒野虽然注意到那声音之中带着无趣,却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兴致索然。女人这种生物真是莫名其妙啊,荒野相当纳闷。

蓉子阿姨嗤嗤笑着。

暖炉旁摆着折迭椅,上头放有小小的老旧坐垫,她请荒野坐下。荒野一坐下,蓉子阿姨便开

「他从我身边逃走了,毕竟还年轻嘛。」

「呃……」

「不过妳看得很仔细呢,像是他打圆点领带这种事,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喔。是打圆点领带啊?」

「恩,是啊。」

荒野一直以为蓉子阿姨是因为讨厌爸爸,爱上了别的男人才离开家的,但她现在才知道,看来是只有前半段猜对而已。

对于喜欢的人,每天都会仔细看对方穿着哪种花色的衣服、带着什么样的手帕,总能驱使念书时无法发挥的神奇记忆能力记得一清二楚。无法见面的时候,只要将这些从记忆的抽屉里拿出反复温习便觉得十分幸福。这想必对成年女性或是年轻女孩都是一样。

蓉子阿姨不喜欢那名男人,对他也没有别的想法。可是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和那个人一起离开呢?荒野对此丝毫不能理解。

「钟……」

正开口要询问钟在哪里时,店内深处便传来哇地一声哭泣,彷佛像是要告诉姊姊我在这里似地。听见这声像是谁失手错按了按钮般的短促警报,荒野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怎么会来这里呢?我本来瞬间还觉得女生的直觉真是厉害,居然知道我在这里啊。不过看荒野见到我时也是吓了一跳,想来不是来找我的呢。」

「……呃,我是要来配隐形眼镜。」

坦白地这么表示后,蓉子阿姨扬起了铛啷铛啷如银铃般的笑声。

「原来是这样啊。」

「我希望什么都能看见,不要透过镜片,去看清楚一切,这样一来……我想就会更像一名大人了。」

「……」

蓉子阿姨不可思议似地瞇起眼睛望着荒野。那是一张大人的脸,对于在这样的季节里像那样地哀伤、不甘、无计可施,为这世上一切所不知道的事情所烦恼的时光,看来那张脸是已经全然忘记了。

「哦?」

蓉子阿姨以莫名的爽朗态度,将隐形眼镜的简介拿来给她。隐形眼镜有分软式和硬式两种,功能也各有不同。荒野一边用食指抵着眼镜框一边看着简介。

「可是今天没有办法买喔。」

「咦?为什么?」

「首先要先测量视力,还要检查眼睛,接着才能进行配戴喔。隔壁的眼科已经休息了,而且起码要拿掉眼镜三个小时之后才能测量,所以明天之后再来一次吧。」

「啊,好的……」

荒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暖炉的烘烤之下,厚重的百褶裙制服像是要起火燃烧似地灼热。当她推开门要走到外头之际,背后传来低沉的嗓音叫住了她。

荒野转过身。

「荒野,我问妳……那个人真的总是打圆点领带吗?」

蓉子阿姨不可思议似地这么问道。

唇办上有着女性的脂泽,双瞳盈满浓浊的水气。

荒野没来由地升起了怒火说:

「……我才不晓得!」

她如此喃喃说完后,便自眼镜行飞奔而出。

隔天。

荒野带着钱和保险卡出门。午休一结束,她便拿下眼镜以裸视的状态度过下午的时间。明明是已经很熟悉的学校,却蒙朦胧胧地什么都看不见,不时撞上其它人或者是摔落东西。由于她这样实在太奇怪了,江里华便在下课时间从隔壁班拉了麻美过来,两人一起问她:

「妳在做什么?快说、快说!」

「妳今天好奇怪,江里华很担心哟。」

由于左右两边都嗡嗡吵嚷着,荒野只好认命地说:

「呃,我要去眼镜行。」

「哦——所以呢?这样是为什么?」

「说是要先用裸眼看东西,如果不先适应的话没有办法测量视力。」

这么说完,两人便同时赞叹地表示「原来是这样啊?」这两个人的视力都很好,跟眼镜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放学后,麻美因为有社团活动,便由江里华陪同荒野前往。话说回来,最近江里华和就读其它高中像是女朋友的人常常相约出去,比较少像国中时和荒野两人一起放学。总觉得不太好意思,可是如果江里华不在的话,要经过剪票口也会担心看不见四周围,于是两人便手牵着手一起走。

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就算感情再怎么好,紧紧地手牵着手相依偎的女子双人组毕竟还是很少见。荒野就感觉得到一直有像是穿着西装的大叔和大哥之类的朦胧人影,不可思议似地盯着她们,江里华则是毫不在意。

「妳看得有多不清楚啊?」

江里华相当好奇地问了她许多问题。

「从这个距离看来,江里华的脸就像是水彩画。」

「咦……这么模糊?那么,那个广告呢?」

「白色和黑色,并处处有着红色的抽象画……。」

「咦……。」

荒野闭上了眼睛。

唯独音乐听来一如往常。电车疾骋的沉钝声响与震动在这时缓缓停下,这次换成是开门的声音响起,她感觉到忙碌的人们进进出出。

电车又再次开始行驶。

抵达大船车站,两人依旧手牵着手离开车站来到商店街。

来到所要前往的眼镜行,然而今天蓉子阿姨不在,是另外一个像是计时人员的大婶在店内,还带她去到隔壁的眼科。

「右,左,上面……吧?」

像是这样子。

「红色那边比较深。呃,这次看起来一样……」

或是像这样子做着奇妙的视力检查,最后总算结束后便得知视力度数。

买了软式隐形眼镜,听对方说明使用方式,并当场小心翼翼地试着戴进眼睛里。

然后,她清楚看见了江里华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

「喔,精致图画!」

「看得到吗?哇……镜片就戴在里面呢,真是不可思议!」

江里华愉快地笑道。

「请问,昨天在店里的那名女性呢?」荒野试着向打工的大婶询问。

「妳是指店长的女儿吧,如果人手不足有时候会来帮忙,不过她还有一个小朋友要照顾,只有偶尔才会来。」

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

荒野点点头去到外面。

「哇……」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尽管那些都是熟悉的景色,然而或许是因为没有透过眼镜的镜片,明明熟悉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不明白是哪里不同。

可是荒野心想,就相信有所不同吧。至今未曾看见的事物,从此以后将越来越清楚明白、什么都不再害怕,就以这样的方式来长大成人吧。

荒野瞇细了眼睛微笑。

夜空中,哭泣似的朦胧月亮晕染开来。

那一天,由于戴上隐形眼镜将一切都看得太清楚了,荒野因而带着像是轻飘飘步行于云上般的奇怪感受回到家中,山野内家还是一如以往,如同在深山里的废墟般悄然僻静。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钢笔书写声回荡于室,荒野一听见那声音差点厌恶地叫了出来,她忍住后偷偷朝爸爸工作的房间窥探。

拉门上依旧是那幅画,那不应存在于这世上的不祥动物模样。

房间里头可以见到爸爸一如往常的侧脸,照耀在日光灯下形成了阴影,凹陷的眼瞳今夜仍是如地狱般漆黑。

离开工作的房间,荒野悄悄进入盥洗室,打开电灯望向镜子。

荒野的脸与平常一样。

只是没有戴眼镜而已。

脸颊泛着淡淡的粉红色,眼瞳有些灰暗,纵然苦恼似的嘴唇紧紧抿着,但无论是细长的双眼、宽阔的下巴,还是圆润的五官,在在都显示出她仍稚嫩。

这张脸,再经过一小段时间便会如骗局般转为成熟。

荒野关掉电灯,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暖炉变得暖和之后,她换下制服。

(再见了、再见了……年幼的过往。)

忽然间,荒野急遽感觉到寂寞涌上,由于这情绪如同刺入胸口般强烈却又教人摸不着头绪,荒野于是在慌乱而不解中,任一颗颗泪珠滴落至老旧的榻榻米上。

十二月。

雪花遍地洒落,然而在冬季的初始,要积雪还太早了点。

一转开放置于客厅橱柜上方的收音机,刚巧正播送着天气预报。这个冬天最为寒冷——主播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愉快播报,荒野闻言便心想这样不行,她将收音机关掉,悄悄进入爸爸工作的房间查看火盆里的火。

没有问题。放置在书桌后方的一个格外庞大的火盆,正传送出微弱的暖意,逐渐温暖整个房间。「谢谢。」爸爸以小声的音量低语。

「恩……」

荒野小声回应后便离开房间。在走廊上,的确可以感受到这个冬天最为寒冷的气温。荒野的背脊蓦地涌起寒颤,随后像一只慌张的小猫般迈开步伐奔行,冲进自己的房间之后才松了一口。

开始要做出门的准备了。

今天是星期天,而且还是荒野的生日。即便是荒郊野地也会升起希望的朝阳,就在那尽管冷到要发颤,地平线却是相当耀眼的时刻。荒野曾经听说过自己就是在这样的时间点生下来的。而那个时间早已过去,荒野现在终于已经十六岁了。

明明感觉自己在不久前还背着小学生用的双肩书包呢,时间流逝只在转眼间罢了。像是被按下快转键似的情况让她开始觉得不安,荒野呼地叹出一口气。

她身上穿着纯白而软绵绵的安哥拉羊毛毛衣。蓉子阿姨至今始终以会弄脏为由不让她穿白色衣物,而这件是她的第一件白色毛衣,是上次和江里华她们一起去逛街时买的。待荒野意识到时,比起监护人选的衣服,小小的衣橱内那些自己买的、按照自己喜好所挑的衣物已经慢慢地增加了。那些衣物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一些,每次穿的时候,背脊总是紧绷地打得直挺。

及膝裙为咖啡色,裤袜和靴子则是黑色,另外还穿上去学校时穿的连帽牛角扣外套与围巾,头发放下来垂至腰际。

走出玄关,迈开步伐急奔至车站。途中经过了一间酒店前,看见玻璃映照出一位身形纤细的长发姊姊……然而在发现到「啊!原来是自己」时不禁吓了一跳。没戴眼镜的眼睛,以如梦般的成熟温柔回望着自己。

酒店的大叔缓缓地走出来,很冷似地缩起脖子看着自己。一副不晓得那是谁的模样,疑惑地歪起了脖子后便察觉地说道「……啊!山野内先生的女儿啊?」荒野头一低下致意后,又再次快步奔向前。

「要注意车子喔!」

大叔在后面这么说着。

「好——」

荒野如此回答。

生日、生日。

荒野以跌跌撞撞的步伐冲下坡道,赶至在附近等待见面的男朋友身旁。

「咦?眼镜……」

才刚踏出镰仓车站的剪票口,明明是这个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悠也仍是以一派淡然的侧脸等待,从翻开的文库本中抬起头望向荒野这边,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疑惑地偏着头。

「我戴了隐形眼镜。」

「喔,这样啊……感觉完全不一样呢。」

「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啊……」

悠也将阖起的文库本收进口袋里。一边悠缓地踏出步伐,一边含糊低语表示也不错吧。悠也穿着有点外国风的深褐色连帽牛角扣外套,围着白色的围巾,穿着运动鞋的脚看起来似乎又更大了,跟大人的脚没两样。

这一对两人都穿连帽牛角扣外套的情侣,在小町街上悠闲漫步。虽然是星期天,不过因为才快要中午,而且气候又如此寒冷,因此没什么观光客造访。逛了杂货店,发现新的店家并仔细看了菜单,最后走了一小段路之后,两人选择在常去的宁静咖啡厅坐下。

「这是送妳的礼物。」

悠也递出了一个小礼盒。一打开,里头是一条有着小巧心型坠饰的金色项链。荒野开心地扬声惊呼并立刻将项链戴上,悠也则是不好意思地转向一旁。

荒野还没有拥有任何首饰,无论是戒指或耳环都没有。

朝咖啡厅墙上的镜子一探,白色毛衣上的小小金色爱心正闪耀着光芒。

荒野因为初次拥有项链而感到开心。

「谢谢!」

「有爱心和十字架的项链,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所以问了和女朋友交往五年的学长,对方便斩钉截铁地说爱心那条。」

「很可爱,我喜欢爱心。」

「太好了。」

悠也像是打从心底松口气似地点点头。他一笑起来,眼睛下方与蓉子阿姨十分相似。

点用的可可亚和咖啡送来了,两杯都以白色茶杯盛装,冒着腾腾的热气。

悠也将没有添加奶精或糖的黑咖啡端至嘴边,喝了一口后说:

「除了礼物之外,另外还有这个。」

他从提袋中拿出了一样东西。

「上次拍的照片。」

「啊!」

照片中荒野和悠也并肩坐着,这是面露微笑却仍带些羞涩的秋日一景。照片上的悠也是荒野熟悉的表情,然而荒野的目光却是教人讶异地满带着哀愁。从那时候到现在季节已然转变,荒野亦成为一个大人了。

收好照片后,他们聊起了学校和朋友的事情。

悠也升上二年级后便得开始上考选国立大学的理科课程,选修科目便多了数学和物理。荒野则显得惬意,「虽然想稍微认真一点,以当地的短大为目标努力,不过我还不清楚。」如此说道。而一提到国中时期同班朋友们的事情,悠也便露出怀念的神情。

荒野想着爸爸身边不停更换的女人们。对荒野来说,她实在不懂那样眼花撩乱互相消磨的关系,荒野始终喜欢着悠也,甚至可以断言不管经过多少年自己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悠也同样惬意地喝着咖啡,望向荒野颈上的小巧爱心的同时,散发出满足似的愉快气息。在遥远的那一天,那样煎熬、内心满是「好想去某处」如此纠结念头的年幼少年,如今已长得那样部高挑,声音也转变得像大人一样,却因为对方而感到满足,露出比当时还要孩子气的表情,沉静地喝着咖啡,不时还投来充满爱意的目光。

荒野自信地想着,即便长大成人,自己仍会喜欢着这个男生不会改变。

虽然这么想,但其实她自己也无法想象「长大成人的我们」……

唯有那「始终不会改变」的直率心情,会在心中永远闪耀着光芒。

……其实她明白只有现在。

就只有现在!恋爱,就只有现在!

过去教人晕眩般遥远,而未来果然也像是位在缭绕云雾另一端的某个国度,无论经过多久都到不了那样地遥远。

就只有现在!

恋爱,就只有现在!

两人在咖啡店里谈天,于镰仓的街道上散步,接着用餐。悠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到了东京。

在北镰仓车站只有荒野下了电车,她转过身。

噗咻……无趣的声音响起,电车门缓缓地关上。

悠也单手扶着把手,偏起了脑袋望向自己。他高挑的身材让荒野非得抬头看不可,荒野于是扬起了下巴望向悠也。

悠也轻轻一笑,挥动着单手向她道别。荒野也点点头,静静地抬起一只手挥动。

再见。

噗碰…………

电车伴随着声响开始驶动,悠也的身影逐渐模糊,荒野的长发随着风势如同生物般扬舞。不要走,唯有发梢如此希望地追着电车。而悠也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挥动的手缓缓地放下。

电车速度越来越快,悠也的脸孔只留下残影,随即便消失。荒野杵在原地好一会儿,目送隆隆作响的电车摇晃着离开。

风已然止息,头发也轻柔地回到连帽牛角扣外套上。静静地整理好凌乱的浏海,荒野不知为何浮现了微笑。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子之后,转过身神采奕奕地奔下月台的阶梯。

一如往常的回家路上,太阳以惊人的速度落下,夕阳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似地,转眼间便沉落至民家的暗影里。

片片雪花翩然舞落,荒野歪着脑袋心想,今年是否也会有积雪。

大概是因为太过寒冷,今泉台的住宅区比往常更加地安静。

一来到山野内家前面,一道熟悉的身影走投无路似地呆杵在该处。倚着崩斜似的石墙,像是在犹豫「要进去吗?」「还是就这样回去?」如此左右缓缓摇动着。

荒野发现是谁后,啊地惊呼一声便打算向前奔去。

可是,却又因为某个念头而停住了脚步。不要像个孩子一样奔跑,首先她咽了一口口水,然后缓缓地走上坡道。

那道人影注意到荒野之后,浑身大大一震。

「蓉子阿姨……」

长长的头发以与现在的荒野极为相似的模样披垂而下,随着风吹舞动。在这么冷的气候下,蓉子阿姨就这样抱着钟。探头一看,钟没有哭泣,毕竟也还完全不懂女人的苦楚,一副宁静祥和的模样熟睡着。

荒野仰头看着蓉子阿姨。

整个人显得憔悴,尽管仍然带有女性的滑腻,却是没有水分的奇怪光泽。

倏然间,从荒野的里面,从身体深处的深处,有某种东西开始满溢而出。浓稠黏滑而温暖,如假寐般却隐约有着恐怖——那是女人的气息。那天荒野在黄昏的庭院里「喂——」地呼喊之时,身体里面传出巨大回应的就是这个。这样不可思议的生物事实上并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但其实又到处都是。

女人。

荒野因为这样的自己而强烈地颤抖。

可是,她已经十六岁了(不过,是从今天才开始)。什么都看在眼里,她不害怕。

荒野至今都是一名小孩的身分,回到家时必然有人会对她说「妳回来啦」,那是女人的声音;而荒野总是回应「我回来了——」,她过去一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蓉子阿姨的脸无力地哀伤扭曲。

荒野将那冰冷的手背包覆在手掌中。

「……妳回来了。」

自己的声音显得低沉,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蓉子阿姨猛然涌起的呜咽中。简直就像是警报器一样,钟也受到影响,她醒过来开始哭泣,荒野注意到附近邻居的视线,于是急忙拉着蓉子阿姨的手穿过大门。

就好像那里有肉眼看不见的结界一般,蓉子阿姨紧紧闭上眼睛,一口气飞越似地穿过门扇。

拉开玄关门,荒野让蓉子阿姨率先走入里头。

寒冷的风咻咻吹来,又再次将荒野的长发高高带向冬季的天空。荒野仰望着日落昏暗的天空,身为女人的自己,从今以后也将继续对着回到家的人说「回来啦」,她如此心想并瞇起了眼睛。

然后,不禁又浮出淡淡的微笑。

山野内荒野。

——十六岁。

时光荏苒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