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部

怀念的、珍爱的,曾如此宝贵的某物。

将其从记忆底层抽出之时,荒野必定是从那样的味道开始忆起。

已逝去的季节。

如今,荒野已经是名成熟的女性。

然而宛如被幽暗记忆的朦胧面纱所包覆的那名少女,始终都还在。

始终伫立在遥远的荒野。

骗着小脑袋瓜儿望向这边,风一吹动,少女的发丝便随之飞扬,那味道又再次唤起新的回忆。

——十二岁。

在成为大人之前。

第一章艺术渴求者的小孩

噗咻咻咻咻……车门在背后关上了。

JR横须贺线。

在早晨的七点四十二分。

北镰仓站。

山野内荒野飞奔进电车后松了一口气,杵在原地好一会儿。今天是四月五日,荒野从这天开始正式成为国中生,这是一个即将举行入学典礼的早晨。

第一次穿上深蓝色硬挺拘束的水手服,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唯有水手领的部分为白色,上头缀有两条蓝绿色边线,与平滑的领结同色。蓝绿色代表一年级学生,二年级是金黄色,三年级则为深红色。

(已经不是小学生了哟。)

荒野这么想着,带着如此仅有的自觉打直背脊。

恐惧肢体接触的荒野,得搭电车到离北镰仓有段距离的私立中学上课,所以她提早出门搭车以避开晨间的拥挤时段。入学典礼、入学典礼……工作与常人有点不同的爸爸,怎么样都无法参加女儿的入学典礼。妈妈则在荒野还很小的时候就到天国去了,当然也是没有办法参加。

(有个空位。)

再一站就到镰仓站,荒野仍是往前踏出一步打算坐下。

然而却有人从背后拉住她,使得她动弹不得。再尝试了一次。动不了,她被拉住了。

想要转过身,水手服却发出绷紧的声响。不行,没办法动,荒野这时候才终于发现。

(被门夹住了……)

刚刚在背后关上的门,夹住了因为一口气冲进车厢而飘然扬起的水手领。荒野焦躁不安地扯动,两手轮流伸向背后,但可惜的是她仍旧碰不到。

车厢内,有好几名看似高中生的哥哥姊姊们,还有一脸睡意的西装大叔坐在里头。注意到荒野的情况,有几个人小声地笑着。

荒野涨红了脸。

(好丢脸……)

她郑重其事的,或者说她这会儿干脆豁出去地往前跨出步伐。原本想象这一步可以让她一口气从门缝间扯出水手领,没想到事态却越变越糟。

啪滋啪滋啪滋啪滋!

领子没有离开门缝,倒是在这样猛力一扯之下,前襟领结附近用钩扣扣住的几处,全部以微妙的时间差纷纷绷开。领结因此松脱,缓缓掉落至地板上。「唔!」荒野发出短促的惊呼声。

第一次穿上表示自己长大的水手服,如今胸口处却露出了白色内衣。荒野见状连忙用双手遮掩。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正当荒野的脸如火烧般灼热之时……

空荡的车厢内,唯独那位站着的少年,从手中的文库本中抬起了头。

两人四目交接。

看见荒野的惨状,少年顿时瞪圆了双眼。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微倾的脑袋显示出这样的纳闷。接着,少年将书签夹进文库本并一把阖起。

将文库本塞进制服口袋后,少年缓缓走近荒野。

「……恩。」

少年好像说了什么,但是因为声音太低而听不见。

接着他伸出手,粗鲁地将荒野的水手领用力一扯。仿佛全听凭少年的指令般,夹在门缝间的领子一下子就被拉出。荒野重获自由,双颊赤红地望向少年。

身材高挑。

肤色白皙。

还戴着眼镜。

(我自己也有戴眼镜……)

荒野有一头乌黑直长发,现在分成两束绑起。荒野的眼镜是黑色细框,而少年的眼镜也是细框,不过是银色的。短头发的少年有些犹豫,然后他弯下腰捡起荒野的领带递出。

「喏,给妳。」

(得道谢才行……)

荒野涨红着脸,接过紧拙著水手领上被扯落的钩扣领结。

「谢、谢谢……你……」这时她看见了熟悉的校徽,就在制服的胸前口袋上。口袋上有两条蓝绿色绣线……

(原来他也是一年级的学生啊。今天……是入学典礼……)

从下方口袋中,可以隐约瞧见少年刚刚所阅读的文库本。大概是在旧书店买的吧,看起来相当的老旧,也没有书皮,实在堪称是一本旧书。

不过倒是可以看得出书名。

是五木宽之的《青年迈向荒野》

(啊!)荒野顿时开心了起来,轻轻指着那本书。

「呃,那个……」

本来她是打算要说那个名字和我一样,但是少年却直接走过荒野面前,完全没有注意到。「镰仓站、镰仓站——!」到站了。

噗咻~~门在另一侧开启,荒野赶忙奔下电车。

一下到月台,微寒的清晨空气便笼罩住荒野小小的身体。

她作了个深呼吸。

(从今天开始就是国中生、国中生,有点像大人了……)

电车车门关上,这次她没有任何地方被夹住。

噗轰轰轰轰~~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电车渐行渐远。荒野踏出步伐。

少年的身影已经穿过剪票口走到了外头的路上,并逐渐远去。从昏暗月台向外走出去的少年背影,沐浴在朝阳下看起来竞异常炫目。

(男孩子走路还真快啊……)

荒野如此想着,自己也赶紧加快了脚步。

入学典礼居然都没有人来。

尽管山野内荒野觉得有点遗憾,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爸爸要截稿了,而且爸爸……有点素行不良嘛……)

(知道吗?妳最爱的爸爸很好女色喔。)

荒野顿时回想起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年轻女老师摇着她小小的肩膀所说的话。

这样实在令人困扰。

学生们与盛装打扮的双亲,一同站在染井吉野樱绽放的私立中学校门口拍下了纪念照片,荒野无视于他们的轻蔑眼神,一个人果敢地穿过大门口。

入学典礼很快就结束了,仪式是越短越好。

各自进到教室之后,放眼望去果然没几个小学时认识的人,荒野内心顿时变得不安。张望四周,她看到比自己更适合穿水手服、模样更为成熟的女孩子。对方将染为褐色的长发用电棒烫得卷卷的,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大大圆睁的褐色眼瞳散发出外国人风情,和荒野形成强烈的对比。

(怎么好像……有点恐怖……)

大人们总说,荒野看起来就像是日本人偶的感觉。直顺的黑发因为没剪而长至腰际,肤色苍白,眼睛又黑又细,长相尽管端正却稍嫌普通,而戴上眼镜又更显得土气。纵使周围的人都说她就是一副小说家女儿的模样,然而荒野自己本身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长相。

视线从华丽的女孩身上移开,不过大概是因为学号的关系,座位相当接近,荒野在一旁坐下并注视前方。

「阿! 」

因为荒野忽然叫出声来,坐在隔壁一名短发、皮肤黝黑且看似活泼的女孩,吓一跳地抖动了一下肩膀。

荒野看到他了。

就是今天早上在JR横须贺线上帮助她的少年,那名阅读着艰涩老旧书本的学生。

那个人走路很快。

像是注意到荒野的视线,少年倏地转过身。他盯着荒野,接着像是突然想起似地点点头。荒野轻轻颔首打招呼,他又再次点了下头并移开视线。

(是同班啊……真是尴尬……偏偏被看到那种状况……)

荒野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

班导师这时候进到教室,他是一个身材圆润且满面笑容的大叔。大家纷纷回到座位上,大叔开始自我介绍,在说完「往后好好相处吧」之后打开了点名簿。

啪沙啪沙地翻阅——

「首先来选班级干部。毕竟都还不认识彼此,那么第一个学期就由老师来决定,可以吧?」

好,大家如此表示。

「男生的话,恩,就神无月悠也好了。」

荒野差点要跳起来。

因为举手回应的人,正是那名少年。隔壁座位的短发学生与荒野同样凝视着那有如大人般平稳举起手的动作,「真不愧是冰之神无月。」并如此说道。

荒野不禁回过头。

小声地问道:

「冰?妳认识他吗?」

那名学生点点头,然后凑近脸来,她有股吃过糖果的甜甜香味。

「我们是同一所小学的,他成绩很好,人又很冷静。妳看现在不也是一样,老师没有看大家,只是翻开点名簿指定,一定是用入学成绩来选的,那家伙的成绩绝对是最高的。」

「这样啊……」

当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那女生的话……」老师边说边拿起了点名簿看。

大家都很紧张。

可是老师在瞄了瞄点名簿一会儿后,像是从数据上看不出适合的人选一样,他沉吟着并抬起了头。

「咦?」

「所有女生都不合格啊?」

荒野相隔壁的女孩子两相对望并窃笑着。老师抬起头,视线游走了一阵子,最后停在荒野前。荒野有种不祥的预感。老师望着荒野的脸好一会儿,最终像是决定好似地点了点头。不祥的预感又更加深了。

「女生的话就妳吧。」

「……咦——?」

荒野很肯定,自己并不是因为成绩那种用来评量人的无意义数字而被选中,也不是因为个性之类的模糊价值,就只是莫名被选中而已。

「没什么好惊讶的,就是妳。妳叫什么名字?」

荒野不满地微微嘟起脸颊回答:

「山野内……荒野」

「山、山、山野、内……喔,看到了。那就拜托妳啰。」

「是……」

荒野怱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

她望向视线来源。

(啊……)

那位文库本少年,神无月悠也同学正望着自己。

荒野不知为何顿时想飞快逃走。

神无月悠也的视线相当地冷淡、锐利,甚至有如指责她一般。那强劲的目光犹如将存在的本身全都否定掉似地。

冰之神无月。

(怎么样……)

荒野不明白,脑筋一片混乱。

(瞪我干嘛?为什么要瞪我?)

终于,神无月悠也转过身,再次面向前方。

学生制服下的细瘦肩膀微微颤动。荒野不禁皱起眉头,表情有些不快地注视着对方那模样。

「一起回家吧!」

听见今天就到这里结束,荒野站起身准备回家时,后方传来这句语气紧张的话语,是女孩子的声音。

转过身,最初踏进教室时看见的那位一头时髦卷发、有如外国人般的可爱女孩子,瞪着荒野似地站在该处。

「咦?请问……」

「我是田中江里华,从镰仓第三小学毕业。」

抢着介绍完自己后又满脸通红,接着那名女孩小声地说道:

「我们去吃小兔馒头再回家,喏?」

听来似乎是从刚刚就准备好的邀约说词,唯独在最后的部分吃了螺丝,对方紧张小心地望着荒野。一站起来,原来她的个头比娇小的荒野还要高上许多,身材像成熟女性一样苗条。

尽管荒野吓了一跳,不过在明白她的意思后转而变得开心。

「恩,走吧!」

「我也要去。」

旁边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是邻座那名肤色黝黑的短发女孩。三人望着彼此,嘿嘿嘿地笑了出来。

「我是山野内荒野,毕业于第一小学。」

「北镰仓吗?」

「对,在今泉台那里。」

荒野一边拿着自己的书包往前走,一边介绍自己。短发女孩的名字是汤川麻美,她是从第五小学毕业的,大家都来自不同的地方。

在到镰仓车站之前,三人都有些紧张地互相边聊边走,来到卷头发的江里华所推荐,卖小兔形状馒头点心的店家。一个一百五十圆,白白胖胖的小兔馒头中有饱满的栗子馅,还有一颗浑圆完整的大栗子在里头。

「好好吃!」

「……说到山野内同学……」

「叫荒野就可以啰。」

「那,荒野。」

短发的汤川麻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妳该不会是那个人?……山野内正庆的女儿?」

「唔!」

荒野忽然被栗子馅噎到。

另外两人连忙拍着她的背,好不容易才从死荫幽谷中复活。「那是谁?武将?」江里华奇怪地问着。

「不是,不是武将啦,而且现代哪有什么武将的女儿啊,是小说作家。妳知道吗?就是那种写爱情小说的人,之前还有翻拍成电影。」

「啊,恩……」

荒野简短地回答。

将最后一口小兔馒头吃进嘴里,江里华边咀嚼着边说:

「哇!妳爸爸是小说作家?好厉害……!」

「才不厉害呢。」

「我爸爸啊是上班族,在日本有几百亿个呢。」

麻美愉快地笑着说:

「江里华真是有趣,那小说作家有几个人呢?」

「差不多只有三个人吧,一定是这样的。」

「那女国中生呢?」

唔……江里华陷入了沉思,看来是超乎想象的困难问题。只见她歪着头,食指揪起一搓卷发绕啊绕地。

麻美说:「那这么说来,荒野不就是名门千金大小姐了嘛。」

「不是那样的……」

「可是我听说妳住在今泉台的大房子里啊。」

「没有,房子大是大,但破破旧旧的……已经是百年的建筑,还会漏水……」

「是有钱人吧。」

「小说作家……并不有钱喔……」

「听说还有奶妈呢。」

「奶妈!」

荒野苦恼地低声呻吟。

(奶妈……是在说那个人吧……那是奶妈啊……)

北镰仓的春天,是染井吉野樱和迟开梅花之春。

通过车站剪票口,便可看见一座名为圆觉寺的大寺庙。镰仓街道横越过车站前,尽管不若镰仓车站那般热闹,但在这样宜人的春天午后时光,仍可以看得到许多观光客的身影。

荒野和两位新结交的朋友道别后,下了电车走在寺庙前方的道路上,脚步不知不觉变得飞快。

(和念小学时不一样。)

荒野不知为何涌上这样的念头。

水手服穿来沉重,而且有着像大人衣着般的湿布味道。脚上穿着白色袜子,并轻踩一双皮鞋。

总之第一次穿上这双皮鞋的时候,大概就只有这样莫名的异样感。

「请问……」

有个陌生人朝荒野开口.荒野提高警觉,板起脸转过头。

从小学生的时候开始,不管是在学校或家里,她都是学到要有如此的反应,以免被陌生人搭话时带走。尤其是荒野,常常发生要被女人带走的情形。两名背着背包的女性站在该处,注视着脑袋偏倾的荒野。

「什么事?」

「呃,我们想要去镰仓山……」

「镰仓山!」

荒野赶忙绕到车站对面,沿着路线……拼命地说明。因为紧张,导致她声音都变调了。

两人低头说谢谢,并向荒野挥挥手后离去。荒野往回走,再次朝住家所在的今泉台迈出步伐,然后愉快地笑了。

(被问路了!)

荒野雀跃地蹬着脚步爬上坡道。

(这是第一次被观光客问路呢。毕竟之前看起来都像是个小孩子嘛。原来如此……是因为这身水手服……)

我是大人,是大人了。

她在口中反复念着。

染井吉野樱的花瓣,翩翩飘落于潮湿的石阶上。

「哦,荒野,怎么啦?」

回到了今泉台。

爬上坡道之后,便是也可称为住宅区的老旧街道。

在其深处的深处,有间看似半崩塌的老旧大平房。庭院占地广大,但是因为没有雇用园丁整理,任其凌乱蔓延,有点像是没落贵族的独门宅邸。

潮湿的石门上,隐约可以看见上头写着『山野内』的字样。

叼着烟看赛马报的女性,在玄关前对进门回到家的荒野出声招呼。

因为叼着烟的关系,声音听来含糊不清。

「啊,奶妈。」

「在说什么呢。」

「有人说我们家有奶妈,我想应该是指奈奈子吧。」

奈奈子听见这话便哈哈大笑。

她边笑边捻熄香烟,喀啦喀啦……拉开了玄关的门,走进未铺地面的水泥区块。她大步地走在挑高的屋檐下,荒野在后头也跟着进到了屋内。

奈奈子身高一百七十多公分,身材相当清瘦,留着短发。二十五腰的牛仔裤,穿起来像是挂在髋骨上一样。她的肤色微深,应该还很年轻才对,不过真实年龄不详。

奈奈子是已经住在这里好几年,帮忙山野内家处理家事的帮佣。荒野家里并没有妈妈,尽管不是能取代妈妈的角色,却也有可以照顾荒野的人这般存在着。

「今天吃什么?」

「萝卜炖煮东洋鲈,其它的话……对了,还要作沙拉。」

奈奈子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作不出讲究美观的餐点。

然而那看似随意切切丢人锅的炖煮餐点,还有像是只有煎过的肉,却总是好吃得教人惊讶。无论是荒野还是荒野的爸爸(有个像武将名字的那人),都是奈奈子餐点的爱好者。

奈奈子进到她做家事的小间和室房里,开始折起洗好的衣物。爸爸的衬衫、荒野的贴身衣物、爸爸的睡衣全都掺杂堆积着,经由奈奈子的手,那些衣物一一被分类好并折起。

洗好的衣物散发出好闻的味道,那想必是阳光的味道。

奈奈子瞇细眼睛,看着坐在身旁的荒野。

「怎么样?」

「已经是国中生了,真是可怕。」

「才不可怕呢——」

「时间过得真快,我也越来越老了。」

奈奈子这么说着,并以难解的笑容望着荒野。

「很适合喔。」

「是吗?」

「咦?这里怎么了?」

像是注意着不要碰到般,奈奈子轻轻指向荒野水手服的后方皱折处。

「皱巴巴的耶,妳去做了什么啊?」

「阿……」

荒野顿时面红耳赤。

接着,她小声地说明早上搭横须贺线时发生的事情。尽管奈奈子在聆听时,适时地回以「明天之前我会帮妳烫好」、「要小心一点,搭下一班电车也没有关系嘛」等等,不过渐渐地就变得安静下来。

她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恩……有人帮了妳啊。」

「是啊,而且后来还在同一班。」

「荒野,妳该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奈奈子忽然间如此调侃,荒野不禁满脸通红。

「才没有、才没有。」

她摇头否认,同时往后奈奈子一边折着荒野的粉红色小内裤,一边说道:

「是吊桥效应喔。」

「那是什么?」

「唉呀,就像是同处在摇晃的吊桥上,或是一停下来就会爆炸的公车之中,搞不清楚是惊心动魄的紧张感还是恋爱的心跳加速,于是就喜欢上对方了。」

「奈奈子……」

荒野露出恐怖的表情开口。

「怎么样?」

「我不是笨蛋喔。」

「这、这样啊……那就好。」

如山般的衣物终于整理好了。奈奈子明明还年轻,站起身时却发出「嘿咻」的声音,她开始将折好的衣服收起。

而荒野也跟在她身旁走动。

「可是,那个人……」

「嗯?」

荒野想起那个男生如冰般的眼瞳,背脊倏地发凉。

「那个人好像讨厌我。」

「妳说的那个人是吊桥效应的那个男生啊?」

「恩……」

荒野缓缓地点了头。

「很用力地瞪着我。看着我,恩,当听到……」

她一边回想一边说着。

「听到我的名字之后……」

奈奈子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然后暂时放下衣物。

「讨厌?拜托……长这么可爱的小孩!咕叽咕叽咕叽!」

「呀~~别这样奈奈子。」

虽然说着咕叽咕叽咕叽,其实奈奈子也没有碰到荒野,荒野相当不喜欢被人直接碰触到身体。尽管有许多大人总是啰唆地要她克服这个毛病,但是奈奈子单纯是「那就不碰」的人。

也可以说奈奈子是采取消极、放任主义,不过这样对荒野来说比较轻松。

两人抱着衣物来到走廊,看见敞开着的拉门另一边,有个削瘦的男性轻轻踩着庭院里的铺石走近。

是爸爸。

他是小有名气的爱情小说作家。

穿着和服,蓄长的头发在身后绑起。外表是还称得上帅气,只是看来一副虚弱模样,轻盈的身体总是摇来晃去。

像蜻蜓一样的人。以前曾听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如此形容爸爸。

(妳知道吗?妳爸爸是像蜻蜓一样的人。)

荒野小学的时候,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曾经被眼神危险的女人如此搭话,害她吓得逃跑。跟爸爸有关的女人,不知为何都对荒野很有兴趣。

山野内正庆,也就是她的爸爸,将庭院深处一问舒适的小屋当作工作室。白天都窝在那间小屋里,而在像这样的黄昏时刻就会悠闲地走到外头。

爸爸今天同样带着一身湿润而略微香甜的女人气味,回到了主屋。接着他眼睛一亮似地看着荒野和奈奈子,首先对荒野开口:

「真不错,一套上制服就像是一种标记一样,好可爱。」

爸爸说着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并点了点头。接着仰头望向奈奈子,撒娇似地说:

「奈奈子,我肚子饿了。」

听见这话的奈奈子一脸不愉快,甚至还啐了下舌。这样一来,连谁是雇主都搞不清楚了。

这时一名纤细的年轻女人从他们眼前飞快走过。

庭院铺石上响起高跟鞋足音。现代感十足的正式裤装、公文包,在这座昭和风貌的庭院里,该名女性显得异常突出。

女人暂时停下脚步,微微扬起脸庞点头致意。

「那么老师,等印刷好之后,过阵子我会再来拜访。」

「好。」

两人交换了个神秘的笑容。目送该名女人离开,奈奈子以不让荒野听见的音量小声说:

「难怪啊老师,都这个年纪了,还整天都沉浸在肉体之中,肚子当然会饿。」

「拜托妳奈奈子,这样说真下流。」

爸爸小声地抗议着。荒野当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编辑小姐是我的责任编辑,并没有像妳说的那样。」

「你是笨蛋啊,不是身为一个爱情小说作家吗,别说傻话了。」

奈奈子一面步入走廊,一面抛出这些话语。

「毕竟不管作什么工作,女人终究还是女人啊。」

一把抱起衣物,奈奈子带着可怕的表情那样喊道。

国中生活和小学时完全不同。

不过在开始一个礼拜后,荒野大致上已经习惯了。像是穿着硬挺的制服、皮鞋;社团活动的邀请、换教室。而提到担任班级干部要做的事——

「神无月和山野内,请到教职员办公室。」

像是拿讲义,或代替老师点名等等。

简单来说,就是老师身边打杂的。被一群男学生取笑他们是眼镜双人组时,荒野还狠狠地瞪向对方,而神无月则视若无睹,想来是比荒野还要成熟。

可是神无月视若无睹的对象不只是起哄的男生,不知为何,就连对荒野也是一样。

两人在教职员室被交代将这些讲义拿去,然而因为数量不多,他就全部都自己拿了。就算荒野在后面说「我也帮忙拿一些」,神无月仍是没有任何回应。在吊桥效应之后,不安和愤怒之类的情绪涌上心头,连荒野自己也不明白原因。神无月同学包办一切事情,就算说荒野是班级干部,其实也没做到什么。

「荒野,妳有参加社团吗?」

某天在下课时间去到女厕的时候,江里华站在镜子前,一边将卷卷的头发用电棒弄得更卷,一边如此问道。

「我没有参加社团。」

「那要不要打工?就只有星期天,我阿姨在找人。」

「打工!」

因为是未曾预料到的字眼,荒野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才刚加入田径队没多久的汤川麻美,边打呵欠边洗手,并以沾湿的双手随意拢了拢短发。

「喔,之前说的那个啊?」

「对啊,我想荒野正好适合,不管怎么说,她很有日本味嘛。」

关于江里华说的打工,是从周末的中午到傍晚时段,由江里华的阿姨帮忙打扮穿上古董和服,头发也挽起,以大正时代女学生风格的穿著,漫步在镰仓的街道上。

这么做,似乎是为了让观光客感受到镰仓有着大正时代的气氛。

「说是可以进去一间店吃些东西也无妨。这打工可以得到所有店家通用的招待券,一天的薪水是一千圆。

荒野解开黑发,重新用橡皮圈仔细绑好,并且思考着。

「满想做的呢……」

「对吧,我也要做,所以一起去吧。」

江里华凑向前,荒野点头答应,表示要回去问爸爸一声。

「打工?」

爸爸今天同样浑身散发出女人的味道,他如此问道。

当天晚餐的餐桌上,菜色有只抹上盐巴的煎鱼,以及切有大把配料加入的汤。将适量的紫苏和胡椒拌入白饭里,相当美味。

「恩。」

荒野开始巨细靡遗地说明薪水和招待券的事情。接着,爸爸以优雅的动作将漆筷一扬,要荒野先安静。荒野于是明白,爸爸又要开始说装模作样的话了。果然没错。

「荒野,妳内心是否有所兴奋期待?」

「有!」

古董和服、盘上漂亮发髻的头发、光泽滑亮的陶瓷发簪,甚至是教人舍不得吃的清淡且漂亮的茶点与抹茶组合……

「那好我就答应妳,我的小黑猫。奈奈子,再来一碗。」

呼——!荒野叹出一口气。

爸爸将碗递到奈奈子面前,「恩,兴奋期待啊……」奈奈子如此低吟。叩,庭院传来引水竹筒蓄满水的敲击声,荒野一边凝视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爸爸一边心想,总觉得这个家好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班级干部的工作还是老样子,神无月同学依旧保持那副视若无睹的模样,实在是很辛苦。

入学至今差不多过了一个月,班上的同学们大致上都已经打成一片,愉快地享受学校生活。

在女生厕所的镜子前,聊天打发了午休的最后十分钟。接着,一名将什么东西藏在水手服腹部处的班上女同学,以飞快的脚步走进厕所里,并急忙关上门……

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里头传出大叫声。

「怎么了?」

大家全都回头问道。垂头丧气从厕所走出来的那个人,颓丧困窘地回答:「卫生棉掉了……」

「咦——!」所有人同时发出惊呼声。

她在教室里从书包中拿出一个卫生棉,藏在肚子附近拿到厕所来,可是却好像在走来的途中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她望着空无一物的手掌,茫然地呆站在该处。

厕所被寂静所笼罩。春风自厕所深处的四角窗户徐徐吹来。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大家带着紧张的心情,蹑手蹑脚地从厕所探出头看向走廊。

随后听见一群少年高声叫嚷。

不对,是雄性动物的吼叫。

该处有幅出乎意料的地狱光景摊开在眼前,让荒野不禁想捣住自己的眼睛。

原本男孩子们总是在走廊上无聊瞎扯,有自己班上的,还有隔壁班的,全都歪七扭八地占据着走廊。本该如此的男学生却在这时候全都站得直挺,不知为何发出了怪叫声……

原来是将卫生棉当作足球来踢。

那名女同学所掉的白色四方形物品,不时腾起于半空中,然后又落下。

落下之后,男生们又再踢起。

每一张脸都红噗噗地,就像猴子一样,甚至还有人的嘴角喷出飞沫,大家都一脸惊奇。那名掉了卫生棉的女同学一瞧见那个景象,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其它女孩们也被她激动的情绪所感染。

荒野内心升起了一股怒火,瞪视着那群恍如化身猴子军团的莫名男子集团。这是荒野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底那么讨厌男生。她暗自生着气,有名女孩轻推了推荒野。

「怎么样?」

「山野内同学,帮忙拿回来啦。那个女生在哭了呢。」

「恩……咦?我吗?」

「因为山野内同学……」

那名女同学脸上闪着光芒说:

「是班级干部嘛。」

「……阿!」

一转过头,所有的女孩子全带着期待的眼神,凝视着平常始终安分守己的荒野。班级干部想必可以帮得上忙吧、妳可以解救我们脱离这个未知的危机吧……大家充满着这样的期待。

尽管荒野一瞬间不知所措,然而下一秒,她应声点了点头。

从女生厕所踏出了一步。她感觉这一步其实是很大的一步,不过走廊仍旧是看不见的荒野(就如同字面所述)。

荒野走向男孩子们所在之处,深吸一口气。接着,拿出勇气大喝一声:

「好了,你们这些男生!」

走廊顿时安静无声。满脸通红奔跳着的男学生们,全停下了动作。卫生棉落了下来,啪地掉在所有人的正中间。

男孩子们如大梦初醒般错愕地注视着荒野,而荒野也是涨红了一张脸。不久后,男孩子们才终于羞愧地搔着头,其中一个人像是要掩饰尴尬似地说:

「山野内好恐怖……」

那句话,莫名地伤了荒野的心。

(我一点都不恐怖哟,会这样也是因为我是班级干部嘛……)

男孩们纷纷如鸟兽散,其中一人拾起卫生棉,「拿去!」如此丢向荒野。对方像是要让她好接般轻柔地丢过来,荒野因而不慌不忙地接了下来。

呼……她吐出一口气。

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

转过头,原来是从男生厕所出来的神无月,正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荒野。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手上拿着满足脚印的卫生棉的荒野。忽然间,荒野脸色一白,她来回望着手中的卫生棉和神无月的表情,同时发出了呻吟。

「呃,这个、并、并不是、我、的……」

喔,这样啊。神无月只是一脸不感兴趣地这么低语。

荒野回到教室,因为感觉羞耻及那受伤的自尊,使得她仍处于失神的状态。

幸好,下午的课不是体育课也不用换教室,也没有被老师点到名,荒野就这样顺利地来到放学时间。看见荒野仍是一脸恍惚,隔壁座位的麻美于是开口:

「拜托妳,也该回神了。」

「还在想要不要出家呢。」

「荒野……」

江里华走上前来。

「这样有什么不好,因为是班级干部而受到信赖,更何况还漂亮地胜过男生了不是吗?」

「虽然赢了男生,可是我厌觉好像输给自己。」

她瞄了一眼坐在远处的神无月。想起他刚刚那种超级冷静的态度,有点不屑地说「喔,这样啊。」的声音。让荒野火大又尴尬。荒野因为有两个愿意听她发牢骚的温柔朋友在身边,于是又趁势继续抱怨。

「反正,我想我会被选上当班级干部,也是因为这副眼镜的关系吧?」

「眼镜?」

「男生是看成绩选出来的,可是女生的话,老师只是东张西望,随便指定一个人而已。绝对是因为看人戴眼镜就做出决定,我认为这根本是偷懒又愚蠢的选择……」

「唉呀,这……」

麻美正思考着时,江里华则开朗地说:

「既然这样,要不要尝试看看戴隐形眼镜呢?」

荒野错愕地拾起头。

「隐形眼镜?」

「恩,隐形眼镜。我们班上有人家里是开眼镜行的喔,呃……是哪一个呢?」

「是神无月吧。」

麻美说道。就在荒野吃惊的时候,两人做出完美的轮唱——

「神无月——」

「神无月同学~~」

如此朝那家伙喊道。

神无月皱着眉,回过头。

「家里是开眼镜行的吧。」

「……的确是。」

「让她戴隐形眼镜!请赐给她一副吧!」

江里华指着荒野说道。神无月像足吓一跳,「啊!」地低呼了一声。

接着,他防备似地问:

「给山野内吗?」

「是啊。」

「山野内荒野?」

「……想不到,神无月居然记得女生的名字,真难得。」

听见麻美如此调侃,神无月像是受到惊吓,原本该像冰一样的脸孔顿时涨红。

「不是妳想的那样。」

「在不安啰~~」

「好讨厌~~」

两名女孩又一副逮个正着似地轮番说着。

「要隐形眼镜!或是来我家!都请便,要来就来!」

神无月见状于足以怪异的语气反复说着。

「有办法来就来,我可是无所谓喔。一总觉得他讲的话也是怪怪的。

总而言之,荒野最后小声地向神无月说:

「麻烦你了……」

从学校那里的镰仓车站搭乘JR横须贺线,经过荒野家的北镰仓站再下一站,就是神无月家眼镜行所在的大船站。

车站前并不是观光地那样的感觉,只是一般的热闹车站,有百货公司、咖啡厅、快餐店等许多商家。

神无月默默地定在拱顶商店街的昏暗磁砖路上。

傍晚的商店街满满都是人,荒野被每家店前堆积如山的铝锅、拖鞋和春季上衣拉走注意力,一时间跟丢了神无月。

「神无月同学——」

尽管试着小声呼唤,却不见眼镜少年回过头。

与最初相遇的那个早晨所目送的相同纤细身影,现在正夹杂在人群中渐行渐远。

那个早晨,他那实在太令人头晕目眩(不过是因为大清早的关系!)的背影又再次于脑中复苏。

(不跟上不行。)

荒野不再东张西望,小跑步追上少年。水手服沉重的百褶裙飘然舞动,自己的脚步声在磁砖地上响着,和穿着粉红色运动鞋的小学生时代不一样,那是皮鞋特有的硬质声音。

荒野终于赶上后,呼——地安下心来。接着,她朝仍是板着一张脸、什么话都不说的戴眼镜神无月同学开口:

「真好,是拱顶商店街呢。」

而随后的回答声音则有些发颤。

「……好想去远方。」

声音听来低沉。明明是如此清瘦,然而神无月同学已经变声,荒野心想,好像大人的声音阿。

「远方?」

「恩。」

神无月同学微微点了点头,并低头望着尽管不愿意(似乎),然而却清楚记得全名(看来好像是很难得的事)的山野内荒野的脸。

荒野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这和女生朋友一起走时有些不同。啊,荒野注意到他的视线,抬头看见对方冷漠地低头望向自己,让荒野莫名地晕眩,心跳不禁加速。

「荒野。」

「咦?」

「啊,不是在说妳喔。并不是那样的,而是想去荒野。」

神无月同学的口袋里,放着最初相遇时的那本书,名为《青年迈向荒野》那本。

「你是说想去远方的事?」

「恩,是啊。」

神无月同学点点头。

沉默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荒野只是不知所措地面对安静走着的少年,试着开口问道:

「你家……具体来说,是在哪里?」

「……具体来说?」

神无月同学忽然一脸轻蔑地笑了。

在拱顶商店街深处的深处,越来越不见人影的磁砖步道上,他小小的声音清楚地响起。

「具体来说?妳也会讲些像女孩子讲的话了。」

总感觉自己好像被耍弄了,荒野默不吭声。

(因为人家是女生啊……)

荒野内心这么想着。

两人之间笼罩着沉默,两双新皮鞋发出的坚硬脚步声,开始唱起奇妙的轮唱。

「正因为不知道……」

「恩?」

「正因为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所以才叫做荒野啊。」

「是这样啊。」

「不是我说的,是这本书里这样写的。」

神无月同学指指口袋。

「好看吗?」

「对妳来说可能会太难。」

「……」

「我啊,喜欢看小说喔。」

神无月同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啊」这个字加重了语气。

(不晓得为什么……但总觉得神无月同学其实说不定有点讨人厌。)

荒野如此想着。

不久,两人终于走到了拱顶商店街最末端处,一问相当冷清的眼镜行。小小的店面有着泛黄的玻璃橱窗,就算是这样,里头仍是陈列着许多最近流行的金属框眼镜。

荒野正打算要走进去时,神无月同学却莫名慌张发出「啊!」的一声短呼,接着还伸出手像是要阻止荒野进去一样,突然间……

「欢迎……」

少年的手抓住荒野的黑色长发。她顿时厉声尖叫。

「呀——!」

「哇!」

荒野面容发僵地转过头。

神无月吓了好大一跳,放开手并后退王道路另一边的墙壁。两人的大叫声响彻拱顶商店街,没事做的大婶、拄拐杖的老爷爷以及小朋友,纷纷以不同的时间差慢慢从各个店铺中出现,诧异地直望着两人。

神无月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呃!对不起,我……」

荒野慌忙开口。脖子附近有些骚乱不安的感觉。

「我不太能……被碰触的。」

「碰触?」

神无月重新站好,缓慢而小心地走回荒野身边。

「恩思。」

荒野满脸通红。

「所以体育课也有缺席的情况。不过如果隔着衣服,就不会这样大叫大嚷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这样?」

荒野十分难为情。

她低下头说:

「小……四。」

就是从担任班导的女老师跟她说爸爸的事情之后,但是她默默地将那些话放在心里,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神无月惊慌的心情一点一点消退。

「妳爸爸对妳做了什么吗?」

神无月突然这么问。

「咦!?不是那样的,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妳爸爸是爱情小说家嘛。」

「所以那又怎么样?」

「因为小说是令人渴求的艺术。」

又开始说些难懂的话了,荒野皱起眉头。

「神无月同学,我从刚刚就在想一件事……」

「什么?」

「我实在听不懂神无月同学说的话。」

「唔!」

「我想,如果神无月同学不讲话会比较受欢迎。」

说出来了!

荒野在心中比着胜利手势。眼角余光一瞥,少年大受打击的表情几乎要让荒野感到后悔了,荒野于是担心地问:

「神无月同学希望自己受欢迎吗?」

「才没有!」

两人互相凝视了好一阵子。

少年先移开了视线。

「山野内,妳相当强悍呢。」

「是吗?」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已经领教过了。毕竟,妳乍看之下还满呆的。」

「我才不呆呢!」

「真不愧是艺术渴求者的小孩。」

神无月以似是佩服又像揶揄的奇怪说话方式喃喃说着。荒野静静地心想,他果然是讨人厌的家伙。

喀啦喀啦,少年打开眼镜行的拉门,率先走入店内。旋即又转过身望着荒野。

「……干嘛?」

「我一路欺负妳到这里……」

「是在欺负我啊!神无月同学!」

「从四月六号开始一直都是,妳很清楚吧?」

「我才不知道呢!」

「……真的还要进来吗?」

最后的这句话有着莫名的阴沉。表情像是生气,又像是不安一样奇怪。

「恩,要进去喔。」

「那就进来啊。」

少年粗暴地丢出回答。

「……妳还真是顽强。」

「所以你到底是指什么?」

这次没有再听到回答。在眼镜行里,有许多的眼镜和隐形眼镜等相关商品,还有一名像是日本人偶般完美的女性。

虽然荒野也被说是日本人偶,但那是指孩童形的菊人偶(注1)。

那名女性是高雅耀眼的成熟美女。她拥有通透的肌肤,乌黑的长发及水汪汪的眼瞳。

一身朴素的羊毛衫及长裙,坐在一处发呆,注意到荒野两人后浅浅一笑。眼睛周围堆起了几许绉绸状的细微纹理,荒野于是明白,这个人虽然漂亮,但不年轻了。

走上前闻到了一股好闻的气味,像是阴暗处的软土般,带着静谧的味道。

「真好闻……」

注1:菊人偶,著名的都市妖怪传说之一。是小女孩模样的人偶,有一头长长的黑发,跟主角荒野的样子有点像。

荒野低声呢喃,神无月却莫名地皱起眉头。

美丽却不年轻的女子是神无月悠也的母亲。她的父亲——也就是神无月的祖父——所经营的眼镜行似乎营业到傍晚。

神无月向母亲介绍荒野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带着笑容打算开口的母亲——

「山野内荒野!」

时间在这一刻冻结。

神无月的母亲顿时变成如冰般的面无表情,然后彷佛打定主意般恢复了笑容。

「妳好。」

她的眼睛周围又再次浮现皱纹,荒野出神地望着并开口:

「您好。」

荒野用比刚才和神无月吵架时还要低的声音响应,同时紧张地低下头。

「不想戴眼镜,想要换隐形眼镜,原因是什么?」

因为神无月的母亲歪着头的问着,使得荒野支支吾吾地说明,包括因为戴眼镜的关系被选上担任班级干部,而神无月同学是以正当的理由被选中等等内心对这些事情的想法。

他的母亲睁大双眼安静聆听,荒野注意到整间眼镜行内,充斥着柔软地包覆似的空气。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她不时抬头看看天花板。又低头看看地板思考着。神无月的母亲仍旧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直瞧着荒野的脸,接着轻声说:

「眼镜拿下来看看。」

「啊,好的……」

荒野缓缓拿下眼镜。

一拿下小巧的黑框眼镜,眼前顿时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

「请问……」

「可以戴上了哟。」

荒野松一口气,重新将眼镜戴上。

一旦没了平常戴着的眼镜,就感觉好像身体的一部分遗落在某处般,教人内心无法平静。神无月的母亲像是看穿了她这样的心思似地微微一笑。

「妳就算戴着眼镜,脸蛋看起来也还是很可爱啊……」

「唔——」

「不过,姑且先给妳隐形眼镜的产品简介。有分软式、硬式,还有日抛和其它类型,或者是透氧率等等,价钱也有分很多种……和妳家……妳家人商量看看。」

「好的……」

走出眼镜行,荒野一边看简介一边走着。

差一点就撞上迎面走来的大叔,她连忙将简介收到书包里。

(回家后再仔细看清楚……)

送她到车站的神无月同学,脚步更加匆促地率先走着,荒野赶忙追上前。

「不好意思……」

「……」

「你妈妈好漂亮,真好……我没有妈妈,只有看过照片而已。亲戚们都说我长得很像妈妈,不过我是不清楚……」

「什么?妳真的不知道吗?」

说话的语气听来烦躁。

荒野抬起头,看见神无月同学一直低头望着自己,然而已经不带着怒气了。

「知道什么?」

「……没什么。」

后来神无月同学便始终保持沉默。拱顶商店街也进入傍晚时刻,行人变得稀落。路过的人们每个都加紧脚步,急着朝向某处走不快点会来不及……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神无月配合着荒野,开始放慢脚步行走。

荒野感觉他留意着自己,更甚于来的时候。悄悄地体贴着他人,可是这样一点都不符合这个男生的作风,荒野没来由地变得惶惶不安。

「很抱歉欺负妳。」

神无月同学突然这么说道见他说话方式像个大人一样,荒野闻言不禁心跳加速。

「没关系。」

她低声说道。继续在他身边走着。在幽蓝夜空中,月亮渗透晕染似地浮现。夜风仍是微微透着寒冷。

季节缓慢而不经意地流逝。

时序进入五月。

自从那天之后,山野内荒野和神无月悠也无论是在教室或者是其它场所,都没有再说过话。当然,处理班级干部的工作时,多少还是会讲上个一两句。

不过,就仅止于此而已。

荒野在家里的时候,不时会拿出隐形眼镜的简介文件看着。她也喜欢戴眼镜。那是这个世界与荒野的小世界连结的窗口,一上了国中,就急忙要舍弃眼镜、开启这道窗,让她感觉害怕。

透过镜片可以接触到永恒。她喜欢那种感觉,所以眼镜对她来说才如此重要。而且荒野明白,神无月同学也是以那样的方式与这世界对峙。尽管是比想象中还要讨人厌的家伙,可是却莫名地……

在波浪卷卷头的江里华邀请之下,荒野五月的连休长假就在古董和服的打工中度过。

麻美则是忙于田径队的特训。

荒野一大清早就起床,洗过脸并整理好一头黑发,再换上牛仔吊带裤和连帽运动外套。她飞奔至厨房,却不见奈奈子在那里。一来到走廊,就看见她在庭园前将额头抵在石灯笼上,并且还抽着烟。

奈奈子不擅于早起。现在也是一副没有石灯笼就会重重瘫落倒下的模样,只见她翻着白眼,嘴里叼着烟。

「早安!」

「……哦,荒野。怎么回事,看起来很开心啊。」

注意到荒野穿着喜欢的吊带裤,奈奈子赶忙捻熄香烟走上前。

「干劲十足呢。」

「和服!发簪!腰带扣!」

「还真是女孩子呢。」

奈奈子伸出以女人来说略大的手掌,像是称赞她好乖似地拍抚着荒野。然后,她大声地发出「嘿咻!」的声音并步入外廊,走进了厨房。

随意切下了两片英国吐司,尽管有些歪斜也不在意。

再放入烤箱里烤。

粗鲁地打了个蛋,加入适量的盐巴后放入平底锅煎。将烤好的吐司涂上奶油,依序添上以水洗净并沥干的生菜沙拉和薄煎蛋,加点蕃茄酱夹起来,一把盛入盘中。

将牛奶倒人马克杯中。

「来,煎蛋三明治。」

荒野开始享用起早餐。

因为实在是太好吃了,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分量十足的早餐。奈奈子于是弯细了眼睛看着她那副模样,荒野注意到那视线便说:

「……怎么了?」

「最近吃得满多的呢。」

「咦,觉得我胖了吗?」

「没有,毕竟是成长期的孩子吧。妳啊,本来食量很小的。」

奈奈子一脸愉快地笑着。

她摆动着那细到彷佛一折就断的腰,然后又再一次说道:

「成长期啊……」

奈奈子如此轻声低喃。

在连续假期前,仅仅靠着对方在教室交给她的简略地图,荒野在一个小时后总算来到田中江里华的家了。

一间小而舒适的独栋房舍,就位在离镰仓车站有点远的地方。

西洋式的两层楼建筑,有着新成屋的摩登造型,呈现出与荒野家不同的风情。

一步入玄关,数量多到让人惊讶的鞋子散置一地。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鞋子。还可以听得见里头有许多人吵吵闹闹的声音,这是荒野所不习惯的状况。

「妈妈!」

江里华生气的声音传来。

「我的鸡蛋布丁不见了啦!」

接着又听见,「只是布丁而已有什么好大声嚷嚷的!」大人如此斥责着。江里华相当地生气,像是世界末日一样地大叫着布丁、布丁。

「不好意思……」

荒野试着小声呼唤。

然后,她下定决心。

「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吗!」

「布丁……啊,荒野来了!」

伴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江里华跑了过来。

哇!荒野不禁吓了一跳。

只看过穿制服模样的那位新朋友,在假日时看起来更像是大人。一除去水手服的印记,江里华完全就像是一位成年女性。

卷卷的波浪褐色头发。

上了点淡妆。

直条纹衬衫有两颗钮扣没有扣上,胸前的雪白叫人炫目。短裙下,有着差丽的双腿。

犹如一朵早开的花。

「……妳的布丁被弟弟吃掉了吗?」

明明有着那样的容貌,脸上却是带着孩子气的表情走了过来,两者问有极大的落差。荒野展开笑容说:

「打扰了。」

「快进来、快进来,阿姨现在也来了。我们两个赶紧换好衣服出门吧!」

江里华的家庭似乎是个大家族,里头充满许多人生活的气味。

祖父母也在,还有弟弟与妹妹。而被称为妈妈的人,感觉像是如小山般大一号的江里华,看起来相当地忙碌。

家里有大量的衣物、碗盘,还有在屋里来回奔跑的弟弟们。

江里华则是轻巧地东闪西躲着。

「很不得了吧。」

「恩……」

荒野心想,若是在这种家庭长大,应该就不会有接触恐惧症之类的人格空白吧。说到江里华那位阿姨,就像是江里华的妈妈再瘦一些,并且化上妆的感觉,见到荒野的第一眼便露出了微笑。

「看吧。」

江里华得意地说着。

「是个长得很像日本人偶的人吧。」

「真的呢。」

「爸爸还是小说家喔。」

简直就像自己的事情般骄傲地再三说着。荒野开始觉得难为情了。

首先,江里华以熟悉的动作快手快脚地脱下衬衫和裙子,接着伸手拿取和服的长衬衣。荒野注意到脱下衣服的江里华已经穿着像大人所穿的蕾丝胸罩,她下意识地便轻呼出声。

细小又略显青色的隆起物,被理应只能是大人拥有的黑色蕾丝包覆着。

就在荒野处于震慑之中时,江里华已经迅速穿上长衬衣,在腰问一把绑紧,接着转过身。

阿姨很快地将尖叫的荒野脱去了运动外套和吊带裤,并替她穿好长衬衣。

荒野的上半身只穿着孩童般的棉织短背心,阿姨边看边沉吟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荒野也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

虽然是至今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情,然而自己明显比江里华那由黑色蕾丝所包覆、要大上许多的胸部清晰可见。

说到这个,这一阵子荒野总因为肚子饿而吃下不少东西。明明小学的时候食量就很小,老是留下许多没吃完。

成长期啊……她再次想起那句话语。身体在未经本人许可的情况下便突然开始产生变化,期间不见停顿直到结束……

荒野感觉到一股视线而抬起头,只见江里华直盯着荒野的胸部瞧。

和往常满脸的笑容不同。

简直就像是……生气的脸一样。

颧骨一带染上了些微的红晕。

荒野被那表情吓了一跳,也直直回望着她。正想曾在哪里看过这种表情,荒野才想起,这与前阵子和她同行的神无月悠也所浮现的神情相似。

是生气,还是不知所措?

又或者是荒野尚不明白的某种情绪?

突然间,江里华受伤似地垂下了眼帘。

荒野换上的古董和服是一块采用晕染效果的紫红色布料,上头点缀着绽放点点花朵的梅树,并使用黑色腰带打了个稳重的文库结(注2)。

在头发左右两边分别梳理成高度不一的发髻,并将之编成发辫再盘起而成大正发型,最后用两支珠饰发簪固定。脸上未施脂粉,不过两颊则被刷上了一抹嫣红。

江里华身穿明亮蓝底缀有白云飘浮的和服,腰带为奶油色。褐色头发绑成马尾,以同样蓝色的缎带装饰。

和服飘出了闻不习惯的奇妙布料味道,那彷佛来自过去的气味让荒野一时失了神。

她和江里华手牵手,飞奔至田中家的门口。只要往大马路定,就是镰仓的老街了。两人一走过去,来观光的游客姊姊们一个接着一个回过头。

被要求拍照片,一起拍张照片等等。

有时候,还会和看似做着同样打工、身穿古董和服的两三组女孩子们擦身而过,大家都愉快地漫步走着。

「虽然是平常的镰仓,但就是有点不同呢。」

「是啊。」

荒野亦赞同江里华所说的话。

结果那一天,两人商量之后便拿着招待券进去一家天妇罗饭团专卖店。一口大小的饭团里头,包有一小尾的炸虾,套餐还附赠煎焙茶和艾蒿做的麻撂。

「真好吃呢。」

「恩!」

两人窃窃地相视而笑。

「喂,荒野。」

吃完之后,江里华突然开口。

「什么事?」

「荒野是巨乳呢。」

注2:文库结,日本最传统也是最普遍的结法,是江户时代武家的尊夫人们所喜爱的款式花样,而今则成为了单身女子的特定带结。文库结也是最基本的和服腰带结法,之后许多花式变化也都是由文库结所衍生出来。

很少听到的说法,不过荒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涨红了脸,慌张地低下头。

「真意外。」

「会吗……?」

「是啊,因为脸蛋和身材搭不起来。」

「恩……」

荒野陷入沉默并心想,的确,江里华就满相符的。

那么一想便莫名地感觉悲伤,心跳犹如雷鸣。

连续假期的每一天,就像这样换穿不同的和服,去到了许多店家。

有些日子也会有同班的其它女孩子加入,增加一些人数。虽然大家一同玩乐相当开心,但到了连续假期的最后一天,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四个女孩子来到车站附近一间由独栋住家改造的日式咖啡厅,享用樱桃口味的戚风蛋糕。同班至今几乎没说过话的女孩子,以「其实啊」做了开场白。

她表示,自己喜欢棒球队里一个三年级的学生。看来她今天是无论如何都很想聊这方面的话题。那女孩子一边用瓷叉子戳弄着松软的戚风蛋糕,一边重复着「好喜欢,真的好喜欢他喔。」的话语。

那句话语从荒野右边的小耳朵里进去,随即又从左边出来。毫无任何阻碍,近乎清爽地流逝而去。

照这情况来看,女孩子们大概是因为觉得江里华像个大人一样,便认为她对恋爱很在行。荒野回想起因为鸡蛋布丁的事情而大吵大闹的江里华,对照现在一副没那回事的模样,于是歪起了脑袋。

看见荒野发着呆,其中一个人开口问:

「山野内同学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呃……」

荒野放下了叉子。一回过神,才发现三个女孩子都紧盯着荒野。

荒野为难地小声说:

「其实,我还不是很清楚所谓的喜欢究竟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江里华开口说:

「我想那一定是伴随着性欲的强烈好感吧。」

荒野惊讶地看向江里华。江里华则是一派认真的表情,环视众人。

另外两名女孩子脸颊蓦地涨红,紧闭上嘴巴没说话,彷佛刚刚的滔滔不绝都是幻觉一般,并且尴尬地面面相觑。

「田中同学果然有点不一样……」

她们低声交头接耳着。

其中一人望向荒野,忽然失声叫道:

「山野内同学!」

「……恩……」

「鼻血!」

「咦!」

荒野碰了碰鼻子下方。

一道血液流淌而下。「呀——」江里华尖叫着并用湿毛巾按住荒野的鼻子。在这样的大骚动中,方才的话题总算是有如消逝般被抛向了远方。

在回家的路上。

荒野从和服换回原本的吊带裤和运动鞋,但因为机会难得,头发仍保持着发辫盘起的发髻造型,走着走着,她忽然问跌倒了。

荒野认为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担心再流出鼻血,因而抬着头走路所导致。

不过,自己最近常常跌倒是不争的事实,至于原因她也不清楚。

下了横须贺线,开始走向北镰仓的车站。唔……荒野发出了呻吟,并且蹲在地上。

好像扭到脚踝了。路上行人纷纷闪避蹲在地上的国中女生,快速地经过。

「……妳要不要紧?」

骑在越野脚踏车上的少年,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她。对方穿着牛仔裤和黑色夹克,透过眼镜与她对望。

是神无月悠也。

「好像扭到脚了。」

「可以走吗?」

荒野试着站起身。

好痛!

她摇了摇头。

神无月注视着荒野好一会儿,接着将越野脚踏车停在路边并上锁。

他背对着荒野蹲下。

什么话都没说。

「神无月同学……请问……难道你是要背我?」

「不然我这个姿势,看起来还像是要做什么?」

「说的也是。」

「啊,对喔,妳……」

神无月喃喃低语,像是想起了荒野害怕被人碰触的症状。

于是,神无月又走回去打开越野脚踏车的锁,示意要荒野坐上来。他以尽量避免碰触到荒野的动作,让荒野小心翼翼地坐上越野脚踏车,并缓缓地将她的手扶上手把。

感觉像是随时会倾倒似地,好可怕。

然而,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欣喜。

「……噢噢!」

荒野心里相当感动。

视线比往常还要高一些,刚好是与神无月同学差不多的高度。严格说来,神无月同学是属于体型较瘦小的少年,可是当接近与他同一个位置时,荒野所见到的景色果然在高度上还是有所不同。

无论是熟悉的寺庙、路牌,甚至是超商,全都不一样。

(这就是男孩子的视野……)

当两人一同前进,随着越野脚踏车的摇晃,视线也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晃动。

连问都没有问怎么走,神无月已经迈着步伐前进。用力推着越野脚踏车爬上斜坡,直直走向今泉台。荒野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而神无月也什么都没说。

(好像有股好闻的味道。)

荒野如此心想,随后便凑近脸,抽动鼻子嗅闻着。

神无月顿时吓了一跳。

「妳在做什么啊!」

「……在闻味道。」

「妳是狗啊。」

「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什么样的味道?」

神无月一副不安的模样问着。

「什么样的味道啊……就是类似阳光的味道吧,还有就是……微微的汗味。」

「恩?汗味?」

「真好闻。」

神无月困扰似地发出呻吟,并且因为爬坡的关系导致步调微微减缓。

「奇怪的女生。」「

神无月同学知道什么是恋爱吗?」

「咦?」

他又再次惊呼。傍晚时分,黄澄澄的夕阳在坡道另一头就要落下。神无月整个人像生气般沉默不语。

「因为江里华说了奇怪的话。」

「……江里华?」

「就是田中江里华。」

「喔,妳的朋友啊……她说了什么?」

「她说,恋爱是伴随着性欲的强烈好感。」

「哦,这种说法真是贴切。」

神无月淡淡一笑。

「不过,这也像是女生会讲的话。」

「是吗?」

「奇怪女生的朋友,果然也很奇怪。」

「江里华是很棒的人啦。」

荒野故意以男孩子的语气说道。神无月偷偷笑着,那笑声听起来很小声。

(其实不回家也没关系……)

她忽然涌现这个想法。

像这样子和这个男生说话是少有的机会,感觉就好像在咀嚼美味却略嫌过小的点心一样。

因为舍不得,所以慢慢地。

一点一点地。

真希望能再慢一些。

「恋爱……」

神无月忽然喃喃念道。

「嗯?」

「我想,也就是占有欲吧。」

「占有欲?」

「……」

两人又开始陷入一阵沉默。

才刚这么以为,神无月又突然开口:

「山野内……」

说话的声音低沉。

「什么事?」

「山野内,我……」

步伐又再次微微加快。夕阳像是赶时间似地以飞快的速度落下。坡道被薄瞑所笼罩,逐渐渗染两人的身影。

「我每天都会经过上次和妳同行的那条拱顶商店街道,去到学校上课。」

「恩。」

「因为我家就在店面更进去一点的地方。」

「……」

「然后,我每天早上都在想一件事。」

神无月的声音变得低沉。

「想着要去远方。」

「远方?」

荒野回问。

身体怱左怱右地缓缓摇晃着。

「恩。」

神无月点点头。

「每天一搭上横须贺线便心想,就今天早上,不要在两站后的镰仓站下车,到远远的某处去吧。」

「……」

「我想去远方,什么都不想要有。我想那是人的一种本能。我们回到刚刚的话题,扰乱那种本能的另一种本能,也就是占有欲,应该就是恋爱吧。」

「……」

「我每天早上都是这么想着,想去到远方。会这么想的人只有我而已吗?为了去到某个目的地而搭上电车的人们……尤其是那么多的小孩子,不会有这种想法吗?可是,我每天早上却仍旧是在同一站下车。」

「神无月同学……」

「我遇到山野内的那天早上也是这么想着。内心觉得入学典礼无聊至极,我抱着这样的想法读自己喜欢的书,一抬起头,就看到妳手忙脚乱的模样。」

荒野回想起在炫目朝阳之中,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说不定已经为荒野带来吊桥效应的这名少年,现在依旧是满嘴大道理,简直就像是一位成年男性。

「所以……」

声音陡然急遽低沉。

「在教室里再见到妳,知道妳其实就是山野内荒野后,我很生气。」

「什么意思?」

「……没什么。」

神无月缓慢的走着。

夕阳落下,暮色紧迫而来。在这个时刻,朦胧月夜竞已蓄势待发。教人心慌的青白月光,已然逼近至舞台侧边。

「我对妳抱持的心情,先前已经藉由因为欺负妳而向妳道歉的话语传达出去。而现在,只是再多做一些补充而已。」

「哦,好吧。」

荒野点点头。

接着,又有点坏心地补上一句:

「神无月同学喜欢把一切都弄得很复杂呢。」

「恩,我就是这种个性。」

神无月轻轻带过。

荒野完全没想过,为什么神无月会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一来到山野内家林木茂密苍郁的门口,荒野从越野脚踏车上下来,她抬头望着神无月说:

「要不要进来我家?我们家有奶妈在,我想应该可以招待一下……」

神无月却激烈地摇着头。

他自此便没再开口,跨上越野脚踏车骑下坡道,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黄金周假期过后,天空降下了雨。

梅雨季节开始了。乍看之下气派,实则相当老旧的山野内家,在这种时节总饱受家中漏水之苦,无论是家具或榻榻米,全都湿得厉害。

每年,爸爸总会去到工作室避难不出来,帮不上什么忙的荒野充当助手,和奈奈子两人拼命在家里来回奔走。像是拿舀杓、脸盆,或联络整修屋檐的人。

可是今年却大不相同。

奈奈子完全没有动作,她只是伫立在屋檐下吞云吐雾。

不晓得是否为心理作用,她的肌肤失去光泽,两眼凹陷无神。

荒野忙着在家里漏雨的地方放脸盆、周遭铺报纸,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奈奈子……」

荒野走近叫她。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奈奈子思了一声并回过头。

一滴透明的物体,从凹陷的眼瞳上低落脸颊。

荒野出声叫道:

「奈奈子!汗从眼睛上滴下来了!」

「道别很难受……」

「道别?」

荒野噤口不语。

噗咚、噗咚、噗咚……

哔、哔、哔……

啪搭、啪搭、啪搭……

老旧房屋里,四处刻画着不同的旋律,渗落的雨水如鼓声般响着,简直就像乱七八糟的鼓笛队,荒野纳闷地歪起头。

「在这个家待了很久呢……」

「奈奈子……?」

「而且荒野也很可爱。」

「……」

「可是,毕竟是外人嘛。」

喀啦喀啦,玄关传来门拉开的声音。尽管荒野在意有访客前来,却因为对于奈奈子的模样感到害怕而无法动弹。

爸爸缓缓地通过在走廊上相对望的两人。

一如往常的和服、长头发,犹如蜻蜓般的俊俏男性。

奈奈子垂下双眼。

在玄关处的,是曾经见过的两个人。

爸爸难得地亲自来到玄关(明明就连编辑小姐来的时候,都还一副了不起的嚣张模样在小屋等人来!),愉快地接待客人。

——是神无月母子。

母亲是上了年纪仍很漂亮、有些心不在焉的美女,还有一位满嘴大道理、不讲话会比较受欢迎,让人难以捉摸的儿子。

奈奈子没有过来。

噗咚、噗咚、噗咚……

如眼泪般落下的漏雨声,连玄关都可以听见。

哔、哔、哔……

爸爸愉快地向荒野介绍来客。

「这位是神无月蓉子小姐,还有她的儿子悠也。」

「咦?这……」

「奇怪,我没有说过吗?爸爸要结婚了。」

荒野仰头看着爸爸的脸。然后,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说过。」

噗咚、噗咚、噗咚……

雨水就像是谁的眼泪般,不停地落下。

荒野张大了双眼,凝视着规矩脱下鞋子进到家里的两人。

神无月同学……不,是悠也,在要经过荒野面前时停下了脚步。

「……看来妳真的不知道啊。」

「你早就知道了?」

「恩,一直都晓得,所以才会在听到妳的名字时……」

荒野回想起在入学典礼那一天,自己报上山野内荒野这个名字时,悠也转过头瞪视她的眼神。

同时也回想起在那之后始终无视她存在的状况,还有从眼镜行回去时,在路上向她确认「妳真的不知道啊?」,以及向她道歉「很抱歉欺负妳。」之事。

接着……

「唉,很多事情还真是讽刺……」

悠也事不关己地喃喃说着。

「呃……」

「荒野。」

悠也的脸近得叫人吃惊,玄关被昏暗而潮湿的空气所包围,大人们已先行步入走廊,回过神才发现只剩下他们两人。

黑框眼镜和银边眼镜。

透过两支眼镜,他们互相凝视。

悠也的眼神里带着某种凶暴、沉静却恐怖的幽光。忽然之间,荒野在内心深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感觉到紧紧揪着的痛楚。

胸口好疼。

两人互相瞪视着。

那时对方低声说她强悍的景况,又再次于脑中复苏。

噗咚、噗咚、噗咚……

雨势变得猛烈,彷佛是谁在哭泣,彷佛这个家的谁在哭泣。

奈奈子的气息消失了,从荒野懂事以来就始终存在的那个气息。这里正急速变成另外一个家,而悠也就在自己身旁。

胸口阵阵揪痛着。

她忽然想起上次江里华所主张的那件事。

所以,恋爱是什么?荒野心里思考着。成熟的江里华所主张的意思,荒野并不明白。痛楚掠过心口,在那一带徘徊不去。

我问你,恋爱是什么?

十二岁。

荒野终于抓住恋爱的尾巴。

那浪潮伴随着汹涌声响袭卷而来。

这时,走廊的另一方传来大人们各自呼唤着儿子和女儿名字的声音。

第二章我的小黑猫

身边的人离开了。

早在做好心理准备之前,这个事实就已于梅雨季将结束之际到来。

住在山野内家里头宽广和室房里的奈奈子,手脚利落地整理好行李,一个一个堆上小货车,已经要搬出去了。某一天,荒野从学校跑回来,奈奈子站在随意歪斜停靠在门柱边的小货车旁,一如往常懒洋洋地抽着香烟。

明明就没有风,灰色烟雾却是缭绕晃动。

那是奈奈子的叹息所吹动的。

荒野缓缓地走近,小小的脑袋一歪,奈奈子便已抬起了头,她衔着香烟末端含糊地说:

「怎么这么早啊。」

「恩……」

「本来想在妳回家之前消失的呢。」

「为什么?」

荒野不禁奔近上前低喃:

「为什么奈奈子要离开嘛,明明一直都待在这里,最了解我们家的状况了,就算神无月小姐……呃,蓉子阿姨他们过来,只要大家一起分担家务就好了啊。」

「厨房里有一个女人在就够了。」

奈奈子如此轻语,并且捻熄了香烟。

削瘦的身材,短短的头发,没有上妆的淡黑色肌肤。今天穿着的褪色牛仔裤,依旧勉强地挂在细腰上。

行李不多,小货车架上也零零散散地还有许多空间。在这个家已经待了那么多年,离开却是说不上来的轻省。

奈奈子在进入驾驶座之前,倏地转过身来。细瘦而修长的手原本伸向荒野的头发想要抚摸,却又作罢。

她改而指着荒野的头发说:

「好像有什么沾在上面了喔。」

「啊……垃、垃圾。」

「垃圾?怎么回事啊,荒野,妳又跌倒了吗?妳最近很常跌倒耶……啊!」

奈奈子短促地惊呼一声。

接着,奈奈子目不转晴地看着荒野,视线向下移动,接着又再拉回来。

荒野感到难耐不安。

最后奈奈子终于像明白似了地点点头,并便了个眼色要荒野坐上副驾驶座。

「什么事?」

「就当作最后一次服务吧,为了那位可恨老爷的可爱小黑猫!」

「服务?」

「荒野,妳已经要开始穿胸罩了。」

奈奈子突然以极为严肃的表情强硬地说道。傍晚的凉风徐徐吹送。

滴滴答答,天空降下了雨。梅雨还没有过去,雨仍是一下子就会降下来。荒野急急忙忙坐进副驾驶座。

关上门(车门老旧又关不太紧,好像随时会掉在路上一样!),她再度望向驾驶座的奈奈子。

奈奈子咚咚地敲了敲半坍扁的Seven Star香烟盒,拿出一支有些弯折的香烟,衔在嘴边。眉宇问堆起了皱纹,俨然一副男人般的表情,她以百圆打火机啪地点燃香烟。

吸了一口后,将打火机放进口袋里并看向荒野。

「妳最近会常跌倒是因为胸部造成的。」

「什么?」

「毕竟现在是成长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还不太能保持平衡啦。妳这么瘦,却唯独胸前越来越重,而胸部是在上方嘛。」

奈奈子的身体一边左右晃动着,一边这么表示。

荒野因为受到这个事实的打击而陷入沉默。

她的确也有想早点变成大人、想转变的心情。

有时候也希望还不知道的事情能够全部都明白。

可是,其实心里是想着希望任何事都不要改变,只想停留在这里。

荒野被奈奈子带到百货公司,在搭乘手扶梯的时候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奈奈子则是笑笑地,没有多予理会。

从小时候就闻惯了奈奈子身上的烟草味。夹杂着她本身轻微的体味化作温柔的味道,深植在荒野的回忆里。然而那味道已经要从家中远去,正在向荒野道别。

「奈奈子……」

走下手扶梯,仰头望着刺眼似的奈奈子,荒野开口。

「怎么了?」

「妳要去哪里?」

「我打算先去家务管理妇女协会吧,反正我原本就是经由那里派遣来的,不过还真希望下一个去的地方,有像荒野这么可爱的小孩子就好了。我啊,很喜欢小孩子呢。」

「恩……」

她内心不禁想象被派遣到另外一个家庭,就跟照顾荒野时一样疼爱着其它小孩的奈奈子。

那是一幅悲伤的未来预想图,荒野整个人于是变得落寞。

走下手扶梯的奈奈子,纤细的腰、腿,以及又瘦又高的身材,从背后一看,就好像是一位帅气的男子。

荒野低头望着自己的胸前。

这两团肉球似乎就是造成跌倒的原因。

因为这个缘故,导致荒野站着的时候看不到自己的脚尖。那浑圆的形状,简直就像是笨重的屁股一样……

「唉……」

「怎么,还真是无精打采的叹息啊。」

「奈奈子,荒野不想变成肉球啦,有没有办法不要这样呢……」

奈奈子不禁从鼻子笑出声。

「没办法,没办法,而且还会继续变大喔。」

「咦! 」

「因为妳已经差不多停止长高了,接着就换胸部……好了好了,妳不要一副厌恶的脸啦。」

「我才不需要呢,我希望要瘦到跟奈奈子一样。身高再高一点,然后身材这么瘦……」

削瘦骨感的腰上挂着二十五吋(!)的牛仔裤,还有一双长腿。

自由的身体。

无论是性或悲伤,都跟她毫无关连。

奈奈子对荒野的多愁善感嗤之以鼻。

「想瘦的话,减肥就可以瘦下来,可是胸部就算变胖也不会长的喔。」

「恩……」

「总面言之,苗条是秀才,巨乳是天才。荒野,妳现在正朝天才的道路前进呢……好了,我们进去吧。」

奈奈子浑身都是烟草味,荒野皱着眉头进到满是蕾丝和刺绣的店里。

这是一间大人的店。

专门卖内衣裤的商家。

红色、白色、黄色、紫色、黑色……包含许多种类、尺寸的华丽胸罩和内裤覆盖了整面墙。

「哇——」

「……这种的不行,荒野。要是买这种给妳,会被老爷杀了。」

「恩,我不需要这种的。」

荒野觉得这种内衣只适合像江里华那种特别的女孩子。这么一想时,胸口又再次涌上一阵甜蜜的痛苦。

「我买普通的就好。」

精心上妆的美丽店员靠了过来。奈奈子完全不见平时的冷淡,仔细地向店员说明:「是给这孩子穿的,要买孩子刚开始穿戴的胸罩,差不多……需要五、六件。」。

店员面带笑容看着荒野,然后拿出了几件。有运动型的简单内衣,还有足以支撑大胸部的钢圈胸罩,以及接近背心型的柔软款式。

荒野和奈奈子讨论过后,决定买不同颜色的六件运动型内衣。有白色、黑色、灰色、奶油色、粉红色以及蓝色,奈奈子还替她买下了一组成套的内裤。

「这是饯别……」

在回家的路上,奈奈子如此说道。

「我也要替奈奈子饯别才行。」

「妳只要能过得幸福就好了。」

奈奈子像个男人一样说着。荒野不禁胸口一揪。

「奈奈子……」

「好好适应新环境,荒野没问题的。蓉子小姐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而且儿子……恩,同年纪的男生就有点那个……我之前已经有先跟老爷提过。」

「提过什么?」

「要隔开来啊。」

当时,荒野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能感觉到奈奈子很在意自己的事情,并且为自己而担心。

那温柔的心意,会让明了的人心中感到苦涩。

荒野在家门前下了车。因为下雨,她撑起了深蓝色小伞,目送奈奈子离开。

奈奈子和乘载她少许行李的老旧小货车,叩隆哐啷地摇晃着下了坡路,朝向镰仓街道逐渐消失远去。

六月初。荒野爸爸的喜宴,在东京知名饭店大厅举行。

写着山野内家、神无月家的牌子周遭,盛装的大人们正忙碌地来回穿梭。

荒野穿着一身如湖泊般的深绿色洋装,披垂着长长的黑发,安静地坐在会场后方的家族席才刚开始穿的新内衣紧紧地勒住胸前,荒野坐立难安,作了好几次的深呼吸。

亲戚里的一位大婶担心地看着荒野。

「荒野,不要紧吧?」

「总觉得妳的脸色……」

并且如此询问。

荒野沉默地点点头。

偶尔才见上一面的亲戚长辈们,每个人都喜欢说长道短。对于从事难以想象的工作的山野内正庆,大家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一个接着一个说着像是结婚的起因是什么啦,还有舍弃长久以来的爱人和别的女人结婚等等的话题。

因为听见的谈话内容有点低劣。

荒野生气地站起身。

喜宴这时开始,已经不怎么年轻的新郎新娘伴随着盛大的音乐入场。转过身,不经意地与坐在新娘家族席位的神无月悠也对上了视线。

与大多时候低着头的荒野相反,悠也打直背脊坐在位置上,锐利的视线犹如要射穿般地看着荒野。

明明也没什么关连,但荒野就是莫名地感觉到悠也看穿了她穿着秘密的新内衣一事,瞬间她倒抽了一口气。随后又镇定下来,悄悄地低下头。

荒野离开了会场,走在铺有柔软地毯的走廊上,听见从会场传来主持人在音乐结束后讲话的声音。

不知为何,她仍旧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犹如蜻蜓般的爸爸结婚了。

和始终跟他有关系的一名女性……隔壁车站的寡妇,悠也的母亲结婚了。

好像是假的一样。

来到了女厕,她恍惚地走进去里头。这里以厕所来说未免太过宽阔,在设有镜子的墙壁前方,还安置成排的沙发椅。

荒野在沙发椅上坐下。

呼……就在她叹了一口气时,忽然听见有人「唔!」地抽噎着。荒野吓了一跳,连忙张望着四周,没有看见其它人……

再看看一间间的厕所,有一间的门是关上的。从里头传出的「唔、呜……」的声清楚可辨,于是荒野便战战兢兢地开口:+

「请问……」

「……谁!」

「我是山野内。」

门缓缓地开启。

荒野「啊!」地叫了一声,一名见过的女人从厕所里探出苍白的脸望着自己。

对方身穿品味高雅的成套裤装,身材清瘦,那张脸给人过度理性的冷淡印象。

是那位编辑小姐。记得她有时候会来拿爸爸的手稿,据奈奈子所说,从没踏出过独栋小屋的那个人……

荒野曾经见过她几次。

是爸爸的爱人之一。

那位女性现在已不见任何理性和冷静的模样,完美的妆容也因为眼泪而崩解。

(居然躲在厕所里哭,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

当荒野内心错愕着对方做出像小学生一样的举动时,女性一边「呜……」的如此抽泣着一边说:

「妳是山野内老师……的女儿吧……」

「是的……」

荒野提高警觉,边往后退边回答。

接着「啪」地一声巨响,那名女性突然双手在眼前合十。

「呃,您求我也没用的!」

「拜托妳,帮我去一趟商店!」

「商……店……」

「我会给妳跑腿费的!」

荒野听见了跑腿费这几个字,下意识地有些心动了。

有一间卖炖牛肉的店(有点贵),她无论如何都想和好朋友江里华及麻美一起去吃吃吃看。

荒野想着大块牛腱肉躺在红烧酱汁中的情景,同时歪着脑袋等待接下来的话语。然后,那名女性边啜泣边急忙打开看似昂贵的手提包。

「我、我等等得以责任编辑的身分、打招呼……可是,因为哭泣的关系,假睫毛……」

「假睫毛?」

「假睫毛因为流眼泪的关系掉了,只剩下一边了,哪里都不能去。可是,我没有眼睫毛的话、没有眼睫毛的话、没有眼睫毛的话!」

因为害怕而以恐怖表情喊着眼睫毛、眼睫毛的女性,荒野频频点着头。仔细一瞧,右眼看起来的确是稍微小了一点。贴附在眼角,让眼睛看起来又长又大的假睫毛,只有右边的掉了。

那名女性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万圆纸钞,以颤抖的手塞给荒野。

「去一楼的商店买假睫毛。眼角专用,圆润、可爱的那种……妳在发生什么楞!快点!Now!」

「好、好的!」

面对仿佛回到工作模式以强硬话语下指示的女性,荒野慌慌张张地点点头后,就奔往商店了。

荒野一路上寻找着,尽管一度在铺有柔软地毯的走廊上跌倒,不过女性在看见买回来的假睫毛后,满意似地点了点头。

接着,莫名地以一副了不起的态度说:

「不好意思麻烦啦。」

「……就是说嘛,我真的吓了一跳呢。」

「唉呀。」

泪水似乎已干,那名女性冷静地重新补好妆。

「可是呢,这都要怪妳爸爸。妳知道吗?我和妳爸爸……」

总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和爸爸有所牵连的女人,都会带着含泪的狂暴眼神。可是,荒野就像以前一样只会后退个两三步,却不会想逃开。

某种东西赋予了荒野不同于以往,以一名女性而非女儿所产生的强悍之情。或许从服装外看不出来,然而自己已经穿着跟大人一样的贴身衣物,恐怕就是如此的自觉,让她拥有短暂又虚幻的自信。

「不要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听见荒野冷漠的话语,女性将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两名女性透过墙面的大镜子相互对望。

十二岁与约莫三十岁的两人几乎近在眼前。

两名女性的较劲,然而这个胜负无关乎年龄、经验和钱包里的多寡。

编辑小姐先是低下了头。

荒野获得胜利。(生手的幸运?)

「是啊……」

「……」

「已经能够明白了,说的也是……」

妆容此时已经利落地补好。

那名女性满意地检视着镜中的自己。

「本来是想漂漂亮亮地过完今天,虽然只是让自己满足而已。」

「……」

「没想到却哭了。」

「……」

「像这种事妳也明白吧。」

「谁知道呢……」

荒野冷淡以对。

然后,她沉默地将眼神自那名女性身上移开。

女性静静地离开了厕所,打直背脊步入走廊。

荒野连忙大叫道:

「跑腿费!」

女性脚步滑了一下,随后皱起眉头,错愕地转过身。

「妳这个小鬼。」

「不遵守约定。」

「真是的……」

女性从手提包里拿出钱包,即使如此仍是带着些许笑意,「给妳,小黑猫。」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居然就给出了五千圆。

喜宴顺利结束。编辑小姐也适度地开开玩笑,并且谈论着身为小说家的爸爸既好笑又有趣的事情来炒热场面。

好几次,荒野和悠也的眼神交会。

出席者中,唯独一个人脸上没有笑容。

她感觉到悠也正瞪着她这边,以当班级干部时同样愤怒的脸孔凝视着荒野。

而荒野也带着可怕的表情注视悠也。

忽略掉十二岁的两人,为大人所举办的仪式顺利地进行下去。宛若不止息的流水,唯有时间一径地流逝而去。

就这样,那个奇怪又伤神的一天划下了句点。

接着在那之后过了数天,荒野终于明白已不在的奈奈子曾说的「隔开来」那句话的意思了。

与如风般离去的奈奈子相对照,神无月母子行李分量则相当庞大,有两大台货车之多。

搬家公司的五个人也一边吆喝着,一边搬运行李。包含装着洋服及书本的纸箱、桌子、梳妆台等等的家具。

当她茫然地抬头看时,蓉子阿姨带着笑容走近。

于是荒野集中精神应对,毕竟是不认识的人。更何况所有跟爸爸有关的女人,都令荒野觉得害怕。

当爸爸在各处与女性沉溺于短暂的幽会时光之际,总是会搬出女儿荒野的名字。他总是会说,我的小黑猫,一个小不点在等我,我不回去不行。事实上,荒野与爸爸当然没有那么亲密。总面言之,这导致女人们面对荒野时,因着眷恋、憎恨和占有欲等……而有种种火花激烈迸射。

可是,这些却都不见于蓉子阿姨的眼里。

荒野微微卸下了心防。

「请多多指教啰,荒野。」

「是……」

荒野脑海中浮现出在昏暗的拱顶商店街深处,仿佛时间停止转动的古老眼镜行里,那位坐在店内椅子上抬头看着自己时的蓉子阿姨。

这名黑发女性看起来和荒野有些相似。

尽管不再年轻,却仍有着一丝美丽。

蓉子阿姨这会儿又再度微微地笑着,绉绸状的细细皱纹在眼瞳四周轻轻堆栈而起。

果然,有股和当时相同的好闻味道。像是阴影处的软土般,湿润而静谧的味道。

荒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微微抽动着鼻子。

「忽然把妳平静的生活打乱,对不起。」

「不会……」

荒野诅咒着自己只会冷淡响应的嘴巴。

明明就应该好好欢迎人家的。

脑中浮现离开的奈奈子告诉自己要好好适应的话语,她遂而不由自主地莫名焦躁了起来。

在蓉子阿姨四周,今天果然也是散发着彷佛包覆着柔软的气息。荒野不可思议地想着,那究竟是什么。

不意间,那股柔软增强,甚至让人感到窒息般的痛苦。就在这时,悠也不知从何处靠近。荒野恍然大悟,原来是随着儿子的靠近而增强的。

(这一定就是妈妈的气息。)

荒野过去没有察觉也是可以想见。

因为那是她从来就不知道的感受。

奈奈子过去在走廊深处的宽广和室,如今成为爸爸的新书房。

在那前方还有一问和室房间,是新婚夫妻俩的寝室;荒野的房间仍照旧是面向庭院的四方形小房间。

厨房放进了新桌子,餐具也全换新,变得就像是其它人的家一样。大大小小的各式锅子和平底锅整齐地堆叠着,而奈奈子长久以来所使用、状态良好的老旧锅子则被丢弃了。

蓉子阿姨仿佛拼上了命要改造厨房一样。

每当荒野经过走廊时,总是凝望着奈奈子已经消失的空气,和蓉子阿姨那未免过于认真的侧捡。那里存在着某种战争。荒野从走廊去到庭院。雨持续地下,荒野撑着爸爸的大伞,走近直到昨天仍是爸爸书房的独栋小屋。悄悄往里头一探,书本堆积如山。

全是荒野绝对不读的艰涩书籍。

另外还有老唱片和留声机。那里变成了少年的房间,却反而比之前更显老旧,充斥着静谧的味道。荒野在意地环视小屋内部。

门口地板上掉着一本《青年迈向荒野》,俨然被谁粗暴地扔在地上,书页翻卷而瘫扁。

荒野静静拾起书本。目光顿时被刚好翻开的那一页拉走了注意力。

『关于swing是什么——』

这样的文字映入了眼帘。

(什么叫做swing?)

荒野歪着头,纳闷地盯著书看。

『那是一种矛盾情绪的美学。

矛盾情绪,也就是感觉两种对立的情感同时处于绷紧的状态之中,自此激烈燃烧的生命力就是swing。

爱与憎恶、绝望与希望、坠落感与高升感、瞬间及永远、记忆及幻想,当这些产生火花的时候,就会衍生出swing(注1)——』

怎么好像很难懂。

注1:swing在爵士乐方面是指一种摇摆节奏,而俗语的swing则是指乱搞性关系。

(是指恋爱方面的事吧……)

荒野偏着头,阖上了书本。然后,她环顾舒适的小屋。

「真好……」,荒野下意识地如此呢喃。

说实话,当爸爸提出要将这间独栋小屋作为悠也的房间时,荒野还闹了好一阵子脾气。此栋独屋是荒野一直以来的向往,处在里头就像大人一样,有种自由的感受,令人感觉平静。不仅夏天凉爽,甚至冬天点起暖炉也能马上就变得暖和。

被闹脾气的荒野惹得烦躁不快的爸爸,向她说明:这是与奈奈子的约定,是她提出的条件」。这样一来,荒野也只能退让了。

这时,大概是听见了荒野的呢喃低语,悠也从小屋深处晃了出来。

「悠也,swing是什么?」

被荒野二这么问,悠也马上学着爵士乐的音调哼了一小段。低沉的声音在独栋小屋里轻轻回响,突然间他一个抖动便没了声音,接下来就一片安静。

荒野抬起头后,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悠……也?」

少年一脸受伤得甚深的表情。他注意到荒野捡起的书本,粗鲁地伸手抢了过来。

「混蛋!」

悠也的低语让荒野浑身一震。

「什么东西混蛋?」

「全部!不管是这个家、我、妳父亲,或者是我的母亲通通都是。」

「……」

「妳也一样,荒野。」

荒野因这样强烈的怒气而受到惊吓,整个人呆杵在原地。而慢慢地望向荒野的悠也眼瞳中,涌现一滴看似愤恨的泪水。

「悠也……?」

「为什么只有我被隔离在独栋小屋里?」

「咦……」

「妳的父亲,说什么毕竟年龄相近,那意思就是……」

悠也瞪着自己。

雨始终静静地下着,可以感觉到雨水渗入王庭院的各处泥土。

「不要把我当成甚至连隔离意思都不懂的猴子……」

「悠也……?」

肩膀啪地被一把按住。

唉呀呀,荒野发出惊叫并摇摇晃晃地一屁股跌在地上。一声巨响传来,独栋小屋的门关上了。如泪般不断落下的雨,浸湿了荒野的身体。

消失在门另一头的少年,其纤细的背影透露出一股教人几乎窒息的冷淡。

荒野的脸皱成一团,呜……地抽咽出声。

胸口蓦然传来揪紧的痛楚。

仰起头望着关上的门,呜呜……荒野抽抽搭搭地啜泣着。那道浪潮又再次袭来,荒野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尽管还不明白……

唰——浪潮滚涌。

呜呜……

那茁长初始、甜美而柔软的心。

逐渐被苦涩的雨水浸透。

荒野站起身,疾步走过满是泥泞的庭院,踏上屋檐下外廊奔入走廊。听见脚步声大起,「唉呀,怎么了?」蓉子阿姨在厨房里温柔地高声问道。

荒野立刻奔进浴室。

将一身沾满泥泞的衣服全脱掉,冲洗着身体。

可是,无论泥巴尘土怎么洗刷干净,悠也的怒气依旧没有消失。被攫住的肩膀滚烫,胸口有着强烈的痛楚。荒野一边颤抖,一边又再次哭泣。而窗外,恼人不去的梅雨仍是持续下着。

短短几天之内,家中就发生剧烈的变化。因为没有人抽烟,烟臭味也一扫而净,取而代之的,是家里开始充斥着蓉子阿姨所散发的甜美、温润,相当有女人味的味道。

荒野闭上双眼,抽动着鼻子嗅闻。

虽然是舒服的味道,然而荒野是在不识此气味的情况下长大的,因此老是感觉心神不宁。

好想念奈奈子冷淡而干燥的气息。

在一起生活的第一天,荒野从学校回来,并没有经由奈奈子已不在的玄关,而是绕到庭院,从外廊进到家里。

「荒野……妳回来啦。」

从走廊上走来的蓉子阿姨注意到她之后,带着笑脸迎上前。蓉子阿姨已经离开眼镜行的工作,似乎一整天都待在家里,现在也是忙碌地抱着纯白床单和衬衫等等,如山般的衣物经过。

在卷成团状的已干床单另一头,蓉子阿姨带着富有女性气息的笑容探看着荒野,皱纹在眼角浮现。荒野紧张地说:

「您好。」

「回来啦。」

「我……我回到家了。」

荒野不由自主就是会变成面对外人时的恭敬态度,蓉子阿姨的视线顿时寂寞地一沉。

「……晚餐想要吃什么呢?」

「可乐饼!」

荒野下意识地叫出声。蓉子阿姨吓了一跳,随后又轻轻地笑着。真像个小孩子,荒野有些懊恼。随后她进到自己房间,换上了T恤和牛仔裤。

察觉蓉子阿姨外出买晚餐要吃的东西,荒野从壁橱拿出自己的内衣裤,静静地拿到浴室。

她用水和肥皂搓洗着胸罩和内裤……无论什么衣物,就连内衣裤也是交由从小时候就生活在一块儿的奈奈子来洗,可是要让蓉子阿姨洗总是感觉难为情。将衣物洗净之后再拧干,然后拿回自己的房间,于小小的晒衣架上吊起晾干后,荒野叹了一口气。

明明是住在家里,然而从今天开始,就好像是到了人家家里打扰一样呢。晚餐所摆出的可乐饼,就像是在高级日本料理店购买的一样精致。餐桌上有荒野和悠也。

还有蓉子阿姨,以及截稿日前看起来异常疲惫的爸爸。

四人围在新添置的桌边用晚餐。

和奈奈子粗率做出的餐点不同,蓉子阿姨可说是卯足了劲。黑色器皿的正中央,盛着一个浑圆的可乐饼,香草泛洒在周围,漂亮的红色沾酱在可乐饼上淋了一个十字。

饭是奶油局饭,还有一份用小碗盛装拌佐义式酱汁的海鲜沙拉。

如此不得了的餐点,好像来到了餐厅。

蓉子小姐倾着脑袋,询问大家的反应。

「好厉害……」

荒野喃喃说着。爸爸睡眼惺忪地开始动筷,期间不时地扬起脸,拿出笔来在纸上记着些什么,想必是有了什么灵感吧,心思已经是回到书房的状态……

充血的眼睛里带着近似狂乱的眼神,激烈而自私的火焰正闪烁晃动。荒野对这时期的爸爸感到恐惧,总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某种紧张、异样的气氛包围着餐桌。

悠也始终没有开口,一径默默地吃着饭。

荒野则因为蓉子阿姨一直盯着看,于是吃了一口,然后不知所措地微微皱起脸来。希望被人称赞的料理,尽管好吃,却似乎有种苦涩的味道。

荒野如叹息般地小声说:

「很……很好吃。」

蓉子阿姨的眼角泛起了皱纹,再次露出了微笑。

六月缓缓地流逝,雨季一过,伴随着悄然而起的蝉鸣声,夏天终于来临。

学校里,山野内荒野和神无月悠也同住的传言开始在班上同学之间流传。悠也没有改姓,仍是照用原本的姓氏;两人分别离开教室、分开走,最后却是同样回到山野内家。

和众所公认的优等生悠也不同,荒野是个乖巧而不起眼的女孩。别人对她的认识,就仅只止于她和明艳动人而受男学生欢迎的田中江里华,以及才一年级就开始活跃于田径队的汤川麻美是好朋友。

因为与悠也那不可思议的传闻,大家多少也都知道荒野了。

荒野唯独没有隐瞒江里华和麻美,她将事情……作了说明。荒野的父亲和悠也的母亲再婚,这件事让麻美吓了一跳。

「什么?所以是真的住在一起生活啰?」

「没有。」

荒野摇摇头。

「悠……神无月同学是住在庭院里的独栋小屋。」

「啊,真是难以形容的情况。」

「恩……」

因为见江里华沉默不语,荒野奇怪地偷瞄着她的侧脸。江里华像是生气似地,一脸不爽快的表情听着荒野两人的对话。

那个礼拜,江里华的心情一直很不好。即便是星期天再次一起去古董和服的打工时,也几乎不跟荒野说话。

(究竟是怎么了……)

荒野很担心,可是因为江里华什么都不说,她也只好沉默以对。

两人同住的传言慢慢传了开来。尽管荒野因为没怎么注意所以不清楚,但其实神无月悠也在学姊当中相当受欢迎,大概是因为资优生的关系吧……某天放学后,身材高挑、打扮又夸张的学姊们,将独自离开教室的荒野团团围住。

「妳就是山野内?」

「呃,是的……」

她顿时僵在原地,这时在教室里将教科书和便当盒塞进书包里的江里华,一察觉到这个情况,连忙带着书包冲上前,像是要保护荒野似地挡在前面。

「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神无月的事情。」

荒野和江里华面面相觎。

学姊们并没有那么恐怖,她们表示,希望能知道许多关于神无月详细的事情。当看到荒野说「好……」并点头时,学姊们满足似地看了看彼此,接着拿了一盒巧克力给荒野,看起来就像是出国带回来的纪念品般的高级巧克力,是要贿赂用的吧。

走在回家路上的同时,荒野和江里华大口大口吃着巧克力。

「神无月真是受欢迎耶。」

江里华吃惊地说着。

「好像是呢……」

「那就是伴随着强烈性欲的好感喔,荒野。」

「是这样吗?」

「不,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话说回来,怎么样?神无月是怎样的人?」

「他阿……」

荒野不知该怎么回答,开始烦恼起吃下这个巧克力真的好吗?

事实上,自从上次和悠也在独栋小屋里发生那件事之后,无论是在家里或是教室,两人都没有再讲过话,甚至连视线都不曾交会。

当然,荒野对那时被粗鲁地按住肩膀并丢在雨中的事情仍旧很受伤,但比起愤怒,不知所措的感觉依然是比较强烈的。

她深深地察觉到,悠也比自己伤得更重、更重。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带着悲伤与自尊的纯净味道,总是充斥整间小屋内。

「我总觉得搞不懂那个人……」

「咦?这样不行吧,要去弄清楚啦,荒野。」

江里华不知为何严厉斥责着,荒野思考着其原因。

「因为那些学姊们一定还会给我们其它很多东西吧?像这个巧克力真的很好吃呢。」

居然是因为这样啊,荒野不禁垂下头。

随着莫名又恢复心情的江里华,荒野缓步地向前走着。最近老是不想回家,因为等在家里的,是相当陌生的人……

即便如此,荒野尽管脚步缓慢,放学后仍是一如以往的情况回到了家里。

弯身走过老旧的门,踏上布有青苔的庭园铺石,走向安静的玄关。过去总是会在玄关泥土裸露的地面处脱下鞋子步入走廊,但最近荒野却是一个转身就去到庭院,一边望着林木苍翠茂密的庭园景色,一边从外廊进入走廊。

有意无意地望向独栋小屋。

悠也的在时候,总会听得到唱片所传出来的微弱乐声。

(居然能边听音乐边读书呢。)

想到他优秀的成绩,荒野因而相当佩服。

叽——叽——夏蝉鸣叫着。

嘁咕、喊咕,小虫也跟着轮唱。

荒野想起了学姊们的话。

(山野内学妹……请告诉我们……关于神无月的一切……)

但就算这样要求,自己对悠也实在一无所知。抗拒一切的少年,今天也一个人紧关在小屋内,只听得见微弱的音乐声传出。

阵阵的蝉鸣。

嘁咕嘁咕的夏虫叫声。

夏天亦已然造访寂静的庭院,以及愤怒的独栋小屋。

暑假就要来临。

在那之前,还有升上国中的第一次期末考在等着。课堂上也不时可以听见「这里考试会考喔」的话语,每每在这时,荒野等人总会努力作笔记。

江里华的心像是被什么囚制住似地。

可以察觉到她常常望着神无月悠也那边,就连在上课时也是一样,当她的自动铅笔掉落至地上,同学帮她捡起来回过头拿给她时,却见她只是失神地注视着前方的座位。

随着考试将近,体育课全都改上健康教育课程。一脸紧张的老师进到了教室。

长相当然跟以前一样,但表情却感觉有些僵硬。在黑板上张贴好资料后,老师开始讲述人体生理性征成长的相关话题。

声音听来紧张。

总觉得老师跟平常不太一样。

荒野等人面面相觑,「唉呀呀~~」麻美小声地说道。

「老师在紧张呢。」

「很尴尬吧。」

「来问他问题好了,荒野。」

「咦?要问什么?」

「这个嘛……」

两人小声地交谈着,江里华也从后面的座位凑近脸。这唯独一个像大人一样的少女,偷偷擦着淡淡香气的香水。尽管是人工的味道,然而清新且带着花香,荒野轻轻闭上眼睛闻着。

过了一段时间,老师差不多已经镇定下来了。他滔滔不绝地说明着,而一张绘有图画的纸就贴在黑板上,那是人体的断面图像。接着,老师继续讲述关于精子与卵子等大家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所有听见的说明全从一耳进,再从另一边耳朵出去。越用科学的方式去说明,不晓得是否就越失去那所拥有的魔力呢?犹如大白天出现的亡灵,完全无法激起荒野任何的恐惧感或好奇心。

由于对上课内容失去了兴致,荒野于是闭上眼睛,鼻子仍是抽动嗅闻。她的心神专注在『江里华那身主张这就是我的味道的花香』之中,已经听不见上课讲述的内容了。

「……真是不明白对吧。」

麻美以爽朗的语气说道,荒野仍是闭着眼睛,问她在说什么。

「男生的话,妳看不是就长在外面吗?所以可以很清楚。小时候,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男生有,而我却没有。」

「喔……我懂妳的意思。」

「别人常告诉我,其实女孩子也是有另外一种器官哟。可是妳看,看不见的话就不会懂嘛,就会想说那到底是什么呢?」

「恩、恩。」

荒野点点头。

接着突然间,她闻到了一股花香味。荒野正要睁开眼睛之际,一道风柔嫩抚近耳际,那是甜美的风。

江里华将脸更凑近两人,接着悄悄地说:

「跟妳们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之前看到了。」

「看到什么?」

「就是自己的……用镜子看的!」

荒野睁开了眼睛。

江里华一脸「怎么样啊」的得意表情望着两人,很厉害吧,她挺起了胸膛。麻美像是看着英雄似地凝视着江里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江里华突然高声叫道:

「荒野,鼻血又流出来了!」

一道鲜血缓缓自鼻子滴落而下。

江里华和麻美同时站了起来,像是要从左右两边将荒野挡住一样。接着麻美大声地说:

「老师,山野内同学贫血!」

「贫血?那快点,谁快点带她去保健室。」

荒野在脸被遮住的情况下,以惊人的态势被扛到教室外,没有人发现荒野是流鼻血。荒野一边衷心感谢着两位朋友,一边被带到保健室去。

虽然是要归咎于江里华说的那些话,可是如果被发现在健康教育的课堂上流鼻血,实在是不知道会被说成怎么样。

尤其是男孩子们。

尤其是荒野最近已经相当……

「山野内她啊……」

放学后,荒野正将教科书和便当盒(蓉子阿姨作的便当简直就像高级料理店一样厉害)塞进书包里,耳朵里听到了几名男学生窃窃私语的声音。

最近这种事情很常发生。荒野急忙阖上书包,低着头站起身。她伸手扶上眼镜框,叹了一口气。

原本应该是不起眼女学生代表的荒野,突然之间变成极受众人注目的焦点。一个原因是来自于和神无月悠也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传言,而另外一个原因,则是那些听到传言而注意她的人,发现荒野意外拥有傲人的胸围。

坐在前面位置的悠也,同样正收拾着准备要回家。就在站起来的时候,两人对上了视线。

这时,一名男学生开口调侃:

「哦,夫妻俩现在要一起回去了啊?」

声音听来没有恶意。

那里接着又有另一个揶揄地说..

「喂,神无月,山野内同学的胸部很大吧。」

所有人全部一起望向荒野。

荒野沉默不语,嘴唇蓦地发颤,接着眼泪……一颗一颗自眼角落下。男生们全部一缩,所有人讶异地面面相觎。

现场气氛相当诡异。这时悠也以生气的口吻说:

「……不要闹了。」

他只说了这句话,然后挪挪下巴要荒野先离开教室。荒野急急忙忙抱着书包,从教室飞奔而悠也亦跟着离开教室,后头传来他迈开步伐的脚步声。

荒野从走廊上步下楼梯的时候,心脏一直怦怦跳着。

(刚刚悠也……生气了。)

那真的是很叫人意外。

(他为了我动怒了。)

明明至今还在为自己被隔离开来而愤怒,今天却不一样了,感觉和那个少年之间的隔阂好像稍稍消除了一些。

荒野以轻快的步伐跃下楼梯,横越过校园,开始奔跑了起来。

隔天早上。

一来到教室,因为正值考试前夕,所有人都拿出教科书和笔记在用功。荒野也赶忙拿出笔记来看。

一群男学生在角落讨论着什么,感觉到他们望向自己,荒野因而害怕地绷紧神经。

接着,其中一个人作为代表,被周遭的人推到荒野面前来。对方是至今从未讲过话的瘦小男同学。

「山野内同学。」

「是……」

「昨天的事对不起。」

「阿……」

荒野扬起脸来。

于是和那名男生四目交接,对方还有着像女孩子般的可爱模样。荒野急忙摇摇头。

「没关系了,我没有放在心上。」

「恩……」

男生往后退回到原本的地方。在「她说没有放在心上」的低语之后,众人一同发出放心的叹息声。

(该不会……)

荒野摊开笔记本并同时思考着。

(男生虽然恐怖……该不会意外的是一种不错的生物呢。)

总而言之,姑且就先抱持这样的想法。

当天。

荒野从学校回来后,因为下腹部疼痛的关系,她窝在自己房间内的棉被里蜷曲成一团。流鼻血之后紧接着隔天,换成这位客人造访。荒野在第一天来的时候肚子会相当疼痛,整个人提不起精神,总是躺在床上。

荒野整个人卷在棉被里,呜呜呜地呻吟着。

这天的肚子尤其痛,甚至还感觉也有发烧的样子。荒野坐起身离开被窝,脚步踉呛地来到走廊。

她打开和室房的衣柜,东翻西找着。

拉开应该有药箱的第三格抽屉,里头却满是没看过的物品,包括漂亮的桌布和正式的餐盘套红。

「奇怪……」

荒野困惑地打开所有的抽屉寻找。无论打开哪一个,看到的都是足以让荒野惊讶的陌生物品,但药箱却找不到。

荒野震惊得呆站在原地。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蓉子阿姨已经打开过这个家里的许多地方,将重要的东西丢掉,并改换放置新的物品。说不定,那个黄色的破旧药箱也早已被丢弃了。

那药箱似乎原本是属于生下荒野的那名女人的。那个人因为生病过世,帮忙处理家务的奈奈子来了之后,也常常买新药放入药箱里,所以荒野并不需要自己到药局买药。

「蓉子阿姨……」

丢掉了吗?荒野愤恨地想着。可是她连发怒的气力都没有,只是伤脑筋找不到止痛药,下意识地就当场瘫坐在地。

「肚子……好痛……」

蓉子阿姨出门买菜不在家,此时悠也不晓得要去哪里正快步穿过庭院,在注意到蹲在和室房里的荒野后又折了回来。

「……妳怎么了?」

悠也的问话声从敞开的外廊传来。

蝉鸣声今天听来有些遥远。

夕阳的日照依旧严酷。橘色夕阳光所笼罩的庭院里,野这边。一名削瘦的少年伫立于该处,探看着荒野这边。

「悠也……药,帮我买药。」

荒野一面说着一面摇摇晃晃地来到走廊。斜阳亦洒落进外廊,光耀炫目。她瞇起眼睛抬头望向悠也,然而因为逆光的关系,无法看清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药?」

悠也回答的声音显示出不知所措。

「我叫妈妈买回来吧,她好像才刚出去买东西。」

荒野阻止正要拿出手机的悠也。

「不要!」

「咦?不要……?」

荒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略过心头的,是自己总是洗自己内衣裤的事,和……许多被蓉子阿姨知道会莫名感觉羞耻的事情,还有自己果然对于蓉子阿姨将大量老旧物品丢弃感到愤怒的事情。

荒野摇摇头,再一次表示:

「不要。」

「……喔,这样啊。」

「悠也你帮我买,我要止痛药和……点心。」

「点心?」

「因为要吃药,得吃点东西。」

悠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他似乎现在才察觉到『止痛』这字眼的意思,因而「啊!」地轻呼出声。

随后,他走向停放在庭院角落的越野脚踏车,「……我马上就买回来。」嘶哑的嗓音如此低语后,随即离开了庭院。

夏蝉激烈鸣叫。

阳光变得较小些,温度趋于缓和。

好热……在外廊上,汗湿的肌肤任由渐趋和缓的夕阳光照射。

蓉子阿姨买完东西率先回到家里,她去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餐。不一会儿,骑着越野脚踏车的悠也也回到家里,买回了一口大小的饼干和止痛药,另外还有水。

荒野接过这些东西,以惊人的态势吃完饼干后,再吞下止痛药。呼……荒野吐了一口气,然后倒卧在外廊上。

悠也看似困扰地不知该继续站在那里,还是就这样回到小屋……后来还是决定不离开,在荒野的身旁坐下。

「……不要紧吧?」

「不知道。」

「喔,这样啊。」

「悠也……」

「怎样?」

「谢谢。」

往上看着他的侧脸喃喃说道,悠也则向下望着躺着的荒野.荒野因为暑气和疼痛而汗水淋漓,一脸虚弱的表情。悠也的脸颊则微微浮现赤红。

「没什么,小事一件。」

「恩……」

「要不要回房间睡?」

「好。」

荒野悄静缓慢地站起来,走向房间。

感觉背后有道目光注视着,她知道悠也正目送她回房,不晓得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然而荒野却不敢回过头,说不定会被讨厌……荒野仍是有这样的想法,内心害怕着悠也。

没有回头,就这样回到房间并关上拉门。

荒野哀痛呻吟着,一头倒向了棉被。

蓉子阿姨的一切都和奈奈子不同。

不仅仅是作菜,还有像是味道、共同生活的方式也都不一样。

跟采取消极、放任主义的态度,并与人相处皆保持一定距离的奈奈子大相径庭,蓉子阿姨常常询问荒野学校发生的事以及朋友的事情,并且在询问时还随手轻拍着她的肩膀,或是碰触头发。每次这样荒野总是厌恶地逃走,一刚开始蓉子阿姨还很讶异。

然后在某一天。

蓉子阿姨终于注意到,荒野有恐惧肢体碰触的心理问题。

那一天,蓉子阿姨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走出厨房,正巧遇上从房问出来的荒野。

「我要出去买东西,有没有什么要我买回来的?」

荒野摇摇头,蓉子阿姨「恩」地点点头后就回到厨房。

接着过了一会儿,「我现在要出去买东西……」她又再次走出来,重复与刚才同样的话语,并且碰触人在走廊的荒野的手。

突然,荒野发出尖叫并往后跳离两、三步。

蓉子阿姨吓了一跳,随后一副在思考什么的忧心表情,彷佛奇怪着明明与刚才说出相同的话,为什么这次却让荒野这么地讨厌。

接着,蓉子阿姨「啊!」地小声叫道。

像是要确认似地,蓉子阿姨双手高举过头,明知故犯似地朝荒野接近。

「妳要作什么,蓉子阿姨?」

荒野受到惊吓,赤脚逃到了庭院。

「难道妳……」

「不要过来,去那边!哇!蓉子阿姨,不要这样!」

蓉子阿姨高举着双手就这么停住。

接着,又变成思考些什么的担忧表情。

她突然一个转身,奔上走廊,一把拉开原本绝对不能擅自闯入的书房拉门。

爸爸那不同于以往的大吼声传了出来。

「不要吵!我有说过不可以开门吧!快给我出去!」

「不行,我不出去,我有事情要问你。」

令人惊讶的是,蓉子阿姨作出了荒野和奈奈子都不敢做的事情。她打断了有着恐怖、宛如妖魔般充血眼神正在工作中的爸爸。

接着,不时可以听见从书房中传来蓉子阿姨说「怎么会」、或是「明明知道却还放着不管」的声音。之后,蓉子阿姨就离开了书房。回到外廊拼命擦拭着弄脏的脚的荒野,见状便惊骇地站起身,寻找逃跑的场所。

蓉子阿姨这次则直朝玄关,双手又高举于头上向荒野追来。

荒野拔腿就跑。

蓉子阿姨似乎故意要触碰荒野,她追着荒野到玄关的泥地面区块,整个人直挺挺地站住不动,两只手伸了过来。

已经走投无路了!

荒野不停地发出高亢的尖叫声,连悠也都从独栋小屋采出头,错愕地说「在吵什么啊……」嘟囔了这么一句话,就又窝回小屋里。

激烈的蝉鸣声在庭院里回响着。

铺石被太阳晒得灼烫,热气摇晃蒸腾而上。

蓉子阿姨展开双手,以严肃的表情说道:

「荒野,妳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奈奈子从来不会这样!」

因为一直忍耐着……现在终于大声叫了出来。明知道那种话不可以说,然而一旦说出口,就没有办法停下来。

「奈奈子温柔多了,荒野想怎么样她都随便!」

荒野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讶异,战战兢兢地仰头一看,蓉子阿姨瞬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身为一个大人,却在荒野面前露出如此毫无防备的表情。

随后,她又恢复原本的笑容。

只见她像是在提醒荒野般地说:

「那不是温柔喔,荒野,那叫做漠不关心。」

话语里头带着大人独有的傲慢语气,荒野内心涌现几近憎恨的情绪。可是,蓉子阿姨仍旧继续说着:

「如果是外人,就这样算了也没关系,可是我们已经是家人了呀。虽然都不知情,但是对我来说我有义务啊。」

「没有!才没有什么义务!」

荒野喊着。

「荒野又没有做出什么不对的事情!荒野是个很乖的好孩子,而且也没有做出让大家担心的事情啊!」

「可是……孩子就是会让父母亲担心啊,妳不晓得吗?」

蓉子阿姨静静地说着。

怎么可能会晓得……荒野受伤地想着。

蓉子阿姨接着又一步一步走近,荒野相当地畏惧。

(这对母子……怎么都这么强势……)

她环视周遭,寻找可以闪躲的地方。

「荒野,一直这样害怕被碰触是不行的,我们得治好才行。」

「……」

「毕竟是身为女孩子嘛。」

「……」

「女孩子会被男朋友碰触,之后会被丈夫碰触,生了小孩后会接触到小朋友和年老的父母亲。这一辈子,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无法与人接触是没有办法幸福的,所以荒野……」

「不要!」

荒野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两手乱挥抵抗着。

蓉子阿姨走近后,将手轻轻放在她头上,感觉到荒野的僵硬,马上又将手抽离。

「……慢慢来吧。」

畏缩地抬起头,蓉子阿姨的眼角再次堆起了皱纹微笑着。

荒野难过了起来。

这个人过去是爸爸的情妇之一,希望和爸爸及荒野成为一家人而来到这里。荒野当然没有那么讨厌蓉子阿姨,只是,她并不明白所谓的家人是什么。

一直以来,荒野从没有独自和温柔的第三者共同生活过。爸爸过去待在小屋里,期间在这个家里,就只有荒野和女帮佣两个人在。

「对不起……」

「不用道歉的。」

「恩……不过,请不要勉强我。」

「不,我会那么做的。」

「我讨厌蓉子阿姨。」

「没关系,孩子总是会讨厌父母亲的嘛。」

「妳不是我母亲!」

「……一起去买晚餐要吃的东西吧。」

恩,荒野点头答应。

缓缓地站了起身。蓉子阿姨的四周围依旧是散发出软绵绵的柔和气息。尽管是温柔地包覆住荒野,随而又散去,无法接近粗暴反抗的少女。

她如此感觉到了。

「想吃什么?」

蓉子阿姨以温柔的声音询问。

想必蓉子阿姨又会全力以赴地做一顿晚餐吧?好吃却苦涩的菜肴肯定会摆满整桌的吧……荒野一边想着一边喃喃说出:

「咖哩饭……」

「好,我知道了。」

「蓉子阿姨……」

「什么事?」

「用House The Curry的甜味咖哩块煮,配料随蓉子阿姨喜欢的放就可以了。」

「哦,其实妳想放什么进去?」

「猪肉、红萝卜,还有马铃薯……」

「好。」

蓉子阿姨点点头,表情有些遗憾。想必原本是要放淡菜(注2)或美洲南瓜之类的吧,荒野如此推测,然后她只是安静地定在一旁。

荒野与一个想要当荒野妈妈的陌生女人,两人缓步并行。

夏天时节。

夕阳光洒落外头街道,刺眼地照耀着有些许龟裂的老旧柏油路。

考试结束就要放暑假了。

荒野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同时一面准备着期末考。念小学的时候,她的成绩不太好,爸爸和奈奈子也都没有说什么,所以她不曾努力用功念书过。

可是,现在因为有神无月悠也在的关系,荒野感觉有种成绩不能考太差的外在压力。她念着课本、参考书……虽然去补习班的人很多,不过荒野倒是没有去过,都是靠自己读。

有一天,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

就在镰仓车站附近的小町街道。

这一带,就算是平日的傍晚也有很多观光客,街上满满都是女孩子会喜欢的杂货店、日式点心屋和西式餐厅。去到道路尽头的鹤冈八幡宫参拜的人们,一手拿着御守和签条开心地往回走。

现在是个离夏天尚早、气候正舒适的季节。

夹在熙来攘往的观光客中,以一身制服模样在可爱的店家间漫步走着,荒野感觉心情有稍稍转变了,这时她忽然停住脚步。

眼前这间有着大片玻璃的甜点屋。

在靠窗的位置,居然是坐着江里华和麻美,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注2:淡菜是从一种叫「贻贝」(俗称孔雀蛤)上取下来的肉,取下后煮熟制成干品,因为整个制作过程都不加盐,所以称为淡菜。

(奇怪,怎么没有邀我……)

那两人聊得正起劲,没有注意到荒野。

尽管荒野内心犹豫着,却还是打定了主意进到店里。江里华和麻美面前分别有一碗加上冰淇淋的蜜红豆甜点,然而两个人看来却都没动几口,融化的白色冰淇淋流到了方形洋菜上头。

「妳们……」

一开口,那两人便抬起了头。

注意到是荒野之后便发出了惊呼,接着一脸尴尬地垂下双眼。

「妳们两个怎么了?」

「我们……」

麻美慌张地说:

「在附近见到面,就来这里了。呃,不是故意不找荒野来的,对不对,江里华?」

被问的江里华没有作声。只是安静地凝视着自己洁白的膝盖。

因为江里华沉默不说话,麻美也一副为难地垂着视线。店员走了过来,原本打算拿一杯水给荒野,不过在注意到异样的气氛之后便作罢。

「江里华……」

荒野的声音在颤抖。

江里华是她入学典礼那天,一踏进教室最先看到女孩子。因为漂亮又成熟,忍不住就因为畏惧而移开了视线。可是,对方开口邀她一道回家,聊过天后知道她其实平易近人,是个和外表不太一样的有趣学生。

这位在班上最漂亮的朋友。江里华的美丽,连带地让荒野也感觉有些骄傲。

可是……

眼前的江里华却不同,完全不看荒野的脸,脸颊红噗噗地,像是在生什么气一样。

「什么事不高兴?」

「……」

「江里华……妳讨厌我吗?」

「……」

她没回答。

不是啦,麻美不知所措地如此嗫嚅着。但不管是荒野或江里华,全都安静不说话,荒野颤抖的脚后退了一步,这么一来她更害怕,不禁想要逃离现场。

荒野从店里飞奔而出。

一直来到车站前之后,荒野才停下脚步。

镰仓是一个观光胜地。

拥有茂密的山林步道、历史悠久的古剎,还有怀旧的日式传统街道。

在这个城镇,路上行人几乎都是观光客。

只要一离开这条为观光客而开的华丽商家林立的街道,就变成只有当地人才会去的朴素而实在的商店街。

打扮居家的大人们,单手拿着购物袋快速经过,骑脚踏车送外卖的人缓缓追过了荒野,一群小学生唱着奇怪的模仿歌曲,弯过了转角。

当地的街道一如往常……

荒野在一间书店前伫足,店前推车上堆叠着一位熟悉的作者所出版的最新作品。

山野内正庆。

是爸爸的书。荒野于是上前快速翻阅浏览,然而过去她通常不会去看爸爸的作品。爸爸不准她看是原因之一,再来就是荒野自己本身也不是很感兴趣。可是就唯独这一天不一样,她终究是拿起来看了。

女管家的字眼映入眼帘。

看来这本书有女管家这个角色。荒野心想,爸爸本为打着『恋爱』之名的性爱小说的翘楚作家,其书里却出现了意外的角色。

在读了几行之后……

荒野抬起头。即将落下的夕阳映照着荒野惨白的脸。荒野终于察觉到了。奈奈子也是爸爸的情妇之一。

从荒野懂事以来就在,与其说帮佣,应该说是比较像年轻奶妈的那位女性。

模样中性,姿态犹如个子高瘦的少年一般。

那位女性总是在家里照顾着爸爸。从荒野小学时候开始,每到放学的傍晚时分,她总是在玄关前伫立,哀伤地抽着烟。

她总是远望着那个方向。

望着庭院那里,在苍郁茂密的林间深处,爸爸那潮湿的独栋小屋。

在那个时间,有时是爸爸的某个情妇会来,并不是每天都有。可是当爸爸的小屋里有人在,而且悄悄地在进行些什么事情的时候,她总是会到玄关前抽烟。

向晚的橘色光芒,映照着她的侧脸。

冉冉青烟轻摇晃动,是她微弱的叹息所致。

结婚喜宴当天,有一位亲戚大婶这么说:「赶走在一起那么久的爱人,跟别的女人再婚了。」在一起那么久的爱人、一直以来都在家的人,以及再婚的同时被赶出去的人。

那就是奈奈子。

在将悠也隔离开来时,爸爸曾说过这是「奈奈子提出的条件」。单纯一名女帮佣是不会提出那种条件的。

不对。

这是分手的要求。

比方像是金钱或是协助接洽下一份工作的条件之类的,然而为了独自面对新环境的荒野,奈奈子提出的条件却是为荒野选择她自己认为的安全处置。

荒野将书拿在手上,排队等着结帐,售价是会让国中生心痛的价格。荒野抱著书飞奔至附近快餐店,只点了一杯可乐便坐下来打开书本。

在读了一阵子之后,她便宣告放弃。

书中对于女管家的描写,似乎是爸爸所见到的奈奈子原本的形象,但并不是荒野所认识的她,书中的奈奈子十足是个女人。和监视着男主人、嫉妒而狂暴的女性相比,荒野认为现实中的奈奈子……至少荒野认识的她是一个更好的人。

是一个温柔的外人。

荒野叹了一口气。

在最后替自己买许多内衣时,荒野觉得很羡慕奈奈子,羡慕她是一个纤瘦、像男性一样的人,无论是恋爱也好、性也好,以及随之而来的悲伤也好,这一切都跟她通通无关。荒野小看了奈奈子这样的人,一点也不年轻有活力,也不漂亮,甚至不丰满,她太小看身为女性的奈奈子了。

真实的奈奈子是一名疯狂的女性,一直都是这样子的。

过去总把没察觉这真相的荒野当作孩子吗……

当时始终有个女人在家里……

长久以来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完全没有留心注意。荒野明白,自己总是让别人认为她始终是个孩子。

可是当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时,对于奈奈子一直以来所抱持的温暖信赖和体贴的心情,在踩着缓慢但明确的脚步声时,又重回到了心中,那是几乎要令人晕眩般强烈而笃定的心情。

荒野发出了呜咽,接着她小声地唤了一声:「奈奈子……」

她还是喜欢那位温柔的外人。回到家,荒野穿过门站在玄关处。站在那里,荒野以奈奈子的角度凝神注视苍翠庭院深处的那间小屋。

什么都听不见,当然也看不到里头,然而小屋带着些许诡异位在该处。就在那里,彷佛威吓注视的人一般。

荒野缓步进入庭院,准备从外廊进到屋内,遂而看见蓉子阿姨在外廊那里。

她正在折着洗好的衣物。

这里也有爸爸的女人。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侧脸显得镇定宁静,看起来一副充满自信的模样。

我回来了,荒野小声地打过招呼后准备进屋,蓉子阿姨带着浅浅的微笑点头以对。话说回来,最近爸爸白天常常不在家。今天似乎又不在家了,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外廊散乱放着诸多衣物,有爸爸的衬衫、蓉子阿姨的衣服,还有……

「啊!」

荒野的水蓝色小内裤也在其中,本来是藏在房间里的……

「这个……」

「我进去妳房间打扫看到的,像这个我来洗就好了。」

「不……」

「别说不了,衣服全部都由我来洗。」

蓉子阿姨以有如孩子的语气说着「由我来洗」。荒野因为事出突然,啊地叹了一大口气。

然后,她在蓉子阿姨的身旁坐下。

下意识地就一同折起了衣服。蓉子阿姨问了她有关学校和朋友的事,荒野简单地回答了几句。接着,说到友人江里华……她稍微提了一下关于放学后发生的事情。

「唉呀,这样子……」

蓉子阿姨脸上浮现出担心的神色,荒野见状便表示自己没有关系,明明不好受还佯装没事的模样。

荒野在说着话的同时,注意到蓉子阿姨拾起头正看着某处。

蓉子阿姨正望向小屋。

那间儿子不愿出来、位在庭院深处的独栋小屋。

悠也今天依旧是窝在里头,正用功念书吧。对了,还可以听见微弱的音乐声。演奏的音乐,是有着爱与憎恨、绝望与希望、瞬间和永远的钢琴乐声。

蓉子阿姨又是另一个望向小屋的女人。这个家的女人,每个都望着独栋小屋叹息。

荒野同样瞪视着小屋,彷佛影像就映在那上头般想着关于悠也的事情。日渐西沉,夏日阳光慢慢减弱,夜晚近逼而来。

「……晚餐吃汉堡排喔。」

身为荒野房间入侵者的蓉子阿姨,一脸没事模样地微笑说道。

「恩……」

「还有青豆汤。」

「唔、恩……」

荒野点点头,一想到丰盛豪华的餐桌,不知为何悲伤如大浪般汹涌而至。

如同接近又退回的波浪,来了之后又消失,荒野如此思索着爸爸的女人们。

不安又再次如海浪般淹没了荒野。

荒野小声地对着隔壁如同母亲的人低语:

「听我说,蓉子阿姨……」

「什么事?」

「要一直待在这个家里喔。」

「咦?」

蓉子阿姨不明所以地叫了出来,甚至像窥探脸色般直直观察着荒野,荒野顿时面红耳赤地说:

「一直待到荒野变成大人。」

「……那当然啰。」

「我们约好了。」

「……我向妳保证。我会待在这个家里,洗荒野的内裤……」

「内裤就……」

「呵呵呵,还有做饭、帮妳带便当,也会打扫房间,还会说教。我是很啰唆的大人,要有心理准备喔。」

「恩……」

即便点着头,荒野整个脑袋里却都是爸爸的小说内容。内心变得不安。夕阳西下,夜晚急遽降临。爸爸依旧还没有归来。

七月中旬,考试已经差不多接近尾声,暑假就在眼前。

从那之后,荒野和江里华在教室里的气氛就变得怪怪的。麻美因为在意而欲介入其中,却怎么样都还是陷入很僵的局面,荒野不知道江里华到底在气什么。

纵然郁闷,仍是一一解决每天的考试。

日子如此流逝的某天傍晚,就在星期日那天。

雨难得地降了下来,是夏天的骤雨。

爸爸和蓉子阿姨两人一同出门去了,家里只剩下荒野和独栋小屋里的悠也而已。悠也照旧是开着音乐,关在小屋里。他直的就只有吃饭才会出来,其它时间一直都自我隔离在小屋内。

蓉子阿姨常常叫他也到主屋去,可是悠也只是笑着点点头,并没有付诸行动。

所以这天荒野因为没有人在家的缘故,便轻松悠闲地穿着短裤,将盛有西瓜的盘子放在一旁,躺卧在外廊上。她一边看着向麻美借来的少女漫画杂志,一边小声地笑着。

喀啦喀啦喀啦……玄关门缓缓开启的声音传了过来。因为意识到爸爸他们如果回来这时间也太早了,荒野于是起身。

她放下杂志,来到玄关处。

「不好意思,现在没有人在……」

一名陌生女人站在那里。

在见到对方的瞬间,荒野莫名地想着这女人该不会是幽灵吧?与荒野不相上下的年轻,身材过于清瘦的漂亮女人,眼瞳闪耀着光芒。短裙下,有着曲线性感的直长双腿。

「请问……」

「山野内老师在吗?」

「他不在……」

「……骗人!」

那女人叫道。

看见那闪耀的眼瞳,荒野屏住气息,往后退了一步。女人瞪视着荒野说:

「妳就是那个黑猫吧。」

「恩……」

「把老师交出来。」

「呃,可是他真的……」

荒野「啊」地叫出声。

那女人就这样穿着鞋子步上走廊,咚咚咚地开始在家中奔走。见荒野打算阻止,对方转身就给她一记耳光,荒野发出短促的尖叫。

(怎么办……)

她连忙跑至外廊。

「悠也!悠也!悠也!」

叫到第三次,悠也缓慢地探出头像是在问有什么事一样。

在见到惨白着脸发抖的荒野和穿着鞋子来回奔走的女人后,悠也横越过庭院飞奔而来。

「喂!」

听见悠也……那尽管十二岁但已经变声说话像大人一样的怒吼,女人吓了一跳而停住脚步,看似尴尬地喃喃问着「你是谁啊」。

「我是这个家的人喔!」

悠也抬头挺胸地说着。

「妳穿着鞋子在别人家里走动,是在做什么啊?」

「……我是山野内老师的爱人,因为自从他结婚之后,我们不时会两人单独见面。」

荒野不禁倒抽一口气

……荒野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不想让悠也知道爸爸的坏习性。

知道后会失望的。

会受伤、会愤怒,说不定还会和蓉子阿姨一同离开这个家。

荒野闭上了眼睛。

然而,悠也的声音却相当平静。

「所以那又怎么样?他有多少个爱人妳知道吗?」

「什……」

「妳如果不出去的话,我要叫警察了喔。」

张开眼睛,就见到悠也拉着那个女人的手腕,将她拉往玄关处。接着他一转过头望向荒野,注意到荒野肿起的脸颊而轻呼了一声。

随后对那名女人说:

「妳打了她吗?」

「可是……」

「给我道歉!」

那名女人像是被他的魄力压制般,不情不愿地朝荒野低头道歉后,随即飞奔出门口,消失在雨中。

「不要再来了!」

悠也转过身后,注视着颤抖的荒野。

他视线微微往下移,然后不知所措似地垂下眼睛。

顺着悠也的目光,荒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穿著相当单薄。因为没有人在家,她没穿内衣就直接套上T恤,下半身也是穿着短裤。荒野悄悄将手交抱于胸前。

悠也的视线依旧闪避着,荒野颤抖地对那生气似的侧脸说:

「对不起,悠也……」

「对不起什么?」

「就是爸爸……爸爸那样……」

「荒野用不着道歉。」

「那个……希望你不要对蓉子阿姨……」

悠也望着她,不可思议地问:

「妳那么担心吗?」

「恩……」

「我不会说的啦。」

「你不惊讶吗?」

「不会,我大概可以猜想得到。」

悠也兴致索然地说着。

之后,两人便拧了抹布擦拭走廊。当荒野仔细擦拭着走廊的时候,顿时感觉悲从中来,呜……她发出了呜咽声。

「哇!」悠也错愕地叫了出来。

「不要突然哭出来啦,真搞不懂耶……」

荒野想起小学四年级时那位老师的事情。老师抓住荒野手腕的手掌,湿滑而冰冷。带着悲伤与怨怼的黑暗浊流,流淌至荒野的肌肤上。

女性这种生物,不切实际又教人摸不着头绪……

「因为总觉得……爸爸一直那个样子……」

「……」

没有回话。

因为实在太过安静了,荒野于是拾起头,悠也不知为何一脸严肃地直盯着荒野。

「……妳很难受吗?」

「咦?恩……」

「过来吧。」

悠也站起身,在外廊将伞撑开,朝向小屋迈开步伐。荒野纳闷地歪着头,悠也便转过身,生气似地喊了一声:「就叫妳过来了!」

(愿意让我进去小屋里呢。)

荒野也赶紧站了起来,尽管蹒跚却直奔进雨中。

小屋里相当凉爽。

与夏天的蒸腾热气丝毫沾不上边,尽是被书本与唱片填满的小小房间,整理得井然有序。

里头充斥着清爽的味道。是一个寂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仅只有悠也存在的空间。

悠也在榻榻米上坐下,荒野也跟着进到里头,轻盈悄静地在他的身边坐好。

短裤下的细瘦双脚于榻榻米上大剌剌地伸直。

看起来既白又细,真的就像是跟棒子一样细的脚。

悠也的目光从脚上移开。

他指着总是在读的那一本书。

「毕竟父亲是小说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荒野。」

「咦……」

「我曾经跟妳提过,记得吗?我说妳是艺术渴求者的小孩。」

荒野点点头。接着困惑地问道:

「是指什么呢?」

「这本书里面有写。」

悠也翻开内容给荒野看。看来是已经读了好几遍,从春天相遇那时就是旧书的文库本,如今变得相当破烂。

「这个世界上,有种称为艺术渴求的工作,这本书中描写爵士乐就是那样。还有,像是拳击之类的……」

悠也担心地皱起了眉头,探看着荒野的侧脸。神秘的冷淡气息抚上荒野的脸颊,荒野像是要表明自己专心在听般点了点头。

悠也开始朗读起这本书的内容。

「『爵士乐是一条孤寂的道路。

如果不牺牲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就没有办法在那个地方立足。

爵士乐的神是自私的。

在幸福而满足的状态下,要演套爵士乐是不可能的事情。

真正的爵士乐,会反映出每一天、每一天都处在临界点的生活方式。

爵士乐手一定会在人生的危急时刻仍持续演奏着。

而且,直正的音乐家必定是不幸的。

即便从外面看起来被光环所包围也一样——』」

低沉的声音一口气读完,悠也直紧盯着荒野的眼瞳,接着右手扶上眼镜外框。

「明白吗?」

「恩?」

「我想啊,你爸爸就是艺术渴求者般的人吧。」

「那个像蜻蜓一样的人?」

荒野诧异似地说着,悠也有些生气地说:

「小说一定也是让人渴求的艺术啊。那个人一定是为了能不断写出恋爱小说,才会变成那种像蜻蜓一样的男人。那不是人类,是被文字附身的灵魂,把女人当成喂养的饲料吃进肚子里后写成文字,写了文字又吃,想必到死都会这样。」

「这样啊……」

荒野点点头。

尽管沮丧,她仍是感觉到悠也顾虑地说:

「不过那种事和妳无关。」

「是吗……?」

「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关系。」

悠也站了起来,取出了一张唱片,将其放上老旧的留声机。没多久,悲鸣般的小号开始演奏,与小屋外传人的雨声两相交织,把两人包围其中。

呜、呜。

荒野抽抽咽咽地啜泣着。

「……别哭啦。」

在小号的间歇乐声中,可以听见悠也不知所措的声音。他顾虑地悄悄伸出手,想要抚摸荒野的小脑袋,却因为犹豫而作罢。

「不要为了这点小事就哭啦,荒野。」

呜、呜、呜……

她闻到了从悠也身上传来阳光般的舒服味道。动了动鼻子嗅闻,荒野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注意到荒野在动着鼻子的悠也,紧张似地全身一僵。

「干嘛?」

「好好闻的……味道……」

「所以就说妳是狗嘛。」

悠也目瞪口呆地喃喃说道,侧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荒野发现,他笑起来和蓉子阿姨很像,还有那股神秘而带些柔软的味道也是。

胸口有股激烈的痛楚。

波浪再次袭卷而来。

那道波浪。

荒野越来越能掌握那股浪潮,可是她只是保持现状没有任何动作。

有如悲鸣般的小号音色包围两人。

还有雨声。

知了亦在某处开始鸣叫。

终章青年迈向荒野

苍翠茂密的绿意覆盖整个北镰仓城镇。

夏天林木的枝叶蔓延伸展,炽热的太阳光笼罩荒野等人。

暑假到了。

期末考试结束,在悠缓中举办过结业式,不知不觉便进入假期。汤川麻美表示,因为田径队有活动,从放暑假第一天开始就不时得要去学校。荒野在家里无所事事,看着跟朋友借来的漫画、帮蓉子阿姨的忙,还有端茶给来到家里的编辑小姐。

在某一天,难得有名男性编辑上门。对方是年纪正值壮年、有着红润圆脸的大叔,看来是主编。荒野拿出冰凉的绿茶,准备要端到爸爸的书房去时,那位大叔目不转睛地直盯着荒野。

「这位就是老师常提到的女儿?」

恩?在书桌前不知道正记些什么的爸爸如此响应,同时转过头。今天的爸爸大概是因为身边没有女性,感觉有些失神而无精打采地。在呆看着主编的脸好一阵子之后,爸爸才点点头。

「是啊,是妻子所留下的纪念。」

接着罕见地带点感伤说:

「……很像吧。」

「没错,的确是像黑猫一样的女儿呢。真是有趣,老师,下一部作品务必以您女儿为蓝本,写一本针对年轻读者的……」

荒野听到那突然间高亢的声音而皱起了眉,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像是被当成了物品一样讨论着。走廊上传来蓉子阿姨的脚步声,并仍旧听得见庭院里的蝉鸣。

「……回去!」

因为爸爸的怒吼声响起,荒野才乍然回神。一抬起头,原本应该失神坐在该处的爸爸站了起来,居然踢着主编。被踢的主编吓了一大跳,「老师!」并如此叫出声。

「我不写女儿的事!」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爸爸!」

荒野赶紧想要进去阻止,却碍于无法和人接触,无奈只好去走廊叫蓉子阿姨过来。奔过走廊前来的蓉子阿姨,用纤细的身体挡在两个男人之间,制止了混乱。

主编直赔罪地说:

「不是的,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我不写女儿的事,至今没有写,往后也不会! 」

爸爸以狰狞的表情重复说着。

接着,他紧皱眉头,缓缓吐露仿佛伴随着痛楚的话语。

「这个孩子是我的宝贝,我不会利用她的。」

听见如此的话语,蓉子阿姨微微地抽动了下眉毛。尽管看起来像是受了伤,然而荒野并不了解大人的心思波动。出去吧,蓉子阿姨对荒野使了个眼色。

来到走廊并跨出了步伐,可以听见书房里继续着什么事都没发生似一样的讨论声,尽管荒野心里纳闷,也只能退回自己的房间。

一放暑假,悠也来到主屋的机会亦慢慢地增加了。神情比刚来时平静稳重,与一径关在小屋里听音乐的那时有些许不同。

吃过饭后也不会马上就回去小屋,还会和爸爸聊一会儿。

在没特别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会伫立在庭院。

荒野也曾经因为想要看漫画而去到外廊,却看见悠也躺卧在那里。荒野吓了一跳,随后又悄悄凑近窥视着他的脸。听到了规律的鼻息声,于是明白他正在午睡。

那感觉就像是……一只无法适应环境的野猫,慢慢一点一点地终于能够踏进家里来。

悠也变得常常和爸爸谈话,尽管有些距离存在,不过仍是会聊些读的书和听的音乐等等。纵使对书籍的喜好不同,但一谈到爵士乐的话题就变得滔滔不绝。荒野心想,和年纪岁数相差如此之多的年长男性几乎对等地交换意见的悠也,还真是了不起呢。

可是,总感觉有些不协调。

继续这样下去,悠也会慢慢融入这个家吗……

心里涌上了讨厌的预感。

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呢?荒野没有办法理出头绪来。

暑假开始至今,大约过了一个礼拜。

当荒野在院子里帮忙晒衣服时,有访客上门。蓉子阿姨留意着脚步声,并从庭院去到玄关处,小声地在说些什么。

才这么想而已,蓉子阿姨便跑回来说:

「荒野,妳有朋友来啰。」

「咦? 」

荒野心想大概是麻美吧,可是这个时间她应该在田径队练习才是啊。对于安静乖巧的荒野来说,应该没有其它交情好到会来家里造访的朋友……

看见荒野一副纳闷的模样,蓉子阿姨说:

「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哟,学姊啊?」

是江里华!

荒野的心脏陡然一跳。

她急急忙忙将洗好的衣物放在外廊上,正好从独栋小屋出来的悠也见状便间:

「……怎么了?」

「江里华、江里华来了!」

「……江里华?」

「就是田中江里华啊!」

悠也想了一下子之后——

「怎么?是妳那个好朋友啊?」

说不定,已经变成了『前』好朋友了呢……荒野一边想着一边点了点头。说到江里华,荒野对她一直莫名板着一张不悦的臭脸感到不知所措,又觉得尴尬,到最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放暑假了。

荒野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对江里华做了什么?

江里华随着蓉子阿姨来到庭院,白皙修长的双腿显露于牛仔迷你裙下,在短T恤下隐约可见小肚脐及纤纤细腰,褐色波浪卷发披散在背后。

「我有话要跟妳说。」

江里华如此说着,并在下一秒就注意到了人在庭院的悠也。神色茫然转过身的悠也,正巧与江里华四跟相对。

江里华的瞳孔里,憎恶似的激烈光芒瞬间燃起。荒野感到不知所措,来回望着这两人。可是悠也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又缩回小屋里去了。

荒野畏畏缩缩地要江里华从外廊进来,江里华点点头,静静地脱下了鞋子:那鞋的样式成熟,是一双闪亮亮的高跟凉鞋。荒野在外廊边弯下腰,轻轻将两人的鞋子排好,江里华喃喃地向她道了声谢谢。

进到荒野的房间,江里华环顾房间四周。狭小的和室房里,有书桌、书架和小型收纳柜。房间角落放着全身镜,照映出江里华紧张的僵硬表情。

「很一般的家庭呢。」

「那是当然的啊。」

荒野抗议着。

「因为是小说作家的房子嘛,还以为会奇怪一点呢。」

「才不奇怪呢,很普通的。」

蓉子阿姨没有出声就轻悄地打开拉门,进来到里头。她将冰茶和手作水果冻放在两人面前,然后来回看着两人的脸。荒野使了个眼色要她离开,蓉子阿姨只好不情不愿地抱着拖盘走出房间。

「……刚刚那是神无月的妈妈?」

「恩……」

荒野继续补充道:

「很啰唆的……」

「哦~~真是漂亮的妈妈呢,神无月也长得很好看嘛。」

「是吗?」

「大概吧?」

江里华自己先那么说了,结果又纳闷地歪着头。啊……然后她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荒野,之前一直那样子,对不起。」

「咦?不,那个……」

荒野有些失措。

悄悄地看了下江里华,对方便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似地垂下头。

「那个……江里华,之前到底是怎么了?」

荒野内心思考着为什么会被讨厌呢?究竟是在生什么气?江里华依旧是低着头说:

「我喜欢荒野。」

「什么?」

荒野错愕地说:

「我也喜欢江里华啊。」

「不是那样的!」

江里华以像是吓一跳的激动语气响应。她果然是在生气,荒野这么想着并安静下来。

江里华放弃似地开始吃起了水果冻。

「啊,好好吃。」

江里华如此低语,荒野也跟着开始享用。

蓉子阿姨用果汁制作成各色果冻,让其冰至凝结之前,使得口感滑嫩而美味。

「不是那种喜欢喔。」

因为吃果冻的关系导致讲话口齿不清,江里华如此说着。

「咦? 」

「从入学典礼当天在教室看到荒野以来,就一直觉得很喜欢。从小学开始,我就只喜欢女生了,但最后总是以当朋友收场。虽然是理所当然,不过……我从来没有表示过,所以……」

荒野的脑中一片空白。

唯有手和嘴巴仍无法停止的继续吃着果冻。

「上次被荒野看见那时候,我一直……在跟麻美诉苦。麻美她吓到了,不过倒是没有说觉得恶心,但说不定是那么想的。所以我要她别告诉妳,可是我还是来告诉妳了。」

「江里华……」

荒野将果冻放到榻杨米上。江里华带着悲伤的表情凝视着自己的膝盖。

「江里华是有那种倾向的人吗?」

「不知道,我真的不清楚。」

「可是,我……」

「我知道。我来这里,说不定只是想把一半的重担丢给荒野,所以……荒野……」

江里华用哀伤的语气嗫嚅着说:

「真的对不起。」

「……」

荒野脑中依然是一片空白。入学典礼当天所遇到的成熟漂亮少女,两人成为了好朋友,还一起去打工;相当照顾人,因为长得漂亮而受男孩子注目,然后……

江里华偷看了一眼沉默的荒野。

两人视线交会。江里华看见了荒野的表情,绝望似地瞪大了双眼。

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

「觉得恶心吧,说的也是……我要走了。」

「江里华……」

「我在教室里不会再跟妳说话了,所以……」

她的声音在颤抖。

江里华闪躲似地走了两、三步,拉开房间的拉门。

一打开……

没想到蓉子阿姨就站在走廊。

不管是江里华也好、荒野也好,两人都错愕地倒抽一口气。

「唉呀……」

蓉子阿姨开口。荒野一回过神便说:

「妳偷听! 」

江里华也伸手指向她:

「现行犯!」

「……恩,是啊,我是偷听了」蓉子阿姨态度一转正色说道。

面对震惊不已的荒野两人,蓉子阿姨以平静的语气说:

「听我说,自己说恶心是不行的哟。尽管这么悲伤的事情,不慢慢来是无法找到答案的,但是……」

蓉子阿姨来回看着尴尬的两人,接着以轻松的口气说:

「妳一起来吃饭吧,我会帮妳跟家里的人说。妳们两个一起去买东西回来,想吃什么?」

荒野和江里华互望着对方。

窃窃私语地交换意见后,两人抬起头说:

「焗烤虾子。」

「交给我吧。」蓉子阿姨点点头表示。

荒野和江里华带着物品清单和钱,走下坡道前去采买。

方才的尴尬已消失,总觉得两人逐渐回到了先前的相处气氛。

知道了江里华的心情是如此难解而沉重,荒野感觉不堪负荷。

即便如此两人仍并肩同行,亲昵地聊着天。

「被听到了呢。」

江里华错愕地说着。

荒野带着叹息点点头说:

「擅自进来房间,插嘴说了许多自己的意见,真是啰唆,实在是败给她了。」

「神无月呢?」

「一直待在独栋小屋里。不过从放暑假之后,他就偶尔会出来。」

「那是什么意思?」

江里华笑了一下。

「好像目击神秘动物的故事一样。」

「对,就是那种感觉,神秘少年。」

「真是奇怪。」

刚刚笑着的江里华,没多久又再次变成恐怖的表情。

逐渐接近超级市场,两人都稍微加快了脚步。

「不过,说到神无月……」

「恩?」

「我想他跟我是同样喜欢荒野的伙伴吧。」

「咦?」

荒野放声大叫。

然后——

「才没有呢……」

「有。」

「因为他好像一直在生气,而且……」

「我看了就知道了,毕竟我也是嘛。」

江里华受伤似地说道,荒野则陷入了沉默。

在超级市场买完东西,再循着原路折返回家。就在荒野想着焗烤虾子的同时,江里华突然以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地喃喃着,荒野也喜欢神无月吧。

荒野没有回答,佯装没有听见。

晚餐时间多了江里华一个人,顿时热闹不少。江里华和悠也聊着学校的事情,江里华向爸爸描述教室里的荒野和悠也,一些奇怪而有趣的事情。意外地,爸爸露出高兴的表情听着。

接着,他刺眼似地看着江里华说:

「对了,妳长得真漂亮呢。」

江里华闻言涨红了脸,悠也受不了似地看着爸爸。

蕃茄和起士沙拉随着焗烤一同上桌。荒野因为觉得好吃而先将起士吃光了,感觉到一股视线而拾起头,原来悠也一直注视着那副模样的荒野。

他小声地询问,喜欢那起士吗?

荒野「恩」地点头回应,悠也便动作粗鲁地拨出自己沙拉里的起士,全倒进荒野的盘子里。

「给妳。」

「……谢谢。」

荒野高兴地道谢。餐桌上看起来一片和乐融融,可是总漾着短暂而稍纵即逝般的虚幻。

荒野大口嚼着起士,同时莫名地涌上一股不安。

大晴天的午后。

即便是在北镰仓浓绿、草木扶疏且带着湿气的街道上,仍有着炎炎灼石的日照和扰人的蝉鸣声洒落其上。

如此的夏季午后。

山野内家的父亲和女儿,以及新成员妈妈和儿子四人,分别离开各自所处的场所……厨房、书房、外廊和小屋,来到玄关处集合。

每个人各自换上近似正式服装的打扮。爸爸难得穿上了西式服装,穿不习惯的直条纹衬衫配上皮鞋:蓉子阿姨则是一身简单的连身洋装。塔夫绸材质被湿黏夏风所吹动,与黑色长直发一同摆动摇曳。荒野一袭棉质连身洋装,长发同样披垂而下,如此的模样看来与其继母有着某些相似的气息。

这天是蓉子阿姨的生日,荒野全家人聚在一块要去镰仓的餐厅吃饭。蓉子阿姨自己已先行订位,微妙地错开中午时段,选在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四人来到一间古老房舍所改建的怀旧风情餐厅,餐厅已为他们准备好靠里边所预定的包厢。

无论是荒野或悠也,都紧张地沉默不语,端整坐好。

爸爸和蓉子阿姨则一派轻松,愉快地选着餐前酒。

送上来的餐点,怎么看都是蓉子阿姨的喜好,用日式餐具精心盛装、每一道每一道都宛如艺术品般的创意法国料理。不管是淋上浓稠酱汁的热拌沙拉,或是抹上白味噌提味的烧烤龙虾,每一道餐点都相当美味。可是,荒野觉得现场有股奇妙的紧张气氛,实在没什么食欲。

爸爸和蓉子阿姨都没有开口,但可以感觉得出来有什么事情。一望向悠也的侧脸,悠也同样是一副筮百又止的表情回望着荒野。

(怎么回事……)

一边啃着拌入芝麻的百合根,荒野来回张望着家人的脸孔,接着一回神看见蓉子阿姨对她微笑说:

「有喜欢的菜色就告诉我喔,我回家可以做给妳吃。」

「咦……」

「一来到这种餐厅,就有很多菜色都让我也想尝试做看看,这是我的兴趣。」

带着柔和的微笑,蓉子阿姨这么说着。

荒野没来由地更加不安了,她始终凝神注视着蓉子阿姨的葱白指尖和长发。

吃完饭,爸爸和蓉子阿姨两人说要去镰仓的小町街走走,荒野似乎一脸不可思议,悠也见状便说:

「那这样的话,我先带荒野回去好了。」

「恩,拜托你了。」

爸爸点点头,接着两人就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要不要去看海?」

「什么?」

荒野听见悠也的话,下意识地发出怪叫,悠也不满似地看着荒野。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悠也如此喃喃低语后,径自走向江之岛电车搭乘处,荒野赶忙追了上去。

两人一同搭上不久后就开来的江之电,这是一条沿着海岸行驶的老旧路面电车。车厢内摇晃着,苍翠茂密的林木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夏天的大海。

大海十分差丽,整颗心因此而雀跃飞扬,只是……

(要是现在这样被班上的同学看到……)

和男生两个人一同搭乘电车,若被认识的人目睹的话未免太难为情了。悄悄地望向坐在旁边的悠也,看得出来尽管他是提出邀请的人,果然也同样觉得困窘,他坐立难安似地躁动着,并且和荒野保持一定的距离,撇过头去不理人。

(既然这样,不要找我来就好了嘛!)

明明自己也抱持着相同的心情,荒野却不由地生起气来。

「一定是有话想和我妈说吧。」

当两人有些僵硬地走着,在前往当地人鲜少造访的观光景点江岛神社时,悠也突然说出这句话。

「咦?」荒野回问。

「妳很在意吧。我告诉妳,我妈她很清楚正庆先生花心的行为。」

「呃,那……」

荒野仿佛胸口挨了一记闷棍般看着悠也,悠也转过头。

「我妈不会离开的,她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和他在一起的。不过,我实在不明白……」

「可是……」

江岛神社简直就像从画册里跑出来的龙宫,翘向天空的屋顶尖端停着一只乌鸦,红色旗帜随阵阵清风飘荡。

爬上石阶,额头因为热气而冒出汗来。荒野一边奔上石阶一边说:

「我不懂。我问你,如果喜欢爸爸,不是会想独占吗?」

在荒野的脑海中,浮现出至今见到爸爸所爱过的每一位女伴的模样。荒野始终觉得那些人就像是虚幻、没有实体,如存在于梦中的人们一般。

温柔的蓉子阿姨、直率简单的奈奈子,还有戴假睫毛的编辑小姐,以及眼神狂乱闯入家里的那人,每个人都一样……

想要什么?又是否感到满足?

荒野一点部不明白。

(恋爱是什么?)

荒野思考着某种透明而带着甘甜,也就是和恋爱不一样、荒野还无法看见的东西,她很清楚就存在于某处。然而,那究竟是什么?

荒野想不出个所以然,下意识地便脱口询问悠也。

「有其它的女人存在,蓉子阿姨不讨厌吗……」

「不要问我啦,我不知道。」

「啊,对不起……」

悠也的声音像是被刺伤,荒野颓然地向他道歉。

参拜过神社后步下石阶。两人间的尴尬已然消融。回想起蓉子阿姨方才说的话,荒野不禁打颤。

(说要做我喜欢吃的东西给我吃,蓉子阿姨……)

荒野明白她希望让人感觉没有自己不行。

尽管说不上喜欢蓉子阿姨,但是……

希望她能待在家里。

慢慢地,就像那样……

两人在沿海路径漫步,随意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在遥远的海岸线边际,可以看见许多前来海边玩水的游客,远远地就可听见恋爱与邂逅的喧嚣。

悠也买来两支冰淇淋,将其中一支递给荒野。舌头舔下冰凉的白色冰淇淋,就这么消失在喉咙深处。

太汤灼烈地照耀着。

远处,众多海滩用阳伞被风拍得啪搭作响。

鲜黄色香蕉船随着海浪浮沉,白色浪花朵朵。还有天空与海的交界线,颜色掺混交杂的淡淡的青蓝。

年轻女性们娇声尖叫着,两人身后疾骋而过的大台厢型车上,播送着今年的夏季限定JPOP。

「时间彷佛停止了一样。」

悠也突然这么说。

「是吗?」

一回问,悠也轻吐出一口气。

「…….我想这个夏天的事情我是忘不了的。」

「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啦。」

悠也轻笑着,之后便沉默不语,只是啃着甜筒。这个少年大概又再想些难懂的事情了,荒野瞪视着他,自己也嚼着甜筒并叹了口气。

脚踏车骑经背后道路的声音传来,才刚这么意识到,便听见『叽叽——』的响声,然后停庄。

「神无月!」因为听见一位少年这么大叫,荒野和悠也同一时间转过头去。

晒得通红的少年,停下了脚踏车,刺眼似地望向两人这里。看见是一张陌生的脸孔,荒野于是问:

「他是谁?朋友吗?」

「小学的同班同学。」

「哦……」

少年不客气地来回看着两人,以促狭的语气说:

「搞什么啊,神无月,带了一个女人耶,了不起!」

荒野不禁涨红了脸,但悠也只是平静地摇摇头。

「不是啦。」

「不然是怎样?」

「这个嘛……」

他转过头望向荒野这边问:「妳是几月出生的?」

「呃,我……十二月出生的。」

「喔,这样啊。」

悠也看着少年那里,大声地说:

「是我妹妹啦!」

「什么嘛……」少年看似可惜地嘟囔着。「再见啰。」他一边如此喊叫一边骑着脚踏车离开

「我不是你妹妹。」

在回家的路上。

望着天色昏暗的窗外,荒野处在比白天更拥挤的江之电车内,喃喃说了好几次。

「妳还真是固执耶。」

「因为……」

「不然呢?」

「悠也又没有改姓,而且也一直待在小屋里不出来,基本上悠也……」

一旦开始抱怨,就没有办法停下来。面对一脸不愉快的悠也,荒野气冲冲地不停抱怨着。就连到了北镰仓要走回家时仍旧情绪不佳,悠也投降似地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抱歉了……大概就是这样。」

「怎么这样说!」

荒野更加生气。

离家门越接近,两人就越是沉默。在踏出家门时所增加的那份亲密感,如今像是魔法解除般又变得僵硬,像是紧紧封闭在壳里面。同行的两人身躯,仿佛说好似地渐渐拉开距离。在昏暗的道路上行走时,感觉到了一股视线,原来悠也一直紧盯着自己瞧。

那张脸带着某种不满,又看似悲伤。

「怎么了?」

「我……」

「恩?」

「想去远……」

「什么?」

「……没事。」

悠也低下头。

胸口不知为何蓦地揪痛,荒野只是困惑地心想,这感觉是怎么回事呢?回到家,穿过了老旧的门,荒野从外廊进到主屋里,悠也还是老样子,立刻就回到独栋小屋。

爸爸和蓉子阿姨已经回到家了。厨房里,飘来了蓉子阿姨柔软的气息。

在暑假当中。

山野内家被不可思议的寂静所包围。

简直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知了的鸣叫、夏日的艳阳,一如往常毫不留情地洒落庭院。

但紧接而来的变化,则唐突得让荒野措手不及。

「我决定要去留学了。」

在晚餐席间,才想悠也竟难得地开了口,没想到却是吐出这句话。蓉子阿姨默默地点了点。

爸爸瞬间呆楞了一下,不过仍是应声点头。

「决定了啊,恩,好啊。」

「谢谢您替我出学费……」

爸爸优雅地扬起漆筷,打断他的道谢话语。

「要好好学习喔。」

「是。」

悠也点头。

之后,餐桌上又恢复一片安静。

用完餐后,荒野赶忙追上要回到小屋的悠也。

庭院铺石上响起了脚步声。

「那是怎么一回事?」

悠也转过身,耸耸肩。

「我要去美国两年,之前他们再婚的时候我要求的。」

「好过分……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之前我不是说过,想去遥远的地方。」

悠也喃喃说着。

那声音残留着太过悲伤的余韵,荒野于是噤了口。

然后,她声音发颤地问:

「…….是因为被隔离起来的关系吗?」

「不是的,荒野。」

「觉得在这个家待不下去?」

「别在意,不是那样的。妳想想,就只是将远方这个字眼化为具体不是吗?」

悠也开玩笑地说。

接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荒野,彷佛一切都被剥去、唯独残留骨骸般的强烈视线,荒野不禁为该视线所箝制。

「怎么了……」

「没事。」

「两年之后会回来吗?」

「不晓得,不过我想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吧。」

悠也用相当自由、清朗的声音回答。荒野再也不想多问,她闭上了嘴巴。

少年的背影踩着异常轻快的脚步离开。

荒野对这样的情况毫无办法。

独栋小屋的门一关上,荒野独自留在苍郁繁盛的夏晚庭院里。

荒野回想起那个早晨,就在最初相遇的那个春天的早晨,悠也在朝阳中以飞快的步伐走开的背影;还有来到这个家独栋小屋的下雨那天,还有现在也是……荒野发觉自己总是一直望着悠也离去的背影。

内心尽是苦涩。

无法触及的背影,让人莫名地涌上了悲伤。

(恋爱……我想,也就是占有欲吧。)

忆起悠也说的话语,然而却仍是不明白而纳闷着。

夏蝉发狂似地鸣叫,荒野脑袋一片混乱,眼泪彷佛就要溃堤。

奔进自己房间的荒野,不明白这感受究竟是怎么回事而颤抖了好一会儿。她吐着气息,苦恼地抱头在垫被上扭动了身躯一阵子。

荒野抬起头。

没来由地,她好想听听奈奈子的声音,那个荒野始终羡慕的温柔外人。那个人,比她过去以为的还要像个女人。

这样的思念,以及所为何来的恸哭,荒野明白自己好想问问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强烈地涌上这股念头。

她以颤抖的手找出手机,拨打从离开那天就没有再打过的奈奈子的号码。一边抱着担心号码或许已改变的不安,一边拨出了电话。

在响了三次之后,听见奈奈子像平常那样的口吻接起了电话。

「……晦。」

轻松的招呼彷佛昨天才刚见过面一样。

「奈奈子,妳现在在哪里?」

「东京。」

「咦……」

「我想换个地方,不过还是做一样的工作。」

奈奈子又是另一个想换到不同环境的人,荒野对此有些错愕。

「怎么了吗?」

「还记得我们说过吊桥效应的事吗?」

「哦~~」

奈奈子想都没想就说:

「是荒野一见钟情的那个少年吧。」

「……」

大概是叼着烟,声音听来含糊。

「那件事怎么样了吗?」

「那个人要去很远的地方,奈奈子,我该怎么办?」

「恩……」

「……」

「荒野希望怎么样?」

「我不知道。」

荒野打从心里这么想着并回答。

「只是觉得他去了远方,我会很寂寞。」

「恩……」

「我发现自己好像无法忍受。」

「恩……」

「奈奈子,这是什么样的心情?」

「什么样的心情?妳啊,是恋爱了吧。」

荒野安静了下来。

兀自思考着。

电话另一头的奈奈子也沉默不说话,只是等待。

「奈奈子……我认为不是。」

「干嘛讲话这么有礼貌,妳还真是有趣,为什么不是?妳说说看。」

荒野想着想着,然后娓娓道来。

包括现在情绪上莫名地不安,就像是非常生气一样,好奇怪。恋爱应该是更可爱、更幸福的事情才对,所以……

现在是不安、温湿,带着某种晦暗的热度……

这就是……

「恋爱?不是吧。」

「不,是恋爱喔,很困难吧。」

温柔的外人轻声笑着。不会要自己这样做、那样做的人才是奈奈子,荒野想起来了。奈奈子以平稳、曾身陷暴风雨的人特有的声音说:

「总之,还有向那家伙说看看自己的想法这条路可以走。」

「什……」

奈奈子以过于安稳而平静的声音继续道。

「因为妳再也见不到他了嘛,不是吗?」

唯有在说出『再也见不到』这句话时,奈奈子平稳的声音才出现了些微的起伏。荒野的胸口仿佛被紧紧揪住,然后她意识到,不仅仅是曾身为她爱人的爸爸,就连身为那人的女儿的自己,奈奈子她也无意再见面了。荒野突然间哭了出来。

保重了,荒野,她听见了奈奈子向自己说道。奈奈子,电话号码不要换喔,荒野边抽咽着边如此轻声表示。对不起,不过我应该还是会换吧,奈奈子这么说完后便挂上了电话。

那个夜晚——

荒野辗转难眠。

她思考着已然失去的东西,和即将失去的东西。

荒野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这个家里发酵。她不晓得这是为什么,但她知道有什么事情一直在发生。

以恋爱来说,某种不算甜美的东西。

晦暗、灼热又潮湿的某物。

那是从荒野出生至今一直存在的东西。

是身为小孩子的时候还不知道,如今一直存在的东西。

就在这个家里。约莫过了午夜两点,荒野离开了房间。

阖上拉门,荒野走在昏暗的走廊上。

青白色月光穿透过外廊的隔门洒下,化为形状奇妙的暗影在走廊处拉得深长。

月光之夜。

荒野整个人惶惶无措。

悄悄开启隔门,月色所照亮的静谧庭院显得潮湿,夏虫微弱地发出唧唧声……风吹草动,发出了隐晦的声音。

秘密之夜。

荒野隐约察觉到某种气氛,她晃动着肩膀。

……啊啊!

谁发出了声音。

并不是声音。

是喘息吧。

啊啊!再一次地,那吐息又发出。

荒野的理性要她停下脚步,然而心思或者是说本能却叫她前进。荒野身为一名女性,终究是顺从其本能了。

悄悄地,不致使脚步声响起地前进。

(好想弄清楚……)

荒野那样想着。

(在这个家里所发生的事情,那个小屋里一直发生着的事情,以及悠也非离家不可的原因。还有生下我的女人和奈奈子的东西全被丢弃的这个家,逐渐改变的最根本的原因……那究竟是……)

好奇心。

对于慢慢侵蚀深入的那个东西,所无可遏抑的怒气。

渴慕。

没有错,就是现在。

那晦暗、浊热,并且带着潮湿的气味。

「……啊啊!」这次她清楚听见了。

那神秘又难受似的声音。

荒野顿时感到恐惧,果然还是没办法,她如此心想。在靠里边和室房的前一间房间……从爸爸和蓉子阿姨的寝室传来了更为清晰、像是在撩拨荒野似地大人们的秘密之声流泄而出。

月色清亮的夜晚彷佛将之撕裂一般。

毫不留情地、甜美地……

「啊啊!」

荒野急忙转过身。然而蓉子阿姨那娇柔而煎熬的喘息,化为宛如嫩芽般翠绿、至今从不知晓的味道,朝荒野的背缠绕过来。

荒野停住了脚步,返回到走廊。

在其背后,不晓得是声音抑或是荒野的幻觉,蓉子阿姨以教人惊惧的纠缠执拗靠近,贴附在耳盼呢喃。

好舒服……

舒服……

在走廊像滑行般飞奔的荒野,躲入了自己的房间。伸出颤抖的手想要阖上拉门之际,她从方才开启的隔门望见了庭院。

那月光所照耀的寂静庭院。

滚滚而来,那道浪潮扑拍涌至。最初是寂静无声,突然间一个大浪向荒野袭来。脑袋虽然在房间里,本能却已是为波涛所掠夺。

荒野离开了房间。

她在走廊上徘徊着。

就这么赤脚走向庭院,快速奔过长着青苔的踏石步道,冲向了小屋。石头的冰冷和潮湿让人惊讶,明明没有下雨,却是如此地冰湿。

荒野缓缓打开独栋小屋的门。

电灯是开着的。

荒野对此有些惊讶,小屋的主人悠也在放置于杨榻米上的书桌前,摊开课本用功。居然读书读到这个时间,荒野在脑袋一隅想着悠也优秀的成绩一事。

(并不是本来就很会念书,而是这样努力来的……)

荒野如此心想。

察觉到声响转过头的悠也一脸惊讶,接着他站了起来,默默地走近。

「……怎么了?」声音是嘶哑的。

「我听到了。」

荒野的声音在发抖。凑近脸,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对视,互相悄声说着。

「听到什么?」

「爸爸和蓉子阿姨的……」

「……妳在做什么啊,荒野。」

「还说好舒服……」

「荒野!」

悠也急急地喊道。「妳啊……」接着如此低声并低下头。

此后便沉默不语。

荒野同样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荒野进到小屋后,背抵着墙面坐下。悠也也跟着坐在旁边,环抱起膝盖。

「……该怎么办才好?」

悠也忽然间这么说着。

「咦?」

「那一天、那个早晨,就是入学典礼……」

「哦,嗯……」

悠也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作罢。

接下来,仿佛要就此永远沉默般紧紧闭上了嘴巴。荒野仍旧是噤口不语,同样环抱住膝盖坐着。

「那个,吊桥效应,怎么说呢……」

荒野蓦地开了口,悠也吓了一跳「咦?」了一声回问。

「是奈奈子说的。她说这就是所谓的吊桥效应,在遭遇关键时刻的男女,会将危险的紧张感与恋爱的心跳加速弄混。」

「……那是什么理论啊,真是蠢。」

悠也状似不屑地说着,荒野笑道:

「我也是那样回答的,我说我又不是笨蛋,可是,悠也……」

荒野的嘴唇悄悄靠近少年的耳边。

接着,轻声低语。

「这整个家一直都像吊桥那样摇晃着喔。」

在瞬间的沉默之后,悠也的侧脸有如发怒般浮现出……像是忍无可忍,又彷佛带着强烈的憎恶般恐怖的神色。

他转过身。

手朝向荒野伸来。荒野惊讶地往后一仰,少年的手腕不晓得是因为愤怒或是冲动而打颤,他将荒野娇小柔软的身躯推倒在榻榻米上,轻轻碰撞着背脊。悠也?她发出沙哑的疑问,却没听见回应。随后,他的身躯覆盖于荒野上方。

悠也的影子笼罩着荒野,少年的表情消失在黑影中,教人看不清楚。

愤怒似的幽光就隐于深沉的眼瞳中。

「这种事……」

声音苦涩而颤抖。

「就是因为说我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我才会被隔离起来……!」

十分地愤怒。

「就是这么糟糕的事……!」

面对惊吓发抖的荒野,悠也将手伸向她上衣领口,粗暴地拉扯开来。

这么一扯,荒野那对以这年纪来说相当硕大的胸部,顿时从束缚中被解放,双峰乍然跃现。白嫩浑圆的乳房,宛如刚捣好的麻糬般柔软,由着小屋的日光灯白灿灿地照着。

少年猛然一缩。

整个身体往后仰移开。

荒野爬起身,奔出小屋。、

月色摇晃的庭院里,唧唧……夏虫彷佛嘲笑两人似地鸣叫着。树叶随夜风摆动,发出了干涩的声音。

荒野回到房间内,啪地一把关上了拉门。

夜晚。

动荡的夜晚,在明明知晓的情况下却又毫不留情地更加剧烈晃动。

那样的夜晚,现在已是逼近天明的时刻。荒野当然是无法入睡,坐在垫被上抱着膝盖发抖,这会儿听见了某个微弱的声音。

就在拉门另一端。

相当顾虑地、有如摩擦般的『沙、沙』声响。

荒野畏畏缩缩地站起身,靠近拉门边,耳朵贴近轻声问:

「有人在那里吗?」

「……有。」

短短的回答传来。

是悠也。

「对不起。」

简短的道歉。

荒野没有回应。

她靠着拉门,呼……地吐出一口气。

她知道悠也也在另一头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两人就这样杵着。

「荒野……」

「怎么样?」

「最初在电车上看到妳的时候,就喜欢上妳了。」

荒野的心脏剧烈震动。

「……是吊桥效应吧。」

「不要那样说了。」

「为什么?」

「因为说起来的确是很像笨蛋吧。」

「恩……」

荒野浅浅一笑。

「对于离开家的事,我很抱歉。」

「……」

「如果你愿意等我的话,我会回来的。或许不是回到这个家,但是会在附近,终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

「……骗人。」

荒野一边想着『是真的吧』一边说。

悠也用尽全力说:

「我没有骗妳。」

「骗人。」

「我真的会回来。」

荒野沉默了。

接下来,她的背离开所倚的拉门,伸出了手,缓缓地打开拉门。紧接着,她看见难得因为坦白说出心意,而一脸深感尴尬模样的悠也站在那里。

荒野凝神仰头看着。

月光透过隔门稀落洒下,将站在走廊的两人面容照得苍白。荒野慢慢地将带着的黑框眼镜拿下,悠也同样将银边眼镜摘下。

两人的脸孔朦胧的染上了夜色。

「没关系吗?」

悠也问她。

「嗯……」

荒野自信地点点头,然而下一秒又改变心意。

「一下下的话就可以。」

如此补充道。

一下下啊,悠也闻言笑了。

——两人的唇瓣重叠在一起。

悠也马上转过身,打开隔门,从庭院中往小屋消失而去。而在离开之前,他将一手拿着的物品塞给了荒野。是一本书,那本老旧的书,名为《青年迈向荒野)的书。

青白色月光透过敞开的隔门,闪耀地照亮着荒野。

荒野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了桌灯。她再次戴上眼睛,翻开悠也作为饯别似的书本阅读。

在最后部分的一页里,夹着一张书签。

在这昔日旧书的古老话语中,悠也看到了什么呢?荒野从来不知道。那一页,有一位被称作教授的老人这样说道:

『男人们常常梦想着没有终点的敌程。』

安全而温暖的家庭、飘散玫瑰花香的美丽庭园、友情和爱情、温柔的梦境,某一天他们会突然转身离开这一切,迈向荒野。

这就是他们之所以为青年。

那正是青年的特权啊

『何谓世界?

何谓人类?

何谓青春?

然后又何谓音乐?』

荒野无法理解地歪头纳闷着。

毕竟自己是女生嘛,心里想着这样的借口。同时她又思考着,自己是否能够等待旅行于荒野的青年呢?

荒野一切的心思意念,有如透过隔门的月光般摇摆晃荡着。

荒野放下书,关掉桌灯并闭起眼睛。

然后,试着将手指轻轻贴上唇办。

山野内荒野。

——十二岁。成为大人之前。

在即将成为大人的前夕,曾经有一大段彷佛遭遇晴空乱流般的时光,荒野至今的记忆依然深

邋遢得不象样、一点都不漂亮的当时,那悲伤的记忆如今在心中仍是鲜明。杂乱的思绪,以及所在意的身体之事。

现在则奇妙地感觉到爱怜。

然而,也有着不想再回到那样惨痛生命体的心情。

风呼呼地吹,荒野用力捣住耳朵。在那样的季节,所有的一切都教人害怕不已。

——十三岁。

即将成为大人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