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第二部

十一岁的少年亘,平静的家庭生活突遭重大变故,父亲抛家弃子离家出走,母亲悲痛欲绝自寻短见。

在他彷徨无助、万念俱灰的时刻,内心隐蔽的意志开启了另一个空间——『幻界』,那里居住着可以扭转人类命运的女神,所有成功到达『命运之塔』的勇者都将得到女神的祝福。他想要唤醒父亲、救回母亲,重返昔日快乐的家庭生活。于是,在『幽灵』出没的大楼里,他推开了幻界之门『要御扉』……

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伤心沼泽第

第二十二章亚兹赫雲

第二十三章黑暗的水

第二十四章死亡黑影

第二十五章北方凶星

第二十六章前往萨卡瓦老家

第二十七章重逢

第二十八章萨卡瓦的长老

第二十九章鲁鲁德国营天文台

第三十章帕克桑博士如是说

第三十一章第二颗宝玉

第三十二章亘

第三十三章逃亡者

第三十四章呼唤者

第三十五章利利斯的惨状

第三十六章西斯蒂娜的地牢

第三十七章乔佐的翅膀

第三十八章冰封之都

第三十九章教王

第四十章分隔的心

第四十一章加萨拉之夜

第四十二章深夜的对话

第四十三章暗杀计划

第四十四章逃出加萨拉

第四十五章皇都索列布里亚

第四十六章常暗之境

第四十七章龙之岛

第四十八章毁灭皇都

第四十九章镜厅

第五十章分手

第五十一章旅客之路

第五十二章亘独闯前路

第五十三章可以取回的东西

第五十四章决斗

第五十五章命运之塔

第五十六章亘的心愿

终章

二十一伤心沼泽

亘被风卷起,向着黑夜之巅飞翔,高得令人眩晕……

看见星星,从眼底浮云间隙,看得见街市灯火。一当被吸入龙卷风中央,便静得不可思议,不断上升的气流宛如母亲抱腰般轻柔地托着亘,不使他坠落地面。

不一会儿,高度渐降,来到云层下。无从估计已被带出多远。俯视脚下,是一片昏暗,分辨不清是屋顶、牧场抑或山边。不过,高度仍在下降,似乎并不是龙卷风在下降,而是亘在龙卷风内的位置逐渐下降而已。

不久,脚踩到地面了。一离开龙卷风的环境,亘就像突然想起右腿的伤一样,火辣辣地痛了起来,他一下子歪倒在地上。这里是湿湿乎乎的土——不,是泥浆海似的地方。

猛一醒悟回头望去,正好看见银色龙卷风的尾巴,隐没入云层之中。天空仍旧晦暗,星辉闪烁。

虽然美鹤说,亘被刮往何处他管不了,可那龙卷风真是轻柔,救人于危难中。与在加萨拉被关于拘留所的原因不同,这次确是死亡迫在眼前。

——那小子已两次救我的命了。

身下泥土虽冷,但柔软。冷气侵骨,把人都要冻僵了。总而言子,瘫坐在这种地方不是办法,他想站起来,但太滑,没有成功。想抓住个什么东西,但视野所及,草倒是长得好,是些芒草、苇草之类的,借不上劲。

到亘尽力用双腿站立起来时,已浑身沾满泥浆。包扎伤腿的绑带也黑乎乎的。不早点弄干净的话——妈妈是怎么说的,可能要染上可怕的破伤风惑者败血症呢。

拨开芦苇似的草前行,穿越草丛,前方是漆黑的平地,非常宽阔。走近看,才知道平地并非广场,而是沼泽。水面在夜风下微微荡漾,反射着星光。站在沉睡般波澜不惊的沼畔,置身清凉的空气中。

亘打了个喷嚏,身体颤抖起来。

这是在哪儿?一片漆黑,简直要冻僵了。

借着星光,环顾四周。沼泽很大,看不到边。长满类似苇草芒草的湿地,似乎也同样宽广。

只有一个地方——圆形的茂密树林,呈现在亘右前方。在碗状的树林中央,似乎亮着微弱的光。亘凝神注目良久,看自己是否把接近地平线的星辉,误认作是树林之中的微光。但看不清。

亘双手抱肩,摩挲着增加哪怕些微的暖意,迈开步子,总之得走动,不能在此干等着得肺炎,走起来会暖一些,说不定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亘缓慢地向前走,随着接近树林,可判明那亮光不是星光了。亮光不是在闪烁,而是在摇晃。大概是提灯或松明吧。有人——

湿原上感觉不到有生物的气息,清冷彻骨,但随着接近树林,听得见“咕、咕”的野鸟叫声。再进一步,看见了林中小小的三角形屋顶。比拉奥导师的小屋小一号的小房子建在林间,仿佛有意躲藏起来。从远处望见的亮光,毫无疑问是小屋透光的窗户。

亘敲门打招呼:“对不起,没有人吗?打扰啦。”

没有回答。亘继续敲门。“我是路过的人,迷路了,不知该怎么办。屋里有人吗?”

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向里打开了。一个身穿黑袍、脑袋包在头巾里的小个子窥视着来人。

“啊,很抱歉,半夜三更的。”亘低头致意,“我迷路了。看见亮光,便过来了。可以让我休息一下吗?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吗?”

头巾下传来令人意外的、轻柔的声音:“你受伤了哩。”

这是个女人。亘望向扶住门板的手指。纤长白皙的手指。

“请进。给你处理一下吧。”

女人退到一旁,让亘进屋。小屋里暖炉烧得正旺。窗边煤油灯放出光芒。暖炉旁的摇椅轻轻晃动着,她刚才就坐在这摇椅上?

女人让亘坐在小木凳上,麻利地为他处理了伤口。还给了亘一杯热的甜饮。

“谢谢。真是多亏您了。”

对于亘表示的谢意,女人的头巾点了一点,接受了。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头脸一直被头巾包严了。

“换换衣服比较好吧。不过,没有你合身的衣服呢。”

“没关系。”

“至少也得换一下衬衣。衬衣大一点也没关系。”

有了干爽清洁的衬衣,真是太好了。女人收拾起亘脱下的衬衣和解下的绷带,走出屋子。

狭窄的小屋里家具不多,似乎别无他人了。摇椅的篮子里,放有黑糊糊的线球和刚开始编织的衣物。亘已缓过气来,好奇心随之而来,他探头窥看一下里面的东西。是很小的衣物——像是给婴儿穿的,还有袜子,也是很小的。那么说,这个人有孩子?

可如果是那样,也有奇怪之处。篮子里的毛线和正在编织的东西,都黑色的。给婴儿穿的东西,岂有用黑色毛线编织的吗?

——那个人的衣服也是黑色的哩。

“那个……”因女人返回了,亘问道,“队不起,您莫非是魔导士?”

女人停止了动作,仔细打量着亘。

“不不,因为一直带着头巾。或者,您是读星人?独居在此进行研究?”

包着头巾的头低垂了下来,女人走到摇椅旁,坐下来,小声说道:“我的事还是不知道为好吧。”

极其哀伤的语气。

“马上要天亮了。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了。走出这个森林的另一边,就会有一条小路,不用多久,就会到达叫作“提亚兹赫云”的镇子。去找镇长,他会热情地招待过路人的。”

“明白了。”亘郑重地低头致谢,“感谢您所做的一切,很抱歉我问了失礼的事情。不过——那个,我、当时很为难,所以太高兴了,太谢谢了。我很想知道大恩人的名字和样子,所以就……”

女人稍微歪一下头。然后抬起白皙的手,取下头巾。

亘心中大叫一声:啊!

——她是田中理香子。

父亲的情人。父亲抛弃母亲和亘离家出走的原因。而她竟还上门声讨母亲。

长得一模一样:像得令人厌恶。

“抱歉之前失礼了。”女人和缓地说。她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双眉和眼角无力地垂下,与田中理香子一来就要干架的撅起的嘴角、上挑的眼角完全不一样。

不过,连发自唇间的声音也极相似。至少令人想象,那理香子平静地说话时,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嘛,一直就是这身丧服打扮,所以直到刚才,都忘记了自己戴着头巾。“

亘说不出话。这反倒好。因为他如果能说话,肯定会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你怎么啦?如此惊讶?”

女人说着,迈前半步。亘后退一步。

“呵……”女人困惑地单手托腮,说道,“是我吓着你了吗?如果是的话,很抱歉。可,这是为什么呢?”

“很抱歉,”这种话,如果是田中理香子,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的。于是,亘多少恢复正常了。这里是幻界,不是现世。那个女人不可能在这里。

“对、对不起,”亘摇摇头,“您跟我认识的人非常像,我大吃一惊。”

“原来是这样。”女人点点头。不过,仍旧没有笑容,连应酬式笑容也没有。是沉浸在哀伤的深渊里吗?

“您刚才说过『丧服打扮』,发生了很伤心的事情吗?”

女人轻轻走到窗边,熄灭了煤油灯,然后点点头。

“这个人沼泽叫作『伤心沼泽』。”

即使煤油灯熄灭了,小屋内仍微明可辨。的确开始天亮了。亘也走过来,与女人并站在窗边,从这里可以眺望黑色沼泽的水面。

“只有极其悲伤的人,才准许生活在沼泽边上。如果哀伤消失了,就必须离开沼泽。住在这里期间,只能穿黑色衣服。离开时,把黑衣投进沼泽里。”

“不露笑容也是规定吗?”

“对,在这里期间地这样。”

“是谁定的呢?”

“是提亚兹赫云的法令。”

女人低下头,不知何故,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肚腹:“我原先是那个镇上的居民。如果能回去就好了……”

亘终于醒悟到她的举动了。难以置信。不过……

“您腹中有孩子了吧?”

女人更深地低下了头:“是的……”

这一点也跟田中理香子一样。那个女人说过,她和爸爸有了孩子。一模一样。是偶然?或者?幻界和现世有某种同步之处?

“你怎么了?”女人窥看一下亘的脸,“你直冒冷汗……可能是过沼泽地感冒了吧。”

亘拼命想用这句充满关切的话来管住自己混乱的心绪。这个人不是那个女人。因为她是那么富于同情心。这个人的生活态度,肯定跟那个女人,截然不同。

有了孩子,本该是很可喜的、开心的事情,可这个人却很伤心。对了,一定是这孩子的父亲,即这个人爱着的人亡故了,所以隐居在这里,和腹中的孩子一起哀痛不已。肯定是的。

“请鼓起精神吧。”亘说道。没关系。我也能亲切待她。因为她不是那个女人。

女人抬起头,看着亘。这是,正在上升的朝阳正照在她脸上。与理香子一模一样的脸上映着金光。看着她善良的眼眸,亘还是感到怒气冲冲,他急急地把它封闭在心里。不对,不对!这是另一个人!

“好孩子,谢谢你。”

女人轻抚亘的肩头,把他推向小屋门口。

“不过,你得离开了。你安慰我说的话,请不要告诉提亚兹赫云镇的人。”

然后,她连一句“再见”也没说,便关上了小屋的门。

亘绕到屋后,看见了穿越树林的小道。这里不如沼泽边潮湿,亘耳听小鸟们清晨的相互问候之声,慢慢迈开了脚步。穿过树林,小路随即变宽,是宽敞的大路,由达鲁巴巴车的车辙印,有箭头标志的路标。

“提亚兹赫云就在前方。“

在压有般的漂亮字体下,有一行潦草的字:

“你若幸福,就与你无缘的城镇。

二十二提亚兹赫云镇

真的是“就在前方”。

在平坦宽广的原野中央,筑起了好看的圆形白色石垣,围住城镇。在面向大道的一侧有个比加萨拉镇小得多的门,大个子看守在瞭望台上抽烟。

漠然觉得,这里不同于迄今为止所见的城镇。他边走边想是哪里不同,这时,看门人向他大声喊话。

“喂——,那位走过来的小家伙,你来提亚兹赫云镇有事吗?”

亘不暴露出腿上的痛楚,思考着如何回答。刚才的潦草字体浮现眼前。现在的我幸福吗?

最终,他坦率地答道:“我不清楚。我迷路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还在博鳌国里面吗?”

看门人把烟卷叼在嘴边,纵身跃下地面,向亘走来。

“毫无关系。这里是阿利基达国。说来,阿利基达好大哩。从这里去与博鳌交界的关口,从这里去阿利基达的首都还近。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从利利斯郊外过来。”

看门人“嘿”地发出惊讶之声,连烟卷也掉在脚下。他是个眼睛湛蓝的兽人。

“从那么远来?步行?好像受伤了嘛。”

当亘说明自己被龙卷风刮到添上,坠落伤心沼泽时,看门人又吃了一惊。不过,他感到吃惊的,似乎并不在于龙卷风。

“你说什么?掉在伤心沼泽?”他胡子颤动着,呻吟到,似乎承受不了这个消息。

“哎,小家伙,你在沼泽边见到了什么?”

亘说了自己求助于黑衣女子。可他还没说到一半,看门人已经挥舞着两只手,一副晴天霹雳的模样。

“你说小屋?你说那女人住在小屋?糟啦糟啦!雅哥姆那家伙,真的自己搭建了小屋啊!”

他仰天喊叫着,要来背亘,说是亘脚痛不便:“小家伙,你得来一趟提亚兹赫云!镇长想见你。”

进入镇内,刚才不协调感觉的缘由马上就明白了。镇上的建筑都是平房,房顶平坦,檐槽极粗大,而且建筑物都紧挨着。看样子屋顶面积加起来,要比全镇道路面积加起来要大得多吧。

“很罕见的房子。”亘在看门人的背上说。

“啊,是嘛。小家伙对这里情况一无所知啊。”看门人笑道,“这种造法,是为了哪怕多接一滴天上降下来的雨水,将雨水严格地,一滤再滤之后,我们便制作出『泪水』。”

“泪水?”

“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清的水啦,用作给病人的药或者最高级化妆品的原料。”

镇长之家位于连体立方体般的建筑物的中间。为了走到那儿去,要一再打开住户的大门,从中通过,亘一直提心吊胆要被人家责骂。

“因为这个城镇是这样的建法,所以会有通行用的房子。”

的确如此。亘深以为然:怪不得看不见家具,但未几抵达了“镇长办公室”,也是煞风景地空荡荡,与通行用的房子没有多大差别,仅有俭朴的办公桌和椅子,小桌而已。

“哎呀呀,我是镇长马谷。”

马谷镇长是水人族。他比基·基玛更有鱼类的味道。头顶上有大大的红色鱼鳍,像鸡冠般立在那里。一吃惊,圆眼睛便骨碌碌转动。

在这里,由其他种族担任要职,而不是安卡族。说说在托利安卡魔医院遭遇老神教信徒的事应无妨吧——亘简单说明了这些,连在沼泽遇上黑衣女子的事也说了。不过他听从她的忠告,不提安慰过她的话。

“哎呀呀,这可又叫我吃了一惊哩。”马谷镇长又带蹼的大手“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脑袋,“亘先生,你这么小年纪就是高地卫士了吗?了不得、了不得。可你的伙伴很担心你吧。”

不过,说到水人族。

“从这里折向西,过博鳌国境再往西去,就是你伙伴的故乡萨卡瓦啦。他们从事运输,消息灵通,所以你找到那里,可能会找到你伙伴的行踪。”

亘松了一口气,好开心。

“谢谢您啦。我马上到萨卡瓦去看看。”

“哎呀呀,你还是等伤好了再去为宜啊。这里可有好药哩。用“泪水”煎制的药,比药店卖的药功效好多啦。“

镇长看来挺会做生意的。

“不如这样吧,镇长——”原先一旁待着的看门人慌慌张张地催促道,“该喊雅哥姆的老婆来了吧?”

镇长快速地瞥一眼亘。不是怀疑的目光,反倒是担心的样子。

“亘先生虽说是个出色的高地卫士,但还是小娃子嘛。被卷进这种事情,我也不乐意啊。”

“可是,那女人自从被流放以后,谁也没去看她吧?能从亘先生处打听,可就省事啦。”

“流放?”亘随即反问道,“那女人是被赶出镇子的?”

她是说过,“我原本是提亚兹赫云的居民——”

“好吧。”马谷镇长悲伤地垂下头,简短地说了一句,站起来,“亘先生,清跟我来,马上就到的。”

因为不用背亘啦,镇长让看门人返回岗位,自己牵着亘的手出门。通过一个通道之家,打开下一道门时,镇长朗声说道:

“哎,妇女们,大家今天还好吗?”

这里似是个病房。明亮温暖的房间里,摆放着六张俭朴的床。其中的五张有人。随然种族各异,但都是女人。

“咦,莎拉,探视母亲吗?”

最近前的床上躺着一个瘦削、脸色很差的安卡族女人。旁边依偎着一个上幼儿园大小的女孩,神色黯然。镇长抱起女孩,亲亲她的脸颊,说:

“莎拉是个俊丫头啦。不过,还得再打起精神。白天得到太阳下玩一玩。”

女孩很可爱。因为视线相遇,亘向她显露出笑容,但她还是眼神忧郁。

“对不起,镇长先生,”床上的女人脑袋耷拉在枕上,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表示歉意,“我已经好了很多……”

“别操心了呀,萨达米。在你说来呢,千万别老惦记这事儿,好吗?连『泪水』煎制的药也不能治愈的病,这世上只有一种药可疗救。那就是『时间之药』啦。”

镇长把莎拉放在床上,抚摩她的头,脸上笑眯眯的。

“好啦,我得带这位小客人外出,各位就按医生的吩咐放心养病,好吗?”

亘向大家点头致意,紧随着镇长返回办公室。两人相对坐下,镇长的眼神变得和莎拉一样阴沉。

“亘先生,”镇长开口道,“你在伤心沼泽边上遇到的女人,是这个镇的居民,叫莉莉·茵娜。三个月前,她因某个原因,被逐出本镇。未得到我——和我所代表的居民们同意,莉莉不得返回这里。也不得搬往别处。因为被提亚兹赫云流放的人,是没有任何村、镇会收留他们作为居民的。”

“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事吗?”

马谷镇长叹了一口气,头顶上的鳍摆动起来。

“在说这点以前,得先大致说明一下提亚兹赫云的建立过程和历史。”

据说,提亚兹赫云在南大陆形成联合国家之前很早,便以『悲伤之城』广为人知。

“本镇的生活方式,在与其他城镇并无特别不同。所不同的,仅是这里的绝大多数居民,他们移居此地的目的,是为了回味和慰藉自己在故乡的那些撕心裂肺的伤心事。也就是说,这里是『心病医院』,是伤心病治愈前的临时栖身之所而已。所以,房屋、家具、用品,一切从简。”

悲伤一消失,随时可离开这里。每一任镇长,都要对离开的居民说:

“但愿永不相见!”

据说这样的告别是规矩。

“悲伤的原因各种各样。有失去心爱之物的,有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的。我们不会深究因由。只是一起生活、互相扶持,静待时间过去、伤口愈合而已。既有半年便离去的人,也有十年不愈的人。因为心灵被伤到何种程度,是在因人而异。”

据说,由雨水精制『泪水』,以此维持城镇生计,并非很久远的事。

“真正开始精制『泪水』,是约三十年的事,我的前任镇长脑子特别好使,他发现此地的雨水尤其清澈而精制水的工作,需要耐心,虽然是安静、单纯的事,却不能作为副业对待的,所以沉浸在悲伤里的人很适合这工作。”

城镇以此为业,建起了现在的房子。『泪水』在阿利基达国内,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出售,据说城镇因此财政充裕。

“此地降雨为何如此清纯,原因尚不清楚。据沙沙雅的读星术大学者说,西边遥远的安德亚高地常年被纯白的雾笼罩,白雾被风刮下来,正好在此地变为雨水。”

安德亚高地——就是神秘的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洲的所在地。没错,事信仰老神的地区。

“不过,无论多么清纯的雨水,若不经过滤,不会变成『泪水』。如果过滤了,水将变纯,剩下不洁之物。我们将这些不洁之物丢弃在离镇子不太远的、鸟不至鱼不游的黑暗沼泽地。那就是『伤心沼泽』了。”

那么说,那沼泽地等于垃圾场了。亘回想起那种冷飕飕的泥浆感觉和波澜不起的水面。

“这里就是这样的城镇。”马谷镇长继续说,“居民来自各地,人口众多。所以,有很多重要的规矩。因为大家都为疗治悲伤而来,所以要互相关怀、互相照顾、互相体谅。在提亚兹赫云不可再出现争执或纠纷,不可成为新的悲伤根源。然而,莉莉·茵娜事我们镇子漫长历史中第一个公然打破这个规矩的人。”

据说她偷了别人的丈夫。

“病房中那个瘦弱、患病的女人叫萨达米,她的丈夫叫雅哥姆,是个行商,不知何时起,莉莉和雅哥姆二人暗通情款,竟然怀上了孩子。二人还打算私奔。”

亘眼前一片通红,耳鼓压过来海啸般的巨响,一瞬间听不见声音了,只看见马谷镇长悲伤的面孔和一张一合的双唇——

那女人就是田中理香子。

做了田中理香子一样的事情。

和田中理香子一样是侵略者。

是吞噬他人幸福的野兽。

“我们了解情况后,立即将莉莉·茵娜流放。因为萨达米希望原谅丈夫,挽回婚姻,所以把他留在镇上。无论花多长时间,都希望他们和解。可是,被莉莉·茵娜迷住了的雅哥姆竟然出走,似乎一边做行商生意,一边往那女人身边跑呢。”

镇长说,莉莉·茵娜是单独流放的,所以那小屋应是雅哥姆为情人搭建的吧。

“莎拉真可怜。”

马谷镇长揉揉眼睛,又说道。

“萨达米他们原先是因为什么伤心事,来到镇上的?”

亘好不容易才挤出声来问道。

“他们都是博鳌人。因流行病,失去了萨达米的双亲和莎拉的妹妹。到这里约是一年前的事。”

“那个女人——莉莉·茵娜呢?”

“据说未婚夫因病亡故。父亲是沙沙雅的读星人,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据说去世的未婚夫也是天生极具读星素质的人。”

亘又大汗淋漓,衬衣的后背湿乎乎的,心脏狂跳,就像在奔跑中。

他回想起莎拉暗淡无神的眸子。妈妈被田中理香子责难时,被她宣称怀孕而气得发昏时,被她说要领走亘而向她扑过去时,瑟缩着藏身自己房间床底的亘,一定也是那样一种眼神吧。如果莉莉·茵娜是田中理香子,莎拉就是我。衰弱消瘦地躺在床上的萨达米是妈妈。

他不禁冲口而出:“决不容许!”

马谷镇长歪着大脑袋看着亘,问道:“你说什么?”

亘用手抹了一下脸,说:“得想办法让雅哥姆醒悟才行。”

镇长双目瞪得大大的:“那自然是的。”

“假如雅哥姆往莉莉·茵娜的小屋跑,也就是说,有机会直接见他、说服他吧?”

“那自然是,但我们提亚兹赫云的居民,是不能接近『伤心沼泽』的,因为会沾染污秽。”

“我去,”亘毅然宣布道,“我不是这里的居民,没关系。”

马谷镇长一时不知所措,说道:“可是,你——亘先生,你是个孩子啊……”

“不过,我也是高地卫士。”

“那倒也是。”

“镇长,我跟莎拉是一回事儿。我的父亲也抛弃了我和母亲,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他还摆出很自以为是的理由,一副正正当当的面孔。所以,我很明白被抛弃者的心情,实在太明白了。请让我把雅哥姆带回来。为了莎拉,请让我去吧!”

马谷镇长嘴巴时张时合,红色鱼鳍乱颤,两手时而抱肩时而放下,好长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终于轻吁了一口气,说道:

“好吧,拜托你啦。总之,光是我们成不了事。你能表达莎拉的心声——就拜托你啦!”

二十三黑暗的水

不过,马谷镇长还是开出了条件-在亘的伤势好起来之前,不得接近『伤心沼泽』。接受条件也不难。用『泪水』煎制的外伤药奇迹般地奏效,再长也只需等待十天便会好起来。

其间,亘参观了精制『泪水』的工场,自己也学习了一点儿手艺,还到镇上各处转了转。在提亚兹赫云,每天早晚都响起“沙沙”声,下不到一个小时的雨。所以,全镇承接雨水的贮水槽都是満満的,怎么过滤都不缺乏材料。

用于精制雨水的是有光泽的、平滑的白布。这些白布也都是本镇居民手工织成。有一种叫做『忽忽尔奈』的特殊野草,可纺其纤维制线,据说仅此已是很高级的产品了。实际上,在『泪水』工场工作的人,必须身穿这种『忽忽尔奈』纺线的工服,而据说仅购置这身工服的钱,足可在物价便宜的纳哈托轻松生活一年了。

据镇长说,萨达米在『忽忽尔奈』布的纺织工场工作,而不是在水工场。纺织工场也要求集中精神,,也许是适合妇女吧,工场纺织工大半是女性。莎拉除了在母亲的病房之外,一般都在这里。也许因为这里有萨达米,她们关心、照顾着她吧。亘一看见她,便主动打招呼,说“你好”“在玩什么呢”之类的,但莎拉似乎认生,不是马上躲开,就是藏身旁边的大人背后,总是难以接近。

提亚兹赫云镇上孩子很少,以夫妻、家庭方式待在这里的人少得可怜。据说独自一人前来的占压倒多数,不少人长期不与外部通信。

“不过,想来也属正常。因为身边的家人或朋友而深陷悲伤,或失去家人,朋友成了悲伤的原因——无论属哪种情况,本人都是孤单一人的,最早寄生此镇时,不仅背负着悲伤,还有孤独。”

这是那个看门人说的话。看门人属兽人族,名叫布托。他自称出生于纳哈托,真实身份时流浪者,他本人不是本地居民,是马谷镇长的雇工。

“大约五年前吧。在流浪途中的一个关卡,我遇到一个人,他说想去提亚兹赫云,但担心独自路上不安全,我便把他送到这里来了。”

据说,布托就此住了下来。

“这里女人居多,加上为数不多的男人忙于汲水、运水的力气活儿,看门、巡视之类的男人人手不足,所以镇长便找了我。”

亘心想,虽然他是个心地好、印象颇佳的人,但说不定手上的劲儿很厉害吧。

“我懂事时已是个流浪汉了,一直是单身一人,所以不觉得一个人很孤独。也许挺不可思议的吧。如果孤独仅此而已,决不是有害的东西,但若与愤怒或悲伤结合起来,就变成了极恶劣的东西啦。”

过午时分,亘和布托并坐在门上。他吧嗒吧嗒的抽着烟,亘则晃悠着腿。

“看门嘛,也没有什么大事。有人从大路走来,就确认他是否到提亚兹赫云的客人。如果是,就开门;如果不是,挥挥手拜拜。如果达鲁巴巴车来了,就帮忙搬货卸货。仅此而已啦。其余的时间嘛,就晒太阳啦。”

布托为何不离开这里呢?流浪汉心思挺野的吧?是对本镇人的同情,把他留在了这里?亘正想着,从博鳌方向的大路出现了模糊的人影。人影迅速接近。来人骑着乌达。

“嗨——!”布托双手拢在嘴边喊话,“那边的行人,你是到提亚兹赫云办事的吗?”

骑乌达的人一只手离开缰绳,大幅度摆动着回喊道:“我是行商。你们有事要我帮忙吗?”

“你有香烟吗?”

“有、有。好多种哩。”

行商是个安卡族小伙子,他的货柜除装有香烟,还有点心和玩具。小小的木雕吸引了亘的目光。木雕虽然简单,但那笑容很可爱。

“这种,我买一个。”

亘对布托解释道:“我要送给莎拉。”

布托笑了:“你真是个好哥哥呀。”

行商下了乌达,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烟,聊起天来。他谈起前不久在利利斯北面的森林,出现过不可思议的银色龙卷风,亘留心听起来。

“城镇完好,可修罗树林却彻底荡平了。”

布托也兴趣盎然地听着,但对身边的亘也被那次龙卷风带到此地的事,却完全不露声色。他不多嘴,不愧是『伤心之城』的护卫。

“不过嘛,”行商小伙子吸完烟,翻身跨上乌达,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们听到传说了吗,最近市场上出现了『泪水』的仿制品哩。”

布托转过身来,问道:“什么?”

“噢,我也是在阿利基达的港镇偶然听说的。说是在提亚兹赫云以外的地方制作的『泪水』,正私下以高价进行买卖,还说有人用那种仿造品煎药服用,患者死了。”

“哎呀,这事可不能小视。”布托认真起来。

“也就是说,有人在推销仿冒产品,进行诈骗?”亘问道,“没有辨别真正的『泪水』的方法吗?”

这似乎是任何人都能仿造的东西:因为外观只是普通的水,所以装瓶并贴上标签就成了。

“当然有啊。”布托答道,“很简单,鱼不能待在『泪水』泪水里。小鱼之类,数十下之内,就会浮上来。当然,不是因为有毒,是因为实在太洁净了。从这里发货时,也会在交易处预备小鱼,进行抽样检查。”

“哎呀,那就更有问题了!”亘站起身,“那些仿制品为了欺骗顾客,会在普通的水里混入让鱼浮起来的坏东西呀!”

“哪里哪里,不会的啦,小家伙。”行商小伙子摇摇头,“阿利基达的高地卫士强手云集,厉害得很。接到病人离奇死亡的报告后,扣留了残留的水,进行调查。没有出现有毒物质。据说验出来的,只有所煎的药的成分。”

布托把拳头抵在鼻尖,“噢噢”地哼着。“连警备所都动起来了,可不是开玩笑的。这可就麻烦啦。”

他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显得怒不可遏:得马上报告镇长,尽快收集详细情况。

“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可是关系提亚兹赫云生死存亡的大事!”

亘也神情险峻地走出镇长的办公室。通过穿行房子来到蓝天下,看见纺织工场那边,莎拉正拼命挪动一双小脚板,向大门口方向跑去。

“莎拉,怎么啦?”

亘边追边喊,莎拉头也不回,一口气冲到大门边,要用双手推开大门。

“哎、哎,莎拉,怎么啦?”

布托从上方问道。

“乌达呢?”莎拉问道,“说是大门口有乌达呀。”

“噢噢,那是刚才的行商乌达。已经走啦。”

莎拉的小脑袋失望的耷拉下来。追上来的亘,看见莎拉孤独、伤心的后背,一时语塞。

布托从大门上方探出身子,亲切地对莎拉说话:“莎拉,如果你爸爸的乌达回来了,我布托一定大大声地喊叫,让莎拉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听见。所以呢,你就放心玩吧。”

原来是这样。莎拉听说大门口有乌达,心想是不是父亲回来了呢?于是赶紧跑过来。亘深为所动。

“这位哥哥呀,”布托向亘这边摆摆手说,“他说有好东西赠送莎拉哩。是什么呢?”

亘在提示之下,慌忙向兜里掏出木雕人偶。他弯腰到与莎拉眼睛平视的高度,说:“来,给你。”

莎拉有一会儿倒背双手,盯着小人偶看,然后才望着亘的脸。

“给莎拉的吗?”

“对。”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它的脸很像莎拉。”

莎拉怯怯地伸出手,用手指摸摸人偶。亘把它轻轻放在她的掌心里。

“谢谢。”莎拉小声说,“叫什么名字?”

“我?”亘指着自己的鼻尖问。

“不是啦。是问人偶的名字。”布托笑道,“这位哥哥说过,想起一个莎拉喜欢的名字哩,”

“托奇。”莎拉用手指抚着人偶的头说道。

“托奇?好名子呀。”

“是妹妹的名字。”

是死于流行病的妹妹吗?

“妈妈说,托奇因为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不会回来了。不过爸爸会回来。会回来吧?”

“如果莎拉有乖又有精神就会的。”布托说道。亘目送摇摇晃晃地跑开去的莎拉,握紧了拳头。

两天之后,得到了如下消息:有人看见了雅哥姆骑乌达出现在伤心沼泽附近。据说是来运走『泪水』的达鲁巴巴车驭者从驾车台上看见。

亘当即决定前往伤心沼泽。腿伤已好,加上马谷镇长借给一匹乌达。亘还收下了厚厚的蹄垫,说是要过湿地时,可给乌达的蹄子套上,效果很好。

“只要给乌达套上这个,它就不会陷入泥水中不能自拔啦。”

亘还没有想清楚见了雅哥姆之后该怎么说服他。不过,因为痛切地了解莎拉想念父亲的难过之情,只要能原原本本地表达,肯定会有很好的效果。亘自信満満。

穿过森林,接近莉莉·茵娜的小屋,小屋的窗户下了帘子,看得见烟囱没有冒烟。林子里没有绑着乌达的迹象。轻叩门窗,也是一片静谧,没有回音。

二人外出了?干等了一会儿,情况依然如故。亘重新跨上乌达,向沼泽走去。他们不会去那种潮乎乎的地方散步的,但既无奈地住在这种地方,也许会有什么事吧。

伤心沼泽的水,即便在阳光下,也漆黑一片,微波不起。知道过滤雨水后的所有一切不纯物质都弃置这里后,此刻面对沉寂的水面,殊觉不祥,里面隐含骇人之物的感觉挥之下去。沼泽的水本身成了阿米巴变形虫似的大生物体,屏息静气,卑躬屈膝于此。不过,如果有人不留神靠近了,那生物体会敏锐地感知,以身体一部分为触手,伸出来袭击人吧?它吞噬猎物之后,马上又恢复安静平滑,回到其庞大漆黑的泥浆水模样-

即便事丑陋污秽之物,因为那样的存在,也必须不断地摄取能量。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只会自己吓坏自己而已吧?亘轻敲脑门,用脚踝轻触乌达侧腹,让它加快脚步沿空无一人的水边走。

就在此时,听见一声极轻微的“吱——”声。

亘让乌达停步,侧耳倾听。是幻听吗?不,的确听见了。不过,声音是发自这鸟声不闻的沼泽吗?

“吱、吱——咕咕咕。”

似是动物的声音,很微弱。环顾四周。这时又听见了,很近。

前方类似芦苇的草丛中,哗哗动着。草丛中有红色鸟羽似的东西晃了一下。

亘下了乌达,拔出勇者之剑,慢慢上前。他用另一只手拨开草丛,随即看见了红色的翅膀。不是鸟。它长的是鳞,而不是翅膀和羽毛。鲜红的鳞。它的手虽然与亘的手大小相约,却明白无误是钩爪。

——是龙。

亘悚立着,震惊得忘记了呼吸。一条龙侧卧着,身上沾满伤心沼泽的黑水和泥浆。它半个身子浸在沼泽里,双翼和双手虚弱地动弹着,显得很辛苦。

龙转动眼珠,看着亘。深色的瞳仁因吃惊变大了,长颚抬起,嘴巴一张一合。一颗颗锐利的牙齿,排列如同珍珠项链,晶莹闪烁。

“哟,是人类的孩子!”龙发出声音,“孩子,帮我一下行吗?”

亘哑然。那威严的模样——即便此刻虚弱、倒卧,威严依然如故——可是,它说话声音挺没气势、挺孩子气吧?

“你怎么了?”亘留神脚下陷入泥淖中,走进龙时。这时,龙身处长舌,发出“刷”的声音。亘悚然,一时呆住了。

“不能光手光脚沾这沼泽的水!”龙说道。

刚才的怪声像是为了提醒他注意。

“没关系,我穿了靴子,只要不摔倒就没事。”

龙眨巴着眼睛。“是嘛。好孩子,我觉得你可以收起那把剑了。我不会咬你。“

亘收起勇者之剑,更加接近龙了。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摸摸龙的脖子,感觉到干干的皮肤和体温,有点像基·基玛的肩膀。

“你受伤了?”

龙伤心地垂下视线说:“做杂技飞行时,一时忘形做过了头。失去了平衡,于是就……”

真有点滑稽:龙也会这样失手?

“就这样掉下来了吧?不过,幸亏掉在柔软的湿地上……”

龙打断亘的对话,一边用双手扒拉着烂泥,一边说:

“哪里的话!这沼泽的水就像是麻醉药!身体稍浸了一下,麻痹便漫延开去,最后动弹不得!我已经有半个身子动不了啦。能动的就是脑袋和两只手——我身体最小的部分!加上这里的泥巴使不上劲儿,怎么都无法脱身了。”

这条龙似乎是龙族的孩子。说是孩子,身长也超过两米了吧。亘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把他从水里拖出来。“怎么办呢?”亘正想着,猛然灵机一动,问道:

“如果能在泥巴上使上劲,有可能靠自己的力气爬出来吧?”

“噢,有可能的。”龙点点头,“如果双翼是干的,就又能飞了。”

“那好,请等一下!”

亘匆匆回到乌达处,把套在乌达蹄上的两只蹄垫卸下,跑到龙的身边。

“哎,把这个戴在受伤试试吧。有了它,应该可以在泥巴表面使上劲了吧?”

龙套上蹄垫试一试,虽然只是一点一点地,但它终于凭着自己的力量撑起了身体。

“嗨——嘿!”龙使劲晃着头,脸红脖子粗地挣扎着——估计是。因为它原本就是鲜红色,所以不能肯定。

“一、二——三!”

双翼终于露出水面了!刚才浸在沼泽里的部分,的确像是打了麻药般耷拉着,失去了力气,亘有点镇骇。

“嗨!嗨!”

“还差一点了,加油啊!”

亘为他助力,推一下他的后背,拉扯脖子。终于,龙的大半个身体露出了水面,只剩尾巴浸在水里了。

“只剩下一点儿啦。”

此时,龙发出“哦?”的一声,双目圆睁。

“糟啦!是凯伦!”

“咦,什么?”

龙慌忙地扭动着身躯,回头望向自己的尾巴。

“是凯伦呀!凯伦咬住了我的尾巴尖!”

亘望向沼泽水面,只见刚才平静之处,翻起了小小的水波。

“什么『凯伦』?”

“是这沼泽的鱼!凶恶的馋鬼!”龙用双手忙乱地拍打着泥浆,“哎哟哟,怎么办呢?要被它扯下去啦!被它拖进水里,我可要从脑袋开始被啃掉啦!”

手脚忙乱之际,龙的庞大身躯的确一点一点地被拖回到沼泽的水中。蹄垫拖出了一条印迹。水面的涟漪变得更大了。

“那条鱼,我们干掉它!”亘拔出勇者之剑,摆出架势。龙连连摇头,将亘赶离沼泽。

“不行不行!那么一把小剑,奈何不了凯伦哩。不如砍掉我的尾巴!”

亘来回看着龙惊惶失措的脸孔和绷紧如钓鱼丝似的尾巴。“砍掉尾巴?”

“没错,我这就鼓足劲,尽量将尾巴往回甩。你呢,就尽量帖着水面砍掉我的尾巴。明白吗?尽量将尾巴往回甩。你呢,就尽量贴着水面砍掉我的尾巴。明白吗?尽量贴近水面!可别砍多了,会痛哩!我会打信号,你一剑砍掉,可别慢吞吞,会痛哩!”

龙使劲浑身力气甩动尾巴。亘把一切置之度外,高举利剑,对准露出水面瑟瑟抖动着的尾巴砍下去。

“咔嚓!”

有砍中目标的手感。龙发出一声惨叫。伤心沼泽的水“哗啦”地荡起波澜。波心处,像圆锯似的东西露出水面一下,随即消失在水中。

“痛死人啦!”龙两手乱拍,眼泪直掉,“你好过分啊,你肯定没有贴着水面砍!”

亘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说出来的话是:“刚才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就是凯伦嘛!”

“就是那圆锯似的东西?那是嘴巴?”

“就是凯伦的背鳍呀。牙齿就就更不得了啦。”

龙一边流泪,一边检查自己的尾巴。切口正好有萝卜大小,正流着鲜红的血。亘心里一慌,脊背发凉,但龙的伤口眼看着愈合了,血竟比流泪还要止得快。

“啊啊,好冷!”

龙浑身颤抖。它一动,周围的草丛也随之摇晃。

“你退后一点好吗?”

亘后撤一步。

“不止啦。再退再退,远远地退,知道乌达那里。”

亘依言后退。龙深深吸气,扭头向沼泽方向用力吐出:

呵呵呵呵呵呵呜!

亘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儿。烈火从龙嘴里喷出。简直是个特大的火焰喷射器!

火焰产生的热浪包围了龙,甚至直逼亘而来,如同刮起一阵风,呼啸而过。亘感觉到瞬间的高热和之后留下的焦糊味儿。

——头发烧焦了。

“好啦,干啦、干啦!”

龙満意地扑扇着双翼,不哭了。

“你没事吧?太谢谢你啦,虽然剑耍得差一点儿,不过你救了我的命哩。”

“哪里哪里,谈不上吧。”

亘双膝哆嗦着,动弹不得。龙轻快地移动双脚,一步一步朝亘身边走来。

“你从哪儿来?要去哪里?看你骑着乌达,是行商吗?”龙问道。

“啊……对。也说不上。”

“是嘛。好吧,作为报答,送你好东西。”

龙抬起相对庞然的身去而言的小手——从自己揪一片鲜红的鳞片。

“给你。”

亘接过鳞片。鳞片像是红宝石做的鞋拔子。

“你拿到利利斯去,交给手艺好的工艺师傅,请他做成笛子吧。这就是龙笛。无论你在哪儿,一吹响它,我都能听见。我马上就会飞来,把你驮在背上,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不过你可得注意,”龙又接着说,“龙笛只能使用两次,因为它很快就坏,不能长时间拥有。”

“谢、谢谢啦。”

“我说谢才是。好吧,告辞啦。”

龙挥动着小手,算是说告别吧,开始缓缓扇动双翼,速度渐次加快,从空转进而真正启动发动机。

当龙从沼泽地抬起粗大的腿时,亘叫声“哎呀,”大喊起来:“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三谷亘!”

龙一边加速扑动双翼,一边回答:“我叫乔佐。是火龙后代乔佐!”

乔佐起飞了。它卷起了强劲的旋风,亘不由得低头护脸。等旋风过去时,乔佐已变成正午天边的一颗红色小星星,随即消失在云朵之间。

哎哟哟,看到真龙哇。关于龙,迄今幻界的人只提起过一次。卡茨谈过火龙的传说,仅此而已。至于与龙交谈、看它扇翼,从天上摔下孤立无助的真龙,则片言只语都没有听说过。

亘怔怔地骑上乌达,恍如梦中,慢吞吞走起来。他满脑子都是乔佐喷吐的烈焰和那鲜红的色彩。阴森的沼泽和潮湿的风都失去了现实感。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当前方湿地上停着的一头拉小货车的乌达映入眼帘时,亘一时间竟完全没有反应。货架的货架上堆满小瓶子。乌达的驭者离开货车,在沼泽地上弯着腰,不停地做着什么。

——他把手浸到水里。

一瞬间,亘如梦初醒地大叫起来:“喂!不行不行,接触池水很危险!”

在没有鸟鸣和树叶声响的伤心沼泽,喊叫声惊人地响亮、尖锐。水边弯着腰的人条件反射似的站直了,望向亘。

亘连忙策骑上前,随着接近,看得见水边的人摆开了戒备的架势。他头巾蒙面,完全看不见脸。

亘走进了,那人仍然没有动弹。不过,头巾眼部开孔,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注视着亘的举动。

亘下了乌达,说道:“您迷路了吗?如果口渴,我有饮用水。不能碰沼泽的水。”

那人脚瞪结实的皮靴,一身俐洛窄袖衬衣,配一件有许多口袋的皮马甲。他手中握有一个瓶子,和货车货架堆放瓶子一模一样。瓶口濡湿。

“这沼泽的水跟麻药似的……”

话一出口,亘猛然醒悟。也许是身上藏了个聪明的小不点,替总不开窍的亘着急,在他身体里头给了脑子一闪棍吧。亘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明白了。

货架上堆放的瓶子。头巾蒙面的人。在水边摆弄着什么。

——市场上出现了『泪水』的假货。

——有病人死了。

知识与眼前的情景相联系,亘看出了端倪。就在这一瞬间。蒙面人把手中瓶子掷向亘。

亘避开瓶子,差点儿就被击中了。蒙面人撤腿就跑,冲向拉货车的乌达。

“站住!”

亘叫道,反射般地拔出勇者之剑。蒙面人见亘亮剑,急停止步,靴尖几乎插入软泥中。他回头望来。

“不识好歹的家伙!”头巾下传来低沉的声音,“你拿出那玩意儿,是像抓我啦?”

是男人的声音。亘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态度改变了,而且是朝危险地方向改变。

“没错,我要逮捕你,绝不会置之不理!”亘卷起衬衣袖口,露出火龙护腕,“我是高地卫士!”

蒙面人笑起来:“吓我一跳!警备所也太草率啦。把如此重要的火龙护腕交给晚上还要妈妈唱摇篮曲的小家伙。小鬼趁早说实话:刚才声称高地卫士是撒谎吧?护腕是真东西吗?是在玩高地卫士游戏而已吧?”

亘不理睬他,仍旧正颜历色道:“你灌装这沼泽的水,是要假冒提亚兹赫云的『泪水』出售吧?这是典型的欺诈,还害死了人。你知道自己干的事有多伤天害理吗?”

蒙面人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拍手狂笑起来:“你真不识好歹啊,小毛孩。”

他敏捷地伸手入马甲里掏出一件东西,对准亘。

这是——枪。它比亘在现实见过的枪的造型更复杂,但能想象是枪。

亘不由地倒退一步,蒙面人逼前一步,说道:

“嘿,小家伙,知道这是什么?佩服、佩服。这个嘛,叫作魔导枪,是阿利基达最新发明的武器,比刀剑好多啦。你挥剑要来劈我时,我用不着逃走,只需手指一动,就能在你头上开一个小洞。“

“枪的话,我知道。”亘平静以对。虽然心脏狂跳,声音颇难控制,但还是按捺住了。

“知道就好,省得费口舌。小家伙,想保命的话,老实待着别说话,我马上就走。我离开后,你要忘记我,不对人说。你也不想丢了小命,让妈妈痛哭流涕吧?”

亘向右移半步。魔导枪的枪口也随之移半步,依然对准亘。

“想逃可是白费劲,这可是躲不了的。说你是小毛孩放你走,你小子还不识好歹。”

“我不是小毛孩,我是高地卫士。我有责任保护提亚兹赫云的人们,有责任保护人民免遭你假货『泪水』的毒手!”

“这个蠢蛋。”蒙面人不屑地说,“这种破坏地方的人,有什么保护价值可言!整天哭哭啼啼磨磨蹭蹭的,乌合之众而已嘛。”

亘火冒三丈:“你怎么知道?纯粹就是无知!”

“还真不巧,偏偏提亚兹赫云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前不久还被这个可恨的城镇拘禁起来。”蒙面人一只手搭在乌达的鞍上,“没工夫跟你侃。”

他打算纵身跨上乌达。亘紧握勇者之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蒙面人手一枪,把魔导枪直指亘,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响,亘刚伏下身子,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咦?”

情形跟上次在教堂废墟低下与怪物搏斗时一样。亘握勇者之剑的手擅自动了起来。它在亘面前自左向右移动,不偏不倚正好挡住魔导枪射出的弹丸,猛力反弹开去。

蒙面人也呆住了。他低头望望手中的魔导枪,然后慌慌张张地又抬起枪口。

“小子别得意!”

枪声再次响起。亘这回不慌了,他沉住气,任由宝剑行动。勇者之剑再次挡开弹丸。跳弹也许落在沼泽中了,泛起小小涟漪。水珠有一二滴落在亘脸上,冰凉。

“枪里装了几发子弹?”亘慢慢逼近蒙面人,“试试一发不剩都打光,如何?”

“混帐,岂有此理。”

蒙面人怒骂一句,飞身跃上乌达。然后在鞍上一扭身,枪口对准连接乌达和货车的绳结,一枪轰断。

一瞬间,一个严肃、亲切的声音悄然响在亘的脑际:

(亘,出动勇者之剑!)

声音来自剑——嵌在剑锷的宝石,通过亘的手指,上传至手臂,直接诉诸头脑。

(挥剑吧,它也能发射魔弹。)

亘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像刚才蒙面人举枪那样,剑尖直指蒙面人。对准他眼看就要挥鞭抽打乌达的手腕。

剑行动了。他在空中画了一个十字,剑尖返回十字中心。在这个行动进行之时,亘念出浮现在心中的话:

“伟大的女神,神圣的精灵魄力啊,您出现吧!”

剑锷宝玉闪亮。剑尖迸出白光,射向蒙面人。

光弹击中男子右肩,他一声惨叫跌下乌达。

乌达受惊逃窜,蹄子差一点踩中倒地的蒙面人。亘冲向男子。兴奋和激动让他双颊发烫。能用勇者之剑做这种事!它隐藏着这种力量啊!

男子悟住肩膀呻吟。他跌倒时头巾歪了,暴露了鼻子和下颚。胡子拉碴的下巴沾满泥巴。

“高地卫士竟然使用魔法剑?”男子的声音因受惊而变了调,“而且还是这么一个小毛孩——你究竟是什么人?”

亘在男子身边蹲下,他对男子的话几乎充耳不闻,另一件事让他很吃惊不已。这个下巴的形状。这个鼻子的感觉。他想谁呢?如此令人怀念的感觉——

竟然是……不会吧?

理智压到了闪现的直觉。然而无法抑制内心的翻腾。亘的左手伸向男子的头巾。住手!不要扯开他的头巾,不能这么做——你一定会后悔。身体里的小精灵在叫喊。可是止不住了。

亘扯下了男子的头巾。

眼前呈现的一张脸,是父亲的脸,酷似三谷明的脸孔,连总是沉着冷静、甚至有时让人觉得无情的眼神也一模一样。

骗人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酷似父亲的男子瞪着亘,眼神里充满敌意。也许是伤口的痛楚让他紧要牙关。

“你是——谁?”亘好不容易才出声问道。他像舌头麻痹了一样,发声艰难。

“名字没有意义。”男子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是一个男人。想你这么小鬼是难以明白的——我并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寻找自己的幸福,做自己能做的事而已。”

他刚才说漏了嘴——他最近被关在提亚兹赫云。

亘醒悟了:“噢,你是雅哥姆。”

男子第一次显得畏怯。他移开了视线。

“你就是雅哥姆!抛弃了妻子和莎拉,试图和莉莉·茵娜私奔,失败了。莉莉·茵娜被逐出城镇,现在居住在这『伤心沼泽』边上……”

这下子明白了。

“你之所以出售『泪水』,是为了养活莉莉·茵娜吧?是你为她搭建了小屋,对吧?建房的钱,也是这样挣来的?”

雅哥姆眯起双眼,脸色阴沉起来。

“小家伙,你怎么知道我和莉莉的事,而且还这么详细?谁向你灌输这种事情?”

“不是别人灌输的。我见过莉莉·茵娜,也见过你的妻子萨达米,也知道莎拉的事。我很清楚莎拉有多想念父亲。仅此而已。”

雅哥姆一身泥浆站了起来,一只手悟着中了魔法弹的肩头,别过脸不看亘。不知是对“莎拉”这个名字有反应,抑或“父亲”一词刺痛了他,他黯然地望着沼泽。

“像你这样的小孩,总是自以为是……”

他的嘟哝也显得无精打采。

“既然如此……”

雅哥姆扭头望向亘,从正面看,这张脸真的与三谷明一模一样,亘感觉心里一阵刀割似的痛楚。

“可是,小家伙。人是有『想法』的,有些事讲道理行不通,萨达米肯定不是坏女人。她是个诚实的劳动者、温柔的女人。可是,我既然邂逅了莉莉,和莉莉相爱了。就不可能再回头。既然有了真爱,就不可能回到假的那边去了。”

亘竭力挤出声音来:“你如何能分清楚——和萨达米的爱是假冒品,和莉莉·茵娜的爱是真爱呢?”

雅哥姆嘴角一撤,小小道:“你成了大人,就知道啦。”

“那种事情,我根本不想知道!”

亘喊道,声音之大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动荡的心在体内晃悠到这边碰了壁,有晃悠到另一边碰了壁。亘拼命对自己说:他不是爸爸,是雅哥姆。他是行商雅哥姆,不是我爸爸三谷明。他是另一个人。不管样子有多像,不管他也做了类似伤害妈妈和我的事,这家伙不是爸爸。不是,不是的。

“懂得爱情,对人而言是最重要的。”雅哥姆一副说教腔调,“一旦得到真爱,要放弃它,比死还要难受。小家伙,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后,肯定也会明白的。只不过,你能否遇到真爱,我也无法保证。”

雅哥姆“嘿嘿”一笑,这模样也跟爸爸一模一样。在亘自以为是地谈到一些事情时,爸爸总让他尽量表达,然后才欠一欠身,一板一眼地对亘说:我现在来验证一下,你的看法有哪些地方是不对的——这是的三谷明就是这个样子。

——亘,你的想法好像有一些不对头呢。这样微笑着开头的三谷明,就是这个样子。

亘终于无法忍受,他低下头望着脚下的泥巴,说道:

“萨达米的心情如何呢?萨达米对你的『爱』又如何?不也是真爱吗。如果你刚才说的话是对的,不也可以认为,要萨达米放弃对你的爱,比死还要难受——这也是对的吗?”

雅哥姆摇摇头说:“萨达米并不是爱着我。她为了生活,缠着我不放而已。”

“请别自以为是地下结论!”

“你还是个孩子,别过分插手别人家的事!”

亘并不畏缩:“莎拉怎么样?莎拉对身为父亲的你的『爱』又如何?”

“父母和子女的爱令当别论。”

“你卑鄙,就会抱着对自己有利的死理。每当又乌达路过提亚兹赫云,莎拉就冲到大门口来看:是不是爸爸回来了,你没有见过她这副样子吧?你只要看她这样子一次,肯定不会再吹嘘刚才那一番谬论。”

一瞬间,雅哥姆沉默了。然后,他突然用没有受伤的手猛力地抓起一把身边的泥巴,掷向亘。亘急闪避开。但泥浆飞沫落在他下巴上。“你这是干什么?”

雅哥姆双眼灼灼逼人。和他刚才拔枪相对时一样,憎恨的光芒闪烁在他眸子里。

“孩子、孩子、孩子!”雅哥姆绝望地叫道,“孩子又怎么样!原本就是我给予的生命嘛!如果主张孩子就绝对拥有束缚父母一生的权利,那我也有话说:如果说,没有了我这个父亲,就活不下去了,这样的生命根本没有意义!让我亲手结束莎拉的生命吧!萨达米也一样。如果说,没有我就无论如何活不下去,让我亲手杀了她吧!”

亘感到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双颊发烫。雅哥姆伸出的下巴,越说越起劲,几乎是唾沫横飞的嘴巴。倒挑的双眉。坚持己肩的眸子。是爸爸。亘爸爸一模一样。不,就是爸爸本人。刺耳的也并不是雅哥姆的声音。这是爸爸的声音。是三谷明对亘宣称自己的主张。

——孩子又如何?原本就是我给予的生命嘛。亘,如果只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就主张拥有束缚我一生的权利,那我也有想法。如果说抛弃你残酷无情,那就按你想要的办吧。

——爸爸不会抛弃你的。

——没有爸爸的话,你原本就不会诞生在这世上。

——所以爸爸就当你没有降生到这世上。

——那就不抛弃你,把你从世上抹掉吧。

亘,这就是你期望的吗?

亘感觉一阵目眩,脚下轻飘飘,愤怒在心里有沸腾,却不知何故一下子变得很遥远。

——要倒下了。

亘双手在空中划动,想抓住东西。当然是不可能得,他向旁边趔趄一大步。

“怎么啦,小家伙?”雅哥姆探问道。他的声音比之前小得多,就像是隔着玻璃说话。不,不仅仅是雅哥姆,周围的一切,就连伤心沼泽的凉气阴风,也像是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壁,是另一边的事情。仿佛就亘一个人落到了玻璃杯里头。

“小家伙,你还是回家吧。”雅哥姆带着一丝笑容说道,“回家去,问问自己父母。问问看我和你谁对。当然,你父母可能会说我错了。可是,小家伙。那是假话。不是真是的回答。不是为人父母的真是想法。即便是你的父母,假如也跟我一样,在只能拥有一次的人生里面临重大抉择的话,也必然会得出跟我一样的结论。这样一来,你们这些孩子就要被抛弃。明白吗?生命原先得自父母。生命是免费得到得,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心怀感激之情,乖乖被抛弃,这样才是本分!”

亘的视界转暗。

二十四死亡的幻影

向后到去。身体被拽向后。亘茫然仰面倒下,感觉站在波涛边上,脚下的沙子被波浪淘去——亘那种感觉一模一样。要倒下了、要倒下了、倒——

然而他未能倒下。

他看见自己被分成了两个。

从前身悄然分离出一个半透明的亘,恍如灵魂出窍。它站在沼泽的泥浆里,回头望向亘,亲切地笑了笑。

亘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就像麻痹了一样,连动一根指头也不行。

——刚才的泥浆。

溅到脸上的泥浆含有沼泽的水。他中了水的毒了,所以麻痹了,动弹不得。而此刻眼前的另一个亘,是沼泽毒水呈现的幻觉,是幻影。

幻影向雅哥姆走去,并一下子抽出勇者之剑。

雅哥姆仍坐在地上,摆出瑟缩的防备架势,对着亘的幻影叫嚷着什么。

亘的幻影举起勇者之剑。雅哥姆用没有负伤的手护住了脸。这期间他仍拼命喊叫道。

——不行。我没打算那样做。

勇者之剑握在幻影手中,剑尖寒光一闪。

我没想杀雅哥姆我没想杀爸爸我没恨爸爸这不是爸爸这不是我——

勇者之剑劈下。

一剑、二剑。雅哥姆惨叫着,四脚着地逃窜。剑锋砍在他背上。雅哥姆抵挡着,要从幻影的亘手中夺剑。剑砍在他的掌心。

此刻,雅哥姆一身泥浆,脸上溅满自己的血。他魂飞魄散地哆嗦着,似想逃脱。幻影的亘从后揪着他的衣领。然后对准他的脖子——

——住手!

勇者之剑猛捅下去。鲜血喷涌。反溅到幻影的亘衬衣上。

雅哥姆趴卧在地上,手伸向天,仿佛在求救。不一会儿,那只手“吧嗒”地掉下。

亘的幻影从雅哥姆的尸体抽回剑。挥一下,甩掉留在剑刃上的血。亘的幻影收剑入鞘,后退一步俯视雅哥姆,从容地飞起一脚,把他的身体踢飞。

雅哥姆的尸体滚到沼泽浅水处。亘的幻影再加一脚,把它踢到水更深处。雅哥姆的衣裳吸了沼泽的水。重量拽着尸体下沉。

凯伦的背鳍突然冒出黑色水面。亘依然动弹不得,恐惧浸透他全身,他只能悚立注视着。

凯伦画着圈绕着雅哥姆的尸体游动。雅哥姆迅速下沉。当他的背部和衬衣的一部分在水面消失时,凯伦镰刀状的尾鳍翘起来,拍打水面,在亘眼底留下汹涌的银光之后,潜入水下。

一留神,见幻影的亘望向自己。和刚才一样,幻影的亘呈现出亲切的微笑。

亘想摇头,但脖子动不了,想喊“你干了什么”,但出不了声。

幻影的亘带着微笑,转身迈步走开。亘也跟它走。腿脚明明动不了、走不了,人却随之而去。仿佛亘这一边是没有实体的幽灵,飘荡在空中似的。

去哪里?幻影的亘步伐坚定地朝前走。它踩着泥浆,高昂着头。

不久,出现了莉莉·茵娜的简陋小屋。幻影的亘向小屋走去。它不敲门,直截了当地打开房门,走进屋内。

黑衣女子坐在那天晚上请亘走的椅子上,低垂着带了头巾的头,双手掩面。

当幻影的亘在女人身旁停下时,莉莉·茵娜抬起头。她在啜泣。

“啊——”她哭道,“你杀死了他。”

亘的幻影面带微笑,抽出勇者之剑。

“我救了你,你却杀死了我爱的男人。”

莉莉·茵娜向幻影的亘伸出收,捉住不放。

“为什么?你什么杀了我的雅哥姆?他、我们,难道干了什么坏事吗?我们只不过相爱而已。我们只不过是想爱下去而已。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像处决罪犯那样砍杀了他?他沉到沼泽里,成了凯伦的盘中餐了?”

幻影的亘举起了利剑。

“为什么?因为你们是邪恶的!”

幻影面带微笑,用亘的声音说着。一剑刺入莉莉·茵娜胸膛。黑衣女子一声不吭地从椅上倒下,在地上成了一堆黑布的样子。

幻影的亘收剑入了鞘,走近亘。亘想逃:不能与之成为一体,做了那种事情的不是我。它不是我。我做不出这种事。

但是,幻影的亘轻易就重返亘身上。

就在这一瞬间,亘双脚着地了,就像在瞌睡中醒来一样,劲勃猛然一震,身体僵硬了。

他站在莉莉·茵娜的小屋外面。

小屋的门关得严严的。亘像是全速冲刺之后似的喘息着,大汗淋漓。这也跟从噩梦中醒来时一样。

——对了,这是幻觉。

我产生了幻觉。那些不是真正发生了的。此刻我伸手去打开门的话,莉莉·茵娜会做坐在那张椅子上,用黑毛线打着婴儿睡袍吧。她没有死。因为我并没有杀害她。

要证实很简单。敲敲门就行。只须汉一声“有人吗”,她一定来开门。好,试试吧。试一试。

不行,双脚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不行。我办不到。

返回沼泽边吧。在救助乔佐的地方,乌达一直等待着。跨上乌达,返回提亚兹赫云吧。要请诊所的医生看病。我中了沼泽水的毒了,给我解毒的药,然后换下冷汗湿透的衬衣,去看看莎拉……

莉莉·茵娜小屋的门悄然打开了。

门大概只开了约十厘米吧。那隙间伸出一只小手,手臂,接着出现脑袋。

是个婴儿。

赤裸的婴儿,手脚胖嘟嘟圆滚滚。婴儿闭着眼,安详的脸宛如画在书上的天使。

不过,好像有点不对劲。有点古怪。他不是普通的婴儿。他的肌肤——

灰色皮肤,是石头的颜色。没错,这婴儿是石头做的。

婴儿整个儿出现后,把闭着的眼睛转向亘。亘醒悟了:对了,这孩子是盲的。

婴儿张开嘴,向亘说话。不是婴儿的声音,是沉缓的、沙哑的老人声音。

“你这冷酷无情的杀人犯。”

亘毛骨悚然,双腿发颤。

“你亲手杀死我父母。是我无法享有这世上的人生。我的眼睛不能见光,我的嘴巴含不到乳头,我的耳朵听不见摇篮曲,我的脚不能踏上这片土地。”

亘倒退着,缓缓地摇头。

“不是我。”从亘颤抖的唇间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不是我杀的。”

“辩解毫无意义。你这杀人犯。”婴儿胖乎乎的指头指向亘,“该怎么处置你肮脏的灵魂?我的悲伤何时终止?我的身体走投无路,变成了石头,连眼泪也流不出……”

亘绝望地叫道:“不是我杀的!”

婴儿的嘴扭曲得更难看:‘既然如此,就拿你的剑扎你的身体,剜出灵魂瞧瞧吧。让你的肉腐烂,把你的骨头丢在地上,让它们风吹日晒,发出空洞的声音吧。诅咒你一百个白天和黑夜吧。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让你彷徨无着的灵魂沉到混沌的深渊,被孽罪的业火焚烧吧!“婴儿以爬动的姿势向亘扑来,速度令人难以置信。亘瞠目结舌,跌冲冲地逃走。

跑啊跑啊,扭头回望,仍见石婴像风一样追来。石婴的脸跟之前安详的赤字相差甚远。亘连滚带爬——摔倒滚翻在地上,连忙爬起来继续跑,回头瞥一眼是否被追上了,却见婴儿脸上有无数个人。看见有雅哥姆、有莉莉·茵娜、有萨达米。看见了父亲,看见了母亲,看见了理香子,看见了所有憎恶人、诅咒人的人脸,看见了所有伤害人、虐待人的人脸。

毫无疑问,当中也有自己的幻影的脸。

跑啊跑啊,从自己的乌达旁边平跑过时,连它也在发楞。从雅哥姆的货车旁跑过,车上装载了沼泽水瓶子。跑啊跑啊,沼泽水面露出了凯伦的背鳍,亘发现它随着自己前进。

凯伦明白有猎物了。它等着石婴击倒亘,把亘抛入沼泽。亘在恐惧中哭泣,狂喘,脚下仍然跑啊跑啊。

不一会儿,眼前开始漂起白雾。脚下的地面业好,沼泽的黑色水面也好,被白雾阻隔着看不见了。亘像游泳一样挣扎着跑到浓雾之中。不知是第几次回头望时,他发觉后面的石婴不见了。

——不能大意,必须逃。

虽然心中激烈着自己,但脚下已迈不开步子。他膝头一软向前趴倒,怎么也爬不起来。

——不行、不行,要跑啊。

畏缩起来的魂魄哭喊着救命。亘听着身体内的喊声,失去了知觉。

黑暗涌入白雾底下。不久黑暗满天,亘趴在黑暗中,精疲力竭地昏睡起来。

叽罗罗罗……叽罗罗罗……

不知何处传来了哇鸣。

叽罗罗罗……亘亘亘……叽罗罗罗……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青蛙?中断的意识深处,只有亘身体里的小聪明人醒着,竖耳倾听四周。

叽罗罗罗……亘亘亘……听见了吗?

有个甜甜的声音对亘说话。是那个听见过好多次的声音。很熟悉的声音。

叽罗罗罗……不必太在意啦。你没有错。你做了正常的事情。你真的做了该做的事!现实也好,幻界也好,充满了假冒的善意。那种东西没有任何价值。你做了正确的事情呀。

了结性命,也要选对时机。你只不过杀了邪恶之人而已。你是对的呀……

“不对!”亘叫喊到,“我没有杀人!”

亘“嘶嘶”喘息着,用手悟住嘴,止不住颤抖。在哪里?这是在哪里?那个石头婴儿呢?

“你还好吧?”

身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亘又“哇”地叫起来。起身想逃,却摔了下去,落在地板上。

“哎哎,振作振作吧。你做梦啦。你醒来啦。这里很安全。”

一双黑眸在窥看亘的脸,带着认真的神色。

二十五北方凶星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乍一看,他穿的是灰色法衣挺像利利斯教堂主教身上那件,但这一件是简袖的,长度略短,给人便于行动之感。

“喂,热度怎样?不好意思。”他说着,把手按在亘额头上,随即面露喜色。

“哎呀,太好啦。好像退烧了哩。药箱里有消毒和降温的东西,真是帮大忙了。刚才一时间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这是六张席子大的小房间。亘躺在朴素的木床上。被套和枕头都是朴素的材料原色,被子松软温暖。

“这里是……你是……”

年轻男子笑嘻嘻地略低一低头说:“我的名字是辛·申西,是沙沙雅国营天文台附属研究所的进修生。请多关照。”

“啊……请多关照。”亘慌了,“说来,我是得到了您的救治吧?是在是非常感谢。”

“不用客气。你饿了吧?没有什么好东西,我这就给你端来热汤。”

“吧嗒吧嗒”地响着脚步声,他走到房间一角的小厨房处。室内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堆积如山的书籍,配有一张椅子。书架上也是满架的书。从架上“漫溢”出来的书堆到地板上。实际上,辛·申西现在来来往往的窄小空间内,似乎是唯一可自由移动的『路』。

这里似乎也是小屋。天花板很高,带着阁楼似的天棚,看来是用桌子旁的梯子上去。

——沙沙雅的国营天文台?

亘回想起基·基玛最初对他说的事情。

“申西先生,莫非你是从事读星工作吗?”

“对,没错。”辛·申西爽快地答道,“我是进修生,还在见习。另外嘛,你叫『辛』就行了。来,给。”

他端来的盘子里,放着一个散发香气的大汤碗。

“我的指导教授是帕克桑博士,他主张读星不能关在天文台里,应该到各处旅行,熟识当地情况,了解四季转换、食用当地物产。然后才仰望星空,读取其信息。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读星之道。”

据说进修生们为此一年中大半时间在南大陆各地度过。

“既有自己决定的观测地点,也有前往帕克桑教授指定的地方。也有目的地极偏僻荒凉,那是便要从搭建观测小屋开始着手,很辛苦。即使没碰上这种事,因他是极严厉的老师,所以观测稍为疏忽,马上就被判不合格。”

话是这么说,辛·申西却显得兴致盎然。在他生气勃勃的脸上。亘忽然叠影了现实的同学宫原佑太郎的脸。宫原不是拼命用功的尖子,而是喜欢学习的人……

突如其来的涌出难以抑制的怀旧、想家、想念同学的感情。虽然明知不是时候,却无珐控制。我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呀?做这样的事情,又能怎么样呢……

“哎呀,抱歉。”辛·申西担心低眨着眼,“你整整躺了三天,身体一定很弱,我却只顾着聊天。”

“不、不,没问题。”亘摇晃着脑袋。不可以动不动就向这么好心肠的人掉眼泪,那就变成撒娇了。

“已经有一年多独自关在这里了,偶尔与达鲁巴巴运输商人说个三言两语而已,所以憋太久没说话了。”辛·申西挠着头说。

来,趁没凉喝汤吧。“

亘点点头,两手捧起大汤碗。

“我睡了整整三天哪……”

“对呀,『伤心沼泽』的毒走遍全身,昏睡不醒。”

“啊,我是在哪里?”

辛·申西轻摇着食指反问:“完全不记得了?”

并非不记得——在『伤心沼泽』发生的事情——此刻恍如旧梦破碎不堪,无从把握,虽然细节弄不清楚,不过,在那里有过什么事,自己做过什么事,都没有忘记。贴在心上。

“你知道提亚兹赫云这个城镇吗?”

“知道。”

“你倒在湿地里,隔着『伤心沼泽』就是提亚兹赫云。我们这间观测小屋,在那块湿地的边缘。”

此刻注意到,透过朴素的格子纹窗射入的阳光,已是很浅的暗红色,时近黄昏。

“三天前大约现在这个时候吧。我发现一匹乌达在小屋后面徘徊。乌达背上有鞍,还套着防湿地陷足的蹄垫,所以我就想,可能有人在『伤心沼泽』出事了,于是过去看看。结果见你倒在沼泽出口附近。”

亘再次表示感谢。他强忍着胃部向上顶的恐惧感。问道:

“还看见其他人吗?或者不是人,例如拉着货车的乌达之类”

辛·申西摇摇头:“不,没看见。有人跟你做伴吗?”

“没有,不是跟我做伴的。”

“是吗?那匹迷路的乌达,因为我无法照料,也没有饲料,昨天拖了路过的达鲁巴巴运输商带去附近的桑村,请人暂时照看。那边有懂照料家畜的人。你身体恢复之后,随时可以去取。”

亘慢慢地喝着汤。本该美味的汤,入口却味如嚼蜡。

雅哥姆的乌达到那里去了?不在沼泽里,意味着雅哥姆又骑上乌达,驭着装了沼泽毒水的瓶子,前往某个地方?如果是这样,雅哥姆还活着。留在亘心上的恐惧情景,只是幻觉而已。不过是显示沼泽水的毒性的噩梦吧。即便莉莉·茵娜,也还活蹦乱条吧。那个石头婴儿,根本不存在。

一定是那样子,错不了。希望是那样。因为我根本没有杀雅哥姆的意思。虽然确实对他很生气,因为他的脸、他的言辞太像爸爸了。虽然我确实很害怕,因为他代替爸爸说出了爸爸的真实想法。可是,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动过杀人的念头。那种事我做不来。我不是那种人。

不过——自来幻界之后,我——亘,不是已经做成了不少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情吗?拼尽智慧和体力,与怪物搏斗。虽然两度差点儿被处死。但两次都没有哭闹。必要时,随时都会拔出『勇者之剑』……

忽有所悟:自从最初在『尝试洞窟』里经受考验。被四大神将授予四种力量以来,亘已变得有别于现实的亘了吧?正因如此,才是『旅客』。现实的三谷亘已无法与幻界的亘相比,此刻的亘智勇双全,强大自信,如果真决心那么做,亲手杀人,也有可能做得到。

这样一个亘,岂不是三谷亘一直向往着的『勇者』吗?所以正配得上『勇者之剑』吧?

雅哥姆是个恶人。也许莉莉·茵娜没他那么坏,但在只顾自己、私欲熏心方面是同类。即便那些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得事,亘也不可大必苦恼、痛责自己吧?

“你可是高地卫士哩。”

被辛·申西问及,亘看着自己的火龙护腕。辛·申西也看着他的护腕,然后微笑道:

“你来自哪个警备所?”

“加萨拉。”

“是吗?从很远的地方来哩。”

“我这样的孩子高地卫士,挺奇怪吧?”

“不会啦。在我出生的故乡下,在不能种庄稼的冬季,大人们都外出打工,村里就老人和孩子,还必须保护村子不受盗贼、怪物侵害。所以,村头是个躬腰老人,卫士们也是小不点儿。不过,他们都做得很棒。”

辛·申西害羞地挠着头。

“只不过,说到我自己,则是个胆小鬼,完全帮不上忙。”

太阳下山,小屋内昏暗起来。辛·申西站起来,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柔和的金黄色灯光照亮了房间,微微飘荡着中药似的煤油气味。

“不过你独自在这种地方进行观测、研究啊,不是挺勇敢的吗?“

“哎呀,这个嘛,”辛·申西羞涩地笑了,“这跟勇敢不一样啊。这只能说是读星的工作啦。”

他还想说什么的,但突然气馁了。沉默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他回想起很隐私的伤心事。

真是很内向啊。亘心想,也许不好打听太多。

——我的火龙护腕。

用手指碰一下红色的皮革。

卡茨说过,如果高地卫士染指不义之事,不用多久就会被这个护腕封藏额火龙之焰烧毁。对了,在『伤心沼泽』遇上乔佐时,这烈焰的威力不是已让他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不过,亘的护腕就在受伤。这就是说,亘并没有犯错误。

那些事情,不过是幻觉而已吧。

不过,即便真的发生过,亦非不义之事——该是正义的裁决吧?

——不行,想着这事,人会疯掉。

是梦,就是梦,全都是梦。就这样认为吧。可是,杀人并没有『正义』可言呀。真正的勇者,不可以干出杀人的勾当啊。

“我并不是要查问你:你是在去哪里的途中吗?”

被辛·申西这么一问,亘抬起视线。

“你是在调查『伤心沼泽』吗?”

“不,不是。不是调查『伤心沼泽』。”亘冷不防地就撒了谎,“其实,我和朋友失散了。”

亘简单说明了在利利斯郊外发生的事。辛·申西瞪着聪明的大眼睛,倾听亘的叙述,未几,他眼睛暗淡下来了。

“是吗——在利利斯啊。”他抱着胳膊,颇为泄气,“虽然你碰到的人未必是真正的老神教信徒。不过,那种活动是很活跃的。”

他小声嘟哝道:跟帕克桑博士说的一样。

“是受北方统一帝国的影响吗?”

“影响当然有,但主要还是应时而生吧。”

“应时而生?”

辛·申西点点头,脸上阴云依旧。“这方面还不能公开做,不过,咳——到大家知道这一点,开始骚动为止,充其量也就还有半个月而已。因为你是高地卫士,跟你说也没有关系吧。因为你们一定会大忙起来,觉得不得了了。”

据说,『幻界』每一千年,就会遭遇一次重大危机。

“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处于无比深邃的混沌之中,本来,在混沌之中一切归于悟,不可能存在生命体……”

据说是『大光边界』保护了『幻界』免遭混沌。

“女神于『幻界』创世时,与统驭混沌的黑暗冥王订立盟约。有这样一条规则:每一千年,幻界向冥王供奉人柱牺牲。冥王以这根人柱的性命能量,制作『大光边界』,通过这样做来保护幻界。”

亘瞪大眼睛:“那,刚才所说的『应时而生』是……”

“没错,这个时刻正在迫近。就是通过人柱牺牲,重建『大光边界』的时刻。”

“怎么才能知道呢?”

“在北面天空,”辛·申西指指小屋屋顶的一角,“出现了预告那个时刻就要到来的凶星。之所以有『读星』的职业,最早就是为了尽早发现那颗凶星。”

“那,那颗北面的凶星,你现在看见了?”

辛·申西缩了缩脖子说:“现在看见了。不过我不是靠自己的能力找到的。两个月以前,比我优秀的师兄,最先从阿利基达首都的大天文台报告了这个发现。”

辛·申西在这里搭建小屋进行观测,是根据帕克桑博士的命令:“博士翻阅了古文书,找到了相关记录:上次『重建大光边界』的时刻,正是在这一带提交早期观测报告。当时的坐标也弄清楚了。所以,把哦派到这里来。”

为此,辛·申西便在此守候了一年多。

“从这么早就开始……”

“不过,我是直至约十天前才刚找到一点苗头,结果被博士责备了一通。”

辛·申西的声音又低沉下去。

“可那个人——人柱……”

岂不是太残忍了吗?

“那个得死掉吗?”

“没事,不用死。可他比死还要难受——他获得孤独的不死。”

在下一个『重建』时刻到来为止,他要作为冥王的臣下,时刻注视世上芸芸众生,保护众人免遭混沌侵害……

“如果只是保护爱和友情、互助,或者笑容、歌声,倒也有意义吧。可在这世上,还存在着憎恨、背叛和妒忌,以及争夺和厮杀。因为芸芸众生,都同样会产生上述的任何一种东西。”

一瞬间,亘眼前浮现楚雅哥姆和莉莉·茵娜的面容,他顿时不寒而栗。啊啊,说的不错,正是这样。

“在自己欲望驱动下,不惜伤及他人——众生诸行尽收眼底的话,为了这些家伙而孤身离世、成为了混沌与幻界的分界,抛弃作为人的幸福与快乐,忍耐一千年——也许就觉得这样太笨了啊。不过,必须忍受一切,宽容一切。否则『大光边界』就要消失,幻界就要毁灭了。成为人柱的人,必须肩负起日此沉重的责任啊。”

亘沉思起来。的确,如辛·申西所说,要保护争斗不休的人们,也是很难受的。也会觉得是在太无聊吧。

不过,更加、更加难受的,该是保护人们的幸福这方面吧。正是牺牲了自己,才保住了这些笑脸啊。正因为自己在这里忍受孤独,人们才能欢笑啊。可这么一想,不禁要问个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其他人?——这岂不是不公平吗?对于亘而言,心带愤怒忍受千年,实实在在更不可忍受。

“人柱——是怎样选出来的呢?”

辛·申西摇摇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古文书上也没有记下线索,因为这只关乎女神的意志。既有很年轻的人入选,也有召用老人的。”

“那么,就是概率的问题了!”

“没错。”

北方凶星刚出现在北面星空时,会放射灿烂的白光。可是,从女神着手进行选择人柱工作时起,至这项工作结束、冥王召人柱到混沌深渊期间,据说凶星会放射血色红光。然后,到重建边界完成,凶星又重新放射白光吧,并在黎明时随着黑夜消失。

“所以,我们把北方凶星放射血色红光的时期,称之为『柱起』。在用安卡族古语记载的历史书上,同样的意思记作『哈涅拉』”

“哈涅拉……”

女神选择牺牲者的时刻。

“女神为何做出这种安排呢?好残忍啊。”

神既有创立幻界的力量,不使用什么人柱,凭一己之力使幻界不受混沌侵害,岂不好吗?岂不万事大吉?现在这样子,太不负责任了吧?

“你也那么认为吧?”辛·申西幽幽地眨巴着眼睛说。

“那当然啦!”

“倒也是。在读星人中间,这也是多年来的问题。女神想让我我们怎么样呢?为何要这样考验我们?难道女神只是使性子要我们吃些苦头,戏弄一下我们?

神戏弄她的造物。是一时兴致?

“而且,这也是老神教信徒们的论点啦。他们主张——女神并不爱幻界众生,如果她爱的话,即便只是千年一回,也不该有如此残酷的安排。”

还说,女神之所以不爱幻界众生,源于幻界并非女神创世,她只是盗取了老神创立的东西。

“所以,每逢『哈涅拉』来临,老神教信徒便群情汹涌。他们祈祷:期望这次老神听见信徒的祈求,再次降临幻界,驱逐坏女神。这就是他们所信奉的『重建世界』、”

听了这一番叙述,连亘也要乱作一团立刻。过激的安卡族至上主义和对不合理的选人柱的抵抗,在『否定女神』这一点上,根本上是一致的。亘觉得可怕:被老神教吸引的人在增加,似乎事出有因。

“辛先生,你刚才对我说的事情,在幻界已广为人知了吗?或者,这些知识只局限于读星人之间?”

辛·申西疲倦地摩着眼框:“目前还没有传开。”

“那就是说……”

“到了预计北方凶星出现的时期,在读星人的大本营——沙沙雅国营天文台,开了多次最高层会议,然后又与联合政府会谈。据说最终有结论。昨天的达鲁巴巴运输商带了决议书过来。”

辛·申西从椅子上站起,打开桌子的最上一格抽屉,拿出一个卷轴。

“这就是决议书。联合政府决定,向南大陆的全体人民发出告示,把关于『哈涅拉』的知识公之于众。”

噢噢,就为此,刚才辛·申西说了——高地卫士们将会忙得够呛。

“幻界有数千完民众。”

辛·申西站在窗边,仰望夜空。

“被选为人柱的,仅是其中一人而已。所以,也有认为,即便让人知道『哈涅拉』,也许不至有多大的骚动。因为偏巧自己当选的几率,是在太低。”

“可是,如果被选中的话,对于这个人来说,他就是唯一!”亘不禁说道,“这已根几率没有关系了!辛先生,也有可能是你当选啊。试想想那时的情形!”

“那倒是……”

窗外隐约传来夜鸣的鸟啼声“呵——呵——”。宁静的夜。不过,就在此刻的宁静中,天空某处出现了北方凶星。

“那么,你认为不让人知道『哈涅拉』更好?一无所知的话,也就没有恐惧和难受了。某日某时,从某个镇子或村庄里,有一个人不见了,不知所踪——这个人的家人或亲近者担心起来,四处寻找,也许会一直挂念着他,但这也不过是广阔的幻界中微不足道的事件。你认为,这样也不妨?”

亘无法回答。

“帕克桑博士说,”辛·申西依旧仰望夜空说话,“无论是多难的事、多坏的事,如果与幻界众生相关,就不能封锁起来。据说沙沙雅国营天文台的最高层会议上,赞成帕克桑的博士和主张『不必要的知情带来不必要的痛苦』的反对派博士分成两边,立场分明,激辩不休。反对派博士中,甚至有人声称应禁止对『哈涅拉』进行研究。说是『不知道就等于不存在』。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辛·申西说出疑问后,在窗边双手抱头,也不期待亘的回答。

“我很害怕。”他小声道,“我不想知道这种事情。关于『哈涅拉』知道得越多,我越感到可怕。太可怕了。我甚至后悔师从帕克桑博士,后悔当了读星人。”

辛·申西这番倾诉,也是处于恐惧之中吧。并不仅仅师因为难得见到人,很想说话。不过,如果亘不是高地卫士,他一定会憋在心里。尽管亘是个孩子,尽管潦倒路边,因为见了亘得火龙护腕,辛·申西便忍不住要说出自己所知道的情况。

“我不仅担心自己。父母兄弟、爱人朋友,我也同样在乎。假如我认识的人被选为人柱,该怎么办呢?我这么一想,晚上都无法入睡了。”

当然的呀,换谁都一样……

不,也许不尽然——亘大脑的一个角落在想。例如雅哥姆吧?假定萨达米被选上,他反而很高兴吧:解决难题啦。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所谓担心身边人,只限于喜欢他们的时候吧?

即便亘也是。要自己当人柱可不愿意。可是假如是石冈呢?要是选上那小子,不反对吧?那家伙被美鹤招来的怪物袭击、消失无踪时,就没怎么担心嘛。

“不好意思,要是落在我头上,可要张皇失措了。”

辛·申西揉着眼睛说,转过头来。

“所以,我说过自己是个胆小鬼。”

“你不是胆小鬼。”

亘心想,大家都一样。

“你休息吧。挺疲倦的吧?真不好意思。”

“不要紧。哎,辛先生,梯子上面的是观测仪器吧?”

辛·申西点点头。

“你就用它观测北方兄星吧?”亘请求道,“可能的话,让我也看一下?”

“我没有这方面知识,也许看不见。”

“也许吧。试一试?北方凶星出现在深夜之后。到了那个时刻,我叫醒你。”

夜深之后,辛·申西依约让亘使用观测仪器观看星空。这是精度很好的天文望远镜,纯净的夜空闪烁着无数星星,美丽无暇,但亘在热心的指点下,仍未能在其中辨别出北方凶星。

二十六前往萨卡瓦老家

第二天早上,亘吃过简单而美味的早饭,决定离开。

“再休息一下也行呀。身体不要紧吗?”

“感觉好多啦,谢谢。”

亘仍惦记着基·基玛和米娜。他们怎么样了呢?他们曾经被关在托利安卡魔医院,肯定已安然逃离了,但此刻在哪里?既已知道『哈涅拉』逼近,这种心情更为迫切,希望尽早相见。他们的笑容已久违了。

“如果你的伙伴中,有经营达鲁巴巴运输的水人族,”辛·申西说道,“他说不定已返回萨卡瓦家乡了。总而言之,他们是以老家为根据地跑遍南大陆的。即便你的朋友不在萨卡瓦,因为属同一族。很快就能查处住处吧。”

“虽然这里有离萨卡瓦和加萨拉都很远,但村里常有巨鸟族来做生意。他们很骄傲,假如有高地卫士跟他们说遇到困难,请求加以援手,他们应该不会拒绝的。到萨卡瓦,巨鸟族大致两天便可以了。况且你身体也颇轻呢。”

“既然这样尽早为宜,”辛·申西突然不安起来,“联邦议会很快就要召集整个南大陆的巨鸟族运送关于『哈涅拉』的报告。在此之前出发为好。”

前往村子,得穿过一片无路的湿地和草丛,大概辛·申西常为购买生活用品而走动,形成了一条踩踏出来的小径,亘不至迷路。

这个村是亘在幻界见过的最小村落。草丛开辟出来的狭小土地上,十来户茅草屋顶的简陋房子挤在一起。可是,利用山势平缓围成的畜牧场,却大得多了,且一一分隔开来。这里不单有达鲁巴巴和乌达,还有许多亘迄今未见过的新奇动物。他们或生气勃勃地鸣叫着,或犄角相抵玩耍,或食草或假寐。

村长长着长耳狗脸,密簇簇的眉毛下隐藏着一双小眼睛,闪着和蔼的神采。亘的乌达毛色油亮,似乎是特意洗刷过。

“巨鸟族呀,正好来了哩。”

据说他们来村里进行物物交换,用换季脱掉的长羽毛交换叫作摩尔的小动物。摩尔比老鼠还小,专吃巨鸟身上的寄生虫,是称职的清洁工。

“虽然是小小年纪的高地卫士,可高地卫士就是高地卫士。”

村长所介绍的巨鸟族,与之前拯救亘于不归沙漠的巨鸟族一模一样,无论是鲜红的羽毛还是华丽的头饰,以及其傲慢的腔调。亘有一点多余的担心:他们彼此是如何辨别的呢?

“既然高地卫士有求于我,巨鸟族要是拒绝了,也就不成其为巨鸟族了。对把,村长大人?”

“是的一点不错。”长耳村长笑嘻嘻地应道,“这位是巨鸟族滑翔派的陶高托先生。滑翔派拥有最快的双翼,眨眼间就抵达萨卡瓦啦。”

“这说法不准确,村长大人。”陶高托挺胸腆肚,振一振翅,“我不仅在滑翔派是第一快手,在俯冲派也是第一快手。可尽管如此,也不可能眨眼之间飞到萨卡瓦嘛。噢,将我们巨鸟族的历史从始祖诞生说起,叙述至第二代酋长在嘎拉岭大捷止,这么点时间还是需要的!”

在陶高托做出发准备时间,村长悄悄给亘一对耳塞,说:

“这是用摩尔毛做的,用它塞住耳朵,即便在咆哮的巨龙在身边也能安然入睡。陶高托先生的确很快,但话也多,待在一起可够呛。”

“明白了。”亘笑道。

“不管他说什么,含糊地回答就行。别忘了不时感叹一声:哟,的确很棒呀!”

亘以为跟在螺丝头狼的沙漠时一样,要被陶高托用爪抓起飞行,结果却有一个编织作为。从陶高托身上悬挂下来。

“就我这么舒服,真不好意思。”

“身为高地卫士可不能轻易致歉。所谓谢罪,罪状明确真要谢罪时,要按正规程序进行,这又要提及我巨鸟族始祖了,话说在它罗战役和谈之时……”

陶高托升空前便打开了画匣子。亘看着聚拢来的村民们,巨鸟升空而去。

巨鸟脚底下擦着家家户户的屋顶飞过,孩子们挥动着手臂。亘也向他们挥手。他环顾四周,碰巧遇上了好天气,澄澈的蓝天没有一丝云彩。

陶高托一直往上蹿升,亘恍如坐在过上车上,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上岗原野、河流森林,美丽的幻界自然尽收眼底。亘判断了方向,扭过身子,看见左后方伤心沼泽黑亮的水面,也看见了雾蒙蒙的湿地,沼泽后面一晃而过的城镇,一定是提亚兹赫云了。

村长说升空后会冷,借给亘一件带棉的外套,真是太好了。他还说,因为陶高托先生热情高涨,他一定不会借助旅店了,只偶尔小休一下,便直飞萨卡瓦吧。今晚会熬夜,如果打瞌睡,注意别从座位掉下来。

照这样子,睡不成哩。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景色迷人,亘心情激动不已。

第一次落地小休,是在阿利基达与博鳌边境的关卡。大道旁边有行商歇脚的茶馆,兆位有许多巴桑树。在等待办理通关手续时,亘只挑了一个小的巴桑果,这种红果吃多了坏肚子。

“脑子里有地图吗?知道我们下面要飞哪里吗?”陶高托一边让双翼歇息一边问。

“一无所知。”亘据实以告,“不过,感觉好极了!”

“身为高地卫士,可不能耽于游乐。”陶高托摆气架子,“我们从村子乘风笔直向西飞来。我们的目标是萨卡瓦,从这里开始得往北,因为萨卡瓦在博鳌沿海的乡下,这样走可以吧?”

亘表示明白,拜托了他。

“下面一起飞,在往北方去之前,因为处于上升气流之中,虽然只是短暂时间,会达到迄今的最大高度。也许能看一眼安德亚高地。哪里一年到头云遮雾罩,没有一条路,是徒手攀登绝对看不到的高地。”

陶高托自豪地仰天吟唱起来:

“得以观其鳞爪,也是高地卫士增广见闻的好机会哩。呵呵。蒙全能女神恩宠,赐我巨鸟族矫健双翼。!”

安德亚高地。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所在地。它还是老神教信徒聚集的秘密地点。

“哎呀,太棒啦!”

这是亘的真心话。陶高托也情绪高涨,通观手续一完成,二人随即出发。

陶高托不仅多华,且句句实话。这次起飞很猛,迅猛的上升差点儿把亘甩了下来。

二人螺旋式上升。尽管戴了耳塞,陶高托扇动鲜红的双翼的声音,传遍亘全身。上升、上升,穿云破雾,亘的身体突然连同座位浮起,他明白他们已置身迄今的最大高度。

这已经亘从飞机舷窗向外张望没有区别了。关卡的建筑物看上去就像火柴盒。茂密的森林如同一棵花茎甘蓝。脚下延展开来的全景画使亘入迷,一片碧绿和大地泥土的颜色,以及远处散步的城镇,星星点点的湖沼如同一面面小镜子,丝线般的河流。

陶高托说了什么话,亘取下耳塞。“高地卫士,那边就是安德亚高地!”

陶高托把喙尖向南面摆一摆,喊道。

“噢噢,现在没有云!看见那边最高处有积雪!”

亘望去,宛如白塔般耸立的云朵中央,是一块明显凸起的灰色高地。他的侧面闪烁着无数纤细银光,那肯定是冰河。

高地顶端的确披着薄薄的白云。白云的缝隙很窄,且在不断变动之中,所以瞥见安德亚高地顶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不过,就在那一刹那,亘看见了闪亮建筑物尖端。不是一个,是一个又一个地耸立着,反射着云端落下的阳光,亮晃晃地映在亘眼中。是玻璃还是水晶?或者是冰塑?反射到云的结晶上,闪耀着七彩虹色。

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真的在那种地方?

“要进入往北的气流啦!请抓牢!”

陶高托打声招呼,大力扇动双翼。与此同时,亘脚下的景色为之一变。承受着强大气流的陶高托如同弹丸般划空而过,飞向前方。

安德亚高地和塔状云朵迅速远去。但亘仍不能移开视线,直至塔状云朵看不见为止。

那——那简直就是……

众神的居所。

心中涌起的念头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那岂不是命运之塔?女神该是在那里吧?幻界众生都未曾到过的命运之塔,其实就存在于安德亚高地?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区的人们之所以不与幻界下界众生交流,其实他们并非自古以来的老神教信徒团体,而是拥戴女神的居所吧?

自己刚才不是已窥见了吗?那里才是目的地吧?

震撼之余,亘久久地怔住了。即便没有耳塞,除了体内血液涌流和心脏搏动之外,其余声音一概听而不闻。

陶高托中间小休一下,丝毫不显疲态,一直往北,再往北飞。到了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之时,遥远的前方出现了大海。

因此时已将下了高度,亘不用太大声便可仰头向陶高托说话。

“那大海就是环绕南大陆的海吗?”

“没错!”陶高托答道。

“那么,大海对面就是北大陆吗啦。陶高托先生曾飞到北大陆去吗?”

“咳,没有的事!”

因为陶高托身体震动,亘晃了一下。他连忙抓牢座位。

“高地卫士啊,你不知道吗?在格开南北大陆的海中间,升腾着一道『针雾』哩!”

“针雾?”

“对,这种雾跟你今天看到的、环绕南大陆中心的安德亚高地的云雾完全不同,与我们所熟悉的东西完全不同,是可怕的、不吉利的死亡之雾!”

据说那种雾的粒子尖锐如一把把短剑,飞越者无不流血致死。

“无论我们巨鸟族的双翼多么有力,被无数针刺的话,怎么也挺不住的呀。能够飞越那种地方的,大概只有龙族战士吧!他们有坚硬的鳞片盔甲护身。据说世上为数不多的龙族居住在飘浮着针雾的海中小岛,就为避开俗世。所以,我们也极少遇见他们。”

亘探手裤兜里,摸摸小心收藏在那里的、乔佐赠送的红色鳞片。

亘邂逅乔佐,真的是运气很好、很重要的经历。

“商人们的风船承受着女神眷顾之风,往来于南北之间,不过,有时『针雾』会降至意想不到的低处,避不可避。船员们只好下帆离舵,躲进船室,直至『针雾』离去为止,否则马上就会流血,挣扎着死去!”

不久夜幕降临,群星开始闪耀。大地沉入黑暗之中。亘在夜风中瑟瑟发抖,他扯拢夹棉外套的领子。

还要再飞多长时间?他真累了,瘫在座位上。未几,亘看见右前方地面上,几乎令人错人作星星的许多光粒子,画着小圈挤在一起。他眨动着眼睛。幻界的夜景真美!

“那就是博鳌首都兰卡!”

米娜曾经居住的城市。

“萨卡瓦也在附近。在稍微偏西北的方向,很快就能看见了。商业城市兰卡到深夜也有灯光,在黑暗中清晰可见,但萨卡瓦的水人族有夜视本领,用不着白费灯火。所以在空中不易寻找。”

陶高托展翅西飞,兰卡夜景转至左面。再下降,抚颊的凉风混杂着潮水味儿。

陶高托依然精力充沛的声音唤醒了正在打瞌睡的亘:

“高地卫士,到萨卡瓦乡下啦!”

即便从座位上探出身子,最初也只是两眼昏黑。不久,脚下飞过了海滩。白色浪花映入眼中。陶高托往海上飞了一圈,然后折回、降速,平稳地降落。

没错,是一个城镇。看得见草葺的屋顶,看得见房梁,看得见各家悬挂着类似招牌的东西。达鲁巴巴在栏里。

二十七重逢

街上的水人们在照料达鲁巴巴。建筑物没有墙壁,只挂着帘子似的东西。帘子一撩起,水人们便出现了。类似的建筑物也排列在海边,露台伸至海上,水人们在那里围桌而坐。

“喂——!巨鸟族来啦!”

一名水人族在下面喊叫。

“载着客人哩!”

哗啦啦聚拢来的水人们向陶高托挥手:

“降落到西面海滩!”他们高喊着发出指示。

“明白!”

陶高托答应一声,飞越击碎白色浪头的石矶,越过凹凸不平的岩石,准备降落在平缓开阔的海滩上。

“高地卫士,脚一着地要马上离开座位!你慢吞吞的话,我可要坐在你头上啦!”

一星半点的浪花碎沫溅到亘的脸上。脚下触一下沙滩,双脚轻蹬地面。亘把握时机往外一跃,滚向一旁。陶高托动作潇洒地降落在他身边。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夜晚的波浪发出摇篮曲般动听的声音。

“哎哟哟,好快啊!”陶高托自我感叹,他叠起双翼,“很棒的旅行!”

“实在是太谢谢啦。”

大群水人族从石矶方向蜂拥而来。人群中个子明显大一号的水人冲到最前面,他一蹦一跃,举起手猛烈挥动。

“嗨——!嗨——!”

在听见声音之前亘便已明白了。他踩着傻子冲出去。因为久坐,他腿脚麻痹,跑不快。他跌倒有撑起,用尽力气大喊:

“基·基玛!”

“亘!是亘吧?”

亘扑向冲过来的基·基玛身上。大个子水人轻易而举地接住了亘,然后双手一举,把亘托在头顶上转起了圈。

“真是亘!不是做梦哩!我的幸运旅客!果然平安无事!我就相信你肯定没事!”

从基·基玛肩头上,亘看见了另一张怀念的面孔正跑过来。“米娜!”

想说想问的事情,彼此堆积如山。

基·基玛的住处,是梁柱伸到水面的整洁小屋,屋顶葺大叶草。这种类似棕榈的叶子,既用于铺地也用于垫,还用作食物器具,在闷热的白天,也作团扇使用。

三人聚在听见波浪声的小屋里,谈论着从托利安卡魔医院失散以来发生过的事情。与此同时,基·基玛的邻居、好友们不断出出入入,送来熟透、甜得令人心醉得水果,以及一个人都拿不起得整块烤肉、喷香得烤鱼、盛满大木碗的略带甜味的水等等。

从彼此介绍的情况来看,似乎亘被带走后不久,基·基玛和米娜便苏醒过来了。

“因为个子大,就沾在箭镞上那点儿麻药,效果长不了。”

“我只被箭擦伤而已。”

米娜也说道。据说尽管是那样,米娜东北西跑之后,也有一阵子舌头嘴唇麻痹了。

“醒来不见亘,米娜就哭起来了。”基·基玛打趣地说道,米娜脸色通好。

“你别夸张嘛。”

“咦,难道我说错了?”

“我才没哭呢。只是因为担心……”

“我也担心你们俩哩。真想早点见到。”

“嘿嘿嘿”,三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我们就那样在修罗树林迷了路。也许是那种树的魔力吧,我们拼命走啊走,结果一留神,却只是在同一地点绕圈子而已。明明看得见医院,却怎么也不能走近。”

“渐渐地脑子模糊了,看基·基玛像是有两个,还隐约听见歌声。”

“米娜的脸,看上去也扭曲成这个样子啦。”

基·基玛用两只大手掰着自己的脸,让人看得歪得很滑稽的模样。亘大笑起来,但心底里不寒而栗。因为射箭的家伙带走亘时说的话、他仍然记得。

——不用管,树林自然会收拾他们。

“真的很危险啊。我和米娜都会受制于修罗树的魔力,疲惫不堪无法动弹,那样下去,差一点儿就死掉啦。”

然而,就在他们拖着步子彷徨于林中时,龙卷风骤至,情况为之一变。

“那场龙卷风从树林一边刮来。我心想,真是『天助我也』。赶紧就地挖个洞躲起来,以免被刮走。”基·基玛得意洋洋地挥着带钩爪的手说道。

“后来猛一清醒时,发现树木都折断了,叶片满地,夜空布满星星。视野不受阻碍,医院建筑物也看得一清二楚了。但它与之前所见不同,完全成了废墟,我大吃一惊。”

毫无疑问就是美鹤召唤的龙卷风。

“我和米娜赶紧跑到医院废墟去,看见有许多受伤不能动的人,也都是干贝龙卷风刮倒的。可这些看见我们都想逃走,很恐惧似的。所以我们也没办法,就抓住一个穿法衣、像模像样的家伙。”

“很厉害呀,基·基玛揪住那人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了。”

你们是什么人?向我们射毒箭的就是你们吧?你们把一个男孩子绑到这里了吧?

穿法衣男子语无伦次地解释了一番,二人知道亘曾在这所医院里。也明白聚集在医院里的人是过激的老神教徒。

“问他男孩子哪里去了,他说已被龙卷风吹到高高的地方,不知所踪。我顿时眼前一黑呀。”

暂且返回萨卡瓦老家,借助水人族们的手寻找亘吧,除此别无良策。二人好一番伤心难过之后,才做出这个决定。但二人说,他们从没有怀疑过亘终能化险为夷。

“因为亘是受女神保护的『旅客』嘛。哪能这么轻易死掉!”

亘由衷地感到高兴,心里暖烘烘的,泪水上涌。他害羞地用手揉来揉去借以掩饰,但心里却翻腾着,很想放下手,流着泪说一声『谢谢』。

“说起来,亘的朋友已成为很厉害的魔法师啦。”米娜显示出刚强男孩子的神色,一边摆动着尾巴尖,一边说道,“呼唤龙卷风——这可是大风魔法,不是最高层次的魔导士,念不出这种咒语哩。”

“毕竟是『旅客』啊。既有智慧,又勇敢。亘也是一样。”

基·基玛得意洋洋地说,仿佛是在说自己。亘露出笑容,但脑海里却掠过一件事情,使他的笑容僵硬起来。

在伤心沼泽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对二人说。那些事说不出口,结果略去了。怎么能说呢?自认杀了人啊。杀了两个人啊。被石头婴儿指着痛骂『没心没肺的杀人犯』,在穷追之下拼命逃窜……

不,那些都是幻觉。自己中了伤心沼泽瘴气的毒,坐了噩梦而已。不是真的,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如果返回提亚兹赫云确认一下,马上就明白。莉莉·茵娜此刻仍在池畔织黑色产服吧。萨达米仍沉浸在悲伤之中,莎拉依然等待着父亲归来,而雅哥姆抛妻弃女、仍固执己见,要以卖毒水的钱,营造与莉莉·茵娜的新生活,拉着他的货车奔走吧。

“亘,你怎么啦?”

被这么一喊,亘猛然惊觉:“啊啊,没有什么。”

“虽然中间耽搁了,但我们三人终于又团聚了。该去寻找第二颗宝玉啦。不过也不用慌。观赏大海再放松一下也行。即便在这里,也许能收集到线索。”

“借助水人族跑遍大陆的耳目,对吧?”米娜笑道。

“嘿嘿,没错!亘,萨卡瓦老家如何?相当不错的地方吧?”

“确实。海也美,有美味的食物和水,大家都很亲切、很开朗,有活力。”

“对把?萨卡瓦老家的美和大海的恩惠,是女神所赐。所以我们努力工作来回报。要说勤奋工作,水人族在南大陆数第一。”基·基玛挺挺胸脯。

“基·基玛吹嘘老家的话已经听腻啦,不过倒是有其值得自豪的地方。”

亘看着二人开心的笑容,真觉得幸福快乐。可他又想起不用多久,将有一纸严峻告示飞来这个充满和平、欢笑的地方,不禁难过起来。

联邦政府议会已召集巨鸟族了吗?或者,那些红色的翅膀,已经飞向全国各地的城镇、村庄了吗?什么时候降临?

为重建保护幻界『大光边界』,需人柱作为牺牲。即便在听了读星人辛·申西的话时,也充分感觉这件事的可怕、横蛮无理。不过,此刻好朋友就在眼前,他的感觉已超越恐惧成为愤怒。如果基·基玛或米娜被选为人柱呢?亘决不容许发生这种事情,决不能坐视。即便他们自己主动说接受这件事,亘也不能接受。

即使迟早要知道这回事,亘此刻也不想对二人说。他默然倾听着潮气潮落的声音。如果被问起,就说海面亮晃晃,不得不眯着眼睛……

只有一条路。亘再次在心中发誓:你能悠闲下去了,要尽早赶到命运之塔,然后面见女神,请求停止『人柱』这种残酷的惯例。与统驭混沌的黑暗冥王的契约?契约嘛,重新签订饥渴,修订过就行。错误的事必须改正。一心一意求她、发自内心解释,女神应该会应允吧。否则,她就不是神明了。

那天晚上,整个萨卡瓦的水人都聚集到长老住处,大肆欢宴。珍馐罗列,美酒飘香,宽阔的长老邸宅也容不下全镇人,人们在门外台阶和地面席地而坐,热闹的景象使人昏昏然。当然啦,水人族们喜爱的烈酒也起了作用。虽然基·基玛阻止大家与亘干杯,但水人族的叔叔阿姨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一杯半杯没事的呀。

照基·基玛的说法,萨卡瓦的长老『四百二十岁』,但从他坚如现实蜥蜴的鳞片和滑溜溜的水人族肌肤看,是在难以推测他的年龄。他神态威严。

人们聚拢过来,向亘提出种种问题:旅途情况啦,第一次来幻界经受的考验啦,身为『旅客』的心情等等,其间长老安坐席上,面露微笑而已,一言不发。亘在长老温和的目光中,感觉到一丝探询的意味。亘也明白了,不管长老心中的疑问是什么内容,在这个温馨的欢迎场面中,他是不会表露出来的。

基·基玛也在追问之下,手舞足蹈地大谈在加萨拉郊外地下洞窟的冒险经历、利利斯的繁华和秘密、在修罗森林遇袭历险等等。他又不时请出米娜作补充,成了大忙人。米娜应邀高歌一曲,她热情明亮的歌声使宴会气氛更加热烈了。歌声一停掌声如潮。“再来一首!”“再来一首!”米娜在千呼万唤之下又再来一首。米娜尽显马戏团明星风采,唱起水人们也熟识的歌曲,重人更加惊喜!大家载歌载舞起来。亘也挤在人圈里,和蹦蹦跳跳的水人们手拉手,又轮着饮酒,头脑真的昏昏乎乎了。到米娜一曲歌罢了,他几乎瘫倒在地。

“没事吧,亘?”

“好像不太妙。”

跟在加萨拉镇藏身酒桶、醉倒时的感觉一样。

亘抓住栏杆摇摇晃晃走下小屋前的台阶,穿过兴高采烈的水人们,来到白花花的沙滩上。一人独处时,他顿时茫然若失,一屁股坐在地上,

海风柔柔地抚过他的脸颊。夜空并不晦暗,仿佛深蓝色的布铺满于天空这张桌子。闪烁的星星,是点缀蓝布的金沙银沙。手撑在身体两边,沙子的感觉很舒服。涌来又退去的波浪声,宛如动听的摇篮曲。

这美丽的幻界,亘伸展手脚,躺成一个『大』字。躺着仰望夜空,比坐着眺望显得近许多。天界仿佛伸手可及。

又传来了米娜的歌声。

这次唱的是曲调舒服的叙事曲。米娜甜美的歌声。带着哀切的颤音,与波浪的细语很协调。

心爱的人啊。却在远方。

您此刻在那里的天空下?

听得出歌词。此刻水人们都安静地倾听着吧。

让我的歌儿让我对您的想念

乘着风飞到您身旁吧

风啊请告诉我

他此刻在何方?

风啊,请告诉我

他望着的星星是哪一颗?

我的耳朵已成白色的贝壳

等待至天明

这是叹息恋人分隔的情歌。或者,这是歌者在单相思?亘一边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一边感受着米娜歌声抚慰心灵的幸福……

“亘。”身边响起了一个甜甜的声音,“亘,睡着了吗?”

亘睁开眼睛。不是米娜。米娜的歌声仍在持续。是另一个甜美的声音。

亘一翻身爬起来。沾在背上的沙子纷纷凋落。环顾四下。却不见一人。白沙子像本身带光一样微微发亮,一直延伸开去。

“你在找我?如果在找我,放弃好啦。反正你是找不到的。”甜甜的声音继续说道。“我呀,现在还不想让你看我的模样。所以隐身了。”

这个声音不就是在现实时很熟悉的。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吗?就是亘的『妖精』嘛。

“是你呀——自修罗森林的那所魔医院以来再次出现呢。”

在自己被关押在房间里。她曾呼唤我。可是那甜甜的声音“嘻”地笑了一下。

“哟,之后也跟你说过呀。忘啦?你倒在伤心沼泽时,那个胆小的读星人救了你吧?当时,我在你的梦中,对你说了话,记得吗?”

亘拍一下懵懵懂懂的脑袋,竭力回忆起来,总是不明了。做梦——醒来时只见辛·申西担心地窥视着自己……

“这么冷淡啊,唉,算啦。反正你们又重逢啦。”甜甜的声音很爽朗。

“对不起。当时我中了伤心沼泽的毒,产生了幻觉。”

“嘿,那可不是幻觉。真的发生了。”

亘大吃一惊,身体顿时僵硬,连脊骨都几乎嘎巴嘎巴响。咦?刚才说什么?不是幻觉?

“那、那个,那个。你是……”

“没事啦。那种事由得它好啦。不如说说看,你往后有何打算?”

“什么『有何打算』?”

“不是打算面见女神,请求放弃人柱的做法吗?你认为,这种事情你做得来?”

亘瞠目结舌,端坐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想什么,我都能看得透。”甜甜的声音“嘻嘻”一笑。继续说道,“所以才担心你哩。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自己要干什么。心中有数吗?”

“心中有数?”

“去面见女神,请求放弃人柱的做法,这是你的自由。女神会让靠自己探索道路。抵达命运之塔的『旅客』如愿以偿。因为这也是自古以来的规则。可是亘,你没有忘记吧?女神让『旅客』如愿以偿的,只是一件是而已。不会有第二件,第三件。如果你请求放弃人柱的做法,那就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那么一来,你来幻界,岂不是没有意义了吗?”

轻抚脸颊和发梢的柔和和海风徒然变冷。感觉不到体温骤降。

对阿——请女神满足心愿只有一次机会。

“好像情醒过来了嘛。”甜甜的声音満意地砸着嘴说道,“你真是好心肠。幻界里的朋友们无所谓啦,反正你得回现世。这样的话,你不会再见到他们了。谁会被选为人柱,跟你无关呢。”

亘双手抱胳膊。该怎么说呢——对,就是那样:被幻界之旅迷住了,几乎忘记了妈妈。

“可、可是,我……”亘猛然醒悟,急得语无伦次,“可人柱是不可接受得呀。”

“亘自己无关!”亘叫道,“我来这里,经历了种种事情。既有恐怖得事情,也有怀人,可也有许多亲切、友好的人。在幻界发生的事,绝不会与我无关!”

“可是,你妈妈更重要吧?”甜甜的声音别有用心地提高了声调逼问道,“你必须二选一。怎么样?请妈妈原谅?跟她说,接受现在的命运,忍耐?”

“那……”

“你是说,为了不可能再见面的人,为了不可能再次来到的幻界,牺牲你的妈妈?你妈妈高兴你这样做?她能接受?她会满意地说,这样的亘才是我儿子?”

亘双手悟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这种话。”

“不,你必须听。”

甜甜的声音仿佛以亘的痛苦为乐事,说得更带劲儿:

“选幻界还是选妈妈,你得抉择。你不妨挑选幻界,垂头丧气返回现世,对妈妈说声“抱歉”吧。你妈大概会说:这孩子我教育得多好,他关心别人比关心自己更多哩,我真开心。不过,那只是嘴巴上说而已。那是骗人的。你妈妈内心里……”

“别说了!”

甜甜的声音打断亘的喊声,越说越激昂:“她心里一定很失望。多冷酷无情的孩子啊!千辛万苦养育他,却不为我的幸福着想,只想着显摆、受夸奖,对别人满面春风,不尽量减轻妈妈的痛苦。只要他想做,很简单就做得到,他却抛弃了那样得机会!”

“别说了!妈妈不是那种人!绝对不是!”

“你怎么能说不是?你凭什么相信不是?你不是刚被爸爸背叛吗?你不是一直相信,你爸爸不是抛弃你妈和你的那种人吗?结果一下子就背叛了。你们不是被抛弃了吗?不是甩手而去,不再要你了吗?人就是那样子的呀。就算你妈,本质也跟你爸一样的呀。”

听不见哗哗的波浪声。整个耳鼓回荡着甜甜声音的诘问,刺激着大脑。

“归根结底,你也一样。”甜甜的声音带着几分冷笑。

“我也一样……”

“没错。你为改变命运而来到这个幻界。为了让你爸抛弃情人,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抛弃,回到你和你妈身边。”

没错,是这样。因为受到了不合理的对待,为了纠正这件事而来的。

“这么一来,那情人怎么办?她独自里的孩子怎么办?这回是她们被抛弃了。或者,把命运再往前面一些修正,弄成她不能跟你爸见面?可尽管那样,你爸的心情是改变不了的。你爸内心的空洞——无法跟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是无法填补的。硬让你爸心里空空地过日子,就你和你妈幸福生活?那样有可能幸福吗?”

全身的力量、元气,都被沙滩的沙子吸掉了,不要说站立起来,亘就连头也抬不起来。他低着脑袋,任由甜甜的声音说出嘲弄的话。

“只顾自己这一点,你们都一样。”甜甜的声音断然说道。

“那你——要我怎么办?”亘有气无力地问道。

“对,我正等着你问。我一直等你为此来问我。”

推翻女神——甜甜的声音说道。

“消灭女神嘛。然后你来当幻界之王。我不知道拉奥导师向你胡说了什么,不过,我很明白:现世和幻界,是一面盾的表里,一面镜的内外。能统驭幻界者,也能退到扭过现世。否则,女神怎么左右现世人们的命运呢?”

一面盾的表里,一面镜的内外。

“你与其向女神请愿,抱她的腿求她改变自己微不足道的命运,不如指望将幻界和现世我在手中。众人拜伏于你,令出必行。让你爸爸心中没有空洞,他便遵从。命令你妈妈爱你,她便应允。对你的爸爸的情人说这世上不需要你,她便消失。对她独自里的胎儿说,你原本就不存在,胎儿便不存在。因为世界就是如此,无论你干什么,都不带丝毫犯罪感。到那时,你会明白一切。”

也就是说,世界按你的意志而存在。

“真是无上的幸福啊。多美好的世界秩序啊。对吧,亘?”

亘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他悄声说道。

“我讨厌那个样子。”这回不是低声细语,他清晰地说了出来。

之所以喜欢基·基玛、喜欢米娜,因为他们就是他们。他们不是按照亘的话变成那样子的。因为深感他们的亲切、友好,所以才成了珍重的伙伴。

陶高托搭载我在空中飞行时,说过『不可以轻易拒绝高地卫士的请求』。我孤身闯入米娜的病房时,卡茨之所以来救我,对她而言,是出于高地卫士的使命。

大家得按照我的话行事,就不是出于喜欢。我不觉得那是美好的事。

“你错了。你挑唆我那么干——你的真面目是什么?”

海浪的低吟。又是沉默。

“我对你很失望。”甜甜的声音低声回应道,“咳,也行。老好人勇者。还有时间改变主意。反正你终须听从我的忠告。”

“我绝对讨厌!”

“发火也徒劳。好吧,告诉你一个秘密。”甜甜的声音说:“你从一开始就受骗上当了。”

“那个年轻的读星人并不了解底细——关于重建『大光边界』也好、为此奉献的人柱也好。他不知道至关重要的事情。噢,不光是他,幻界众生,几乎都不知道。”

“你是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事?”

“人柱并不是一个人。”甜甜的声音慢慢地说道,“是从幻界选一人。另外选一名来自现世的『旅客』。为了重建『大光边界』,需要两个人。所以这个两个人被称为『半身』。”

亘不明白自己亲耳听见的话。

“刚才说过了吧?幻界和现世是一面盾的表里。所以,『大光边界』不能仅从幻界一侧重建。现世也要奉献牺牲品。”

十年一次打开御扉时,会有一名『旅客』从现世访问幻界。这是一位有坚定意志希望改变自己命运的人。

“平时仅此而已。通过接纳一名『旅客』,让他的声音上达女神,可使幻界和现世充满生气。不过,遇上千年一回重建『大光边界』时,情况就不一样了。会有两名『旅客』来到幻界。其中一人便作为『半身』奉献躯体。否则,现世和幻界,都将化为泡沫消失在混沌之中。”

你被骗啦——甜甜的声音再次提醒道。

“拉奥导师对此没有透露片言只语吧?你和你的朋友——名叫『美鹤』,对吧?二人中的一个,将要被选为『半身』,他完全没告诉你吧?那位大爷是明知而不说的。因为你害怕起来,提出返回现世,那可就麻烦了。美鹤当然也不知知情。不过,看样子他比你聪明得多,事到如今可能已经有所察觉。”

传来了自然可爱的笑声。这种时候,是谁在笑?

“不好意思,我竟然笑起来了。”甜甜的声音表示歉意,“不过,你那呆呆的样子太好玩啦。喂,也不是太可怕的事吧?又不是已定下你是『半身』。不过说来也是,美鹤是比你强大的『旅客』,而且出发得早,所以会比你抵达早抵达命运之塔,也许早早达成心愿,回到现世中了。这样一来,二减一剩下一,你只能成为『半身』了,好可怜。”

“你撒谎”这句话涌到嘴边。一定是谎言,明摆着是骗人。这家伙在耍弄我。

“好像不信我哩。”

哎呀,又被看穿了!

“好吧,你有自由不信。用不了多久,你改一筹莫展,明白我说的是真话了吧。不过,那时候悔之晚矣。”

“嗤嗤”的笑声。

“好啦,我走啦,再见。可别忘了我的忠告。”

“推翻女神吧,反正你已经别无选择了。”

二十八萨卡瓦的长老

亘即便返回基·基玛的小屋,也难以入眠。接近黎明时分,基·基玛喝得摇摇晃晃地回家来,在地板上躺成『大』字,随即响起鼾声,开始大睡,亘为了掩饰,此时只有装睡。除此之外,其余时间一直等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在他脑子里,那个甜甜的声音说的话,无数次地倒带、重放。

到黎明天空发百时,海浪声也渐渐听得清了。大海也是夜晚入睡、早上起来的啊——可以的话,真想让这愉快的波涛声和清晨的威风,把昨晚海边的事情,从记忆里清洗掉。

有水人从屋外沙地“吧嗒吧嗒”走过来。

“喂、喂,有使者哩!”有人压低喊话,是在叫醒另一个人吧?听得见他们的对话。

“你看东面天空。那边,是巨鸟族吧?”

“真的。那金色的飘带——是联合政府使者的标志哩!”

终于来了。亘从“沙沙”作响的树叶褥垫上爬起身。他撩起小屋门口的帘子向外张望,只见几名水人聚在一起,对东面天空指指点点。还有人爬上了屋顶。

蓝蓝的黎明天空上飘浮着一个东西,像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要滞留至早晨与夜晚的分界线消失为止似的。凝神注目,它扇动着双翼。长长的飘带大概是系在尾巴上吧,在黎明光线的照射下金晃晃的,优雅地飘在空中。

亘轻轻摇醒躺成一座小山似的基·基玛。

“噢噢,怎么啦?是亘啊,已经起床啦?”

基·基玛还没有清醒过来。亘那张小小的、严肃的脸看了看他,想说“快起来洗把脸吧,”却欲言又止。基·基玛见状,一骨碌爬了起来。

“哎哟哟,这是怎么啦?明白了——头痛对吧?被大家灌了酒嘛。抱歉啦。”

亘摇头。然后问出一个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问题:“你爸爸妈妈在哪里?”

基·基玛又发出一声“怎么啦”,然后,用粗壮的手揉眼睛。

“昨天没见到基·基玛的父亲和母亲吧?”

“噢噢,说来确实是。”基·基玛笑了,眼神还是迷迷糊糊的,“只顾得说话和宴会啦。老爸和老妈这三个月去阿利基达打工啦。一个叫帕思的镇子正在建大医院,他们要往那边运材料。”

原来是这样。

“没能跟他们介绍你,太遗憾了。”

“平时住在一起吗?”

“不,这里是我的小屋。老爸和老妈有一所两层的屋子,在长老住处旁边。”基·基玛说完,这才有点意外地看着亘,问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

噢噢——基·基玛摸摸下巴,说道:“你梦见爸爸妈妈了?于是觉得有点寂寞了吗?”

不是啦,只不过——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打金盘子的声音。

“喂——!喂——!各位,有通告啦、有通告!联合政府发出通告啦,大家到长老处集中!有通告、有通告啦!”

基·基玛呆呆地张开大嘴说:“这回不得了!究竟是什么事呢?”

唉哟,脑瓜子疼。基·基玛双手抱头,丢下一句“我要扎到海里清爽一下”,便匆匆而去。亘也走出小屋。东面天空已看不见巨鸟族的身影。已经降落在某个地方了吧。

亘坐在门口石台阶最上一级,远远地望着走来走去通知开会的水人,衙门敲打的东西,与其说是金盘子,不如说是锅盖。做这事的水人应该有好几个吧,镇上各处回响着同样的声音。

“早上好,亘。”

亘一看,是米娜掀起邻居的帘子,探出头来。耳后的白毛睡觉压乱了,翘翘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米娜眼神里透着不安。

“这样的通告常有吗?”亘问道。

“不。我迄今只见过一次。好像是一位联合政府的大人物去世吧。总之,也不太罕见。”

集会围绕长老的小屋举行,重现了昨夜大宴会的规模。

气氛与昨晚不一样,这是肯定的。大家都能安静,紧埃挨长老的助手热情地讲着话。他首先向大家传达了巨鸟族带来的通告内容。然后,他把长老对他附耳小声说的话,向大家传达,就像做翻译似的。

“据说是因为长老年高,无法大声说话。所以,要安排传达的人。“米娜告诉亘。

亘和米娜并非镇子居民,二人待在水人圈子的外面,隔着众人的脊背,观看集会的情况。

“长老说了——我们这个世界,我们的生命,原本是女神所赐。”负责转达的人说,“这些用不着多说,是不言自明的。我们每天的食物、我们强壮的身体、生我们养我们、最后我们要回归其中的大海,它的每一滴水,全都是女神缔造的。”

“一点也不错!”众人唱道。

“既然如此,假如现在女神需要找一个人做人柱,这也属于给我们的恩宠。大家绝不要怕。女神亲手所指之处,必有其真意在。”

“一点不错!”

“若有人获选,他就是真意的体现者。他跪在女神伸出的手指前,将作为一名战士站起来。”

“一点不错!”

“我们没有恐惧!”

集会的水人们异口同声地说。等大家安静下来,长老又对转达者附耳低语,这次说得较长,转达者边听边点头。然后,转达者离开长老身边,走到集会最前列的水人跟前,庄严宣布:

“我们水人族在遵从女神古老教诲方面,从不输给居住在幻界的任何种族。故此,知识也好。本次重建『大光边界』的事也好,人柱的事也好,作为传说故事,通过父子相传等形式听说过的人,也很多吧?”

众人中有许多脑袋点着头。米娜小声嘀咕一声:“噢,我完全不知道。”

“所以,长老对我乡民一点不伤脑筋。他说信赖大家。”

“哗”地群情激昂。转达者举起树干般粗的胳膊,让大家安静下来。

“可是幻界很大。在其它种族的人中,不如我们拥有幸福信仰,失去心灵的依靠,在选人柱时惊惶失措的大有人在吧。大家不可被那些骚动弄乱了心思。我们水人族自太古以来便与女神同在!”

嗷——!嗷——!众人举起手臂。转达者指着北面天空。

“根据联合政府的通告,沙沙雅的大学者们认定:『哈涅拉』将从今天晚上开始。北方凶星将出现在地平线上,发出红光。大家放心度过『哈涅拉』吧。以我们水人族高傲的灵魂,在此向女神宣誓效忠吧。然后,竭诚等待女神与统驭混沌的冥王缔结的圣约修改完成的一刻!”

水人们都站了起来,发出欢呼声。其中,也有基·基玛的身影在内。

之后,众人齐唱女神赞歌。等大家平静下来,转达者说了结束语:

“据运送通告的巨鸟族说,在阿利基达和纳哈托的部分城镇,不少地方已发生了动乱。人一旦失去了信仰,就变得软弱。我们以达鲁巴巴运输为生计,日常要前往各地。各地都有可能被卷入骚乱中,希望大家坚定不移,彼此互相救助。达鲁巴巴运输商的负责人,请好好教育,引导年轻人。”

集会就此结束。在达鲁巴巴运输商工作的水人——镇上大半的成年人——分别集中到自己的头儿处。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

“米娜,你还好吗?”亘问道,“没有吓一跳?”

米娜微笑道:“我没事。虽然有点吃惊,不过——又不是已经选中了我嘛,咳,也就是在无数人当中选一个而已吧?”

为了不阻挡散会的水人们,米娜轻轻拉起亘的手,转而做到一旁堆叠起来的木筒上面。

“马戏团他们会在什么地方接到这个通告呢?没吓着孩子们就好。有卜卜荷团长在,本来是用不着担心的。”

亘垂下头。

“你自己没事吧?脸色发情哩。”米娜拉着他的手,窥看他的脸。

“你在担心我们呀,谢谢啦。”米娜笑笑,“虽然我们猫族不像这里的水人有强烈的女神信仰,但也确实带着美好的愿望。从今晚起我每天晚上都会遥望北方凶星祈祷。我祈求女神,需召唤人柱的话,请带着慈悲召唤,请不要让我们太伤心。”

“这就行了?”亘尖锐地追问道,“派遣人柱这种事,你不觉得女神很残酷吗?你不想改变她这种做法吗?”

米娜瞪圆滴溜溜的眼珠:“哟,亘你是说……”

“这不是很应该的吗?即便是千年一回,为保护世界而奉献牺牲品,这做法有问题。”

“可……可是,这世界原本就是女神创造的嘛。不是我们创造的,我们无能为力啊。“

“米娜,如果你自己被选为人柱,也能那么说吗?”

米娜松开握住亘的手,托着腮部。“那——我就不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嘛。肯定不愿意的呀!”

“会吗?也许被选中的瞬间,一下子从那种心情中解放出来吧。其他人可能也那样。女神会设法让人们不留下悲伤的。”

可是——米娜有点狼狈似的摇摇头,说道:“刚才联合政府的通告里面,不是写了吗?人柱也好、重建『大光边界』也好、『哈涅拉』也好,自古就有。只不过迄今没有写在历史表上。现实中水人们已从传说中知道了……”

“没错,过去是的,那样子就行了。可现在不一样。幻界的南大陆建立了联合政府,这个政府不得不向国民公开这件事情,他们判断已不能再掩饰,不就是事情已经变化的根据吗?当我听说再阿利基达和纳哈托开始有骚乱时,我几乎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大家全都像这里的水人那样不当一回事,才是怪事哩。”

米娜几乎要哭出来:“亘……你那么说……你知道将会怎么样呢?你在魔医院,差点儿就被老身教徒杀掉了吧?你忘记了?你刚才说的话,跟否定女神的老神教徒一样啊。”

不,那不一样,但亘刚开口就闭紧了嘴。我要说的——不是信女神或否定女神——不是那样……

最终我怕了。亘在心里说道。即便以为人柱只从幻界的中间选出时也很害怕。一想到会选到你或基·基玛,我就怕得不得了。不过,此刻更加恐惧。因为我是『旅客』,被选为人的几率正好50%。美鹤或是我,当中一个。这当然害怕啊。

可我不明白。该怎么办才好?抢在美鹤前头抵达命运之塔,赶紧兑现自己的愿望,尽早重返现世?能把这里忘掉?这样子就能幸福了?

或者,面见女神陈情?可以不必改变我的命运,不过,请务必改变人柱的惯例。这样的话,我就能放心返回现世。

不过,回去了又怎么样?就自己和受到伤害、失去生活希望的妈妈,孤零零两个人。爸爸抛弃了我们,再也不理睬我们了吧。

不合理、不公平、太过分了。挑那条路都是死胡同吧。可光是心里头懊恼,就会让美鹤抢先到达命运之塔,甩下自己自动沦为人柱。

“哎,那位『旅客』!”有人大声喊,亘抬起头,箱子堆底下站着那位转达者,仰望着亘。进处看,他眼睛周围和赤裸的双肩、用纤细的线条文了精心设计的花样。他一微笑,眼睛周围的线便柔和起来。

“长老说,想跟你说话。方便吗?”

后一句是向米娜说的。“可以。”她小声答道。

“那么,这边请。”

转达者招呼亘过去。

“还有,猫族小姑娘,运送联合政府通告的巨鸟族正在镇门口旁的小屋休息。不用多久就要起飞了吧。如果你有托信件,现在就跟他说好吗?”

长老做在集会时的同一位置。不过,比刚才稍微随意,他背靠墙壁,支起一条腿。

“坐这里吧。”转达者示意一个编织的圆垫子。跟坐上去,面对长老,相距不足一米。

“实际上,我们长老年事已高。耳朵几乎听不见。”转达者侍立长老身旁,说道。

“不过,他以心为耳,听得见任何事。方才听了你的许多心声,痛心不已。所以请您过来。”

“我的心声?”

亘追问的话音未落,长老瞬间移前,用两只手悟住亘的头。亘大吃一惊正要退后,“不要动!”转达者一声断喝,“暂时就那样子。“

亘缩着身子,心里头很不痛块。这种情形持续了约十秒左右吧。长老松开手,返回原先的作为,悠然坐下。然后,他对转达者耳语几句、

转达者轻轻点着头,望着亘:“你着魔了。”

“着魔?是说妖怪吗?”

“对。它不一定是面目可憎的。可能时而会用甜美的声音对你耳语。但是,你身上有魔气。这是长老说的。”

昨晚在沙滩上的事情——在现世起便对自己说话的那个甜甜的声音。亘突然想起这件事。

长老点点头,有对转达者说了几句。

“看来你还记得。”

亘双手扶额:“可是,那……”

“不能害怕。”转达者说,“恶魔吞持他的恐惧。你抬头,看着长老的眼睛。”

被催促了几次,亘才做到。

长老的肌肤已失去了弹性,皮包骨的身体若没有东西支撑,独自难以站立。但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比健壮小伙子还旺盛,他的眼睛是海一样的蓝色。

长老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亘身上,嘀咕几句。转达者转述道:“『旅客』啊,我们长老明白。『哈涅拉』对于你们两位『旅客』,才是真正的考验。”

亘大惊:“你知道了?就是说,我可能成为人柱的事。”

“都知道。自古每逢『大光边界』,女神就要这样做的。”

亘不觉凑前追问:“既然这样,为什么置之不理?人柱这种事,岂不太残酷吗!”

长老不为所动:“幻界有幻界的由来。你受女神召唤来到这里。你不可能介入这个世界的过程。”

“可是,该是你们啊!”

“以你之力,解不开你此刻心中的疑问。”

亘的疑问。这条死胡同。

“你此刻觉得郁闷的一切。自己可能被选为人柱的恐惧。另一个『旅客』、你的朋友可能被撇下而成为人柱的恐惧。面见女神,恳求废纸人柱的做法,作为这个心愿的代价,不得不放弃改变自己命运的恐惧。这些都是你心中产生的恐惧,是你无法消除的恐惧。”

的确被言中。亘重新坐下,浑身瘫软。自己什么都没说,却被看透了。

“『旅客』啊,你虽受女神召唤,却不信赖女神。也就是说,你丢失了旅行的目的。你可不能走向恶魔,它想让你迷路,把你带向黑暗。”长老像念咒似的嘟哝着,转达者流利地转述他的话。

“你的郁闷纯粹是沙漠的海市蜃楼。你的恐惧是并不存在的事物,你想逃离并不存在的实物,那只是浪费时间。去见女神吧。世界存在于女神心中。”

“可是我——美鹤比我早……”

“并非只有跑得快的『旅客』找到命运之塔。”这句话冲击着亘。

命运之塔只会在走了正确的道路的『旅客』面前出现。年幼的『旅客』啊,抛弃迷茫,奔向命运之塔吧。那里才有真实。你向女神提问,才会有答案。“长老带着一丝微笑。

“到了女神跟前该问什么,等你抵达命运之塔自然,明白的。”前往沙沙雅吧,长老说道。

“现在正是借助大学者们智慧的时候。他们研究幻界的历史,试图弄清幻界的过程。女神所在的命运之塔遥远无边。但是正确的道路直通那里。必须找正确的道路。掌握古代知识的读星大学者们,可能知道照耀这条道路的宝玉所在。”

长老话说至此,倚避闭目。转达者悄然起身,在房间一角的搁板处拿来膝毯,轻轻盖在长老身上。

“长老累了。”转达者说,“请千万别忘记刚才的话。『旅客』先生,我也求你了。”

亘犹豫着点点头:“我决定按你们说的,前往沙沙雅。据说那里有国营天文台?”

“是的。那里是读星人大聚集的地方。天文台所在地是鲁鲁得镇。请搭达鲁巴巴车吧。五天左右就到了。”

亘情不自禁地抓住转达者的说:“可、可我,甚至连是否真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了。改变命运是怎么回事,连这一点也含糊不清……”

“不仅仅是你。来到幻界的『旅客』,全都曾抱有同样的烦恼。有人能从中脱身,也有人脱身不得走上邪路。”

“走上邪路会怎么样?”

转达者摇摇头:“那与我们幻界人无关。是女神决定的。”

亘不禁说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大家能够如此纯粹地、不带任何怀疑相信女神?即便在幻界里,正因为不如大家那么信心坚定的人在增加,所以在阿利基达和纳哈托才发生骚动了吧?”

得知人柱和『哈涅拉』的情况而闹起事情来的人,一定可以理解亘的这种心情吧。推翻女神——说不定连这个口号都会赞成——可能这才是正确的……

长老嘶哑的声音穿过来。转达者走到长老身旁,听了一下,立即返回亘身边。

“出发吧,『旅客』。”

转达者用他结实的手掌亲切地推一推亘。

“如果你走对了路,我们就不会再见了。我转告转告长老最后的话。他刚才说……”

不信神者,打不倒神。

二十九鲁鲁德的国营天文台

通过沙沙雅前往鲁鲁得镇的旅途,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压抑。

原因之一,是亘和米娜之间,留有在萨卡瓦长老小屋前争论的后遗症。每当米娜投来不安的眼神时,亘便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于是米娜便像做了坏事似的慌忙低下头。亘用余光窥到这情形,便也垂下头。处于其间的基·基玛推测二人可能发生过争吵,但又无从劝解,也不做声。他不时故意兴致勃勃地挑起话头,但谈论持续不下去。

而亘闷在心里、苦思冥想的事情也不少。他当然不会忘记『抛弃迷茫。而见女神』的忠告,但如果是说一声『好啊』就能甩掉的迷茫,也就不至于这样子烦恼了。

美鹤在干什么呢?亘总想着。他此刻在哪里呢?他不感到困惑吗?他施展在幻界习得的大魔法,一心盯着命运之塔,其他事情置之度外吗?

——美鹤一定不像我这么软弱。想来一直都是这样。

在利利斯郊外的托利安卡魔医院再见时的美鹤,真是帅极了。因为他,亘才能得以死里逃生。他念动大风魔法,刮起龙卷风,击破笼罩托利安卡魔医院的结界荡平了修罗树林。

当时,也只能那么做了。那是最恰当的做法。但是,基·基玛不是说了吗,龙卷风平息之后,到托利安卡魔医院去一看,有大批人负伤。这是肯定的呀。哪里聚集了许多老神教徒。上百人——不,可能更多。那些人,也受到龙卷风袭击。负伤还算运气好的吧,被龙卷风刮走丧命的人,多的是吧。

明白吗?所谓『自食其果』,就指这种时候。是他们先动手的,他们自以为是地逮捕我、关押我、要处死我。

不过——如果我站在美鹤的角度,我也会那么干么?毫不迟疑?大发神威?

——不知你要被刮到什么地方哩。

自己做得到交代这么一句,便念动咒语?

——说起来嘛——

成为亘前来幻界契机的那次事件。在大松先生的幽灵大夏,美鹤被石冈健儿一伙包围,处于危急之中。不过,当美鹤念动咒语,呼唤魔法之后,形势立即逆转。石冈他们三人被可怕的巴尔巴洛奈袭击,石冈被整个吞下去,痴掉了。

当时,美鹤打算怎么对待他们?呼唤巴尔巴洛奈出现后,那魔怪如何对待石冈一伙,他很清楚吗?是明知而召唤巴尔巴洛奈?

他当时的表情丝毫没有困惑。挨了打就要反击,只要这种意志,不管何时,美鹤都有不可动摇的意志。不论有什么困难阻挡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他决不畏惧吧。

与之相对,亘个性软弱。而在比赛和竞争上,固然是强者胜。萨卡瓦的长老说过,并非只有跑得快的能找到命运之塔。可是,美鹤不仅跑得快,意志力也更强。也许亘根本就没有赢的希望。

旅途的景色,也雪上加霜地使亘一行人更添忧愁。离开萨卡瓦,开头在海边草原露宿,情形还不错。一到大路,情形为之一变。同样赶路的人开始不断地涌现。有些人用简陋货车拉着家具什物,有些人背着大包袱。既有拖儿带女的,也有老人家,还有用达鲁巴巴车的货架拉病人的。

最初看不出他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到露宿的第二天晚上时,已接近博鳌与沙沙雅的边境关卡,走在大路上的队伍多得挤在一起,人们彼此吃吃东西说说话,亘他们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是逃难的难民。直至『哈涅拉』结束为止,他们都得外出躲避。

“我们不可能违抗女神的意旨,但假如我或丈夫被选为人柱,孩子们就活不下去了。”一位带着六个年幼孩子的兽人族母亲带着辩解的神情,对亘说道。他们虽然带着露宿的帐篷,但不懂该怎么支起来,很无助的样子,基·基玛和亘便帮他们弄好。

“那么,你们要去哪里呢?”

“我出生在边境山区的伐木人村子。虽然已经没有家人和父母,但小屋还在。我打算在北方凶星发光其间,在那边度过。”

令人仰视的大个子丈夫不喜欢妻子与陌生人说话,脸色阴沉。他随后便把妻子叫到身边,听得见他唠唠叨叨地训斥妻子。

“那种事也说出去,如果他们都跟来的话,怎么办?我们有地方躲,还算不错了。你不要到处宣扬。”

难民之中,的确有不少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总之去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哟,您是高地卫士吧?当亘被问及去哪里,他答称『鲁鲁德』时,对方说:“是吗?那里有天文台啊。还有许多读星人,说不定能学到几招,不用被选为人柱哩。”

一些人最终就说:那我们也去鲁鲁德吧。

聊起来后,亘便挤出一副明朗的表情,试探着问道:“不过,人柱也仅仅是一个人而已呀。世界上那么多人,又不肯定选中你或你的家人。不用担心成那个样子吧?”

这一来,大家都纷纷回应道:“没错呀。”“是那么回事儿。”“对,我也那么看的。”也有略带笑容的。不过,之后大家依然阴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视线,照旧赶路。

“可是,有关万一的说法吧?能躲的话,还是想躲的嘛。”

“有钱人和官员就好啦。”

也有人目光黯淡,语带讥讽。

“平时开会给女神唱赞歌,做祈祷,又搞什么集会、鲜花。这些家伙就用不着当人柱啦。”

“可咱们穷,拼了命才能餬口。不可能给女神奉献供品。”

“所以,就认为自己被选为人柱的可能性很高?”

“对呀,我们能够奉献的,也只是这副躯体嘛。”

一边赶路一边观察路上不断增加的难民,亘逐渐看清了:在害怕『哈涅拉』而不得不背井离乡的这些人之中,占压倒性多数的是穷人。

路上更遭遇了比烦闷更甚的情况。从应当听见女神赞歌的教堂,透出了怒吼、惨叫和哭声。又听见男女老少的朗诵,念的是从未听过的类似咒语的东西。在关卡后的小村里,一个穿着黑色法衣的年轻人,正站在箱子上演说,他手握拳头挥向天空,背景是破坏后熊熊燃烧的教堂。聚集的村民围成半圆,用着了魔似的目光望着他。一袭黑衣、聚众目光于一身的年轻人两眼炯炯发亮,如同小水洼照着太阳。说不定这小伙子会成为第二个卡克达斯·维拉呢。卡克达斯·维拉在加萨拉荒郊的教堂召集信众干的事情,又要重演了吧。亘感到恐惧。

进入沙沙雅的第二天下午,他们来到一个丁字路口。右边靠海,前往沙沙雅的首都,左边前往山地,立着通往路鲁鲁德的标识。他们选择了左边的路,同行的难民少了,但取而代之的是读星人,他们或乘达鲁巴巴车,或单人骑乌达急驰而去。有人从鲁鲁德去首都方向,有人从首都赶往鲁鲁德。

读星人年龄、种族各异,但都穿辛·申西那种窄袖衫,所以一眼就能辨别出来。不过,衣服颜色有所不同,就像学生区分年纪,显示级别不同。路上所见衣着最为亮丽的读星人,是一名安卡族女性,年龄与亘的妈妈相仿。她华美的紫色简袖袖口和衣服下摆,都饰有金线。别致的圆筒形帽子上饰有星徽,与嵌在勇者之剑剑锷上的一样。

沿山道在杂木林中蜿蜒前行约有半天工夫,前方开阔起来。

“嘿,就是那儿。”基·基玛在驾驶座上指点着说道,“看那个透明的圆屋顶。那就是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啦。”

时值黄昏。国营天文台以暗红色的天空为背景,映着夕阳余晖,美得动人心魄。它是一座天象仪形状的建筑物。半透明圆顶上,有类似窗户的豁口。那些一定是给天体望远镜开的窗口吧。从窗口大小来看,那里面的望远镜一定比辛·申西小屋里的望远镜大十至二十倍。

一行不久便走出杂木林,国营天文台及环绕它的全镇的景色呈现在眼底。这个镇应时削去山的一角建设的吧,四周用土色砖墙围绕,大部分建筑物也由同样颜色的砖建成。各处建筑物均陈旧,或玻璃破烂,或缺口崩角。看来,为建造那美丽的天文台,一定使用了昂贵的材料,技术高超的工匠都参与了,钱也都花在上面。这与现世的大学颇为相似。

“读星人为便于研究和学习,都住在这里。所以,城镇外圈的建筑物都是供他们居住的公寓。”

许多穿窄袖衫的人在来回运动。达鲁巴巴运输商的货车停在镇大门外,看门人和运输商正拼命卸货。货物是沉重的木箱。基·基玛说,那些都是书籍吧。

“读星人是夜里观测的吧?所以,他们都在日间轮流睡觉,他们的公寓也就建成地下部分比地上部分大的样子。”

实际上,围绕城镇的外壁,与紧贴墙内的读星人居住区建筑物高度相仿。也就独立房屋的一层左右。而令人吃惊的是,在矮墙和建筑物屋顶上,数名身配矛弓矢的武装高地卫士在踱步。他们带着火龙护腕,错不了。

“他们在干什么?”米娜疑惑不解,“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达鲁巴巴运输商的货车离开了,亘一行靠近看门人小屋。门用粗铁制造,很重,安装了坚固的门锁。看门人是耳朵支楞的兽人族。

“咦,你们是高地卫士哩,轮值吗?”

看门人穿戴着皮革护胸,腰挂短剑,煞有介事的样子。

“不,我们来拜访天文台的帕克桑博士。是读星人辛·申西介绍的。”

亘虽然对自己信口开河觉得对不起辛·申西,但此刻语气让看门人转达一定忙得不可开交的博士,不如干脆这么说。

“噢,是这样。那我给你们写通行证,请稍等。”

站在外墙上的高地卫士望着这边。亘除此看到这个种族的人,虽然外貌与安卡族一模一样,但皮肤是嫩叶般的鲜绿色,他们手持弓,背箭筒,胸部、肩部有皮革护甲,但手脚赤裸。他们光溜溜的脑袋没有一根头发,像加工过似的,很好看。他们个个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就像人体模型。一名卫士与亘目光相遇,它踱向门这边来。他笑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们从哪里来?”

从声音听出她是女性。

“加萨拉。”

“哟,从那么远来?”

“他们来见帕克桑博士。”看门人替他们解释,“给,这是通行证。”

亘接过明信片大小的制片。内侧画了建筑物的心路图。

“帕克桑博士的研究室,在屋顶天文台的下一层。”

“谢谢。”

“小男孩,你会跟帕克桑博士言谈甚欢的啦。”绿皮肤高地卫士说完,咯咯笑起来。

“噢,为什么?”

“见了就知道。”

“请问,为什么要如此严密警戒呢?”米娜问道。

“咳,这不是明摆着的嘛。”绿皮肤高地卫士用空着的手指指跟一行的身后,。大群人聚集着,在他们身后,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人正穿越杂木林赶来。

“自从颁布通告以后,一直是这个样子。”绿皮肤高地卫士说道,“大家太想知道哪里的那个人会入选人柱,怎样才能避免被选中。他们期待来这里向读星人求救。”

“已经警告他们不得在外墙一带徘徊,可你绕到后面看看。成了露营地啦。”看门人说道,“不过,乖乖待着也行,可当中也有人吵闹、毁坏东西,说要进天文台、要见读星的大博士。警戒可少不得呀。”

“这种暴躁的家伙与日俱增哩。”

绿皮肤高地卫士在围墙上抬眼四望,脸色阴沉。

“这里和联合政府建筑物同属第一类加强警戒区,直至『哈涅拉』结束为止。所以我们也被调遣过来……”

话未说完,她像斑羚一样轻灵地跑了起来。在围墙上飞一般跑走了。

“在、在那边!米娜指了指,“有人翻墙过来!”

一名衣衫褴褛的瘦削男子企图爬上砖墙。绿皮肤高地卫士跑到那男子进入的射程的地方便急停拉弓:

“那里的人!停止爬墙!马上离开!不停警告就放箭!”

在围墙上巡视的另一名高地卫士从另一边跑过来。他手持长矛。在二人的严厉警告之下,瘦削的男子沮丧地后退着,离开围墙。

“所言不虚呀。”基·基玛叹道,“像这个样子,警戒也是需要的啊。”

“我只想进入建筑物里面而已。”衣衫褴褛的男子仰望着高地卫士们申说着,“我没打算做坏事嘛。”

“未经允许不能进入天文台。”

“可哪里是允许我们进去的呢?”

“这里是政府设施。一般人不得进入。”

“这不公平呀。”男子撅着嘴申辩,“政府大人物可好呢,你们绝对不会被选为人柱,看好戏而已。可对我们而言,却是切身问题。我们想见见读星的学者,请教怎样才不会被选为人柱,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知不觉中,那男子身边聚集起一群人,“对呀对呀”地嚷起来。

“即便是读星大学者,也不能事前知道女神的决定。大家死了这条心回家去,老老实实待着吧。”高地卫士说道。

“这不是太冷酷无情了嘛。”

“哎,你们别磨蹭了,趁现在赶紧进来吧。”看门人一边推钥进锁,一边催促道,“不马上关上的话,聚集的人就要来纠缠啦。”

跟一行进了门,铁门嘎嘎响着关闭,听见这声音,人群又往大门口聚集。他们推开要制止他们的看门人,一个个手攀铁格子门,脸贴在格子上。

“让我们也进去吧。”

“就你们待遇特殊,太狡猾了!”

隔着铁格子门,人们的脸显得凄凉无助。在他们眼中,怎么看我们呢?跟无法忍受。

“赶紧去找那位叫帕克桑的博士吧。基·基玛催促道。他脸上罕见地浮现出因厌恶而兴味索然的表情。米娜沉默着。亘也一言不发,按照示意图迈步走起来。

建筑物的设置如同迷宫。各处都有小房间,按不同位置,有时得穿过房间往前走,才能来到回廊。总之即使你打算上梯,也不知道楼梯在何处。

人多得令人吃惊。大多数是读星人,但许多身穿类似工作服的年轻人也在勤快地忙碌着,他们看似尚未有资格穿窄袖衫的学生。原以为人们会挤满小房间里,热烈讨论着,却见他们是分头忙着:有人面对着一溜桌子忙于计算、有人手持大大的放大镜检视如同词典的书,有人从一个卷轴抄文章。在狭窄的通道上撞上一个双手捧书的读星人,道歉、捡书,然后又撞下一个。而且,读星人大概脑子被学问或研究撑坏了,即便向他们打听楼梯在哪儿、这里是几层,竟然都是答非所问。

“这建筑物不是一开头就建成这么高的。”基·基玛拭着汗嘟哝道,“应该是一再增建、加高起来的,所以,楼梯不在同一个地方。”

不过,每次找到楼梯往上走时,从采光窗户往下看,看得出离地面越来越远。不久,三人来到很高的地方,看得见看门人提过的、位于镇后面村子里的露营地了。

“看指示图,应该是这一层。”

登上约摸十层、十一层的样子时,亘送了一口气。这一层人少。走廊空荡荡,安静。

“我感觉就在这尽头处。”

目标的门突然打开,风风火火的走出来一名穿红色窄袖衫的女读星人。她也是双手捧一大摞书。

“帕克桑博士在吗?”亘大声问道。女读星人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公式似的,话也不回就冲下楼梯。

“哎,去看看好啦。”一行走到门口,敲门。

“白费劲!”回应的是一声大喊。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颇具气势。

三人面面相觑。

“就是可以进去的意思吧?”米娜说道。

慢慢地从门缝伸头进去,眼前只见堆成小山的书籍和卷轴。小山不止一座,一样望去就有五座。房间有两面是大窗户,窗外是蓝天。室内阳光充足,亮得显眼。

“帕克桑博士在吗?”

房间深处得两座书山之间,扬起一股灰尘。“白费劲!”还是那个声音在说话。

“那个……我们来见帕克桑博士。”

灰尘又冒起来。“那就过来!我不会在那种地方!”

哎呀,那声音就是帕克桑博士。亘他们先道一声抱歉,走进房间里。

“博士,您在哪里?”

“在这儿!”又是灰尘。与刚才的地方稍微不同。因为房间堆满书变得很狭窄。三人各站一处,迂回往里走。

但是,没有博士的身影。基·基玛疑惑地说:“不在?”

“博士,您在哪里呀?”

“说了就在这儿!”亘落脚处传出一个声音。好像有点儿火气。

“『这儿』是……”

有人扯系靴的绳子。亘往下一眼,随即一声惊呼。他本能地往后一蹦,撞在身后书山上。

“喂喂,危险!”

书山眼看着歪道下来。基·基玛发出喊声。他看来就在那座书山的另一侧。

三十帕克桑博士如是说

“你怎敢如此冒失!”帕克桑博士挥动小拳头,狂殴亘的腿。“这里的书籍,都贵重得很!把女神做的所有金子、所有水晶、所有宝石都拿来,还买不到!嗨,把脚拿开!那里有书,你踩到我啦!”

亘尽量快,尽量轻地移开身体,原地蹲下。这才好不容易与帕克桑博士的身高一致。

帕克桑博士很小、很小的人。身高只及亘腰部。他身穿深紫色窄袖衫,上面饰有多条金线,头戴同色的圆筒帽。帽子顶上绣有那种星形图案。

帕克桑博士似乎已久经岁月,簇簇白发披散肩头,雪白的眉毛则长及胸脯。唇上的白胡子,更是垂及手指尖。实际上,除了粉红色的鼻尖,大半张脸都被眉毛和口须遮住。

“您是帕克桑博士吧?”对亘的询问,小博士鼻头通红,挥拳相向。

“房间里就我这个博士!把时间浪费在没有的问题上,要处罚!”。

噗哒噗哒!推开书山冒出的基?基玛和米娜发出疑问:“亘,你蹲在那里干什么?”

“喂,大个子水人!”帕克桑博士跳着脚,“别碰那座书山!”

二人发现与亘面对面的小不点博士时,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博士是潘族人呢。”

“什么是潘族?”

“个子很少、脑瓜子极好得种族。据说原来与安卡族是同族。”

“从前,安卡族与潘族之间发生了战争,潘族几乎被身材高大的安卡族灭掉,逃散了,后来成了流浪民族……”

基·基玛稀罕地打量着帕克桑博士。

“我还以为早就灭绝了哩。”

“很抱歉还没灭绝!”帕克桑博士这回太脚就踹。他穿着可爱的高腰皮靴,“在野蛮的纳哈托或贪婪的阿利基达活不下的少数种族,在沙沙雅还有的是!”

“对、对不起,我们失礼了。”

亘慌忙道歉,两手忙于抵挡帕克桑博士的攻击。

“我们来,是有事请教博士。先生的名字,是从读星人辛·申西那里听说的。”

帕克桑博士挥舞的小拳头突然停止了。

“什么,你说辛·申西?”

“是的,他是您的弟子吧?”

“不是弟子,是学徒。”博士捻着长长的唇须,歪着头,“那个窝囊废跟高地卫士有点交情,还真是意外。”

博士胡乱扑腾的同时,竟然还注意到了亘的火龙护腕。

“辛先生才不是窝囊废。他在伤心沼泽旁坚持观测工作,很努力。我迷了路,被辛先生救了。”

“原来如此。倒还叫人佩服嘛。我说的是之前。连高地卫士也迷路了,有点儿可怕了。”

米娜“噗”地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事,我忙得很。”

“我们知道。可是……”

“可是也不行。我很忙。请回吧,就这样!”

博士敏捷得像只小猫,说话间就要挤进书堆得隙间,亘顾不得鲁莽失礼了,伸手抓住他。博士像只小猫似的被揪住了拎了起来。

“哇哇哇!干什么?!你这粗鲁的家伙!”

“对不起。不过,无论如何然也想请您指点。我觉得博士是知道的——关于前往命运之塔的路……”

“你说『命运之塔』?”

被提在空中手脚乱划的博士扭过头来,仰望着亘,姿势颇不好受。

亘点点头,说道:“我是『旅客』。”

博士两道长眉一杨,瞪圆双眼。他圆溜溜如果子似的眸子这才显现出来。这决不是老人的瞳仁。那种神采忽然想起美鹤的眼神。

基·基玛缩了一下脖子,悄声对米娜道:“博士是无所不晓的吧?怎么对一句『旅客』会那么惊讶?”

“是吗?”帕克桑博士一改而为淡定的语气,“那么,先帮我找回鞋子?”

“您——穿着鞋子呀?”

“不是这双鞋。在那边。喂喂,水人,在你身后。”

那是一双木靴。正确地说,那是仿照长靴外形的制作的高脚凳。亘把帕克桑博士搁到高脚凳上。这一来,亘不必蹲下就可以和博士面对面说话了。

“这位水人和猫族姑娘,都是你的伙伴?”

“是的。”

“那么,二位请离开。知道下面的情况吗?自发出通告以来,单纯无知、无能为力的人都涌来了,这个平日里宁静的学府简直成了市场。你们去帮忙做一下保卫工作。”

二人眼神里都有不满之色,但见亘点头了,只好默默走出房间。

“关上门。”帕克桑博士对亘说,“关好之后,到这边来。”

亘返回博士身边,博士眉毛一样,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他把亘打量了一番,然后缓缓地伸出一双小手,握住亘的手。

“欢迎你,『旅客』。”

他的语气严肃、庄重。

“从你的神色来看,你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知道了所有『哈涅拉』的情况,对吗?”

“正如所见,我知道自己可能被选为人柱。”

“噢。”帕克桑博士放开亘的手,十指交叉于胸前,仿佛在祈祷,“你的两位伙伴还不知道你所了解的情况。对吧?”

“是的,因为没有说。”

“那么,你来这里想得到什么?”

正因为不知道则那马回答这个问题,才到这里来的。亘略为停顿之后说:“说来话长。”

“没关系,你说吧。”

亘从头说起。从自己最早在美鹤帮助下获得『旅客』资格说起,直至与萨卡瓦长老的对话为止。

帕克桑博士倾听亘说完。他小小的身体在高高的靴型高脚凳上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读星人所做的学问,是将星星的动向,与这幻界的事件相对照,找出世间事理。”他小小的身体迸发处充满威严的声音,“令人遗憾的是,萨卡瓦的长老似乎对我们评价过高了。挂努引导『旅客』前往命运之塔的宝玉的下落,以我为首的这个学府的任何人,都不具有任何知识。古书上也没有相关记载。我见到『旅客』,这也是头一次。”

博士语气郑重。对亘施了一礼。

“是嘛……”

亘无法掩饰失望之情。另一方面,也如释负重,照此刻的心情,即便一瞬间出现奇迹,宝玉都摆在面前,亘对自己能否以之前往命运之塔也有信心。

“萨卡瓦的长老说,如果能到女神跟前,该问什么自然会知道。”

“但是,现在的你无法相信这句话,对吗?”

“是的。”

“那就是说,你无法相信你自己。”

平静的断言。

“我——该怎么办呢?”

帕克桑博士唇须动了动,似乎在微笑。

“如果我作出回答,你会服从吗?”

显然难以回答。

帕克桑博士双手交叉身后,用讲课似的腔调说道:“像刚才说的,读星是致力于弄清世间的道理。这可谓任重道远,未知的事物,较之已知的为多。我们已得到的知识,与尚未得到的知识相比,正如一勺子砂糖与一望无际的蔗田相比。”

“不是与砂糖山相比,而是与蔗田相比?”

“没错。蔗田不只是面积广大。要获得砂糖,必须收割、精制。高效的收割方法也好、不含杂质的精制方法也好,我们都得学习、研究。做学问、获得知识,就是这么回事儿。”

亘独的现世的学校没说过这种事。

“现在,如果从我手上那一勺砂糖里,拿出一点点给你的话,那就是……”

帕克桑博士在木头鞋子上左顾右盼,有意东倒西歪背向亘。

“幻界用过『旅客』的感受来改变模样——这样的知识吧。”

亘回想起,很久以前听过这样的话。对了,是拉奥导师。亘通过『尝试洞窟』的考验,即将踏上旅途之时,他给了这样的忠告:幻界因前往那里的人而改变模样。

所以,亘见到的幻界和美鹤见到的幻界迥然不同。

不仅如此。美鹤自己也说过了吧。幻界是现世人类通过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地方。

“现在,来到幻界的两名『旅客』,难得在现世是好朋友。”帕克桑博士说道,“为此,通过你们二人的心思而改变模样的幻界,就有了许多相似之处。也出现了许多重叠的地方。正因为彼此牵挂,才有这种事。决不是拉奥导师的话不灵验。”

亘点头。不过,仅此还不能接受。

“不过,博士,我并没有期待人柱这种残酷的事情。假如幻界真的反映着我的心思,为什么会有如此残忍的规则……”

“真是这样吗?”

博士打断亘的话,声音之大令人意外。然后,他仍背着手,猛然会有。然而,在木头靴子上面如此猛的动作,毕竟太狭窄了。

“哎呀!”博士惊呼一声,两手乱划,从木头靴子上跌落。

“博士!您还好吗?”

就在亘喊着,窥视木头靴子背后时,研究室的门“砰”地被撞开。力量之大几乎使门撞墙弹回。

一声怒吼炸响:“帕克桑博士在吗?出来!给我出来!”

听见这不寻常的声响,亘挤过书山之间望向门口,他刚从堆叠的书山中露出头来,便听见断喝声:

“不要靠近!谁也别靠近!否则我就杀了她!”

亘不禁屏息躲到书堆背后。悄悄窥探一下,见门口处一名大个子兽人叉腿而立。不是一个人,刚才上楼时相错而过的那位女读星人也在一起,她被兽人抓住,双手反剪,劲勃处抵着兽人的利爪。

“帕克桑博士,在里面吧?快出来!坐视弟子送命吗?”

“我在这里!”帕克桑博士大声喊到,“我在这里,但自己无法起来!”

亘看看身后。没错,跌倒在地的帕克桑博士正顶托着那只木头靴子。似乎亘刚才急于去看门口时,手肘带倒了木头靴子。他连忙过来扶起木头靴子,救出博士。

“我在这里!”

博士手忙脚乱地要跑去门口。亘又揪住他的衣领,制止了他。

“不能冲出去,对方有人质。”

“什么?”

“博士耶没”女读星人哭泣起来:“您大忙之际,真抱歉。不过我可要被杀了耶。”

“怎么,她是罗美啊!”

这回一把没抓住,博士冲向门口。亘轻轻趴在地上,迂回到书堆另一侧,找个能看见兽人的地方。

“哎呀,罗美!”

兽人飞起一脚,踢向飞奔而来的帕克桑博士:“别靠近!退下!”

博士差一点儿被踢中,滚翻在地。他猛地爬起来,挥舞两手,气得鼻尖通红。

“我就是帕克桑!你说出来我就出来,这是什么态度!快放了我孩子!”

“博士耶,好危险。”罗美艰难地说,“这个人是来真的。你别过来。”

“我也是来真的!”帕克桑博士跳着脚说,“傻瓜蛋,你何事跟我动粗?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虽然问得很对,但以亘所见,抓住罗美的兽人似乎不在道理讲得通得状态。他的姿态令亘想起加萨拉的高地卫士托伦,但身材较托伦要大两圈,他身穿朴素的布衣,但破旧肮脏。他因激动而两眼通好,嘴角堆着泡泡。他狂喘着,呼出热气。他脚爪暴露在外,恐怕已失去了自制能力。

地板上有点点血迹。亘一惊,以为是罗美受了伤,但仔细一看,兽人左脚插着一支箭。他是被负责警卫工作的高地卫士射中了吧。

“喂,小老头!你真是帕克桑博士?”

“我刚才已经说过是啦!”

帕克桑博士跺着小脚切齿捶胸。亘叹服——如此紧急场合,博士的顿足是如此潇洒,仿佛跳着踢踏舞。也许博士日常就这样和弟子们跳踢踏舞。

兽人仍旧嘴角冒泡,把罗美双手反剪得更厉害。罗美“咿呀——”惨叫起来。

“听说你是个大师级学者,应该知道的。快说,怎么才能不被选为人柱?”

帕克桑博士不跺脚了,他让唇须垂到地板上,注视了兽人一会儿,然后说:“什么呀,就为这件事吗?”

“当然嘛!你们很清楚嘛!你们一直在研究它。把这些知识传递给政治家和有钱人,收大钱了吧?”

“我们不做那种事。”博士得腔调突然降下来,“很明白你们被流言蜚语摆布得心情。可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不用被选为人柱的方法,这世上没人知道。”

“别撒谎!你别想蒙混过关!”兽人瞪着血红的眼,唾沫横飞吼叫起来,:你不管她死活?我可是来真的!”

罗美的脖子被夹得更紧了。她是个小个子,已被兽人夹成半悬空状,仅此已够难受的了。她拼命踮起脚尖支撑着,再被夹起来的话,双脚便完全离地了。

亘躲在书堆中间悄悄移动。他想绕到兽人侧面。

“我知道你来真的。在『哈涅拉』结束以前,这幻界没有人能安然入睡。”帕克桑博士语气平和地劝解道。“我自己也可能被选中。谁都无法置身事外。大家都在恐惧之中,还好只选一人,但愿这唯一的选择不是自己。”

亘绕到兽人左侧。隔着亘藏身的书山,右边是兽人,左边是窗户。从这边若能一枪命中兽人的肩膀,兽人就会松开揪住罗美的手了吧,然后冲上前去,把罗美挡在身后。

研究室入口从刚才起便人声嘈杂。一定是高地卫士封锁了门口。他们一知道罗美获得自由,就会冲进来。

得迅雷不及掩耳地出击。亘慢慢抽出勇者之剑,紧握剑柄。再过一点——再向那边一点——否则会射中罗美——再有一点点就好——再有十厘米左右就行了。

这时,传来了低沉额盔甲触碰声,一名骑士出现在研究室入口。

骑士对兽人开了腔,声音平缓而有力:“博士没有撒谎。在这里怎么闹都无济于事。只会把你送进监牢而已。”

亘顿时松弛下来,垂下手中剑:此人不正是舒丁格骑士团的伦美尔队长嘛?身披银甲的英姿,仿佛钢铸的骑士像。不过,若仔细看,护胸板和护肘、护脚上可谓创痕斑斑。队长没戴头盔,面板不加防护。他金发凌乱,与初次见他时相比,感觉他双颊消瘦了。

队长腰间配剑,戴着手套的拳头轻抵在腰间,没有任何显示威势的东西。他向兽人迈进一步。

“『哈涅拉』是女神操心的事。我们能做的,是静等女神宣示意志的时刻,并在那个时刻平静接受而已。来吧,放开人质,到这边来。”

兽人喘着粗气,僵硬地抓住罗美一动不动。一瞬间,他看似接受了队长的劝解。他夹勒罗美劲脖的手腕看是松弛勒。

但是,紧接着的一瞬间,仿佛一阵狂暴的风刮过兽人体内,他全身颤抖。

“你这混蛋是舒丁格骑士团的吧。”兽人紧咬的牙关挤出这么一句话,“你们这些杀人犯的话,谁会听!”

对他这句话,不仅是亘,似乎帕克桑博士也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竟把维持南大陆治安的舒丁格骑士团称为『杀人犯』?

伦美尔队长不为所动。他右手轻轻一指,说道:“如果你就是我所知道的纳哈托农民裘·泰达斯的话,刚才的咒骂用在你自己身上,倒是正合适吧。”

“你胡说,我不是杀人犯!”

“在纳哈托的宙扎抢劫,亲手杀害两名赶到现场的高地卫士,然后逃亡的就是你,打伤我两名接报前往支援的部下的,也是你。”伦美尔队长冷静的语气依然如故。

“你因此被捕,在加萨拉被判无期徒刑,关押在哥尔哥监狱。你三天前逃出那里时,又袭击了两名守卫,杀害了其中一人。所到之处引发血案、践踏人命的不是我,也不是舒丁格骑士团,是你。”

“你胡说、胡说!住嘴!”兽人一只手乱挥,利爪在空中划来划去,“把我们赶出故乡村子的是谁?让我们落到不抢就没法活的境地的是谁?不都是你们联合政府的家伙吗!你就想把我们斩草除根!我知道、知道得很!联合政府要在女神随意选择人柱之前,就先奉献人柱!就是犯人!把我们这样的囚犯作为人柱,企图以此与女神达成协议!”

伦美尔队长眉头也不皱一下。他近乎黑色的深蓝色的眸子清澈冰冷。

“那也是你的幻想而已。”

“你胡说——!“兽人沙哑的声音嚎叫着,”你抓不到我!我不会第二此被捕的!”

他边喊边夹着罗美冲向亘左边的窗口。他毫不犹豫的样子,似乎忘记了这是最高一层。就在众人愣神的一瞬间,亘看见两眼充满恐惧的罗美徒劳地想要挣脱夹住她劲勃的兽人,但却被轻易地拖走。兽人奔跑引起的震动,使周围的书山纷纷歪倒。伦美尔队长迈步要追兽人,但书山倒下来挡住了路。

“呜嗷嗷嗷嗷嗷嗷!”

兽人用肩撞向窗户,玻璃顿时粉碎,紧接着的一瞬间,兽人的身体跃到空中。被拖带的罗美的窄袖衫下摆幽雅地飘在空中。

兽人和罗美看似只有眨眼工夫停顿在空中。

一声惊呼。是兽人的声音。他似乎突然清醒过来,想起了离地的高度。耳朵倒竖。

他开始下坠,拖着罗美。

亘冲出。碎玻璃在脚下嘎吧嘎吧响。甩出宝剑、双手前伸,肚皮猛撞在窗边扶手上,说时迟那时快——

罗美的窄袖衫飘然拖曳在空中,亘的手指触及窄袖衫,狠狠拽住,好沉!

兽人的手臂已离开罗美。不过,无论她个子多小,重力可不含糊。亘抓紧她的衣服不放,感觉自己已双脚离地,被提起来了,要被扯出窗外……

和兽人一起横摔出窗的罗美,被亘揪住了臀部和腹部的窄袖衫。她仰面朝天开始下落时,眼睛一松脱离了脸部。此刻,这眼睛已比它的主人早一步,像石头一样追随兽人坠落地面。罗美也将随之而去。然后拖上亘。

既非本能亦非运气,纯属偶然,亘双脚的脚尖猛地竖起,勾住了窗框。亘从窗口倒挂下来。遵从物理法则,罗美处于亘之下,身体撞向外壁。一只靴子掉了,追随眼镜而去。

还没有掉下去。没有掉下去。还没有。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脚尖——挺不了多久。只能坚持一下子。脚腕会松开的。那时就一起倒灾下去……

窗户里头声音混杂,怒吼和杂音。这些书是怎么回事!混帐!哗啦呼啦,咚咚咚咚!

“不,不行了。”吓得脸色苍白的罗美大张嘴巴,挤出沙哑的声音,“要、要摔下去。连你也要摔下去了。”

无法回答。假如一说话,能量一转移,脚尖就会松开。手就会松开。

这么一想,手指松脱了。抓住罗美腹部衣衫的左手松脱了。她猛地下坠。注意挫,连亘拉住她手腕的右手也松动了。

“抓、抓住啊。”亘拼了命说,“抓、住、了、啊。”

快来帮我我!队长!快从书底下钻出来!

“我、不行了——要掉下去了。”罗美说道。

亘想用右手拉提她的手腕,但反而更不妙。滑溜溜的布从他手中脱出。重心抓紧——重新抓紧——滑脱……

一个小小的硬东西奇迹般地卡在亘手中。罗美的脚摇晃起来。震动传达至亘身上,他的脚腕几乎要松开了,靴子摩擦着墙壁,一点点向下滑动。

“放开我——你不放——连你一起……”

硬硬的小圆粒——是罗美窄袖衫袖口的纽扣!它卡在亘的手指缝间。亘靠它吃住劲儿,以此要把罗美拉起来。

这时,亘手中的纽扣无情地发出“噗”一声。纽扣线断了。

慢镜头。罗美的发梢轻轻飘扬,身体随即下坠。亘手中只留下了纽扣的感觉。上和下。震惊中的二人面面相觑,亘的脚腕也松了。缓缓松脱。他头朝下,身体擦着建筑物侧面滑落。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揽着亘的腰部,他被倒提回去,眼睛余光所见,有一个鲜红的东西如箭般飞过。红色的流星。

“罗美!”

亘被收回窗内时,眼尖展翅的巨鸟从天而降,在罗美几乎着地时潇洒地攫住了她,然后回头飞升。

地板上都是书。后背撞在厚书的角上,好痛!

“看来没误事。”伦美尔队长从窗口探出身,说道。听得见地面上人生鼎沸,欢声四起,还夹杂着口哨声。

亘从地板上站起来。队长回头望着他,笑一笑,“又再见啦。”

“是。”回答的声音轻飘飘,仿佛此刻脑子仍然空白,“是队长救了我?”

房间里有好多人。他们在满是书的地板上爬动着。中间也有舒丁格骑士团盔甲的骑士。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挺住了。”

“我以为不行了。”

“我冲到窗口飞费劲了。简直是书的雪崩啊。划拉半天钻出来。”

“大家在干什么?”

“寻找帕克桑博士。”

扑满地板的书籍下面传来博士的声音:“我在这里!就是这里嘛!”

亘笑了起来。

看来平安无事。伦美尔队长也笑容满面。

“亘!”

随着门口响起一个喊声,米娜就想扑进来,但被一名骑士阻止了。

“博士就在这个范围里,请别踩到他!”

“不会啦。瞧我的!”

米娜纵身一跃而起,脚蹬一下墙壁反弹开来,正好落在亘身边。

“我在下面看着哩,以为你没命啦!”

“我也这么觉得。”

“没受伤?”

帕克桑博士终于被发掘出来,被骑士抱孩子似的托起亮相。

“哎哎,你没事吧?”

“是的。罗美小姐也没事。”

博士踩着书本一跌一撞地走进来,拉起亘的手猛摇:“你是罗美的救命恩人啊。”

“可是,那位兽人……”

博士头一抬,仰望着伦美尔队长问:“你们是追踪那个叫裘·泰达斯的兽人过来的?”

伦美尔队长立正敬礼,说道:“正是。博士,我为所引发的严重事态深表歉意”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裘·泰达斯曾被关押?”

“是的。”

“听说各地监狱纷纷谣传要选囚房为人柱,但没想到以致引发逃狱风潮。”

“是我们力量不足吧。”

亘这才醒悟到,队长之所以一脸憔悴,是因为南大陆各地发生的骚动。

“我们来到这里以前,并没有遇上明显的动乱。不过,也有些地方情况严重吧?”

伦美尔队长点点头:“你们高地卫士很快也要紧急集中了。巨鸟族碰巧抵达这里,说不定就是送召集通知的。”

米娜担心地望着亘。不过,亘在看别的东西——自己的右手。

他还握在手里——他指缝间泄漏出耀眼的金光。

“这是什么?”米娜瞪大了眼睛。

亘慢慢张开手掌。是罗美窄袖衫袖口的圆纽扣——

圆纽扣闪闪发光。

第二颗宝玉

钮扣从亘得掌心缓缓升起,静止在齐眼的高度。它更加灿烂夺目,发出的光如同一把神剑直射亘的眼底。

“是第二颗宝玉……”

与亘的喃喃自语相呼应,在书山倒塌、书本狼藉的房间里,另一处地方也冒出了耀眼的光芒。与第二颗宝玉的光一样,是金色的光。

“啊,是勇者之剑!”

亘扑出去救罗美时,把剑扔下了。他急忙走到发光处,伸手拨开书,剑就在那里。它自动地飞入亘右手中。

剑一回手,定在空在空中的第二颗宝玉开始放射金光。未几,金光笼罩着亘。

研究室内响起一片惊叹之声。但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宝玉。

宝玉闪烁一下,于是,亘眼前出现了身披耀眼金光的少年。头发、瞳仁、皮肤都是金色。背后有一对金翅膀。缓缓地拍打着。他右手持剑,左手执盾。

——终于碰上了哩,『旅客』。

金色少年向亘说道,他凛然的面孔微露一丝笑意。

——我是司勇气、崇尚钢铁意志的精灵。

奏乐般的动人的声音。但是语调庄重。

——并且为女神邀请的勇者开路。

亘点点头。

——听我的话,勇者。我将拜会所有向往我的人。但是,我若离去,将以此双翼无声地疾速而去。勇气难的是留住它,而不是呼唤它、产生它。留心啊。得我之门少,失我之窗多。

勇气精灵双唇闭成椅子型,只有眼角含笑。

——愿女神保佑你。

精灵的身影消失了,恢复到一团金光。光圈渐小,被吸收到第二颗宝玉之中。亘伸出右手去迎,宝玉落在他手心。

房间内静寂无声,直至亘将第二颗宝玉嵌上剑锷,收入剑鞘为止。

过了一会儿,伦美尔队长开了口:“这是『旅客』的力量吧。”

有人向女神祷告起来,是罗美。

她十指交叉于胸前,闭目祈祷,声音悦耳。在场的骑士、高地卫士、读星人、帕克桑博士和米娜,都跟着她念。

用赞美女神的话结束祈祷后,罗美睁开眼睛。她眸子里透出神采。

“那颗钮扣——不,其实它不是钮扣,在我家,它叫做『引导读星之石』,我我家传已久之物。”

罗美家世代为读星人,据说她的父亲、父亲的父亲全都是读星人。

“我要来这所天文台做研究时,父亲把它从自己衣服上拆下来给我。他说,你要意志带着它,小心爱护。它是来自星星的馈赠。是我家先祖传下来的护身符。”

说是在久远的从前,罗美从事读星的先祖某夜进行观测工作时,看见了金色的流星。追上去一看,落下一块好看、闪光的石子。

“我家人都把这颗石子带在身上从事研究工作,履行职责。所以父亲激励我说,你也要加油呀。不过,谁都没想到,它竟是带着如此深刻意义的精灵宝玉……”

帕克桑博士不知何时爬上了他的木头靴子,重重地咳了几声。

“求知识、做学问,得有大智大勇。新知识并不都是好东西。但是,有时候,无论那些东西对自己而言,是多么难以接受、多么不希望相信,如果我们对明显得事实视而不见,学问边不成立。有时候,即便被千夫所指,只要能找出真相,就必须坚持说:那就是真相。做学问,得有一往无前得钢铁意志。所以。勇气精灵常住读星之家,窃认为极相宜事情。”

“是。”罗美点头,笑一下,“很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帕克桑博士向在场人士呼吁:“舒丁格骑士团的先生们,还有其它混乱和骚动的地方在等待着你们,而且还将增加。你们光荣地出发吧。高地卫士的先生们,刚才的骚动,可能吓着了不知详情的人,用心安慰他们吧。还有,我的弟子们……”

他双手叉腰,“嗯哼”一声。

“收拾好这个房间!”

三十二亘

“虽然见『旅客』是第一次,但我有这方面知识。”帕克桑博士领头上楼梯,走得东倒西歪,“可以用那种宝玉,回去看看现世得情况吧?”

“是的。”

“这样做,需要跟刻在剑把上一样的图案吧?要的话,这里也有图案。在放观测仪器的房间。跟我来。”

缓缓的弧形楼梯上至一半处,有一间观测室,跟迄今见过的房间不同,墙壁和地板都用白晃晃的半透明石头建造。表面打磨细腻,光可鉴人。房间呈圆形,观测仪器放在正中央。在辛·申西小屋所见的东西,在这里足有十倍大。置于基座之上的是巨型望远镜。筒型部分指向半透明圆拱天花板,这一点颇像一门大炮。

“太阳一下山,天花板就变成透明。”博士手一挥,解释道,“一受光就变白浊、光一消失就透明——它被做成这个样子。这种不可思议的石头只产于阿利基达特定的矿山。”

博士在望远镜长筒的正下方站定。

“请过来。”博士站在白石上指点着,“这里有图案。但是,现在看不见。因为只有图案部分是用天花板的石材建造的,所以有阳光期间,图案与地板石头的颜色混杂不清。天黑起来后,就会变得清晰。”

博士转向跟说:“在此之前,我有些话要跟你说。刚才你救了我弟子,非常感谢。再次向你致意。”

博士弯腰深鞠一躬。

“我亲眼见证了你的勇敢、你的同情心和你的直率。”

被夸奖呢。不过博士神色严峻注视着亘。

“但是,我还是有话说,因为我确信你一定能理解。”

亘不由得敛容以对。

“我说过——幻界映照你的心来改变模样。同样的话,拉奥倒是也告诉你了。”博士说道,“你想想看,这话是什么意思。假如在幻界发生的事是反映出你内心的想法,那为什么会有种族歧视?为何非要人柱不可呢?”

这正是亘的疑问。我正是为了得到答案而来——

“为何如此不合理、如此残忍的事情存在于幻界?”博士强调似的重复一遍之后,慢慢地说下去,“答案就只有一个,明白吗,那是因为在你的心里,也存在那些不合理的东西。讨厌与己不合的东西、排斥不同的想法,嫌弃某样东西,厌恶某人,希望自己的想法总是胜于他人、仇视别人持有的东西,要夺为己有——正因为在你在你身上,也存在为一己幸福而希望他人不幸之心。幻界的面貌,只不过是映照着这些,使之成形而已。“

“请、请等一等。”面对意想不到的非难,亘不禁大叫起来,“那些事情——我……”

“我知道、我知道。”帕克桑博士抬手阻止亘,“你很勇敢。你有同情心。你关心他人。关心别人。你很善良。但是,在这么一个你的身上,有憎恨、有妒忌、有破坏。这是无何奈何的真实。无可回避、无法逃脱的真实。”

震撼的言辞令亘瞠目结舌,但他还是回想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如同冷不防被扇耳光而猛醒一样。

在伤心沼泽看见的那个幻影。带着笑容杀死酷似父亲的雅哥姆的亘的分身。杀害酷似父亲情人、被产自她腹中的石头婴儿斥为没有心肝的杀人犯、慌忙逃走的亘。

那不也是真实的自己吗?在此意义上,那并不是幻觉。那也是亘的一部分。亘心中期盼的事显现在幻界。

“不仅仅是你,人都一样,没有例外。不存在拥有纯善之心的人。假如有的话,那比纯恶还要邪恶吧。假定有映照这样的心思而成形的幻界,我但愿自己不必去那个地方。”

“博士——”亘膝头发软,“您事说,我心中的憎恨合愤恨,采取了歧视合人柱的形式,折磨着幻界的人们吗?如果是这样,假如我离开,这样的苦难和不合理的情况就会结束,是吗?”

“根本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该怎么办呢?”

帕克桑博士向亘走近一步,像在研究室那样,双手拉起亘的手。

“一切在乎你的决心。幻界通过映照你而出现。在知道这一点的情况下向前走。该怎么才能抵达女神所在命运之塔,你得在迷惑探索。那才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您这话的意思,我不明白呀!”

亘想抽出手,但博士紧握不放。

“你既带有歧视、破坏、憎恨,也具备友爱、同情和勇气。你即为不愿自己一人成为人柱而焦急,也对要选为人柱的女神感到愤怒。你既会歧视其他种族、想把世上不平之事都归结于他们,也会奋不顾身地救助他人。你已经数次历险。幻界有人想要杀你。这也是你。但另一方面,也有朋友不记得失地帮你,支持你。那也是你。”

老身教徒们。那个断头台。信口胡扯自己一伙不久要统治南大陆的安卡族少年。

米娜的歌声。基·基玛的笑容。

全都产生于亘的心灵。

“请注视你自己。憎恨与愤怒、同情与勇气,都同属于你。在正视它们的基础之上,再得出结论:所谓改变命运,是怎么一回事。在你获得答案时,通往命运之塔的道路将打开。而打开道路之时,你就会知道,该向女神请求什么。并不是见到女神就会得到答案。达至女神的『正确道路』,它本身就是你的答案。”

亘摇头:“可人柱呢?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我不赞同。更讨厌自己被当成人柱!所以,我甚至希望,只要有可能我立刻就前往命运之塔,要求停止人柱一事。”

“然后你就回现世。”帕克桑博士平静地说,“你的命运什么也没改变、你自己什么也没变化,就这样回去。曾经如此强烈的心愿——不息踏足幻界,也就一无所得了。”

“如果我说即便那样也无所谓呢?”

“现在没问题。可能一年也没问题。也许五年都行。”

但是将来如何?

“漫漫人生中,你总有后悔的时候吧。你可能会恨自己:屈服于可能被选为人柱的恐惧、屈服对人柱这一残忍规则的愤怒,让一次可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付诸东流。你会憎恨伙伴们:就因为不想让那个水人和猫族姑娘成为人柱,自己竟让出了大好机会。如果没有那些人在,如果没有在幻界对自己友善的伙伴在,我才不管谁被选为人柱呢。你会痛恨不已吧:只要自己不当人柱,快快超越另一名『旅客』,迅速地改变命运,返回现世就太好了。在现世降临自身的一切不幸和厄运,凭籍在幻界的一次决断了结吧。而你的心——你的憎恨怨仇、在现世受到的伤害,将被映照成幻界,产生较之种族歧视、人柱远为残忍的事情吧。”

我无法说——我不会变成那样。

“明白吗,你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道路。”帕克桑博士的声音变得亲切了,“所以,你此刻所下的决断,全都背叛将来的你。必定背叛。萨卡瓦的长老说的对,不妨就那样解释,不是出谜语或别的。找出正确的道路,去见女神吧。我也只给同样的忠告。只能那样忠告而已。”

帕克桑博士放开亘的手,仰望圆拱型天花板。

“等太阳下山,你在星空下踏上图案,暂且返回现世。我不会问你要见谁、跟谁说什么话。你回来后我也一概不问。你尽可随心所欲。但是,关于结果,假如你得出了放弃这次旅行的结论,请到我的研究室来。因为我会致信拉奥导师,使你能通过要御扉。”

“迄今,有『旅客』这样做过吗?”

“有。中断旅程的『旅客』并不鲜见。古文书上清楚地记载着。既有返回现世者,也有为数不多的人就此留在幻界。也许生活在照原样反映自己心思的世界上,更容易接受吧。”

亘垂下头。我做不到。此时我无法逃回现世。“我去一见下妈妈。”跟抬起头,说道。

通过光的通道返回处,仍是病房。不过这次不是晚上,而是黄昏。三谷邦子坐在床上,欠起了上半身,笼罩在浅红色的余晖中。她呆呆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亘从光的通道来到床边,然而邦子没有察觉。阳光下,看得出她脸颊上的泪痕。

妈妈瘦多了,看似突然老了许多。但她还是亘的妈妈。亘一时喉头哽噎,心中充满依恋之情和歉疚之情。

“妈妈。”亘呼喊道。但声音之弱,连自己都吃一惊。此刻一定要亘妈妈说话的冲动,和不想见到如此伤心的妈妈、妈妈也不想被人这么看见吧——这样的感觉如汹涌波涛袭来,令亘迟疑、沮丧。就此离开吗?就这样了结一切、归来时再解释清楚,不是挺好的吗?不该在远没看见出路时便说出来,徒增担忧吧?

这样宽慰自己,亘差点儿一旋踵离去。此时,邦子突然抬起手,擦拭眼角。

她还是在哭泣。

这个感觉动摇了亘。不能因我不在而让妈妈独自哭泣,使之担心更不好,绝不能那样做。此时置之不问的话,在我回来之前,妈妈一定会想坏身体,耗尽心力。

这次冒险、这次旅行,已不是亘一个人的事。而身在幻界的亘所需要的东西,噎时在现世等待母亲所需要的。

那就是——希望。

“妈妈。”

亘这次喊得清晰有力。垂着头的邦子瞪大眼睛,然后“刷”地转过脸来。

“亘?”她小声嘟哝道。亘向床边走近一步,邦子震惊的眼中闪烁光彩。

“亘!”

邦子喊一声,两手扒开被子、推开毛毯,就要下床。亘伸出双臂扑上前,紧紧抱住母亲。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拥抱妈妈了。亘还知道:记忆中妈妈的身体更加结实,不是这样瘦削的。

“亘、亘,是亘吧?”

邦子一边掉眼泪一边笑,紧抱着亘摇晃着,又松开手臂,双手拢着亘的脸庞,注视着亘的眸子。

“哎呀,真的是亘!回来了呀!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怎么会不见了呢?”邦子大声哭泣起来。

“对不起,妈妈。”亘也哭了。心涨满了整个身体内部,每一根手指、每一根发梢、每一片脚趾甲,都包含眼泪和喜悦。

“对不起,让您牵挂了。抱歉让您一个人待着。可我无时无刻都想着妈妈。”

“之前你在哪里?谁带你走的?你是逃出来的吗?没有被虐待吗?”

亘用手试去脸上泪珠,让旧握着母亲的手,郑重其事地回答母亲含泪的询问。

“妈妈,我正在旅行,是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旅行。”

母亲当然不可能立刻接受。“你说什么?怎么回事?妈妈不明白。你是说,你自己一个人前往什么地方?”

说着,她摊开紧紧握住的亘的双手,又从头顶到脚尖,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一番。

“怎么会这副打扮?怎么会——穿这么奇怪的衣服?系在腰间的是剑吧?怎么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在哪里弄来的?“

光的通道开启时间很短,必须赶紧。亘控制住激动的心情,说道:“还是妈妈先告诉我吧。您的身体如何?一直在医院吧?医生说哪里不好?”

“我自己根本无所谓的呀!”

“不行。你看,我多精神嘛。对不?我什么地方都没问题。平安无事。妈妈比我多吸了很多煤气吧?”

原本就苍白的邦子的皮肤更加没有血色了。“你——妈妈真浑——差点儿把你弄死了……”

“没事没事。我根本没生气。妈妈累了,对所有的事物都厌倦了嘛。没有办法的呀。我没事。我比妈妈好多了。因为有朋友的帮忙。芦川美鹤帮忙呢。他带我去幻界了。”

“幻界?”

一下子难说清楚。亘的叙述反反复复,内容前后交错,越说邦子脸上的困惑越明显,她紧紧揽着亘的肩头。仿佛怕不明物体带走亘似的。

“我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让父亲不见田中理香子,不丢下我们。我希望重回以前的生活。为此,我要前往命运之塔。”

然而,在旅途中,我自己迷惑起来了。

“我发现即便改变了命运,自己却是不变的。假如我不改变,无论怎样摆弄命运,悲伤和憎恨都不会消失。幻界让我看到这一点。它将我的内心原原本本地反映出来,让我看清楚自己。”

没错,就是这样。是这么回事儿。亘在向母亲解释的同时,终于开始理解了。这样叙述着,能感觉到帕克桑博士的话,萨卡瓦长老的忠告、拉奥导师的教诲,将成为自己的血肉。

“我最初想,假如能让什么事都不发生,那就行。又能过幸福的生活。可那想法不对。如果仅仅这样子,又遭遇别的悲伤和痛苦时,就又跟之前一样了。所谓改变命运,不是消除讨厌的事情。因为即便能消除既成事实,也消除不了我的心里障碍。”

即使恳求女神把人柱惯例取笑了,也消除不了人类心灵的弱点——只愿自己不要成为牺牲品。即使请求以女神之力取消了种族歧视,也无法消除这种偏见——将降临自身的坏事情。都归咎于与自己有某些不一致(外貌、习惯等)的人们。跟这些情形一样。幻界映照着我的心思。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亘……”

脸颊虽仍濡湿,邦子已不流泪。她困惑、儒怯的表情没有改变,但在她注视儿子的眼神中,闪烁着迄今未曾见过的、新的神采。虽然只是小小的火焰,但的确在燃烧。

这孩子在说什么?像在梦中、神志不清似的,像是过分投入喜欢的电视游戏中,无法从中脱身似的。

可时——可是这孩子毕竟……变得坚强了。

邦子醒悟到:虽然亘说话如坠梦中,但这孩子确确实实成长了。

“我也有害怕的时候,也有伤心的时候。不知所措的事情太多了,以后也会由有的。不过,妈妈,我要继续旅行。一定要找出正确的道路,走到命运之塔。那里肯定会有我想要的东西。虽然不是我当初所要的,但会是我真正需要的。所以,妈妈,您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请等待我结束旅行归来。”

有力的话语,让邦子放开儿子的手,像祈祷般十指交叉紧握。在帕克桑博士的研究室里,向女神祈祷的罗美也是同样的姿势。

“一定能回来吗?”

“绝对!”

“你——你单独一人?”

亘用力摇摇头:“不是一个人,有伙伴!”

“去旅行的话——你——真的……”

邦子停住了,眸子透着惊慌之色,“下落不明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叫芦川的孩子……”

“我知道。他也在幻界。不过,我会找到他的,跟他一起回来。我们一定会一起回来。”

亘的话,不是内容,而是蕴涵其中的、乐观的力量,开始传给邦子。邦子的内心开始被感染。

“妈妈该怎么做?”

“相信我、等着我。”亘爽快地说,面带笑容。

邦子脸上浮现出动人的微笑,仿佛母亲送走孩子时才有的,灵魂最纯粹部分开出的花朵一样。

“这样就行?”

“嗯!”

从光的通道传来催促返回的钟声。啊,到时间了。

亘再次紧紧拥抱母亲,说道:“快点好起来吧。跟奶奶和『路』伯伯说一声我很好。”

邦子也紧紧拥抱了亘。通过母子间的天然纽带,她身上注入了新的力量。

“那好,我走了。”

亘就要离开床头时,病房响起了敲门声。有个声音在喊:

“邦子女士,你醒了吗?”

们开了,出现的是『路』伯伯。亘停住了迈向光的通道的脚步:“伯伯!”

『路』伯伯呆立在踏入房间一步处。他瞠目结舌,手中的大纸袋掉在地上。

“这、这、这……”『路』伯伯连呼几声才回过神来,“这不是亘吗!”

『路』伯伯冲过来了。但亘耳畔响起了钟声。比刚才紧迫得多的钟声。光的通道入口处,像警示灯一样一亮一熄。

“伯伯。”亘意志脚踏入通道入口,大声喊道:“我没事!伯伯!妈妈拜托你啦!请等我,我一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亘跃入通道。『路』伯伯伸出的手臂扑了空。

“对不起,伯伯!”亘冲过通道,——通道已开始从脚下消失,他扭头喊一声:“我走啦!”

亘跑在通道中,新的眼泪又冒出来。他奔跑着,也不去擦拭。他一边跑,通道随之在他的脚跟下消失。

幻界一侧的出口出现了。亘身体前倾,跑啊跑啊,甩开追赶而来的混沌,冲向出口。

撞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他“哟”一声接住了亘。“咦!是亘——是亘吧。”

是基·基玛。大家围绕图案站立。米娜也在。帕克桑博士、伦美尔队长、罗美都在。

“太好啦!”米娜扑了过来,“通道眼看要消失了,真急人呀!”

亘抱住基·基玛。他宽阔的胸膛、结实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臂,令亘想起刚刚离开的『路』伯伯。米娜亲切温暖的声音,令他想起了妈妈。啊啊,是这样,就是这样的。

现世也好幻界也好,人同此心。

“还好吧?”帕克桑博士问道。他的语气是洞察一切,了解一切的沉稳。

“是的,我还好。”

帕克桑帛书机满意地点点头。

“真担心你呀,亘。”基·基玛把亘放在地板上,搓着他宽阔的胸口。

“紧急集合已经启动了,”米娜说道,溜圆的眼睛透出坚定的光芒。“我们高地卫士已获得新的指令,整治南大陆的混乱情况。”

亘点点头。他与伦美尔队长的蓝眼睛视线相遇,他郑重地点点头说:“明白。出发吧!”

三十三逃亡者

高地卫士集中在国营天文台大门外。亘三人慌忙加入人群中。亘发现高地卫士们的数目较抵达这里时增加了,而没有加入集会,继续在自己岗位执行警戒任务的高地卫士们表情严峻。

“到此来的各位,请听我说。”

乱哄哄的人圈中央,响起了一个粗大的嗓音。以木箱作讲台、站在上面环视众人的,是一个基·基玛个子还大的水人族高地卫士。他身背圆形盾牌,腰间挂青龙刀。身体已背铠甲的鳞片覆盖,却仍穿着皮革护胸。

“我叫波列·基姆·南。担任鲁鲁德警备所的所长。”他声音宏亮地说道。

“在联合政府指定鲁鲁德为第一类加强警备地区后,来自各警备所的诸位迅速赶来增援,首先,我对此深表感谢,所幸鲁鲁德和天文台内迄今没有发生大的混乱。随安刚才略起风波,但事件得以被控制于萌芽状态。说明诸位尽忠职守。”

高地卫士们一式都是大个子,所以亘一加入其中,便被人墙挡得严严得。基·基玛伸出手臂猛一使劲,将亘托在肩上。然后他一伸左臂,米娜二话不说,攀上这条胳膊,坐在基·基玛左肩上。

视野开阔了,亘看见伦美尔队长从国营天文台得正面大门走下来。他身披铠甲,头盔夹在胁间。下晚台阶横过前庭,在高地卫士的圈外稍远处停下脚步。

从国营天文台一侧出现了五六名手牵乌达缰绳、全身披挂整齐的骑士,他们也许正等着队长出来。队长向他们轻轻点头,骑士们随即来一个挺直不动的姿势,右手向上直举,再置于胸前——向队长敬礼,安后才稍息。

骑士们所牵的乌达中,有一头鞍上驮了沉重的麻袋。不是一般货物,即便隔着麻袋,也能略略看出头、身的形状。这是从塔上坠落死亡的裘·泰达斯的遗体。大概是运往鲁鲁德镇警备所吧。

“在这个非常时期,以下指令发到了各警备所。”

波列·基姆·南从皮革护胸的隙缝间取出一叠纸,高举过头挥一下,然后打开。

“这封信不是来自联邦议会,而是管理我们的警备所各首长的紧急命令。内容是追踪和逮捕逃亡之中的犯罪人员。有人盗窃了事关南大陆联合国家命运的机密文件,现正越过纳哈托国境,逃向阿利基达。此外,这名逃亡者极可能出没于鲁鲁德镇。”

高地卫士们议论开了,嘈杂声中冒出一个人的提问:

“逃亡者不止一人吗?”

波列·基姆·南答道:“不,是一个人。性命、年龄不祥,但肯定是安卡族男子。”

“是哪国人?”

“这一点也不清楚。不过有他的肖像通缉令。稍后派发给诸位。”

“即便它是向阿利基达逃去,但阿利基达太大了。还有其他线索吗?”

符合之声四起。波列·基姆·南郑重地点点头。

“这名逃亡者试图偷渡到北方统一帝国。”

一片惊讶之声。众人迫不及待地议论起来。

“那么,重点是阿利基达港区?”

“哈达耶或达克拉——不,所诺的港口也有可能吧。”

“总而言之,得封锁大路。”

一个响亮得女声提出了利箭般尖锐的问题:“那么,那家伙是北方统一帝国的间谍吗?”

“来历不明。不过,那么想也无妨。”

吵嚷声更大了。群情激昂。到处是紧握的拳头晃来晃去,于是手腕上佩戴的火龙护腕,便宛如原野上的红花被风吹得摇晃不止。

“诸位,请听我说。”

波列·基姆·南的一句话让大家安静下来。他的声音自然是够大的,但打动大家的,是他严肃的脸上浮现的神情。

“如刚才所说,本命令不是发自联邦议会,而是我们警备所负责任以自己的权限发出的。各位也明白,这是极少的事情。因为警备所的由来不必说,现在它仍是效忠于联邦政府、听命于联邦政府的组织。”

亘看一眼米娜。不知何故,他突然感到莫名的心动。米娜也察觉到亘的视线,转过脸来。

“很显然,联邦政府没有授权这一项紧急命令。议员们针对警备所未获议会承认便向下属高地卫士发出指令这一事,发表了公开声明,表示极大遗憾。他们现在仍在聚集在议会厅。”

近旁一个女人说,议员就是这么没劲。她显得不屑。

“联邦议会位于阿利基达首都扎克伊海姆。”基·基玛小声告诉亘,“扎克伊海姆没有工厂和矿山。也没有农田。这个城市几乎就是为政治而建。各国议员代表住在那里,一年之中,超过一半时间是开会。”

其余半年干什么呢——亘正想着,波列·基姆·南的声音更加激昂了。

“但是,警备所首长们的决断有相应的理由。各位。”

他环顾高地卫士们。

“昨天晚上,女神光临我们四名所长的梦中。真对南大陆和平的这位逃亡者,女神亲下谕旨,因此,警备所首长们毫不犹豫地、不惜与联邦议会发生冲突也要给我们下达命令。”

基·基玛深吸一口气,坐在肩上的亘感觉到他胸膛的扩张。再一看,基·基玛眼中略微湿润了。

“真是太感激了……”他嘟囔道,“女神竟然光临……竟然亲自下谕旨……”

见基·基玛感动之余,当场就要叩拜,米娜慌忙拍打他的后背,制止了他。

“别这样,别这样。基·基玛,我们要摔下来啦。”

高地卫士也沸腾起来。人墙七零八落:有人下跪、有人叩拜、有人鞠躬祈祷,做法多样。而神情激动则与基·基玛无异。

“我们是创世女神的战士。是幻界合浦你改的保卫者。此刻正是我们大显身手,向女神显示我们无愧于火龙子孙标记的时候!”

呜呜!欢呼声响起,士气高昂。亘的脸颊感受到身边温度在上升。

按照波列·基姆·南的指示,高地卫士们以对为单位,开始商量分配各自的任务。因为激动,大家说话很急。也有的分队就要乘乌达上路了。

“我们怎么办?改怎么办才好?要求加入查路的队伍吗?或者在鲁鲁德张网搜捕?”

基·基玛也着急了。肩上杠着亘和米娜,踱着脚。

“说那名逃亡者可能路过鲁鲁德,是怎么回事儿?”

米娜仍旧抱着基·基玛的脖子,机灵地思考着。

“假如仅为北渡,也不必绕鲁鲁德,直奔阿利基达即可。说来,这逃亡者是从什么地方过来呢?”

“传达时没有提到这一点。”亘说道,“我挺担心。那件事可能和他窃取德重要机密德内容有关。”

“噢……比如说,他为了解解读机密的内容,需要鲁鲁德读星人德智慧?”

亘点头,如果是这样,帕克桑博士和罗美便又置身于危险之中了。

“哎,基·基玛我们留在鲁鲁德,帮忙做保卫工作吧。”

这么说着话时,伦美尔队长走近这边来。他还是头盔夹在胁间,一对部下跟随着。亘和米娜从基·基玛肩头滑下来。

“队长……”

伦美尔队长向亘点点头,仰头对着基·基玛的脸。队长虽也属高个子,仍不能与基·基玛相比。

“看来事关重大。你得保护好少年高地卫士啊。”

基·基玛咧了咧嘴。他突然生气了:“亘厉害哩。队长先生不必担心。”

亘觉得这言辞过于唐突,不觉扯一下基·基玛的皮革护腰。米娜瞪大了青灰色的眼睛。

“我们这就前往阿利基达的矿山镇。”镇长对亘说道,“矿山工人暴动了,骚乱正在扩大。置之不理可能会导致重大伤亡。”

“那也时因为……『哈涅拉』吗?”

“对,你们如果因追捕逃亡者进入阿利基达,请千万小心谨慎。阿利基达是四国之中最大的,人口也踱。虽也特别富饶,但贫富差距太显著。因为这样的国情,『哈涅拉』带来的恐慌尤其严重,沙沙雅或纳哈托都远远不及。”

亘郑重的说声“明白了”,鞠躬致意。

队长迈开步子。刚出半步,又突然想起似的——不,是决定将心里话一吐而快似的回过头来,把一只手打在亘的肩头。银色的手背套闪烁着,铠甲锵锵。

“你是『旅客』。”队长直视着亘的眼睛说道,“你的目的,是见女神。请千万注意,别为多余的事情操心,置身于险境。我坚信,幻界的治安,该由幻界居民的手来保护。”

队长的蓝眼睛闪耀着锐利、深邃的光芒,亘似乎被迷住了。这光芒使他想到自己要寻找的宝玉——勇者之剑的力量源泉。

“刚才的事我也听说了。”队长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他的目光没有从亘的脸上挪开。

“如果警备所首长们在没有联邦议会的认可之下出动高地卫士,惹怒议会,我效忠联邦议会的舒丁格骑士团往后就有可能在某些地方出现与他们敌对的局面。”

亘大吃一惊。没错。是这么回事儿。正因为如此,基·基玛才对队长那么粗鲁。

“即便发生那样的事,你也不要卷入。你是『旅客』。你得完成你的使命。不要忘记这一点。”

说到这里,他饱经日晒的脸上才绽开了笑容。

“『棘兰卡茨』一定同意我的一件,她是你的上司。刚才的话,希望你当成她的命令来听。”

这回队长才一纵身跨上乌达,向部下威严地发出一声号令,疾驰而去。

亘好一会儿目送着远去的骑士团。到看不见队长一行人,他才感受到后背的视线。虽然大部分高地卫士已散去。但大门周围还留有一些人,包括守卫人员在内。

他们都同样投来冷冷的目光。那种目光之前肯定是一直投向舒丁格骑士团的。

“我们并非舒丁格骑士团的伙伴。”基·基玛大声说道。他也不是向谁抗议,只是大声地自语。

亘心中浮现出莫名不安,仿佛烟幕蒙蒙。这种状态,真能度过『哈涅拉』吗?真能抱住幻界的和平吗?

很感谢伦美尔队长的心意。可是,事到如今,对亘而言,幻界的和平已不是多余的事。对于有可能被『哈涅拉』选为『半身』的亘而言,这可是切身的重大事情。

“咦?”

米娜突然喊了一声。

“怎么回事?哎,亘,你看你看!”

三十四呼唤者

米娜轻轻摊开两手,向亘这边挺胸,她的尾巴尖一抖一抖。

“是『真实之镜』哩。亮起来了!”

没错,白色的光从米娜穿的短背心领口溢出。米娜拉起挂在脖子上的皮绳,把真实之镜扯出来。

“怎么回事儿?上面映照着东西!”

亘和基·基玛都来窥视米娜手中的镜。对,镜子照出了人。此人身旁白色法衣,手中持杖——是魔导士吗?他不住地向这边做姿势、打手势,嘴里说着什么,但镜子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因为这里太亮了。到背阳出看得更清楚……”

“不如就去天文台的地下室吧。不是说有读星人住的房间吗?”

米娜拉起亘的手,三人跑回天文台。一进入建筑物,便寻找楼梯往低下走,问了刚上来的读星人,说是走廊前头有休息室。

休息室很俭朴,就四五张椅子和放有一沾煤油灯的圆桌,这样已足够。基·基玛吹熄煤油灯,刹时一片漆黑,真实之镜放出的光芒,如清流般源源不断。

辉耀的白光在真实之镜描绘出一朵大莲花的形状。花朵中央是刚才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哎,『旅客』啊。”

那人向着亘说话,连脚跟也遮住的纯白长袍。头上是银冠,手中拿的不是杖,而是银棒,带有细长的柄。一瞬间,亘回想起在莉莉斯大教堂见过的西斯蒂娜像。

“你终于听见我的声音了。『旅客』哟,你也还是个小孩子呀。”

这是名男子。年纪——约三十岁左右吧。也许再大一点?他看上去脸色苍白,不知是否白袍映照,或者光线形成的幻想。他的表情无从判断。另外,虽声音听来很年轻、但银冠的头发雪白。连眉毛也白。

“您是……哪位?”

亘强忍战战兢兢的心情,反问道。莫非住在真实之镜里的精灵?

白袍人没有回答亘的问题,他把右手的银锤交到左手,空下来的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

“这里是我们真实的心声,『旅客』啊,请一定拯救我们。我们仅有的希望,落在你的肩上。”

哎哎……基·基玛惊惶失措:

“哎,你怎么回事?”

“我们的力量已经很弱,余下仅有的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流失。『旅客』啊,请向我们伸出救援之手!”

亘向前半步,靠近白袍人。闪耀地光芒照亮天花板和地磅,但靠近去却一点也不晃眼。

“我能做什么呢?要救你们,得怎样做呢?”

白袍人向亘点点头:

“能够抑止『旅客』的,只有『旅客』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

“请来我们这里。你肯定能做到。请过来听我们的心愿,这和保卫幻界的和平有空。”

亘不知如何是好,胸口怦怦直跳。保卫幻界的和平?作为高地卫士,这是不能等闲视之的话。

“不多说了。语言是空的。但我们在此等待。『旅客』呵,以你的翅膀,到我们身边来吧。”

白袍人的身影从莲花般的光中消失了。但就像取而代之似的,出现了另一个幻象。

亘瞪大了眼睛。这是……

洁白、高耸的运。在它的缝隙露出阳光辉映下的多个尖塔。过渡的彩虹桥。在遥远的高处,是冰河环绕的灰色大地。

是安德亚高地!被陶高托的双翼带到高空,从云端偶尔看见的梦幻之地。

幻象消失了。真实之镜默然,休息室恢复寂静的黑暗。

三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某处低下层房间传来了读星人低沉的鼾声,是读星人忙碌之中偷空小睡吧。

鼾声把三人带回到现实之中。

“刚才……是怎么回事?”

米娜问道,真实之镜仍捧在她手中。她眼盯着镜子,仿佛不是问亘,而是直接问镜子。

“那是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

不仅米娜,连基·基玛也被亘的话吓一跳。

“真的?是真的吗?”

“亘,你是怎么知道的?”

亘给二人回忆了巨鸟族把他从桑村带到萨卡瓦乡下的经历。

“路上,巨鸟飞到最高处,一晃而过的看到几眼,陶高托告诉我了。”

“迪拉·鲁贝西……”

“那么,刚才的白袍男子,是住在那里的人?”

“大概是吧。”

他请求亘——『旅客』的救助。他说,帮助他们,也就是保护幻界的和平。如果是这样,有什么可迟疑不决的呢?

“必须走。”亘说了一句。米娜这才抬起头,小心把真实之镜收回胸前。

“对呀,必须去。可是,怎么去呢?”

“请、请等一下。”基·基玛把大手掌放在二人肩头,“得好好想想。亘,应该相信刚才得幻想吗?”

“为什么?”

“『为什么』嘛……”

基·基玛欲言又止,长舌“嗤溜”一伸,舔了一下头顶。

“就是说,如果那里真的是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那里可是老身教徒的地盘哩。据说可能跟北方帝国有关联。没忘记吧?”

“记得。但纯属传说。”

“噢噢,是传说,不过……很危险呀。”基·基玛嘟哝道。

“那也许是个圈套。”

“圈套?”

亘吃了一惊。基·基玛担心的是什么呢?

“就是说呀,亘,你还记得吧?在那个令人生畏的托利安卡魔医院,抓住你要杀掉的,是老神教的信徒吧?”

那倒是。亘不可能忘记,真是太恐怖了。

“可是,刚才的幻象是真实之镜显示给我们的哩。真实之镜会欺骗我们吗?”

“那……”

基·基玛眨巴着他的厚眼皮:“我不知道。不过,真实之镜总是件道具吧。也是魔法道具,但里面并没有思想。也可能被利用干坏事吧?”

倒也是。亘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响起了米娜严正的声音。

“你说这话,就是不想救老神教徒而已嘛!”

基·基玛慌了手脚,长舌头连舔头顶两次。

“没有啦没有啦,米娜。”

米娜生气了。漂亮的青灰色眸子迸出火星。“不是吗?左说右说,本意就是那样。不停女神话的老神教信徒,困难也好,呼救也好,管它呢。对基·基玛老说,他们的毁灭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才不想去吧!”

“可我就是要去!”米娜猛跺一下脚,不容基·基玛闪躲。

“如果亘说去,我也一起去。基·基玛你爱怎样就怎样!”

基·基玛张口结舌,倒退两步。亘挡在二人中间。

“米娜,别生那么大气嘛。基·基玛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所以才这样说,对吧?”

“没、没错啊。”基·基玛宽阔的肩膀耷拉下来,“可我的确……没心思去那个迪拉·鲁贝西。可如果亘说去的话,我就……早就说了嘛,我到哪里都亘一起,要保护他的嘛。”

“我我就原谅你。”米娜“嘿”地笑了,“事不宜迟,那就赶紧动身吧。”

“可是,该怎么去呢?”

“明摆着的呀。还是请巨鸟族帮忙运送嘛。高地卫士的请求,不好断然拒绝的呀。”

在骚动不宁的幻界,巨鸟族们发挥双翼的机动力忙碌着,尤其这个国营天文台,欲联邦议会及各城市间的读星台来往不绝,不停地起飞、降落。请求当中的一个帮忙,似乎可行。

“我去问一下,看执行传令任务的巨鸟族待在哪里。”

基·基玛手忙脚乱地走上楼梯。也许是尴尬吧,脚步匆匆。米娜目送着他,抿嘴而笑。

“我说得过分了吧。等一会儿给基·基玛揉揉肩膀吧。”

但亘的心思被掠过脑子的一个念头攫住,没有听见米娜的话。在托利安卡魔医院千钧一发之际,在回想起那个情景的同时,也想起了当时飒爽登场、绝地救难的美鹤。

这跟刚才那个白袍人的隐晦话有关。

——你也还是个孩子啊。

奇怪的说法。这是因为他认识此时已来的另一个『旅客』美鹤吧?如果是这样,美鹤也就比跟更早地接受白袍人的呼吁,前往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了吧?

但美鹤并不能救助白袍人他们?所以,这次就来请求亘出动?

美鹤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到吗?

“你怎么啦,亘?”

米娜窥探一下亘的神色。亘眨眨眼,应道:没什么啦。随即快步走上楼梯。光想没用,到迪拉·鲁贝西自然就知道了。

负责传令任务的巨鸟族聚集在三层的露台。在遮阳的白布篷下,三名巨鸟族在歇息。

“这个样子不成体统,抱歉抱歉,刚刚用过便当。”

一只巨鸟像中年大树一样嘴巴里啧啧有声。如果再叼一根牙签,就活灵活现了。

巨鸟族的便当,不用说就是螺丝头狼的肉了。所以露台上弥漫着螺丝头狼的腥臭味儿。基·基玛避之不及,

亘郑重其事地提出请求,但略去了详情。巨鸟们脖子一伸一伸地倾听,停了一下,说道:“情况明白了。但是,我们怕难接受你们的请求吧。”

“明白这是你们的大忙时期。”

“不,我们不是指那个意思。高地卫士方面的请求,我们乐于接受的。”巨鸟族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莫非你们要去迪拉·鲁贝西之事,与近来给高地卫士下达的紧急指令有关?不必隐瞒,传达这项指令的是我们一族嘛。我们都知道。”

亘答得含糊其辞。这事是否与逮捕逃亡者得紧急命令有关不得而知。毋宁说相当特别吧。

“之所以无法接受,是不得已。以我们的双翼,现在无法飞到迪拉·鲁贝西。”

巨鸟族脖子一伸一伸的,像彼此点头。

“陶高托送你的时候,是利用了从那边刮过的南大陆的上升气流,所以上升到迪拉·鲁贝西的高度吧?”

“对,他是这么说的。”

“可是,近几天,迪拉·鲁贝西一带的气候有变,我们一向利用的那股强气流停止了。”

另一位巨鸟族扑动双翼继续说:“不仅如此。围绕迪拉·鲁贝西里的安德亚高地的云层加厚了,上空气温大降。那么一来,无论我们多强劲的翅膀,也只能用上平时一半的力。弄不好还会冻僵。”

“这种气流异动和气象变化很不寻常。在那块安德亚高地,可能发生了地面所无法知悉的变故。”巨鸟们若有所思地说道:“总之,很遗憾无法送你们过去。不好意思,请另想办法吧。”

亘虽然失望,也无法勉强。毕竟连巨鸟族也这么说了。他们可是以自己的猛翼和飞翔能力自豪的!

不安一步一步渗入亘的心底。迪拉·鲁贝西发生了某种变故。正因为如此,白袍人来求助。

“明白了,谢谢。”

“抱歉,没能帮上忙。”

亘招呼米娜和基·基玛转身离开,无意中把手插进裤兜里。这是,手指头触到一件又硬又滑的东西。

咦?兜里放了什么?取出一看,是鲜红色的鞋拔子,看上去像是用红宝石做的鞋拔子……

不对,这是火龙的鳞片!在伤心沼泽救助过的火龙乔佐作为答谢送给亘的。

全忘了。亘就像个中年大叔一样,朝额头猛击一掌。他感觉此时此刻正需要来这一下。

“哟,怎么啦,亘?”米娜窥探一下亘的神色。

乔佐送给亘的时候,不是说了么?用它做笛子,吹一下,我不伦何时何地都会赶来,搭载你飞翔。

“巨鸟先生!”亘冲回去,问道,“如果是龙的话,现在的迪拉·鲁贝西也能飞到吗?”

巨鸟们面面相觑,随即答道:“没错,如果是龙的翼,即使没有气流,在冻僵人的严寒之中,也能毫不费力地直飞安德亚高地上空。”

“因为龙是栖息在可怕的『针雾』弥漫的海上啊。”

一只巨鸟注意到亘手中的鲜红的鳞片,问道:“那是什么?”

亘简单解释一下。巨鸟们的黑眼睛瞪得大大的。

“原来如此,那就不用多虑了。尽快用它制成『龙笛』吧,龙也跟我们一样,是魂系猛翼、翱翔天际的一族。他们笃守信义。勇敢无畏。是绝不会爽约的。”

基·基玛大力拍起掌来。

“那就快制作龙笛吧。亘!”

不过——亘危难了,“怎么制作呢?乔佐说了,要请高明的工匠。”

乔佐还说过,龙笛很易碎,只能使用两次。也许这片鳞片本身就容易损坏吧。所以加工也很难。

“去利利斯就行啦。”米娜眼前一亮,“请托尼·范伦出马如何?他的技术是无何挑剔的。”

一只巨鸟将带勾的脚迈前一步说:“利利斯就在我下一个目的地的途中。小朋友高地卫士,如果是你一个人的话,我带你过去一点不费时。”

太棒啦!基·基玛大喜。

“好,那就亘先行一步,从空中飞抵利利斯。我和米娜一起搭达鲁巴巴车赶去。三四天也就到了。即便范伦技术高强,做好笛子好歹也要那么点时间吧。定好碰头地点,然后召唤火龙,三人一起闯迪拉·鲁贝西!”

情绪高昂的基·基玛一听说行,就说要去做出发准备了,但其它巨鸟族喊住了他。他原本就没有好脸色,这下个更是凶巴巴的模样。

“这位水人族,还有这位猫族姑娘,你们还是别靠近利利斯为好。和小朋友高地卫士会合的话,在离开城市的地方才好。”

“为什么?”亘问道,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纯属传说了啦。”那名巨鸟族加上这一句后,说道,“利利斯镇似乎根据警备所负责人的命令发布了戒严令、禁止外人进入,镇上居民也不得外出。不知你们是否了解,利利斯的安卡族富人和非安卡族穷人是明确隔离的。”

“噢,我们很清楚。”亘点点头,回味着苦涩的记忆。

“噢,那就简单说,那边因『哈涅拉』人心动荡,二者的对立激化,纵火和暴动频频发生。戒严令是基于此发布的,但有消息透露,有大批非安卡族人被捕。”

米娜脸色凝重地回望着亘说:“是帕姆所长所为。”

亘点头。在那个城市,不声张地严厉推行的歧视其他种族的政策,可能以围绕『哈涅拉』的骚动为契机,表面化了。

“小朋友高地卫士,你既是安卡族,又是高地卫士,应能进入城里吧。但那位水人族和猫族姑娘,还是远离利利斯为好。也许没好事的呀。”

在巨鸟族的建议下,基·基玛和米娜决定在利利斯镇外南面隔一个山头的、名叫『大树路标』的地方与亘碰头。据说『大树路标』是基·基玛双手抱不过来的一颗巨树,巨鸟族常常以它为记认,

“地面路径搭达鲁巴巴车马上就明白了。而且走在森林里,遇事可以躲藏起来。”

三人立即着手整理行装。亘一边收拾随身行李,心中的不安也在增加,他感到心头沉重起来。在戒严令下的利利斯镇,托尼·范伦平安无事吗?艾尔扎情况如何呢?

三十五利利斯的惨状

搭载亘的巨鸟族处事谨慎。他抵达利利斯上空,在放下亘之前,先盘旋察看镇上情况。

“你看见那个露营帐篷了吗?”

亘从安置在巨鸟族身上的座位上仰望着他胸口的鲜红羽毛,大声答道:“上那个白色帐篷吗?我看见啦。”

有好几个五角形的帐篷——中央那个最大,尖屋顶上插着旗子。亘的记忆没错的话,位于帐篷旁的建筑物,就是利利斯的警备所。

“那时舒丁格骑士团的露营帐篷。”巨鸟族说道,“利利斯镇的公会堂上插着舒丁格骑士团的旗子。从接管那个规模的设施来看,进驻的不是巡逻小队,而是整整一个中队了吧。情况比之前想的严重。”

巨鸟族扇动巨翼,滑翔着飞翔露营帐篷上方。银甲裹的骑士们三五成群。

“警备所的帕姆所长在发布戒严令的同时,还请求舒丁格骑士团出动了吧。那面旗帜……”巨鸟滑翔至大帐篷上方,辨认着迎风飞舞的旗帜。

“是赛积克队的标志。赛积克队长应该就是利利斯出生的。他和帕姆所长是好朋友。”

已经不只是不好的预感了。亘觉得,漆黑的直觉攫住了他的心。

“那么说,这里的舒丁格骑士团,是站在帕姆所长一边的?”

“应该是。哎,你看!”巨鸟族飞过砖匠大道上空。它小心翼翼从高空飞过,看不见细处。但仅此已经足够了。砖匠大道一片大风暴过后的惨状。建筑物被毁,出出显露焦黑的火灾痕迹。不见人影,毁坏的家具或弄脏的衣物扑满灰尘,东一件西一件。从这里看,也无法弄清范伦工作室的位置。莫非也被破坏、遭遇火灾?

这种惨状——似乎是某个巨大儿不可名状的物体狂暴肆虐后的痕迹。对,就是那样。一个力大无穷、形体变换名叫『恶和恨』的变形物体扑向这里,把这里的一切嚼个稀烂,唾之而去。

『恶和恨』总是饥肠辘辘的。就像馋鬼饥不择食,把满桌事物随抓随嚼一气,匆匆溜之大吉。

“这么厉害的骚动。紧紧利利斯的警备所是在镇压不住啦。大概是舒丁格骑士团迅速进入,导致如此的吧。”

亘无言。

住在砖匠大道的人到哪里去了?能逃出来才好……如果遭到逮捕。关在哪里?

之前见面时,范伦说博鳌的警备所负责人斯尔卡也是个不公开的种族歧视分子。目前舒丁格骑士团只由安卡族组成的远因,也在斯尔卡所长身上。

还有,西斯蒂娜教堂的威仪,闪闪发光的塔顶大钟。以教堂为中心,把种族歧视深埋心中的老神教,曾一点一点的寝食整个利利斯镇。不,现在仍然如此。亘想起初次瞻仰这座圣堂时,对这些还一无所知,但他已对圣堂覆盖全镇的巨大阴影感到厌恶。现在从上空鸟瞰,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教堂整个沐浴于阳光中。它垄断了自天而降的明媚阳光。而影子则覆盖了砖匠大道,看上去则更是贪婪地企图把更大更大的范围,以至整个城镇纳入它的阴影里。看上去教堂的影子是获得,有自己的意志,它想要吞没城镇。

这个利利斯,对于不赞成种族歧视的人而言,可能是南大陆最为危险的地方。即便本身是高地卫士也是如此。

利利斯镇没有加萨拉那种大门。不过,此刻各种路口都站着看似舒丁格骑士或高地卫士得人,执行警戒任务,特别是之前亘初次来时走过的镇大道的入口,有临时构筑的据点,粗大的木材架设成十字路障,阻挡住去路。

“小朋友高地卫士,怎么办?”

“请在镇边的树林降落。我想办法潜入镇内。”

“好。你可要小心。”

巨鸟族飞走了,亘潜伏在树木的草丛中一动不动,直至确认周围没有动静。期间他的脑子高速运转,但究竟如何潜入镇内,却仍毫无头绪。

藏起勇者之剑,改变装束,假装成住在利利斯镇上的安卡族孩子,可以通过那道路障吗?直截了当说自己出去办事,现在回来了?不行不行,马上就会被怀疑。镇上有钱的安卡族人祸家,怎么会在戒严令之下,派自己的宝贝孩子出门办事呢?那就装迷路,如何?就说找不到家了?骑士叔叔,可以送我回家吗?

正烦恼时,突然感到腰间微微发热。一看,是勇者之剑在闪光。亘连忙手按剑柄,抽出剑来看。

——亘、亘。

住在两颗宝玉里的精灵对亘说话。

——记得在伤心沼泽时使用过魔法剑吧?

——我们的力量合一,你就有了新的魔法剑。

——来吧,举起宝剑。

亘恨惊讶,一眼举起至眼的高度。这时,手腕自己动起来,剑尖在空中画出印记:右,左,然后上下,亘划完十字脸孔映在闪亮的刀身上。

这时,亘的身体变得轻飘飘了。怎么回事?这是新的魔法剑?在伤心沼泽使用额魔法剑可发射魔法光弹。这次呢?

亘发现自己的身体看不见了。勇者之剑也看不见了。

变成透明的了!

精灵开腔了。

——亘,这是新魔法剑的力量。只要画着印记,就谁也看不见你的模样。因为神圣的结界隐藏了你的模样。

不过,这个结界会夺取你身上的力,不可长时间维持。一旦有藏身之处,要马上离开结界。勉强的话,你会死掉的。

“明白了。谢谢!”

亘鼓起了勇气:好,先去找艾尔扎!

利利斯的警备所挤满了人。既有高地卫士,也有舒丁格骑士。在里头的房间,帕姆所长正与一名脱下头盔的舒丁格骑士围桌尔左,兴致勃勃地交谈着。从骑士的铠甲纹章和周围骑士们的态度来判断,似乎此人就是赛积克队长。

看不见艾尔扎的身影,可能在自己家里。亘中途一度躲进警备所库房解开结界,小歇一会儿后,他开始顺着模糊的记忆找到帕姆所长家去。精灵的忠告很对,潜身结界隐形时,就像攀登高山一样,马上就喘气、难受起来。还觉得心跳比平时快。结界为了维持自身,从亘的身上吸取了能量。

走在利利斯镇的,无论是高地卫士抑或舒丁格骑士,都是安卡族人。虽有店铺开门营业,但大部分门户紧闭,也有在里头用板条钉死进不去的。不过与砖匠大道的惨状相比,镇中心区仍是安定的。开门的店子前排着人龙。从旁走过,听见人们谈论配给如何如何的说话声。因外来输送被阻断,食品和日用品紧缺起来,开始实施配给制。

“咳,虽然只要挺到搜捕其它种族结束,但也真是很麻烦哩。”

安卡族女人在互相发牢骚。亘后背一阵发凉。搜查其他种类,就是要封锁全镇,把里头的非安卡族人一个不留地搜出来。搜出来后,打算怎么办?

好不容易找到帕姆所长家,看见艾尔扎无精打采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窗前时,亘已像氧气不足的金鱼般嘴巴一个劲地张合了。还好进入大门时,家里一层没有人。亘连忙解开结界,靠在身边的椅子上休息。他呼吸困难,耸着肩喘息。感觉头晕,连忙扶稳椅背,弄得椅子发出“咯咚”的声音。

楼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谁?”

时艾尔扎的声音。她走下楼梯。亘抱着椅背回过头去。

“哎呀……是你?”

记忆中的黑眼珠美丽依然。不过,原本苗条的艾尔扎更加消瘦憔悴。

“范伦先生……在哪里?”

才挤出这么一句话,亘便从椅子上滚落。他坐在地上,只顾着喘气。

艾尔扎让亘躲进自己房间,马上端来凉水。这下子亘才缓过气来。

亘解释了龙笛的情况,艾尔扎连连点头。

“噢噢。托尼能做龙笛。恐怕非他莫属哩。”

不过……艾尔扎眼中湿润起来,低下头去。

“他被捕了。在父亲下令高地卫士以暴动罪逮捕砖匠大道的人时,他进行了抵抗。”

“那,他被带到哪里去了”

“在西斯蒂娜教堂。”

“在那种地方?不是关进监牢?”

把被捕者关进教堂,强行让他们改信老神教?

“在西斯蒂娜教堂地下,有一个大监狱。是父亲与主教大人商量建造的监牢。说是关押异教徒,最好借助西斯蒂娜的力量。”

西斯蒂娜教堂的戴蒙主教,上次来时见面。脑瓜子秃得很有型,眼神冰冷,瘆人。

“在教堂低下……确定吗?”

“噢……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下去,光从教堂内看,看不到地下室得楼梯。”

去看看总会有办法。亘作一个深呼吸。心脏的跳动还是有点儿不正常,好像醉酒的样子。另外,膝头打颤。

“脸色很青啊。再给你一杯水吧。最好再吃点东西。”

亘摇摇头:“谢谢。不过,喝点水就行了。没有时间了。”

艾尔扎拿来水喝冷毛巾。亘试去脸上的汗水,从心里感谢她。

“艾尔扎小姐,你还好吗?这个镇子——惨不忍睹了。”

听亘这么说,艾尔扎含泪的眼睛转向窗外。她随即轻布来到窗前,拉下窗帘。

“『哈涅拉』——就是为重建『大光边界』,需要一名牺牲者……这事广为人知,成了时间的原因。”

亘点点头:“在其他诚町也因此发身骚动。尤其在穷人和囚犯中发生了恐慌。穷人都很怕,他们认为自己除了生命,别无他物可奉献给女神,所以被选为人柱的可能性打。犯人怀疑联邦政府企图把自己奉献给女神,好让其他人平安无事。”

“噢……”

“趁着这种恐慌,人们迄今积聚的不满爆发了,有些地方发生了暴动或农民起义。“

艾尔扎仍旧拉着窗帘,她回过头来,紧锁眉头:“昨天父亲说,阿利基达的矿山发生了暴动。“

“对,没错。那边也派去了舒丁格骑士团。“

“是吗?“艾尔扎垂下头。

“这里的暴动表现为对非安卡族人的迫害了,对吧?镇上原本就存在那种土壤。“

艾尔扎幽幽的声音从窗帘里传出:“选人柱,偌大的世界上也就需要一个而已。不必闹成这样子吧?真没想到,,成了安卡族和非安卡族的对抗。”

亘沉默了。他不认为,只为一个人,便不会骚动。尤其对亘自己来说,入选的可能性是二分之一。

“托尼和我更担心的是……”艾尔扎回头过来,“不,连父亲和戴蒙主教都感到吃惊——老神教在镇上安卡族人心中的影响如此深远。你也知道老神教的教诲吧?”

是老神创立了幻界。创世时,老神按自己的样子造了安卡族,安置在地上。但是,女神骗取了老神的幻界。为了给安卡族的繁荣制造障碍,女神还模仿自己造了其它种族。所以。到老神毁灭女神、作为幻界创世之神复活时,女神所造的其他种族也将灭亡,幻界将成为安卡族的乐园……

艾尔扎缓缓点头,一颗眼泪珠掉了下来,她继续说:“从这个教诲出发,每一千年就要为重建『大光边界』选人柱之类,就被视为女神迫害安卡族的谎言。他们说,肯定时安卡族人被选为人柱。即便只选一名人柱,此人对安卡族而言是个重要人材。故意把足以助老神复活、有勇有谋的安卡族选为人柱——这就是女神的企图。”

亘嗤之以鼻:“真能胡扯。”

“是吗?”艾尔扎哀伤地望着亘说,“虽然你是个出色高地卫士,但还是个孩子。无论多么荒唐无稽,对于深信不疑的人而言,这酒是真实的。对于信老神教的人们来说,女神要选为人柱的,正是安卡族的救世主,所以无论如何要阻止。”

据说戴蒙主教在西斯蒂娜教堂召集大批安卡族信徒,举行礼拜和布道会。主教说——所谓『哈涅拉』,并非什么重新布置『大光边界』的时刻,那是女神的谎言。对于了解真实情况的老身教徒而言,所谓『哈涅拉』,正是老神从天外通过北方凶星晓谕幻界,揭穿女神谎言、消灭信奉女神的肮脏种族的时刻。

“他说,对老身教徒而言,这是宣布圣战时刻到来的标志,要消灭女神,夺回幻界……”

艾尔扎的话化作冰凉的气息抚过亘的脸颊,他心头掠过一阵寒意。

“可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并没有发布这样的见解。”

“是啊,不过,这对于醉心于戴蒙主教的人来说,是无所谓的。”

艾尔扎猛烈地摇晃着头,黑发凌乱。

“托尼就因此而被逮捕了。他说了跟你一样的话,想要保护受迫害的其它种族,托尼一个人敌不过他们。实在没有办法。他的工作室也被付诸一炬……”

沮丧之余,亘感到身子沉重,要陷入椅子里去了。那么,即便能救出范伦,他也做不了龙笛了?

但无论如何,不能置之不理。亘把空杯放在脚边,站起身。

“你打算怎么样?”艾尔扎问道。

“去西斯蒂娜教堂看看。”

“你一个人能怎么样呢?”

“不知道。不过,我想弄清情况。有那么多人未经调查和审讯就被关押在地牢似的地方,我不能置之不理不管。弄清事实后,找其它城镇的警备所做工作,可能会有用。”

艾尔扎终于能抓起窗帘站起来了。从她颤抖的双唇漏出话来:“托尼可能已经死了。父亲这样对我说的。他说,你再也见不到那个家伙了。”

亘扬起脸,坚定地望着艾尔扎说:“放弃还为时尚早。”

艾尔扎热泪盈眶,用一只手遮住眼睛。

“如果你放弃了,就再没有等待范伦的人了。要挺住,艾尔扎小姐。”

“可是……”

“还有,我无论如何也需要龙笛,一定要请范伦先生动手。所以我要救他出来。一定要。”

“你这样一个小孩,能做什么呢?”

亘抽出勇者之剑,画了印记。再艾尔扎跟前“啪”地消失了踪影。

当亘解开结界现身时,艾尔扎瞪大了漆黑的眼珠,脸色苍白,几乎晕厥过去。

“刚、刚才是怎么回事?”

“一点小魔法。不过,能帮我的忙。”

因为艾尔扎身体在摇晃,亘连忙冲上前扶住她。艾尔扎像刚才的亘一样,身体剧烈抖动着,耸着肩头喘息。

“你、你是……什么人?”

亘没有回答。从艾尔扎忽闪忽闪的明眸中,不难窥测她内心自问自答的情形。

“请、请等一下,求求你,等一下。”

因为过于慌张,艾尔扎一路碰撞着家具和门,她到床边伸手探入一个小抽屉,取出一件东西,抱在胸前,返回亘身边。是一只手提小木箱。

“你带上这个。”

亘接过来,看着小木箱。木箱连着一条布带,似用于把小木箱系在腰间。

“你打开看看。”

亘打开了木箱。里面慢慢都是工具。

“这是托尼的工具箱。他制作细小工艺品时使用的。他平时总带在身上,火灾前寄放在我这里。即使砖匠大道的工作室不能使用了,有了它,在任何地方都能工作。他说,它跟我的命一样重要,你帮我收好。”

“我带着行吗?”

艾尔扎点点头。虽然眼框还是湿润的,但目光坚定。

“我相信你,救托尼出来吧,把龙笛做出来。请转告他:我会一直等他,直至相见为止。拜托了。”

“明白了。”亘把木箱紧紧地系在腰间,“我收下它。我一定、一定会交到范伦先生手上,请他制作龙笛。”

三十六西斯蒂娜教堂的地牢

此时,正当西斯蒂娜·托列吧德斯教堂德下午礼拜时间。信徒们坐在左右两边长椅上,中间是一条道路。祭坛上德戴蒙主教在白色法衣披一袭绵锻刺绣的看起来很沉重的袈裟,将一部皮封面的旧书——大概是祈祷书吧——举止眼睛的角度,朗读起来。

亘结印潜入教堂立,藏身于礼拜堂最右边的一排大烛台后面。烛台上无数朵烛焰,冒有青烟晃动着。亘解了结印,做深呼吸,问到一股蜡味,

信徒有上百名。原以为都是安卡族,但之中混有兽人族,令亘颇为惊讶。众人虔诚地低垂着头,倾听主教布道。就亘听见的部分而言,出自主教之口的。这本是无可非议的,但一想到这教堂暗地不为人知的另一张面孔,便殊不可解。或者,这些其它种族的信徒还一无所知?

朗读完祈祷书,戴蒙主教转入动听的布道。他说一套亘只觉得是外表漂亮的话:利利斯的骚乱是不幸事件,我们此时此刻应携起手来,互相激励、共度难关。信徒们入神地倾听着,到戴蒙主教再次向创世之神致谢、结束不到时,众人一齐站起来,开始唱歌。

礼拜结束,信徒陆续离开礼拜堂。戴蒙主教目送大家离去,关上大门,插上门闩。主教的衣裾佛过打磨光滑的地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主教检查过祭坛周围的蜡烛的燃烧情况后,开了后面的门,不见了。亘见他没过来看后面的大烛台,送了一口气。

亘从烛台之间的空隙悄悄爬出来,站起身,掸掸衣脚,察看四周动静。

咦?怎么回事?

大门只起着出入外头的作用。很明显,祭坛后面,戴蒙主教走掉的那扇门,通向教堂内的其它部分。只能从那闯入?可要过那道门,极有可能与主教或其他人碰面。自己对里头的情况一无所知,有可能要相当长时间保持结界状态。有可能要相当长时间保持结界状态。身体吃得消吗?

就这么一所建筑物,一定会有其他出入口。暂且到外面去,把周围看一遍再说?

突然,他感觉一道目光投向自己,他眨一眨眼。

没有人。礼拜堂空无一人。不应该有人盯着自己,是心里作用吧,因为自己太紧张了。

蹑足走过长椅后面、前往大门口。伸手去摸门闩——

还是觉得有人看着自己,用视线追随着自己。

亘手按腰间宝剑,缓缓地环顾四周。这道视线来自何方?

装饰壁面的彩画玻璃?上面描绘着种种西斯蒂娜形象:她出现在首饰工匠面前的情景。她用嵌宝玉的勺子痛打恶魔的情景。

虽然描绘精美,但终归是编造的。她的眼神中不会有生命,不会是她看着自己。

就在亘再次伸手抓住门闩时——某个地方传来了窸窣声。亘一惊,回头望去。

是什么声音?

自己的神经紧绷着,似乎连放电的声音也听得见。这可跟刚才听见的、微弱的声音不一样。刚才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在动——

祭坛旁的西斯蒂娜石像座前,今日一如既往堆满鲜花,香气凌人。西斯蒂娜脚下践踏其他种族的细节,用鲜花的方式掩饰,不让信众——不,是那些尚未了解真相的人们知道。

亘舒了一口起:从大门口处也能看到,有两三朵白花从石像座掉到地上。刚才的声音是花掉落时弄出来的。堆得太多,塌下来的吧。

不能再磨蹭了。就在亘小心翼翼地拔开门闩,就要推开大门时,石像座由接二连三掉下五六朵花。从花枝的缝隙间,隐约看得见石像脚踵处。

一瞬间,亘不寒而栗:他觉得是西斯蒂娜像动了脚部,花朵才掉落下来。

咳,胡思乱想。

不过,他还是屏息注视着。

正当此时,戴蒙主教离开的那扇门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声音。门即将打开。亘飞快地往旁边一闪、躲到旁边的长椅背后。

门开了,有人出来了。法衣拖过地板的声音。戴蒙主教?不好。如果他向这边走来,马上就会看见!

亘紧急结印,布下结界,隐身。

法衣拖地的声音迅速接近。亘悄悄从长椅子背后窥视,果然是戴蒙主教。他脱下豪华袈裟,恢复一身白色法衣。手持那把勺子——与西斯蒂娜所持勺子一模一样,把上嵌有宝玉。

与之前在这里初见比起来,此刻的戴蒙主教更显得容光焕发。在亘眼中,觉得主教简直是返老还童了。光溜溜的脑袋油光锃亮。他突然回想起乘巨鸟而来,在空中俯视这个教堂时的情景。教堂君临利利斯,其影子覆盖了全镇——随着教堂更具权立、势焰熏天,连戴蒙主教也不可思议地能量大增?

主教从亘藏身的长椅通过,又往前走了两列长椅的距离,突然止步。

他用祈祷和布道时的腔调,平缓而威严地说:

“有人施了魔法。”

一瞬间,亘忘记了自己已藏身于结界中,紧紧缩起身体。心脏咚咚地狂跳。

戴蒙主教缓缓扭过头来,他的嘴角分明浮现出冷笑。

不要紧,有结界呢,他看不见,亘告诉自己。因为呼吸困难起来,他有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必须节省哪怕是一点点的身体消耗才新嘎。

“捣蛋鬼。”戴蒙主教说道。他说话间整个人转过身来了。

:“藏在哪儿啦?”

他背对着亘,悠然自得地念叨着。亘在地上爬,打算远离戴蒙主教。

就在此时,戴蒙主教一扭头,大喝一声:“就在这!“

主教手中的勺子直指着亘。嵌在勺子顶端的宝玉亮光一闪,迸射出闪电。亘正半弯着腰,无从躲避闪电。他本能地抬起双手护住身体。

一阵电击般的的麻痹掠过手掌,然后是手臂。亘“砰”地弹起,从长椅背上方跌落,背部着地。

因为过渡震惊,他甚至感觉不到痛楚。当亘从地板上挣扎站起时,结界消失了,被那道闪电般的光抹去了。

戴蒙教主睨视着亘,满脸堆笑。他的双眼像没有生命和能量的荧光涂料一样,在黑暗发光。

“怎、怎么会……”

戴蒙教主跨前一步,逼近:“你真以为,那么一点生疏的魔法,就能骗过我的眼睛?我早就知道你藏在这里啦。”

心知肚明而佯装不知,欲擒故纵?

亘撑着膝头站起来,手按勇者之剑。戴蒙主教笑得更厉害了。

“你是什么人?”主教故作娇滴声逼问道。他又迈前一步。亘退后半步。

“尽管生疏,可像你这样能念结界魔法的小孩,倒也稀罕,之前你来访时,说是高地卫士。“

“我是高地卫士。”亘严肃地昂起头,“揭露弊端、战胜丑恶、保卫幻界,是我的使命!”

戴蒙主教犬吠般干笑两声,说道:“口出狂言,颇有干劲嘛。”

亘明显感觉到主教用评估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厌恶地哆嗦了一下。

“那把剑……”戴蒙主教用勺子指指亘的勇者之剑,眯起双眼,“还有那眼神,那种魔法——”

他眼睛一亮,脸上又绽开了险恶的笑容;“噢噢,你是『旅客』吧?”

亘没有回答。他集中精神,调整姿势,以便随时可以挥剑劈杀。

“没错。你就是『旅客』。”

主教用刚才朗读祈祷书的、吟诵般的腔调说道。他喜笑颜开,神情甚至有些陶醉。

“可恶的『扎扎·亚克』啊,欺骗神的家伙啊,从虚伪的女神揽起的污浊泡沫中产生的、卑劣的仆人啊。你为何踏足这圣地?莫非连你这样卑贱的存在,也能感受到这教堂放射的光辉?”

亘激动地反问道:“砖匠大道的人在哪里?”

戴蒙主教将夹杂着白毛的优美长眉一扬:“你说什么?”

“托尼·范伦在哪里?他们都被关押在教堂地牢里吧!”

“原来是这样。”戴蒙主教皮笑肉开不笑地说,“那可是十分抱歉。你是为了救那家伙而来的?”

亘大叫道:“他们在哪里?!”

“『扎扎·亚克』啊。你能找着就找好了。你能看出来的话,你就自己去看吧。”

勺子在戴蒙主教两手中慢慢地倒换,顶端的宝玉在齐眼的高度。

“可是,你找不到。你也救不了那些肮脏的家伙。做不到吧?要说为什么——因为你将葬身此地!”

戴蒙主教把宝玉抵住前额,开始大声念诵咒语。

“我神封闭于远古的咆哮啊,永劫时封锁的灵力啊。赞美我神者衷心祈求您此刻现身。招来天雷!”

教堂内所有的彩画玻璃像打雷般一起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人眼花目眩,亘不禁抬起一只手遮挡眼睛。脚下传来的一阵冲击令他站立不稳,他拼死抓牢长椅椅背。

“我神啊,给欺世盗名者以天诛!”

戴蒙主教摊开两只手,声震屋瓦般吼道。与之呼应,彩画玻璃再度闪亮。

亘在闪光中看见:彩画玻璃上描绘的西斯蒂娜们,全都盯着自己这边。她们右手持勺,将左手的手镜伸向自己这边,在镜子上映现自己的脸。

——噢噢,我们的敌人在这里。

——我们的敌人就在手中。

所有的西斯蒂娜都目光灼灼。

啪嗒!花又掉下来。亘条件反射般瞥一眼石像,然后立即收回视线。但他就此僵立于地,一时不能动弹了。

不可思议。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西斯蒂娜石像一边用脚尖撩开埋住脚踝的鲜花,一边缓缓走下台座。

右脚离开台座,踏上地板。左脚抬起。持手镜的左手垂落在身体一侧,发出窸窣声。持勺的右手如同展翼般平伸开去。

岂有此理,石像不可能动的。这是幻觉。我产生了幻觉。

戴蒙主教仰天大笑:“看啊,欺骗神的肮脏家伙侵入圣域,连西斯蒂娜也发怒了!”

石像西斯蒂娜有目无珠。但亘觉得,从她单调的灰色石质瞳仁里,射出愤怒和憎恨,将亘定住不能动弹。

西斯蒂娜像下到地上,高举手镜,另一只手像打网球的反手击球一样,把勺子由下向上猛一挥。从勺子前端射出一股冲击波,包含着毒气和尖刺的强气掠过教堂刮来。亘面前的长椅靠背,魔术般“刷”地被截断,随即粉碎四散。碎片纷纷掉在亘身上。

亘来不及喊一声,转身就逃。

“呵呵,逃呀逃呀,肮脏的家伙!害怕神的惩罚吗?可怕吗?在者教堂里,岂有你藏身之处!”

在戴蒙主教说话的同时,第二个冲击波刮过来了。亘伏地避过。他的衬衣下摆被撕开,两三排长椅被掀翻。

咚、咚。西斯蒂娜每走一步,教堂地面便震颤一下。它离亘已不是三排长椅远了。戴蒙主教和亘来开距离,举起勺子再次祈祷起来。冲击波来了。亘惊险地躲开。左耳垂开了口子,血滴四溅。摔倒可就要完蛋了。西斯蒂娜像的石眼盯住亘不放。

勺子又举起来了。亘拔出勇者之剑,使出在伤心沼泽悟出的魔法,向着飞来的冲击波射出光弹。

射来的冲击波击碎长椅,与勇者之剑发出的光弹在距亘不足一米处碰撞。光弹阻击了冲击波,形成半圆的闪光范围,把冲击波反弹回去。

冲击波被反射回西斯蒂娜像,它高举手镜的左臂摇摆了一下。石像一脚踩空,调整过姿势后,又向嘎很的方向逼近。

西斯蒂娜像并非以自己的力量行动,是戴蒙主教的咒语在操纵它。亘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子,努力思索着,不让自己完全沉浸这场难以置信的决斗中。必须击倒戴蒙主教,让他不能发出咒语!

冲击波。再反弹回去。在光弹阻击半圆范围之外,冲击波的力量扫过背后的大烛台,烛光同时熄灭。不,是蜡烛头被切断了。断头带着尚在燃烧的火苗,坠落在地板上。

——就是这次冲击波!

西斯蒂娜勺子的前端对准了亘。

——就是这次冲击波!

西斯蒂娜勺子的前端对准了亘。

——要向着戴蒙主教打回头!

快回忆起来!是业余棒球赛。不是和阿克玩过无数次吗?旁观的阿克他爸不是表扬说:亘力气小,可准确性棒极了。什么球亘都能够得到。球感太好啦。职业高手都自愧不如哩!

时机决定胜负。调整好呼吸。西斯蒂娜像高高在上,它过来了!

冲击波带着凶恶的意志,瞄准亘扫来。冲击波飞过来,它呼啸着,要截断亘的劲勃。

亘举起勇者之剑射出魔法弹。因腰闪了一下,迟射了一瞬。碰撞发光的范围就在亘面前展开,冲击波的势头使亘踉跄后退。好几根大烛台的柱子被一下截断,像愣一下神般静止片刻,然后隔喘一口气的工夫,带着沉闷的声音同时落下。

“怎么啦?只晓得躲闪吗?无处可躲啦,小家伙!”

戴蒙主教的大笑回响在教堂里。

逼至近前的西斯蒂娜石像的脸笑了一笑。它腰施以致命一击了。勺子在空中划个弧,在近距离发出的冲击波,带着不和谐的“嗡嗡”声飞向亘。

——职业高手都自愧不如!

亘以击球姿势挥动勇者之剑,就像真的打业余棒球一样。射出的光弹略为偏离亘的正面,在极险处挡回了冲击波。不在阻击范围的冲击波擦过亘左肘,身上掠过一股剃刀割伤手指般的寒气,衣袖撕破了,左边脸颊“刷”地流出血来。

“哇!”

在西斯蒂娜像后远处。戴蒙一声惊呼,连同身后长椅翻倒,摔得四脚朝天。他的白色法衣像风帆一样鼓起,衣裾扯裂,刮到空中飘舞。

“你、你小子!”

戴蒙主教狼狈之下,西斯蒂娜像一时停止了动作。亘没有放过这一瞬间。他从西斯蒂娜持勺的右臂下面钻过,向戴蒙主教冲过去。

“小鬼头!”

过于肥大的法衣妨碍了挣扎着要站起身的主教。亘几乎使三级跳远似的扑向主教,使劲踩踏在法衣宽大的袖子上。手撑地板的主教惨叫一声摔回地板上。

亘救助戴蒙主教的衣领,将他一把扯起来。亘以主教的身体为盾牌,让他面向着西斯蒂娜像。

“来吧,来试试看。念咒吧。如果西斯蒂娜像攻击过来,你跟我一起掉脑袋!”

“胆大妄为的……你这胆小鬼!”

“彼此彼此而已!”

西斯蒂娜像举着持手镜和勺子的两臂,轻轻晃动着。

“松开!放开你的脏手!”

“我就不放!”

主教晃动着亮晃晃的脑袋,喊叫暴跳着,想要挣扎,但亘紧紧揪住他。法衣领子“哗啦”一下裂开。主教双脚乱瞪,手中勺子向亘乱打一通。

“你的脏手别碰我!”

噢,好吧。亘一下子放开手。拼命挣扎着要逃的主教失去拉住他的手,自己一头栽倒在地,发出“咚”一声闷响。

主教“嗷嗷”地呻吟着,蹲着起不了身。亘一伸手,夺过主教手中的勺子。

“这玩意儿,活该这样子!”

亘紧握勺柄,憋足一身力气,将顶端的宝玉砸向地板。

宝玉应声碎裂。碎片四散时,血腥味扑鼻而来。步履蹒跚的西斯蒂娜像静止不动了,高举的两手像是做着欢呼的姿势。它右手手指松弛,勺子滑落下来了。勺子落地发出“哐”的声音,在亘眼前眼看着变成了沙子。

“呜呜,西斯蒂娜大人!”

戴蒙主教割伤了额头,血流满面。也许是血糊住了,他闭着一只眼睛。他不是什么主教,而是一个骨瘦如材的海岛船老船长。

“你小子,西斯蒂娜大人不会放过你!”

随着戴蒙主教恶狠狠的叫声,彩画玻璃再次闪电似的发亮。仿佛与之呼应,西斯蒂娜像的左手的手镜也开始发光。正诧异间,远远的镜面发射出光线。亘敏捷地闪避。他在地板上来一个滚翻起身时,刚才所在的地板上,有一大块焦痕。

这回是由手镜发出光线攻击?亘因为生气和诧异,陷于危机状况中。他因为恐惧和兴奋,几乎情绪失控。随时可能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这时,亘左手佩戴的火龙护腕发出红光。燃烧似的感觉让亘冷静下来。高地卫士的忠诚宣誓:我们要继承火龙遗志,我们是护法的卫士,是真正猎人。

亘站起来。他将闪耀红光的火龙护腕在胸口处按一下,宝剑一亮,冲了出去。

从西斯蒂娜像的手镜发射出来的光线,紧追亘不放,在地板上、墙壁上烧出处处焦痕,长椅碎片散落一地,有些仍在冒烟、燃烧。

目标不是西斯蒂娜像,得破坏给予手镜力量的彩画玻璃。亘在教堂中奔跑,左闪右躲、前扑后仰,同时向彩画玻璃发射魔法弹。

一块彩画玻璃碎裂了。

——跪倒在女神膝下……

又一块变成了哗啦啦的玻璃雨。

——锄恶扶弱……

又一块、再一块。每次魔法弹命中目标、彩画玻璃粉碎时,再玻璃碎裂声中,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哀鸣。

——直至此身老朽、回归尘土为止……

只剩一块、祭坛边上的彩画玻璃。它映出正面的西斯蒂娜,她带着恶狠狠的目光,要扑向亘的同时,也变成了无数的玻璃碎片!

——向着真理之星迈进!

亘喘着粗气,两眼通好,回头望向西斯蒂娜像。她隔着变成了瓦砾堆的一列列长椅,正对着亘。

“受我一枪!”

亘射出魔法弹,带着亘的意志划空而过的光弹正中石像前胸。

光弹倏尔消失了,西斯蒂娜像挺立着。亘身子一晃,单膝跪倒,但目光依然不离西斯蒂娜像。

西斯蒂娜像的左手缓缓松开,手镜落地。和勺子一样,手镜也在地板上变成了沙子。

“唷唷,西斯蒂娜大人……”

戴蒙主教四脚着地爬向西斯蒂娜像脚旁,僵化的脸上满是血污。他双手搂住石像、紧紧抱住。

“天哪!小杂种,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未等亘开口,西斯蒂娜像猛地一歪。恢复了纯粹的石头雕像,成一块破破烂烂、没有台座、不安稳的大石头。

戴蒙主教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逃走之前,西斯蒂娜像已慢慢倾斜,轰然扑到,将惨叫着的主教压在身下。

戴蒙主教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教堂里,活动着的东西,只有飞扬的尘埃和处处火焰:火焰仿佛抢夺着残羹剩饭的、胆小的髭狗,舔食着长椅残骸,仅此而已。没有彩画玻璃阻挡的阳光,暖融融地直接照射着这一情景,恍如置身别处。

——我、我赢了。打败敌人了。

亘一时腰腿瘫软。他仿佛一个潜水时间过长的人,肺部贪婪地吸入空气。

祭坛边的门打开,几名穿法衣的男子露出头来。他们木然呆立着,等亘转头望向他们,他们便一声惊呼,缩回边门内。边门“砰”地关上了。

不能耽搁。已经惹出这样的乱子了。那些人是主教手下吧。如果他们报告舒丁格骑士团或帕姆所长,众人就会赶来。到那时以寡敌众,肯定打不过。

快逃——亘好不容易站起来,刚向大门走去,便听见门外有人边跑边喊:

“喂!喂!不得了啦!教堂里面出大事啦!快报告警备所!请求救援!”

不好。直接走大门出去,肯定逃不掉,得布结界才行了。亘举起剑。不过。太累了。仅为结印而举起剑,便一阵晕眩,几乎倒下。

照这样子,要被抓住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传来一个吃惊的、闷声闷气的声音。亘循声望去,只见西斯蒂娜像原先所在的、摆满鲜花的台座处,露出一名男子的脑袋,他瞪圆了眼睛,亘马上醒了过来。

对了,就是台座。西斯蒂娜像避人耳目地踩踏着其它种族的台座处,就是地牢的出入口。果然符合帕姆所长和戴蒙主教这种人的趣味。

未等男子缩回脑袋,亘竭尽余力射出魔法弹。男子一声惨叫,在一阵“咕咚咕咚”声中消失了踪影,看来是摔下去了。

亘一步一瘸,以虚弱的身体奋力跑向台座的位置。正如所料,台座移开了,有驾结实的梯子通向下面。亘探头下去观察,只见刚才的男子在梯子下面失去了直觉。

亘用发抖的手抓紧了梯子,下到里面。里头是四面石壁的狭窄通道,出出燃着有玻璃灯罩的煤油灯。右手边有一间小房子,里面有书桌,椅子和堆叠的文件。办公室?

没错。这里就是地牢。面前出现栅栏。通道伸向更远处,两旁密密排列着牢房。被关在房里的人手抓铁栅,头抵在铁栅隙间,骚动起来。

失去知觉的男子似是这里的看守。他腰间有锁钥束。亘说声“对不起”,扒在面前的铁栅喊道:

“大家还好吗?砖匠大道的人都在这里吗?”

“对呀”“对呀”的嘈杂声响起,一下子听不清楚的几个问题随即摆了出来:“你是谁?”“是来救我们的吗?”“上面怎么了?地板“咚咚”地震呢!”

“我是高地卫士!来救大家!”

亘大声答一句,便奔回梯子下面,操纵台座后面的把手,将洞口盖子复位。办公室墙上挂有一圈绳子,亘用这捆绳子绑好失去知觉的男子,塞在桌下。

锁钥束上串有许多钥匙,亘一番周折才找出正面铁栅的钥匙。地牢里的人们欣喜、焦急,吵成一片。

铁栅好不容易打开,亘摔倒在地牢的走廊上。人生鼎沸,亘两手拢在嘴边喊叫,也无人理会。亘挥起连鞘的勇者之剑,在栅栏上“哐哐”地敲起来。

“静一下!请静一静!”

等人们终于静下来,亘大声问道:“范伦先生在吗?”牢房深处响起一个变了调的声音,答道“范伦在这里”。亘跑了过去。

托尼·范伦一脸憔悴。也许因为关押太久了吧,他的脸色发青像只幽鬼,翻骨高耸。束在后勃梗处的黑发,似乎也较先前见面时稀薄了。不过,他依然目光坚定,一见亘,顿时眼前一亮。

“你不是加萨拉的高地卫士吗?”

范伦双手握紧铁栅。

“你一个人来的?朋友们呢?”

“很遗憾,我独自来的。”亘也抓住铁栅,好不容易才挺起身来,“我本想悄悄潜入,但闹大了。所以,不能回到上面了。此刻帕姆的部下和舒丁格骑士团应该已包围了这所教堂。”

牢房里的兽人和水人们纷纷叫喊起来。有人喊叫有人怒骂。当中只有范伦在笑。

“那么,说不上是来救人了。你也自身难保吧。”

“不好意思,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打算怎么办?”

“除了那梯子以外,还有其它出口吗?”

“怎么可能有呢?”

范伦大笑着说道,回头看看同一牢房的伙伴们。粗犷的兽人和水人们一起吠叫似的笑起来。

“正因为不可能有,所以我们就在这里挖隧道。当然是悄悄挖的,不为人知了。”

隧道就在牢里?范伦他们大小着揭开铺木地板,赫然出现一个洞口。

“已经挖到镇外啦!”和范伦并排的兽人夸耀般露出坚齿,叫道,“要光是我们,早就走掉了。不过担心其它牢房的伙伴。现在正是时候,这是你的功劳哇,小朋友高地卫士!来,用钥匙打开所有牢房!”

亘心头一轻松,几乎瘫软倒地。范伦从栅栏之间伸出手,及时拉住了亘。

“要挺住。虽然像是受了伤,可别现在就晕倒。得先逃到安全的地方去才行。”

“噢,好的。“

握锁钥束得手也被范伦拉过去。他的眼珠一下子瞪得大大的。

“那——不是我的工具箱吗!”

他说的是亘系在腰间的工具箱。

“你见过艾尔扎?”

“对。她没事。虽然因为担心你而伤心,但平安无事。”

“太好了……”

“这是她让我带上的。范伦先生,我想请你做一支龙笛。我是为此来利利斯找你的。”

范伦瘦削的脸上透出异样的神采。

“好,明白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样都给你做,总之,尽早离开这里。”

三十七乔佐的翅膀

漫长的隧道通往利利斯郊外的山中。逃出牢狱的人们在这里各自散去。

“请到其他城镇的警备所去。人们如果了解利利斯的实际情况,不会插手旁观。”

人群中有妇女和孩子,亘对此颇为担心,但砖匠大道的人们情绪高昂。

“我们熟悉这里的地形,不会被抓住的。我们一定能逃掉。”

亘和托尼·范伦一起,越过山冈穿过树林,前往『大树路标』。基·基玛的达鲁巴巴车果然在这里等待,车轮伤满是连续赶路沾着的泥尘。米娜攀上大树的枝杈,早就看见亘和范伦的身影,但她看清亘带着一身伤痕时,心一慌差点从树枝伤栽下来。

“正所谓『猴子也会掉下树』呢。”亘笑着说,“我虽然样子不堪,但都是不碍事的伤。”

“骗人。伤得很重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详情稍后说。众人一同钻进达鲁巴巴车。

“总而言之,不脱离利利斯警备所得管辖之外,就不可能安心制作龙笛。尽管晃得有点厉害,各位就忍耐点儿啦。翻过两座山,有一个叫作达库罗的小村庄。哪里极偏僻,利利斯的人都不知道的。警备所也就鞭长莫及了。到了那里,就好办啦。”

基·基玛振作精神,向达鲁巴巴扬一扬鞭子,车子带起一溜烟尘,跑了去。

名叫『达库罗』的山村,是在好久以前——谁也记不清的久远时代,曾因金矿而繁荣。金矿被掘尽之后,村子的热闹也结束了。时至今日,只有为数不多的老人留在这里,靠耕种几小块田地度日。

“说起用达库罗的金子制作的装饰品,可是古董中的珍品呢。”范伦环顾朴素的茅草顶屋舌,说道,“别人送来请我修国两三回,原来是在这样的地访做的啊!”

达鲁巴巴车一到村口,老人们从小屋探出头来,向基·基玛热情地打招呼。亘颇为惊讶。

“基·基玛,是你的熟人?”

驾达鲁巴巴车来到这里,一路上都是难走的道路。

“你来过这里送货?”

“虽然不属于工作,不过嘛,是别人拜托的事情嘛。因为老人多,我就买一些衣服、日用品带过来,都是些要跑老远地方才能弄到的东西。”

据说是基·基玛刚开始驾达鲁巴巴车时,在山里迷路,来到了这里,从那时起有了这样的来往。

“若论工作,我们是不去利利斯的,对这一带路径不熟悉,加上还是新手,在我几乎走投无路时,在这里获球了。自那以后,每到附近,便过来走走。”

原来既是金矿,老人们便都是昔日的兽人族矿工。他们和基·基玛关系很好,非常亲热,听说了情况之后,他们提供了空着的小屋,拿来食物和水款待客人。

村长是连耳内的绒毛也雪白了的兽人,在亘眼中,他像是西伯利亚爱斯基摩犬,虽已衰老,但眼神中留有一点精明强干的余威。

休息过一晚,范伦立即投入制作龙笛。他乍见乔佐的鳞片时的兴奋之情,让亘、米娜和基·基玛三人几乎不知说什么好。

“这可是我一辈子才能碰上一回的大事。”他热血上涌,说道,“龙的鳞片,连我师傅都没有做过。我当然也是头一次啦。而且,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哩。这东西只有这么一片。”

他说:“给我三两天时间。交给我吧,一定完成任务。”

范伦表完态,一头扎在小屋里.

:“真是匠人气质、艺术家涵养啊……”

基·基玛感叹道,黑眼睛瞪圆。

“那劲头,简直让人想不到它是刚刚脱离险境,走出牢狱的哩。真了不得。”

:范伦先生此刻肯定是全身贯注于工作啦。“米娜心平气和地说,“这样一来,他就不会牵挂还留在利利斯的艾尔扎小姐了吧。”

亘也担心着艾尔扎。不过,虽然意见对立,她毕竟是帕姆所长的女儿,虽然因范伦他们的大逃亡,利利斯将处于更彻底的戒严状态,但导致艾尔扎危险的可能性甚小。他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

而且,也许是绷紧的神经松开了吧。亘倒头大睡起来。她在高烧中喃喃自语,让米娜担心不已。村里一位老人煎了草药送来,说是对因伤势引起的发烧很见效。虽然味道极苦。亘硬是龇牙咧嘴地喝下去了。

就在范伦埋头工作、亘大睡不醒期间,利利斯警备所的高地卫士和舒丁格骑士团的一队人曾来到村口。基·基玛的判断有误,达库罗村也被列入搜查逃狱犯的范围。

不过,搜查人员马上就离开了,他们急如火燎,无心与耳背老人们打交道,也对眼看就荒废的荒凉山庄不寄希望,根本就没有踏入村内一步。

“这村里的老爷爷老奶奶可不好惹呢。”一旁看护着个你的米娜伸伸舌头,笑着说道。

“其实并没有聋到那种地步,但他们故意装作听不见,蒙那些搜捕人员的。”

亘安心养伤。他明白米娜心中的担忧,便将西斯蒂娜教堂发生的事,自己如何应付略略提了一下。

“你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米娜深灰色的眸子湿润了。

“全靠勇者之剑啦。”亘说道,“不过,我杀了戴蒙主教。”

“才不是你杀的,是他自作自受。而且,如果他不死,你就要被害了。也不可能救出范伦先生他们了。”

是这样。不过,留在心中的疼痛般的罪恶干挥之不去。亘躺在床上,仰望着朴素的梁木,听着吹动茅草屋顶的风声,嗅着杜头嘶嘶的水汽和烤过的面包味儿,过去的一切恍如噩梦一场。不过,每次翻身、每次迷迷糊糊地醒来,如同日历纸被风吹起、逐日回放一样,教堂的情景又历历在目,让亘明白那是真是无疑的事情。缓缓倒下的西斯蒂娜像、和垫底的戴蒙教主。主教惨叫着,额头上的血汩汩流出。

每当从噩梦的瞌睡醒来时,米娜总在他身边。亘趁她不注意时,凝视她的侧脸,他看见了妈妈的面影。那是像妈妈、却不并是妈妈的、温柔的女子的面影。她将是现世中的某个人吧——一个亘还没有遇见、未来即将邂逅的、牵挂着亘的人面影。

到亘虽然涂一身创药、包着绷带,但已能起床的时候托尼·范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屋。他手上握着支鲜红发亮的笛。

“做好了……”

话刚说出口,他颓然倒下。连续三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亘拿起龙笛。这样精心雕琢的工艺品,蕴涵着红宝石的晶莹光辉,精致柔美,它与其说是笛子,在亘看来更像是在远离尘世的森林中,悠然飞翔的神奇丽鸟的喙。它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呢?

“这里可以吧?”

达库罗的村长带亘一行人来到村边的空地上。这里被杂木林环绕,柔柔的小草开着白花。

“龙身躯庞大,这里该可以的。落脚点也挺结实。”

据说,这村庄往昔热闹之时,这里是搞活动和集会的地方。

亘深吸一口气,仰望蓝天。今天是没有一丝云彩的大晴天,和风拂面。

“亘,快吹吹看吧。”

米娜和基·基玛,之后是村长率众村民,大家屏息以待,据说大家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看龙。饶有趣味的是,连老人们的目光里,也透着孩子般的兴奋。

“那好吧,我吹了。”

亘心情紧张。他的手指抓得紧紧的,生怕龙笛脱手。举到唇边。鲜红的龙笛,带着微微的温暖。亘静静地吹气。

声音如丰沛的流水泻出。连风景也为之一变,仿佛被一块通透、轻滑、美丽的布从头蒙住一样。杂木林的绿色变成了鲜亮的新绿,小草开除的白花闪烁着银光。

龙笛并非将亘的吹气变成声音,它是触到具备资格者的生命时,自动吟唱起来的,是向远方的呼唤。这呼唤乘风而去,与风浑然一体,驾云、吸收光,一边给地面上所有的耳朵送去开心的呢喃,一边飞升高空。

“真美……”

米娜悠然仰望天空,嘟哝道。仿佛声音的流动可以看见一样。布,在亘眼里,的确看得见——在幻界空气中,一股纤尘不染、内含强大能量的清风,从平地升起。

即使龙笛离开了亘的唇边,那种感觉仍存留了了一段时间。停止了歌唱的龙笛很满足似的沉默着,在亘指间红红地闪亮。

不知等候了多久,人们已忘记了时间。大家只是仰望着蓝天,心潮难平。

不久,远方苍穹突然出现一个鲜红小店。仿佛蓝天上出现了另一支龙笛。不过,那颗正午中天地闪闪红星,明显在移动,正在迫近。在一碧如洗地蓝天上,它被引导着、追寻着、回应着呼唤,勇往直前。

鲜红地小亮点眼睛看着膨大起来,成为一对巨翼。每次有力地扑动,它就扇起一股气流,一边在身后形成彩虹,一边飞来。他过来了。

亘不禁挥起手来。大家也都开始挥手。鲜红地翅膀看得很清楚了。没错,它就是龙。

鲜红的龙展开双翼,在众人头顶上绕一个大圈盘旋,随即悬停在上空。大家一下子散开了,让出广场中央。乔佐带钩爪的脚和翼翅灵巧地保持着平衡,慢慢降落。乔佐每次扑动双翼,杂木林和小草都狂摇一番。乔佐扇起的大风,让亘的头发、米娜的耳朵、村民们宽阔的衣袖和下摆都翻动起来。众人欢声四起,拼命摇手。

巨大的火龙双足着地。乔佐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翼翅扫着等候的人群。它大而圆的眼睛“骨碌”地推动一下,找到了亘。

“乔佐!”

亘伸出双手扑过去。火龙扇动翼翅,喉间“咕噜咕噜”,迎接亘。

“哎哟哟,好久不见哩,亘。”

从乔佐巨大的牙齿之间发出了声音。它的身躯比在伤心沼泽时,更长大了一圈至两圈。双翼雄健、牙齿闪亮,片片鳞甲形成鲜红的鳞衣,覆盖全身。不过,欢乐的语调依然如故。

“你一直没有叫我,还想你不知如何了呢?”

“对不起啦,从那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情。不过,你还惦记着我呀。”

“当然。”乔佐眼珠滴溜溜转,“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乔佐在伤心沼泽曾遭怪鱼凯伦噬咬,亘用勇者之剑砍掉他的尾巴尖,现在还是老样子。

“尾巴没有再长?”

乔佐摆动尾巴尖,拍打草地,笑起来。龙翼旁的村民们战战兢兢地接近乔佐,正用手指摸摸龙尾,现在则纷纷逃开去。

“即便咱火龙再厉害,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哩。我挨龙王爷训斥啦,说我爱我玩花样。不过,有点伤疤在身,像个久经沙场的勇士,挺帅吧?”

乔佐歪歪脖子,环顾聚集的人群。“都是你的朋友?”

“对,没错。”

“都是大眼睛、大嘴巴嘛。”

亘笑出声来:“就因为见到你太惊讶了啊。大家是第一次看见龙。”

“是嘛。各位,你们好。”

对于乔佐爽快直的问好,村民们“嗷嗷”地嚷嚷起来。也有的老人家下瘫了。村长不住地拭去额上的汗珠。

“这可是……可是真龙呀。是活生生的火龙呀。”

“没错,如假包换。”乔佐乐呵呵。

米娜提心吊胆地走上前:“亘、亘……”

“哎,乔佐,这是和我一起旅行的伙伴米娜和基·基玛。”

“您好,猫族姑娘。还有,水人族叔叔。”

“叔、叔叔?”基·基玛畏缩着说,“我可没那么老。”

“哟,是吗?抱歉。水人族的岁数,不易判断呢。”

龙的岁数爷不好判断。虽然乔佐这一阵子身体更长大了,但想法好像还挺孩子气。

“亘,你想去哪里?我可比以前飞得更高更快啦。你想去哪里都行。”

亘说明了情况。乔佐丝毫没有吃惊的表现。

“哦,是迪拉·鲁贝西。确实,因为近来安德亚高地的气流变得很怪,所以巨鸟族接近了很危险。“

“你知道?“

“当然啦。幻界的太空属于我们的哩,马上出发?”

“好!”

亘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乔佐弯下脖子,基·基玛先爬上去,然后拉米娜一把,最后是亘爬上去。三人跨坐在龙勃根上。村民们围绕过来。

“村长先生,给您添麻烦啦。非常感谢!”

“哪里哪里,一点也不费事。”

“范伦先生就拜托您啦。”

“好好,包在我身上。他恢复好了,我安排他走安全的山路,平安抵达加萨拉为止。”

亘写了信给加萨拉的卡茨。范伦持信到加萨拉去,便能向所属警备所反映利利斯的实际情况了。

“三位怎么样?都做好了?抓牢了啊。”

乔佐摇摇脖子确认之后,开始扑动双翼。

“好的,出发啦。一开始会有点晃动。起!”

乔佐扇动双翼,随即卷起上升气流。气流惬意地抚过亘的脸颊,让他情绪高涨起来。

“一路上当心呀!”村长大声喊道。

亘挥动手臂。村民们也向他们挥手。乔佐的身躯腾空而起,杂木林退向脚下。亘听着村民们欢呼和安慰的喊声,大声喊道:“再见啦,谢谢!“

转眼之间,乔佐已飞升至空中。他在广场上空滑翔了一个半圆,作告别的致意,然后向着迪拉·鲁贝西,攀升至更高。

送行的达库罗村老人们仰望着天空,直至乔佐重新变成一颗红星,然后消失无踪为止。众人不由自主地嘟哝着同一句话:“这回可是长见识啦……“

二十八冰封之都

即便对搭乘过巨鸟的亘而言,乔佐的飞行速度、高度都别具一格。更不用说初次飞行的米娜和基·假冒,二人都被镇住了。尽管如此,米娜俯视地面,惊喜之声不绝于耳,感觉良好。而基·基玛升高不久,原本就苍白的肌肤更是全无血色。

“我、我可能不太适应空中旅行。”

他就惊惶失措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不再开口,死死搂定乔佐的翼翅不放。

“基·基玛,挺不争气的哩。”

即使米娜讥笑他,他也没有反应。

“虽然空气稀薄了,但看不见下面会更安心,所以穿过这层云到上面去。这样遗老,脚下是一片雪白的云彩,就不会那么紧张了吧?”

乔佐说着,飞入头上的云层众,嗖嗖地穿越起来。如他所说,眼皮下的云海(只要忘却是在万里高空)是那么柔软、安全,不安的心情得以缓解。

亘和米娜抱着乔佐的脖子,和他闲聊卡里。龙总是飞在这么高的地方吗?分隔北大陆和南大陆的海在哪里?龙住在『针雾』之岛的传闻是真的吗?

“对,没错。我就出生在『针雾』岛上。我们龙族生活的小岛,是龙劲形状的。”

乔佐也有爸爸妈妈哩。虽然理所当然,还是有点匪夷所思。

“可是,如果是那样,我挺不好受的。”米娜一副歉意的样子,耳朵支棱着,“火龙帮助创世女神,是守护幻界不可缺少的恩人呀。后来出现的我们,却迫害他们的后代子孙……”

“说不上是迫害啦。”乔佐连忙补充道,“嗯,龙王爷说过,幻界本身有如一个生物体,所以,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断变化着。他说,像我们这种超强的生物,数目渐渐减少,终归灭亡,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淡然之处。

“乔佐,你不觉得寂寞吗?”亘问道。

“寂寞?”

“你说『终归灭亡』啊……”

“嘿,没有切身感觉。我多精神呀,而且,『龙岛』上还有许多伙伴嘛。”

不过,据说岛上的成年龙绝少离开海岛。他们隐居『龙岛』,悄然度过和平的日子。外出到幻界中飞行的,都是好奇心旺盛的小龙们。亘邂逅乔佐,真是罕见的运气。

“这也可能是女神的知道吧。”乔佐在云层中眯着眼说。

虽然预计到高空旅行寒冷,三人都多穿了衣服,但接近安德亚高地时,云层渐渐增厚,气温也大降。基·基玛不住地打喷嚏。

“我喷火暖一下?”

“不用!免啦!”

基·基玛慌忙谢绝,说话间差点儿从乔佐背上滑落下来,把亘和米娜乐坏乐。

“不用客气的呀。不过,”乔佐透过云层望去,“这些云的模样真的很奇怪。要在平时,飞到这里的话,已经可以从云层隙间看见安德亚高地乐。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被原本映在脚下的云完全保裹起来了。乔佐并没有改变高度。

“而且,你们感觉到没有?这云里有悲伤的味道哩。“

“悲伤的味道?”

亘和米娜都伸出舌头,打算尝尝云的味道。可无从做起,毕竟不时舔棉花糖。

“是眼泪的味道。说不定女神正伤心哩。”

乔佐说得挺玄乎。

火龙扑动双翼拨开浓云,继续飞行。不久,右前方得云隙间有东西一闪而过。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亘的确看到了。

“应该是吧。该已接近安德亚高地了。稍微下降看看。大家抓牢了啊。”

乔佐“嗖”地降下高度。像乘坐无形的过山车一样,亘的胃“呼”地浮起来。基·基玛在呻吟。

“在那边!”乔佐说道,“哎呀,已经来到高地上方啦!”

乔佐双翼扇起的强大气力把云吹向身后。在开阔的视野之下,空中楼阁似的城市蓦然呈现在眼前,亘屏住了气息。

在冰河环绕、大雪封闭的安德亚高地顶端,出现了一个城市。椭圆的双重城墙,高柱林立,回廊环绕。石砌建筑物有许多由台阶连接的高台,宛如迷宫,冷冷地发亮。

最初以为是水晶楼台。不过,凝神细看,就明白并非如此了。是冻住了。一切都冰封了。亘回想起以前全家旅行参观玻璃博物馆时看见的东西。用结晶玻璃制作的大型城堡,就连尖塔上飘扬的旗帜也时精雕细琢的玻璃工艺。

“看呀,那片森林。连树木也冻住了。”

蒙了白霜的枝条垂下无数冰柱,像奇特的果实般闪闪亮。

“所有一切都冻住了哩。”米娜叹着气到,“这么寒冷的地方,真的住着人吗?”

一望无际的大都市里面,看不见一个人。

基·基玛打了个特大喷嚏,弄得乔佐的翅膀一抖。

“噢,亘,正因为这样才求救的啊。希望在大家冻死之前,有人出现吧。”

亘感到耳垂已经冻麻了。

“乔佐,没有步行登上安德亚高地的道路吗?”

“从未见过。”

“因为很早以前起,便被冰河围住了吧。”

“噢。不过,以前飞过这里时,建筑物和树林没有冻住,看见过鲜花盛开和散步的人呢。”

冰峰之诚的东北城墙旁,有一个平顶的大厅似的建筑物。乔佐在那里着陆。

“哇,好冷!”乔佐一边收起双翼,大鼻孔不安地耸动着。

“连我都差点打喷嚏啦。亘,怎么样?进去瞧瞧?”

“嗯。”亘从乔佐背上一跃而下,“乔佐,你在这里会冻着吗?”

“不时喷一下火取暖,没问题。不过,别待长了啊。你们也是,会伤身体哩。”

“明白了。我们尽快返回。”

光是从打厅屋顶到地面,已经折腾了一番,在城市里摸清情况,就更得不同寻常地努力了。地面滑溜溜。无法正常行走。尽管如此,三人摔跤了又爬起,想拉一把倒下的同伴,结果自己也摔倒了,狼狈不堪之下,也笑不起来了。

如此严寒、寂静,这个几乎连人的心脏都要冻住的城市,果真还有活着的人吗?在大费周折赶来的同时,那个透过真实之镜呼救的男子,已经耗尽生命了吧?

“有人吗?”

“喂,我们是来帮忙的!”

三人试着大喊起来。没有回音。冻住了的城市连回音都没有,喊声被吸收掉了。不,也许喊声刚出口,就被冻住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亘被妈妈带去看儿童剧。这是一出音乐剧,演飞马的孩子是主角,希腊众神都出现了。说实话,亘对这个戏不大感兴趣。只不过,布景很漂亮,吸引了他。大理石造的神殿和围绕神殿的森林。

迪拉·鲁贝西的这个城市让亘回想起拿出儿童剧的布景。有一幢建筑物,走上缓缓的外阶梯,来到一扇大门前,门上雕刻着花鸟和天使。窗框饰以玫瑰纹的大宅子。门口的柱子上有凯尔勃拉斯(神话中看守地狱之门的蛇尾三头犬)十分称职地守门。

城市面貌井然,划分围棋棋盘。建筑物屋顶多是平屋顶,在屋角伸出的挑檐下,装饰了寓意不一的图案,还有一座露天圆形广场。外围是一圈魔导士、骑士、贵妇人的立像柱子,也许是为了称颂伟人吧。

表现的是希腊神话中诸神的故乡。作为仿制品,极其认真严谨。

所以,在亘眼中,这一切作为景致完全没有不协调的感觉。不过也难以理解。对于老神教信徒而言,这样的城市面貌,是他们的理想吗?女神管治下的幻界城市,均以自己的产业或在幻界中所发挥的作用而立足。那些城市里,人们得有生计、有生活。这里缺乏这一切。没错,正因为如此,亘不由得联想起戏剧的布景。

露天圆形广场是干什么用的?是赞美谁的雕像吗?谁垂顾过这座城市呢?

这里的居民为什么而流汗,为什么而欢笑、为什么而不安呢?亘像闻到一股气味一样,明确地感受到做作的氛围,因为他是在觉得并非冰霜覆盖一切都这么简单。

“哎,基·基玛,”亘问了一句,“在幻界,还有别的城市也像这样子吗?”

基·基玛因严寒而无精打采。

“这么冷的城市,我还没见过哩。”

“不是说寒冷,是说城市建筑。像这样尽是神殿般宏伟建筑物的城市,其他地方还有吗?”

“我觉得没有,”米娜一边说,一边回头看落在后面的基·基玛,“这座城市挺怪吧?不仅是冻住了这一点奇怪。像商店旅馆这种地方,完全看不到。”

三人来到城市一角、一个类似小公园的地方。中间有个花木围绕的台座,上面装饰着先锋派艺术作品。是一个圆球形。最初以为是地球仪似的东西。不过,即使走进了看,圆球表面也没有任何图案,只是光溜溜的。因为冻得结实,手指不在意触到了,很可能会粘住了。

圆球从里面现出裂纹,开始崩坏。裂缝里有白霜。亘打量一番,才察觉它是模范宝玉制作的雕塑,就是镶嵌在勇者之剑的宝玉。

不过,钥匙这样,岂不很奇怪?宝玉是引导『旅客』的东西。可在老神教,『旅客』被视为忌讳。将与『旅客』密切相关的东西作为先锋派艺术作品,是自相矛盾。

“亘,怎么办?瞎逛也不是个办法呀。”米娜两手抱着肩膀,快速摩娑着,“而且,基·基玛眼看要倒下了。水人族不耐寒哩。”

想来蜥蜴是变温动物。当周围寒冷时,蜥蜴的体温也降下来,行动变得迟钝。基·基玛蹲在广场入口,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

二人急忙冲向基·基玛。虽然脚下打滑撞在他身上,但这么一来基·基玛睁开了眼睛。基·基玛睡眼朦胧。

“还好吗?”

“哎哟,不好意思。”基·基玛眨眼也是慢动作。连带钩爪的手指也结满了霜,“没办法,好像睡觉。”

“不行呀,会冻死的。”

“回乔佐那里吧。基·基玛,能站起来吗?”

“我当然可以拉。”他说话也慢吞吞。身体很沉重。亘和米娜一左一右抓住他的手,吭哟吭哟地迈开步子。

“没事啦……放心吧……”

基·基玛半睡半醒似的嘟哝着梦话。

一望无际的城市都冻成了苍白色,覆盖洁白的霜。因地面结成几乎可溜冰的厚冰,连足迹也没有。亘沿着棋盘交叉点的道路走,打算顺来路返回,但似乎没有色彩变化的街市弄糊涂了。即便来到应可看见乔佐的地方,也看不见火龙鲜红的身体。

米娜放开了基·基玛的胳膊,停住脚步。走了两三步远,亘才察觉。

“米娜,怎么啦?”

亘一回头,见米娜瞠目结舌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啦?”

“亘,”米娜手一指,“你看,这个!”

二人左手边右灌木从环绕的广场,灌木都已冻住了,一片白茫茫,仿佛是大雪天的校园。

“『这个』是什么?”

“看不见?仔细看。”

亘凝神注视。因为寒气冻得他流眼泪。

“你说看见什么……?”

就在他反问之时,他也看出来了。在广场中央,几道冰纹正横过大雪覆盖的广场,形成一个图案。

正是通往现世的那个图案!

“就是说,可在这里使用真实之镜吗?”

如果是这样,就越发不明白了。真实之镜也好,前往光的通道出入口的图案也好,都是『旅客』使用的。这些非但与老神教无关,应该说是敌对的。

“我们走过去,把它弄清楚。”基·基玛睡眼惺忪地喃喃道,“也可能看错了。假如真是那个图案,也许可以成为线索了。”

“不过……”

“我没事、我没事。”

三人横穿过冰峰的广场。“嘎吱嘎吱”地走近雪地上的图案。近前一看,更觉得是那个图案。亘站在图案中心,蹲下来,用手指试着描图案的纹路。

“只有这里凸了起来。”

“真的。”

米娜也来到亘身边蹲下。她用指尖触触冰面,用爪子抠一下,发出“嘎嘎”的声音。

“这究竟是……”

米娜刚要说出“怎么回事”时,为避寒而扣好的衬衣内,真实之镜又开始放射出光芒。米娜连忙要取出镜子,但脚下突然摇晃起来,三人都摔了个屁股着地。

“哟,怎么了?”

冻得硬邦邦的雪地震动着。裂纹“啪啦啪啦”地沿着图案的外沿窜出去。随着龟裂扩展,飞迸起微细的冰屑,

冰面裂开,图案外周明显凸起。“咕咚”一下震动,地面开始下降,图案部分宛如一架大升降机,载着三人沉降下去。

三十九教王

图案升降机下到的地方,有与图案形状一模一样的大厅。头顶上方是开放的,冷空气从那里灌入,

即便在大厅里,也跟在室外差不多冷。细粒的粉学、冻住的雪被吹进来。大厅里没有冻住。类似大理石的石壁。石头走廊延伸至亘的前方。

“去看看。”

三人开始走过去,基·基玛被夹在二人中间。走廊上没有任何松明、烛台之类照明的东西,不过整体上微明可辨。构成走廊、墙壁和天花板的石头光溜溜,放射出月光般的微弱光线。

走廊转右、转左。长长地延伸。各处或左或右,出现了沉重的门扉。门扉周围粘着冻结的雪,试着推拉一下,纹丝不动,关得紧紧的。

连这里也没有人的气息。

因为紧张和寒冷,三人都没有开口说话,顺着漫长的走廊往前走,走廊尽头是一个烛焰形的拱门,门内更亮一些。三人往里走。

过了拱门,走到伸出的露台。至天花板位置无遮无挡,似乎有三十米高。房间圆形,四壁环绕着台阶。亘往前走,隔着露台的扶手窥视下方——扶手边有转世花纹,曲线颇似优美的藤蔓。他发出“啊”的一声。

阶下的圆形大厅中央,放置着一面大圆镜,直径与亘的身高相仿。是真实之镜。镜子旁有一把扶手椅,一名白袍男子——那个召唤亘的男子颓然躺在椅子里。他原先握在手中的槌子,此刻也离开了他那只无力垂下的手,掉在脚旁。

亘跑下楼梯。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只顾冲上前去,抓住白袍男子的手腕。

“挺住呀!您可要挺住啊!”

亘一摇他,他头上的银冠歪了。与在真实之镜中所见一样,这男子一头白发,眉毛也尽白。但年龄则比当时想的要年轻,想是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呢。

男子的劲项像折断了一样侧向一边,他睁开了眼睛。亘窥视他的脸,然后送了一口气。

男子困乏地眨一下眼睛,想从椅子里欠起身子,却痛楚地呻吟起来。亘扶他一把,让他靠坐在椅背上。

“你是……『旅客』吧?”

听声音果真很年轻。他的眸子也很清澈,肌肤富有弹性。可就是那么一头白发。

“对,我名叫『亘』。”

基·基玛和米娜这才下了阶梯,赶上来。男子打量三人一番。

“他们是我的旅行伙伴,陪我来到这里。对不起,我们费了些周折才赶到。”

“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是搭乘火龙过来的。”

男子露出笑容,眼睛也睁大了些。“太好了。您碰见火龙了?我……我都没能遇上。他们在幻界里已经很稀罕了。”

之前通过米娜的真实之镜呼唤亘时,此人说话颇生硬,此刻他使用不做作的『我』,亘感觉他更年轻、坦率。同时又更令人费解了。

“总而言之,离开这里吧。脸色很差呀。一定是在这种严寒里得肺炎了。”

亘抬手试试男子的额头。原以为他会发烧,一试却是冰凉。男子的脸呈铅灰色。

“还有其他人吗?一起逃吧。到暖和的地方去。”

男子听了亘的话,缓缓地摇摇头:“已经没有人了。都死掉了。我是最后剩下的,只有我一个。”

他的声调与其说是悲哀,毋宁是一种自嘲的口吻。

“请教我『教王』,大家都是这样称呼我。我曾是众人的领袖,曾经是的……”

教王。迪拉·鲁贝西曾是与老神教有关的信众的遁世之乡,这倒是一个适合的称呼。

不过……疑窦丛生。

“您这个样子——是怎么回事呢?”

米娜蹲在男子的膝旁:“是瘟疫吗?因此其他人都死了?这里以前也这么寒冷?”

“回头再聊吧。这里还是早走为妙啊。”基·基玛呻吟似的说道。

“米娜,给我搓一下背。这样我就会精神啦。我把这个人背起。”

白袍男子把一只手放在亘手上:“我不能离开这里,这里很快就要毁灭了。我也要死去。我不能逃走。女神不允许这样坐。”

女神?亘双目圆睁,轻轻摊开两手,指着四周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可这里——你们是老神信徒吧?隐居在此的吧?所以,您也被称为『教王』,不是吗?”

“不,不是的,只是,在地面上就成了那个样子。”

男子淡淡一笑。如同薄冰裂成碎片落下一样,没有表情的外表从他脸上剥落。

“这也包含在与女神的盟约里面。不在地面上徒劳地闹气事端、断绝与地面上的联系,这样作,从南大陆的政治态势来考虑,是最恰当的。所以我们信守诺言,一直如此。不过毁灭的时候也终于来临。女神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吧。人是狡猾的,而且人心脆弱。早晚会出现意志薄弱的人,要背弃曾经宣誓永远信守的盟约。于是大家都得为此遭受惩罚。”

歌吟般的喃喃自语。亘的思路一时没有跟上。

“您在说什么呢!”

白发飘飘的年轻教王看着亘的眼睛。

“我跟你一样,也曾是『旅客』。”

就是说,来自现世的来访者?

“包括我在内,这里居住十一名现世的人。他们都曾是『旅客』。他们期待改变自己的命运,通过要御扉、来访这幻界。”

追怀往昔的眼神。

“但是,我们这十一人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大家在幻界的历险征途失败了、选择了放弃旅行。不过,大家也不想在自己的命运一成不变之下,厚着脸皮回到现世……”

亘蓦然,看着教王瘦得尖起来得下巴。澄澈的眸子里出现了一层阴翳,亘颇在意,在他看来,与其说是疲态,毋宁说是无从派遣的无聊。

而且,这个人很像某个人。亘觉得似曾相识。

“所以,你们就留在幻界了?”米娜小声问道,呼出的气白蒙蒙。

“对,没错。”教王点头,“女神为这些遭受挫折的『旅客』建造了这座城市。而我们就接受命令,在这里过起隐居的生活,这是让我们留在幻界的条件。”

米娜深受感动地重新打量起高高的天花板。

“全都关在这里,不许踏出外面一步?”

米娜这张小小的面孔、无法掩饰内心的想法,表情一时一变——它清楚地呈现着: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条件。

亘接过米娜的话头问道:“一直待在这里,不会厌烦……无聊吗?你们需要在这里发挥什么作用吗?”

教王抬起头,瞥一眼身旁那面硕大的真实之镜。

“我们的任务,就是看守着它。”

“这——是真实之镜吧?”

基·基玛向镜子走近一步,想用厚实的手摸一下,又作罢了。

教王点点头。“『旅客』都会在幻界之旅中找到真实之镜。一人一面,肯定会遇上。在旅行结束时,必须把它归还女神。因为不允许重返幻界,否则很危险啊。”

“危险?”

“对。只要使用真实之镜,就可以往来于现世。”

亘看看米娜的脸。米娜心领神会:

“我从小就被教导说,这面镜子是家里的护身符,切不可离身;但我对镜子的作用一无所知。也许爸爸妈妈也不知道。”

“因为是禁止传授的。”教王说道,向米娜笑笑,“不过,现在就知道了吧?”

米娜迟疑着点点头,说道:“不过,我并不想用它来干什么。”

“在这个幻界里,并非尽是那样的人的嘛。”

教王看见掉在脚旁的槌子,扬一扬尽白的眉毛,缓缓抬起,搁在膝上。似乎直到看见的一刻,才察觉槌子已从无力的手中划落一样。

“这面真实之镜,是昔日在这里生活的十二名『旅客』的镜子汇集而成的,真实之镜本身有灵魂,融合之后,成了这个样子。而我们则看守着它。不让人靠近——以防有人来往于现世和幻界,另有企图。

十二人。刚才说的是十一人。亘心中一怔:不祥的预感。

“人数多了一个呢。”

教王看看亘,微笑道:“对,最近有一个人逃走了。现在仍在逃。他就是逃亡者,撕毁了与女神的盟约、背叛了女神。我们中间出现了这样的叛徒,我们就得接受女神的惩罚。”

“还有这个……”话卡在亘的咽喉里,“冰封的城市呢?是女神为惩罚你们,把城市冻住,是毁灭吗?”

教王点点头。他的下巴垂至胸前,闭上双眼。

“这有点太严厉了吧?”基·基玛开口道。也许是冻得发麻了吧,他的发音有点怪异,“我们的女神慈悲为怀。为一人背约,就要消灭你们所有人,太过分了。没有弄错吧?”

“神原本就很严厉。”教王闭着眼说道,“而人是弱者。总会为眼前小利所蒙蔽,违背女神的约定。女神很清楚,因为迄今这种情况已重犯了多次了。”

十二人中有一人逃走。现在仍在逃。女神为此而动怒。亘的心脏狂跳起来。

“地面上的高地卫士现在收到一项紧急指令。要他们追捕一名逃亡者。”

米娜听到亘的话,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对呀!说他盗窃了重大的国家机密,试图偷渡到北方。莫非这个逃亡者是……”

亘做了解释。教王面色凝重。

“发生了这种事情?恐怕……噢,应该不会错的。噢……是女神直接下令?”

那位逃亡者来自何方,这个谜也因此解开了。

他是迪拉·鲁贝西的逃亡者。

“我们也是高地卫士哩。”基·基玛挺一挺胸脯说道。他的眼中这才有了兴奋的神色,“既然逃亡者曾是你们的伙伴,你该知道某些线索吧?将他逮捕归案,也是我们的任务啊。”

教务拿过扶着椅背想站起来。也许是膝下无力吧,他没有成功。他放弃了,坐下来,对亘说道;“既然如此,说起来就简单了。请你帮忙、特地请你过来,就是为了抓逮捕这名逃亡者。我的确有线索,他身在何处,我可以告诉你们准确的位置。”

“怎么做?”

“在真实之镜上映照出来。来帮我一下?”

因为基·基玛动作迟缓,亘和米娜从两旁扶住教王的胳膊,让他站立起来,教王走近真实之镜,站在镜前,两手轻抚圆镜的边缘。

这样一来,真实之镜上映出的教王便融化似的模糊起来。亘惊讶的直眨眼。接下来的瞬间,镜子上映出城市的景色,亘屏住气息。

像是个港口城市。鳞次栉比的建筑物类似仓库,从这些建筑物的隙间可窥见一鳞半爪的大海。仓库墙壁颇为寒酸,木头加薄铁皮而已。上面用黄漆或者绘画颜料画了一个拳头图案。看样子是个标记。

“这个城市……就是所诺。”基·基玛眯缝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说,“没错。建筑物陈旧、暗淡吧?在阿利基达,它从前作为渔港城市曾很热闹,但阿利基达工业发达之后,大海被污染,不能打渔,于是就沉寂下来了。虽转为贸易港口,但因为原本是个小渔港,跟哈达耶或达克拉无法比。”

“有开往北方的风船吗?”

“没有大船。只有好几条中型船。”

“逃亡者潜藏在这里?”

白发苍苍的教王扶着真实之镜,肩头耸动着喘息,对跟的提问点头作答。

“一定是等待着风向改变时机。你们都知道吧,前往北大陆的风船,得又读星人看天测风,预报气候,才能出帆航海。“

“适合出海的风何时吹来?基·基玛,你知道吗?“

基·基玛歪着粗硕的勃梗思索起来:“我不知道准确的时间。不过,现在的确是风船出海的时机。这种机会每年有三四次吧。”

“哇,得赶快才行!”米娜得尾巴一弹,“别磨磨蹭蹭的拉。必须通知大家。只要找到有个拳头标记的船公司,或者商店的船,就行了吧?”

“真实之镜是这样说的。逃亡者企图偷渡,他会让船主把他藏起来,直至时机来临吧。”

基·基玛和米娜恨不得拔腿就出发。不过,亘没有动。他望着教王几乎被白眉毛遮掩的眼睛,提出了问题:“那名逃亡者带走的国家机密,究竟是什么?你应该是知道的。”

“抓住之后问清楚就行了呀。”基·基玛着急了。

教王站立不稳,靠在椅子扶手上。他一动,便显得白袍下的身体瘦骨嶙峋。

“逃亡者——那名男子通过真实之镜返回现世,带来了动力船的发动机的设计图纸。他企图带着这些东西前往北大陆。”

是什么嘛?单纯的疑问浮现在米娜脸上。基·基玛也迷惑不解。

只有亘一人拼命强忍着,不让自己被这个可怕的事实击倒。

“他想卖给北方帝国吗?”

拥有许多带发动机的动力船的话,『针雾』也遮挡不了,风向也无足轻重,北大陆随时可以进攻南大陆。

“哎,亘……那是什么东西?你说『卖』是什么?你为什么脸色那么可怕?”

亘转向米娜,告诉她『动力』是怎么回事,而动力船又是怎么回事。

效果立杆见影。米娜严厉燃起熊熊怒火、

“怎么会做这种蠢事?”米娜嚷道,“曾是『旅客』的人,为何要给北大陆的侵略提供帮助?为什么?对这个国家、对南大陆的我们,难道有怨仇吗?破坏幻界的和平,会很好玩吗?”

教王回答时不是看着米娜,而是亘:“他说,这是幻界的工业革命。”

“工业革命?”

“是现世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

亘一边向米娜解释,一边细细品味这句话。

动力。不依赖人力的机械之力。亘也在刚到幻界时,好几次想到这件事。在幻界由人力做的大部分事情,在现世是由动力和机械完成。其中的差异多次令亘瞠目。

“我这样想……”教王自言自语般道,“我跟他经常谈到这个问题,也说了我的看法。工业革命也好动力开发也好,如果时机成熟,自然会在幻界产生。之所以尚未到来,时机没有成熟而已。”

“现世也是这样的呀。”亘说道,“我在学校里学过的,世界各地产生着智慧,经持续的努力和钻研,就与改变历史的大发明相联系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积少成多的结果啊。”

“他说,这样子慢吞吞的。”教王继续说,“把现世的东西带来幻界有什么不好?他是这样说的:让幻界繁荣、富裕起来,不是挺好吗?”

“有了那个……叫作『动力』的东西,我们真能繁荣?”

对米娜直截了当的问题,亘无从回答。这个问题因『繁荣』的意思而异。因这个『繁荣』能否引导幻界走向幸福而异。

“他的辩解当然是表面文章而已。”

“那,他的本意是什么?”

教王转而望向米娜。

“北方帝国乐于接受他吧,视之为帝国上宾,猫族姑娘,正如你担心的那样,如果有动力船,北方帝国眨眼间便可征服南大陆。这回才真的建立起幻界的统一帝国了。到那时,我们的逃亡者就是建国大功臣。可以跻身于北方帝国的皇族、君临幻界。”

米娜的眼神暗淡起来:“只是为这样……”

“对。就是为了这个,他把现世的知识带进了幻界,为了一己之欲。正因为这样,女神大为恼怒。”

亘瞥了一眼真实之镜。平整的镜面上,此刻至映着白袍男子和他身边的亘等三人的身影。

“逃亡者那么轻易就跟北方搭上关系?只要一说动力船设计图,马上就信了?”

“会相信吧。”教王说道,略为伤感地垂下视线,“就我所知,北方统一帝国很早以来,就一直在收集真实之镜。皇帝一族好像知道真实之镜的作用。他们知道,如果打开了与现世的通道,将会拥有多大力量。所以,他们拼命想造出这面镜子一样的真实之镜,似乎曾为此使出辣手。”

亘望向米娜。米娜的小脸面目表情,心思已飞回往昔。

北方帝国的特殊部队『西格德拉』之所以袭击米娜家,目的也在夺取米娜家代代相传德真实之镜。他们之所以将逃往南大陆的人绑架回去,也和寻求真实之镜的活动有关吧。

教王突然双眉紧锁,注视着真实之镜,问亘:

“你们原本就知道真实之镜是怎么回事吗?”

亘困惑不解,他不明白问题的意思。

“怎么回事?——就是打开与现世的通道——的作用吧?”

“这当然是重要作用之一。然而,真实之镜并不仅仅为此而存在。”

教王说,它就是名副其实地掌管『幻界真实』的存在。他用消瘦的手指轻抚真实之镜的边缘。

“幻界之所以成为幻界的要素——世界本源,它集合了构成世界的正确要素。可以这样说吧。”

世界的本源?还是不明白。亘摇头。

“噢,不可能马上明白吧。总而言之,你还是个孩子嘛。”

教王虽憔悴的脸颊浮现一丝嘲讽的微笑。

“幻界虽虚而实。虽有而无。虽然存在,却并非存在,是空的世界。”

越发糊涂了。亘感觉是在倾听教王自言自语。

“你也不了解幻界的来历吧?”

亘小声说了个“不”。

“不,我知道。听说幻界是现世人类的想像之源创造的世界。”

“噢……噢,这个说法不能算错。”

“您是说,也不算对?”

“幻界嘛,存在于两面镜子的狭缝。这两面镜子,就是幻界的本源。”

米娜好不容易从冲击波中清醒过来,她慢慢眨巴着眼睛,仰起脸来。

“两面镜子。不用说,其中一面是真实之镜。而另一面镜子,被称为『常暗之境』。”

“常暗之境……”

“若真实之镜是正确因素的累积,那么与之相对的常暗之境,大概就是邪恶因素的累积了吧。之所以说『大概』,因为我没有亲眼目睹国。不过,常暗之境肯定是存在的。我确信这一点。因为幻界正是这一对镜子创造出来的『虽有而无』。”

基·基玛悄悄窥探一下亘的表情。亘看着教王的脸,他甚至忘记了眨眼。

“真实之镜——掌管幻界真实的集合体,被打碎成无数碎片,散步于幻界各处。而每逢『旅客』拜访,便起着引导他的路标作用。然而,常暗之境在哪里呢?”

教王自问自答般道。

“恐怕——应该错不了的——就在北大陆吧。南北相对,成就幻界嘛。”

“不过,那样可就奇怪了。”米娜开了腔,“我说过,我的真实之镜得自父母,对吧?我们一家人出生于北大陆。这就是说,真实之镜的碎片,不仅落在南大陆,北大陆也有。也就是说,真实之镜的碎片散步于整个幻界。如果是这样,与之成双成对的常暗之境,也成了许许多多的碎片,同样处于四散状态,这种看法也是很自然的。”

亘略感意外。米娜如此有条有理地陈述观点,这可是头一回呢。他感觉米娜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教王朝米娜微笑。那表情仿佛像是开导无知的信徒。

“真实被击碎为无数碎片,散入数不完的人群之中。然而,相对的常暗——邪恶因素,还是一整块的实体,存在于某个地方。这就是今天幻界的面貌吧——不是这样嘛?”

基·基玛摇晃着头,仿佛说这些对我是太难了,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所以幻界是幸福的。现在还是。”

教王说一句谜样的话,顾自点头。

“不过,让邪恶因素集中于一处,由某人看守着,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做法吗?”

基·基玛对教王的问题作出反应。虽然寒冷让他说话不利索,但声音洪亮。

“你是说,说不定,北方统一帝国之所以搞种族歧视和大屠杀,就因为那面常暗之境在北大陆的缘故?”

教王没有回答,他缓缓背过身,面对着真实之镜。

“不知道。不过,我认为常暗之境肯定在北大陆。而且,对于北大陆而言,这一点已成为了沉重的压力了吧。正因为如此,皇帝才以如此残暴的方式寻找真实之镜。为了抵挡常暗之境的威胁、他们极需要足以与之抗衡的、完整状态的真实之镜。或者,说不定这才是他们迫切的愿望。通过真实之镜获取现世的知识,反而是这个过程中产生的附带因素吧……”

亘因为沉默了好一会儿,双唇紧粘在一起,说话不利索了。这里令人生畏的寒气,再次渗入身体。

“对于这一点,女、女神给你、你传授知识吗?”

教王摇头:“对于中止旅行的软弱『旅客』而言,这本身就是不必传授的无用知识。”他猛一回头望着亘,似乎要重拾话头,“总之,这就是事情的前因后果。如果逃亡者北渡,事情就可能一发不可收拾。逃亡者是距今正好十年前,要御扉开启时,进入幻界『旅客』。他对于现世政治形势的了解,比我们新得多。说不定自中止旅行时起,心中便藏有返回的企图,一直在等待机会。”

米娜两手放在腮旁,蹲了下来。基·基玛担心地轻抚着她苗条的后背。看样子他自己情况也很不妙,但他的动作却极为体贴。

“求你了。”教王轻轻碰一下亘的手腕。他原本是想紧紧抓住的吧。可他已经没有这点力气了。侵骨的寒冷和饥饿,恐怕还有绝望和放弃,夺取他的心气和体力。

“希望无论如何要在逃亡者北渡前抓住他,然后拯救我们的灵魂。”

被年长者苦求,是亘承受不了的事情。但个明白,他必须承受。

“自从出现了逃亡者,我一直通过这面镜子呼唤『旅客』。我知道此时是要御扉开启期间,有新的『旅客』到访幻界。期望得到应允。”

“您叫我的时候,说了『你也还是个孩子吧……』。”亘说道,“那就是说,在我之前,回应您的呼唤的,是到访这里的『小孩子旅客』吗?”

教王静静地点点头。

“应该就是名叫美鹤的少年吧?他虽是个孩子,却不像我这种新手剑客,却是个很棒的魔导士。”

“噢噢,没错。”教王睁大眼睛,“你知道?”

“对,他是我的朋友。”

“真是意外呀。”

据说,美鹤回应了呼吁,仅仅数小时后,便施行大风魔法到访这里。

“他……比我优秀。”

“可是,他没有接纳我的恳求。”教王摇了摇头,“他只说,自己来幻界是为了见女神。对幻界政情、南北对抗没有兴趣,与己无关。”

可以说,这就是美鹤的口吻。也可以说,想到『旅客』的目的——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但是,亘却感到羞愧,仿佛那是自己所为。他几乎憋不住想替美鹤辩解,但有对美鹤生气。

“当时他说,现在的幻界还来了另一位『旅客』。那家伙好说话,好管闲事,可能会答应你的请求。可是,从他当时的语气,完全没想到他和你是朋友。”

亘这回替自己脸红了。他为自己被美鹤如此轻视而羞愧。他为自己对此感到羞愧而羞愧。

“美鹤想让亘卷入这件事、绊住手脚,自己抢先前往命运之塔吧?”基·基玛张大了两个鼻孔说道。虽然他生气了,却仍是口齿不清、动作迟缓,挺搞笑的。

亘笑了,让基·基玛的可笑劲儿缓解了自己:“没那回事,基·基玛。”

“难说哩!”

“重要的是弄清情况了。我们尽快离开这里,去港口城市所诺吧。”

“没错。待太久的话,乔佐要冻僵了。”米娜“霍”地站起来、说道。她内心的坚强令人不由得赞叹。

“马上出发。您抱紧我们。能走动吗?”

教王缓缓地推开亘伸出的手。

“这是怎么啦?”

“我逃脱不了。说过的吧?”

“可是……您不是对我说『救救我们』吗?”

“我恳求你拯救我们的灵魂。并不期望幸免一死。”

教王把隐椅子移动一下,拿起放在椅子旁的木槌。木槌没能举起来,无力地垂至膝部。

“我们当中出了逃亡者,违反了盟约惹怒了女神。所以要受惩罚。伙伴们都已死去。我作为负责任、不可苟延性命。女神也不许吧。”

“可是!”

“如果你们逮捕了逃亡者、粉碎了他的企图,我们的罪也会被免除吧。于是灵魂得以净化,终可投胎于另一个世界。可如果一直都这样子,我也好,现走一步的伙伴们也好,大家阴魂不散,只好永远飘浮于久远峡谷了。所以才恳求你,请你拯救我们。”

从没听过是这样的意思,听了也难以相信。

“您不想活下去吗?您还很年轻啊。你为何会这么轻易就放弃现时的自己呢?”

疑问脱口而出,亘一时无法自制。教王猛一扭头,气势出乎意料。他的嘴角歪斜:“放弃自己?我?“

“对。没错。”

教王忍不住笑起来:“并没有放弃啊。毋宁说,我想保住自己。已死去的伙伴们也是这样的。我至今不愿坠落污秽的下界。无论在现世或幻界,我都不去。我们的无上幸福的世界就是这里。就在这里、只有这里。”

教务拿过摊开两手,指点着周围,仰天转了一圈,仿佛踏着舞步。

“如果要失去这里,这条命已无意义,以涤净的灵魂重生,在下一次新生中找到乐园,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米娜胆怯地接近亘。

“在现世……”教王用不握槌的手握拳叩击胸脯,“没有一件合我心思。所有努力都成空,所有梦想都破灭了。没有人能理解我。哪里也不接纳我。我的人生不爱我。我的人生没有给我任何东西。所以,我来到幻界。

白袍之下,教王顿足悔恨。

“可即便在这个幻界,我也没有如愿以偿。非但没能抵达命运之塔,连从城市到城市的旅行也提心吊胆。没有一件事情合我心思,跟在现世一样。所以我放弃旅行了。选择与女神做交易。于是,便固守这里了。“

在这个制造出来的神的故乡?在这个欠缺人的温馨、没有任何生活气息,虽壮丽却空虚如同神殿般的城市?

“女神很清楚我们这种人。这里是隐藏在女神衣下的城市。我们原是选民。因与神订盟而但大任。我们被赋予崇高的职责——与女神的约定守护真实之镜。我们终于找到我们该待的地方。与污秽的下界没有人任何联系。这个迪拉·鲁贝西是我们真正的乐园。”

然而,因为一名心术不正者不明事理,不能舍弃卑俗之欲,盟约竟遭破坏——

教王将瘦骨嶙峋的拳头抵住额头。

“我们在这里神仙般的度日。较之眼底的幻界,这里有孤高清净的日子。这才是我所要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我才被称为『教王』。我是不见容于地面、怀着抱着尘世无知者所无法理解的教义的王。明白了吧?”

传授什么?奉何宗旨?司职何时的教王?

“假如您,”基·基玛讷讷地道,“是能带来如此杰出教诲的教王,怎么会出现背叛你们、逃离这里、北渡求荣的利己之徒呢?”

教王没有回答。他的侧连显示他没有听见基·基玛的提问——不,是没有出现过那种提问似的。

过了一会儿,教王平静地嘟哝道:“不理解我们的人,不是我们的伙伴。那家伙本来就没有资格呆在这里。”

“从逃亡者在这里时起,您就这么认为?”这回是米娜问道,“已经看出这一点?如果是这样,为何没有在出事前采取行动呢?”

教王回过头来,嘟着嘴:“你们没有责备我的权利。都是因为那种人才落到了这般田地。你们一点都不理解我被人背叛而受伤害的心有多难手。”

“可是……”

“首先,这样的措辞对于女神的选民,是失礼的。”

米娜看看跟的脸,既困惑又无奈。

亘突然想到:自己好像明白此人为何中断幻界旅行了。

这个人,一定是这副模样:心中只有牢骚;所看见的,也只是自己想看的东西;所求的,也只是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受伤的,也总是自己而已。

抛弃不如己愿的的东西,远离不称心如意的事物,视而不见,一心只追求一件是——与自己所求相符的事。

于是他自然无处安身。如果感受不到他人的好意,自然也无法感知他人背叛的征兆。

他终于找到的安息之地,是光辉灿烂的空虚——与女神盟约。

我是选民,教王如是说。那是怎么回事?从哪里、以何种理由获选?以成为空皮囊的代价,赢得人家回首一瞥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他不是教王。是虚王,虚幻的大王。女神果然是明白的。所以女神替他创造如此一个仿造的神的故乡。

已经冰冷的身体又窜过一道寒气。

想起来了。刚才觉得教王的脸像某人。“他是谁?”的念头一晃而过——这张脸,就是与『路』伯伯外出购物时,在路旁撞到亘,不向亘道歉,甚至不扶起亘,踩着亘的手就要离去的年轻人的。

当时『路』伯伯狂怒起来。看样子,那年轻人也对『路』伯伯很生气,但其实年轻人完全不理解为何『路』伯伯如此暴怒。他很憋气:为何一个不相干的人要对他大发牢骚?

那个年轻人其实对亘的存在视而不见。亘并不存在。至少作为人类的小孩子,并不存在。对那个年轻人来说,亘只是阻碍通道的障碍物而已。所以,他就那么踩着亘的手走过。如同踩踏路旁一个饮料罐、一个弃置的商场购物尼龙袋,

如果那个年轻人造访幻界,他也会变成教王吧?他一定衷心认为:那样才最适合自己。

打住。想太多了。

“您的头发……”

亘低声地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那些白发。是这个城市受女神惩罚、被冻住,您因惊吓过度而变成那样的吗?”

教王的表情,恢复与亘在这里邂逅之初、倦极无聊的神色。他的嘴角疲惫不堪地往下坠,答道:“我想变成这个样子。我不需要年轻。因为与年轻相伴而来的不成熟,与神的选民不相符。”

是吗?既然如此,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基·基玛何米娜一动不动,仿佛连根冻住了的样子。根定定地看着教王的脸,说道:“我们走吧。”

“不过,亘……”

“没关系,这个人希望留在这里。我们——我,没有权利妨碍他。”

“噢噢,还是走吧。”

教王缓缓地现出微笑,然后吃力地举起木槌,搁在肩头,喘一口气,转身面向真实之镜。

“我最后的工作就是打碎这面真实之镜。我们收集来供奉在这里的真实之镜,将再次户到原来的碎片状态、散落于幻界人们手中吧。然后,为了发挥各自的作用,等待被新来『旅客』找到的时刻。女神认为,这才是幻界『真实』的、更为正确的模样。”

教王祈祷似的闭上眼睛。

“这样一终结,女神的最后惩罚就要降临。你们不愿卷入的话,还是赶紧走为好。”

教王的目光最后一次捕捉到亘的视线。

“走吧,然后,完成你的旅程。我们没有达到的事情,希望你能够实现。”

在那一瞬间,仅仅一刹那,教王的假面具剥落了,微露出其下的真面目。亘心想,我看见了。一个想要改变现世不如意的命运,怀着坚定的决心和悲壮的愿望,无依无凭直闯幻界的、孤独的『旅客』。

哀伤之余,亘几乎要哭喊起来。我还是做不到就这样弃你而去的。不要让我这样作阿。

然而,教王看出了亘的想法,没让亘把想法说出口。他紧盯着亘的眼睛,命令道:“快走。要留神邪恶之物。”

亘徐徐后退,米娜拉住他的手。教王往精瘦的胳膊上使劲,想要举起木槌。亘像一下子绷断的线似的,跑了起来。他冲上大厅的台阶,在拱门处回头一看,教王正摇晃着身躯,向真实之镜举起木槌。此情景如此鲜明,亘眼中的教王,与记忆中的年轻人的面孔叠加在一起。不过,二者看起来已不如刚才想的那么相像了。也许是亘的错觉吧。

亘离去的脚步逐渐加快。米娜和基·基玛也都跑起来了。即便这城市没有临近崩塌,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还是同样逃跑吧。头也不回地一走了之吧。他们确信,如果不逃走、不离开的话,他们会被弃置物的重量喜蛛,像被沉船拖入大漩涡似的,自己也将毁灭在此。

“哎,是你们!”

乔佐庞大的身躯跳了起来。

“终于回来了。真担心哩。事情办完了。”

“噢、噢。”

亘无言。在地下的这段时间里,神殿般的城市越发寒冷。是这个原因,并非心理作用,嘴唇又冻麻了,粘在一起。

“我正焦急呢,担心来不及了。马上就起飞啦,可要抓紧了哟。”

“你说『来不及』——乔佐,发生了什么事吗?”

乔佐用鲜红的翼尖指点着天空的一个点。

“你看那个,它直飞过来哩。”

在笼罩迪拉·鲁贝西的云层里,看得见一颗放射着钻石般硬质光芒的,正午的星星、仔细看,它在动。有翼似的,是眼花了?

“那是女神的使者。一定是把惩罚之风运送到这里来。”乔佐说道,打了个寒战,“我可不想待在那种地方。好,走吧!”

转眼见,乔佐已飞到高空。他一头扎进云里,要远离迪拉·鲁贝西。

遭高空的云海里,亘看见了飞近来的星星。它真的有翼。那就是冰。

无数冰块聚集、叠合成一个形状——冰的神鸟。它比乔佐还大。每扑扇一下翼翅,便刮过来一股难以抵挡的冷气。

冰雪神鸟径直飞向迪拉·鲁贝西。

“乔佐。”

“什么事?”

“可能的话,在这一带盘旋飞行好吗?我挺担心的,不知迪拉·鲁贝西会怎么样呢。“

“算了吧?看着只觉得可怕而已。”

“求你啦。我得看到结果。”

“拿你没办法。”乔佐鼻孔里“哼哼”着,还是掉过头让鼻尖对准迪拉·鲁贝西,他缓缓地绕大圈子盘旋飞行。

冰雪神鸟降临迪拉·鲁贝西双重城墙的内侧,双翼略停,然后大大伸展双翼,开始拍打翼翅。

拍打一下,卷起了暴风雪。拍打两下,空气冻凝。冻住的建筑物、道路,因超过绝对零度而崩塌。

雪团重新变成自天而降时的微细结晶状。支撑圆形礼堂宝盖的雕像纷纷倒下。回廊垮塌,冰粒飞迸到空中。如同大浪涌过堆沙城堡,一座座圆柱环绕的神殿,顷刻瓦解,当然无存。城墙坍塌,先是外墙,然后是内墙。冰雪神鸟腾空而起,盘旋在迪拉·鲁贝西上空,继续扇动冷气。

“看那边!”米娜指着亘的旁边。

“图案要毁掉了。”

曾搭载亘他们的升降机,构成图案的冰凌一下子凸起,变成深色,在冰凌与地面的缝隙之间,发出冰的咔嚓声。然后缓缓下沉。最初水平地沉降,随即倾侧,出现道道裂痕,一边下沉一边瓦解,不久便化为无数碎冰片,随着地鸣声陷入地底。

“女神发怒了。”乔佐说道。他不可能知道真相,但那悟透的眼神,仿佛已洞悉一切,“哟哟,好伤心哩。悲伤味儿很浓。女神伤心啦。这里的人究竟干了什么罪孽深重的事情啊?”

亘搂着乔佐的劲勃,感觉双唇已冻僵,他目睹了迪拉·鲁贝西的最后时刻。

空归于空,无返回无。

未几,安德亚高地上,只余下雪合冰,以及实实在在的自然。

冰雪神鸟如飞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飞走,消失在远方的云端。亘目送它离去。乔佐远远观望着,没有打算靠近神鸟。

静谧的天空,云在流动。

世界渐渐晴朗。惩罚的时刻已结束了。

“该走了啦。”

基·基玛用嘶哑的声音嘟哝道:“我已经……到极限了……咦?”

“对呀,走吧。”亘说道,自己的衣袖被基·基玛笨拙的指头扯着,身体歪向一边。

“你怎么啦?”

“那、那是什么?有东西在闪亮哩。”

基·基玛所指处、此刻已是一望无际的雪原的迪拉·鲁贝西,的确有东西发出红光。小小的,却很亮。

“乔佐,你丢了鳞片吗?”

“才没丢哩。我没那么浪费。”

“那,那是什么东西呢?”

亘心跳不已。在这里的几个小时里,这是第一次因吉兆而心跳加速。

“基·基玛,能再忍耐五分钟吗?”

“行、行啊。”

“乔佐,能下降吗?”

乔佐滴溜溜转动的大眼睛往上一翻,看着亘:“真的要?”

“哦,不好意思啦。”

嘿,来了……乔佐鼻孔里哼哼着喷气,一边盘旋一边开始降落。安德亚高地上堆积的雪粒每一颗都已冻至最硬状态,像面粉一样飞舞着,被风刮走。骑在乔佐背上时还好,一降落地面,亘随即被雪粒的面纱蒙住了。

“基·基玛留下,我们马上就返回。”

亘有期待,也有相同程度的把握。他一边拍落脸上、肩头上令人麻痹的寒冷雪粉,一边扒开雪走向那个鲜红发亮的东西。米娜紧跟在身后。

“亘,说不定……”

“噢。我也是那么想的。”

现在,那个台座已消失得踪迹全无。栽种得花木也冻碎了,全归于无。不过,那个先锋派艺术品仍在,是原本大小的约四分之一左右。不过,剩下一部分圆球的轮廓。它像个接盘似的,不起眼地搁在雪原上,红色的光亮闪烁在它中心。

亘走近去,伸出手时,红色的光亮悠悠然飘浮到空气中,不会错了。

是第三颗宝玉。亘右手拔出勇者之剑,举起。

宝玉闪烁。它的光恍如雪原突如其来的小小极光。在这极光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位红衣少女,胸前佩带白银护胸甲。梳好的黑发有一小束乱了,垂在秀气的额前。

——等着你呢,『旅客』。

听见精灵的呼唤,亘当即跪下。

——我是保佑今世希望,掌管人们未来的精灵。长久以来,我被封闭在这片高地上,是那些疏远我、害怕我的人干的。谢谢你解放了我。

亘的心中重现了教王的身影——那位咬牙切齿说如何一切、终于在此得以安息的教王。他们抛弃希望、封杀未来而获得的一时安稳已消逝无踪。

——回头看看吧,勇者。

亘回望身后,雪地上留下他和米娜二人的足迹。

——我之所以能够存在,只因人们不倦不懈地跋涉于路途上。在止步的人身边、在断绝的道路尽头,我就不能长久。无论何时,请胸怀希望、憧憬未来、昂首向前吧。那样的话,我就总会跟你在一起。不要忘记,你身后的道路,就会成为你开拓前路的路标。

希望和未来的精灵面露微笑,随即消失了。第三颗宝玉更加光辉耀目了,它像被吸引一样,被勇者之剑的剑锷“嗖”地吸纳。亘整个身体都感受到勇者之剑再次被注入新的能量,增加了精灵的保佑之力。

他闭目,叉脚站稳在雪地上,高高举起勇者之剑。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一道阳光从厚厚的云层射下来,笼罩着亘,给予他祝福。

余下的宝玉只有两颗。

四十分隔的心

港口城市所诺。

港口一角,是一座座寂然的仓库,都是旧木板加镀锌铁皮的屋顶。雨水管因海风而锈迹斑斑,像死虫子般蜷曲着脚从屋檐垂下,发出“哐挡哐当”的声音,由城市俯视海面,呈篮黑色,潮水味儿浓重,但港口城市的生气并没有达至这里,人们走在蜿蜒的路上,步伐沉滞。

所诺是个过气城市。它在招徕拥有风船的大商人方面落后一步,那些大商人随着风船航道的开辟而兴旺,富上加富。它只靠小风船商搞中型风船生意,由陆路运入货品。所诺规模小,曾是活跃的渔民市镇。虽然积累了运送鱼和鱼类加工食品的经验,但在经营北大陆想要的和相应返销给南大陆的品种繁多的商品方面,显得办法不多。食品和杂活不能用一个仓库观念打理。北方帝国的特权阶级通过风船商人卖过来的古董家具,都需要细致的修复或打磨,明知加工品之后可卖好价钱,所诺港男子粗糙的双手却力不能及。要弄到别的城市去,又对运出的手续不甚了了,在这个过程中,每年要错过好几次商机,嗅觉灵敏的风传商人们就把所诺看扁了,不久便不来问津了。

在所诺谋生的人,与其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航海男人,毋宁说是打渔男人。当他们断定不能靠海吃饭了,便纷纷散去,离开所诺。剩下的人便依赖日益贫瘠的所诺镇,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哈达耶或达克拉这种名声在外的工业港、商业港盛极一时,当然便被联邦政府置于严密监视之下,强化管理。于是,所诺小港便时来运转,担当了一个具有嘲讽意味的角色。搞非法活动的风船商人虽然纳不到营业执照、缺乏资金、在联邦政府那里也吃不开,但渡海技术和胆量、冒险精神,却不输给任何人——所若满足人们对『低下经纪』这种角色的需要。

做偷渡的中介。

现在,偷渡已成为所诺镇的地下资金源。不知情者无从打听。但是,对于迫切需要知道的人,偷渡中介和船夫则悄然打开门后。说是『副业』,规模实在太大,叫作『产业』,又不能理直气壮,但为了城市的延续,生活在所诺港的人们就只好扮演这个角色。这里面也还有特殊的附加价值:享受一下其他城市、其他地方所不能满足的乐趣,以及一些惊险。

并肩伫立于海风之中的仓库街,显现处一种情调:工人们在路边一边消磨时间,一边等工做。当中有一个阿握拳标记的小船公司。属于这个公司的唯一一座仓库壁上,同样的标记漆成黄色,虽斑驳仍显眼。在二楼的办公室,壁板发出嘲味和霉味,窗框“嘎吱嘎吱”响,给人极寒酸的感觉,但人人都处之泰然。这件公司的总经理,也就是唯一一条破烂中型风船的船长,是安卡族的老人,他生活在海港雾霭中的船上。这样既节省另外买房、租房的钱,且自己来收搭、看管船只,也省了钱。

而既没有员工也没有客户的办公室,则是藏匿偷渡客——向往北大陆的南方人——的极方便的隐身处,他们可一直待到出航的时候。船长也并非从一开头就这么打算。藏起一个人,这事情实际做起来相当麻烦。可有可能的话,最好是谈妥偷渡的事,收下预付款,然后直至会合出海前都不要照面。然而,在出船前放任偷渡客,他们往往在寂寞的市镇上闹出事端,或因举动不慎得咎,被抓到警备所,不但生意告吹,他的行当也几乎败露。出过好几次事之后,船长学乖了:在偷渡客上船被送上茫茫大海之前,把偷渡客置于自己眼皮低下的最安全的做法。

可一年之中,适宜航向北方的时机也就三四次而已。不可能一年到头帮人躲藏。每回让人在办公室住下,充其量是一晚两晚,最长不过四天五天。若接到各地读星人发出适宜出航的表示,就急急把偷渡客往舱底一塞,悄然溜出海上,送到会合的大型风船上即可。就此『拜拜』、

然而,这一次的偷渡客情形不同。

这是个年轻男子,他总是急不可耐。他用威胁的口吻越说越来劲,无论如何都想尽快偷渡到北方。他找到船长,是在适宜出航的前几天,却强硬地要求『今晚出船』,到最后把船长也惹火了。

没风就出不了船。即使时机到来,还必须避开负责港口警戒的警备所的耳目,所以出航时机不易确定。船长虽然恼火,还是作了解释;船长打算撵他走,让他找其它中介者。这一来,那男子狂怒,摔椅子踢板墙,最后要离开仓库时,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不是踏空摔倒,而是瘫倒了。看样子是太激动,一时昏厥了。

船长进退两难。就这样把他扔到路旁也可以,但若附近出现怪异的人倒卧路旁,容易吸引警备所的高地卫士们来周围搜索流连。在所诺镇,与偷渡相关的船东或船员都有一套,懂得套好警备所,使警备所对他们视而不见。但高地卫士里面也很有硬气,收买不灵,且所若的警备所也要与其它警备所取得平衡,迫于给首长面子的需要,有时也会冷不防摆出强硬姿态,所以大意不得。

没有办法。船长把昏倒的小伙子拖进办公室,护理一番。男子几乎没有随身行李,只有一个纸筒似的东西,命根子似的抱住不放。此人瘦骨嶙峋,身上的衣服也破烂不堪。鞋底快掉了,脚底満是泡,胳膊上留下许多绳索磨出的伤痕。船长很惊讶,心想他去登山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名顾客尚未苏醒过来,已有别的访客上门找他。而且是个小孩。他的装束像个读星人,或者在工矿之国阿利基达难得一见的魔导士。他身披长至脚踝的黑色斗篷,手持镶有大颗宝玉的手杖,可怎么看,他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也说要北渡。

“您跟他是一起的?”

对于船长的问题,那孩子瞥一眼面无血色、躺在一旁的小伙子,答道:“不是一起的。不过,我认为跟他一起,能保证渡海到北边,便跟来了。”

从孩子冷淡的口吻,船长猜他们并不熟识。孩子望那躺卧的小伙子,连眉毛也不动一根。不,这孩子的动静,说他是一根汗毛也没颤动会更准确吧。

像魔导士的孩子说:“我有钱。”船长确认之后,收下预付款,想问他是怎么挣的,忍住了,总感觉有点儿可怕。

想魔导士的孩子宣称和小伙子不是一起的,也不是熟人,却擅自拿过沉睡中的小伙子的纸筒摆弄起来,查看了里头的内容。他“噢噢”地点着头。船长问“那是什么”,大说“与你无关”。船长说“你小子狂啊”,得到的回应是“我付你钱了”。

纸筒里面似乎是什么图纸。至少在船长看来是那样,

不多就,小伙子苏醒了,像魔导士的孩子和他悄声商谈起来。船长送食物和水到办公室时,听见了片言只语,基本上时那孩子在说话:

“从教王那里听说你了。”

“镜子被毁掉了吧。”

“我对你的目的没兴趣。”

二人用冷淡的口吻说着些不明所以的话。年轻的男子可能由于身体虚弱之类的原因吧,似乎不能与小孩子一争高下,完全折服。有时点头哈腰点头恳求对方,千万要带上自己一道前往。似乎那年轻男子因为向船长支付了预付款,已经身无分文。船长大为不满:我险些百忙乎了。

因为这样的经过,船长便比平时更加留神,为将这些客人留在办公室而熬费苦心,目光一刻不离。可是,因为为小孩和年轻男子完全不打算外出,倒也不大费事。而且,船长也不愿接近他们。每次跟他们说话,像魔导士的孩子便投来冰冷的目光,令人很不痛块。

可怕的程度与日俱增。骑士,像魔导士的孩子看似很有钱,他的手杖又极漂亮,船长被这两点所吸引,心里头曾动了一下恶念:放倒小孩子,夺过他的手杖……

当然,这些思考都是深藏不露的,脸上看不出,人家无从知晓。只是,不过第几回送餐上去时,船长的目光偶然扫一下靠墙支着的手杖时,办公室简陋的用品——木桌子,突然从墙边滑出来,挡在船长与手杖之间。不是有人动它,是它自己动了起来。船长吃一点吓瘫了。

“嘿嘿”的笑声传来,船长回头望去,是像魔导士的小孩在笑。他坐在露出弹簧的破沙发上,交叠双腿。

“别瞎打主意为好哩。”像魔导士的孩子说道。

这是,木桌突然又滑动起来,向后退回原来的地方。桌上的旧笔插和墨水瓶倒了,滚落地上。

墙壁边上,镶在手杖头上的宝玉闪烁着变换色彩——先是红色,其次浅绿,然后蓝色,最后是琥珀色,仿佛显示某种意思。

船长在冲出门的同时,口中疾速念叨着女神颂词,几乎咬着舌头。那是真正的魔导士啊,不可捉摸的术士。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就这样——连今天在内是第五天了。

船长打开仓库的门入内,仔细上锁。客人暂住期间,总是这样做的。然后走上二楼办公室。

今晚日落后出海,他来通知这个消息。老实说,大松了一口气。那讨厌鬼,但愿他早早离开。另一方面,一想到送那怪异的魔导士少年出海,抵达北大陆前,有近半个月要一起度过,心情又沉重起来。也许,这是个金盘洗手、摆脱这种生活的机会吧……

来到楼梯转折处时,头顶上传来“哇”的一声惨叫。船长当场僵住了。怎么回事?是谁的声音?那个小毛孩魔导士又搞出什么名堂?

船长一时犹豫不决,又转身下楼逃掉?抑或冲进办公室臭骂一通?此时又传来一声“哇阿啊”——这次与其说是惨叫,毋宁说是哭腔。办公室上半截镶嵌的磨砂玻璃爆裂成碎片。紧接着门“砰”地向外打开,撞墙又弹回。玻璃碎片甚至落到船长站的地方。

船长愕然。如果不是从玻璃裂口处吹下来令人战栗的寒气,恐怕他就僵立不动。寒气拂面而过,这才让船长清醒过来。他爬着楼梯,一边佛落粘在脸上、发上、胡须上的碎玻璃。

“刚、刚。刚才是怎么回事?”

船长从门口往里面探头,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可他话音未落,就变成了打喷嚏。因为刀割般的冷气灌进鼻孔。哎哟,好冷!耳垂几乎结冰了!

魔导士少年靠墙站立,一手叉腰一手持杖,正察看着什么东西。他脚下蹲着一个——

冰疙瘩。

冰疙瘩呈人的外形。那形状似是一个受惊、大喊一声要逃,未果,又举起一只手按在墙上求救,在种情况下冻住了。

“这是……什么?”

魔导士少年对船长的提问耸耸肩:“你的顾客嘛。”

“那、那、那个小伙子吗?”

“没错。”

船长成了牙牙学语的幼儿,趴在魔导士少年脚旁。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冻住了?哪来的冷气?”

船长睁开眼睛,仰望着魔导士少年。

“是你干的?你施了魔法?”

“不是我。”魔导士少年摇摇头,“噢,……说来这就是『天罚』吧。”

“天罚?”

“噢,一定是在迪拉·鲁贝西的女神下了裁决吧。所以,这男子也就无处可逃了。”

魔导士少年一掀黑斗篷的衣裾,从小伙子躺过的床头拿起这个纸筒。

“您要把它……”

“既然是这样,这家伙就是无福消受啦。让我接手吧。”

“孩子,那可是人家的东西耶。”

船长不觉换成了教训小孩子的口吻。可少年魔导士用不像小孩子的目光瞥他一眼,扔下一句话:“这家伙,”少年用纸筒一头指指成了冰人的小伙子说,“也是从某个地方偷来的哩。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啦。”

“好啦。什么时候出航?”

“嗯,快啦。”

船长哆嗦起来。因为寒冷和害怕。

“这个……冰块怎么处理为好?”

“管他呢。化了就成水了。”

但是,原本是个人啊。“融化之后,不会流血吧。”

“我认为不必担心。不过,你要是不乐见,我也可以替你收拾一下。”

船长喉间“咕咚”一声,喉干舌燥。他想说“拜托了”,但又觉得一旦说出口,不知对方会干什么。

“不会暴露……给警备所?”

“警备所?哈哈,那些叫高地卫士的家伙?”魔导士少年不屑一顾的样子。

“没错。在这里被现场抓住,就不能出海了。小看那些家伙,可要倒大霉哩。”

“不用担心啦。我会弄得干净利索,没有痕迹。”

他笑一下。船长又觉得寒冷。船长悔恨不已:要是没接这样的顾客就好了。

就在这时,楼下的门被人砸得“砰砰”响,传来一个大喊大叫的声音:

“喂,船长!在屋里吗?在的话开门!我们事警备所的,有事问你。”

船长望望魔导士少年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已可怜巴巴地瑟缩着。然而,魔导士少年却气定神闲,

“好像有麻烦了耶。”船长说着站起了身。

“你的船处于随时可以出海的状态吗?”

“噢,噢噢。已准备就绪。”

“好,那就出门。”

“可是,不可能在警备所追捕之下出港啊。”

“没问题。到海面为止,我包送。”

魔导士少年手按杖头,宝玉又闪烁起来。

亘三人在阿利基达与博鳌的边境、近关的路边树林里与乔佐分了手。乔佐主动提议把大家直接送至所诺镇,曾一度飞越国境,但只通过了几个小镇上空,就发觉下界发生了不小的骚动。龙本身就是稀罕的身物,在工业国阿利基达更是像神话一样。据乔佐说,阿利基达较南大陆其他城市的空气污染严重,所以龙们都不喜欢,他和他的同伴们几乎没有飞越过这里。人们不同寻常地吃惊,也在情理之中。

在人心浮动的日子里,亘一行不想惹气多余的麻烦,也不希望乔佐卷入危险之中。所以他们返回来,让乔佐返回龙岛,然后直奔关口。因为想到把迪拉·鲁贝西的事情从头说起反而费事,便上报了仓库的事,声称来源不明但情报确切,让碰头的巨鸟族火速前往所若镇警备所,然后他们也紧随而来。

亘一行抵达所诺警备所一看,除了所长和一名联络员在,其余的人都已赶往有问题的仓库。对方介绍说,黄色拳头商标的风船公司是仅有老船长一个人的微型公司,迄今已多次涉嫌偷渡客,亘确认了情况之后松了一口气,却见基·基玛略微皱起眉头。亘悄声问他是怎么回事,基·假冒压低声音告诉他:

“这里的警备所嘛,迄今为止只要事情不要闹大,大概对于介绍偷渡客是放任的哩。表里不一的哩。”

也会有这种事吧。亘在现世时,也从新闻报道中知道有这种事。

“不过,这回得全力以赴啦。首长有令啊,对吧?”

“是吧。噢,是这样。”

没等多久,便有一名前往仓库得高地卫士跑回来了。老船长的仓库空无一人。不过,二楼办公室有人待过的痕迹,而且——

“似乎是难以置信的事情:有人冻住了。说来,是有一块很的人形冰疙瘩。”

亘三人面面相觑。米娜惊讶得倒退一步,抬手按着心脏的位置。

“是逃亡者啊……”

在女神惩罚迪拉·鲁贝西时,他也承受了。无论跑得多远,都不可能逃过愤怒的女神。

不过,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女神又为何特地降临首长们处,下令追捕逃亡者呢?如果能够惩罚他,应该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亘胸中翻腾起来。

“在那间办公室里,有没有留下不寻常的东西?图纸之类,也可能是纸卷,或者装在圆筒里。”

“噢……总之办公室里很乱。总之,我们的人已前往港口。既然船长不知所踪,就查一查他的风船。”

“那,我们可以去仓库调查一下吗?”亘恳求所长道。

“哦哦。没问题吧……”

所长话音未落,整座警备所建筑物突然摇晃起来。这里的警备所也是只用木头加锌铁皮搭建的小屋,已相当老朽。第一下摇晃,墙壁已“嘎吱嘎吱”响起来。摇晃持续,窗框脱落,地板凹凸不平,人也难以站稳。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以为是地震呢。但扶住窗台看得见外面的米娜发出一声惊叫,告诉大家:“是龙卷风!”

亘等人冲去门外,的却不是龙卷风。而且不是一条两条。直径五米至十米左右的龙卷风四处都有,如同支撑着天空的风柱子一样,蜿蜒出现在眼前。

众龙卷风向着一个方向缓缓移动,要聚拢起来。风过处,所诺镇粗糙、陈旧的建筑物一间接一间被摧毁、卷起再丢散。风移动着,向着一个目的地。

是大海。

“那边是大海吧?”

亘指着龙卷风前行的方向,扯着嗓子盖过风声问道。警备所所长用异扬的声音叫道:

“对对,没错。照此下去风船有危险啦!”

托利安卡魔医院的情景重现在亘心中。卷走信众、刮到密集的修罗树、将亘带到伤心沼泽的那次龙卷风。美鹤施行的大风魔法。

是美鹤在港口。

“我得过去!”

就在亘大喊时,警备所的房子轰然倒下。

亘一边冲下所诺镇弯曲的坡道,一边观察。多座仓库及住宅的屋顶被刮跑、柱倒窗碎,雨水管被折断吹走。建筑物东倒西歪,人们从房子里冲出来,抱头逃命。晾晒的衣物连绳索一起刮上天空。有位大婶瞠目结舌目送衣物远去,她像说胡话似的念叨着:我的围裙……猫狗也被刮走,盆栽的花草满天飞,杜头带着铁锅横空而去。

风过后的城镇成了废墟,而众龙卷风仍向前进发。亘一行以基·基玛的庞大身躯为盾,追踪着龙卷风。龙卷风过处,只留下瓦砾和茫然的人们,以及静止般的寂静。当他们要稍微接近龙卷风时,被旋风阻挡,连向前一步都觉得不易,尽管如此,基·基玛还是不为所动,他在中途某处捡起飞过来的门板,灵巧地舞动着,挡开飞过来的杂物,开辟前进的道路。

“抓紧我啊!”

基·基玛的吼声清晰地透过狂风。亘缩起身子,两手紧抱基·基玛的腰,头抵着他的后背。米娜也一样。她的尾巴卷住亘的身体。

离港口还有一个接口。从山坡山可以望见码头——

来到这里时,狂风突然消失。所有飞舞着的东西,开始在重力作用下坠落。

亘仰望空中,港口的上空。米娜也仿照他的样子。基·基玛仍把门板扛在身前,也愕然望着上方。十多个龙卷风此刻都在海上。聚集在泊于港口的一条栈桥的风船的周围。然后,失去了龙卷风的形状,变成了一团团旋着的圆形风团,时上时下地悬浮着。

港内风平浪静。风团围绕的风船已经老朽,桅杠侧倾。绘于船侧的黄色拳头标志也大半已调色,锈迹斑斑。船帆折叠着,帆柱像一根枯叶落尽的树桩,突兀而立。但是,轻摇着快要散架似的船体的,只是缓缓的海浪而已。系在其它栈桥的船桩上的所有风船,都垂下桅杠的旗子,毫无动静。

亘冲向风团紧随的风船,米娜紧跟在后。基·基玛也扔掉了作盾牌的门板,跟在二人后面。

栈桥也旧了,木板之间处处缝隙。从隙间看得见海水。一块因朽蚀而起倒刺的木板绊了亘一下,他摔倒在栈桥中间,一时喘不过气,站住了。

亘竭力呼喊起来:

“美鹤!”

这一来,风船驾驶室后的小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人向船尾走来。

黑衣磨刀石,是美鹤。他一只手杖,一只手搁在船舷,脸上浮现出半是惊讶、半是欢喜的表情。

“嗬,是你呀。”

海浪轻拍栈桥的声音清晰可闻。被龙卷风肆虐时吓跑的海鸟聚拢过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该我问你!”

喊叫着对话之间,看得见驾驶席后晃动着一个脑袋,一定是船长。

“你小子看得见嘛。我搭风船,出海去。”

美鹤没有像亘那样大吼大叫,声音却听得很清楚。

“打算前往北方帝国?”

美鹤没有回答。他环视空中悬浮的风团群,仿佛视察及其的运转情况。刚刚才仍在肆虐的龙卷风们,像被封在透明的球里一样,乖乖地收敛起来,只是骨碌骨碌旋转,连声音都没有。

“还有其他去处吗?”美鹤反问道。

亘迈步走向风船。米娜和基·基玛也要跟上去,被他摆手制止。

“为什么一定要去北方?”

“这还用说吗?收集宝玉嘛。”

美鹤手中的手杖顶端宝玉闪亮起来,仿佛呼应主人的话:“对呀。”最初闪红光,接着是浅绿、篮,之后是琥珀色。

是四色。已经闪过四色。

亘的勇者之剑和美鹤的杖,在收集宝玉方面的结构不同吧。勇者之剑把收集到的宝玉嵌于剑锷,因而日益强大。不过,似乎美鹤的杖在顶端镶有宝珠,每当美鹤找到锌新的宝玉,宝珠吸取新宝玉的能量,增强力量。

“只剩一颗而已。”美鹤望一眼杖,说道,“剩下的一颗在北大陆。所以,我非去不可。”

“你是说,因为急于赶路,没有工夫听迪拉·鲁贝西教王的话吗?”

美鹤黑色的瞳仁一下子变大了:“嘿,那么说,你还是去过迪拉·鲁贝西了?”

“对,去过了。”

“老好人啊。还真去了呀,是在没想到。”

亘不理会他的嘲讽的腔调,直视着美鹤。

“迪拉·鲁贝西毁灭了。教王也死了。”

美鹤不做声。

“逃亡者也死了,活生生冻住。你是知道的吧?”

依然沉默。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比在托利安卡魔医院见面时更长了。

“你曾跟逃亡者在一起吧?明知他想北渡,打算利用他?”

“只是获取信息而已。”美鹤说道,“还是他再三央求的啦。那小子说,给船长预付款后,就身无分文了。”

亘的视线定定落在美鹤脸上,问道:“逃亡者携带的图纸在哪里?”

不知何故,美鹤眯眼笑了起来。亘随即明白了:这就是回答。“

亘向风船的船尾伸出右手。“还回来。马上。”

话音未落美鹤便反问道:“为什么?”

“如果那东西落在北方统一帝国手上,南大陆便处于危险之中。”

美鹤的微笑漾开来:“你小子说话真怪。”

“有什么可笑的呢?”

“动力船的设计图而已,怎么会有那么大危险?”

亘急了:“你不知道?不明白?不可能吧?”

“北方统一帝国的事情,我不大了解。”美鹤闪烁其词,“即便是这边南大陆的事情,我也不甚了解。”

他的视线一下子透向所若镇。投向因他的魔力而七零八落、寂寥的港口城市。

“我并不是来观光旅行的。幻界国家的事,我不可能放在心上,没有那个时间。因为我要全力以赴实现自己此行的目的啊。”

说道这里,他微微一笑。

“你好像挺能狂的嘛。你那护腕是什么?上次见你就注意到了。那是什么『高地卫士』之类的标记吧?你在努力维持幻界治安?挺悠闲的嘛。”

这句话深深地触到了亘的痛楚。这一点出乎美鹤的意料,甚至出乎亘本人的意料。亘早就不想再迟疑不决了,所以感觉更是痛切。

“北方也好南方也好,管它呢。我没兴趣。不过,亘,你想想吧。就算你是所热爱的南大陆,例如这阿利基达——”

美鹤两手一摊,像是站在船尾作演说。

“——是个矿山和工业的国家。双方都只是光凭人力,用极原始的方式进行生产。不过,不用多久就有人来发明动力了吧,时间问题而已。幻界也会进步嘛。不,必须进步。为此而提供必须的条件,你为何那么忌讳呢?”

亘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假如那是幻界的产物,情况就跟你说的一样。可是,那些设计图纸不同。那是从现世带进来的。这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

对这一下快捷的反问,亘答不上来。美鹤似乎早有预料,紧接着说下去。

“算了吧,我没心思辩驳这些。总而言之,我需要这些设计图纸。所以,不可能交给你。”

亘不由得发出恳求的声音。

美鹤的回答颇为冷静:“为了跟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皇帝做交易。我所要的第五颗宝玉,就镶嵌在北方统一帝国皇室代代相传的皇冠上。”

亘感到血压骤降,血正从脚尖流走。向下望,仿佛看见自己的鲜血正从桥板间滴滴答答地流向大海。

“是皇冠啊。光是求人家,才不会给你哩。所以,必须拥有对方求之若渴的交换物。说是在的,被迪拉·鲁贝西的教王呼唤之前,我还毫无着落,一筹莫展。所以嘛,他这是雪中送炭啦。”

亘感觉到,自己对美鹤曾拥有的——理应曾经拥有的信赖和亲切感,像酒精一样蒸发、消散无踪。而内心里,原本由信赖和亲切感占据的空间,正由新生的狂怒取而代之。

“——你说有对方求之若渴的东西?”

“噢,没错。北方想进攻南方,对吧?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

亘的愤怒爆发了。

“那么说,你为了把第五颗宝玉弄到手,要把南大陆的人民出卖给北方统一帝国?你要做的,就是这么回事啊!”

美鹤脸上嘲讽和自得得表情消失了。他的眼里浮现出怀疑和不安,以及一丝担心亘的神色。

“三谷,”美鹤喊了亘在现世的姓,“你没事吧?”

他真的在担心我。但亘无从猜测,那是为什么。这家伙想说什么呢?

“你在说梦话哩,胡说八道。”

“不是。”

“怎么不是?你忘记了?你为何要通过要御扉来到这里?是为了成为一名『高地卫士』?是为了和幻界人民和睦相处过日子?不是吧?”

这回轮到亘不说话了。没有出口的抗辩在亘身体里晃动、震荡。

“你是为了改变自己荒谬的命运而来到这里的。幻界并非我们待的地方。不改变命运,返回现世,待在这里毫无意义。最要紧的一点,你全都支柱脑后了?”

无从反驳。

亘回想起事隔许久的事情,被爸爸责备,自己不能接受,摆出自己的理由反驳时,总是这个样子。爸爸花时间拆毁了亘的立足点,然后告诉亘,错在亘这边。直至亘不得不承认,只因自己在错误中陷得太深,所以连自己错了也不知道。

“我没忘记目的。”

好不容易才小声地说出这么一句。不过,美鹤似乎听见了。应该说,他看穿了亘要这样辩白的吧。

“不,你忘了。你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美鹤一声叹息,把杖换到左手。

“不好意思,我得赶时间。不能因为你就耽搁下来。如果设计图纸交到北方,开始进攻只是时间问题。虽然南大陆现在也处于混乱中,但变本加厉的躁动将要开始了吧。你收集到几颗宝玉了?太乱——不,战乱一起,会不比现在难找得多,加紧为好。”

亘无法控制纷乱的思绪,说道:“如果你先抵达命运之塔,我就失去了寻找宝玉的意义。余下的一人只能成为『半身』。”

美鹤正在抽身离开船尾,他吃惊似的扭过头来。

“『半身』?是怎么回事?”

美鹤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亘惊讶的同时,感到一种嘲讽的爽劲。“为了重建『大光边界』,还需要来自现世的人柱。”

因激动和混乱,亘很难解释得很好,但美鹤理解得极快。

“是这样。”美鹤见解地点点头,瞪大了眼睛。

极短暂得沉默。海鸟在鸣叫。

美鹤往下说,语气依然如故。“既然如此,就更要赶路了,我和你来到这里,利害明显对立。因为这项竞争注定要分出胜负,所以不可能友谊万岁地同时冲过终点线。没办法,我们都运气不好。”

期待美鹤有怎样的反应呢?亘连自己都不明白。因为亘绞尽脑汁也想像不出美鹤迟疑不决、甚或怯懦的表情。

所以,他此刻的答复,较之任何其他的反应,最适合他。美鹤在幻界之旅变得更强,更像他自己了。

亘几乎热泪涌流,他眨巴着眼睛,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海风的缘故,是龙卷风扬起尘埃造成的。

“亘。”

亘一定神,发现米娜已来到身边。基·基玛也在。亘虽然回过头来,却未能直视二人的眼睛。

“刚才的话……是真的?”

米娜的声音颤抖着,亘默默点一下头。

“岂有此理。”基·基玛嘟哝道。他那庞大的身躯,为何发出如此细小的声音呢?

“我不信。我不相信,亘。”

基·基玛迈出一大步,扳住亘的肩头,将他的身体转过来。

“我不相信亘要被选作人柱。”

亘仰望基·基玛的大脸,望着他总是和善的圆眼睛。

“可是,你相信幻界的人柱规定吧?如果相信,不就是了?”

“不一样的!”

“一样。不同的是:在许多人中间选一个或者在两个中间选一个而已。”:

亘握住基·基玛的手。

“萨卡瓦乡下的长老也知道这回事。所以他对我说,不能犹豫不决。”

一下子,基·基玛的身体看似缩小一圈至两圈。仿佛半个魂魄已出窍。

“长老他……”

亘说不下去了。他从心里觉得歉疚。对不起啊,基·基玛。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回事的?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我们——不是伙伴吗?”

“是伙伴。”

“要是知道了这回事,我也好,米娜也好,无论如何也要赶紧上路,让你尽早见到女神……我还可以为你做更多、更多事的呀。”

基·基玛眼睛湿润。亘这回真要热泪盈眶了,他猛然扭过头,望着风船。

“美鹤!”

“还有什么事吗?”

“如果我说……”

为何多此一问呢?答案是明摆着的了、

“现在不是为南大陆的和平,而是为了阻止你获得最后的宝玉,为了在竞争中胜过你,我要夺回设计图纸——那么……”

“那么?”

“——那么,你会怎么样?”

美鹤没有任何犹豫,声音凛然如故。

“跟你对决。”

美鹤的眼光坚定地直视亘的瞳仁。

“并且取胜。我更强大了,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亘颓然。米娜忍不住冲上来,抱住亘的肩头,怒斥美鹤:

“你这算社么!你还能叫朋友吗?你这人有心肝吗?”

美鹤面无表情,双手持杖不作声。对米娜不屑一顾。

“你说话呀!”

米娜变成了哭腔。亘轻轻地推开她。

“不要紧,米娜。”

“可是……”

美鹤一仰头,把杖头宝玉举过头顶,开始念诵咒语。虽然声音很低听不真切,但他的做法非常地道、纯熟。

飘浮在海面上空的风球开始骚动。它们时而松懈开来,时而融合为一体,随后变成了一件特大风罩,笼罩了风船。

美鹤乘坐的风船缓缓飘离海面。在大风顶托下,悠然飘升。

亘抬起头,与在船尾俯视的美鹤目光相遇。

“再见。”美鹤说道。

风罩哗啦哗啦响,变成了通往无垠大海远方的风管道。美鹤搭乘的风船轻快地滑入其中。

渐行渐远,越来越小。在海天交接的朦胧之中,风船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出海了……”

基·基玛茫然若失。

“那样子出外海,这边的风船追赶不上。出了大海,即便不用魔法,只要扬帆驾船,可以一直驶往北大陆。”

米娜颤抖的胳膊紧紧抱着亘。

“再见。”

当说出这句话时,美鹤眸子深处微微闪亮了一下。亘觉得自己看见了,那是火花。无论刚刚了解的『半身』真相多吓人,无论最终结论多残酷,正因为如此,如果此刻止步于左思右想、穷根究底,就无法行动了。一半心思持这种主张;另一半心思则竭力说服自己留下来,倾听朋友的意见、不要丢下朋友——这两种心思在美鹤身上冲突,迸发出火花。

不,不对吧?也许那不是美鹤眸子深处的闪光,美鹤是对的,我错了。亘认输的半个心思,和坚持自己正确,没有输掉的半个心思搏斗起来,迸发出火花。也许是这种火花映在美鹤眸子里而已。

四十一加萨拉之夜

加萨拉笼罩在暮色中。

出入该城镇的大门紧闭。环镇围墙燃着松明,火星飞溅。与亘离开时相比,松明数目增加不少了。大概是强化装备的必要吧。

尽管如此,在『哈涅拉』引发混乱最严重的时期,在贸易之城加萨拉,并没有发生明显的骚乱。城镇依然生气勃勃。其中一个原因是这里总体上比较赋予,很少有那种只能为女神奉献一条性命的穷人吧。

加萨拉多种族杂居,人民致力经商支撑着城市。镇上居民超越了种族樊篱,视自己为加萨拉人。面临危机时,人们都自觉地作为加萨拉市民行动起来。

作为商贸城市,就存在一个悬念:来自北方统一帝国的老神教教义是否更有机会渗透呢?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里更易获悉北方统一帝国的实情。在利利斯那边,牢骚话大有市场,说什么『哈涅拉』是“女神的阴谋,为着抹黑安卡族的救世主。只有老神教才能拯救世界。”煽动之下,安卡族人头脑发热,酿成非常事态。在这里,北方统一帝国那边现状如何,安卡族人有机会通过逃亡者和商人,接触便是零碎、确实活生生的信息。他们真切了解,在那片奉老神教为国教的土地上,安卡族人并非都过得幸福快乐。

而至关重要的是,这里的警备所有以为硬气的『棘兰卡茨』。这是与利利斯最大的差别。她对于『哈涅拉』的真实性毫不动摇。也不允许镇上的人动摇。为了保卫幻界,如果女神召唤某个人,为何要抗命呢?如果女神召唤的人,是获选肩负使命。荣耀之事,何惧之有?

若仍有诉说不安者,她便一笑了之:

“嘿,不是我夸口哩。女神洞悉一切。那些因不想当人柱、不想死而哭哭啼啼的胆小鬼,才没有机会呢。你这种人根本不予考虑啦,放心吧。“

亘站在瞭望台上。与现世的大楼相比,相当于六层楼左右的高度。亘爬梯上来时,这里的看守给予忠告:

“小朋友,我不知你为何非要爬上去,由得你啦。不过,你一旦上梯子,中途绝不可往下看。”

“好的,明白了。”

“可是,你挺好奇的啊。”

“我喜欢攀高。”

亘听从劝告,中途没有往下看。他顺利上了瞭望台,感觉望风拂面,他伸展开四肢,这才感觉高得晕眩,忙抓稳了扶手,确保安全、

亘身后的看守腰挂绳索,肩挎用敲平的铜板卷成的喇叭筒,双手抱着胳膊。他每五分钟便注视扫视一遍东西南北。一天三班不松懈。这是他们的工作。

加萨拉镇已是万家灯火。旅馆饭店开始传出喧闹声。各家窗户冒出热气,飘来晚饭香味。在达鲁巴巴店,洗脱了长途旅行污垢的达鲁巴巴们,慢悠悠地嚼食饲料。一旁是谈笑风生的水人族,抽着长烟管,某处有人吹响乐器,试试在定音调。是那种十五弦的、琴体圆形的吉他。似乎是流动艺人准备要沿街卖艺乐。

视线若转向城外,满眼就是环绕加萨拉的雄伟草原。散在各处的岩场。一簇簇茂密的小树林。所有一切尽染夕阳余晖,显出一天结束时的安闲。鸟群聚成的黑店横空而去,消失在远处森林之中。

亘深深吸入一口气,两肘搁在扶手上,仰望傍晚的天空。

北方凶星。鲜红、闪亮。也许是暮色苍苍的缘故吧,看不出不祥的味道。伸手从空中摘下来,赠给米娜的话,该是件漂亮的垂饰呢。

亘与星星做起瞪眼游戏,比忍耐力、不眨眼。亘瞪圆双目时,凶星先眨眼了。亘感觉对方投以微笑:认真什么啊,你?

在所诺镇与美鹤分手之后,亘和米娜、基·基玛一起返回加萨拉。用不着多想了。既然注定要成为人柱中的一人,往后就是等待那个时刻而已。既然这样,就在这里等吧——在幻界最初抵达的城市,遇见朋友们的城市、宣誓成为高地卫士的城市。

从所诺过来的路上,米娜不住地哭。基·基玛沉默不语。也许是这个原因吧,达鲁巴巴也无精打采。

亘央求米娜:唱一支歌吧。当初踏上旅程,我们经常在车上摇晃着唱歌的呀。米娜答应了,长处悦耳的歌声。不过,一曲未终,声已哽咽。歌声颤抖着跑了调。

此时,唱起来了。听米娜唱过而朦胧记得的歌,或者,在现世惯唱的歌。

一回到加萨拉,基·基玛便边给达鲁巴巴店帮忙,边参加高地卫士的保卫工作。米娜做了诊所医生的助手。亘又成为卡茨的不下,像基·基玛那样外出监视,或协助整理托利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文件。

“近来忙得很,没空理那些文件啦。”

托利开心地赔着不是,显得大大咧咧的样子。他好像有点察觉,眼睛后的目关颇为怪异,却不曾出口发问。

亘一回来,便向卡茨一五一十都作出了报告。他并不想博取同情。『棘兰卡茨』大概也不是那种人。亘只想让最可信赖、最有胆量的卡茨了解一切,以免自己被召去做人柱时,周围发生混乱。

不出所料,卡茨完全无动于衷,就一句“明白”而已。又简单地说:“住旅馆会有所不便吧,你被召时,周围有人说三道四的也麻烦。警备所二楼有个贮物室,你收拾一下住那里也行。却东西的话跟托利说,他给弄。”

“你被召时,”——卡茨说出口时,跟说“你出门时”语气并无区别。另外,从那以后,卡茨再无一语涉及『哈涅拉』或者『人柱』,亘对此颇怀谢意:这就是卡茨式的关照吧。

之所以想登上瞭望台,是想在尽量接近天空处观察北方凶星。我不是害怕……尽管不是完全不怕,但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很想告诉它,也许是个谎言,也许内心是害怕的,自己也不太明白。正因为如此,才想告诉北方凶星。话说出来,心底就踏实了。——亘这样觉得。

自从在所诺偶遇美鹤,到今天己是第八天。美鹤已抵达北大陆了吧。无论如何拼搏,亘都没有法子赶超。二减一等于一,他只想着这一点。不,是努力这样想。因为别无他法了啊。

北方凶星闪烁着。光芒既无变化,亮度也不见衰减。『哈涅拉』尚未结束?什么时候结束?此外只需从幻界再选一人而已,颇费工夫吧。

“咦。”

瞭望台看守喊一声,走向梯子,伸出一只手。

“很难得呀。有情况吗?”

是卡茨上来了。离瞭望台还有三级梯子,卡茨没有去接看守的手,一纵身、轻轻跨过扶手。挂在腰间的黑色皮鞭在夕阳下亮晃晃。不知道皮鞭威力的人,只会认为它是配衣服的,算是一件新奇、刺激的装饰品吧。

“欣赏夕阳啊。我偶尔也想浪漫一下。”

亘离开加萨拉期间,卡茨换了发型。原先的短发型,变成了短『娃娃头』,与她颇般配。全黑色时款皮衣,加有右肘护肘和左手腕的火龙护腕,突出了鲜红部分。

“怎么啦,一副呆样。”卡茨一手叉腰,侧着头,嘲讽似的笑道,“被我迷住了吗?都什么时候啦。”

亘脸红了。的确看入迷了。很不是时候,但卡茨是那么美。亘心想,若非来到幻界,要想结识一位成熟女性,还是个大美人,这机会还早着呢。

卡茨对一起笑的值班男子说:“我跟这孩子说点话,可否借个方便?”

“我很乐意。”值班男子点点头,摘下喇叭筒,递给亘,“那我就把它暂交小朋友啦。”

“好的。我一发现动静,就大声报告。”

“噢,拜托。”

等值班男子下了梯子,卡茨也跟刚才的亘一样,把胳膊肘搁在扶手上。她温情地眯着眼睛,眺望晚霞中的草原。

“你是头一次上来?”

“对。”

“景色很美吧。我最喜欢从这里远眺。”

“我也喜欢。”

“朝霞也很美,即使是雨天、雾天,也有各有情调。”

卡茨晃晃头,扬起额发,手撑扶手,仰望夜空。

“我出生的家乡,是山里的垦荒小村。周围是梯田和稀疏的林子,村里拥挤着简陋的小屋。来到加萨拉,第一次看见这空旷的草原时,简直惊呆了。嗬,世上竟有如此宽大的地方。”

听卡茨说起家乡,可是头一回。是独自一人外出的吗?几岁的时候?是为了明确的目标而出来的?

关于家乡的话没有往下说。卡茨沉默着,亘也不作声地嗬她并排站着。这是心里很舒坦的沉默。

过了好一阵子,卡茨冷不防开腔了:“不是惹恼了我,也不至于那么干。”

这是说谁呢?亘不明白,心想她是生自己的气?

“什么?”

“就那个嘛。”卡茨指指北方凶星。

“闪得很漂亮,想快宝石。它待在那样得高空,不可能把它抓过来教训一番啊。”

卡茨式得说话风格,亘忍不住笑了:“感觉你的鞭子够得着。”

“试试看?”卡茨说着,手按腰间得鞭杆。然后她笑一笑,看着亘,

她的眼睛没有笑,认真得有些恐怖。亘得笑容也消失了。

“你,真的做好了思想准备?”

语气与其实说询问,毋宁说是确认。仿佛说,早就知道你的回答。

“噢……应该吧。”

“想得开嘛。”

“也许吧,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无奈的感觉。”

亘耸耸肩,双手插兜,手指头触到龙笛。

“返回加萨拉途中,曾有一两次想召唤乔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穷追美鹤。乘龙飞翔的话,可达北大陆。不过,即便追上了,也实在没有胜算。美鹤是很厉害的魔导士。”

而且,亘在宝玉的数目上落后。

“那方面都不占上方。心想就这样吧,下了决定,心里就平静了。”

卡茨双手抱肘。她胸部丰满、皮马甲前胸部分鼓鼓地凸起,感觉是压在手腕上面。亘为之夺目,脸又几乎羞红起来。他急急往下说,也是为了掩饰。

“亘幻界选出人柱不一样,并不是在无数人中选一个,是二选一。所以,反而就踏实了吧。”

卡茨无言。她从马甲兜哩取出卷烟和火柴,在傍晚的风中灵巧地点燃。

“而且……虽然没有详谈过,但我最初能来幻界,是朋友——另一个『旅客』美鹤的成全的。不仅如此,如果没有他来救助,我早已死了:在现世也曾有过一次这种情况。来到幻界又有一次。我得到他的拯救。”

妈妈在家里拧开了煤气阀之时和在托利安卡魔医院几乎被送上断头台之时。

“如果没有他,我早丢了小命。所以,我觉得,如果给他让路——也不妨吧。”

卡茨慢慢抽着香烟,吐出长长的烟雾。然后,她把烟蒂在扶手上揉一下弄灭,手指头玩弄着烟蒂。

“我嘛,”她语气略有变化,目光直直地投向草原,“不想听你那样的辩白。”

亘想争辩说不是辩白,是真心的,但被卡茨的语调所摄,未能插话。

“你不害怕被选为人柱吗?对基·基玛和米娜的痛心也不在乎吗?见不到女神就算了吗?这些我都不打算问。你来到幻界,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成了人柱,就实现不了这个目的。我也不打算问你是否这样也无所谓。”

和她挂在腰间的鞭子一样,是直截了当的硬气话。卡茨目标明确地往下说。

“你丢下妈妈在现世。你将再也见不到那位妈妈。她会永远无从得知你的消息。她一直等待不归的你,在孤寂中白白耗去余下的人生。我也完全没想问你,你怎么可以让你妈妈遭这种罪而无动于衷。”

这不正是在问吗?亘的心在痛。

“你很聪明,也很有勇气。”

卡茨夸奖的话里带着怒气。

“所以,无论我要问什么。你都可以应付吧。像刚才那样,你能拿出让人信服的、堂堂正正的回答吧。你原本就有这个必要嘛。因为比起说服别人,你更得说服自己。对你来说,这方面更切实。”

卡茨这才略做停顿,但似乎对亘已别无他话可说了,便沉默下来。

黄昏招来暮色,天空的光亮开始让位于蓝色之夜的幽深。到刚才为止,闪亮的只是北方凶星,但此刻其它星星也纷纷出现了。

以这片天空为背景,卡茨转脸正对着亘,直视亘的眼睛。

“可我呢,还剩下这样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亘身子略晃一下,稍稍离开卡茨一点儿。

“你打算对美鹤置之不理?”

“置之不理?”

“就是说,任由他胡作非为?”

亘眨眨眼,不得要领。卡茨想说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呢?”

“也没什么!”卡茨一只手猛拍扶手,“那个叫美鹤的孩子,不是任意妄为吗?你想想看,他都干了什么?他正在干什么?在托利安卡魔医院也好。在所诺镇也好,他运用魔法杀死、杀伤大批人。在所诺镇也好,港口也好,他招来龙卷风,把当地弄成一片废墟。这些你怎么看?”

亘不知所措。他的心被揪了各底朝天,暴露出破绽。

“可、可是……”

“『可是』什么?”

“托利安卡那时是不得已的。对方是老神教的狂热信徒,他不那样的话,我会被杀调的,美鹤也不能冲破那结界。”

而且、而且……亘在被揪翻的心中左冲右突,寻找辩白之辞。

“他也不光做为害大家的事情。我在马奇巴镇听说,他运用魔法,扑灭了一场大山火。大火再漫延可就不得了。”

不过,他在冲突之中,也想起了美鹤断然拒绝了迪拉·鲁贝西教王的请求——美鹤丢下一句;没空。而且,他追踪了迪拉·鲁贝西的逃亡者,非但没有逮捕逃亡者,反而趁机利用、前往北方。

“他魔法如此高强,在托利安卡魔医院也好所诺镇也好,自可有更稳妥的办法。他肯定能够在不伤人、不毁城镇之下找到前进的方法呀。他为什么没有那样做?”

在卡茨诘问下,亘晃晃身子退后一步。卡茨逼近来。

“我来带你回答吧。这是因为,美鹤那孩子认准,什么幻界之类是不足惜的。只要能抵达命运之塔、面见女神、达到目的,那就从此无关了。再也不会涉足此地。所以,他觉得伤人毁城与己无关。在他所过之处,管它尸堆如山、赤地千里,无所谓。他认为,只需选择快捷的方法,一味前进即可。”

卡茨伸出手,扶着亘的肩头。

“你认可这些做法?你认为这些做法是对的?”

是对……还是不对……那种事情……

“美鹤是我的朋友。”亘小声说。搜遍心底,也只找到这个回答。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能容忍美鹤的做法吗?”

卡茨像推亘一把似的放开手,背转身。亘摇晃了一下,后背抵住扶手。

“美鹤这孩子,即便到了北方,还会如此炮制。在前进路上有障碍物的话,他会连根拔除打开通道。不惜瓦砾成山、尸横遍地走过去,直指命运之塔。”

“可、可是美鹤他……”亘断断续续地说道,“他太像改变自、自己的命运了,他不惜那么干的呀。他的命运实在太冷酷无情了,他不惜做出任何事情也要改变。他比我迫切得太多、太多……”

卡茨猛回头,发梢甩动起来,“你是说,那就可以不择手段?那就能容许?为夺回自己遭难失去得东西,可以不管他人死活?再问你一次;你认为那是对的?你允许?”

亘心底里连自尊也没有剩下。他什么也说不上来。

“对现在的我们而言,北方统一帝国的确是威胁。可是,在那个国度里,也生活着许许多多的认。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赞同皇帝的做法。一定有受压迫、受着苦的人。你刚才说过,在托利安卡是不得已,对吧?因为对方是狂热的信徒。如果适用这条理由,无论北方的人遭什么难,都是不得已吧?可以说对方毕竟是敌手啊。”

暮色渐浓不知不觉间已满天星斗。苍穹下,卡茨发怒的双眸,也如一对双子星在闪烁。

“美鹤寻找的最后一颗宝玉,在北方皇帝手上,对吧?美鹤看来很聪明,要以动力船的设计图为饵,与皇帝做交易,以实现自己的目的。美鹤、北方皇帝皆大欢喜。可喜可贺。不过,之后怎样?造出动力船,北方进攻南方。战火骤起,死人无数。这是对的吗?你允许这种事发生?在这里不闻不问,抱头假装不知道?”

亘终于仰望着卡茨。

“卡茨女士,你告诉我怎么办。”

亘还是承受不了,移开视线。卡茨略感失望。

“你还问我?——该问你的心。”

问我的心。答案在我心里——

卡茨仍旧两手扶栏,眺望着远方,说道:“你说美鹤是朋友。可是啊,亘,朋友也好,亲人也好,恋人也好,不对的就是不对的。如果你的心感觉那是错的,你有义务遵从你的心去做。”

卡茨修长的手指握紧着扶手。

“很久以前,我曾经与自己爱的人处于对立面。”

突如其来的自白。垂着头的亘转而看着卡茨。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有一个男子,是个杀人犯。他为自己的欲望而杀了许多人。可因为此人非常狡猾,没有留下明确的证据。他能言善辩,蒙骗周围的人,所以我们抓不到这家伙的尾巴。”

有一次,卡茨他们获得宝贵的机会,布下陷阱等待杀人犯。

“那是空前绝后,不会再有的机会。我的兴奋之情真是难以言表。”

然而,到了上法庭的阶段,卡茨他们被揭发了,理由是设陷阱诱人犯罪的做法违反联邦政府法律。

“争来争去,最终,那个杀人犯被释放了。唉,就那样。的确,我们是以违法的卧底调查抓住他的。因为要给予杀人犯相应的惩罚,只有那个办法。可是,人家说是错的。杀人犯一边嘲笑我们,一边挥手告别牢房。”

然后,不到十日,又有人遇害。抢劫犯潜入商铺,杀害了那一家人。这回是他气数已尽,被当场抓获。

“你猜他怎么了?绞刑。可是,如果他没被释放,就不会有最后的抢劫杀人案了。即便违反了法律,那个时候,那种做法是对的。到了今天我也相信这一点。”

亘猛然醒悟:“那么说……揭发你们的是……”

卡茨点点头:“是波里斯·伦美尔。那时候,他跟我一样,是一名高地卫士。他现在已是舒丁格骑士团游击队的队长。你见过面吧。”

托利说过,卡茨多年前被伦美尔甩了。

“波里斯遵守法律。议会也支持他。警备所的首长们也接受了他的意见。可我——我认为人命关天。我的确是违反了法律了。可并不引为耻。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能容忍揭发我的那个人。而他也没有容忍我。”

所以,二人分手了。

“你那时爱伦美尔队长的吧?你们是相爱的吧?”

卡茨转头看着亘,唇边透出一丝微笑。

“是啊。可是,有些事,即使是爱人也不可容忍。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他等于杀害了不走运的商铺那家人。他也一如既往,知道今天也认为我做得不对吧。那家伙不是轻易改变信念的。”

可是,直到今天——一定还相爱吧。

“在波里斯看来,我的方法错了。所以他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任一方都是真实的。最终,也许只是从哪一方面来看而已。我不退让,波里斯也不退让。我明知他不退让的,因为我比谁都了解他。波里斯也了解我,知道我不会退让。正因为如此,他毫不犹豫地揭发我。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个办法可以制止我。”

星光下,火龙护腕隐隐发光。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感觉护腕温热。在利利斯的西斯蒂娜教堂,与戴蒙主教拼死搏斗时,也是这样发热。

“你是『旅客』也好,可能被选为人柱之一也好,美鹤成为你的竞争对手也好,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是一名高地卫士,既然如此,直至蒙女神召唤为止,直到你生命最后瞬间为止,必须对美鹤穷追不舍。还要声嘶力竭地叫喊、向美鹤呼吁。必须告诉他,他为一己目的的漠然地破坏、践踏的东西的价值,还要告诉他:他错了,你不会原谅他的做法。你必须制止他。”

突然,亘回想起一种令人怀念的美妙心情。在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分手时,伦美尔也这样说过。当时他和卡茨一样手搭在亘的肩头,直视着亘的眼睛。

——你是『旅客』。你必须履行你的使命。不要忘记。

——『棘兰』卡茨肯定也持和我一样的意见。她是你的上司。我刚才的话,希望你当作是她的命令。

不一样。卡茨另有想法。因为她直至最终,仍期待亘作为一名高地卫士行动。

你们又擦肩而过。双方都是对的,可正确之下擦身而过。直叫人莞尔,可又为此而伤感。亘感到眼皮发烫。竟然这般错过,可你们,都以同样的目光询问我。

问题在于,是从真实的哪一面来看。而我,要站在哪一边?

亘仰望着卡茨,用力点一点头,卡茨笑了,点点头。

“和我——和我们一起,渡海北上!“

他说,已有计划方案。

“需要的你的力量,帮我们一把。”

四十二深夜的对话

夜雨中,环绕看门人小屋的树丛被渐渐沥沥的雨水濡湿了。叶片尖不时被大颗雨粒打中,突然摇晃一下,仿佛在打瞌睡似的。必须还得醒着。树林的叶子们就这样东晃一下、西晃一下,陪伴着拉奥倒是,直至他睡着。雨声便是摇篮曲。

拉奥导师在桌上摊开好几册厚书,一只手握长杆钢笔,用心地书写着。煤油灯放在他的脑袋旁,他的鼻梁上架着小小的圆眼睛。

安静的小屋里,听得见鼻尖在之上滑动的声音。煤油灯的芯吱吱燃烧着,冒出油烟。

突然间,拉奥导师停手仰脸,仿佛有人向他打招呼。虽是在狭小的屋里,但煤油灯更小。在光圈内、紧接着明暗交界处,有人站立着。

拉奥导师摘下夹鼻眼睛,凝神注视。

“奄巴大人……”

导师交出名字,那个『人』微颤一下似的笑了,从光圈边界线上又后退了约半步。

“不必那么惊讶吧?”

是甜甜的少女声音。这是亘联想起的『妖精』。对那个含羞的说话声,他曾有过淡淡的憧憬……

“可是你那副打扮嘛。”

拉奥导师搁笔,拉开椅子站起。

奄巴大人在晦暗的小屋一角转一圈给拉奥导师看。裙裾飘然扬起。

面前的少女的身姿,洋溢着易碎品似的美。从服饰来看,并非幻界里的人。

“就算我,平时也并不想要那副丑样子哩。偶尔也像换换心情嘛。”

“那副少女打扮,是哪里借来的?”

“我曾在命运之塔待过。”

“那么说,是现世的人。”

“对啦。一定是那孩子的朋友。”

奄巴大人说着,抬起此刻的右手,摸摸此刻的脸颊。

“应该算女朋友吧。总而言之,是那孩子——亘牵挂着的女孩子哩。”

拉奥导师不做声,猜不出奄巴大人的心情。

“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亘面前的话,你觉得他会更加喜欢我吧?”

拉奥导师温和地说:“我不觉得很妙。”

“真的?我只是想让那孩子高兴而已。”

你认为让他高兴,他就会站在自己这边?拉奥导师心想。人的感觉并非如此简单。奄巴大人还不明白这一点。

“我相当满意哟,这副模样。”

奄巴大人又旋转一圈,亮相。裙裾飘起,这回与刚才反方向。然而,拉奥导师并不认为,奄巴大人的心也是同样轻松。

沉默一降临,雨声清晰可闻。

“那孩子,要去北边呢。”奄巴大人说道。

不用别人说,拉奥导师已经知晓。因为整个幻界的小岛,都分头了解『旅客』的情况,不断地向他汇报。

“终于来到这一步了啊。距命运之塔,仅一步之遥了。终于要大结局了。”

拉奥导师缓缓应道:“从现在开始的路,才是真正的考验。

拉奥导师接着说,奄巴大人也很清楚吧。但对方似没有听进去。奄巴小心翼翼避免踏入光圈,在光圈外走着,来到窗边。

“老下雨。我讨厌下雨。”

拉奥导师从微带暖意的光圈内看着奄巴大人的侧脸,心中只涌起伤感和怜惜的波澜。

“你站在哪一边?美鹤?或者亘?你希望哪边赢,导师大人。”

“『旅客』的征途上,没有胜负之别。”

“可是,得有一人被选为人柱成为冥王才行哩。”

“那也是按女神的裁决而定。”

“总是这样,什么都由那个女人来定。”

奄巴大人说着,以此刻美少女模样的手用力抓住窗框。

“嘿,我是哪边都无所谓。亘赢也好输也好,我的心情都不变。如果他做冥王,我就做女神吧。然后一起统治幻界。他要回现世的话,我就这副模样不变,跟他去现世也行啦。”

奄巴大人唉声叹气地说,对这幻界已腻透了。

“索性让『魔界』摧毁这里吧,岂不挺好?以现世人们多余的想像力量,再造一个新幻界吧。在混沌深渊里,未曾分化的幻界之核还沉埋着许多吧?其中之一成长开放,变成一个崭新的幻界。多美妙啊。”

“你是真心说的?”

“唔唔,真心的哩。

拉奥导师缓缓摇着头,坐回椅子。他伸手到煤油灯,要拨亮灯芯时,“别动!”响起一个严厉制止的声音。

“请不要把灯火弄大。”

“你不是很喜欢现在这副模样吗?”

“很喜欢呀。不过,我不想看。”

因为变回原样时,会更加难受。拉奥导师领会了言外之意,他的手离开煤油灯,搁在膝盖上。

“我要战斗哩。这次可要赢。”

在煤油灯灯光不及之处,奄巴大人的眸子闪闪发亮。

“你今天晚上是来告诉我这个意思?”

“对。”

“特地前来说的?”

“没错。我想来告诉你们,这回以你们地力量不能制止我。”

“不可能制止?”

“对,我要和亘携手出击。一定要干。”

“不能考虑美鹤?”

拉奥导师明知故问。如他所料,奄巴大人一听美鹤的名字,便哆嗦一下。

“美鹤无隙可乘,对吧?”

略为停顿了一下,奄巴大人才终于回答:“那孩子不成。”很难受的腔调。

拉奥导师垂下目光。事情经过可想而知。美鹤格外优秀,那孩子目光锐利。

“奄巴大人只是向美鹤打招呼,美鹤便已看穿了奄巴大人的真面目,然后干脆地拒绝了,是这么回事吧?”

奄巴大人没有回应。但是,拉奥导师很明白,他那借助了少女模样的削肩,已经僵硬了。

“……亘是很温柔的。”奄巴大人小声地说道:“所以我要和那孩子携手并肩。而且,那孩子的决心之大,是迄今来访幻界者都不可比的,所以一定很可靠。”

拉奥导师拉紧着长袍衣襟,抵挡着突然变冷了似的夜气,说道:“有坚如岩石般的一直,并不只是亘。美鹤也一样。为何二人的决心如此坚定,奄巴大人明白吗?”

从灰暗的对面,奄巴大人把目光投向拉奥导师。

“那是因为他们年轻啊,奄巴大人。小孩子为了抗衡过于残酷的命运,必须拼尽全身心的力量。所以,那两个孩子都很果敢。”

那般果敢,连你也敌不过吧。无论亘多么温柔……导师说出后面的话,藏在心底了。

“很棒啊。很棒。”

奄巴大人甩出一句话,言不由衷,仿佛咬着臭东西,一口就吐了出来。

不见断的雨声,诉说着夜阑更深,

“要是亘,就算知道我的真面目也不会拒绝我。所以这次一定很顺当。绝对的。”

拉奥导师端坐在桌前,拿起钢笔。他开始写。未写下几句,窗边的奄巴大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拉奥导师没有抬头,继续写。不过他能感觉到动静。能感觉到一个沉重、丑陋的活物不喜欢煤油灯的光亮,缓缓离去。

等那个动静完全消失之后,拉奥导师终于再次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窗边,推开百叶门。细小的雨粒飘洒在导师的脸上,长长的白眉毛和下巴胡须上。

树丛摇动。枝叶沙沙摩擦着,晃着头。全都醒过来了啊。

“噢,对不起啦。”导师小声对树丛说。

“该睡啦。没有什么要担心的。这环节不会有什么事,所以,一觉美美睡到明早吧。”

雨继续静静地下。树林子仿佛带着一丝畏怯、伤悼之情,树与树悄悄相挨相偎,沐浴在银粉般的雨粒中,围绕看门人的村子。

四十三暗杀计划

一早醒来,昨日与卡茨谈至深夜的一番话恍如梦境。亘在朴素的大床上揉几下眼睛。窗外射入炫目的阳光。

我起床了。睡醒了。新的一天开始了。那事情可不是做梦。

卡茨昨夜向亘表明了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高地卫士的精英分队潜入北方统一帝国,暗杀皇帝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希望亘也参与这个计划。

“暗杀计划本身早已在推敲之中,但办法有限。要在交易季节里,混入商人帆船里悄悄潜入。不过,因为这种做法太危险,所以总没有付诸实行。但是,因为你手中有龙笛,情况为之一变。可以乘龙自空中进入北方,而且可以直抵皇帝所在的城市。”

也就是说,其实需要的不是我,是龙,这有点儿哭笑不得。

不过,昨天卡茨在瞭望台对我说的话世对的。我必须对美鹤穷追不舍。

亘迅速更衣,取出藏在枕下的龙笛,悄悄放进兜里。用它召唤乔佐的机会,还有一次而已。

“做好准备,要随时可以出发。”卡茨这样说,“那名脱逃者以来,南大陆的四名警备所首长聚在一起,一再举行绝密磋商。目前谈到的是,如果最终决定实施暗杀计划,吉尔首长将携带命令书来这里。”

实施就在今明之间,总之数日内进行运作,然后就是启程。

“其他成员呢?”

“当初的计划里,我和其他三名志愿者。也就是说,纳哈托、博鳌、阿利基达、沙沙雅四国各出一名代表。”

“那我就是捎带的了。”

“那就有了强有力的随行人员了。另外三人预定与吉尔首长一起前来。强强联手啊。真实很期待。”

那就是五个人,少而精,听起来倒不错……

“顺带一句,精英分队的队长是我。”卡茨无所畏惧的笑笑:“要问为什么,原因是我最先提出暗杀计划的。指挥和责任,我一手承担。明白?”

“明白了。嗯……这个任务。我明白不能说出去的。可是……不过……”

“托伦知道的。因为他是这里的副手,不该瞒他,他也知道我要带你去。你也不会带基·基玛和米娜不辞而别吧。只不过,绝不可让之外的人有所耳闻了。”

亘郑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头沉甸甸地带着秘密,躺进昨晚的被窝里。

要说做好出发准备,亘的行李一目了然。到时候拔腿就出发,带上勇者之剑即可。亘重新紧一紧挂剑的腰带,走出房间。

来到楼下的警备所办公室,只见托伦正一本正经地阅读文件。他察觉亘进来后,普普通通地打个招呼:“哎,终于起床啦?大睡虫啊。快去吃过早饭再来。”绝密任务之类他只字不提。如此不动声色,可谓大将之风。在附近旅馆的食堂,亘一边吃着早餐与午餐中间的饭,一边沉思起来。饭本是可口的,他却感觉无味。

这件事,该怎么向米娜和基·基玛解释呢?他脑子里塞满这个念头,以致照顾不到舌头和胃的功能。

不可能带上二人去。太危险了。虽然基·基玛有力能干,米娜灵巧身轻,但这回出击与痛击螺丝头狼不一样。以亘的心情而言,也不希望你二人再卷入了。

如果照实说,二人会说跟着一道前往吧,他们绝不言退。必须撒谎,不过,撒什么谎?说不再需要二人出手相助?说是性情不合,不再做朋友了?讨厌这个说法。不能伤害基·基玛和米娜的心灵。

卡茨曾说,如果你说部出口,我来说也行。“我作为警备所负责人,命令二人留在这里。因为『哈涅拉』的混乱仍在持续嘛。所幸加萨拉是平静的,但各处都乱七八糟,警备所人手不足。他们二人要跑的事多得很哩。”

即便这个样子卡茨把罪背起来,还是有问题的。此次北渡作战,无论结果如何,亘将不再返回南大陆了吧。

什么结果再等待着自己,此刻亘也不知道。美鹤抵达命运之塔,自己时间用完成为人柱?抑或拼力战胜美鹤,前往命运之塔,面见女神改变命运,重返现世?

或者,作者失败,命丧北方皇帝的都城?

无论等待自己的是哪一种结局,总而言之,与二人都是永别,既如此,无论以何种形式,亘都想向二人道别。希望对他们说出心中的话:他们在身边时,自己心中是如何踏实,自己是如何喜欢他们二人。亘讨厌渐渐疏远分手。

不过。怎样说出口才好呢?无法去想。

正茫然地啃着面包时,旅馆大婶向他搭话:

“哟,今天胃口不信啊,再来一碗汤吗?”

食堂里没有其他顾客的身影,大婶正在收拾碗筷。她说,今天亘来晚了,还捉摸不知是和何原因呢。

“不好意思。”

“用不着道歉哩。谁都有起得晚得时候。”

置身于加萨拉镇,『哈涅拉』引发得混乱何骚动,感觉都已遥远。为了保卫南方联合国家的和平而必须暗杀北方皇帝的事,在这间清洁、舒适的食堂里想来,竟如此虚幻之事。

食堂窗外人声鼎沸,达鲁巴巴车想错而过。脖子上挂铃铛的报童发出“叮叮“的声音跑来跑去。报纸这玩意儿在现世毫不稀奇,但在幻界,则是最近的『发明』,极受欢迎。当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公开『哈涅拉』真相时,有人不满足于官方的告示,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便到处打听,把情况写成报道,想出了雕刻成版画的样子,印刷出售的办法。这一做法随即引起轰动,在短时间内各处出现了好几家报社。报道的内容也不全是『哈涅拉』了,城市交通消息,各城市发生的事件都被知道。逐渐有旅馆何酒铺在上面做宣传了。

也许现世的报纸起源也一样。这里的报纸不久也会登小说连载或四格漫画吧。如果暗杀计划成功,当然也会被报道。肯定登头条。

现世此刻是什么样子呢?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呢?

妈妈。在食堂温馨的氛围中,亘的心,飘离了身体。妈妈、『路』伯伯。还好吗?我在遥远的地方,还要到更遥远的地方去。虽然保证过一定会回来,但也许一去不复返……

“亘?在这在这——早上好!”

米娜活泼的声音让亘猛醒。

“哟,吃早饭?睡懒觉了吧。”

米娜从门口一蹦,轻盈地落在亘的椅旁,一双明亮的眸子望着亘。这对瞳仁有阳光时呈灰色,从黄昏至夜里是深蓝灰色,它曾给亘多少鼓励啊。亘鼻尖一酸,伏下脸,刚入口的面包涨满两腮。

“别那么急急忙忙地吃呀,会噎住的哩。”

米娜笑出声来,搓着亘的后背。

“噢、噢,米娜,怎么啦?好像很高兴呀。”

“知道吗?”米娜在椅子上小小蹦了一下,“有好消息。卜卜荷团长他们要来加萨拉啦!”

米娜原属的『空中飞人马戏团』要来加萨拉表演,正在途中。

“今早抵达的达鲁巴巴运输商带来了团长给我的信啦,说是因为已到附近了,今天之内可抵达!”

亘胸中的阴霾一洗而尽。如果卜卜荷团长一行来加萨拉,要留下米娜出发,就轻松多了。假如米娜身称无论如何要跟亘一道前往,卜卜荷团长一定会帮忙说服她。在亘而言,这样一来就可以非常轻松地告别米娜了。

“太好啦,米娜。”

“噢!不过嘛,好消息并不是他们要来。”米娜挨着亘,悄声说道,“哎,之前见团长他们的时候,和老婆婆说过话吧?记得不?”

被称为『老婆婆』的安卡族老奶奶曾向亘:如果见不到女神,打算怎么办?亘答道,没想过见不到时的情形。这一来,老婆婆说,那就没有可问的了。仅此而已。

“倒是记得的……”

“当时虽然没有详谈,但是亘,老婆婆可是极厉害的占卦师呢。她能看见未来。虽然看得不是太远,还是看得见。因为她有神通力。其实,据说初次见亘那阵子,老婆婆已看见北方凶星,马上就知道『哈涅拉』要来了。”

是因为已经知道将来,才向亘提出那种问题吗?因为连不久『哈涅拉』将至、亘可能被选为人柱也看见了?

“是吗……然后呢?”

亘还不能够跟着米娜高兴起来。但是,米娜双手拉起亘的手,紧紧握住身子贴得更紧。

“然后呢,亘。我经历了所诺镇的事情后,写信给婆婆了。我说,请告诉我亘的未来,然后,如果有办法改变那个未来,请告诉我。老婆婆收到信,看过亘的未来了。她占了卦,映现在大水晶玉上面。她说,这一来,就看见了!看见亘攀登在通过命运之塔的台阶上!”

亘后退一下,定定地看着米娜的脸。“那,那是什么意思……”

“还会有什么意思!就是你的未来呀!你可以去命运之塔!不会成为人柱!你会面见女神,实现旅行的目的!”

正因为这样,卜卜荷团长火急来说,告知米娜。然后,为激励亘振作精神,希望老婆婆可亲口对亘说,为此特地前来加萨拉。

“对吧?好消息吧?我太高兴啦!亘没有输给叫美鹤的孩子,亘会赢。因为老婆婆的启示不会错!”

在所诺镇与美鹤遭遇,使米娜和基·基玛都知道了『旅客』和人柱的真相。之后,亘和基·基玛之间有好几次探讨。每次基·基玛都提出,旅程并没有结束,继续寻找余下的两颗宝玉吧。当亘摇头否定时,基·基玛庞大的身躯蜷缩起来,为自己无能为力而伤心。最终彼此都太难过了,二人之间无法谈下去。即使在加萨拉镇安定下来后,基·基玛也每天忙工作,没能与亘从容相对。

但是,米娜不同。她开朗一如往昔,与亘交谈,不离亘的左右,然而当亘把话题往人柱上引时,她不接话头,笑脸下是固执的目光。

原来她的态度背后,隐藏着这样的理由吗?亘再次感叹米娜坚强的内心。

“讨厌讨厌,你怎么傻愣愣的呀。”米娜在亘眼前晃一晃手,“明白我说的话吗?哎,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消息了吧?说是水晶玉还映出另外几个光景。那肯定是寻找后面两颗宝玉的线索啦!我们见老婆婆,听她详细说,然后马上出发。一定能找得到。亘就是要去命运之塔!”

米娜难抑兴奋之情,站在椅子上欢呼起来、旅馆的大婶吃了一惊,从厨房冲过来。

“出什么事了?”

“哎、哎,没有什么,对不起。”亘慌忙把米娜扯下来,双手按住她的肩头,使她蹦不起来,“米娜、米娜,谢谢。”

亘也思绪纷乱,不知从何说起。总而言之,任由话从口中冒出而已。

“你那样担心我,真是非常、非常感激。”

“你说什么呀,这么见外。我们不是好伙伴吗?而且我决定啦,在鲁鲁德不也说了吗?我,不论亘去哪里,一定紧跟到底。”

米娜几乎要带着亘舞蹈起来,按压不住。

“米娜,安静点。我有话说,明白吗?”

蹦跳着的米娜瞬间停住,瞳仁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辉。她歪着头,一只手按在亘扶着她肩头的手上,问道:“怎么啦。亘?你不开心?”

“很开心。”亘竭力让自己平静,斟字酌句地说话。

“我还有机会呢。老婆婆的启示告诉我这一点。”

“对呀,就是这样。”

“可是,米娜,”亘深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我已经不能踏上寻找其余宝玉的旅途了、因为另有必须着手的事情。”

米娜的眼神顿时冷凝,仿佛太阳瞬间冻住。

“其他——是什么事?”

“我要去北方。袭击北方统一帝国。”

亘说完,扫一眼食堂。空无一人。大婶也躲到厨房一角。

“作为高地卫士,我接受了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我们将以卡茨为首,乘乔佐前往北方。完成任务能回来固然好,因为难度很大,不知将会怎样。不过,即便那样我也干。因为我下了决心,要干。”

大约有三次深呼吸的时间里,亘和米娜相对无言,与其说望着对方,毋宁说是瞪着对方。紧张的沉默之下,食堂里飘荡的食物香气,竟失去了诱人的力量。

“你要去北方?”米娜小声说道。

“对。”

“不是最为『旅客』,而是作为高地卫士?”

“对,为了暗杀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

突然间,米娜当面对亘爆发起来。

“奇怪哩。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南方联合国家要向北方挑起战争吗?这是徒劳的。动力船的设计图己落到北方帝国手中。输定了。”

“这是争取时间啊。”亘解释道,“假如皇帝被暗杀,北方统一帝国看定会出不少乱子。正由于对方是皇帝独裁的国家,在突然失去领导人时,就会成为无人掌舵的航船。据说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四十岁左右,所以的继任人,一定还年轻。即使接掌皇帝宝座,一时还使不上劲。如果这样一来对方国内发生动乱,则好一阵子都不能够开发动力船,或者渡海进攻了。在这期间里,南方联合国家可以加强防卫、准备迎击的帝国。甚至可以考虑外交谈判的条件。或者说,也许能产生缔结和平的机会呢。总而言之,现在需要时间。”

这番话就是卡茨说过的内容,但亘也颇为认同。

“关于这项计划,我也是昨晚刚听说的。但是,卡茨女士说,她需要我的力量。我也觉得是。只有我能召唤乔佐,即使并非如此,既然把乔佐卷入这样的任务,我不能不参加。”

米娜面无表情。亘觉得,她就想一个刚做出来的、没有灵魂的人偶。以何为心,该呈现何种表情,因为过于唐突,恐怕米娜也不知所措吧。

过了一会儿,米娜还是那样一副表情说:“那么,我也一起去。”

话说出口的瞬间,米娜脸上恢复了生气,目光灼灼。

“我也和你一起北渡。我来帮你。对,就这么办。”

笑容重现。按住亘的手背的手有力起来。

“我说过的吧?我决定了。不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噢,就这样,我们去北方帝国吧。这样才好,老婆婆的启示一定包括这一点。亘去北方,追上美鹤,比美鹤早获得宝玉,然后前往命运之塔。好啦,好啦……

就在话语自米娜口中倾泻而出的期间,亘一直在摇头,米娜毫不察觉。她说完了,亘的头还在左右摇晃,米娜迷惑不解的瞠目而视

“……你?”

“不行。”说道。声音没有颤抖。这一点让他自己也觉得意外。他像一个成年男人般沉着,用不可动摇的语气说话。

“你不能一起行动。你留在南大陆。”

空白,接着米娜扑向亘。“为什么?凭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一起去?你怎么那么坏心眼?”

“我没坏心眼。”

“你有!”

你那猛撞亘。亘差点从椅子上翻到,又被米娜一把拉住了。

“明白啦!是卡茨女士的命令吧?没错,是她说了把我丢下的吧?那好办,我来求她。我要粘住她,直到她说带我走为止,决不放弃!”

“不是啦,米娜。是我决定的。”

米娜揪住亘衣领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我……”

“对不起,可是米娜,我不想你和基·基玛再深陷险境了。所以你们不能一起去。“

颤抖从手上传至臂,连唇也开始抖动。

“危险……那种事……我并不害怕……”

“是我害怕的呀。”亘说道。那是真实的心情,他知道这比说明和辩解都准确。

“带你和基·基玛去,可能会卷入危险而送命,我害怕这一点。它比自己可能会死掉还要可怕得多。假如是自己,可以认命、接受。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我珍视得伙伴,是朋友,不能因为我而送命》‘

“又不是注定要死。“米娜嘟哝道。

“也许是,但我得预想到这一点,这种可能性太大。“

亘调整一下呼吸。这一来,他察觉到自己内心藏着一个小小的自己,和米娜一样正在发抖。再等一等、再过一会儿,你才好露头啊。

“说不定会一切顺利,我们干掉皇帝,我抢在美鹤前头先抵达命运之塔。”

“噢噢,对呀。”

“不过,那时候——如果为了实现目的,我让你或基·基玛送掉性命,我要后悔一辈子的。即使能在命运之塔见到女神,如愿以偿地改变命运,回到现世,我也绝不可能幸福地度过余下的人生。”

所以——亘明知是狡辩,还是说到:“正因为是朋友、是伙伴,更希望你们为了我而待在安全的地方。求你啦,米娜。”

米娜双手掩面,无声饮泣。亘再次把双手放在她肩头上。

“还不知道准确的出发时间。不过,肯定很快。等吉尔首长一抵达加萨拉,马上就动身。所以想现在就道别。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你。对你的感谢,语言也无法表达。真的。”

米娜的声音从指隙间透出,仿佛呻吟:“对基·基玛……”

“我稍后就跟他说。”

因为米娜不动。亘便轻轻站起身。

“谢谢,米娜。你要永远是开心的米娜。你要成为空中飞人马戏团的明星,为南大陆——不,为整个幻界的人带来快乐。好吗?我们说好了啊。”

米娜没有回答。

四十四逃出加萨拉

和米娜一番对话之后,亘没有心情马上去见基·基玛。隔上一阵再说吧,好在有事要做。

加萨拉周边,散布着一些比加萨拉小的城镇,是商人的落脚点。这些小镇因为『哈涅拉』也变得治安混乱,有时还出现拖家带口逃来加萨拉的居民。因为今天也又几个小队避难的人来到加萨拉大门口,所以亘便忙于照料他们。

“假如骚乱这般持续,索性我就去做人柱,让这个国家尽早恢复和平吧。”

难民男子望着一旁牵着幼儿、疲惫已极的妻子侧脸,嘟哝道。为他们预备的简易住处虽然只有最低限度的设施,但他们已很开心了,还说,已经四天没有洗澡,也没吃一顿正经的饭了。

“『哈涅拉』马上就要结束啦,再忍耐一下就行了。”

对于亘的安慰,男子缓缓地点一下头。

“会吧……”他叹息着,自言自语般说道,“可是,真的非要人柱不可吗?如果女神有力量,即便没有那种东西,也能够重新布设『大光边界』吧。最近,我感觉女神召唤『哈涅拉』的真意,好像目的不在这里呢。”

“真意?”

“噢。在这大世界的无数人中,要选一个人作为牺牲——仅此一句话,便让人们骚动不安、吃尽苦头。人,真是弱者啊。最终人们都爱惜自己,为此,社会动乱起来,就可以趁机浑水摸鱼、打击报复了。那也是人欲啊,人欲横流。多么丑陋!不成样子。可平时,我们都把自己丑陋的部分忘干净了。在幻界继续和平繁荣时,更是如此。人啊,真是了不起的生物——几乎可以自负地这样想了。所以,我觉得,女神不时要把我们摇醒,让人们想到自己的弱小和丑陋,为了警戒人们不要骄傲自大下去,特地弄出一个诸如『哈涅拉』的花样。”

这是亘所意想不到的。

“不过……如果是这样,女神是在捉弄人,或者说很严厉?”

“应该是吧。可神原本并不是这样的呀。她对人好,可人不知错啊。语言是空洞的。无论多好的教诲,在平时的繁荣里,都没有分量了。人是善忘的。所以,女神每隔一千年,既要这样撼动世界,才能让我们回想起教诲吧。”

因为不知不觉谈得太久,亘离开简易住处时,已是下午稍晚的时候。一早起来沉重的心情,又加上几个分量不轻的问题,他返回警备所的步伐颇为沉重。

然而,当他垂着头走在街上时察觉到异常情况。路旁和屋檐下聚集着人群,正窃窃私语。人人脸上都显得惶恐不安。怎么回事?

正当此时,在路旁拐弯处,他遇上了诊所医生正提着医药包,和镇上人站着聊天。亘随即打声招呼,但医生正说得起劲,浑然不觉。

“哎,发生什么事了吗?”

“哟哟,是你呀!”医生眨巴着几乎被茸毛遮掩住的小眼睛,“什么事——你一无所知啊?”

“镇上的情况好像不大对劲……”

以医生为首,所有围绕说话的人一脸惊愕。

“那种护腕——你是高地卫士吧?你还满不在乎的哩。从大约一个小时前起,加萨拉被舒丁格骑士团的游击队包围了啊!”

亘大吃一惊。“包围?怎么会有这种事情?门卫和瞭望台的人在干什么?”

“他们干什么都无济于事。眼看着一小队舒丁格骑士团从草原远处过来,以为是路过补给的吧,醒悟时已被包围啦”

“现在大门已经关闭了。”医生说道,“一律禁止出入。”

完全蒙在鼓里。亘说道:“之前我一直在简易住处。”

“好个舒丁格骑士团,出手时可真是疾如风、静如蛇啊。”

这可不是唱赞歌的时候,必须弄清楚包围的目的。

亘转身要跑,被诊所医生一把揪住后领。

“等一下。还是先了解情况为好。”

“为什么?”

“刚才伦美尔队长率部下闯进警备所了哩。他们的目标,似乎就是警备所。”

亘瞠目结舌。问:“他们是追踪罪犯而来的吗?”

医生摇摇头:“你既是高地卫士,该知道吧?早前有四位警备所首长在没有联邦政府议会同意之下动用高地卫士,已有问题了。伦美尔队长所以过来,似乎与此有关。”

亘恍然大悟。在鲁鲁德天文台前分手时,伦美尔队长说过的话。若警备所负责人及其指挥下的高地卫士们惹恼了联邦议会,与宣誓效忠议会的舒丁格骑士团之间,今后也许会在某些方面出现水火不容的局面……

这个警告现在变成了现实。

“伦美尔队长像是来逮捕卡茨的。”医生和蔼的小眼睛看出了亘的惊愕,“说是联邦议会发布的命令,要求拘留她送往首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亘知道,是那项暗杀计划。一定是泄露了消息,传到联邦议会的耳朵里。而议会里有人认为,暗杀北方皇帝的做法不是好主意。

卡茨说过,这个计划是她提出的。她是发起者,如果被逮捕,一定会被严厉追究。可是,吉尔首长呢?原拟一起北渡的其它三名精英呢?

冷气从脚板底往上蹿,亘连骨头也打起寒战。

“管他什么罪名,我们不能轻易交出卡茨所长。”一个镇上的人愤愤不平地说,“所谓舒丁格骑士团,就是政府的鹰犬,信不过的。不就是安卡族的团伙吗?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拿我们其他种族的人当一回事。跟警备所不一样!”

“没错没错。”聚谈的人群激昂起来,挥动拳头。

“为了保卫卡茨所长,我们跟骑士团干一场又如何!”

诊所医生为难地耷拉着耳朵,说道:“镇民的情绪,联邦政府和骑士团都知道,所以才保包围了镇子。如果违抗命令处置不当,加萨拉可能不堪设想。”

“医生,那就眼睁睁看着卡茨所长被抓走吗?”

“我没有那么说。”

“那就行动啊!”

就在众人要吵起来时,亘悄悄离去。

亘赶往正门。果然,大门紧闭。骑士团脸色严峻地站成一排。门上贴着布告,是逮捕卡茨的命令吗?几乎要撕咬起来的兽人族居民在抗议,而舒丁格骑士团则呵斥着他们。道路的另一边,拉着母亲裙裾的孩子们哭丧着脸。

一辆达鲁巴巴车在大门旁边进退不得,似乎是正要出阵的。驾车的水人族与一名舒丁格骑士团在对话。虽然他们没有争吵,但驾车者似乎很为难。亘躲进大车轮的背影里,竖耳倾听二人的讨论。

“我是说,我根本没有违抗骑士团的打算。这些货物是最上等的苏苏鱼,骑士兄弟,您尝过吗?苏苏鱼的生鱼片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但新鲜度是命根子。我在这儿傻呆着,价钱就会猛掉了啊。

“我们一完成任务,就会解除包围。并无妨碍加萨拉通商的意图。请少安毋躁。‘

“您说得这么麻烦,要是苏苏鱼腐烂发臭了,怎么算呢?”

“大家要抗议的话,请向警备所提出,我们是执行联邦议会指令采取行动的。只要这里的警备所负责人顺从我们的要求,这里马上就恢复原状。”

果然不出所料。卡茨在哪里呢?得潜入警备所探探动静。亘握住勇者之剑。

警备所前形成了两个人圈。外圈是聚集而来的城镇居民。内圈人少得多,五名舒丁格骑士团叉脚而立,站成孤形,远不足一个圈。

托伦应该在里头。亘稍作考虑,转到建筑物背后。窗户紧闭。二楼亘的房间,今早自己出门时应是打开的,此刻也连百叶窗都关上了。

亘返回警备所正面,混在人群中伺机而行动。聚集的人群议论纷纷,或向骑士们抗议、质问,或对保持沉默的骑士嘲笑、怒骂,总而言之,一片吵闹声。

这时,警备所出入口的门开了,站在门前的魁梧骑士往一旁略退一步。有人从里面对他说话。骑士扭转身,探头进门里,“噢噢”地答应着。

亘仗剑作势,集中意念,布下隐身的结界。他就此于人群中隐身,迅速缩起身子,从站在出入口处的骑士两腿之间钻过去。

“咦?”骑士说了一句,“刚才有东西过去了哩。”

他望望自己胯下。那时亘已来到警备所办公室一角了。

摆在正面的卡茨办公室桌前,坐着镇静自若的托伦。他的正面,伦美尔队长叉脚站立。队长的两名部下直立在托伦两侧,成了包围之势。他们倒背着双手。

其它高地卫士似乎已成功躲起来了。不见人影。或者都被押走了?

“我最后再问一次。”

伦美尔队长用颇具威力的声音对托伦说道。亘迄今已无数此听队长说话,但如此具有威严性的腔调,还是头一次听见。

然而托伦不为所动。他鼻尖驾着眼睛,身子斜躺在椅子里,懒懒地向下滑,还要抠抠鼻孔什么的。

“卡茨所长在哪里?我知道她没有出城。”

“没走就在哪里待着呗。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她的贴身保镖。”

“即便你不说,也保护了她的。我们必定要找出卡茨,把她带走。”

“咳,那还不赶快去找!我不知道就就不知道。”

“我们如果搜查城内,会给居民带来不安。为了避免那种事态,才希望你配合。”

伦美尔队长的蓝眼睛冷静沉着,不急不躁。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惫,眼角的皱纹加深了。

“你是警备所的副所长,卡茨不在时有责任维护治安。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徒劳地引发加萨拉镇的混乱,我觉得不是卡茨希望的。”

“要说所长的想法,我清楚得很,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托伦话中带刺,那副爱理不理得模样,一瞬间闪过凌厉得眼神,“非把所长押往联邦议会不可,这事我不太能接受,这是乱抓乱捕。”

站在托伦右侧的年轻骑士似乎按捺不住火气。“砰”地一声猛击桌面。摆在托伦面前的文件蹦跳起来,笔架发出一声响,翻到了。

“你看不见这张逮捕令吗?!”

年轻骑士从头盔与护颚之间暴露出来的眼部周围涨红起来。伦美尔队长把视线定在托伦脸上,扬手抑止了部下。年轻骑士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脸红得更厉害了。

“况且,所谓联邦政府发布得逮捕令,我是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

托伦真的开始掏鼻孔了。毛茸茸、圆圆得手指露一下爪子,便灵巧地探入鼻孔里了。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竟还有所谓叛逆罪的法律。所以,这些文件本身是否真的,也无从判断。万一有假呢?”

连伦美尔队长的眼神也变得可怕起来了:“嗬,有意思。你想说,我们伪造了逮捕令?”

“说不准啊,你们这号人。”托伦露一下一侧的牙齿,嘿嘿笑,“你们在议会里的豢养者,似乎给了你们好吃好喝的吧。养出一帮没心没肺的鹰犬,对主人言听计从。说一声捡东西,你们就算钻粪坑也会去捡吧。”

你们好辛苦啊——话未说完,刚才那名年轻骑士扑上前殴打托伦。不轻易动刀剑,似乎是骑士们的修养吧。或者徒手相搏不雅观呢?伦美尔队长喝另一名部下上前制止,出入口的门一开,又冲进来一个人。警备所乱成一团,亘从托伦脚下钻过,藏身桌子下面。因桌子脚四围钉有板条,暂可藏身。

因布下结界要消耗能量,亘喘息起来。他双手掩口,注意不泄露出声音,耸着两肩呼哧呼哧喘气。

呵斥声、喊叫声、挣扎声平息了,桌面上“咚”地落下一个重物。看得见托伦双脚离地被提了上去,似乎他被按倒在桌面上。

“爱怎么往下流的地方想象,随你的便。”

传来了伦美尔队长的声音。平静得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我们宣誓效忠联邦议会,按议会总意向行动。”

托伦脸被按在桌面上,但仍意气昂然。“那又如何?”

“我们获悉,四位警备所首长不理会联邦议会的制止,不仅擅自动用高地卫士,且企图对北方统一帝国发动恐怖袭击。吉尔首长现已被拘留。从与同行的高地卫士那里,了解到关于暗杀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计划的详情。也就是说,计划已经败露了,托伦。”

伦美尔队长第一次使用贴心话的语气。亘在桌子下缩起了身子。吉尔首长被捕了?本该一起北渡的成员也都……

束手无策了。总而言之,必须让卡茨平安无事地脱身。

“你和卡茨共事很久了。”伦美尔队长说道,“所以,你也知道她的过去吧。我也曾是高地卫士的一员,是和卡茨彼此信赖的同胞。虽然因为某件事与卡茨不再往来,但我对她的工作态度是很表敬意的。我不希望她处置事情不当。当她走得太远、企图做出背叛国家的行为时,我希望能够制止她。”

托伦不作声。听得见他喘着粗气。

“告诉我吧,卡茨在哪里?我想帮她。如果不在此时此地投降,她真会被盖上反叛者的烙印,连陈述意见的机会也没有,在整个幻界被通缉。你希望她落到这个地步吗?“

卡茨和伦美尔队长。总是错身而过的一对恋人。亘好不容易平了喘的胸口感觉针扎似的痛。

片刻之后,托伦低声说:“事到如今,卡茨没想过你帮她作什么。“

伦美尔队长的盔甲“咔锵“作响。

“不管从前如何,现在的你和卡茨,立场与观点已截然不同。愿望也好,主张也好,在乎的事情也好。卡茨很明白。你——似乎完全不明白。”

托伦加上一句自言自语“男人不外如是啊”,又继续说,“联邦议会那帮胆小鬼。听说因为什么动力船设计图北渡,就吓破胆了。想求个太平无事,在北方统一帝国进攻之前,好歹能签上一份和平友好条约。因为议会原本就是北方统一帝国同情者的老窝,所以他们怎么想的,一眼就能看透。作为相应的回报,你们要送什么给北方的家伙?北方皇帝所作所为,不能说不知道,就是对非安卡族的歧视和杀戮,强迫他们像奴隶一样工作,无人道地榨取他们,你们都该知道吧?”

“我们……”

托伦打断伦美尔队长的话,大叫道:“你们舒丁格骑士团要和北方帝国携手,为恢复暂时的稳定,对南大陆非安卡族遭受的苦难无动于衷。你们原本就不是为南大陆谋利益的骑士团,你们只为多数民族安卡族卖力!”

“那是误解!”

“误解什么?!看看现在的利利斯吧!想一想你们一伙的赛积克队长,就是打着联邦议会维持治安命令的幌子,干的那一切!”

在咽一口唾沫般的短暂沉默之后,伦美尔队长意外地以平静的语气说:“我亘赛积克不不一样。”

“又不同什么?!走狗就是走狗。”

“不,不一样。因为我不是北方统一帝国的同情者。完全无意为实现他们的心思而动用武力。假如议会借和平友好的美名,打算默认北方统一帝国的思想进入南大陆的话,我决不能允许。对这样的动向,我绝对挺身而出,坚决反对。”

桌面上又“咚”地响了一下。这回不是骑士把托伦怎么了,而是托伦自己撞上桌子。

“走狗会这么做吗?”

队长冷静地回应道:“有时后,也有违抗主人的狗吧。因为狗也有狗的意愿。”

托伦沉默了。似乎伦美尔队长在等待托伦的反应,紧张的空气,甚至流入亘藏身的桌底。

托伦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即便如此,不必交出任何东西做抵押,要我与北方统一帝国握手,那也免谈。我不能原谅那种奴役我们同胞、把他们弃如敞履的国家。要是这样,还不如战争。打、战争,奉陪到底。有些东西,我认为不可退让,比生命还重要。我们高地卫士就是这样。你们骑士团真的会这样吗?”

“那么,你们就是为了那个比命还重要的、义不容辞的事,要搞暗杀皇帝的恐怖活动?目的真在于此?在我看来,你们要做的,纯粹只是报复。”

托伦呻吟着,不回答。

“拘留他。”伦美尔队长命令道,“把他关进这里的拘留室,让他清醒清醒。”

“卡茨怎么办?”

“分三步开始全镇搜查。若有妨碍搜查的居民,可用妨碍执行公务的理由拘留。增援部队即将赶到了。以这警备所为临时指挥,作好安排。在日落前找到卡茨,押送首都。

部下们干练地回应着,把托伦从办公室押走。

亘成功地潜入这里了,但最终仍不知晓卡茨所在之处。置身桌底、进退失据的亘,接触到迄今只隐约知道的一些真相,虽然不是布着结界,却感到呼吸困难似的。

在联邦议会里的北方统一帝国的同情者,占压到多数的安卡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以安卡族为中心构成的『联邦国家之盾』的舒丁格骑士团,和在南大陆漫长历史中自然产生的自卫组织高地卫士之间,有着根本性的矛盾……

亘产生了疑惑,由此而无法抑制的联想,使他身体发抖。

不能让他们抓住卡茨,得一起去北方。是卡茨正确,还是伦美尔队长的话有理,此时亘无法确定。作出判断判断所造成的结果,委实太重大了。不过,正因为这样,必须确定事实,眼见为实。

骑士们开始匆匆进出办公室。亘布下结界,从桌底潜出,沿墙壁蟹状侧行,接近出入口的大门。

伦美尔队长站在桌旁。他摊开城镇地图,向部下们发出指示,他的视线落在地图上,侧连轮廓分明。

亘距门口尚有不到一米,无人察觉。一名骑士冲进室内,彼此差点儿衣袖触碰,好险!

“队长,增援部队传令送到。”

骑士向队长递上信筒。伦美尔抬头要接——

一双蓝眼睛冷不防攫住了亘。四目相对。

为什么这样看我?应该看不见的吧?这个念头刚掠过,接下来的瞬间,队长几步跨过房间,出鞘的剑尖抵住亘的咽喉,亘的脸颊只觉得刮过一阵风,队长一身盔甲没有发出丝毫声息。简直是在玩魔术。

“刚才就感觉怪异,果然不错。”

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亘俯视自己的身体。刚才的惊吓让他一愣神,结界自解。

“队、队长大人。”

“什么时候掌握了隐身术啊?这也是『旅客』之力吗?”

“这叫『隐身术』吗?我也不知道。”

亘好不尴尬,怏怏笑道。

“队长看见我了吗?或者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厉害呀。”

队长没有笑。剑尖仍直指着亘,没有移开。

“你也曾是卡茨的部下吧。她此刻在哪里?”

“不知道。我连发生了这样的骚动都没有察觉。”

“实在是糊涂。”

“……是。”

伦美尔队长扭头命令部下:“这个少年也是高地卫士。因为要向他查问情况,把他关在托伦旁边。”

“是!”

一名骑士的铁靴子咔嚓咔嚓响着,走近过来。哎呀呀,万事皆休了。

此时,亘心中一个声音在呼唤。

——亘。

——宝玉已有三块了。你已掌握新的力量。

——哎,你念吧。念:“亚兹罗·罗姆·罗姆,统领大气的风之精灵啊,载我走吧,快于时光!”

“快于时光……”亘应和道。

“什么?”骑士停下脚步

“载我走吧,快于时光!”

刚抬步从亘身边走开的伦美尔队长回头望来。

——来,准备好!

“消失!”

大声念出的同时,亘感觉自己的体重消失了。满眼是炫目的光彩。

起飞。上升。脚下是骑士们的惊呼,亘在光中间飞升。他紧握勇者之剑。上升、上升、腾空而起!

紧接着的一瞬间,亘飞向蓝天、如同对空中发射的炮弹。

“哇!”

亘身体轻飘飘,静止瞬间。于是周围景色呈现眼前,这是加萨拉的上空。正在飞翔,不,是悬浮。不,开始下落……

“往下掉啊!”

并不是太高的位置。亘“咚”地屁股着地,眼冒金星。

“这、这里是?”

这是加萨拉镇东头,亘去过好几次的一家妇女用品店的屋顶。他正在精疲力竭坐在红瓦屋顶上。也许是亘造成的吧,有一片瓦裂开了。

走在路上的人瞠目结舌地仰望着亘,嘴巴张大合不拢。也有人指指点点。店主人从屋里飞奔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第三个力是宇宙飞行力,瞬间移动。可距离既不太远,这样做还是挺危险的吧?

——对不起啦,亘。

听得见宝玉们的声音。

——以你现在的力量,似乎控制不灵。

“噢,不过很好,帮了大忙!”

亘在屋顶上站起来。也许已开始搜查全镇了,几名舒丁格骑士觉察到亘的出现,正向这边跑来。怎么办?

“哎,亘!喂!喂!”

是基·基玛。他跟在骑士们后头跑过来。

“你在那里干什么?好危险呀!”

“我知道!”亘双手成筒状围在嘴边,竭力喊道。

“基·基玛,小心啊!别人骑士抓走啦!”

“咦?这些家伙要干什么?”

基·基玛边跑边阻截骑士们。被撞开的骑士们倒在路上,撞上墙壁。“混、混蛋!你妨碍执行公务啦!”

“胡说什么,我可是高地卫士!”

“那就更混!连你也逮捕。”

“基·基玛,快逃啊!”

亘从兜里取出龙笛,向着蓝天吹响。乔佐、乔佐,快快飞来!

远处的天空出现一个闪烁红光的亮点。亘挥动两手,然后在屋顶上蹦蹦跳跳,拼命乱喊起来:“卡茨女士!卡茨女士!快出来!我们逃吧!我们搭龙逃走!你在哪里?”

基·基玛爬上屋顶。镇上十字路口,有好几组骑士正冲向这里。有一队人拐过弯跑来,为首的是伦美尔队长。

“抓住那个少年!”

突然,亘的头顶暗下来,是乔佐已飞近,盘旋着下降。

“亘,是你叫我吗?”

“是我。快乘上火龙!”

乔佐双翼扇起的风,差点儿把亘刮下屋顶。亘被几·基玛抱牢,他换个姿势,攀上乔佐背部。基·基玛也跟着爬上来。

不合时宜的旋风如龙卷风似的刮过路口,骑士们也畏缩不前。居民们躬身抱头,一片惊呼,乱成一团。

“卡茨女士!”亘向四面八方呼喊。

“乔佐,在镇上低空飞行!我要找卡茨女士!”

“明白了。不得了呀。这么多人跑出来,是过节吗?”

“没错,要过大节啦!”

乔佐一收翼,贴着加萨拉镇的屋顶滑翔。虽然又引起一阵惊呼,但也听得出一阵欢喜的心情在里头。

“哎,是龙呀!”

小孩子从窗户探出身子,挥动手臂。

“妈妈,快来看呀!是龙哩。是真的龙哩。跟图画树上一模一样!”

乔佐挥挥翼翅,说声“大家好大家好”,后面穷追不舍的骑士们被突然而起的大风掀翻了。堆叠在路旁的木桶垮塌下来,与骑士们混在一块儿。

“卡茨女——士!”

龙在一匹达鲁巴巴面前飞过,它吃惊地眨巴着和蔼的大眼睛。驾车人从作为上翻滚下来。

“亘!”

从镇子另一头的居民楼二楼,卡茨身体探出窗户,挥动双手。亘一望她,她便点点头,开始爬出窗,沿墙壁攀上房顶。

“是卡茨!她在那里!”

骑士们涌上前来。最接近的一对已冲进民居,哎呀呀,此刻已从窗户探出头。尾随着卡茨。

“嘿,还挺碍手碍脚嘛。”

卡茨一只手攀住屋檐,潇洒地悬空,另一只手拔出皮鞭。黑光一闪,“嗖”地一声,骑士发出一声惨叫,从窗口坠下。

“乔佐,载上卡茨呀!”

翼翅扑扇一下,乔佐已飞临居民上方。卡茨在房顶跑过来,几名骑士轻捷地攀上屋顶,顶风歪歪扭扭地追来。卡茨像挥动皮鞭,但龙翼扇起的烈风之下,皮鞭不听使唤。

“乔佐,喷火!”

“可以吗?”

“没问题,这是特许!”

乔佐胸膛一鼓,咽喉里咕噜着,“呼”地吐出火焰。热风炙人,骑士们“热呀热呀”地逃去。趁此空隙,卡茨纵身跃上乔佐背上。

“连我的头发都烧糊啦!”不过,卡茨说着大笑起来,“好,走吧!”

乔佐悬空收拢翼翅,头仰向天空。亘紧紧抱住它的脖子。

“亘,等一等,把我带上!”是米娜的声音。亘慌忙回头望去,难以置信地看见米娜从一个房顶越过另一个房顶,向这边跑来。

“米娜!”

“想撇下我,真是太过分了!”

米娜隔着一家房顶,便鼓足力气一跃。柔软弯曲的前脚划一个弧,攀住了这边的无言。可是,下面猛然伸出一只骑士的手,捉住米娜的脚。

“呸,色狼骑士,你要干什么!”

米娜训斥他,抓女士的脚实属失礼,并从腰间的小包摸出一把东西,扬手撇去。

“砰、砰、砰”一阵震耳的炸响,火药味儿四散。各式各样的眼花炸开,在空中形成好看的花样。真不知她何时弄成这一手!骑士被烟花直接集中,不禁松开米娜的腿,双手掩面。

“久等啦!”米娜一跃而上,骑坐在亘的身边,“乔佐,飞吧飞吧!高高地飞”

乔佐腾空而起,加萨拉镇欢呼雀跃的居民、木然呆立的骑士,全都迅速变小、远去,亘依然能感觉到追赶而来的伦美尔队长的视线,是心理作用?

“我说过的吧?无论到哪里,我都要和亘一起去。”

米娜喜笑颜开,尽管双颊刚烤了烟火,带着呛鼻的火药味。

“亘你太自做主张啦,明白吗?”

“我、我吗?”

“跟你担心我们一样,我们也担心你呀。一想到因为我们没在一起,你可能在某个我们不晓得的地方丢来了性命,我们就无法接受。那太可怕了。我们会坐立不安的。所以,无论又多危险,我们都要在一起。我也要去的。”

亘无言地注视着米娜,然后仰望基·基玛那张大脸盘。水人族小伙点点头。

“我不了解情况,但还是赞成米娜的意见。”

“吵完架了吗?”卡茨说道,“那就走吧。虽然那房子的地下室可以藏身,但躲藏实在不合我脾性。当时正生着气呢。你们看见波里斯那小子的呆样了吗?大块人心哪!”

剽悍难缠的女士们啊。亘让高空的风冷却晕乎乎的脑袋,骑坐在乔佐的翼上。

四十五皇都索列布里亚

美鹤望着天空。

北方统一帝国的皇宫是水晶宫,位于皇都索列布里亚中央。以水晶宫为中心,十余条大道呈放射状延伸,发展成今天拥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期间经历了两百多年。

美鹤站在最高层的客室露台,皇都景观和帝国历史可谓尽收眼底。这里靠近皇帝的居室——水晶宫主城堡,这主城堡由类似大理石的乳白色石头建造,巍峨高耸。索列布里亚城的构成本身,恰好反映了现在形成于北方统一帝国的国民阶层和生活状况。以城为中心的政府办公大街庄严肃穆,其外侧的商业地区热闹繁华。再外围的市民住宅区虽经规划管理,仍充满生气,各具财富和个性。

然而,随着远离这些中心地区,城市渐渐失去色彩。一条深沟成为边界线,分隔开中心地区及其外围。从高处俯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内外的显著差别。

索列布里亚本身是个要塞都市。从第一代皇帝定都此地时起,一直苦心经营环绕都成外缘的长城堡,再三增修加强,每一个来自南大陆的风传商人目睹城堡都为之震惊。不过。他们只是通过城堡的唯一关卡,从通称『商人隧道』的唯一大道前往商业区,滞留该处而已,他们的眼睛看不到不让他们踏足的皇都其他地区,无从了解长城堡内侧双重构造的皇都真貌。富人和穷人、君临者与服从者,被侍奉者与隶属者,地位关系如此直截了当地呈现的都市形式,是南大陆无法想象的。

距水晶宫最遥远的的东北北镇,以北大陆严酷气候下的独特历法看来,是最为忌讳的方位,这里有一座巍峨的监狱,收容企图扰乱皇都治安的人。这所砖瓦建筑物的后面,有一道由长城堡连通外部的关卡。通关者无论是何许人,常常是一去不返的。自关卡再通往东北方的通道称为『囚人大道』,大道尽处是强制收容所,它并没有出现在皇家地理院发行的地图上。它的规模也不为人知。

幸存者都知道,从前这里曾大肆收容、处决的『囚犯』。唯一的罪名是非安卡族。虽然知道,但不能说出口,也不能反抗。对于过去的恐惧,只能以忘却为对抗手段。地图上的空白,也是其手段之一。若能忘却曾有的事,便等同于没有发生。

尽管如此,真相仍从不知处泄漏。即使人们不说,建筑物也在说。大自然也在说。人们悄悄写下这一切。到今天,在皇都已待了十天。美鹤已相当准确地把握了北方统一帝国的历史和实态,其中大部分,是得自水晶宫的历史研究所的书本知识。

被皇帝待为上宾的美鹤,可相当自由地在皇宫里走动。他泡在历史研究所里,研究员们也欢迎这位富于探索精神、颇具才识的『旅客』,告诉他各种各样的知识。美鹤明知这些历史知识已被他们所粉饰,姑且听之。因为如果应对乖巧得当,可以此为挡箭牌,易于接近自己真想接触的书籍。骑士简单不过,有些历史书是以魔法封引的,这种程度的保密,美鹤毫不费力便解开了,对现在的美鹤而言,不被察觉地重新封印,实在小事一桩。

就这样,美鹤切实掌握了许多情报,这是南方潜入的谍报人员花上五年时间也弄不到的消息。但是,真正想要的情报尚未到手。接近这些资料的方法,只能模糊地推测……

所以,美鹤常常仰望蓝天,把心中所思,映于天空。

仰望北大陆天空,较南大陆天空云淡,显得冻凝、腿色。这个季节,北方虽说严寒已稍微缓和,但站在露台上,冷气直往袖口、领口灌。横过天空的鸟群,来自南大陆的数量很少。

严酷的气候,造就;额严酷的社会,这是一种恶性循环——美鹤的脸颊上,,浮现孩子式的苦笑。但是,没有更多的表情和感概。

安卡族对非安卡族斩草除根,终于在北大陆称霸,同族聚合了。那么,果真过起了和平的生活吗?非也。这回是在安卡族之间发生同样的事。证据就是这个皇都的双重结构。迫害非安卡族的历史埋入地下后,人们就活得没劲。最终,依着惯性,迫害就这样反复延续下来了。

可笑之极,无可救药得狂妄和愚蠢。

既没有任何共鸣之感,也唤不起任何同情怜惜之心。既不生气,也不想劝谏。不过,这在美鹤是理所当然得,即便北大陆人民并非如此愚不可及,对美鹤而言,也并无区别吧。

在幻界发生的事情,都是虚幻的。若返回现世,这些全都消失无踪,不过是一时的梦幻而已。

美鹤在获得『旅客』资格的瞬间,抛弃了『少年』这个现世的身份。不是,是获准抛弃的。在现世局限美鹤的大网,在幻界便罩不住美鹤了。

美鹤此刻也许连人也不是。唯一的属性就是『旅客』。而『旅客』就只有目的而已。同情也好爱慕也好,友情也好义愤也好,多余的东西全都没有了。

那么,这片天空下的索列布里亚皇都,是怎么管理的呢?

须有具体的手段。美鹤在冷风中眯起眼睛,思索起来。不能再徒劳地等待下去了……

美鹤迄今走过的路,谈不上有何困难。跨越分隔南北大陆的大海,他只花了三天而已。夺取海涂、问清航路之后,风船的船长几乎城了废物。他知道,出海之后,只要抓住距离干、知道方向,运用魔法,就比用风船的物理性移动手段更快更可靠。自那以后,风船的船体,就单纯是一个踏脚板的作用而已。

一抵达北大陆,美鹤便将风船沉于北面近海,只带上船长。他认为船长会有用。跟年龄相反,船长是块结实的『素材』。

降落在北大陆后,二人潜入就近的港口城镇恢复体力之后,美鹤随即前往皇都。在大陆上,美鹤巧于税吏一行,他们政将今年征收的年贡运往皇都。美鹤便连问路也省了。顺便也多了几件『素材』。被消灭的税吏残骸,被美鹤以风之魔法扬散为尘土,无人知晓。帝都的税务厅官员也许会为税吏迟返感到不解,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美鹤一抵达皇都,便已隐身魔法进入水晶宫,探明内部情况,直闯皇帝居所。其后就简单了。等到深夜,美鹤出现在呼呼大睡的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枕边,把事情一说便成了。

皇帝受惊,面露畏惧之色,穿着睡衣趴在美鹤脚边。这可是美鹤始料不及的反应。

在南大陆,美鹤没有机会表明自己的『旅客』身份,另外,即使不这样做,他也能够轻易继续旅程。所以,身为『旅客』给幻界人们的冲击,美鹤是此刻与北方皇帝面对面才切实感受的。

皇帝说,我们对现世颇为向往。

——对我们来说,那里神圣的地方。我但愿北大陆能够进步得稍稍接近于现世。

美鹤听了这话,不禁笑出声,因为他想——若回首现世历史反复出现得纷争和杀戮,皇帝说的话未必错。

但是,另一方面,美鹤有强烈得不谐和感。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他觉得这统一帝国理应是否定创始女神、希企推翻女神、建立老神一统天下、以老神教为国教的地方。此外,在老神教里,来自现世的『旅客』应是女神仆人,作为『扎扎·亚克』即骗神者而被人们鄙弃,可皇帝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态度。

美鹤提出疑问,皇帝略微畏缩,

——『旅客』耳朵果然很灵。已经获得我们国教的知识了吗?

皇帝说道:“的确,在我的国家,表面上定老神教为国教。但是,那仅仅是权宜之计。那只是一项凝聚民心、与尊崇创世女神的南方联合国家抗衡的政策之一。“

“那么说,皇帝陛下其实也是尊崇创世女神的吧?”

对于美鹤的问题,皇帝笑了:“不是。命运之塔的确存在于幻界某处,里面住着掌管现世人们命运的女神吧。但是,她不是幻界『神』。命运之塔和女神,只对现世的人有神的作用,与我们幻界的人毫无关系。”

这是因为,幻界之神应是『现世』本身。

“美鹤公子知道幻界的来历吧?幻界是现世人们的想像力能量创造的世界。既如此,幻界的创世神便是现世的人。对吧?”

道理上是这样。

“但是,既然是这样,为何将教义上有迫害来自现世『旅客』内容的老神教奉为招牌?即使在政策上也是矛盾的。”

皇帝轻易便避开了美鹤的反驳:“美鹤公子,幻界大致每十年一次打开要御扉。每逢此时,从现世会来怎样的『旅客』,我们全不知晓。来的是优秀人士固然好,但也有可能是邪恶之人、虚弱之人。要判别值得我们仰仗的现世旅客——来自现世这个圣地的使者,我们必须设定一个严峻的环境。”

美鹤虽然大感愕然,但还是回想起看门人拉奥导师说过——受挫于严峻旅途的『旅客』为数甚多。旅行中断,命丧幻界某地,无法回到现世,音信杳然

“但是,美鹤公子抵达这里了,单身一人闯进我的居室。”皇帝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礼,“您力量之大,仅此可想而知。您来得正好。我以您为神的使者,以您为本城市的盟友,首先,还是消除旅途疲劳要紧。”

就这样,美鹤成了水晶宫的贵宾。

美鹤问:“迄今与我一样来访本地的『旅客』有多少人呢?

皇帝答道:在我国历史上,只是在统一战争最激烈之时来过一位『旅客』。

“据说那位『旅客』也是本领高强的真正使者。他给我国带来了同一种族的思想。和平与繁荣,富裕与力量,在一种血缘之下才能实现、这种思想成为我们立国的根基,带来了统一战争的胜利,不久便奠定了统一帝国的基础……”

怎么回事?北大陆虐杀、迫害非安卡族的原因,竟在于来自现世『旅客』。而且眼前这位皇帝还声称:那位『旅客』很强大,所以是真正的使者,并不是邪恶。

美鹤为自己受到的冲击而吃惊。因为自己在现世被过于残酷的命运蹂躏,所以无论再发生什么耳闻目睹什么,都会心如止水。

但那只是一闪念,他立即鞭笞自己的心:不能仅仅这样就动摇。幻界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抵达命运之塔,达到目的便返回现世。目标仅此而已。

为此,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第二天,美鹤再豪华的贵宾室上睁开眼,便开始自己的贵宾生活。喜气洋洋的皇帝告诉他,皇帝已与皇族和臣下们谈妥,开始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美鹤被带着参观宫殿,介绍城市的来由,解释统一帝国的历史……

然而,美鹤想要的,并不是这类东西。他难得地耐着性子,再次请求与皇帝密商。

这一此,他开门见山。他解释了自己北渡的原因,点明皇族持有的皇冠上的宝玉,是自己要得到的最后一颗宝玉。只要能拿到手、便可以打开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美鹤渴望早一刻获得宝玉。

美鹤还解释了在离开南大陆前夕,自己了解到尚有其他必须兼程完成旅行的理由:不用说,就是『哈涅拉』。

前往命运之塔的竞争,他不担心会输给亘,完全不但心。但是。两个人之中,得有一人被选为人柱,如此高危的选择率正在迫近,所以尽早离开幻界为宜。

然而,皇帝对于美鹤的请求竟报以一阵狂笑。

“『哈涅拉』之类的事情,在我统一帝国全不知晓。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不认为存在着那种事情。说不定那是南大陆联邦政府恶意制造的谣言。美鹤公子受蒙骗了。”

也许是。可是,也许不是。也许是你们无知而已。美鹤心里头咬牙切齿,费了老大的劲,才没有表露出来。

“那么,皇帝陛下是说,『哈涅拉』不足为虑?”

“一点不错,美鹤公子。”

“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尽快前往命运之塔。”

这一来,皇帝显得很为难。他抬起诸多衣饰掩埋下的身子,手轻扶额头,严肃地宣布:“明白你的心情,但是,除了稍微等待之外,别无其他办法。”

“为什么?”

“美鹤公子想要的宝玉皇冠——毫无疑问,就是我皇族代代相传之宝——『封印之冠』。”

“『封印之冠』……”

“正是。要交出来,现在很难。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把『封印之冠』移开,则我统一帝国——不,是整个幻界,必有灾厄降临。美鹤公子所寻找的宝玉,是保卫幻界不受灾厄侵犯的。正因为这样,才能镶有那块宝玉的冠称为『封印之冠』。”

连美鹤也为止语塞。

“那么,您说怎么办?如果是保护幻界免遭灾厄的宝玉,那就永远都不能据为己有了。”

“不,有所不同。正因为这样,才说『现在很难』。其实,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封印那灾厄。但是,为了实施那个方法,很遗憾,光凭我们统一帝国的力量尚不足够,有必要从南大陆收集相关材料。”

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

“若在不久之前——”皇帝躺进玉座,用懒洋洋的声音继续说,“我统一帝国与南大陆相互对抗,处于胶着状态时,要收集那些材料几乎不可能。尽管绞尽脑汁,却不可能指望进展顺利。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详情虽不明朗,但据我潜入南大陆的人报告,有迹象显示,某种可导致南北两国力量对比突变的东西,已被人悄悄从南方带入北方。只要能够找出那种东西,我们就可以立即攻入南大陆,即使难以马上平定局面,但可以形成有利我方的局面。”

关于那种『东西』,美鹤公子可曾知道……

美鹤抬起头,回应这个问题。这只老狐狸,其实很清楚吧?

故作不知的样子,想试探我吧?

美鹤取出从现世携入幻界的动力船设计图。

“大概说的就是它吧。“

本不该这样子做交易的。

设计图递到皇帝手上。要说他欢喜的模样,却只是谈谈而已。

“来自圣地的使者啊,神的使者啊。只要拥有这张设计图,胜利已在我统一帝国手中。让我们以一起分享即将到来的胜利吧。请在胜利到来以前,随心所欲地享受在我帝国、在我皇城的时光吧!”

于是,美鹤便只能干等着了。要一直等到皇帝击败南方联合国家,布置好移动封印之冠的完全之策为止。

失策了,美鹤悔之莫及。自己的失策导致目前的局面。可是,以后就不同了。皇帝啊,如果你以为我在你们攻陷南方联合国家前,会悠哉游哉地等待着,那就大错特错了。美鹤双手紧紧地握一下露台上的扶手。

假如不立即送来宝冠,不用等什么灾厄降临,我就会把整个皇都给灭掉。我说到做到,让皇帝发抖去吧。管它封印之冠封住了什么东西,这跟我美鹤无关。对策之类,爱怎么想怎么想。

只不过,这样做还得。

“美鹤公子。”

美鹤照样凭靠在露台扶手上,只是向喊声扭过头来。

贵宾室向两边开的门打开了,亚珠·鲁帕毕恭毕敬地行礼。他是水晶宫的管理层官员之一,受皇帝敕命,专门负责照顾美鹤。他看上去年近黄昏。不能被他的年龄和学者式的稳健作风被欺骗,美鹤认定他不是单纯的下属官员。

美鹤在南大陆时已听说过叫作『西格德拉』的皇帝直属特殊部队。在旅途中顺道歇息的小旅店里,他听说过从前小村曾遭西格德拉袭击,某村长家被烧毁,家人惨遭杀害。

因为当时还不知道关于『封印之冠』的事,所以美鹤觉得不解:既非战争时状态,北方统一帝国的特殊部队为何要在南方挑起这样的事端呢?现在就明白了。那就是皇帝说的『收集材料』之类的事,进展颇为不如意吧。

告诉美鹤那件事的旅店主人压低声音说;“在北方帝国,派西格德拉将南逃的难民劫持回北方,甚至将人杀害。目的不,有多种传说,诸如要索回某种东西,或者要杀人灭口。

听了这话,当时美鹤就想,北渡后要好好注意西格德拉的动向。

亚珠·鲁帕估计是西格德拉的一员,而且不是跑腿,是个大头目吧。皇帝欢迎美鹤,恐怕也是真心的,但并不能因此而放松警惕。既然明白皇帝是要美鹅黄白等一场,那么在美鹤身边安插得力西格德拉成员,实属必然之举。

“索菲公主说,如果您是方便的话,请到『战胜庭院』的亭榭处,共进下午茶。”

亚珠·鲁帕郑重其事地报告。

公主索菲是皇帝的独生女。如果顺利的话,现任皇帝去世后,她将作为加玛·阿格利亚斯八世加冕,成为统一帝国第一位女皇吧。

不过,美鹤已经明白,索菲要走到加冕这一步,道路颇为不平坦呢。水晶宫的居民们都是多嘴饶舌之人,流言蜚语、嘁嘁喳喳。这是一伙易于操纵的饶舌者,既意识不到自己嘴碎,也不察觉嘴碎有可能泄漏重大事件。

“正有点无聊呢,这邀请来得正好。马上就过去。”美鹤答道,随即披上长及脚踝的毛织长袍,以免穿过水晶宫内部到『战胜庭园』时冻僵了。

水晶宫被多个绿意盎然的庭院环绕。各庭园意趣各异,名称不一。大多是为了纪念历代皇帝或皇族重要人物的生日而建,也有些外来者乍一看名字无法了解来由的庭院,像『起源庭园』、『服从者之泉庭园』等等。

『战胜庭园』是三百年前,加玛·阿格利亚斯一世经长期酷烈的内战,一一击败北大陆诸多分裂的小国,建立起统一帝国之时,利用原有的堡垒炮台建造的。亭榭的柱子和屋顶,也都是利用旧堡垒的木材砖瓦。美鹤第一次到这里来时,感受得到其中的杀伐之气较之野趣更多一点。

但是,索菲公园似乎偏爱这个庭院,美鹤受邀茶叙已是第四次了,地点都在这里。造园主体是耐得住北大陆烈风严寒的灌木,水晶宫的庭园原本就缺乏生机。不过,也并非没有赋予鲜花和色彩的庭园,例如历代皇妃的庭园,被称为『光临庭园』的玫瑰园等。可为何索菲公主尤其钟情于这个煞风景的庭园呢?美鹤真搞不懂。

另外,『战胜庭园』位于水晶宫范围内离城最远的地方。美鹤骑着名为『巴荷』的家畜前往前往『战胜庭园』,『巴荷』是类似人力车的交通工具。说不定,索菲偏爱这种交通工具,为了制造搭乘它的机会而选用『战胜庭园』。

或者,她可能喜欢操纵交通工具的随从。

这名随从是个红脸年轻人,是个卑贱的人,既非近卫骑士,连士兵都不是。他没有允许佩戴任何武器之类的东西,只穿俭朴的紧身短大衣,上有象征统一帝国的、模拟太阳的图案。他把公主载到『战胜庭园』,在公主喝茶、散步结束返城之前,遇到修整为盾形的树丛下,安静地等待。以美鹤所见,公主从来没有喊过他的名字,他也没有说过话。

然而公主望向他的视线里,不止一次令人感觉到有某些意味。

第一次受邀茶叙,美鹤发现在树丛后行单膝单手触地礼的随从时,心想,他也是个西格德拉的一员吧。即便在水晶宫范围里,公主身边也需要警卫以防万一,光有那些在水晶宫范围内巡视的卫兵或近卫兵是不够的。在公主身边派个化装成随从的西路德拉跟着,是很自然的事。

不过,仙子阿还无法确认。美鹤手上的魔导士杖,因杖头所嵌魔石宝玉已有四颗,吸收起力量,已具备各种威力。其中一个方便的用法,是往前一举,便足以透视对象物。例如把杖靠近亚珠·鲁帕,他藏在身上的武器便全部现形,也能大致推断他使用这些东西的本领。杖显示出剑客的本领——变成斗志的灵气围绕其身体,然后根据灵气的色调亮度,了解剑客有多大本领。

然而,就公主这名随从而言,美鹤已好几次以杖测试,既没有找出隐藏的武器,也未能感应到斗志。是他擅长隐藏本性?或者,只是个无害的拉车之人而已?

令人困惑的随从今天也小心等待在树丛后面。他一看见美鹤的身影,便迅速接近巴荷的缰绳,扶美鹤从鞍上下来。

索菲公主在亭榭里放置的靠背椅上坐下,面带微笑。这张椅子原是用来堡垒的材料——晒制的砖,堆砌而成,光这样坐起来很不舒适,便加上一个鼓鼓的坐垫。同为砖砌的桌子上铺了四角刺绣的桌布,银器在阳光中闪亮。

公主每次来这里喝茶、茶具点心不用说,煮水工具等一应之物都带来,所以动辄有十余名女官跟随。整个喝茶时间里,他们围绕着公和她的客人,强忍唾液,勤快地照应,连手上空着的人,也能对公主和她的客人的任何微笑要求作出即时反应。最初,美鹤很难在这样成大的款待中享受喝茶的乐趣。公主自然的举止倒是令人惊讶,那就是所谓皇室吧。生长在从一开头就有许多人服侍的家庭里,谁都能习惯成自然。

闲极无聊——美鹤心底里想。十多人服侍一人,特权待遇。他们完全不觉得,白白浪费着当中一些有用人才的生命。不过,这种情况在现世的历史中也曾有。来到幻界,在此意义上,就等于搭乘时光机器重返往昔——美鹤心想。

“今天似乎格外冷,不大适合在庭园里喝茶呢。”

公主从椅子上站起,迎接美鹤。美鹤也行了个单膝单拳触地的礼——和随从一样,走向女仆引导的椅子。

“不过天空篮的很特别,美得好像魂魄也被洗净了。”

“您真会说话。您知道吗,我的名字索菲在古语里有蓝色的意思。”

公主高兴地向女官们示意,于是浓香的茶和各式点心摆满一桌。其间,公主以其小鸟鸣啭般的声音继续说话。从早上起来心情好说起,到历史学家的御前讲习总是很难懂,缝制新的舞衣很费时间,向女官们打听皇城里受到好评的新歌剧……

索菲十五岁。即便是公主,也是个与年龄相仿的小姑两。轻浮且很爱说话,与街边姑娘无异。美鹤则沉默寡言,不时加一两句适当的附和,做了公主闲聊的倾听者。

或微笑或点头,或吃惊或佩服。公主对美鹤的反应很受用,似乎很高兴得到了年少聪明的谈伴。美鹤也很享受这一刻——他自由绝不能被她察觉的秘密理由。

初遇公主时,美鹤几乎惊呆了。因为公主的脸庞实在太像美鹤熟知的人物了。

是留在现世的女人——小姑,美鹤父亲的小妹妹。

美鹤的父亲因妻子的婚外情而大怒,企图强迫孩子们同赴绝路。结果妈妈和小妹妹命丧父亲之手,父亲逃离家,追随二人自杀。只留下了美鹤活在世上。他是死里逃生的

美鹤辗转各家亲戚,最终由小姑收养。不,让美鹤说的话,小姑是『抽王八』的王八(扑克游戏之一种。按顺序从相邻者抽牌,凑成同一数字的两张牌即打出。先出完牌者胜,最后持有『王八』者负)。她是个大学刚毕业就进入社会的大姑娘,虽然同情美鹤的遭遇,对面前的情况却不知所措,她像和蔼对待美鹤,但失败了,之后又想控制美鹤,却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哭泣、生气,反反复复。

小姑是个不幸的人,总是一脸悲愁、困惑。

美鹤知道,就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小姑感到不幸。每念及此,美鹤便憎恨让他落到这个地步的父亲,恨不得亲手再杀死他一回。这种念头开辟了前往幻界的路,使搁置的在建大楼台阶上出现了要御扉。

轻微的举止,表情的变化、说话的腔调。索菲公主的一举一动都让美鹤想起小姑。小姑在无忧无虑的高中阶段,一定也是这样的美少女吧,美鹤心想。

要御扉的看门人拉奥导师说过,美鹤在幻界旅行中间,有可能遇上极像现世亲近之人的人物,在那种时候,绝不能任性吵闹。

——无论多么酷似,这个人与现世的人是不同的,没有任何共同点,因为她的模样,只是你的心理能量造成的。

美鹤把这项戒律与导师的其他戒律一样铭记心中。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来北大陆之前,他从未遇到与现世某人相似的人。索菲公主是第一个。

而此刻——这样近距离地望着索菲的脸,美鹤在想,其实幻界较之现世人类的剩余想象力形成的世界要高级吧?不是说,现世和幻界是盾的表里、是互补完成的关系吗?

在现世被抛弃的东西,在现世没有成为实体的事物,未能如愿以偿的梦幻,造就了幻界、一定是这样。正因为这样,即便是『哈涅拉』,也需要现世和幻界各一人作为人柱。

若是这样,索菲那无邪的笑容、那无拘的幸福,其实原本就是现世中美鹤小姑应有的东西吧?当美鹤抵达命运之塔修正被扭曲的命运而后返回现世的早晨,此刻眼前索菲享受的一切幸福,都将属于小姑。

这些对于美鹤而言,是极易明白的路标。小姑与索菲的关系,说来就是样板。因为这个法则,也适用于妈妈、妹妹和自己。

在要紧脑汁争取下一颗宝玉的局面之下,出现了一个酷似现世亲人的人,其意义也在于此吧。正因为命运之塔在召唤美鹤、要求美鹤奋起作最后一击,才让美鹤邂逅索菲公主的吧。

所以,美鹤每次陪着闲扯,都联想到自己必须实现的目的意义重大,他想像着达到目标时的巨大收获——

“美鹤先生?”

被人喊一声,美鹤聚拢起瞳仁的焦点。索菲在窥探着自己的神色。可能自己耽于沉思,思想没有集中在对话上面。

“抱歉失礼了。因为心情愉快,心思似乎飘荡到天空中了。”

索菲“嘻”地一声,用银链串起的彩石发饰优雅地摇摆起来了。

“请不要介意。我很了解美鹤先生担心的事情。不,我知道担心那些事的原因,就在父皇身上……”

美鹤神色一紧。

索菲转向身后的一排女官,命令道:“我现在要跟美鹤先生谈重要的事情,你们退下,没有我的召唤不必过来。”

女官们悄然退下,离开『战胜庭园』。

“屏退众人?”美鹤问,“可以吗?”

“对,虽让女官们退避,但某处总有亚珠·鲁帕的耳目在竖耳探听吧,但也没有关系。而且劝我和美鹤先生商议的,也正是亚珠·鲁帕。”

关于前者,美鹤并不吃惊。西格德拉的眼睛无处不在。但是,后者倒是意外的发展。

“鲁帕大人说了什么?”

索菲轻轻咬一下嘴唇,视线越过美鹤的头顶,望向随从等待的树丛。

“在说这一点之前,——美鹤先生,您留意到我拉车随从的真实身份了吗?”

四十六常暗之境

因话题急转,美鹤眼望公主,一时语塞。

“亚珠·鲁帕说了。”索菲在美鹤的注视下,露出略显缅甸的微笑,继续说道,“他说,美鹤先生拥有『旅客』的神奇力量,能看穿人的正身。一定是使用了那支杖吧?”

她说着,瞥一眼靠在美鹤椅子扶手的杖。

“您也不止一回对我的随从用了杖的力量吧?我看见过美鹤先生感觉奇怪的神色。”

意外地敏锐。美鹤学公主的样子挤出微笑。

“您说中了。公主殿下聪明绝顶,佩服佩服。”

索菲没有高兴起来:“那么,您看见了什么?不,我直说吧,您什么也没有看见,对吧。所以,您觉得奇怪。对吗?”

美鹤直率地点点头。公主究竟要说什么?

“看不到东西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虽然有人的模样,但并不是人。”

索菲说,那名随从是叫做『虚幻』的东西。

“他是没有灵魂的存在。他虽然忠实执行主人的命令,却没有个人的意志。也没有感情、没有痛楚。他会患病,杀他会死,算是有生命吧。不过,仅仅有生命,就可以说是活着了吗?”

可悲呀——公主喃喃道。索菲投向那名随从的目光,就是这个意思。并非什么朦胧的恋情。

“所谓『虚幻』之物,我是第一次听说。”美鹤说道,“在南大陆从没有听说过。”

“噢,理所当然的。只有北大陆才有。”

“原因是患病吗?”

“不!”索菲猛一摇头,几乎把发饰甩脱。

美鹤眯起眼睛:“那么,是用了药,或者是魔术?或者,施了某种外科手术?”

索菲转向美鹤的眼光,第一次夹杂着怯儒之色:“您说了好可怕的事情。”

“一时想起而已。”

公主坐端正,理一理发饰,略略压低她天生的甜嗓子。

“当人看了常暗之境时,就要变成虚幻。据说原因是常暗之境吸去了魂魄,或者镜中之像过于恐怖,魂魄从该人的身体逃走了。但不明白究竟。只是,无论多么强剽的人,只要看一眼常暗之境,都会变成虚幻。”

美鹤的头脑忙碌起来了:此刻索菲似乎是在悄悄解开她父皇对美鹤隐瞒的事情。这可是美鹤读完图书室资料也不可能知晓的、皇帝一族的秘密。

而且,她说是亚珠·鲁帕的唆使。美鹤在内心的角落哩,移动着一把秤:索菲理解这样做的意义吗?亚珠·鲁帕有何企图?

“关于那面常暗之境,现在我才第一次获悉。噢……”美鹤摇头叹息,“好可怕的镜子啊。它存在于北大陆某个地方吗?”

美鹤虽然表示了好奇,但完全是谈话的继续,问得顺理成章。索菲很紧张,如同听见了捕食动物脚步声的野兔子。她若略为受惊,便窜回巢穴,再也不露头了吧。得小心行事。

不出所料。索菲缓缓地抬起视线,窥探着美鹤的神色。

“父亲——没有对美鹤先生说过常暗之境吗?那是以面直径足有我身高的银镜。非常美的镜子。”

“嗬。没有见识过。”

“真的?”

美鹤露出笑容:“真的。看您那么紧张,是重大秘密吧。

索菲轻轻一声叹息,一只手抵在喉头。动作虽然有演习之嫌,但她心中的懊恼似乎不假。

“美鹤先生的目标是前往命运之塔——创世女神所在的地方吧?”

“那是『旅客』的使命、目标嘛。”

“为此您还需要一颗宝玉。那颗宝玉镶嵌在我们皇族的宝冠上面。”

“对,是封印之冠。”

“您知道?是那样吗?”

索菲低下长长的睫毛。

“据说那是重要的冠冕,不可轻动。”

“您说得不错。所以父亲——就让美鹤先生等待。”

索菲问,关于等待的理由,您从我父亲那里得到了怎样的解释?

美鹤端正姿势,郑重说了与皇帝交谈的详情。

这样一来,他又生气了,怒形于色。我已无法忍受你父亲的信口开河、让人白等一场。过来之前我在居室露台俯视城下,想着摧毁这个皇都呢——此时此地面对索菲可爱的脸庞,若能这样说出口,多爽啊!

但是,以他的聪明嗬怒气之大,反而戴上了假面具。索菲专心的注视着叙述时的柔和嗬表情。当美鹤停止话头,正要喝一口开始变凉的茶时,她小声问道:

“您不觉得有点令人焦急吗?”

“什么事情?”

“因为父亲没有具体说出封印之冠有多重要,动了它会降下何种灾厄呀。”

“没错。”美鹤斟字酌句地说,“我试问了一下,但没有听到下文。”

公主突然身体前倾,一伸手,按在美鹤手上。

“请原谅。我并不是在辩解。父亲也是以他的方式为您着像,避免谈详情。这是由于与封印之冠又关的事情,是禁忌,是污点。父亲是认为,这种事不该告诉来自现世圣地的神的使者——美鹤先生您吧。”

美鹤让她按着自己的手,用更和蔼的语气问道:

“明白了。但是,现在公主殿下想告诉我那个禁忌。是吗?”

索菲带着思虑过度的眼神点点头,然后,猛然惊醒般从美鹤手上抽回手,站起身。

“谢谢您的好意。“美鹤低头致意,”不过,我有担心。您那样做,皇帝陛下很生气吧。?“

“那……“

美鹤又露出微笑,抓住先机:“您的意思是说,您告诉我的事情,我保守秘密就行。对吧?”

索菲脸上浮现出笑容,仿佛与密友共享心里无数的秘密。她心慌慌,用不习惯的姿势拿起茶壶,要为茶杯加满茶水时,结果溢出来了。美鹤用抹布去拭洒出来的水时,索菲小声说:“亚珠·鲁帕说,美鹤先生单独一人时,有时神情很悲伤。”

间谍!美鹤心里头咒骂道。

“那一定是回想起现世时吧。留在现世的亲人们、朋友们——令人怀念的面孔都出现在脑海里,因此心情郁闷吧。”

美鹤不做声,显示承认索菲所说。

“鲁帕说,美鹤先生希望早日抵达命运之塔,达成目的返回现世。我觉得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不过,”她提高了嗓门,“父亲让美鹤先生等待,确实也有他的道理。鲁帕觉得,皇帝陛下的解释不足以让美鹤先生接受。因此——他建议我来劝劝看。”

索菲说,原因都在常暗之境上面。

“封印之冠加封的就是常暗之境。只有镶在封印之冠上的、高贵宝玉能够镇住那可怕镜子的力量。美鹤先生想要的那颗宝玉,我们称之为『暗之宝玉』。”

“暗之宝玉。”美鹤心中闹腾起来。

“『暗之宝玉』原是由魔界带来幻界的。正因为这样,它才能够镇住常暗之境。”

美鹤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所谓常暗之境究竟是什么?另外,什么是魔界?在现世和幻界之外,还有那样的世界吗?”

索菲生动的脸色阴沉下来,语气也变得客气谨慎了。

“虽然事到如今才向美鹤先生解释这些事情挺奇怪的,但请稍微忍耐。现世和幻界,是成一对的世界。然而,幻界是因有现世才存在的世界。因为是现世的想象力能量创造了幻界。而分隔二者的是,是『大光边界』。进一步说。现世和幻界同样为混沌深渊所围绕……”

美鹤点点头。索菲继续说。

“更恰当的说法,是现世也好幻界也好,都仿佛飘浮于混沌深渊之上,像是浮在无边深渊表面的脆弱泡泡。不过,没有比这更美丽的泡泡了。”

“刚才我说了,现世和幻界,是成对的世界。虽然这说法没有搓,但虽说成对,却并非一对一。因为现世虽然是一个,幻界却同时存在多个。除了我们生活着的幻界,在我们不知晓的地方,时间流逝着的幻界还有几个。”

虽然导师没有说过这些事,但美鹤并不意外。既然是想像力形成的世界,这一点并不出奇。现世有无数人,也就是说,就有与此数目的人相应的想象力——思想、理想、心情。存在多个幻界,反而更加自然吧。

“是『并存的世界』吧。”美鹤说道。他读过科幻小说。

“并……存……”

“啊,没有什么。然后呢?”

索菲心神不定吗?她目关有点游移。她完全不习惯说话中间被打断。

“在许多场合,幻界是和平的世界。”她边想边说,“像我们这样生活着,对吧?”

“对,一点不错。”

“不过,当中也有充满黑暗、充满恐惧的幻界,是充满了敌意和恶意的世界……”

“那就是『魔界』?”

索菲点点头,说道:“没错。历史学家这样告诉我的、所谓魔界,也就是差一点没能变成幻界的世界。正因为这样,他们憎恨幻界、企图毁灭幻界。笼罩那里的黑暗,总是迫切希望侵入幻界,寻求机会。”

在混沌深渊的底部,沉着许多未分化种子,未能成形为幻界。它们侥幸的话可生长成为健康的幻界,但因为某些错误、歪曲,坠入了魔界……

索菲说这些时,恐惧得几乎要发抖,但美鹤却一点也不怕。因为他觉得既然时现世人类得想象力创造出来的世界,即便全都成了魔界亦不足为奇。反而是这个颇为悠闲的幻界,作为现世人类产生的假想世界,是个『异类』吧。美鹤深知人类的恶意和私欲。,他足以作出冷静的判断。

“不过,从根本上说,幻界也好魔界也好,都一样。所以,无论在怎样一个幻界里面,多少包含着类似魔界的要素。可谓与魔界的接触点吧,那是有的。不存在一个没有敌意、恶意、愚昧的世界。”“的确如此。深刻的见解。”美鹤说道,把谈话的主导权从索菲手上夺过来,“那么,以我们生活的幻界而言,它的接触点,就是常暗之境了吧?”

“对。”

“所以,为了防备来自魔界的攻击,必须以『封印之冠』封镇。这样一来,不能轻易移动『封印之冠』,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索菲松了一口气,安心地露出好一会儿未见的微笑。

“我主观推测:说不定皇帝陛下的家族,自幻界起源时始,便以常暗之境封诸与魔界的通道,而且常暗之境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索菲一脸惊喜之色。

“对呀,正是这样!您说得一点不错!所以,不仅仅是北大陆,统一整个幻界达至和平,是我们家族的夙愿。不,是使命。我们一族的远祖在幻界起始之时,便被女神委任管理『常暗之境』——是我们选民一族哩。”

“了不起的使命。”美鹤断言道,“听您这么一说,我另一个小小的疑问也解开了。”

“是社么疑问呢?”

“在南大陆,我一直听说,作为北方统一帝国的老神教,被创始女神所否定。所以,我面见皇帝陛下时,立即问及这个问题的真伪。因为在老神教。像我我这样的『旅客』,被视为欺骗神的、卑劣的存在。”

“对不起。”索菲小声说。

“不,没有关系。皇帝陛下马上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之所以奉行以老神教为国教的政策,完全是为了与绝对信奉创始女神的南大陆对抗。真正信封的,是幻界之源的现世。”

“对呀,就是这样!”

“不过,那不是要否定创世女神。女神的确存在,住在命运之塔。但是,他还说了,女神对现世人们而言是命运之神,而并非幻界人们的神。对这一点,以前我略有不解。不过,听了您刚才的话,我恍然大悟了。皇帝陛下的家族,是被创世女神委任管理幻界的、神圣的管理者。女神并没有统帅幻界,她把职责委托了皇帝陛下的家族,自己安然固守命运之塔。就是这么回事吧。”

索菲两手合掌于胸前,满脸笑意。“美鹤先生凭我刚才笨拙的说明,便理解了那些事情啦!太好了。”

“不,全都靠了公主的一席话。”

索菲以这个年龄的姑娘才能做到的角度来耸耸肩,带着有点儿任性的神情。“如果像南方的蠢人相信的那样,真是由创始女神统治幻界的一切,什么常暗之境,凭她的力量,一下子就封镇住了吧?不过,女神没有那么做。我认为,那不是真神的作为。”

“绝对不是。”

“不过,南大陆的人们对这些真实情况一无所知。”

美鹤知道,索菲公主的表情里,存在着所谓的轻蔑和厌恶。

“但是很为难。”美鹤单手扶额,“如果『封印之冠』是那么重要的东西,我区区一介『旅客』,如何能把它弄到手呢?”

“所以,那……”索菲凑上前来,“那很重要。封镇常暗之境的方法还有一个。美鹤先生知道真实之镜』吗?”

当然知道。出发时拉奥导师说了。他说,开始旅行时,美鹤会邂逅持有真实之镜的人。真实之镜是成为『旅客』路标的重要东西。另外,拥有此物者是旅伴,会帮助美鹤。真实之镜和美鹤陆续找到的宝石合力的话,可以短暂地返回现世。等等。

的确如拉奥导师所言。离开了看门人的村子,美鹤随即在某个地方偶遇持有真实之镜的南大陆居民。

当那个人知道美鹤是『旅客』,需要『真实之镜』时,主动提出受雇于美鹤。这是个兽人族男子,似乎是以当保镖为业的人。

美鹤才不要这种人做旅伴呢。本来就不需要什么伙伴,而且对于要求工资的人——他说“雇用我吧”,怎么能够相信呢?

所以美鹤杀死了那个兽人族男子,然户夺取了他的真实之镜,现在还贴身带着。

“是的,我知道。但是,真实之镜与常暗之境不同,真实之镜没有完整的样子,它是零细的碎片……”

“没错。真实之镜在幻界之初,被创世女神亲手打碎了,散置于整个幻界。结果,好多都落在不知其价值的人手上。”

“但是,假如能够把碎片集中起来,重现完整形状的真实之镜呢?”美鹤问道。

“对,以它的力量,可以封镇常暗之境!”索菲语气有力,“因为常暗之境通往魔界,真实之镜通现世。所以,将二者合二为一,就可以互相抵消。”

据说正因为这样,每一代皇帝都竭力搜寻真实之镜。

“有时不惜动用相当暴烈的手段。不过,幻界很大,自北渡海而去搜求,过去是很难的事情。”

可是,现在不同了。得到『动力船』的新力量,统一帝国这回可以迈向真正的统一国家了吧。那么一来,搜索和重现真实之镜就容易了。

“若以真实之镜封镇常暗之境,封印的宝冠就不需要了。就可以照美鹤先生希望的那样随时取出宝玉。所以,父亲就要美鹤先生等待了——您是否能理解不得不让您等待的深层理由呢?”

美鹤站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明白了。衷心感谢公主宽广的胸怀和深思熟虑,告诉我这样重大的事情。”

一时间,索菲又欢喜又害羞,又拉美鹤的手又按住胸口表示安心,可谓心潮激荡。这期间,美鹤心里头作了冷静的盘算。

这个小姑娘——不,皇帝本身也好,若复活真实之镜,封镇常暗之境,女神命令皇家一族看守、管理的特权也就失去了,他们察觉这一点了吗?如果平定了幻界,谁都不会在乎他们,也没有问题吗?

或者,也许皇家一族对于封镇常暗之境,已经疲倦了,麻烦透了。也许说起世界的管理者,听起来很棒,其实这份职责想不到地艰辛。

可是,这一切对美鹤而言无足轻重。

“对了,为了满足我这个来自现世的『旅客』纯粹的好奇心。再问一下好吗?”

索菲正手忙脚乱地换茶水,欢快的眼神表示同意。美鹤委婉地拦住她。

“我来泡茶吧。噢,大事情谈完了,公主殿下也不必太拘礼了吧。”

“好吧,交给你啦。”

“实际上,所谓魔界的力量,究竟有多可怕呢?关于这一点,统一帝国卓有成效的学者们应该了解吧?”

索菲的嘴角一抿,说道:“仅有一次……这是统一战争的结束阶段。据说在极短时间内,曾解开封印,引入了魔界的力量。”

“那又是……为什么呢?”

“据说是为了击败反抗我帝国的强敌。在平原上过游牧生活的部族集团,因处于野蛮阶段,没有形成国家,总是来缠扰帝国的军队……皇帝决定借助魔界的力量,以免帝国军队徒劳地疲于奔命。”

来自魔界的魔族军通过常暗之境飞来,眨眼间杀尽了蛮族。

“真可怕……可是,那么一来,也伤及了帝国军队吧?”

“据说帝国方面将蛮族吸引到荒野,再将常暗之镜移到附近,小心谨慎地操作,幸运地将伤害控制在最小限度。而且,一扫平蛮族,立即重新加封。其间——据说总共也就是一个小时而已。”

据说,一加封印,张牙舞爪地降落在幻界的魔族们一瞬间化作黑尘,消失无踪。

“魔族的模样是怎么样的?”

“不清楚。若查看图书馆的古战史,也许会有一两张图版吧……”

以美鹤所知,并没有那样的图版。它令人恐怖得害怕留下记录吗?

“魔族袭击蛮族的荒野,至今仍寸草不生。因为离这里很远,所以我没看过。”

这时,索菲又提出了岔开话题的问题:“美鹤先生知道这座石头城为什么叫作『水晶宫』吗?”

美鹤远远眺望着威严的水晶宫,摇摇头。

“一无所知。的确,如您所说,有点匪夷所思。”

“统一战争结束于三百年前,而这里定为帝都,是又过了一百年之后。据说建好城,安置了常暗之境的瞬间,这座城仿佛全由水晶建成一样,变得透明,光彩夺目。为纪念这一绚丽美景,就给它取名水晶宫了。在征服蛮族的战争中,以及解开封印、重新封印时,据说都曾放射出同样的光芒。那一定是表露常暗之境意志的吧。”

但是,不料始及竟转而对美鹤颇有帮助。

“那么说,常暗之境就在水晶宫里吗?”

“对。”索菲轻松点点头,也许是怕这点事瞒不过美鹤锐利的眼神,又慌张地摇着苗条的小手继续说:“不过,它放在哪里,我不知道。只有父亲和神官长知道。”

“不过,该有个放置镜子的房间或教堂那种地方吧?看看城市的设计图……”

“用结界隐匿起来了。所以无论那房间在何处,都被结界挡住了,谁也无法抵达。它原本就是看不见的。”

索菲轻松作答,于美鹤却是沉重的回复。他不觉用力往椅背上一靠,“嘭!”

结界嘛——不错。所以迄今都没能找出宝冠,也就是最后一颗宝玉的所在之处、

迄今的旅行中,找宝玉并不怎么费事。最初,这根魔导杖告诉美鹤第一颗宝玉安身之处。而一找到第一颗宝玉,它便告知第二颗宝玉所在之处,第二颗宝玉又告知了第三颗……这样接二连三地指示下来,美鹤只需倾听宝玉的声音就行了。就连最后的宝玉在北大陆,也是宝玉们说的:“渡海前往北方,见皇帝吧。皇帝全都知道。”

然而,一旦来打到北大陆,魔导杖沉默了。就连最后的宝玉在哪里,在皇都抑或其他地方,也不说明。只要知道地点,美鹤好歹可以采取行动。

当中的原因终于明白了。心中的郁闷消失了。

常暗之境由皇帝一族代代看守。镜子安放地点以结界隐没,应时集中了强大的魔法力布置吧。就连吸收了四颗宝玉的魔导杖也敌不过,这并不奇怪。“

“那个结界,是在帝都各处埋置魔法师而形成的。”索菲说着,优雅地端杯喝茶。

“说来,据说这帝都本身,当初就是为如何布置结界以便看守和隐藏常暗之境而设计的。所以,这帝都的主要建筑物的地基,一定都使用了那些魔法石吧。:

美鹤拼命忍不住笑出来:我什么都没问,她就说出了如此重要的事情啊。

多嘴没脑子的公主殿下,多亏有您啦。

也许索菲公主,才是对美鹤此行真正有帮助的人呢。

——假如皇都本身就是结界。

美鹤抑制振奋的心情,轻轻吐出憋在心里的一口气。

——只要毁了皇都,结界也就消失了。

破坏皇都不是威胁皇帝的筹码,因为这个行为本身已经产生了意义!“

美鹤在心里头对天真地注视着自己的公主说,你真是太好心肠了、人太好啦。你一点都不怀疑你面前的我心里头想什么。你也一点不想想唆使你挑明这些话的亚珠·鲁帕的真是意图。

皇帝一族三百年来垄断北大陆财富。繁盛不衰,自然亲戚也众多。当中有旁系之人,本身无望与皇位有关,却对现任皇帝持反叛之心,盯上了皇帝的宝座。索菲迈向女皇的道路看来不平坦,当然也是因为潜藏着这样的伏兵。

西格德拉虽然是皇帝的走狗,但是走狗就有走狗本性。他们倒向更强、更多甜头一方的打算,随时都有。亚珠·鲁帕也是其中一人。他之所以唆使公主挑明真相,是企图以此推动美鹤行动,发生事变时,也许就可以作为皇帝失策的根据。当然,亚珠·鲁帕背后肯定还存在唆使他,给他舔头的人物……

那我就管不着了。

——你瞒不过我,鲁帕。不过,还得对你说声『谢谢』。

蒙在鼓里的不仅是公主。亚珠·鲁帕也一样。等美鹤真正动手,那就不是追究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失策程度的事件了,是你们想象不到的大事!最终,是你们太小看我啦。

但是,那是计算错误吧。

“该叫女官们回来啦。起风了。”美鹤和颜悦色地说,“公主殿下伤风的话,我可睡不着了。”

索菲高兴得两颊绯红。她伸手去拿召唤女官的银铃,美鹤示意等一等。

“最后请教一事:假如常暗之境如此郑重地封镇起来,为何会发生有人偷窥它,变成了『虚幻』的事故呢?“

一瞬间,索菲露出迄今最为歉疚的表情。脸颊上的红潮骤然消逝。

“那……是……”

“是一种刑罚吗?”

美鹤的问题如同伸出搭救的手,她连忙抓住不放。

“对对,正是这样。这种情况不少。当凶恶的罪犯或政治犯无论如何不肯悔改的时候。”

“是暂时解开结界,特地让那些人去照常暗之境吗?”

“是的。”公主眼看着垂头丧气起来,“那是很残酷的。可是,没有办法。”

“明白了,好的。”

“而且,贴身照顾我们一族的人,反而是『虚幻』者更为安全、方便。成立的闲杂人等,总是……嗯……与战士或学者不一样吧,他们是卑贱者。”

她一边顾自辩解,一边说“很可怜”,垂下视线。

“不过,那种事并不常有。而且,要解开结界接近常暗之境,得父亲和神官长二人都在,举行仪式才行,很费工夫。神官长为宣教和监察教会,很多时候不在皇都。美鹤先生也没有见过神官长吧?那人比父亲还要忙碌。”

美鹤边点头边想像:戴着手伽脚伽的囚犯队列,在警卫部队的押送下,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来到常暗之境跟前。

这也是无可救药的狂妄和愚蠢。

“那么说,水晶宫里的下人中,有相当数量的『虚幻』,是我没有察觉而已吗?”

“是……不过,您也不必找出来。”

“当然,我没这意思。”美鹤笑一笑,“我说过吧。只是出于『旅客』的好奇心而问的。”

公主召来女官,开始收拾茶席。美鹤以新获得的知识打量女官们。在水晶宫,如果能够分清混在人群中干活的『虚幻』……

可以省去特地出皇都寻找『素材』的工夫。

送走回城的公主后,美鹤在『战胜庭园』伫立了好一会儿,让大起来的风吹拂着头发和长袍的衣裾,两手在身体两侧紧紧地握成拳头。

紧握的手包含着决断。

皇都索列布里亚命运已定。

四十七龙之岛

当前方开始看见南大陆的海岸线时,上空的风更冷了,潮水的味道也更浓了。

“那——那是博鳌的渔港巴奇斯达。”

米娜伸手越过跟的肩头指一指,示意右边远方出现的一片人家。

说是港口,与所诺的感觉不大一样。沿漫长的海岸线,白色的沙滩蜿蜒伸展。小渔港点点飘浮在海面,但都离海岸线不远。沙滩上散开着女人和孩子正在作什么作业,似乎是晒鱼、采贝。

乔佐没有像去迪拉·鲁贝西时那样往高空飞。与地面的距离,感觉就像现世新闻报导时有直升机拍摄的画面。沙滩上的人吃惊地仰望着飞越他们头顶的龙。有孩子在挥手,为了显示这条突然出现的龙没有危险性,亘他们也挥手回应他们。

“火龙太有人气啦。”基·基玛感叹道。

“是传说中的事物嘛!”米娜满脸生辉。

“不过,我快冻僵了。”

“再降一点高度吧?”乔佐提议道。他像亘的拳头般大的漆黑瞳仁,闪动了一下,“哎,亘。”

“什么事,乔佐?”亘跨坐在乔佐的勃劲,窥看一下乔佐的脸。

“终于要到海面上了……不过,刚才的话当真?真要前往北大陆吗?欲言又止的口吻。

“真的呀。乔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坐在最后的卡茨耳朵尖,听见了亘的提问,挺直起身子。亘向后瞄一眼卡茨,压低说话声。

“如果有不对劲之处,别客气说出来吧。”

“噢……”乔佐又眨巴眨巴眼睛,“跟你保证过搭你去任何地方的,不好意思了。”

“是去不了北方?或者乔佐的双翼飞不到?”

“没那事儿。只要笔直地飞,两个晚上就送你们到了。”

不过呀——从乔佐已长全的尖牙缝里,看见舌头晃了一下。

“之前我们一起去过迪拉·鲁贝西吧?之后我回了一次我们的岛上。然后,我向龙王报告说,我在迪拉·鲁贝西看见了女神的惩罚之风。”

据说,龙王听了脸色为之一变。把岛上的龙都召集过来,严厉地命令道:在目前阶段,任何龙不可擅自远行。要待在海岛附近,以便随时可以集中。

“平时没有这种事。对我们龙孩子说,平时都说飞到各地去看看各种各样的东西,是好事。当然的啦,有规定,不可动辄与地上的人交朋友。我们,就像米娜说的,是长久以来被遗忘的、传说中的事物,有心做某事时很厉害的,所以若被卷入地上人们的争斗,就会很麻烦了。”

亘反省了自己:人家说过可以使用龙笛,自己就不假思索地依赖了乔佐的双翼……

“对不起。既然龙王这样说了,说不定,回应我的笛声到加萨拉来,也不好吧?”

“没、没关系了。”

乔佐连连摇头。这一来有点儿摇晃。基·基玛差点翻到,抱紧了翼根处。米娜大笑不止,而卡茨依然注视着这边。

“亘是我的救命恩人嘛。龙王也说过,得到了地上人的恩惠,一定要表示感谢。所以,是特别的。”

“谢谢啦。不过,龙王有话在先,你挺在意的吧。”

“噢,所以我呀,在北渡之前,想顺路去一下我们岛上。不花多少时间的。路过嘛,然后跟龙王正式提出请求再出发,行吗?”

亘一下子但不上来。他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一眼卡茨,见她轻轻站起来,猫着腰接近亘。

“怎么啦?”

亘做了说明。卡茨皱了一下眉头,但很快就往乔佐的头部探出身子,“啪啪”地拍一下乔佐的脖子,说道:“把你卷进这种事情,不好意思啦。但我们实在很想尽早过北方去呀。”

“你是头儿吧?”乔佐问道,“去北方的目的是什么?我总觉得有危险哩。”

卡茨打算透露到什么程度呢?亘看看她的脸。但在卡茨回答之前,乔佐说话了:

“亘,把龙笛拿出来一下。”

亘摸摸衣兜。他取出来的龙笛已断成两截。

“你看,已经用不了啦。吹不出声音了。”

“对呀……”

“如果亘他们到北方去做危险的工作,我很担心。如果我放下亘他们飞走,当有困难要召唤我时,已经做不到了啊。我要是为此而在附近盘旋等待,会很若人注目,给亘他们带来不便,对吗,卡茨女士?”

卡茨苦笑起来。龙翼带起的强风出动她漆黑的头发,蒙在脸颊上。

“龙先生,脑瓜子很灵呀。”

“我叫乔佐,多多指教。”

“我叫卡茨,说来,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是纳哈托加萨拉镇警备所的负责人。我对你们的祖先深怀敬意。”

“哦,看你的护腕就明白了。”

“谢谢你。我明白你的意思啦。我们去一下龙岛吧。不过,带我们地上人去你们的地方没关系吗?事后不会挨骂吧?”

“那没关系。”乔佐担保道,“因为你们是高地卫士。而且,龙王说那些话,一定有深刻的理由。我希望高地卫士也听一听那些理由,可能是好事。”

“是……嘛。”

“噢。我爸爸和妈妈都这么说:说不定会发生要离开海岛、与人同心合力拼搏的事态呢。”

亘和卡茨对视一下。

“从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那是我出声前的事情啦。约三百年前,北大陆发生了一个事件,据说那时候火龙们都离开海岛,和地上人一起作战了。”

那究竟是什么事件呢?

卡茨小声嘀咕道:“要说约三百年前,是北大陆结束统一战争的时期啊。”

“那就是说,龙也参与了那场战争吗?”

“不可能的呀。火龙不可能站在地上人的某一方进行战争的,更不用说什么北方统一战争啦。”

的确如此。“乔佐,你爸爸妈妈说,那时候他们跟什么作战?”

乔佐立即答道:“是魔族啦。”

魔族?这可是头一次听说。连卡茨也摸不着头脑。

“什么是魔族?”

“我也不清楚。魔族是不可以轻易提起的,因为是禁忌,不过,看来是极强大、可怕的敌人哩。置之不理的话,幻界也许要被毁灭。”

乔佐含糊地补充道,不过,那时的事件再规模上似乎不太大。

“若是北大陆的历史,我们所知不多。看来只能龙王问问看啦。”

“龙王会告诉我们吗?”

“嘿,那得看我们怎么跟他谈啦。”

卡茨对对方是龙是人。似乎不大计较。

“那就定啦。亘,我把你介绍给爸爸妈妈!我爸可不得了,比我强三倍哩!”

乔佐自豪地眯着眼。对啊,乔佐还是个小孩子,他爸爸妈妈会担心的,亘心里头想。而我们却只考虑自己的意思行事。

“好啦,我们来到外海了。马上就要冲进针雾中了。大家低下头,躲进我的翼间,绝对不能站起来呀。否则针雾会猛扎个不停哩。”

话音未落,龙翼更有力地扑动,乔佐大大提高了飞行速度。

海岛看上去宛如静卧雾茫茫的大海一角的龙。

海岛本身形似龙头,有两只角,大眼睛闭合着,两只圆圆的鼻孔并排朝天,长而突出的下颚,尖锐的牙齿。如果空气不是这般寒冷,大海不是看似冻僵了的青白色,几乎可以形象地说,海岛就是一幅『火龙入浴图』。

“即使不解释,也一眼看明白啦。”

基·基玛从乔佐翼间探头察看,嘴里喃喃道。

“那就是龙岛了吧?”

“对,就是我的故乡!”

因浓雾阻隔,视线模糊。不过,龙岛周围是一望无边的大海,看不见有其他海岛、岩礁。这幅情景原原本本地反映出龙族在幻界的孤独立场、

“大家都那么钻出来可不行啊。”乔佐慌忙出声制止,“我们还在针雾里头哩。”

“真的哩。”米娜边说边手捂着脸,“挨扎了。”

众人一看,米娜右眼角下方冒出一颗小小的的血珠。卡茨说声“我也是”,抬手按着头发。她额上垂着两道血痕。亘毛骨悚然。

美鹤也要在这道针雾中穿行。以他的魔法,或撑起屏障或唤起大风,防身之术多的是吧……

照此情景,搭风船从南大陆过海限制在某些时期,乃是理所当然。判断既可回避针雾,又有风吹北方的时期——读星人的力量是如何重要,真实亲身体会到了、

不被风向左右,不必张帆,关在船室里便可操纵的动力船,在幻界是如何划时代的存在,也可想而知。

说来,乔佐的鳞片够硬的。

“乔佐眼睛腾不疼?鼻孔痒痒吗?”

“算不上什么,有点儿冷而已。不过,到岛上就暖了。”

据说龙岛是火山岛。亘小心地探头观察更大的范围:火山究竟在哪里?噢,他恰好看见了:从龙岛鼻孔的位置,喷出了白色的蒸汽!

距离已迫近,这时众人都对龙岛之大瞠目结舌:嗨,连小孩子的乔佐都有这般身材,成年龙更庞大了吧。若海岛小,挤成一堆,气都喘不了。

这是在巨大的灰色岩石上一刀刻出的龙头——就是这样一个岛。看不见一棵草木。

乔佐的目标是巨大龙头的两只角之间。虽然为雾气所阻,但似乎那里有一个圆形广场。可能是龙们的升降地点吧。

乔佐缓缓盘旋着,向广场将下。针雾终于稀薄下来,亘发觉广场两端有两头龙在那里,仰头望他们。与红宝石般鲜红的乔佐相比,那两头火龙色彩教沉,近似深红色或暗红色。

“我回来啦!”

乔佐向地面上的两头火龙欢喜地喊道。

“爸爸、妈妈,我载了亘过来!”

那就是乔佐的父母啦。亘有点担心了:说不准要挨训了,说自己对乔佐颐指气使。与乔佐相比,他父母的身材更大两圈,牙齿就有亘的手腕粗。

但是,这些都过滤;额、

“你回家啦,乔佐。欢迎欢迎,『旅客』先生。乔佐能帮上忙吗?”

亘一行人丛落地的乔佐背上提心吊胆地下来,乔佐的父母以春日般温暖的言辞迎接他们,虽然他们喘息如热风,说话声如雷。

一行人首先被建议泡温泉,恢复冻僵的身体。四人吃了一惊:“这里出温泉?”

“对呀,有火山嘛,并不稀奇吧。就是有点咸而已。”

不用说寒冷而动作迟缓的基·基玛,米娜也大喊:“我第一次泡温泉!”大喜过望。但卡茨颇为焦躁。理所当然的,这是她去办大事的途中啊。

乔佐的妈妈有说法:

“现在是龙王休息时间,而且要开『牙翼集会』,也需要准备。大家泡温泉回来时,就该弄好了。”

“『牙翼集会』是什么?”

这次有乔佐父母作答:“我们龙族的全体大会叫『牙翼集会』。本岛的自治——不至于这般严重啦,平时由龙王同各族族长——『七大支柱』管理,但有重大事情时,则集中岛上每一头龙,全体商议。”

岛上的龙们当然都是火龙的后裔,但即便如此,翼的形状和牙齿数目也不一样。据说以此分类,共为七种。这七种便称为『族』,各族族长称为『支柱』,所以就是『七大支柱』了。

此外,年迈的龙王——仅比幻界年轻一点儿——据说一天中的大半是打盹度过的,要清醒视事,颇费些工夫呢。卡茨听了这些说明,也就接受建议,享受温泉的款待去了。

龙岛内侧隐藏着错综复杂如迷宫的洞窟。洞内曲折延伸,分支无数,通向许多空的横穴,成为龙们的巢穴。虽大致按族裙分开居住,但据说因龙们相处融洽,有一个大巢穴供三个家族居住的,或老龙由其他龙照料等等,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虽然岛外侧尽是岩体,但洞窟内侧草木繁茂,到处有小片的树林。既有开花的树,也有结果的树,果实看上去美味可口。虽然龙的主食是海里的鱼,但在洞窟里头,几乎感觉不到鱼腥味。洞里充满新鲜的绿叶气息,只夹杂着一点潮水味儿。

温柔是露天池子。因位于洞窟上部,等于没有了花天而已。热腾腾的水,加上冷浸浸的风。草木扎根在环绕露天浴池的岩隙,隔着热水汽摇曳。

“哎呀呀,上天堂啦上天堂。”

亘情不自禁地哼起日本老头泡温泉的老调调,基·基玛笑道:

“你说什么?“上天堂”是什么?”

“噢,是神仙待的地方。现世都这么说。”

“那么,类似命运之塔?”

基·基玛刚反问一句,随即觉得尴尬。大概担心让亘联想起种种事情吧。

亘佯装不知:“有点不同吧。也死了的人去的地方哩。”

“谁去了都能去吗?”

“不。做了坏事的人去不了。因为做了坏事得下地狱。”

那么说,幻界的死人会去哪里呢?迄今还没有问过呢。

基·基玛连下巴都浸到热水里,舒坦地半闭着眼说:

“要是我们都死了,就会变成光。”

“光?”

“对。变成阳光,照耀大地。然后又一次投胎。只不过,要是活着时候做了坏事,就变不了光,沉入『混沌深渊』底部。那么一来,就完全不可能投胎啦。”

亘想起,迪拉·鲁贝西的教王也说过同样的话。教王说,毁了与女神的盟约,未净化灵魂死去的话,我们便不能投胎另一个世界……

“幻界人再次投胎时转为现世人,这种事情没有过吗?”

亘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过了一会儿,基·基玛回答了:

“要是有这种事就好了。这么一来,就可以在现世跟亘做朋友,太好玩啦。”

亘答道“对呀对呀”,嘿嘿笑着。在现世,让基·基玛去做邮递员吧。个头大有精力,精力充沛和蔼可亲,一定是个受欢迎的邮递员。

同一时间,卡茨和米娜在另一个凹岩温泉泡着、二人都身心舒坦,但温泉泡得很透的同时,被针雾所伤处也开了口子,又流起血来了。

“挺疼的哩。”卡茨皱皱眉头。

“刚才乔佐说有特效药膏,我们稍后去要吧。你眼下的伤肿起来了。”

是温泉的咸水渗进去了。

“哎,卡茨女士。”

“什么事?”

“刚才听说的——龙族族长有七大支柱。”

“哦。”

“『支柱』的称呼挺少见的。和重建『大光边界』的人柱,有没有关系呢?”

卡茨沉默了一下,才答道:“因为龙与幻界创世相关,所以有也不奇怪。不过,还是不要多想为好吧。”

“对。”米娜答道。也许是泡温泉松开了绷紧的神经,米娜无来由地变得郁郁不乐,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慌忙洗一把脸。

大家泡过温泉起来,乔佐已在等着。

“准备好了的话,请前往集会的洞窟。”

一行人被带到迄今所见的最大的洞窟,大概有机场上的喷气机机库般大吧。虽然各处燃烧着松明,但整体上是昏暗的,因为洞顶实在太高,眼望不到顶端。之所以不时感觉到寒冷的气流,是因为洞壁上有透气的小洞穴吧。

各处岩壁、岩突处,被数十头龙挤得满满得。龙的颜色和大小各异。仔细观察,它们的翼形和尾长都些微的差异。

他们的大黑眼珠一齐望向亘一行,一齐喷出鼻息。

“我有、有点怕。”米娜喃喃道,摸到亘的手,握紧。

龙王高坐洞窟一头的岩突上。不,也许该说是半躺着。他收敛双翼,悬着双脚,尾巴吊着。亘一行被引至洞中央开阔处时,龙王吃力地抬起了头。可眼皮还是半边耷拉着。

龙王的身躯与乔佐父母差别不大,红色已几乎退尽,金鱼斑驳的紫色。鳞片也干瘦,失去光泽,劲勃和手脚根处,叠起好几层皱纹。他两只角之间,载着闪闪亮的王冠。

龙王座位的左右,坐着七头龙,就是被称为『七大支柱』的族长们吧。他们暗红色的身体上,各佩戴着不同色彩的首饰。

“欢迎到来,客人们。”

一头龙站起来,注视着亘一行,然后扫一眼聚集起来的龙们。

“遵照规则,我们集合在龙王御前,举行『牙翼集会』。”

众龙一齐俯首叩拜。比乔佐小的小龙们也模仿父母的举止,像模像样。

在父母陪同下的乔佐,首先向前迈一步,向大家报告已带客人来到。接着,亘也上前说道:

“冒昧造访,得到大家的欢迎,衷心感谢。谢谢龙王陛下和岛上各位龙。”

全场寂静无声。亘心脏猛跳起来。

“凭乔佐处得到的龙笛,我迄今已两度在危险中获救。这一次又需要借助他的力量,搭乘他的双翼飞翔……”

龙王抬起头,对亘说道:

“『旅客』呀。”

“是,我是!”

“请在这里出示你是『旅客』的证据吧。”

亘解下腰间的勇者之剑,恭敬地送到龙王眼前。

龙王依旧眼皮耷拉着,不过,验剑顺利完成,勇者之剑交还亘手上。

“看门人拉奥导师挺好吗?”

龙王突然以随和的口气问亘。看清龙的表情很不容易,但似乎龙王嘴角含笑。

“是,他精神健旺!”

“你来幻界时,导师送你项链了吗?”

一直挂在劲上,倒反而忘记了。应该用它证明自己是『旅客』。亘慌忙拉出项链,正要从脖子取下时,龙王轻轻示意不必。

“行啦行啦,就那样。明白了,你的确是『旅客』。”

“是。”亘端正姿势站立。因过于紧张,差点失去平衡,众龙见状纷纷窃笑起来。

“『旅客』啊,还有高地卫士们啊。”

龙王的声音庄重严肃。卡茨昂起头。

“我们火龙自幻界创世便已存在。现在,偏安于大海一角,安静度日。”

龙王即使对亘一行说话,也是对聚集的龙们说话。

“但是,作为幻界的守护神,我们的任务并没有消失。在必要之时以必要的手段,化为女神的剑和盾保护幻界,是我们的使命。这一点没有丝毫变化。”

众龙一齐颊首。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亘觉得『七大支柱』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旅客』啊,什么都不必说,我也知道你们要北渡的目的。人们争执有其根源。”

怎么知道的?就在亘畏怯不安之时,卡茨紧张的声音响起:‘您说得对,但我北渡,是为了根除人们的争执。“

龙王的嘴角更加和缓了:勇敢的高地卫士啊,你很有抱负。但是,要根除人们的争执,人自身做不到。

“不,我……”

“憎恨呼唤憎恨,悲伤召唤悲伤,死亡招致下一个死亡。憎恨深深扎根大地,悲伤如大海汲之不尽,死亡喜欢找伴,这是没有意义的、严酷的真实。”

卡茨紧咬嘴唇。

“我没龙族原本不得加入人与人的争执。但是,『旅行』啊,高地卫士啊,我们知道你们到访本岛,还有,必须帮助你们前往北方。”

亘抬头说道:“我问了乔佐。他说龙王之前已察觉幻界的异常变化。龙王在思考,事态也许要求龙族必须离开海岛,与人们携手起来。”

龙王缓缓地点了两次头。

“那是怎样的事态?我们能够制止吗?正因为这样,龙王是说,要帮助我们吗?”

龙王再次点一下皱纹横纵的头。

“『旅客』啊,在幻界,有一面与真实之镜配对的常暗之境。它此刻掌握在北大陆皇帝手上。我已感觉到,『常暗之境』的封印快要被解开了。这个预兆不会错。因为感觉这一点,防范这一点,就是我们的任务。”

于是,亘终于获悉关于最后的宝玉的情况——常暗之境和魔界,以及封镇常暗之境的封印之冠。

听完龙王的话,亘被温泉浸暖过来的手脚,变得冰冷。不是洞窟寒冷,而是因为恐惧。

是美鹤。美鹤想要解开常暗之境的封印了,为了降宝玉拿到手,仅仅如此而已。

紧握拳头的亘望向卡茨。卡茨的担心说中了。美鹤真的不理会幻界将会入如何。

“北大陆的皇帝,在三百年前,为了增强己方力量,硬要解除封印,召唤魔界大军助阵。”

“可悲呀,”龙王继续说,“当时,我们龙族也飞往北方,为击退魔界大军,加入人群中战斗。那时候,北方皇帝虽然依赖魔族的力量,但对其真正可怕之处实属无知。他以为解开封印让魔族歼灭之后,重新加上封印即可了事。多么愚蠢呀!大海也洗不去他的愚蠢行为。”

龙王说,如果不是龙族迅速察觉封印已解开,立即出动,今天的幻界已荡然无存了。『七大支柱』也颔首同意。

“不过,三百年前那一次,常暗之境被解开封印,也只是极短时间。但是,这次可不会简单了结。封印将完全解开,没有办法重新加封了。即使集合整个幻界的军队,也阻挡不了魔族。”

“如果挡不住……”米娜颤声问道。

亘站起身:“决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我要制止他。想要解开封印的人是我的朋友。他是另一个『旅客』。我决不能让他做这种事!”

龙王脑袋转了一圈,望一遍身边的『七大支柱』。他们也都站起身来。

“『旅客』啊,你和『七大支柱』一起去吧。他们一定能帮助你。人世有限,幻界却无限。不能以人有限的力,毁灭幻界的生命。”

“我向你保证!”

当亘斩钉截铁地宣布时,传来乔佐稚气的声音:

“我呢?龙王,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亘慌忙去按乔佐的脑袋:“不行,乔佐!你可不行。”

“为什么?你去的话,我也去。”

“你爸爸妈妈担心你。”

乔佐的父母伤心地眨巴着眼睛。乔佐看见了,溜圆的眼睛湿润起来。不过,他尾巴一扫,固执地声称:

“我还是要去。我载亘去嘛。可以吧,爸爸妈妈?”

乔佐妈垂下了头。乔佐爸说道:“假如龙王允许的话。”

“什么呀!”

亘转头仰望龙王。龙王一直耷拉着的眼皮睁开了一点儿,看着乔佐。

“乔佐啊,不是轻易的战斗哩。”

“是,我知道。”

“我感觉到,就在此时,已接近封印解开的时刻。危机正在迫近。魔族很可怕,很厉害。你还是想跟『旅客』通去吗?”

乔佐浑身一颤,答道:

“亘救回了我的生命,我要跟他走!”

“好吧。”龙王的眼皮又耷拉下来,说道,“火龙身为守护神,一旦与『旅客』结缘了,后代的宿命也就如此了。”

龙王昏睡般的眯缝眼望过来,亘分明感受到一道强力的目光。

“『旅行』啊,让乔佐来帮你,有可能的话,你要把他送回龙岛。”

一定、一定!亘握紧拳头发誓。

“愿你所向无敌,愿命运女神保佑你!”

众龙附和着龙王的话,声浪很快变成响彻洞窟的有力的祈祷声。

四十八毁灭皇都

『七大支柱』编队如候鸟般飞行,有力的翅膀顺着海岸上的气流。领头的龙脖子上坐着卡茨,搭载亘三人的乔佐排在最后,为了不掉队而奋力振翅。

目标是北方统一帝国皇都索列布里亚,龙王说,常暗之镜安放在索列布里亚的中心——皇帝居城。

“统一帝国的皇帝为了保护常暗之镜,不仅仅使用了封印之冠,恐怕还有其他魔法措施,安置地点也严格保密,不为人知。外来者不能直接下手。但是,『旅客』啊,假如你的朋友,另一名『旅客』是出色的魔导士,一定能解开那道魔法。当他找到常暗之镜安放之处,就要接近常暗之镜时,正是制止他的唯一好时机。”

龙们疾速飞行,稍不小心就会摔下。亘抱紧乔佐后背,心里头希望:快呀,再快点!飞到美鹤所在的地方!

开始看得见北大陆的地平线了。风平浪静的大海和大地的颜色,都与南大陆一样广阔,恬静,只有天空的色调像冻结起来似的显得很薄,是因为切身感受到的严寒吗?

“那……那是什么?”

飞在前头的卡茨指着遥远的前方喊道。

几道黑色烟柱升上天空。

“是皇都索列布里亚的方向。”『七大支柱』齐声说道。

“是大火!发生了火灾!”

『七大支柱』飞得更快了,不久,大家眼里开始呈现难以置信的景象。巨大的要塞城市——大墙环护下的百万人口城市索列布里亚发生了异常变化,城门已烧毁,从中逃出的人群远看如同一队小蚂蚁。城墙内拥挤着各式各样屋顶的城楼,正升腾起尘埃和黑烟。

“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啦!”

卡茨咒骂着,探出身子,头发纷乱。龙们伸开翼展,开始俯冲下降,随着距离接近,皇都索列布里亚展现在亘的眼底。

整片建筑物倒塌,烈焰肆虐。黑烟笼罩,阻断人群的退路。这头是城墙崩掉一段,那头是住房倒下一片。震耳欲聋的声响和热风中,夹杂着人们凄惨的哭叫声。

“究竟是……”

亘从乔佐的翼端伸出脑袋,俯视视界不能尽收的广阔的索列布里亚,他赫然发现了几个庞然大物——没错,是人的外形——不过,比人大得多,比龙还大……灰色的东西在横行霸道。

那是——什么?简直就像石头造的机器人。

圆头,宽肩,粗腿粗臂,动着无骨的手脚。它每踏出一步,便房倒屋塌,路上的人趴倒一片躲避。刚换一口气工夫,倒塌的建筑物便冒出火苗。被大火追赶,盲目逃窜的人群又处于那巨蹄的践踏之下。叫声哭声混杂,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掩盖了一切。

“这是戈列姆!”

基·基玛庞大的身体颤抖着喊道。他和亘一样目瞪口呆地俯视着地面的情景。

“戈列姆?”

“是魔导士制造的石头巨人!制造它们的魔导士是它们的主人,可以随意操纵它们。”

“我听说……过有这种东西。”米娜脸色苍白,颤声说。

“难以置信,竟然是真的。”

“我也是。可此刻它们就在这里横冲直撞!”

石头巨人的脸平板面无表情,看不出鼻子眼睛的痕迹。它们故乱破坏前进,不时机械地左顾右盼一下。难看的两只手几乎没有手的形状,只是石块而已,石臂劈砍着,带着轰然的脚步声一路破房毁屋。

“是美鹤。”浓烟刺眼,亘流着泪水,“美鹤制造戈列姆,操纵着它们!”

他要破坏索列布里亚。美鹤在哪里?

乔佐身边“呼”地窜起火柱。乔佐受热浪直接冲击,一下失去平衡,右翼几乎刮到建築物残骸。米娜差点被甩下,发出惊呼。

“有多小石头巨人?数不清哩!”

“看那边!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呢!”

戈列姆遍布全城,东西南北,每个方向都有。任意破坏,肆虐之后,有的甚至互相碰撞,对打起来,即使打掉了胳膊或者缺了半个脑袋,它们照样毫无感觉地左冲右突,正如龙们叫喊的那样,从破烂,混乱的街巷里,东一具西一具地,新的戈列姆带着轰鸣声冒出来,挥舞着两只手,接二连三。

“快干掉它呀!打呀!”米娜叫着,捶得乔佐后背“咚咚”响。

“我们怎么办呢?”乔佐带着哭泣说道,他张口想喷吐火焰,亘慌忙抱紧乔佐的脖子。

“不行!喷火的话,街上的人也会中招!”

龙们降下高度,左右盘旋,巨翼的影子投在地面上,看得见鲜红的火焰,看见头顶上飞来飞去的龙,索列布里亚的居民惊慌地四散逃开。但是,前面等待他们的是戈列姆。

“救命啊,救命啊!”

“妈妈,你在哪里?”

因超低空飞行,亘耳中已能辨别一声声悲惨的叫喊。乔佐刚刚掠过一所三角顶的房子,一名年轻男子抱着烟囱求救。“乔佐,回来!”亘反射般喊道,向烟囱伸出手。年轻男子转动着恐惧的眼睛,还是松开一只抱烟囱的手,伸向亘。手指和手指在接近,再近一点点,亘的手就可以抓住年轻男子的手腕了——正当这样想时,走近来的戈列姆一下撞击,三角屋顶随即倒塌,烟囱缓缓倾侧,年轻男子目瞪口呆,抱着在空中画个半圆倒下去的烟囱,在接下来的一瞬间消失在地面的瓦砾堆里。

在轰然而起的尘土中,亘茫然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旅客』啊,镇静点。它们似乎是冲皇宫而去的。”

身边飞过的『七大支柱』之一向亘喊话。卡茨骑在上面,她手执拿手的黑皮鞭,叉腿站立在龙脖上。

“看仔细,亘!”

戈列姆们围成一个圆圈,围绕着索列布里亚继续着破坏性挺进。随着它们的前进,圆圈在缩小,这个圆圈的中心,是皇都索列布里亚的核心——乳白色的大宫殿。

“那是皇帝的居城,水晶宫!”卡茨一只手但在嘴边,大声喊道,以免被火灾引起的强升气流刮走声音,“你的朋友美鹤一边蹂蹒皇都,一边攻击水晶宫!”

“戈列姆操纵者若远离它们,就控制不了。他一定在附近。”『七大支柱』说道,“我们设法拖延一下戈列姆的步伐吧,期间你去找出叫美鹤的‘旅客’朋友。只要击败戈列姆的操纵者,戈列姆们就会归于泥土!”

“明,明白!”

亘模仿卡茨站立在乔佐背上。很快,他就被强风吹得摇晃起来,被烟呛的直咳。基·基玛为亘做盾,米娜则紧紧抱住亘的腰。

“美鹤!美鹤,你在哪里?”

乔佐擦着瓦砾山飞,在戈列姆们的鼻尖上掠过。他咬牙控制着翅膀,避开戈列姆砸来的拳头。亘继续呼唤着美鹤。

“美鹤!”

此时,亘透过烟尘,看见步步迫近水晶宫的戈列姆圆阵的一角——美鹤伫立在一头戈列姆的肩头!他一手按戈列姆头顶,一手持魔导杖,漆黑的法衣迎风飘飘。

“在那边!”

亘手一指,乔佐直飞去。美鹤的身姿迅速拉近。当近在眼前时,亘毫不迟疑地从乔佐身上纵身一跃,跳到美鹤站立的戈列姆肩上。

“亘,小心!”

亘因惯性差点从戈列姆肩上栽下来时,传来了米娜担心的呼喊。

亘好不容易站直了,一旁是美鹤事不关己的,近乎冷漠的目光,一如在学校走廊偶遇那次。就这样,夹着其实是块大石头的戈列姆的脑袋,戈列姆两肩上的‘旅客’视线汇合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

美鹤悠悠问道。多小有那么一点儿自鸣得意,不过,也多小有一点儿吃惊——对于亘追踪而来。

“那你又在这儿干什么呢。”

“你都看见了。”美鹤两手一摊,“很好玩吧?”

亘觉得双膝在哆嗦。不是恐惧,是愤怒。

“好玩?就这样?这种情况?”

“皇帝陛下的神圣的皇都索列布里亚。”美鹤拿腔拿调地说:“坚如磬石的都城也太不堪一击啦。”

身边的一具戈列姆撞垮了一所大房子。从倾倒的建筑物中,撞击使一件东西像魔术般直飞起来,掠过空中掉下。亘没有看错的话,那是一只大灶,连着一人合抱的大锅飞起来。

戈列姆们带来的破坏和它们庞大的躯体移动时的振动,几乎使人站立不稳。而美鹤竟满不在乎,拥着魔导杖,双手抱胳膊。

“这样的破坏和屠杀有何意义?得马上停止。求你了,快停止!”

“意义?说道意义,有啊。很大很大的意义。”美鹤说道。他的头发也粘了许多瓦砾中蹦出的碎石,尘埃,“因为非这样做不可,就做了。”

“为了宝玉到手?”想解开常暗之镜的封引吧?

美鹤的表情这才有了变化:“你连这个也知道?”

“假如解开常暗之镜,魔族攻进来的话,明白会发生多么严重的问题吗?就在北大陆,三百年前……”

“我知道。”美鹤打断他的话。亘张口结舌。

“你——知道?”

“噢。第一代皇帝为收拾讨厌的蛮族,打算借助魔族的力量。据说立竿见影。”

亘一下子光火:“什么立竿见影!如果没有龙族赶来,幻界可能就毁灭了!”

美鹤烟幕迷眼般地眯起眼,望一眼在戈列姆群中飞来飞去的七头火龙。

“是他们吗?你何时跟龙搭上关系的呀?”

“那无关紧要。是他们告诉我的。三百年前,解开封引只是短暂的一刻。但是,危险极了。现在你要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应该是吧。”

“那是为什么?”

美鹤所乘的戈列姆,可算作司令部吧。它自身纹丝不动站着,任凭周围呼天抢地。不过,由于地面摇摇晃晃,热风劲刮,亘无法越过它的大脑袋,接近美鹤。

击倒操纵它们的魔导士,戈列姆便归于泥土。打败美鹤,这场惨剧便告结束。然而,亘拔不出勇者之剑——握剑柄的右手抖个不停。

美鹤定定注视着亘的动静。在他身后不远处,又一座大屋倒塌下来。

“你好像还不大清醒嘛。”

美鹤说道,一副没脾气的腔调,仿佛说:如此简单的计算题都做不出来?

“在所诺港听过吧?你来幻界,是为了跟这里的人交朋友?是为保卫幻界和平而来?”

跟心中想回忆起在加萨拉与卡茨的对话。我必须说明,即便是朋友,错了就是错了。

“不,我是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来幻界的。不过,我不认为为此就不择手段。不能那么想的。”

美鹤摆出平时那个姿态——在现世的学校,神社,亘见到他时都是这副模样,双肩略缩,下巴微翘,眼看别处。

“我能。所以我干了。”

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错了。”

亘只能小声说出来,仿佛自己也非常可怜。也许声音被噪声掩盖,传不到美鹤耳中。

“美鹤你错了。不能干这种事。皇都索列布里亚的人们也都是活人,不由我们生杀予夺。”

美鹤猛一回头:“那是作为高地卫士的意见吗?”

在亘回答之前,美鹤轻轻踏一下戈列姆的肩头。

“这家伙是什么做的,你知道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他想问什么呢?

“是,是岩石吧?就是用魔法制造的戈列姆吧?”

“对。是我用泥土和岩石捏合制作的虚拟生命。但材料不仅是泥土和岩石。”

美鹤说,自己需要作为“素材”的人。

“每一具戈列姆都要用一个人。无论魔法多棒,这一点没办法。你以为我是怎么弄成的?这样大的数目哩。”

亘无法从美鹤脸上移开视线。他在说什么事情啊?普普通通的语气,表情像在听一堂不感兴趣的课。

亘硬是挪开视线,眺望此刻陷于烟云火海的皇都,戈列姆的数目数不胜数。这些原本都是人?把他们都变成了戈列姆?

“窥看了『常暗之镜』,人就变成了『虚幻』,是没有灵魂的空壳。皇帝一族不时按自己的方便,把人弄成『虚幻』。他们强迫人家看常暗之镜,把人弄做『虚幻』,做仆人使唤,或者在边地劳作。对政治犯和犯罪的人也如法炮制。比起在监狱收容改造,这样做更爽快嘛。”

“……真的?”

“亲耳听公主说的,不会有假吧。现在,这些‘虚幻’。”美鹤补充道。

“作为制作戈列姆的素材,人是不可缺少的。可是,人有灵魂。无论多么低下的奴隶,也有灵魂。所以,原样的人实在做不了言听计从的戈列姆。太罗嗦啦。可是,在这里就简单啦。那边闲逛的‘虚幻’,原本就没有灵魂。最适合作为素材。”

美鹤盯视着脸色发青、无话可说的亘,说道:“你说我在做残酷的事情。不过,制造‘虚幻’的并不是我哩,是皇帝。作为高地卫士,你怎么看?觉得难以容忍吗?如果是,这种皇帝治下的皇城,毁了它岂不是很好?索列布里亚的市民也都——不,全体北方统一帝国的国民都同样有罪。他们默许了一代代皇帝的所作所为,有时甚至给予支持。因为对他们有好处,或者因为他们要自保。这种家伙理应受到惩罚。你作为高地卫士,觉得如何?”

视线模糊,是因为烟雾。头脑混乱,是由于不停的振动。耳朵几乎听不见,是因为毁灭中的索列布里亚悲怆的哀鸣。

哪一方是对的?什么是正义?

“你说要爱惜幻界。可这个帝国并不比南大陆的联邦国家美妙。南大陆该谢我才对吧。我消除了北方侵略进攻的危险。”美鹤缩一下脖子,笑道,“皇都变成这副模样,即便造了动力船,也不是向南方跳起战火的时候吧。”

亘没等感情上作出反应,身体一歪就要扑向美鹤。

就在此时——

突然迸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笼罩了地面、天空。飞来飞去的龙和戈列姆的巨大身躯变成了显眼的黑影。

亘反射般弯下腰,以手护眼。迸发的白光和产生时一样一瞬间便消失了。

“很好。”美鹤点着头。

亘抬器头。白光虽然消失了,但周围的情景似乎有了某些变化。明亮。与太阳不同的其他的光源——

是皇帝的居城水晶宫。整座雄伟的城堡,从中央尖塔到稳固的台基石,甚至延伸出去的装饰性翼廊,仿佛都用水晶雕琢而成,因内侧透射的光而熠熠生辉。

“皇都的崩塌,”美鹤仰望着光辉灿烂的水晶宫,说道,“也就是结界消失。”

“就这么回事儿”——美鹤简单的说一句,“刷”的挥一下魔导杖。他的身影从亘前消失了。

这是瞬间移动的魔法。美鹤前往水晶宫!

四十九镜厅

“亘,这边!”

乔佐呼啸着飞向呆立的亘身边。米娜伸出两条手臂。

在美鹤消失仅隔了一瞬间的空白,迄今起着司令部作用的戈列姆,便挥动双臂加入战斗行列。亘向侧面跃出去,抓住米娜的手。戈列姆的拳头仅以毫厘只差没有击中乔治的翅膀。乔佐一时失去平衡,但仍惊险的避开攻击,飞升起来。

“美鹤呢?”

卡茨搭乘的龙追上了乔佐。龙们的身体映着逐步吞噬索列布里亚的火焰红光。卡茨的脸被烟灰弄得漆黑。

“到、到水晶宫去了……”

“追呀!可不能磨蹭啦!”

卡茨抓牢龙角,俯低身体。人龙合为一体,龙收起翼,直向着水晶宫滑翔而去。

“乔佐,可以吗?”

“看我的!”乔治咬紧牙关,紧跟其后。但他已伤痕累累,可能是伤痕累累,可能是烧伤的原因吧,鳞片东掉一片西掉一片。

包围索列布里亚的戈列姆们依然朝着水晶宫缩小包围圈。亘回头望去,一眼可见索列布里亚已变成壮观的瓦砾场,野火四窜,迷宫般狭小空间里,有人迷失了方向不知所措,亘对周围飞翔的龙大声呼喊。

“请把皇都的人带离水晶宫,引到城墙外面去!”

“明白!”

走在前头的卡茨和龙,看上去只有亘的拳头大小了。他们如同一颗红色的陨石,向着水晶宫笔直落下去。

这时,亘感觉到“气”,似乎只能说是魔法的气息,在托利安卡魔医院、在所诺港,美鹤驱动大风魔法时的那种气流。

“卡茨女士,当心!”

在亘叫喊的瞬间,水晶宫的轮廓似被阳光包围般整个一歪,紧接着的瞬间,以宫城深处的一点为中心,升起一股巨大的龙卷风。急流般的旋风呈涡形,画着螺旋迅速膨胀,亘眼看着搭乘卡茨的龙直接受到袭击,如同被扼杀般突然进入失速状态。

“危险……”

乔佐也被龙卷风外缘的风弹开。亘的声音消失在空中。他如同洗衣机里的小手帕,咕噜咕噜旋转,不辨上下左右,被甩到远远的天边。

基·基玛和米娜的喊声里,还夹杂着乔佐的惊叫。天空和地面,都像拼花般视界转换。甚至连巨大的戈列姆们,也被龙卷风刮得踉踉跄跄。倒塌的建筑物瓦砾飞舞起来,将要倒塌的建筑物被刮走。石砌的房子完完整整一栋栋漂浮到天空中,如同玩魔术,一点点地分解着,然后被刮走。也许是着火的望台吧,隐约看得见内部柱子结构的巨大火球,在无奈被吹走的乔佐上方飞过,撞在城门旁的城墙上,和火花一起消失。

“抓紧!”

乔治喊道,几乎要哭出来了,基·基玛一只手抓住米娜,一只手吊在乔佐的翼上。

“亘,加油啊!”

亘双手抱住乔佐伸出来的脚。他腰部以下在空中晃悠,往下,坠落。快速逼近地面。坠落,再坠落……

就像被一只大手捞起一样,亘的视界掠过地面上升了。是乔佐恢复状态了。广阔天空,实在是危险万分,过于可怕了吧,乔佐发出狗吠般的哭声,同时吐出一团火。

“在哩,乔佐!”

一看,才知道已经被刮到城墙边上了。龙们也在龙卷风外围拼命扇着翼,亘数了一下“七大支柱”:一头、两头、——都在。卡茨平安无事吗?在哪里?

“卡茨女士!”

喊声也被风吹散了。

“我在这里,在这里呢!”

卡茨的龙也许是伤了一只翅膀,飞得很吃力,在比亘他们还低的地方摇摇晃晃。乔佐降下高度。亘爬到龙头,在乔佐的大脑袋上探出身子,看见乔佐眼泪盈眶。

“可、可怕呀!”乔佐说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大风魔法哩。美鹤为了不让我们靠近,用龙卷风罩住水晶宫。”

亘拼命抚摸着乔佐的头。他一不留神,自己也几乎哭起来了。

乔佐好不容易保持平衡,与卡茨的龙并排飞行这才发现卡茨也受了伤。她浑身焦黑,因右眼下方开了口子在流血,只有那里的黑灰被冲开了。

“畜生那可就无法接近了!”

她紧握鞭子的手也有血迹。

“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那种魔法?”

“我的力量不行。”亘拼命喘气,“只有使用瞬间移动魔法了。试试看!”

卡茨说着,轻轻一跃,跳过来落到乔佐身上。

“好,走吧。”卡茨用力抓住亘的手腕。

“走——去哪里?”

“一起去啊!我抓住你,也能瞬间移动吧?”

亘回头看看基·基玛和米娜。米娜摇晃着要站起来。

“亘——”

“美鹤由我和卡茨女士来想办法对付。所以,这边就拜托了,好吗?

米娜的青灰色眸子里,映照着此刻染红皇都上空的火光。

“明、明白。”

“小心呀,”基·基玛成跪立姿势,“好吧,乔佐,等亘他们用魔法消失之后,我们就巡视皇都,从上空引导走投无路的人!”

乔佐伸翼振翅,应声:“噢!”

亘拔出勇者之剑。用心,集中精神,回想在加萨拉做瞬间移动时的情况。应该行得通,一定行。水晶宫,前往水晶宫。

集中三颗宝玉的力量。

亘闭目念动咒语,身体突然变轻。视野一片光明,火焰的热和风力之大,都感觉不到了。是魔法的炮弹发射向空中,上升,上升,划一条弧线飞过空中,掠过戈列姆头顶、皇都索列布里亚上空,向着水晶宫——

“啪”,返回到现实。亘漂在空中。和卡茨一道。二人飞在空中。脚底下,壮观的水晶宫在迫近。宽阔的露台,有装饰的岗楼环绕的石扶手。中央尖塔反射着亮晃晃的阳光。

就那么一瞬间,在露台各处,在通往城堡内部的拱门后,看得见倒下的骑士们。血、血、血,到处鲜血飞迸。为什么那种地方只扔着银白的头盔?为什么另一处又只丢下铁靴?七零八落。骑士们躯体支离破碎的死了,是死在大风魔法的利刃下??

“降落啦!”卡茨喊道。二人像石头一样掉下来。下面是一摊摊血迹的石露台。

但是,正当此时——

“别碍我事!”

美鹤的声音震动。亘的眼底一闪亮。正要着地的身体像撞在看不见的墙壁上弹开来。魔法与魔法激斗之下,围绕亘的世界扭曲,爆发了。

卡茨发出愤怒的尖叫,抓住亘的手腕!

“咚”一声响,二人掉下来。是落在地面上,腰部着地,脑袋晕乎乎的。

“这,这里是……”

卡茨筋疲力尽的坐着,环顾四周。亘双手抱头,双目紧闭,想止住天旋地转的视野。

稍后,亘抬头,睁开眼睛,终于还有一点距离,但闪亮的尖塔和城堡,比在皇都时看得真切。可见从城堡的几个窗户里,冒出来几缕轻烟。

“这里……是庭园啊。”卡茨发出沮丧的声音。

好多个美丽的庭园围绕着水晶宫。二人降落到其中一个庭园来了。由粗俗的石基支撑的亭榭和炮台遗迹。这里是“战胜庭园”,是美鹤会见索菲公主的那个园子。亘当然不可能知道。

“好安静啊。”卡茨站起来。心烦的拭去流入右眼的血,“连一个骑士都没有。”

“都进入大风魔法里面了。”

亘想站起身,但膝头像散掉一样。卡茨搀住了他。

“那,这里是什么是也——”

卡茨刚要说出“没有发生”,中途闭上了嘴。庭园一团糟,强风的痕迹触目皆是:倾倒的树木、散落的花瓣、垮塌的栅栏。

树丛后倒着两名卫兵似的人,手脚摊开。他们身上流出的血染黑了一片砂土。

龙卷风外围的风刮过时,在城堡周围的人们被它镰刀般的利刃断送了生命。

“刚才没有看见吗?”亘问卡茨,“我们曾有一次飞近城堡的露台。仅仅一瞬间,我看见了城堡内的情况。骑士的脑袋掉在地上,到处是飞迸的血迹。在城堡内,风过的瞬间也发生了和这里一样的事情。”

美鹤要直取封印之冠,阻挡去路者,——无论是骑士还是官员,毫不留情地以大风魔法之刃砍杀。

亘背向城堡,四下里眺望皇都。大风魔法扇起的巨型风圈完全包住宽广的水晶宫。烧毁索列布里亚的大火,像鲜红的极光一样摇摆着,肆虐在大风范围外。

“为什么不能直接降落在露台上呢?”

“被美鹤反推出来了。那家伙知道我搞瞬间移动,用魔法把我们弹开了。”

亘一说话,嘴角便哆嗦。卡茨脚下滴落一滴滴血。

“卡茨女士,得处理伤口。流血很厉害。”

“这点伤不算什么。”

虽然说得强硬,但血几乎已模糊了右眼。

“再试一次。还行吗?”

“你问谁?”

卡茨理一理皮鞭,扎牢腰间,然后握紧亘的手腕。

亘闭眼。用不着太担心,以我拥有的三颗宝玉之力,飞向封印之冠——隐藏宝玉的地方。不是以我的意志,而是以宝玉的意志为引导。

“拜托了,带我去吧。”亘喃喃道,“这次看你了!”

亘和卡茨的身影从“战胜庭园”消失了。

变为无,化为光,时间停止,掠过天空——

这次下落的时间很长。是头朝下还是脚朝下?两手无意识地在空中划动。

亘和卡茨茫茫然地着地了。卡茨的脚比落下的冲击慢一拍,“咚”地砸在亘后背上。

有两三秒工夫,二人背过气去了。清醒过来时,亘趴倒在滑溜溜的地板上。怎么回事,如此苍白,透明的地板?迪拉·鲁贝西·怎么跟那冰封的城市如此相像……

亘一惊,双臂一使劲支撑起身体,一下子看清楚了。

这是一个大圆柱绕的厅。每一根圆柱上都有人的浮雕:头戴宝冠、身披沉重的法衣。这不是历代皇帝的像吗——亘正这样想时,看见了美鹤。

他孤零零地站在大厅中央。

这是一个四处苍白、透明的大厅。美鹤的魔导士黑袍,映照在脚下地板,高高的天花、圆柱间光滑的壁面。镜子——这是放射出苍白、洁净的光的镜子。

这是一个镜厅。

“亘、亘。”

卡茨的视线被美鹤所吸引,被美鹤和他完美的侧脸所仰望的东西吸引。

长暗之镜。

长暗之镜安置在大厅北端,左右夹着两根圆柱。直径超过亘的身高,是无可挑剔的完美的圆形。镜子略为倾斜,竖立着朝向上方,镜子里是——

黑暗。

充满了黑暗。黑暗一直满溢至银白色圆边上,无声无息地煮沸着,翻滚沸腾。

轻轻一晃——美鹤跨出一步,接近常暗之镜。此时,亘注意到了:常暗之镜台座处画着小小的星形图案。图案中央是一个简单的环,带有波纹,图案上方放置着嵌有宝玉的宝冠。

是封印之冠和黑暗宝玉。

黑暗宝玉也和常暗之镜内充满黑暗一样,闪烁着漆黑之色。

美鹤抬眼望向封印之冠,又向前迈出一大步。这时,迄今躲在他身影里的人的模样,跃入亘的眼帘。

是一个女孩子。优雅的白色长裙,编好、带着装饰的黑发。他侧坐在地上,把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的头抱在膝上。

那——不就是皇帝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本人吗?他那带刺绣的豪华长袍,破烂不堪,手脚完全失去力气,耷拉在地上。

少女满脸泪痕。仔细看,她的长袍沾满了血。是她的血?或者是皇帝的血?

“美、美鹤先生。”

女孩子颤声喊着美鹤。但是美鹤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仿佛被封印之冠和黑暗宝玉迷住了。

那少女的脸——亘觉得似曾相识。亘用因为瞬间移动而昏沉沉的脑袋思考:她像某个人,是谁呢——

“别缠者我。”美鹤说道。他虽然脸仍朝着正面,但声音是冲着亘而来。

“这可是长暗之镜。”

像回应美鹤的话一样,满溢至镜边的黑暗喧哗起来。

“而它,就是最后的宝玉、我所需要的黑暗宝玉。”

美鹤缓缓弯下腰,单膝跪下,手伸向宝冠。

“求求你,不要动它、不要!”白裙少女放声大哭,恳求道,“求求你了,不要解开常暗之镜的封印。”

少女身体一晃,皇帝头颅从膝上滑落,发出难听的“咕咚”一声。纯粹一件物体而已——他已经死了。

未等亘有任何动作,卡茨已拔出鞭子扑向美鹤。她的靴子后跟一蹬地面猛跃起来。黑发飘扬、双肩后剪。

美鹤依然正眼也不望一下,只将握魔导杖的手随意向卡茨一指。仅仅这一下子,卡茨便像球一样在空中弹回超过亘头顶飞开去。

“我叫你别捣乱。”

卡茨呻吟着。亘拔出勇者之剑,迅速射出魔法弹。美鹤一挥魔导杖,魔法弹变成了火花,火星子溅向周围壁面。

“住手!”

亘举起剑冲上前去。他在光滑的地面奔跑。接下来的瞬间,他有无奈地被弹飞,他前滚翻地画了一道弧线,飞过大厅,脑袋着地摔在白裙少女身旁。

“解开长暗之镜的封印回发生什么事,用不着你现在教我我也知道。”

美鹤的视线终于落在亘身上。他的目光在笑。他嘴角扭歪的样子,之前从未见过。

“为什么?”少女抽抽搭搭地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旅客’呀,公主。”美鹤俯视着少女,答道,“只要这最后一颗黑暗宝玉到手,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便敞开了。我就是为此来到‘幻界’的。你要我说几遍才满意?”

卡茨欠起身,拼命想摆开挥鞭的架势,她的视野模模糊糊,焦点时准时不准。猛摔在地板的撞击是手脚都像是分了家。亘用尽力气才用勇者之剑支撑住身体。卡茨也同样吧,过于焦急,没抓住皮鞭。他流血更严重了,满脸鲜红。

“为了改变命运?”少女的脸颊上落下泪珠,问美鹤道。

“没错。”美鹤语气温和。那一刹那,他眸子里闪过对少女的一种亲情,“索菲公主,请允许我把您身边那个毫无道理地弄歪的幸福天平扶回正确的位置。”

谜语一般的话。少女哀痛的表情有增添了困惑。

这张脸——的确像某个人。我认识她。

记忆的片断降临亘触手可及之处。

“是小姑。”他情不自禁地说道,“是美鹤的小姑。她跟小姑好像好像!”

我也只是二十三岁。我承受不了啊,这种事。她含泪那喃喃道——

美鹤目光锐利地回望亘。

太不公平的命运。飞来横祸。就为了改变它,才跋涉在幻界之中。

怎样才能制止命运?谁有制止它的权利?亘心中只有一瞬间,却是无可挽回的一瞬间,产生了莫大的动摇。

美鹤伸手去触摸封引之冠,然后轻轻捧起。那动作是从未有国的轻柔,恐怕比触摸自己魂魄是还要庄重。

“住手!”

亘的喊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引起回声。美鹤一手持宝冠,一手我魔导杖。他终于完成“旅客”使命了,他猛地将魔导杖向空中一举,念动咒语。

“最后一次尽朋友之谊了。走,快逃吧!”

轰然卷起的大风,把亘等人罩住。双脚离地,身体悬空。亘拼命划动双手,紧紧抓住身边少女的白裙。

“抓牢!”

大厅一瞬间消失无踪。

五十分手

烈火焚城、土崩瓦解的皇都索列布里亚,死者以被吞噬。少数侥幸者的行列,正从溃塌的城墙缺口,像伤口淌血一样向外流动。

皇都中央是静寂无声的水晶宫。

此刻,塔尖升起一道光柱,直指苍穹,向上,向天空,远离污浊的地面。

这就是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只有收集齐全五颗宝玉的“旅客”才能踏上这条通道。

黑袍披身的美鹤冲上光柱。谁都无法妨碍他,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他的去路。

活下来的人仰天抬头,遥望着光柱。不一会儿,冲上光柱的小小黑影被苍天吸收一样消失了。

与此同时,风止了,龙卷风消失。拥挤在索列布里亚的戈列姆们一下子停止了动作。

极小的振动从内部撼动戈列姆们。驱动它们的美鹤的魔力开关关闭了。它们在自己搅动的漫天尘土中沉默了。

戈列姆们开始重返泥土,它们像海浪冲刷堆沙之城般瓦解,混于瓦砾中,踪迹全无。

当戈列姆们消失,在它们待的地方只留下了泥土和岩石碎片的小山时,除了火焰仍执拗地舔噬着皇都的废墟,没有活动的东西了。曾经熊熊燃烧的烈焰,也渐渐丧失了力气,变成一截红红的舌头,带者饥饿一摇一摆地爬动着,探寻何处有可供吞噬之物。

一场破坏生涯盛宴之后的空虚——

但是,人们不久边感觉到脚下开始震动。类似脚步声的轰鸣来自地底,如波浪般气势汹汹地迫近。

水晶宫又一次放射出名副其实的、硬质的光芒。光芒一消失,城堡的形状开始变化。四角突出的屋顶垮塌。正门的拱形歪斜。尖塔倾侧。露台扭曲。

人们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原以为再置身何种险景都已不足为奇。冲击超过了接受的极限。沉默的人群,心灵麻木得身边失去至亲都仿佛是遥远的事了,现在却被眼前呈现的光景震撼。

水晶宫在瓦解。并不仅仅是坍塌瓦解。在它的内部——城堡深处,知情者明白那时皇帝宝座所在的房子——以那一点为中心,正在收缩起来。乳白色的巨石之城,被收叠起来,被吸收掉。无数的窗户,是无声惨叫的嘴巴。水晶宫被吞噬。

仅仅数十秒钟,水晶宫从地面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从刚才城堡被吸收的中心点,冒起一股浓黑色的烟雾。烟雾像微小的鸟群蠢动着扩大,眼看着笼罩了原先水晶宫所占的空间。

黑雾的天空中,勾画出一对漆黑的翼。翼缓缓扑动,浮起,将地面沉睡的某个东西带往上空??

是常暗之镜

出现在天空中的常暗之镜,看起来如同并悬着的另一个太阳。它与仍斜照着废墟的太阳相反,是一个充满黑暗的、异样的太阳,其中孕育着无限的黑暗。

常暗之镜的表面喧哗着,仿佛从漫长的封印中解放出来,不胜惊喜。同时,它开始倾斜出黑色的洪流。

此时,在鲁鲁德国营天文台的研究室里,帕克桑博士挂着夹鼻眼睛,目光落在一本厚书上。他孤零零地坐在他习惯的木头靴子上,在周围埋头工作的弟子们说话声中,小手中的小羽毛营笔飞快蠕动着,正要解读意味深长的一段话。

突然,像被人敲了以下似的,博士抬起了视线。他一下子脸色煞白。

“怎么啦。博士?”罗美察觉到了,问老师。

帕克桑博士张口结舌,目光游移着望向窗外。

“不、不行。”博士喃喃道。未等罗美抱住他,他以从木靴子上滚落下来。

“空中飞人马戏团”滞留在加萨拉,他们是在舒顶格骑士团的戒严令下来到这里的,此刻正为傍晚的公演忙碌着。在吉尔首长被捕、警备所失去控制的加萨拉,不但进出受到限制,连在镇上走动也受限制。人们都垂头丧气、忐忑不安。卜卜荷团长打算利用有限的时间和材料,尽量表演开心的节目,为加萨拉的人们鼓鼓劲。

团长正在知道帕克等人练特级,一名团员慌慌张张来找他。

“老婆婆说,请团长马上过去。”

团长感到诧异,匆匆前往老婆婆的帐篷。团长撩起垂帘探头一看,见老婆婆坐在占卦的水晶球前,眯缝着双眼。

“老婆婆,怎么啦?”团长这一问,老婆婆睁开眼睛。

“封印已被解开。”老婆婆的瞳仁里,映照着水晶的微光。她的声音带着颤动,“那时常暗之镜啊。噢噢,魔族来了!”

与此同时,在龙岛上,龙王从洞窟的裂缝仰望着针雾笼罩的天空。他看见了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印记。

恐惧和决心的震撼掠过龙王老迈的躯体。

“你们大家。”

龙王缓缓站起来。

“封印被解开了。常暗之镜出现在地面上。战斗的时刻到了。现在来祈祷女神保佑我们的钢翼、保卫幻界吧!”

龙们愤怒、叹息、义无顾反的咆哮从岛上轰然迸发,隔海连针雾也被震撼。

这是——在哪里?

脸颊紧贴着地面。尘土的气味。

亘睁开眼睛。平坦的地面,摆在眼前、沾满泥土的两只手。不过,右手还紧握着勇者之剑。

用肘部支撑着,抬起头。身边躺着那位白裙少女。她像摔坏的人偶似的趴着,一只靴子掉了,裙子脏得面目全非,像亘一样一身尘土。

他们被美鹤从水晶宫的镜厅弹开了。亘尝试跪立起来。视线打者旋转,他腿一软跌坐地上。亘晃一晃脑袋,再次跪立起来。

索列布里亚的城墙隐约可见。被弹飞至如此远的地方,实在难以置信。环顾周围,是零散的树林子。草原上植被干枯,暴露出地面,

处处是突出来的岩石。

寒冷。北大陆的风扑面而来。但这是自然风。

水晶宫怎么样了?美鹤怎么样了?在我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看不见卡茨的身影。她被弹飞到那里去了?

白裙少女痛苦地呻吟起来,手脚动了一下。亘拐着脚跑过去,扶起她。

“挺住啊。还好吗?”

少女茫然地睁开眼睛,费了老大的劲儿,目光才聚焦在亘的脸上。

“这、这是哪里?”

“是在索列布里亚附近。不过,是在没有路的树林和草丛中间。”

美鹤在最后一刻喊道:“逃命吧!”那是怎么回事?

“常暗之镜??”

亘向皇都索列布里亚方向一望,倒吸一口凉气。那些黑雾是什么?哄哄然蠢动着,聚焦在索列布里亚上空。

龙们还在索列布里亚上空飞来飞去。他们在与黑雾搏斗——被黑雾缠身,眼看着一头龙抵敌不住地掉在地面上。

亘不顾一切地向索列布里亚冲去,他将勇者之剑发射魔法弹。

“乔佐、乔佐!你在哪里?”

连发数弹之后,低空处出现了一个鲜红的点。是乔佐,正向这边飞来,疾速而来。在他身后,一团黑雾紧迫不舍。

“乔佐!我在这里!”

亘挥舞双手跑边喊,但紧接着的瞬间,他愕然地停下了脚步。随着乔佐接近,追逐他的雾团呈现出面目。

是翼。它们长着漆黑的翼,多不胜数!一个个大如成年人,手脚长着尖利的勾爪,骨瘦如柴的躯体,全身无一不是漆黑。

这些家伙就是魔族吗?

“亘!”

乔佐直飞过来,高度降至贴着地面。

“上来、上来、快上来!”

亘在要撞上乔佐翅膀的前一刻,向乔佐身上一个鱼跃,触到乔佐的同时,抱紧了翼根。猛烈的冲劲让乔佐身体摇晃起来,龙脚差一点触地。

“把她、把她也带上!”

白裙少女仍精疲力尽竭地坐在原处。亘探出身子,当乔佐擦着她飞过时,双手把她抱起。

少女的上半身靠在乔佐背上。此时,追上来的一头魔族伸出丑陋的手抓了少女一只脚,向前倾倒的亘与魔族打了个照面。

是骸骨,黑透骨髓的骸骨。“耶耶”笑着的骷髅头,该有眼睛处空着两个洞,该有嘴唇处爆突出异样煞白的两排牙齿。一只只手指头与其说是皮包骨,简直就是骨头本身。骸骨一边扑翼,一边发出金属刮擦的尖声。被抓住脚的少女被猛一拉,回头望去,这才发现了魔族,发出厉声惨叫。亘一只手拉着她,拧着身子举起勇者之剑,照准魔族脏兮兮的肋骨处捅下去。魔族发出呕吐似的沙哑声,放开了少女的脚。亘把少女拉到乔佐背上,对仍要紧迫不放的魔族再砍一剑。

“乔佐,上升!甩开它们!”

乔佐猛地爬开。他的尾巴尖在伤心沼泽被亘削去了,长度有点儿不三不四,此刻被两头魔族咬住不放。亘挥舞勇者之剑将其斩落,然后向后面的魔族群发射魔法弹。光弹一命中,魔族们哇哇怪叫着炸了群。拉开了一点距离。

“乔佐,喷火!”

乔佐一张翼,扭头向着魔族群,喝一声:“亘趴下!”

烈炎奔流着向亘侧脸窜过,被直接击中的魔族成了火球,带者一股烟坠落。大群魔族畏缩着退开去。

“乔佐,大伙儿在哪里?”

“米娜和基?基玛和头领们在一起。”乔佐狂喘着,“我累坏了,要摔下去了。亘,该怎么办呀?”

“七大支柱”的龙们仍在索列布里亚上空。刚才眼看着一头龙掉下来了,是怎么回事?

乔佐精疲力竭,身上各处流血,眼中含着泪水,飞得也不平稳,时高时低。

白裙少女因过于恐惧而全身僵硬,只有嘴角在哆嗦,发不出声音。

“乔佐,带上着女孩到那片林子去!”亘指向右前方一片葱郁的树林,“降落在树林里,可以避开魔族。在我和大伙儿回合之前,你们在那里别动,好吗?”

乔佐泪水扑簌簌而下。“噢、噢。亘,对不起,你要怎么办?”

“我没事。好,快躲起来。”

亘再次向勇者之剑祈求:到米娜的火龙背上!

瞬间移动成功了。亘一回过神,自己落在“七大支柱”之一的龙背上,这龙头头顶戴了一顶类似鸡冠的帽子。米娜紧抱着这头龙的脖梗子,发觉亘回来了,一跃而起扑了过来。

“米娜,受伤了吗?”

“没事,我没事!”

米娜脸色发青地笑着。

“看那里,亘,快看!”

亘望过去,只见有一对巨翼的长暗之镜飘在空中。从镜里涌出黑色的魔族军团,永不枯竭的罪恶之泉。恶魔军团覆盖了索列布里亚的上空,向东南西北飞去。

飞向整个幻界。

搭乘亘等人的火龙族长勇敢地尝试冲击长暗之镜。他喷吐烈焰,猛力振翅,击落冲上来的魔族们。但是魔族多得数不胜数。

“这样赢不了。接近不了长暗之镜!”

龙族长一甩强韧的长脖子,把扑上来的魔族抖落。

“先躲开吧。寡不敌众。保护下面的人不要被魔族伤害,叫他们逃金树林里去。我们也躲进森林!”

“真遗憾!”

龙族长龇牙怒吼着,不断地吐出大火球逼退魔族们,然后改变了飞行方向。亘站在他背上,用尽力气喊道:

“大家往森林跑!快撤退!这样下去都完蛋!”

“亘!”

靠近来的龙的背上站着基·基玛,他抡着大斧,哑着嗓子大声应道。来到这里第一次听见他如此无精打采的声音。基·基玛身后,搭载着几个受了伤的索列布里亚人。基?基玛挺身保护瑟缩的伤员,斩落死缠不放、飞扑上来的魔族,嘴里头恶狠狠地骂道:

“你们这些废物!就这样收拾你们!这样、这样、就这样!”

“哎呀!”一声衰嚎,一头魔族被从头劈成两半,但仔细一看,基?基玛的肩头和上臂都伤痕斑斑。

“去森林!快到树林里去!”

“明白!”

满眼无尽的魔族飞来飞去,遮天蔽日。亘边飞边呼喊着卡茨的名字。一头又一头撤出来的龙背上,看不见她的身影。

亘焦虑万分地扫视着,担心自己视而不见。镇定,要镇定!亘用魔法弹击退扑上来的魔族,米娜给龙指示方向。

嘿,前方瓦砾沟中看见了卡茨挥鞭的身影。她在掩护索列布里亚的人。一个倒下了,另一个蹲着,都是孩子!

“卡茨女士,我们来了!”

龙一边滑翔前去,一边由亘发射魔法弹助阵。卡茨冲上瓦砾堆,一边跃下一边挥鞭狂抽。由四面八方涌来的魔族遇上卡茨的鞭子,纷纷头破翼折。

龙低空悬停,亘一跃跳到卡茨身旁。米娜敏捷地将尾巴绕紧龙翼,倒悬着身子伸出双手抱起一个孩子,一骨碌返身将孩子送到龙身上。接着又一个。

“孩子没事了,拉上来啦。”

听了米娜的话,亘回头对卡茨说:“卡茨女士快走!”

“我把这一片收拾掉再说!”

卡茨“刷”地平抡皮鞭,将前面的魔族扫倒在地。她的右眼已完全血肉模糊,而且左手也不行了,几乎动不了。可能被美鹤施魔法从镜厅弹飞时受了重伤。

“交给我!您快登上龙背!”

亘揪住卡茨马甲后背猛一拉。

“干什么!”

“快上龙背!”

亘用勇者之剑对付龇齿咧嘴扑上来的魔族。龙族长喷出烈焰,逼退面前的魔族群。

卡茨为攀上龙背,把鞭柄衔在嘴里。左手用不了,她用一制手拉器身体。亘驱开魔族的同时,全身冷汗淋漓。

“挺住,卡茨女士!抓紧!”

米娜拉住卡茨的手。此时,米娜身后的孩子们发出了惊叫。两头魔族从死角偷爬上龙背,露出脸来。

“米娜,看身后!”

卡茨大叫一声,皮鞭从嘴边掉下。她已来不及捡起,一跃而上龙背,徒手扑向魔族。一头魔族被她踢翻,滚下龙背;另一头扭成一团。魔族被卡茨推开,但仍龇呀咧嘴,利用一瞬间的空子,咬住了她的脖梗子。鲜红鲜红的血“噗”地喷出。

“混帐,竟敢胡来!”

卡茨大怒,右手掐住魔族的脖子。米娜也猛踢魔族,用爪子狠抓它的脸。卡茨失去平衡仰倒,魔族更是把身体压上去。

“色鬼!”

卡茨大喝一声,凭一只右手拧断了魔族的脖子,把骷髅头揪在受里。无头的魔族躯体从龙身上滑落地下。亘向逼近龙周围的魔族群连法魔法弹,然后一跃跳上龙背。

“好了,起飞!”

龙腾空而起。米娜搂紧两个哭叫的孩子。亘爬近仰倒着的卡茨身旁。

卡茨仍抓着揪下的魔族脑袋。她把那骷髅提到面前看一眼,“呸”地骂一句“瞧你那邋遢相!”扬手甩了出去。

“敢吻我的脖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卡茨脖子上的伤口很深,血流如注。亘脱下外套,团起来按住伤口。沾满尘土、烟屑、汗水的外套被鲜红浸染变色。与此同时,卡茨的脸颊变得苍白。

“没事,别那副表情。”

卡茨说着,笑了一下。她带着无所畏惧的笑容,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七大支柱”已变成了五头龙。乔佐侧躺着,睡着了,呼吸颇为不易的样子。

亘等人避入的这片树林里,也有索列布里亚的人在藏身。救回了多少人呢——只能数出二三十人而已。其他地方也有逃出来的人吧。

拥有百万人口的要塞城市,半日间成了这个样子。

无人身上不带伤。既有连坐也不易的人,也有茫然望天,谁搭化都不理的人。一些孩子在哄其他哭着的孩子。

即便要处理一下伤口也没有药。龙们浑身创伤,只好舔伤口止血。他们伏地放松脖子和双翼,闭目休息。

黄昏已过,夜幕降临.只有细如丝线的月牙是光源。树林里笼罩着深海般般的宁静和令人动作迟钝的、水压般沉重的哀伤。

北大陆的针叶树在寒气中紧挨着并肩而立,披一身深绿色的尖叶子。只从上空俯视的话,与南大陆丰饶的森林景色相比,北大陆的树林缺少色彩和趣味,显得冷漠疏远。但是,此时此刻枝枝杈杈的树林,却给人尽展双臂,庇护众人的感觉。仿佛寒冷之国的沉默哨兵,以其怀抱掩藏起逃难而来的人们,若无其事地、沉静地面对天空。

魔族振翅飞过树林上空的声音时而传来,但那是零散的,它们的进攻似已终止。那些异形怪物们在黑夜里不便行动吗?它们需要休息吗?或者,它们隐身于黑暗中,窥测着行动时机吗?

“休息好恢复力气之后,暂时返回龙岛吧。”

龙族长们向亘建议道。

“封印被解开时,龙王一定一察觉,作好了战斗准备。也许已有伙伴向这边出发了。”

“总而言之,目前寡不敌众,不能成事啊。”

米娜和基·基玛到伤员中跑了一圈。返过来的米娜说,当中有人对地形比较了解。

“他说附近有水源。穿过树林往西的话,有一座岩山,隐藏在那里的洞窟,应该比这里更为安全。可以设想大伙儿黎明前转到那里去吗?”

若要移动,且不说理由,时机上以此时为宜——魔族已沉静下来。说不定这是树林里的人们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对呀。把这里的人平安送到洞窟里后,我们也返回龙岛,还得回南大陆。必须尽早报告消息,让大家做好迎击魔族的准备啊。”

亘对基·基玛的话表示同意。不过,他心底里怀疑是否来得及。算了,管它呢。即便来得及,又将如何?即便集中整个南大陆的高低卫士,集中所有舒丁格骑士团,就可以跟魔族一决胜负吗?

一切都完了——这句话在口腔里震荡。没能守住长暗之镜的封印,失败了。

一切都结束了吧。亘背倚树干,感觉绝望从内部渗透全身。

丢下一切,逃吧。真想挖个地洞藏起来。无论怎么做,都已经没时间了。

输给美鹤了,这回是决定性的失败。

“哎——”

有人小心翼翼地打招呼。亘一抬头,见是一位小个子老人看着他。老人衣衫褴褛,头发烧糊了。

“有什么事吗?”

“那边的、您的伙伴——”

老人回头望望另一边的草丛。卡茨躺在树下杂草上。

“她说请您过去。”

亘手扶树干,挣扎着站起来。他身体晃了一下,老人扶了他一把。

“谢、谢谢。”

“哪里哪里。您能走吗?”

亘自己也身负无数小伤。左脚?一跳一跳地疼,是扭伤了吧。

老人压低声音说:“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年轻时曾在帝国军队任卫生兵,大致能明白伤员的情况。”

亘望着老人。

“您的伙伴情况不好。照此下去,大概……”

亘不禁拉住老人的手,停住脚步。老人无言,轻轻拍着亘的手背,安慰他。

“想想办法吧,我很想救活她呀。”

“伤太重了,出血过多。无法可想啊。她本人似乎也察觉了。”

所以才叫亘过去?

只要可能,都不想面对着一幕。不想知道。亘本已拖着腿,步履迟缓。

即便如此,一步一步地,卡茨躺在杂草上的身影呈现在眼前。

她身上盖一件不知谁人的衬衣。伤口处扎着撕开衣服作的绷带。身边有一位老妇人看护着她。

“这是内人。”老人说道,“全靠你们,我们才能逃到这里来。”

卡茨睁着双眼。她眼珠子一动,看着亘。仅此就几乎让亘哭出来。

“你,没事吧?”是卡茨一向的口吻,但有气无力。

“噢,我还行。”亘说着,挤出笨拙的笑容。

“您也是呀。虽然中了招,不过会好的。”

“呵呵。”卡茨被逗乐似的笑了,“这个嘛……这回倒像是不行了,我自己明白。”

淡淡的语气。不仅仅是身体衰弱,她很平静。她永远是——即便是一动不动之时,即便只是坐在警备所的椅子上,她都是热血奔腾。她本应是那样的人啊。此刻她沉静了。

“别说泄气的话呀。”

亘有意岔开她的话头。

“休息一晚就有精神了。我们返回龙岛,料理好伤口。明白?忍耐一下而已。”

卡茨挣开她手指的手,抬起这只手,抚着亘的脸。

“抱歉啦。”她和蔼地喃喃道。

“我说了那么勉强你的话,把你带来这种地方。可是,却成不了任何事。”

“不是您的错。”

亘无法控制声音的哆嗦,眼底发热。

“事到如今,先离开的我……看来没有资格请你原谅了……”

“您别说这样的话!”

卡茨微笑着,望着亘,缓缓地抚摩着他的脸颊。

听见踏草而来的脚步声,亘以为是米娜,扭头一看,是那位白裙少女。她双手抱肩站在一旁。

“皇帝,死了吧?”卡茨声音沙哑。

“噢。”

皇帝倒在美鹤身边,在常暗之镜的镜厅。的确已经死了。

白裙少女在亘身后低着头。

“可是,我的计划……不能说是成功了。而且丢了皮鞭。”

卡茨的手指朱墨着亘的脸。那种柔滑的触感。她的手是如此温柔,如此漂亮,原先竟一无所知。

“说不定,我也许犯了天大的……错误。不单是这一次。一直、一直、好多次。”

亘想说“不是的”,但没有开口。她不是对亘说话。她是对心中的另一个热说话。她望着远方,心里已经回到了南大陆。也许她耳畔听见了令人怀念的、加萨拉镇的喧哗。

“卡茨女士是我的警备所长官。”亘说着,把自己的手按在卡茨手上,“她是杰出的高地卫士。他尽忠职守,一直都是幻界的护法卫士。”

卡茨微笑道:“谢谢。”

“亘,你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不能死。”

亘点点头,眼泪夺眶而出。

“因为,你的旅途还没有结束。”

“不能放弃!”卡茨说道。话尾已近于喘息声,几乎听不见了。

刚才的老人和护理卡茨的老妇人并排跪地,几乎听不见了。

“我们夫妇是你们救助的索列布里亚人。您听得见吗?”

卡茨微微动了一下头,将视线转向他们的脸。

“您将被女神召唤,至再次投生时止,将成为照耀幻界的光。”

卡茨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之后,用沙哑的声音喃喃道:“噢,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离开地面之前,您想做赎罪的祈祷吗?如果需要,我们想协助您。”

卡茨点头。他嘴唇嚅动,似乎是说“拜托了”,但没有变成声音。

老人托起卡茨的一只手,然后自己一手按胸口。老妇人也一样一制手按在胸口,空着的另一只手抚慰似的放在卡茨额头。

“我们,神赐之子,此刻将远离尘土,重归于神。”

平静的祈祷之声从老人口中汩汩而出。

“我先祖根源只清净之光啊,引领她吧。照亮这位上路者晦暗不明的脚下吧。迎接她去除污秽、洁净无暇之魂到上天吧。”

老妇人抚好卡茨的乱发。

“孩子啊、地上之子啊,你忏悔曾经违逆神的意志吗?”

卡次闭着双眼,下颚一动,微微点头。

“你忏悔与人争执口角、为虚伪愚昧心动、屡犯人子之罪吗?”

第三次——卡茨点了头。老人也予以回应,鼓励地用力点头。

“你已深深忏悔,在次赦免地上的你的罪。安心吧,人子啊。永远的光与和平将围绕蒙召的你。维斯纳·埃斯达·菏里西亚。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

从卡茨眼中淌下一串泪水流到眼角,落入黑发之中。

在亘手中,那只曾抚摸亘脸颊的、卡茨的手一下子失去了气力。

卡茨咽了气。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思,虽伤痕斑斑仍如睡眠般安详。

老人的眼泪湿润了。老妇人哭着,一直轻柔地抚着卡茨的额头。亘也跟着他们的祈祷声,喃喃道:

晚安,人子啊。晚安。

五十一“旅客之路”

不想看别人的眼泪,也不想被人看见自己流泪。亘独自不行到树林的出口,在树丛后面躲过月牙的目光,防声大哭了一小会儿。

心如刚洗过的湿衣衫,虽然两手拼命要绞干,但泪水总是……而出。好沉重好难受,几乎难以支持,却无法中途放弃。

究竟悲从何来?

和离家出走的父亲在公园里再见面是,确实很伤心。妈妈和哪个叫理香字的女人吵架、自己逃离现场、藏到床底时,非常悲痛。之后,“路”伯伯找来了,他想要安慰自己,却大哭起来,当时伤痛得以为如此悲伤在也不会有了。

对。自己是因为已经讨厌了悲伤,要改变命运,才来到了幻界。可在这个幻界,令人心碎的伤痛,此刻是这样让自己防声哭泣。

既然如此,当初什么都不干不更好吗?在现世默默忍受,结果是一样的吗?无论到哪里,悲伤都随之而来。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悲伤都不消失,心只有一颗,与生俱来,既不能替换,也无从修理。说不上来自何方,补充的只是悲伤而已吗?它们都储存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吧。

亘哭了一阵,呼吸难受起来。他两手环抱着树干,把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静待呼吸平复。

——我的命运。

尝试改变,又遇到新的悲伤。如果要改变它,前面又有什么等待着自己呢?

——该改变的、该改变的,是我的、我的……

——究竟是什么?

在这要被魔族荡平的幻界一角,我该怎么办?

轻轻的脚步声踏草而来。亘抬起头,慌忙用手背擦拭眼睛。

是米娜。她也脸带泪痕。

“你在这里呀。”

大概怕一出声又因此而抽噎起来吧。米娜只是小声招呼道,仿佛是在叹息中加一点发音而已。

“噢。”

“我也……也想卡茨女士告别了。”

米娜的眸子是黑夜森林的颜色,亘心想,此刻我的眼睛一定也是同样的颜色吧。我们失去卡茨的伤痛,一切已失败告终的败北感,森林都帮我们掩饰了,让我们在彼此眼中看不出来。

“大家呢?”

“在休息呢。”

“那就好了。”

亘突然想借故离开。

“在送索列布里亚的人到洞窟之前,我去侦察一下,也许还有幸存的人,把他们撇下太可怜了。”

米娜摇头:“没有其他人了。”

“可是,得确认才行啊。”

“你说去侦察,到那里为止?返回皇都太危险了。”

“我回很小心……”

话为说完,基·基玛庞大的影子悄然出现在米娜背后。他一张冻僵的脸尽显疲态。蜥蜴般的水人族皮肤上,看的见类似皱纹的东西,他本不该有的。

亘心想,卡茨的热情永远给予我们鼓励。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绝无仅有。没有人能够取代她。

但是。基·基玛有话说。

“你们在说侦察?那,我也去。”

耳朵好尖。亘吁了一口气。

“我想回到皇都城们一带看看。也许有走不动的人。”

“那倒是。”

基·基玛伸手握住背上的大斧柄,卸下大斧。他瞥一眼米娜,说道:“我们是高地卫士,即便在北大陆,我们的任务也没有改变。”

米娜垂着头。

基·基玛又说:“要是卡茨,肯定会这么干。她会说,去看看有没有人来不及逃出。所以,我……”

霎时间米娜泪水盈眶。基?基玛把他的大手掌放在她肩头。

“你怎么样?留在这里警戒,也是不错的。”

“我们一起去。”米娜毅然昂起头,说道。与此同时,几滴泪水滚下她脸颊,晶亮晶亮。

“好吧,我们小心出发。虽然现在很安静,但魔族有翼,不清楚它们回从哪边警戒,我们得挑黑暗处走,低下头。”

“基·基玛目标最明显,个头太大。”

“我知道、我知道。”

月光微弱的光,在亘三人观察周围是露头,在三人藏身灌木或草丛时闪入云后,一片晦暗,似乎是有意为之。仿佛说,虽然帮不上忙,至少站在你们一边。

皇都崩塌的城墙本身,似变成了一排巨石海浪,划一条弯曲的线。崩塌造成了奇特的再生。亘一爬动的速度接近城墙,看看这个情景,他甚至觉得,皇都一开头就是一这副模样设计的。

“看不见常暗之镜。”

米娜眯着眼睛,喃喃道。

“它应该是漂浮在那片天空——原先水晶宫所在之处。”

的确如米娜说的。也许连月牙也不愿意照出那种晦气东西。

“隐藏在黑暗之中吧?”

四周飘荡着焦糊味。火熄灭了,夜风中感觉不到热气。只是冷飕飕的,夹杂着令人恶心的恶臭。

恶臭的原因之一,是尸臭吧。瓦砾山之下,火灾的废墟之下,有多少遗骸呢?

美鹤一人便夺去了数不清的人的生命。他明知会这样,却一意孤行,不择手段。

刷拉刷拉,脚下的枯草发出声响。

“因为被美鹤弹飞而昏倒,所以我没有看见。”

亘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基·基玛和米娜止住脚步。

“没有看见什么?”

“刚才听索列布里亚的人说了,常暗之镜现身之前,从水晶宫的中央尖塔,比值地向天上升器一道光柱,说是看起来像柱子,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冲上去了。”

米娜逃避般背转身,望向树林。已经走出好远了。草丛和灌木,在夜风下摇曳。

“那——你们俩看见了吗?”

基·基玛迈出步子,在亘前头观察了周围之后,答道:

“我看见了。”

“噢,是这样。”

“看上去的确就像升天了。”

基·基玛说完,像要甩掉什么东西似的挥一挥斧子。

“虽然是这样,还是不知道美鹤是否已顺利抵达命运之塔。要我是女神,就拒绝这种家伙。教训他:把幻界弄成这样,就为了一己之愿?”

这句话刺激了亘的记忆片段。萨卡瓦乡下的长老说过,未必跑得快的人,便先抵达命运之塔。

此时此地回想起来,也许只是徒然的安慰而已。

亘抬头眺望夜空。网一样透明的薄云,在月牙前缓缓流过。

然后,那红红地闪亮的北方凶星,它还在那里,没有消失。“哈涅拉”没有结束,因为人柱尚未确定。

事到如今,那是更为残酷的拖延。

突然,米娜压低声音喊起来:

“是谁?在那边的是谁?”

亘和基·基玛都摆好架势,回头望去。亘拔出勇者之剑。

在三人身后,离基·基玛的步幅不到十步之处,长着一棵寒酸、扭曲的树。树的阴影里露出了瑟缩的白色裙……

“是那女孩。”亘用手按住基·基玛,向白裙喊道,“你在干什么?”

少女露出惊慌的面孔,她双手掩口蹲在那里。亘跑到她身边。

“为什么离开树林跟着我们?”

“你、你们是去皇都吧?”

少女浑身哆嗦着。她一身连衣裙,抵挡不住寒冷。牙齿在格格发抖。

“带上我吧。也许——城里有幸存的人。”

亘犹豫了一瞬间之后,脱下自己的上衣递给少女。要给她披上的话,她比亘高太多了。

“我们先到城墙附近看看而已。如果没有可能进入城里,就只能放弃。”

“就那样也好。”

少女一边哆嗦着,一边把亘的上衣披在肩上。虽有绅士之风,但只剩一件衬衣的亘这下子却有冻僵之虞。

“在树林里听大家说了吗?水晶宫已消失了,被常暗之镜吞没了吧。城堡里的人不可能幸存了吧。”

少女发青的脸颊因寒冷、恐惧和孤独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当亘返回基·基玛和米娜中间时,她也跟着迈步。

四个人的小队,米娜走在最后。她一直注视着白裙少女,米娜边走边从后搭话。

“你,是城堡里的人?”

少女有点畏缩,没有答话。

“好昂贵的裙子。你是贵族?”

还是沉默。也许感觉到米娜的问题尖酸带刺吧。

“是身份高贵的人吧,不能说?皇都一塌糊涂时,皇帝的军队怎么了?此刻在哪里?不打算保卫人民?”

未等亘来调停,基·基玛插话道:“戈列姆肆虐时,我看见城堡里出来几队骑士哩。不过,一点也抗衡不了,马上被粉碎了。即使有剩下守城的部队,在常暗之镜出现时,也都……”

米娜紧逼不放。

“那么,其他军队呢?北方皇帝直属的‘西格德拉’呢?在哪里?在干什么?你知道吗?”

由在镜厅所见的情景,亘一察觉少女的身份。这个人大概是皇帝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的女儿,称公主比较准确吧。

而且,她长着与美鹤在现世、不幸的年轻小姑一模一样的面孔。

正如亘遭遇了与爸爸和理香字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美鹤也邂逅了自己现世亲人的分身。美鹤离去时给公主丢下的话,亘还是不解其意。倾斜得太过分的幸福天平?这是什么意思?亘在伤心沼泽遇见了婚外情男女,他们以相同理由做出了与现世爸爸与理香子做的事,不过,不存在哪一方幸福或不幸的事。美鹤在美鹤的幻界见到了什么人?听说了什么?是如何考虑的呢?

“‘西格德拉’不是军队。”公主终于回答了,声音有气无力,“所以,在这种时候??”

“——不起作用?哼。”

米娜快快地插嘴,嗤之以鼻。

公主嘴唇发抖,缩着身子,像要躲进基·基玛身影里似的。

“守城的近卫骑士团如果像这位先生所说,应该是早早被全歼了。亚扎将军率领的帝国军精锐部队不凑巧离开了索列布里亚。也许此刻正急驰增援这里。但若在途中遭遇魔族,一定会展开战斗??”

“你想说,他们会为保卫人民开战?”米娜语带刻薄,“等索列布里亚毁灭才开战?等皇帝死了才开战?今后,谁来管治统一帝国?谁给帝国军队下命令?”

以血统而言,这位公主理应继承这个位置。

“别说了,米娜。”

基·基玛委婉地劝道。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现在算了吧。”

“什么算了?我只是提问题而已。”

“我是说,就别问了。你大声说话,要惊动魔族啦。”

城墙残骸呈现在眼前。它挡在前方,妨碍了视线。有城门的地方应更靠东面——因为连着大路,所以马上就能明白了吧。但是,他们不想贸然出现在类似大道的开阔之地。

“不好攀爬过去吧。我们沿城墙走一阵,找找能进去的地方。”

这回是基·基玛断后,亘走在最前头,公主紧跟在亘身后。也许因为这一点,从米娜身上对她发出的敌意,连夜间的寒风都被驱逐,直达至亘那里。

“刚才……为卡茨女士祈祷的那对夫妇。”

米娜开口道。基·基玛和亘正从瓦砾隙间窥探、倾听,寻找人的动静,米娜却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任务。那张苦思冥想的小脸盯紧了公主苗条的背影。

“说是约十年前,儿子们带着孙子逃亡到南方去了。而他们夫妇也一直在寻找男逃的机会。因此我明白了,那祈祷词是女神祈祷的一段。因此并非北方老神教信徒念诵的,所以自己曾觉得奇怪。”

“跟我家一样。”米娜的声音一下子低了很多。

“生活在统一帝国的人们,即便有幸住在皇都索列布里亚,也是很艰难的。春风得意的,只是皇帝一族和向他们献媚的人。国民都在受苦。这次还雪上加霜,连常暗之镜的封印都解开了,不但北大陆,连整个幻界也处在危急中。这破皇帝,真实屁事不顶!事到如今,自己逃之夭夭,藏起来了吧?”

公主忍无可忍地回头对米娜说:“父亲死了!”

“我市加玛·阿格利亚七世的女儿索菲。”

少女哆嗦,仍毅然正面对着基·基玛和米娜,看着他们二人。

“我是皇位继承人。此刻父亲亡故了,保卫国民、指挥军队的责任,就在我身上。”

事情大出意外,米娜张口结舌。不过,她立即摆开架势,眼中斗志更旺。

“既然如此,你在这里干什么!马上干你该干的事!”

亘站到二人中间。

“别争了。”

“可是!”

“那样说话,不像米娜你呀。”

仿佛浇了一盆冷水,米娜的表情没有那么张扬了,眼中的怒火消失了。

“即便贵为公主,这时也是孤身一人啦。无能为力也是没办法。不是吗?”

基·基玛小声附和着。米娜粗鲁地一转身,尾巴尖打在亘的侧腹。

基·基玛抬头望向如波浪起伏的城墙残骸。

“不如说说,我们走到何处为止?我还是觉得进里面去有危险。”

“能不能爬上去看看里面?窥探一下也好。”

“这么高的地方不行。找个塌得更厉害的地方吧。”

四人又沿着城墙走,不一会儿,传来萧萧风声,瞬间还以为是人的哭声,但侧耳倾听,似是风鸣。

“声音奇特。也许什么地方形成了风洞吧。”

是那个吗——基·基玛指着前方。曾经崩塌下来的瓦砾在前面形成一个山包。烧焦的残柱如剩饭中的鱼骨,支棱着叉出来。也许因此而形成空隙,风从中吹过。

“踩着那些枝杈能爬过去吗?”

走近去试爬,一下子就垮下来了,仿佛在爬一个大沙堆。

“好奇怪呀……”

如果是房子或建筑物的残骸,应该更结实点吧。咦,这些沙土和碎岩的团块——

亘猛然省悟:是戈列姆。这一座山是一头戈列姆,是它被解除魔法之后不再动弹的遗骸。

美鹤的话清晰地回响起来:没一头戈列姆,需要一人做“素材”。破坏了皇都的石头巨人,原本也是被美鹤利用的牺牲者而已。

“亘,”米娜拉拉亘的袖口,”那里头……有什么东西在闪吗?”

仔细观察米娜指示的方向,在戈列姆穷途末路的砂土块隙间,的确有小小的光在闪亮。

说不定有人?不,不可能。迟疑之间,亘伸手去摸勇者之剑的剑柄时,那个光点更加闪亮,照着他的脸。

光点悄然浮起,向亘而来。

确定无疑。亘这回镇定地拔剑在手,举到齐眼的高度。

藏身宝玉中的精灵的声音,在亘心中说道:

——在漫长的牢狱中,我一直孤独地等待。“旅客”啊。

亘面前展开了一道洁白的光帏。帷幕打开,飘然出现一名高个男子,他身着银白色长袍袖,以同色的薄纱拢发。

第四颗宝玉。如此万般无奈的状况之下,在无底的绝望之中,宝玉却没有抛弃亘。

——我是尊崇人类真诚、掌管互畏友爱的信义精灵。在北方大地上,虽有热血之士,而互相敬重的正道却久已被遗忘。我被冻土埋没、被岩石拥抱、被强制入眠。

苯向精灵表示敬意,他单膝跪地,仰起脸。

——不要轻易豁出性命。不要轻易夺走性命。有信义处,就有亲情连同宽恕;有宽恕处,才有难得的真正平等。陷于私欲、追求安乐、偏离为人之道是轻易之事。人们软弱,许多人不知不觉就走错路。然而,鼓吹“万人堕落处乃天堂”之说,是极大的虚假安慰。“旅客”啊,;凭着信,宽恕阻挡你前进道路的人吧。但是,如果那个人的步调违背了真,你就凭着义阻拦他。

第四颗宝玉飘然降临,收纳在勇者之剑的剑锷。勇者之剑霎时闪亮一下,强力的波动传到亘身上。

“这、这是……”

基·基喘息般深呼吸,徐徐匍伏地面,垂下头。

“是宝玉的指引!”

然后他蹦跳起身,双手抱起亘,高举起来。

“看见了?看见了吧?女神等着你呢!旅行并没有结束!”

那样拼杀之后,他怎么还有那么大劲?亘被晃了几下,几乎头晕眼花。

“明、明白了,基·基玛!放我下来!”

连卡茨死时也强忍着的泪水濡湿了基?基玛的脸颊。大块头水人族的眼泪是如此温暖,一瞬间击退了北大陆寒冷的夜风和魔族的不详气息。

“你也是‘旅客’?”

索菲公主盯着亘,瞳仁震惊得几乎无法聚焦。

“是的。美鹤和我——来自现世的同一地方。我们是朋友。”

“那么,你也是一命运之塔为目标?要追随美鹤先生而去?”

高昂的情绪突然冷却下来。

要前往命运之塔、还缺一颗宝玉。勇者之剑尚未完工。

美鹤的最后一颗宝玉是黑暗宝玉,收藏在水晶宫的镜厅。那么,亘的最后一颗宝玉在哪里呢?还有时间去寻找它吗?

风鸣又萧萧……

米娜猛一惊,竖起耳朵。

“这是什么声音?”

哔噜噜噜噜……

“这次不是风声,是什么东西的叫声。”

各人做好戒备,确定这个奇怪声音的方向。众人环顾四周:城墙上?瓦砾对面?黑黝黝的远方草原?

疾风穿空。

振翅声已近在眼前。眨眼之间,一制洁白的鸟轻轻降落在亘左肩上。

“喂喂,不必慌张。”鸟儿红嘴一动,说道。

“这、这、这——鸟怎么回事?”

米娜一时忘记了环境,发出一声惊叫。索菲躲到张口结舌的基?基玛身后。

“是我啦,是我。”

鸟儿应声道,同时“噗”地笼罩在白色烟幕中。亘不禁向后一跃闪避。

跟前站着拉奥导师。

足足几秒种之间,没有人说话。拉奥导师也一脸严肃地沉默着,好像在等人先开口。

万籁俱寂。

“怎么了?不说话?”

亘突然地张了几下嘴巴。拉奥导师把长眉撑起有拉下,说道,“我难得登场,也不动动心思搞一下气氛吗?”

“搞、搞、搞气氛?”

语气完全相反,因为心情完全相反。

亘等人一齐开了口:

“拉奥导师大人!为什么来到这里?”

“指引‘旅客’的导师大人,就是这位老爷爷?”

索菲则无言。

拉奥导师举杖,“笃”地敲一下亘的头。

“你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因为你喊我,所以我才来的嘛。每事的话,我就回了。”

“我、我喊您了?”

“喊了吧?不是挺想知道你的最后一颗宝玉在哪里吗?”

就这么一句话,松弛下来的心情又激动了——倒不是拉奥导师期待的“气氛”,而是紧张。

“您会告诉我?”

亘的声音走了调。心脏颠倒过来又复位,却仍不肯平静下来。

“如果你还有心思继续旅行,就告诉你。”导师不慌不忙地说着,向黑夜的远方瞥一眼,“不赶紧的话,魔族一嗅出你们的气息了。不能太悠闲了哩。”

亘突然回到现实之中,后背掠过一道寒气。

“告诉我吧!求求你!”

拉奥导师定定地看着亘的脸。明明是他说要赶紧!亘回想起在看们人村落首次见到导师时的情景。那时候,导师也是这个样子,把亘置于看不见的平上,一副估算斤两的眼神。

不,跟那时不一样。此刻导师的目光更加严峻。是平的种类不一样了。因为亘变得分量更重了?因为以前的平不能使用了?

“你,还要追赶美鹤吗?”

“咦?”

“我问你:打算追踪美鹤,与他对峙吗?”

亘回望米娜的脸,仰头看看基·基玛的眼睛,然后终于答复道:“是。之前我一直是这么做的。”

“之后,回跟之前原因不一样。”

拉奥导师说着,杖头“咚”地顿一下地面。

“原因就是,你的第五颗宝玉——将勇者之剑变成降魔之剑的最后一颗宝玉——也是黑暗宝玉。即使有两位‘旅客’,最后的宝玉还是只有一颗。”

那么,不是已经得不到了吗?因为美鹤已走在前头了。如此重大的事情,为何不早告诉我?

拉奥导师已读出了亘反问的心思。他又用手杖轻轻捅一下亘,和在“尝试洞窟”一样。

“对我这个看门人,你不能摆出那样没礼貌的面孔。不错,最后一颗宝玉现在是在美鹤手上。也就是说,你要拿到它,就要从美鹤受上夺取。明白吗?要夺取咯。”

迄今虽曾与美鹤抢时间,但没有争过宝玉。没有跟他正抢过任何东西。

“我必须跟美鹤战斗,我必须战胜他。”

你能赢他——有人说话了。最初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因为第一次听见如此激昂的声音。

是米娜。她的眸子映着月光,晶亮晶亮。

“能赢的。你能赢他。一定赢。所以,一定要去。”

着信心来自何方?亘气馁的心在收缩。站在那头戈列姆身上对决时,自己在美鹤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能拔剑。连驳倒对方也做不到。

米娜没有看见那一幕啊,她没有看见软弱的我吧。

“赢不了也要去,必须去。没有这样的决心,我不会打开道路。”

拉奥导师说话了,亘抬起了头,导师的眼睛、是老爷爷的眼睛——睡眠惺忪无精打采。可那目光为何直刺我的心?

导师虽已闭上了嘴,但询问之声可闻。

——你去命运之塔求什么?此时此刻,你最想达成的愿望是什么?

我最想达成的愿望?

卡茨的话清晰可闻,仿佛此刻她就在身边。你是高地卫士,发过誓要保卫幻界的和平。如果你毁弃这个誓言,你就没有资格佩带火龙护腕。

亘的目光落在左手腕上的护腕,他用手指头轻轻触摸它一下。

现在我最希望达成的愿望?

抓到导师发问的意思了。明白自己在追寻什么了。

不明白才是奇怪的。因为这是不可能错的、唯一的路啊。

不过,选择这条路的话,不能再改变。这样行吗?不会后悔?

这次旅行的目的实现了吗?

将慈悲和睿智、勇气和信义集中在这把剑上。

应该改变的不是我的命运——

——是我自己。

亘正视导师的双眼。

“我要去。我要追上美鹤,一定把黑暗宝玉拿过来。我必须前往命运之塔。导师大人,请为我打开道路。”

五十二亘独闯前路

一道光柱直上夜空。

连月牙也仿佛受了惊,更加眯缝着眼。云彩的移动也放慢了脚步。只有北方凶星事不关己地、冷静地泛着红光。

亘面前有一个清净的光环。踏出一步,便能进去了,进入拉奥导师为自己开辟的道路。

导师退到一旁,倚杖而立,静观亘的举动。

“那么,要去了?”

亘点点头,然后,回头看米娜和基·基玛。

二人超越种族、超越年龄、超越性别,只为是“亘的朋友”而走到一起。脸上是完全一样的表情。

虽然已接近无限期分别,但在微笑的一点上,与分手不同。

“你一个人去啊?”

米娜问道。亘不禁笑了一下。

“哦。只有这回,无论你如何发火、如何闹,都不能带你一起去了。”

“我,有那么发火、闹过吗?”

“不对,米娜是教训我。”

“我也常挨训。”基·基玛认真地说,“不过,我感觉米娜总是对的。”

“我也那么看。”

亘交替看看二人,觉得时候已到。这不是出发,是告别。从此以后是自己一人了。无论什么结果在等待,此时此刻必须与伙伴们分手了。

亘伸手握住二人的手,原想说声”谢谢“,但临时又放弃了。还早!感谢二人并道别,必须是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

即便这番感谢和惜别在也不能一语言直接传达。

在这里,该说、可说的只有一句话。

“我出发了。”

突然,米娜扑了上来,紧紧拥抱亘。她全身颤抖。

“多加小心,好吗?要小心啊。”

亘也抱紧了米娜温暖、柔软的身体。基·基玛走上前,把二人紧紧拥在自己胸前。

基?基玛没有说话。他在哭泣,小小一滴眼泪落在庞大的身躯上。

“对不起,帮不上你。”

“不,那不对。”亘“·”地敲一下基·基玛的前胸,“在我抵达命运之塔、如愿以尝之前,大家不是还有为保卫幻界而战的使命吗?我们从现在起各自完成不同的任务。那也是互相支持的事情。”

米娜瞪大了泪眼,说道:“亘……你,对女神要求什么……”

亘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仿佛不让她全说出来:“那是秘密。看我的吧,米娜。”

亘从二人的拥抱中松开,端正姿势。

“基·基玛!”

“哎,在!”

“对与水人族来说,我还是‘幸运的标志’吗?”

“噢噢,当然是啊!”

亘笑得更灿烂了:“好,那么,我授予基·基玛幸运。我要他在任何战斗中战无不胜。”

基·基玛握紧双拳:“交给我吧!凡是我看见的、我这双手够得着的,我要把他们保护到底,不受魔族侵害!”

索菲公主独自远离亘等人,冷清而孤独。但是,当亘望向她时,她突然说话了:“请原谅我。”她勾着手指,垂着头,“是我告诉美鹤先生黑暗宝玉之处,我说出了解开隐匿常暗之镜似的封印就可以接近宝玉的事。结果就是——这个样子。”

因心中充满苦恼和伤痛,她声音沙哑。越倾诉,说出来的冲动越是煎熬着她。

“根本就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子。我只是——只是想安慰美鹤先生。他被留在水晶宫里,是那么伤心、寂寞,我不忍心袖手旁观。”

拉奥导师缓缓开口道:“美鹤欺骗你啦。他利用你了吧。”

索菲激烈地摇着头:“我不觉得是这样。不过、不过,结果是一样的。我不明白他的想法。我是自作聪明,以为理解他而已,其实,我一点也不明白!”

亘没有打算宽慰、安抚她,只是说了这样的话:“你跟美鹤在现世的小姑长得好像。”

拉奥导师应该明白这句谜一样的话的意思。亘抬头望导师瘦削的脸庞,导师静静地点头。幻界放映着走过那里的“旅客”的心思,改变自己的面貌。

“我见到美鹤的话,一定告诉他你被伤害了。具体经过如何,我们不知道。不过,你很伤心是确定的。他必须知道你的丧父之痛,我觉得。”

索菲双手掩脸。

亘笑着又一次轻柔地拉拉米娜和基·基玛的手,然后什么也没说,迈步踏入光环之中。

令人目眩。

光柱升器,高不可测、远不可测。最初什么也看不见。但就在心脏怦怦乱跳之中,出现了通往天上的阶梯。是产生与光、由光形成的阶梯。

攀登上去。一步、又一步。不久便跑起来,呼吸急促,亘已不再回头张望。

亘和美鹤当时一样,既不停留也不迟疑,一个劲地向上冲。云彩落在脚下,超越了月亮,一副不理不睬模样的北方凶星也抛到脑后。亘的背影越来越小。

亘消失在遥远的夜空。

“他走了。”

米娜的自言自语随风飘散。

“从此分别了吧。”

“不,不会的。”基·基玛摇摇头,“你忘了亘说的?我门出发去完成各自的使命。虽然天各一方,但不是从此不相间。”

但是,仿佛失去了支撑似的,米娜开始心慌意乱:“那是骗人的!嘴上怎么说都行。可我们已经见不到亘了。不论他发生什么是,我们连知道都不可能了!”

拉奥导师走向米娜,说道:“猫族姑娘呀,你真是那么想吗?”

光环的轮廓开始模糊。仿佛从下开始溶入黑夜似的消失。

“如果亘抵达命运之塔,向女神提出的愿望如愿以尝的话,你一定会知道的。亘不是跟你说好了吗?”

“说好了?”

看我的吧,米娜。

那么说,亘还会——米娜和基·基玛抬头仰望天空中残余的、光柱的最后光环。

“好啦,幻界的孩子们,走吧,考验正等待着你们呢。”

当二人因拉奥导师的话而省悟时,导师已消失无踪。和他出现时一样突然,只留下鸟儿微小的振翅声。

五十三可以取回的东西

这样奔跑、登高,却疑点也不累,虽然气喘吁吁,但心情振奋、精神抖数。

亘在光柱里一门心思向上猛冲,亮晃晃的梯级快速流过脚下。

终于来到一个宽阔的空间。亘停住脚步,调整呼吸。

我来到天上了吗?

亮度没变,只是白晃晃的雾在周围流过.伸出手拂一下,雾乱了,并且围绕着手,在指尖和手掌上留下柔软的感触。

头顶上被烟雾笼罩。脚下也弥漫着雾,连自己的脚趾头也看不见。一走动,便似徜徉在雾的小河里,带起微波涟漪。什么都看不见,空无一人。置身无边的广漠,却有一丝温暖的安心感,心跳也平复下来。

突然,从某个高处传来了鸟儿的鸣啭。

——来者何人?

亘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来者可是勇者?

拜访拉奥导师的看门人村落时,曾听过同样的鸟鸣。

——来者何人?

这回是从后方传来的。亘猛回头,向流动的雾对面答道。

“我的名字叫亘。我在幻界旅行,收集了四颗宝玉,在拉奥导师指点下来到这里。”

看不见的鸟儿在雾中七嘴八舌起来:

——亘、亘。

——来到此地的亘。

——带着勇者之剑。

——欢迎你,亘

——亘,来的太好啦。

彷佛鸟儿的声音是个讯号,开始雾退天晴了。烟雾升腾,被天空吸收消失。视界随之大开。

亘屏住气息。

他站在天上一个全新世界的入口。

是个水晶之城。一切都透明、晶亮,宽阔无比。无数建筑物挤满的城市。一间间屋檐相接,屋顶倾斜,窗户大开,简值就是一块极品水晶矿雕刻成的巨型城市模型。

在亘的正前方远处,以蔚蓝、静谧的天空为背景,立着一座美丽的塔,令人联想到站姿优雅的贵妇人。有美的高塔诞生于水晶之中,以水晶之都为裙摆,塔尖是个祈祷的人形,合掌对着天上之天。

那才是命运之塔。

在那顶上——合掌的手指尖上,命运女神在等待。

好一会儿,亘仰望宝塔,连眨巴眼都忘记了。它美的难以靠近,但亲切的造型又召唤着亘,哎,过来这里。这里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迈步,开始慢慢走。亘的身影在对面的水晶房子、身边墙壁、脚下的水晶路,纷纷映出无数个分身。分身也和亘一起前进。

在城里走不多久,亘察觉了。会想起来了,这种房子的屋顶似曾相识,这个街角我见过。

啊啊,这里是令人怀念的加萨拉镇。而那边一连串平屋顶,不就是提亚兹赫云镇一排排的房子吗?一旦察觉,亘便不顾一切地跑起来。那边呢?右手边前方,是一排小巧的房子,与看门人村的,拉奥导师住处一样。那座仓库吊着折断的雨水管——是所诺港。有马奇巴的马棚。远处与鲁鲁德天文台一摸一样的建筑物,环绕着读星人的学校。连那座不祥的托利安卡魔医院,经透明水晶美化,竟也漂亮得令人入迷。

天上的这个城市,是把亘迄今的村、镇集中起来,组合重现。不同之处只是由水晶造成,除亘以外别无他人。

要穿越这个水晶城市,要再现亘自己的旅行线路。

提亚兹赫云的房子墙壁上,映着亘。回忆起来与莎拉说话的情景。走在令人想起所诺港的斜坡上,联想起海风的气味。哎阿,这里是利利斯的砖匠大道!范伦工作室的门依然紧闭。

道路就一条,不会走错。亘肃穆地走在充满回忆的水晶物体上。越走越深入城市里面,但却没有稍稍接近命运之塔一些。无论何时抬头,孤傲的宝塔充满视界,与亘之间的距离保持不变。

从小小的天桥下通过,前方变成了提亚兹赫云独特的『通道房子』。待人亲切的镇长带亘第一次通过这里时,因房子没有家具,亘莫明其妙。一连串只为通过而修建的房间。

穿过一个房间,再进入下一个,又进入一个。如此这般,来到莎拉的母亲萨达来病床前探视——

那里不是病房,只是个空旷的方形房间。不,有些东西,在房间一角,立着烛台似的东西。

是鸟笼。赫然悬挂着一只水晶鸟笼。

一只洁白的小鸟侧着小脑袋停在横木上。亘走近去,轻轻摸一下笼边。

小鸟大小如金丝雀,双翼纯白,没有一根杂毛,溜圆的瞳仁是令人心醉的海;蓝色。

吱吱吱……小鸟鸣叫起来,飞到亘手指触摸的地方来.它定定看着亘,歪着脖子,又振翅.这次是想停在亘的手指上.

“想出笼子吗?”

“吱吱吱”,小鸟应道。它是在回答。

“好,放你出来。等一下。”

鸟笼门口挂着一把亘的指甲大小的搭扣,用指尖一按,小门无声地打开了。白色小鸟轻轻一飞,停在小门上。接着向上一蹿,绕着亘的头顶转圈子飞,然后若无其事的降落在亘的右肩上。

亘微微吃了一惊,向后一退。他几乎感觉不到小鸟的重量,但小鸟的体温留在肩头上。

就在此时——小鸟瞳仁的深处展开了一幅幻景。

是现世的情形。亘站在夜深的幽灵大厦前面。出现了大松父子的脸,他们身边有轮椅,上面坐的……坐的是……

大松香织。

黑色的瞳仁。她的目光聚集在某件东西上,但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一个真正漂亮的女孩,皮肤光滑、头发黑亮,说不了话,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小鸟一振翅,幻景消失了。小鸟的眼珠看着亘。

这只白色小鸟——是大松香织的心吗?

“你一直在这里吗?”

亘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试着摸一下小鸟的小脑袋。

“你被禁闭在这里吗?”

小鸟被亘抚着头,闭上眼睛。

“就是那么回事儿,香织姑娘的心离开了身体,被囚禁在这里了。

就连“为什么“的疑问也搁下了,被解放的小鸟的喜悦传递到亘的心上。这样已足够。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一起回到现世。”

亘右肩载着白色小鸟,开始迈步。然而进入下一个房间,里面又有鸟笼。又有一只小鸟被禁闭起来!

这只小鸟是纯黑的,连鸟喙也是黑色,只有眼珠是红色。

亘呆立片刻,思考起来:这次是谁的心?

黑色小鸟张开嘴,用出格的沙哑声“嘎”地叫起来。它还只有金丝雀般大,叫声却跟大鸟一样。

像开关“啪地打开了一样,识别的灯亮了。啊啊,原来如此!

“是石冈!是石冈健儿。”

在幽灵大厦里面,石冈和他的伙伴打了美鹤,美鹤召唤了巴尔巴洛奈——据说其后石冈便丢了魂。对,大松香织也一样。

“原来在这里。”

亘急急打开鸟笼。黑色小鸟像子弹般窜出,在方形的房间里绕着飞,往墙壁上,天花板乱撞。黑色的羽毛飘落下来。

“嗨,这样子行不通,到这里来。”

亘示意左肩。黑色小鸟飞到亘头顶,拨乱了头发,“嘎!嘎!”它大叫几声,好不容易才站到他左肩上。

“很费事啊。”亘不禁都嚷道,黑色小鸟冷不防啄一下亘的耳朵,“好痛!别乱来啊。”

亘忍不住笑出来,真的是石冈。

“再不老实,不带你回去。”

黑色小鸟无精打采地眨巴眨巴眼。亘小心地抚着它,感觉到它在哆嗦。

“经历过可怕的事了吧。”

它的瞳仁深处一瞬间又重现了现世发生的事情。是美鹤,他咬紧牙关,面色涨红,注视着自己唤来的、漆黑的巴尔巴尔洛奈。石冈健儿畏缩着,脸上变得皱巴巴。

“没事啦。你也一起回去吧。”

命运之塔下面的水晶之城里,禁闭着两个本该属于现世的灵魂。此刻,它们就站在亘的两边肩头上。

再往前走,穿过了提亚兹赫云的建筑物,来到利利斯的住宅区。亘会想起,由帕姆所长带领着参观这里时,利利斯根深蒂固的歧视非安卡族人的偏见,让他心情恶劣。

来到小公园似的广场。有长椅鹤栽植的花草树木。这里也是利利斯吧,全都变成了水晶,就连树丛中开着的一朵花儿也是。

亘无意中看了一眼脚下,停下来。

有图案,微微地闪烁着。水晶地面似乎被尖硬之物刻画过,越看轮廓越清楚。

可以从这里返回现世?对阿,已经得到了第四颗宝玉。

不过,现在只有亘一个人,带着真实之镜碎片的米娜不在身边。尽管如此,当踏上图案时,仍会产生光的通道吗?

吱吱吱——白色小鸟再右耳旁鸣叫,对亘说话呢。

“啊啊,是吗?原来是这样。”

亘点点头:“可以让你们先回去,对吧?”

在城市的尽头处,与美鹤的对决等待着自己。必胜——虽然非胜不可,但输了呢?虽然想都不愿想,可输掉呢?跟随亘的两只小鸟,又要被抛弃在这个城市里。

那么,去见谁呢?亘已时间无多。就在这一会儿,魔族的进攻可能已遍及整个幻界了。细节且不说了,紧急找到一个可以摆脱两只小鸟的人——

亘面露喜色。哎呀呀,一直忘了他。肯定要生我气了。

阿克,我的好友,我现世最铁的朋友。就去他那里!

现世似是黄昏。

阿克在二楼的房间里,面桌而坐。两脚晃悠着。桌上摊开着教科书和笔记本,但他似乎并不在用功。他在托腮沉思。

看得见窗外的暮色,和暗红色晚霞的最后一抹光彩。阿克妈似乎已收回晾晒衣物,晾衣处空空如也,飘荡着闷热的空气。

楼梯下传来“小村”酒馆忙碌的声响。

“来了,来了,生啤两瓶!”

是阿克妈的声音。哇,还是很有干劲!亘面带笑容。

亘走出光的通道,来到阿克身后。有一小会儿,他望着想念的好朋友晒得乌黑的颈脖子。暑假天天都泡泳池了吧。

“阿克。”

亘喊了一声,但阿克并没有马上回头。阿克频频晃荡着腿,陷入沉思。

“阿克。”

亘又喊了一声,把手放在他的肩头。

阿克从椅上蹦起。因为势头太猛,亘向后踉跄几步。

阿克的眼睛成了两颗错季节的像子,滴溜溜地瞪着,张口结舌。

“抱歉吓着你了。”

一听见亘的声音,阿克的脸顿时没了血色。晒德这么黑的脸,脸色还是会变的。

“三,三谷。”

他反复念叨着:“三谷?你是三谷?”

“对呀,是我。”亘答道。

阿克扑过来拥抱亘。亘自己也没想到会哭了出来。

“你怎么啦?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去哪里了?”

阿克抓住亘的手腕摇晃着,连珠炮似的发问。

“那、那是……”

“我多担心啊!真是担心死了啊!我爸妈也担心,去找你妈,可是,可是……”

语无伦次的阿克流下眼泪。

“对不起,阿克。现在没有时间详细说这件事。”

:“咦?咦?你说什么?”

“哎,阿克。”这回是亘抓住阿克的双手,“我有事求你。这两只小鸟——”

这两只扑动着双翅,努力站稳在亘的肩头。爪子抠进皮肤里,有点儿针扎似的疼痛。

“可以帮我从窗口放掉它们吗?那样就行,这事只能托给你。可以帮我吗?”

阿克目光游移,并不是因为突发性的流泪,他要昏厥过去了。

“阿克,挺住啊。”

阿克的脖子摇摇晃晃,问起话来颠三倒四:“你是弄了一副怪模样吗?”

亘笑了:“对。”

“那是扮角色吗?‘浪漫新格斯顿·萨加’吧?”

“就是吧。以后跟你说,我正式回来后,都告诉你,但现在很急,抱歉抱歉。”

亘先轻柔地捧起白色小鸟,递给阿克。喜欢动物的阿克一定莫名其妙吧,不过,他可比亘更擅长照料小鸟。

“在哪儿抓的,这鸟?”

“它被人抓走了,我们来救它。”

阿克的手也晒得很黑,只有指甲粉红色。阿克用这只手轻抚小鸟,喃喃道:“我实在做梦吗?”

“你这么想也行。打开窗,快。”

阿克像个梦游患者,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往前走,右手背上托着白色的小鸟,左手小心的大开连着晒衣台的窗户。

他轻轻伸出手臂,白色小鸟扇了几下翅膀,“啪”地飞起来。小鸟略过晒衣台的扶手,消失在夜空之中。

“还有这只。”

亘递上黑色小鸟。小鸟挣扎着,不肯停在阿克的手指上,却去啄阿克的脑袋。

“咋回事啊,这小子!”

阿克慌忙用手遮挡,猛然用力抓住小鸟。

“哇!小心点,捏死它啦。”

亘觉得太滑稽了。

“不过,给它一点厉害看看也好。这小子迄今也烦得我们够呛。”

“这只鸟吗?烦我们?”

阿克得眼珠子又滴溜溜转起来。

“是啊,不过,还是放掉它吧。”

黑色小鸟笨拙地拍打翅膀,撞一下晒衣台扶手,又停一下衣竿,是在狼狈。阿克隔窗探出身子,挥动两手把小鸟赶飞。

黑色小鸟终于飞走了。

“这样行了?”

“噢。”

亘松了一口气,心情爽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味着小村家阿克房间的熟悉气味。

“三谷……”

阿克“哧溜”地吸一下鼻涕。

“谢谢啦。咳,我得走了。”

光的通道深处传来了钟声。

“‘走’?去哪里?你是怎么回事呀?”

对不起,现在只能说这些。亘重新下了决心。即便为了向阿克解释,为了告诉他幻界冒险的一切,我也非回来不可。

“不用太长时间,我就能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告诉你,等到那个时候把吧。”

亘退向光的通道。阿克一瞬间要伸手抓住亘,但那只手无力地垂下来。

“三谷!”

跑回光的通道期间,一直听见阿克的呼喊。

回到图案上时,还是只身水晶之城。亘又回到彻底的孤独之中。

好吧,走。去见美鹤。

五十四决斗

亘走到幻界村镇粘贴画似的水晶之都,不久来到一片无边的废墟。

是皇都索列布里亚。

崩他的城墙,倾倒的房屋。断垣残壁的瓦砾之中,混杂着戈列姆的残骸。因为都是水晶之物,残柱断面,缺瓦的屋顶等等折射的光芒,反而形成比迄今经过的任何一个城镇都美丽的景观,令人匪夷所思。

若通过水晶造型加以抽象化,废墟就成了最美的景观。亘虽然没有对这一点出言讽刺,但颇为伤感。地面的索列布里亚的毁灭和那场战斗的严酷结果,在亘心中上未能简单变成一件及以往事。即使透明水晶重担了瓦砾善的惨状,却不能减弱当时亲历的恐惧,愤怒和悲伤。

地面上,此刻米娜和基·基玛在干什么?平安返回龙岛了吗?在南大陆,已经察觉魔族要入侵了吗?

亘低头跑起来。跑啊跑啊,一直跑,突然,一件庞然大物赫然挡在眼前。

差点儿撞个正着。亘一边喘息,一边仰望那个障碍物。

是一扇大门。大概是水晶宫的大门吧。索列布里亚的仿制品没有保留任何原来的东西,只有正中间通向皇帝居城的两扇大门坐镇。

一瞬间,亘想起了要御扉。不过,这里的规模小多了,与望不到顶的,巨大的要御扉相比,这里指属袖珍版。

左右两边门扉中央的浮雕,大概是皇帝一族的徽章吧。周围是纤细的图案,看来是众星运行的图案,搭配着剑与盾,骑士与龙以及宝冠的图案。

无论是退还是拉,大门纹丝不动。走到尽头了。

看看四周。晶亮的瓦砾海洋中,完全看不见捷径似的地方。不通过这道门,就不能前进。

得攀爬过去?滑溜溜的没有抓手。必须设法打开大门。

这是怎么回事嘛。

亘绕着头徘徊。生气之余,朝大门提了两脚。

哎哟哟,痛!亘蹲下身子捂着脚趾头,却发现门扉前的地面上,有一些模糊的图案似的东西。

形状类似形成光的通道的纹路。不过这个就小多了,大小比现世的下水到入口还小两圈。

一个,两……共数了五个,并排成半圆形。

亘试着向其中一个图纹踏上一只脚。

一下子,亘的心中产生了喜悦,耳中迸发出笑声。谁在笑?这是什么?亘大吃一惊缩回脚,笑声于是消失,喜悦之情消失无踪。

再试一次,还是出现同样现象。于是,亘在旁边的图纹上尝试。这一会他勃然大怒,同样,以脱离图纹,怒气便消失了。

再旁边一个。一踏上第三个图纹,心中充满悲凉。踏上第四个,当场开心得蹦跳起来。

第五个图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亘小心地保持与五个图纹的距离,抱着胳膊思索。

喜怒哀乐。一个图纹一种心情。

他眼前一亮。

哦,是看门人的村落,拉奥导师所住的小屋!拉奥倒是说过,愤怒小屋就发怒,悲凉小屋就伤心,笑的小屋便露出笑容,不能以一己的心情影响来访的“旅客”。

就跟那个一样吧?这是在暗示:在承载喜怒哀乐的各个图纹上,带着你与之相应的情感吧。

喜,亘双脚站在的一个图纹上,闭上眼睛,心中追寻在幻界邂逅的高兴事。

浮现出基·基玛的面容。离开看门人村落,在广阔的草原上第一次偶遇他的情形。

“喂!喂!那边的人!”

他精神十足地打招呼。他扬尘疾驰的达鲁巴巴车。告诉自己吃桑果过多会坏肚子。

然后,当知道亘是“旅客”时无所顾忌的狂喜。“旅客”对我们水人族而言,是幸运的标志啊!他抱起亘,庞大的身躯蹦蹦跳跳。这是基·基玛的喜悦,毫无疑问也是亘来到幻界第一次感受到的喜悦之情。在令人担心的旅途之始,一下子让亘心里亮堂起来。

“刷”一下,脚下的图纹消失了。亘眨眨眼,与此同时,从水晶宫的大门那边,传来什么东西“嘎啦”地脱落似的声音。

是说已过第一关吧。

其次是怒。一踏上图纹,不费事便怒气冲冲。两名安卡族少年欺骗米娜,让她协助偷窃,还潜入米娜休息的诊所,威胁她。一想起那个情景便光火,当时,自己为保护米娜,不顾一切地从诊所窗户跳进去。

“刷”。图纹消失。有传来“嘎啦”的声音。

第三个。悲伤呢?喜怒哀乐的“哀”。完全不用细想。还历历在目,伤口仍在流血的记忆。是卡茨的死。到最后一刻,他还安慰,鼓励自己——那只手温柔地扶着自己脸颊的触感。

第三个图纹也消失了。亘转到第四个图纹上。

乐。呵呵,多的数不过来。在达鲁巴巴车上听米娜唱歌。在萨卡瓦乡下与水人们欢宴。在旅馆围坐吃美味的饭。就连小休时东拉西扯的闲话,全都妙不可言。

在那些事情当中,亘回想在马奇巴镇郊外观看“高空飞人马戏团”表演时的情形。总是活蹦乱跳的米娜,在舞台上才真正大显身手。与帕克搭档表演的种种特技,令人窒息般的高空翻筋斗。完场时,米娜撒花高歌一曲,她那张本已熟悉不过的脸,亘难为情地看得出了神。他鼓掌把手都拍痛了。

会想起来,悲也好喜也好,都是合伙伴们一起度过的。

“刷”。第四个图纹也消失了。第四次传来“嘎啦”声,原先关闭的大门响起振动亘五脏六腑的厚重声音,从里侧徐徐打开。

成功了!

亘紧握拳头,但常情不自禁的蹦跳起来。试解一下谜,题目很简单吧。

不过,还剩下第五个图纹。

为谨慎起见,再次踏上这个图纹。还是没有任何感觉。这只是为了迷惑自己的圈套吗?

大门又已经打开了……

亘虽心存疑虑,又想起自己已时间无多。亘向门内迈步走去,心中忐忑不安。

仅仅通过大门的期间,周围变暗一下,几步之遥而已。不过,视界再次明亮起来时,周围情景大变。

这里是伤心沼泽。

以水晶重现的伤心沼泽全景。平滑的水面。其下并不是静谧,而是隐含阴郁的不安。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水中有怪鱼凯伦藏身,露出锯齿般的牙齿,等待着猎物。湿地周围长满茂盛的草,不小心靠近了,尖尖的叶片会刺伤人的手。走得不稳倒在沼泽地上,身体就会被湿地冻僵。而且伤心沼泽里满满的黑水,可麻痹人的身体,使人动弹不得,是可怕的毒水。

要我走过沼泽吗……

亘小心翼翼地试着迈出一步,沼泽水面实实在在地承接住他的脚,像冰封般结实。没错,无论怎么像,这里终究是水晶仿制品。不过,亘还是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谁知道隐含蓝光的沼泽水下,怪鱼凯伦是否仍在逡巡呢?也许这水晶水面随时一裂开,蹦出凯伦来哩。

没事没事,不会的。笨拙地往前走了好一会儿,亘终于有了确信。赶紧走完,到了对岸便可了事。

在地面上的伤心沼泽,自己被可怕的幻觉攫住。实在无法忘怀。从亘身上分出另一个亘,杀害了与父亲和父亲的情人相貌一摸一样的一对男女——雅哥姆和莉莉·恩娜。而这另一个亘,则被死于亘手中的黑衣女子的亲生婴儿穷追不舍。

那也是沼泽毒水造成的吗?邂逅与爸爸和理香子一摸一样的人,而他们在幻界也作出了与爸爸和理香子一样的举动,同样振振有词地说着只顾自己的道理。是这样的冲击造成了心灵的空隙,使黑水渗透进来,产生了那样的幻觉。原以为没有机会再见伤心沼泽了,却不料要以这样的方式再次通过。

赶快走完吧。闭上心中的眼睛不去想起萨达米和莎拉的脸。婴儿爬行着述说对亘的怨恨,无论亘怎么逃都甩不掉的记忆,也不要再翻出来。

为了甩掉已回忆起来的事情,亘停住脚步,用力晃一晃头。他正好来到沼泽中间的地方。

这里若是地面上真正的伤心沼泽,实在不堪入目。而这样子由湿地和繁茂的草丛上镶边,伤心沼泽的形状看起来,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圆。

突然,亘想到一件奇怪的事。这岂不像是一个圆形舞台吗?自己宛如唯一的演员,站在这个舞台上。

观众呢?是阴郁的湿地空气和晦暗的草丛吗?很不起眼嘛。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呼喊声。

“旅客”啊。

亘立即做出戒备架势。

小小年纪的“旅客”亘啊。

是一个无生命。无感情的声音。如果水晶开口说话,一定是这种声音吧。

如果你真想来到我的膝下,你必须亲身证明,你是一个勇者。

我的膝下?那么,这是命运女神的声音?

如同启明星将野地里玩耍的孩子交回母亲手上,将分隔开的灵魂,将彷徨的人召唤回故乡吧。带回到你的身边吧。

要我带回什么?要我证明什么?

女神的声音发出宣言,没有给亘迟疑的时间;

来,跨越吧!

呆立的亘看见了。

从伤心沼泽对岸有东西接近这里。

一个小小的人影。步行而来。一步又一步,确实无疑。他的走路姿势似曾相识。头的形状,肩的角度——见惯的,有点令人生畏的身影。

因为那是镜子反射的像。

势另一个亘。

脱去了上衣,麻腰带上挟着剑,就连旧鞋跟的磨损程度也一摸一样。

不同的只有表情。无所畏惧地咬着嘴唇,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突兀的颛骨和瘦削的脸……哎呀呀,仔细看,胸前的衬衣上飞溅着点点血迹。

这是在伤心沼泽的幻觉里出现的亘的模样。杀人,杀婴的亘的模样。

那些应该势幻觉。不是真实的。是一个噩梦。没有发生过。是假的,假的,假的!

亘哆嗦着一点点倒退。另一个亘则步步进逼。到了彼此近得连脸上睫毛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时,另一个亘以果决的动作一下抽出勇者之剑。

另一个亘开口说话了。冲口而出的,实在伤心沼泽追逐亘的那个婴儿的声音。

“杀人犯,我等候多时了。”

亘不寒而粟,马上明白了:这个再现的沼泽并非舞台。决不是那么回事儿。

是决斗场。亘必须在这里战斗,与阻挡去路的另一个亘,幻觉的分身战斗。

跨越吧!

另一个亘的脚踏入沼泽。

什么都不想。连用手去摸勇者之剑也做不到。紧接着的一瞬间,分身迫近了,他手中的勇者之剑在亘的下巴划过。亘吓瘫了,后仰倒下,身体顺势滑开。

连调整的方向也不成,只是向前滑行,手脚乱舞挣扎时,撞在抢得先机的分身脚上,停住了。剑眼看着直接扎下来。亘含混地惊呼一声,向旁边滚开。分身的剑尖插在沼泽表面,水晶碎片四溅。

亘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这时分身已在身后。剑刺过来带起的风,仅此便锐利得几乎要削去亘的耳朵。鲜血飞溅。

连痛都感觉不到了。脸颊上有血珠子的温暖感,衬衣溅上点点红色,亘和分身,分身和亘,谁为主谁为从,谁是本体谁是镜像,在亘因混乱和恐惧而飞旋的脑海里,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亘正要逃走,被分身一把揪住衬衣后背。亘被扯回去的瞬间,就势将体重压向分身,二人相撞倒下。

分身和亘拉扯着一起倒下,压在一起时,亘惊愕地发现分身的身体冰冷。这家伙是什么?冰做的?

虽有实体,虽能动作,却并非生物,也不是幽灵。

分身抬起手腕,用剑柄猛砸亘的头。亘正要站起来,被打得眼冒金星,步履踉跄。

“我杀了你!”

分身用亘的声音,用亘的措辞咒骂着。骂声众包含的憎恨,让亘浑身打颤。

亘抓住勇者之剑。他说不出话,只是心中祈愿:飞!

启动了瞬间移动魔法,眨眼之间被送到沼泽边上。亘背部着地,他挣扎着站起来。

他终于能够拔剑了。膝盖以下哆嗦着,几乎站不稳。手颤抖着,耸动双肩狂喘。

分身站在沼泽中央,很爽的样子若人生气。坏笑也没有消失。“嘿嘿”地几乎笑裂了嘴。我为何会笑成那副模样的?

“你,你……”

亘口吃吃地说话。他两手紧握勇者之剑,不是准备战斗。他小心抱紧勇者之剑,如同抓住救生索。

“你不是我。才不是我呢。你并不存在。你是幻觉!”

亘射出魔法弹。分身轻轻地避开拖着一道道发光轨迹飞过来的魔法弹。最后一颗光弹被分身的勇者之剑拨开,像盲目的流星一样飞过沼泽上空。

“你是幻觉!”

亘用尽力气喊道,向分身冲击。分身也向他冲过来。

就在以为剑尖要刺中分身时,分身纵身一跃,一只脚才在亘握剑的手上,从亘头顶跃过。

糟糕,腹背受敌!亘刚冒出这个念头,后背以挨了狠狠一脚,向前摔了个嘴啃泥。

真是闪电速度!照这样可奈何不了他。亘现在连哆嗦也打不动了,取而代之的是绝望,无力感和恐惧。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怎么做才能打得过他?

结界!

总之要隐身。亘强忍着气喘,念起咒语。即使不结界,亘已剧烈心跳而为持结界就更加重负荷,他的心脏和肺发出惨叫。

亘的身影一消失,分身便一手叉腰一手提勇者之剑,眯着眼露出满意的微笑。

亘隐身结界,一步一步移动。如果能这样接近分身,猛刺他一剑就好了。

体能在消耗。憋闷得眼球几乎爆出。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仿佛飞得没了踪影。

原先戏弄人似的,无所谓地站立着的分身,背向着亘。因为自己已隐形了嘛,亘心想,千载难逢的机会。加油,加油啊!

还有三步,两步。还有一步,剑尖便够得着分身的后背。

亘举剑之时,分身一回身,满脸坏笑。

“白费劲!”

随着嘲弄的话,利剑疾刺过来。亘双手紧握勇者之剑高举,胸口全无防护,被分身的剑深深刺中。

亘一下子张开了嘴,憋住的一口气泄露出来。他两手仍高举着,目光缓缓落在刺中自己的剑上。

鲜血慢慢渗出,染红衬衣。分身的勇者之剑插入亘的胸膛,没入剑柄。

感觉不到疼痛。只不过,好冷。仿佛分身的剑尖刺中了亘的心脏,冰凉的分身把寒气直接灌入亘体内。

我要死了。

很没劲儿的结论。在这里败给自己的分身,流血而死。

力气消逝,两膝跪地。膝头抵着沼泽水面,亘瘫坐下来。双臂垂下,虽仍握住勇者之剑,但剑尖无力地耸拉在两膝之间。

利剑从胸膛的伤口处粗鲁地抽出。反作用力使亘“咚”地歪倒下来。

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使分身。最初是小的打颤,不久便忍耐不住的捂住腹部笑弯了腰。

“可怜的家伙,可悲的家伙。你要完蛋啦。”

分身一转身,背向亘,开始走回对岸。他轻快的步伐舞蹈般拾级而上。

他一只手握着勇者之剑,剑尖滴下亘的鲜血。

亘。

嵌在亘的勇者之剑上的宝玉在呼唤。

要挺住啊,亘。

回忆起女神的声音吧。

不能打。

那分身就是你自己。

回忆女神的话吧。

亘拼命伸手去,要在淡薄起来的意识中,在滑落黑暗深渊之前,抓住意识清醒的边缘。

召唤回来吧。

召唤那分离的灵魂,那彷徨的人。

那充满仇恨的,亘的分身。

在伤心沼泽看见的幻影。那是亘的一部分。当时,亘的确憎恨像父亲的男人和父亲情人的女人,以及他们要生下来的婴儿。然后,自己亲手杀了他们。

只是,自己不去面对这一事实而已。

召唤回来吧。

召唤那分离的灵魂。

召唤那仇恨之余夺人性命的分身?

对,没错。因为那就是亘。

抬起头,嘴角淌着血,用不上力。啊啊,周围已是血海。

不过,亘仍支起手肘,撑起身体。宝玉们在呼唤:亘,亘,你不能死。你不能放弃。

你不能丢下你的分身孤零零不管。认可他吧,接受他吧。

好不容易在沼泽边坐下来。分身几乎要消失在对岸湿地繁茂的草从中了。

“喂!”

亘呼喊道。他集中余下的全部力气喊出声来。

分身站住了,随即回头,像蛇改变身体朝向一样轻灵。

“我还……没有输给你哩。”

亘的话让分身脸上的一丝笑容消失。分身把剑一横,一边冲上来一边自得地高叫道:领受吧!

接近了。疾风般的速度。剑尖闪亮。

亘闭目,向分身平静地摊开两手。吸一口气。又是鲜血喷溅。

但是亘没有畏缩。他向分身呼吁。心情平静。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因为只是召唤他回来而已。

召唤从自己身上分离的灵魂。

来呀,归来吧!

分身撞在亘身上,一瞬间消失无踪。他被吸收到亘里面,与亘成为一体。

分身带来的冲击波“哗”地弄乱了亘的头发。冲力使亘仰面倒下。

伤心沼泽恢复平静。

一睁开眼,亘正躺成一个“大”字,仰望着天上的天空。身体下面,感觉得到伤心沼泽水面坚硬的触感。

轻轻抬手摸一下胸口。衬衣干爽。仰起脖子看看,找不到一处伤口。

血泊也消失了。

试站起来。两腿有力地支撑着自己。

我活着。

笑容浮现在亘的脸上。温暖的感激冲刷着身体内部。把一只手按在胸口,感觉着心脏的跳动。

自伤心沼泽分别以来,一直出走在外的亘的“憎恨”归来了,终于返回故乡——亘自身了。

亘终于理解了。为了来这个决斗场,必须通过大门。作为打开大门的钥匙的五个图纹,除喜怒哀乐四个之外,没有任何反应的第五个图纹原来是“憎恨”。

一直以来,亘都远远避开。自己欺骗自己说:那不是我的东西。

因为不希望承认自己憎恨爸爸的事实。因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自己有那样的心情。自己欺骗自己。

不过,这个谎言产生了充满“憎恨”的分身,独来独往。

“欢迎回家。”

亘对着自己的心亲切地喃喃自语。

他一声叹息,站起来,声音里带着震颤。把勇者之剑放在腰间。

这时,亘六一到流过的雾气。刚才还没有雾的呀,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雾完全覆盖了伤心沼泽的水面。雾潮乎乎,如同微微闪亮,悄然下坠的眼泪。

亘瞪圆了双眼。

在伤心沼泽中央,流动的雾中,遗下一件黑袍。皱巴巴的法衣。法衣一角露出靴尖。一头乱发出现了。

是美鹤。

亘冲上去。如同在梦中奔跑一样,总是不能前进。两腿在光滑的水晶上面不听使唤。亘心急如焚,两手划动雾气,如同游泳。

“美鹤!”

亘边喊边扑出去,跃向倒地的美鹤。最初毫无感觉。两手只是搅动着雾,没有接触倒任何东西。虽然的确看得见黑袍,却像要抓住一个影子。

“美鹤,美鹤!”

亘边喊边摸索。此时,美鹤的实体清晰起来了。原来只是映像的模样,现在有了血肉。聚焦成形了。

不久,亘双手抱起了美鹤。

美鹤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他满脸伤痕,手臂无力垂下。两腿胡乱伸着。左脚踝扭向奇怪的方向,可能骨折了。

“美鹤,挺住呀。美鹤!”

亘晃一下美鹤的身体,从黑袍底下滚出折成两段的魔导杖。

这张没有血色的脸,这具瘫软无力的身体,被可怜地折断的魔导杖,比亘手臂中美鹤的惨相更使亘确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美鹤败了。

美鹤也在对他而言的伤心沼泽里,与自己的分身大战。美鹤战败了。

“美鹤……”

事到如今,亘也明白了。虽然是不想知道的事,但他无可逃避,明白过来了。

美鹤那独行的憎恨,成长得比美鹤自身远为强大。所以,美鹤已不能将他召唤回来。憎恨打败了美鹤真身。

我管它幻界会怎样?

能去命运之塔就行。

为此不惜采取人和手段。

坚定的决心。坚强的意志。赋予“旅客”的宝玉之力产生的强大魔力,美鹤在旅途中运用自如。伤害了许多人,破坏了城镇,留下了叹息,最后,终至解开常暗之镜的封印。

原以为那都是美鹤所为。不仅是亘,美鹤也是那样想的。但真实却不一样。破坏也好,杀气也好,践踏他人的,毫无顾忌的傲慢也好,都不是美鹤的东西。

是背负着美鹤的憎恨的分身所为。只是由于这些憎恨实在与美鹤的心情太相同了,不,是因为美鹤欺骗自己:自己只有憎恨,除此之外一概不需要,所以,不知不觉中,美鹤已区别不出憎恨的分身与自己本身了。

像亘最初做过的那样,美鹤也想要击败自己的分身吧。但是,那只能是自己打败自己。

亘严重冷不防掉下眼泪,滴在美鹤瘦削的下巴上。

美鹤眼皮颤动,睁开眼睛。

亘说不出话,用尽力气强忍着不哭出来。

美鹤的黑眼珠费了不小工夫,才忍住痛苦集中起意识,好不容易聚焦在亘脸上。

“是……你吗?”

亘点头。不住地点着头。每低一下头都落下眼泪。

“你怎么啦?”

与其就像被老师罚留堂,发牢骚一样。这就是美鹤的风格。

“都来到这里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真不像话。”

美鹤声音沙哑,原以为他只剩下一口气。他的目光向着天空。

“看得见命运之塔了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却……”

亘说,不能说话了。亘抱着他,很清楚美鹤的身体已受重创,没有办法恢复了。

“三谷,”美鹤说道。亘看着他,窥看着另一名“旅客”澄澈的瞳仁。

“那些地方不对头?我在什么地方做错了?”

并不是跑得快就先抵达命运之塔。萨卡瓦乡下的长老这样说过。面对那片所列不利亚的废墟,基·基玛也鼓励自己,女神还等待着你。

“不论亘去哪里,我都跟着,决不让他孤独一人。我已经决定了。”说过这番话,并顽固的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米娜,终于要分手时,紧紧拥抱着亘,祈祷般念叨着:小心呀,一定得小心。

我有伙伴们。照亮我前路的光在保佑我。

可美鹤是单身一人,孤独的旅行。即使他走岔了路,也没有人告诉他。

即使美鹤愿意这样,也是太不幸了。岂不是太残酷的结果吗?

“对不起。”此刻我只能这样说。不是要请求原谅,而是让自己认识到,没有和美鹤在一起走是犯了大错。即便这样做违抗拉奥导师的指示。

“你为什么道歉?”

美鹤想笑。想做出对亘不屑的,好强的笑容。

“你赢啦。高兴点吧。哭什么?一直到最后的最后,你……真的是好好先生啊。”

“什么‘最后’,别,别那样说。”

“我不撒谎。”

美鹤突然变得亲切起来。

“我输了。要死在这里。没能改变命运。”

他小声喃喃道:自作自受吧。美和肯定也和亘一样洞察这一切。

“可我,曾想去命运之塔。”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做什么,都想去。

“我知道。亘说道,“即使其他人都不明白,我明白,美鹤。”

美鹤闭上眼睛,面露微笑。

“你走吧。带上宝玉,丢下我,走吧。”

“不,不行。我不要丢下你一个人。”

“笨蛋,别黏黏糊糊的。”

美鹤的身体痉挛起来,呼吸困难,急促。

“……我自己待着,就行。”

不是赌气。只因他是美鹤,直至最后一刻,都要保持美鹤的风格。

即使赴死。

亘尽量不晃动美鹤的身体,轻柔,小心地在伤心沼泽放下美鹤。美鹤失去支撑,闭目躺在地上,看起来越发接近死亡。

亘已经无能为力。美鹤希望独自待着。

就在此时,亘心中浮现另一个情景:与卡茨分手时,在那寂静的树林里——

“美鹤。”

“什么事?”

“最后可以让我为你祈祷吗?”

“什么祈祷……不必。”

“我希望你让我做。”

美鹤睁开眼睛。瞳仁捕捉住亘。求求你,亘说道。

“噢,看你喜欢吧。”

亘伸出右手,拉起美鹤的手。他的左手按在美鹤额头上。

记得祈祷词吗?

亘隐约记得。

“我们是神赐之子。此刻即将离开地上尘芥,来到您的身边。”

美鹤又闭上了眼睛。亘抚着他的额。

“我们先祖之源——清净之光啊。引导这位踏上旅途的人吧。”

亘紧握美鹤的手,十指相扣。

“小小子啊,地上之子啊。你忏悔违背神的意旨吗?”

亘嘴唇颤抖,语不成声。话一旦说出,咽喉深处便发热。他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能又哭出来!中间停顿。

只听见亘纷乱的呼吸声。漫长的沉默。这时,美鹤的嘴角动了。

“是。”他说道。他回应了祈祷词,说“是”,“我忏悔”。

亘热泪盈眶。他压抑着呜咽,继续祈祷词。“你忏悔犯了多种人子之罪:时而争执,时而口角,做出虚伪之事,为愚味所蒙蔽吗?”

仅仅稍停一下,美鹤便答“是”。

“你忏悔听信谎言,顺从一己之欲,违背女神赐予人子的荣光吗?”

“……是。”

再也抑制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你已忏悔,你地上的罪已被赦免。人子啊,安心吧。蒙召的你将被永恒之光环绕。”

泪水潸然而下。亘一边哭一边结束祈祷。

“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

美鹤瘦削的双颊缓缓地绽开微笑。

“最后的……”

“嗯?”

“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亘摇摇头。

“它的意思……‘直到再次相遇’啊……”

美鹤喃喃道,双目紧闭。

“再见。”

这是第几次说“再见”?

这次是真正的永别。

美鹤的身影渐渐模糊。雾气又聚集了,将他慢慢笼罩,他仿佛被拥抱起来。美鹤融入雾气之中。与此同时,雾气亮度渐增,将美鹤的生命吸收,净化。

亘无言流泪,跪着,注视着美鹤的轮廓变的模糊稀薄,此时,他留意到一道光从头顶上方缓缓射来。是巴掌大的,手电筒似的光。光圈闪耀着淡淡的,如同一只伸出的手,极温馨地降临溶入雾气中的美鹤。

美鹤也察觉到那道光了。他处于雾中的头动了一下,脸稍稍抬起。似在睡眠中的眼脸微微张开,小小的光圈像窥看他的眼眸似的温柔地照射着。

这道光——这是——这是,说不定……

一瞬间的洞察,让亘不禁屏住气息,他感到自己的嘴角微笑。创伤的心顿时充满了喜悦和宽慰。

人似了之后会变光。变成光照射地上。直至不久转生之时。

这道光一定是美鹤的妹妹,此刻美鹤年幼的妹妹来到他的身旁。那个他无论如何也想带他回到现世的妹妹,他祈求即使命运扭曲也想挽回他的生命的妹妹。

前来迎接他。

美鹤也明白了。他浅浅微笑着。无力的手指向着小光圈移动,仿佛要去牵小妹妹的手。

“和哥哥一起走?”

亘对光圈小声说道。金色的光一瞬间闪烁一下,仿佛在点头。

未及,美鹤的身影完全消失了,变成了一团光灿灿的雾。金色小光圈将它围绕,引导着它,开始静静地上升。

亘跪立着,摊开手掌像守护一只无力地振翅的小鸟,目送兄妹的光魂向着上天飞升,再飞升。

当一切完结时,覆盖伤心沼泽的雾也消失了。最后一刻泪珠从亘下巴滴落。

亘捡起脚下的魔导杖,杖头的宝玉闪烁着淡紫色光。不一会儿,宝玉出现了一点,两点,三点,四点——四个光点,升上高空,仿佛追随美鹤而去。

最后剩下的一个光点漂浮在亘齐眼高的地方。亘拔出勇者之剑。

勇者啊,黑暗也好光明也好,都与你同在。

黑暗宝玉深藏的力量对亘窃窃私语。

最后一颗宝玉收纳到勇者之剑剑锷星纹上。

强大的能量剑身冲向剑尖,通过亘的手臂直抵心头,给予亘力量。

勇者之剑收集到五颗宝玉,完成了“降魔之剑”。

亘扬起脸。渡过伤心沼泽时,他明白那里将出现什么。

命运之塔敞开胸怀,静静地召唤他:一道螺旋阶梯的入口呈现在眼前,阶梯长长地延续,直达天顶。

五十五命运之塔

沿中间空洞的巨塔壁面,一条螺旋阶楼无尽地扶摇直上,幅度仅容亘一人走动。

亘回想起在科学图鉴上见过的某种DNA双重螺旋模型。这里的阶梯虽然只是单重的,但当高得令人目眩时,看起来便恍如二重,三重,越看越像。

命运之塔也像迄今经过的城镇粘贴画一样,以内部放射蓝光的通透水晶造成。没有扶手的阶梯处处透明,一不留神就几乎失去距离感。亘右手摸着壁面向上登攀,以免弄错时失足摔下。

虽属冷光,接触起来却微温。亘望一眼,上面映着自己的脸。

不……不仅是亘的脸。它的旁边,水晶壁面的深处,有一张笑脸?

是妈妈。亘停住脚步,妈妈的模样映在上面。

比现在的妈妈年轻,发型不同。她穿着粉色毛衣,抱着婴儿笑。婴儿?是谁?

是我。我自己。脖子刚竖得稳的哺乳婴儿。小手要摸妈妈的下颚。“看不见看不见,来啦!”婴儿让人逗弄着,乐不可支。

上面几级的壁面上,隐约浮现别的映像,开始动起来。亘跑上去。这次是谁?是爸爸。在夏日的公共游泳池里。正要教亘游泳。他伸出双手握住亘的手,鼓励亘双脚打水,弄得水花四溅。爸爸满满后退,——对啦,再加把劲就能横渡泳池啦。亘,加油!

往昔的映像连续不断地呈现在壁面上。仿佛是一间专为亘一人预备的上映回忆片段的电影院。亘视线无法离开壁面,眼盯着一个又一个映像,登上螺旋阶梯。

不久出现了阿克。他穿着和亘一式的幼儿园服,肩挎黄色书包。坐不安生的阿克捉弄亘,挨了他妈妈训斥。记得这个情景。在幼儿园入园仪式后,就在幼儿园大门处拍的纪念照。

重现的昔日旧事。

雨天的远足。运动会的盒饭。冬日里,钻进阿克家的暖炉一起做作业。拾了小猫带回家,遭到“家里养不了”的训斥,抽泣着去公园里丢弃,抱着个纸板箱。那天晚上爸爸回来晚了,他同意了亘的想法:“如果亘能够正经照料小猫,养着也行。”于是二人一起到公园里寻找。可是,装小猫的纸板箱已经不见了。当时,爸爸背着亘,说:有人拾去啦,放心吧。

因为总是淘气,被妈妈禁闭在阳台,呜呜地哭。患感冒转为肺炎,半夜被急救车送入医院。当时的情景变成了鲜明映像不断呈现。看护自己的妈妈脸色苍白。阿克和他的妈妈一起来探病。阿姨不住地道歉,说我家小子壮得像头牛,连累亘哥儿受苦了。对了,是雨天踢足球闯的祸。

在公寓楼中庭和爸爸玩投棒球练习。正遇上妈妈手提购物袋走过。亘接过爸爸投出的球,说声“让我试试”,一下就仍飞了。打破了一层靠后的住宅的玻璃窗。三人点头哈腰地上门道歉,一向被爸爸取笑的妈妈这回生气了一整天。爸爸和亘避开妈妈的视线悄悄地打眼色,好辛苦才忍住没有爆笑……

亘才活了十一年多一点点,那些岁月里已经挤满如此多的回忆。人心真是神奇,无底的储物箱。什么都能装下,可以随时取出。

继续登上阶梯,出现了美鹤。在神社见面时候那副板着的面孔。他一副大人口吻地对亘说:“这是神社的范围。”

咦,看见了神主爷爷的身影。亘向神主爷爷越说越激昂,然后拎起书包跑出来。对了,那是自己说“真的有神吗?如果真有,都白吃饭的吗!”的时候吧?

看见了。是美鹤小姑的脸。记得她手腕上戴着细细的银手镯。他虽然担心美鹤的安全,却像个迷路小姑娘一样束手无策。如此看来,的确很像索菲公主。

命运之塔通透的壁面,还映出了“路”伯伯的身影。是在千叶奶奶家院子里一起放烟花时的情景。“路”伯伯久经日晒置身黑夜中,几乎搞不清他在哪里。只是他“嘿”地一笑时,两列结实,雪白的牙齿悠悠浮动着,亘被这怪模样笑弯了腰。此刻都几乎忍不住要笑起来。

可接下来的映像里,“路”伯伯的脸歪了。他在召唤躲入床底下的亘。他喊道:“出来呀。”唤起了亘心中的痛楚。我那时候,让“路”伯伯如此悲伤啊……

谁在上面摇摇晃晃?是亘。亘紧紧抓住巨鸟族的后襟,危险万分地悬吊着。那时对幻界知之不多,是亘置身螺丝头狼的老巢——不归沙漠时的情景。

基·基玛坐在驭座。达鲁巴巴车奔驰在草原上。亘坐在基·基玛身边,车子眼看就要把他晃跌下来。亘也在阶梯上疾跑,追赶着壁面上奔驰的,回忆中的达鲁巴巴车。

此时,壁面突然变暗。不是黑暗,只是无数漆黑的东西在蠢动,飞来飞去。

是遮天蔽日的魔族群。丑恶的脸上尖牙暴突,令人想到骷髅,仿佛连咔嚓咔嚓的勾爪碰擦声也清晰可闻。

这是——此时幻界的情景。

因恐惧和憎恶,亘两手无力地垂吊着,茫然地要退离壁面,靴跟踩在阶梯边上,身子猛一晃,一瞬间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已登上如此高度。命运之塔的入口已不可见。俯视下界,遥远朦胧,只有微微吹上来的风,说明了之间的空间和距离。

跟重新开始登塔。再现记忆的映像也伴随着他向上走。

是加萨拉镇。四处的家具,木桶,酒桶之类构建成难看的街垒。瞭望台上站着值班员,神色紧张地仰望着天空。舒丁格骑士团冲过大街,最前头的是伦美尔队长。

环绕加萨拉的草原远方,出现了一大团黑云。眼看着黑云越发膨胀,接近而来。队长们拔剑。松明同时点燃。基·基玛叉腿站在屋顶上,持斧戒备。米娜,那就是米娜。她引导老人和孩子们躲避到安全的地下室。

壁面摇晃,映像模糊。咦,这次出现了龙岛。众火龙从龙首状火山岛起飞。火红的身体,燃烧着斗志,喷吐着灼焦天空般的火焰,突入“嘎嘎”怪叫声窜动着的魔族军团之中。

在所诺镇,人们驾船逃往海中。被美鹤的魔法破坏的街市上,魔族如丑陋的蚂蚁般聚于一处。每一条船连船头都是人,人,人,爆满!

跟所了解的,怀念的幻界村镇,遭到魔族的侵略。此刻,就在这一瞬间,

这个村,那个镇,都进行着无望取胜的殊死战斗。命运之塔的壁面,将这一事实推至亘眼前。

得赶紧!亘的心被漫长持续的战斗牵挂着,脚下仍在螺旋阶梯上冲刺。

突然,阶梯中断了。这里是终点?是塔顶?

来到那个连接幻界和现世的图案的大厅。星形顶点闪烁着各不相同的色调。亘来到大厅中央。

星形图案顶部指示着一个形态优美的拱门。仔细一看,这是一个模拟人手合掌形状的拱门。这里是接合部,通过这里,即可前往女神所在?

刚要迈步走向拱门,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亘。”

是一个甜甜的声音。女孩子的喊声。亘瞬间身子一僵,随即回头望去。

她究竟从何而来?星形图案顶端站着一名少女。

“亘,终于见到你啦。”

亘记得这个声音。它多次对自己说话。无论是在现世,还是来到幻界之后。亘之前认为这甜甜声音的说话人是妖精。不过,亘并没有忘记,就是这个友善可爱的声音,曾在萨卡瓦乡下的波涛声中,挑唆亘“推翻女神”。

是敌是友?这个不明正身,不明目的,一直纠缠亘的声音——

亘吃惊之余,连眨眼都忘记了,它屏息看着少女的面孔。

因为这少女酷似大松香织。

纤细的手脚,苗条的颈脖,大大的黑瞳。美丽的脸上微笑可人。

“我等得很值得呀。太棒啦!我相信既是你,一定能走到这一步。”

少女亲切地说着,走近来。亘警惕地后提,和她保持距离。

少女止住脚步。她像新勾的,曲线很美的眉毛抬了抬。

“怎么啦,怕成那个样子?”

亘从各种问题里挑了一个,抛出去:“你是谁?”

“我?”少女两手一摊,一副搞笑的样子。

“这模样——你不喜欢?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哩。”

她手捏裙裾,单膝轻屈弯一弯腰。如同盛装出席舞会的少女,向跳第一只舞的舞伴致意一样。可这里并不是舞会的会场。少女也没有穿礼服。亘隐约记得,这是第一次在大松大厦前相遇时香织穿的服饰,是整洁的初中女生日常打扮。现世的香织就这副模样坐在轮椅上。她的瞳仁失去了焦点,连周围有什么人都察觉不到。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香织的魂被禁闭在这天上的水晶之城里,直至不久前亘才解放了它。

眼前的大松香织轻盈地旋转一圈给亘看。裙裾飘起,圆圆的膝头雪白。亘第一次看到这种举止。

是在太像香织,却绝对不是香织。她是谁?

真身是什么?

“你跟我说过好多次话吧?”

少女高兴地窃笑着,害羞起来:“你真记得呀?好开心哟。”

“不可能忘记。”

最初觉得喜欢,也感觉可靠。一心以为她是妖精。但是,现在完全不同。

“你目的何在?为什么接近我?你想让我怎么样?”

“你的话很情绪化嘛。”

“当然。”亘紧握拳头,“你装成香织的样子出现,真是恶心!”

“哎呀,你讨厌啊?可你心上总有这女孩子呀。你不是总在呼她吗?”

是这样?总在乎香织?我?不可能的。我忘记了——或者,只是没有意识到而已?

“被夺走的无暇之魂。”

少女随即敛容正身,宣布似的念诵:

“无辜受到伤害,被扭曲命运的牺牲者。对了,和你同样身世的,现世的这位少女……”

所以,总把香织放在心上。

亘做出戒备,调整呼吸。一直成谜的声音终于现身了,尽管是假借他人,无论她多么敏锐地读解亘的心思,脸上浮现出多么甜蜜的笑容,她绝不是亘一类人。

“再问一次。”亘加重了与其。

“你目的何在?还想挑拨我推翻女神吗?”

少女像忍受寒冷般抱紧自己苗条的身体。浅浅的笑容尚未从她脸上消失。

“你想知道?”

“对,我想知道。”

“想我说出来?无论如何都要?”

“无论如何都要。”

“那么,你得作出保证。”

黑色的瞳仁在燃烧。

“你得保证:即便看了我的真身,也不能讨厌我。你得保证:不会只是看了我的模样,就疏远我。”

她的化听来并不是恳求,而是带着威胁的味道。少女不等亘回答,缓缓地伏下脸。

少女的身体开始快速收缩,香织的模样迅速消失。亘瞪膛目而视,发觉刚才少女站立的地方,只遗下一个小小的,扭去了的圆形影子。

那影子伸出滑溜溜,黑糊糊的手,粗细如原木。先是右边,然后是左边。团扇似的手掌在空中软塌塌地挥动。不是人的手,虽然形状相似,但那难看的指尖吸盘,决不是人手有的。

伸出的两手往地板一撑,好像要做俯卧撑的样子。

“这是我的脸。”

从影子里头扬起一个鼓眼的脑袋。

亘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后退几步。

“这是我真正的脸。不合你意?”

只有甜甜的声音依然如故。但是,发出这个声音的是——

一只大癞蛤蟆。张大的嘴巴,两只鼓突的眼睛,青绿的肌肤上,浮现点点难看的疙瘩。

“怎么啦?回答我呀。”

癞蛤蟆继续说着,手上再一用力,全身从影子里脱出。粗大的后腿沉重地耷拉到地上。覆盖全身的斑驳图案,颜色和形状,都让亘联想起某样东西。

魔族的模样——有翼的骸骨。这样一只巨蛙,以魔族的模样作为身上花纹。

这就是妖精的正身吗!

“大吃一惊的样子啊,可爱的亘。”

癞蛤蟆说道。咽喉出的皮肤松垮垮,颤动不止。

“好歹这是你要的答案,是你所追寻的真实。好啦,仔细看吧。这可是我的真模样。”

“你……”

“拉奥导师没有把我的存在告诉你吗?在这幻界里,有我在回味你在现世遭遇的相同噩运,相同悲哀?”

我的名字叫奄巴,巨蛙继续说道。在少女甜甜的声音里,像不和谐似的混杂了粗野沙哑的成分。

“当初幻界诞生时,我被创始女神割弃,视为无用之物,是要仍掉的所有负因素的化身。”

负因素的集合体——

“年纪小小的‘旅客’啊,你既已抵达此地,应已明白‘负因素’的意思了吧。‘负因素’,就是所有对这世界贪地无厌的东西:渴望美而不得的丑,企求幸运而不得的不幸,要求平等而不得的不平等。追求无法满足的东西,痛悔无法做到的事情,这一切的愤怒和欲望,就是我的真实模样。”

亘定定地望着奄巴大人,一边步步后退,一边摇头。

“我不明白!”

“不,你该明白!”

在不和谐的声音中,粗鄙沙哑的部分取得胜利。这才是奄巴大人的真实声音。

“可怜的人子啊,我知道你在现世遭遇不幸。所以,我才亲近你。就因为我知道,你即将被不合理的命运摆布,你会诅咒现世的面貌前来幻界。”

的确,那个甜甜的声音第一向亘搭话时,亘还对爸爸和田中理香子的是一无所知,过着安稳的日子。那时亘做梦也没有想到,日常生活的某处地方已经出现了破绽。

“你,你真的好可怜。所以那时我想帮你。”

突然,奄巴大人的声音恢复了甜甜的少女之声。那个听过好多次的,令人愉快的声音。

“不要!”亘喊道,“不要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话!”

奄巴大人开始笑了。由玉珠滚动似的声音,变回原来的真实声音。不久,她张开大口,一串哄笑从中冒出。

“你该明白,为什么一些人得天独厚,另一些不幸?为什么只有你被双亲失和所苦?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其他孩子?你肯定生气。你就该愤怒地祈求推翻这种不公平!

亘只是继续摇头。奄巴“咚”向前迈出一步,逼近亘。

“”渴求他人有自己无的东西,为得不到而生气:痛恨从自己身上夺走拿去给他人的东西,因渴望和嫉妒而怒火中烧。那才是人的本性。说来,原本‘负因素’也和真实之镜一样,打碎后散落于整个幻界,变成一片一片轻薄无害的碎片,在人海中找到安身之地。然而,愚蠢的人不愿接受‘负因素’为其自身一部分,试图远离它。将‘负因素’的存在作为不该有的东西,视而不见。人们还要模仿创始女神所为,企图驱逐‘负因素’!”

说话声音如同吠叫。

“无处可去而彷徨的‘负因素’无奈只好堕入魔界。然而,魔界赋予‘负因素’力量,产生了我的化身。于是我返回到幻界。”

原来奄巴也来自魔界?来自那个仇恨,嫉妒幻界,一有空子就要吞食一切的黑暗世界。

“既如此,我要找人。对于原本居于人们心中的我而言,人们的心,是我的故乡。”

奄巴大人侧着大而无当的头,窥探亘的瞳仁。

“你,不也曾对我很友善吗?你应该没有忘记,我曾经帮助过你吧?”

亘无法抑制地哆嗦着。是恐惧还是悲伤?若是悲伤,为何悲伤?心里明白却无法言喻。牙齿打架。拼命晃脑袋,双眼紧闭,握拳。

“我不知道你的真身。也不知道你的目的。”

“我的真身?”奄巴大人小声喃喃道,“那就是你。因为你身上的‘负因素’也是我的一部分。你之所以能够和我对话,看到我的真正样子,只因我存在于你身上。”

亘身上的‘负因素’。

从没有意识到。没有从容思考的余地。但‘负因素’确实存在。这是理所当然的——在希求改变命运的心愿中,有着悲惨的呼喊:为什么只有我这样倒霉?

与憎恨变成分身独自走开一样,不知不觉间,亘身上的‘负因素’呼喊着奄巴大人。所有‘负因素’的化身接近了亘的心。

“来,睁开眼。推翻那个使你如此伤痛的现世吧。改变你一人的命运,是多么微小的愿望啊。此刻既已来到命运之塔,你能够亲手抓住你所企望的世界了。”

那么,退掉悲苦的命运,制造一个自己随心所欲的世界?

“那也是你的愿望?”

对亘的提问,奄巴大人深为首肯。

“那才是我的胜利!是所有‘负因素’的胜利!”

恶狠狠的语言和黑浊的舌头从要滴下黏液的嘴巴窜入窜出。

“我追求我的世界。在我追求的世界里,我就是神,所有对我避之不及的东西,都要跪倒在我膝下。”

目的就是这样?所以她要劝导亘,鼓动亘,甚至挑拨亘去推翻女神……

“‘旅客’啊,现在我问你一句话:你希望推翻创始女神,和我一起君临这座命运之塔吗?你希望自己一手掌握幻界和现世吗?”

亘虽然怕得发抖,却毫不迟疑。

“不希望。”

回答得声音没有任何哆嗦。意志力战胜了掠过身体的寒战。

“你的期待错了。”

奄巴大人的大嘴张得更大,几乎占了半张脸,她自得地一笑,喉间咕噜咕噜作响。

“乖孩子‘旅客’啊,你明白我在给你最后的机会吗?你只需在这里答应我,你就不是向女神下跪,而是坐在命运之塔的顶点。”

“我不愿意。”亘大声说道,“我不会站在你一边。”

奄巴大人眨眨眼,吐出舌头,舔过了整张脸。

“多愚蠢的选择啊。”

她挪动青肿的手,滑溜溜地接近亘。亘闪身避开。

“为什么?为什么拒绝我?因为样子丑吗?长相这种空的东西,对你而言,难道比神的宝座更重要吗?”

“不。”亘摇摇头,“不是因为你丑。是因为你打算欺骗我。”

如果一开头挑明就好了。让我看见真面目就好了。如果正式说明“丑”的化身的苦处就好了。若能够这样互相理解了也许就能够携手一起攀登这里。

对于亘的话,奄巴大嘴一张说道:“嘴巴上说得轻巧!如果我一开始就用这副模样接近你,你连听都不要听我的话就逃掉了!”

“我的确很吃惊啊。不过,如果能够更早,更早就听取你的真话,感觉到那些想法的分量,我不会逃的。”

“你撒谎!”

严把大人一口咬定,两手拍打地面。

“背叛我的‘旅客’啊,你的气数已尽!你心中有数好了,此刻你落在我手里,化为魔界尘埃,就是你最好的下场!”

奄巴大人一边怒吼,一边抬起怪诞的巨体,向亘猛扑过来。覆盖她濡湿皮肤的魔族形状图纹,仿佛有生命似的乱动起来。

亘拔出勇者之剑,向旁一跃避过,转到奄巴大人的侧面。

剑尖迸射光芒,一瞬间亘感到目眩。如此耀眼!而且,剑身轻如羽毛。

奄巴大人扭过身子,张开大口呼出腥臭气味。突如其来的吹起令亘踉跄几步,几乎窒息。他的脸和手脚都像火灼般辣辣地痛。严巴喷毒气!

“迄今为止,你都是这样诱惑‘旅客’的吗?”

亘翻滚在地,边起身边喊道。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同样的话,再命运之塔的这个地方,挡住‘旅客’们的去路吗?”

这是多么徒劳的反复呵!是令人痛心的,错误的历史吧。

“你真实可悲!”

“卑微的人,还要来怜悯我吗!”

被奄巴大人猛力一击,亘弹到另一侧。呼吸困难。连睁着眼也难受。照此下去,可要被它毒倒了。

“你的小命尘埃不如,让我一口吞掉你吧!”

长舌头像活物似的挪动着着,“刷”地腾空飞过来,想要卷住亘的身体。亘一挥勇者之剑,奄巴大人“嗷”发出一声惨叫。

直到此时,亘才知道了真相。登塔见女神,为何需要降魔之剑。就为了拒绝这个魔头的诱惑,他会挡住旅行的终点。

也是为了跨过‘负因素’——奄巴唠叨着:假如具备了改变命运的资格,不如索性夺过女神的宝座,完全按自己的意愿重建各个世界好了。这就是最后的考验。

既如此,没有什么可怕的。亘一跃冲到奄巴大人跟前,叉腿仗剑而立。

“你赢不了我。你不可能战胜这把剑”

严巴大人发出兽类的呻吟,皮肤上的魔族图纹乱七八糟。

“别盛气凌人!”

毒气带着咒骂一起喷吐出来。

“心灵不能沟通之下,你一再重复错误,现在正是改正的时候。奄巴大人。”

勇者之剑——“降魔之剑”强有力地闪烁。

“你已无处可去!既回不了魔界,也不能随意逗留,这个幻界才是你待的地方。和创世时一样,你要变成尘埃回归人群之中!”

亘冲向怒骂着扑上来的奄巴大人,降魔之剑直指奄巴大人眉心——燃烧着怨恨的两眼中间。

有刺中的感觉,剑深深地刺入。奄巴大人的惨叫声震天动地。

一瞬间,奄巴大人如太阳般眩目地闪耀起来。闪光中,覆盖皮肤的魔族图纹再临终的痛苦中扭动。

接着,奄巴大人爆炸了。化为无数尘埃飞散,如同漫天飘飘的小雪。原形已无迹可寻。溶入空气中,消逝。

只有哀鸣尾音,长长地拖到最后。

亘收剑入鞘,用一只手拭去额汗。

“谢谢。”

没有寻找听众,这句话自然就从嘴里冒出来。

亘横穿大厅,站到星形图案的顶点闪烁之处,从最后的合掌形拱门中间穿过。

五十六亘的心愿

又是一段长长的阶梯。但这次并不是螺旋式攀升,而是在每一个拐弯平台折返上升。

终点出现了。

周围展现的并不是塔内的情景。映现昔日情况的壁面也消失了。浅蓝色的空间如黎明前的天空,悠悠悬浮着透明的阶梯和终点——圆形的女神宝座,简直是置身宇宙。浮在空中的阶梯勾画出未知的星座形状。

跑上去,跑啊。在视界力,女神之座在接近,看得见女神之座中心,有一个默然端坐的身影。亘做好心理准备。怦怦跳的心深处,已下定不可动摇的决心。

终于——登上最后一段阶梯的时刻来到了。

女神之座。

在水晶圆盘中央,坐着一名少女。她身子纯白裙子,长裾优雅下垂。她双目俯视,双手恭谨地置于膝上。长发整齐地盘结于头顶,从耳垂到下颚,颈脖的优美线条。整个苗条的身体笼罩于清净的光环中。

少女一抬头,一楼黑发从曲线柔和的白净额头垂下。

竟然又是大松香织。

“亘。”少女呼唤道。她樱唇微启,面带喜色。

“你终于来到了。这里是你旅行的终点。你已经抵达啦——命运之塔的顶点。”

亘一时驻足不前,既不想后退,也怯于上前。他感觉混乱。

夜袭明白亘内心的动摇吧,大松香织端正的连庞光彩照人。

“和奄巴大人一样,我这幅姿容也是借用的。从存在于你心中的现世人们中,我借用了这位少女的外貌。不过,我和奄巴大人不一样。既没有要算计你,也没有打算害你。请放心吧。”

我视命运女神。

虽然少女的声音,却充满凛然的威严。

“为什么……”亘发出声音。仿佛自己的魂魄已经溶化,变成水银般凝滞沉重,坠积在脚跟处。这样一来,才好不容易系留住要轻轻飘走的身体。

“为什么……是香织呢?”

女神又露出微笑:“答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奄巴大人已经说过了吧?”

“因为我,”亘一只手按在胸口,“一直把香织放在心上吗?”

女神点头:“因为她也跟你一样,天真幼小的灵魂被残酷的命运伤害,视一名牺牲者。你通过完成这次旅行,在拯救你自己的同时,也企望拯救所有和你一样受苦的人。这就成为你的目的。”女神温和地问,“你没有察觉吗?”

“那些牺牲者中,也包括美鹤吗?”

“当然包括。因为他也存在于你身上。”

从一开始——女神喃喃自语般补充道。亘听不清楚。

“现在,如果你说出你心中的愿望,我可以让你如愿以偿。我在这里,就为了这件事,明白吗?”

我明白——回答的声音跑调了。亘脸热身颤。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实现我的愿望的时刻。

“请到这边来。”

命运女神吩咐道。

“请拉着我的手,说出你的愿望。把你的愿望传递到我手上。”

少女纤细柔和的手臂,大松香织的手臂,向亘伸过来。

完美的宁静降临了。多么纯净,惬意的沉默啊。只有亘终于镇静下来的呼吸声,细数着时间逝去。

一下,二下,三下,呼吸连着心跳。活着的亘,身在此地的亘。

所有不再这里的人们。

亘向前迈出一步,一动起来,就是一个流动过程。不曾学习过这套做法。即便拉奥导师也不曾指示,见到女神应如此这般。而亘却自然地做了:跪在女神膝下,右手恭敬地托起女神的手,左手放在胸口,垂头。

“我的……心愿……”

“你的心愿是什么?”

温柔的催促声抚着亘的头发。

把心愿……说出来。

从远未察觉这就是自己的真正愿望之前,亘的心早已在顽强地等待着这一刻。所以,要说的话仿佛是开头便以确定的一样,没有丝毫迟疑和障碍便已现成,从亘内心流泻出来。

“女神大人,请以您的力量击碎常暗之镜。让常暗之镜也如真实之镜一样,变成人手一块的小碎片,遍撒人间。请求您了,毁掉常暗之镜吧。我希望以此断绝魔界入侵之路,拯救幻界。”

在亘手中,女神暂的手指一动不动。

“那就是你的心愿吗?”

“对。”

“你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愿吗?”

“是的,我明白。”

我让你如愿以偿的机会,只有一次,并没有第二次。

“我知道。”

“你不会后悔吗?实现这个愿望的话,你在现世的命运,就一成不变了。你来到幻界,以命运之塔为目标,克服了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真的就是为了实现你刚才所说的心愿吗?”

女神提出疑问,仿佛一圈圈轻柔的布把亘卷起来。亘用心灵去承受这一切。

“行吗?就得了幻界,便救不了你自己了。”

亘扬起脸。微笑从女神美丽的脸庞消失了,她带着严肃,真挚的表情,黑眸子定定地注视着亘。

“不,那不一样。女神大人,如果幻界得救,我也得救了。”

女神缓缓地侧过头。

“你来这里之前,看过了幻界的悲惨状况。你看见了袭击你旅行伙伴的魔族群。所以,现在只有这件事深深铭刻在你心中,你就觉得救助伙伴们,保卫幻界,是超过一切的大事吧。但是,亘,你想想吧。你已无须返回现世。你一回去,就会清醒过来。你就要面对并咀嚼与在幻界极不相同的,围绕你的残酷命运,你岂不要顿足后悔了吗?那时悔之晚矣。”

连跟自己都颇为吃惊——他可以对女神微笑了。

“正如您所说,我最初为了改变自己在现世的命运,来到幻界。即使开始旅行后,我也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要前往命运之塔,改正在现世的不合理命运。”

不过,现在不同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亘看的很清楚。

“那是我想错了。是我错了,女神大人,因为这个幻界就是我的幻界。我在幻界旅行过了。与此同时,我是边旅行边创造了幻界。我的幻界。”

从魔族手中保卫这个幻界,纯粹是亘保卫自己的心灵。

“若返回现世,等待我的艰辛命运,将与我离开那里时一成不变吧。这我很清楚。不过,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与来幻界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不一样了。”

“你是说,你变的强大了?”

亘摇摇头,继续说道:“我不认为我变的强大了。现世的我,是个不能独自活下去的孩子。所以,只能为艰辛的命运哭泣。因为自己软弱无力。”

现在也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来。因寂寞而哭泣,因恐惧而哆嗦。害怕被夺走重要的东西,害怕受伤。

“来访幻界之前,我在现世悲伤欲绝,以为一生中再没有更伤心的事了。心想再没有这么憎恨人的了,再没有比这更不幸的了,所以,就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幻界旅行中,我遇到了许许多多快乐的事情。遇上了很棒的人。开心事之多,有时几乎要忘记旅行的目的。但另一方面,毕竟也有过悲愤天鹰的事情,恐惧得要死得事情。我因悲伤而哭泣,放声大哭。我因恐惧而发抖,也曾害怕得站立不住。可我不能逃走。因为我希望继续旅行。因为我想抵达命运之塔。

此刻我终于抵达了,就明白了:幻界之旅,意义并不在于抵达命运之塔这一终点线。这次旅行本身,对我而言是不可替代的东西。这次旅行教育了我。凭借女神之力得以改变命运,终究只限于一时而已。今后,我也像经历许多快乐和幸福一样,也要遭遇许多不幸和悲伤吧。那是不可避免的。况且也不可能每次遇上悲伤或不幸,就要求改变命运。

钻进自己房间床底哭泣时,心想这么痛的饮泣再不会有了吧。可是,亘为卡茨的死而哭。送别美鹤时,亘哭了。

别离,丧失,受伤害,今后也将反复出现吧。无论多小次想改变命运,从中逃脱,被改变的命运前头,以及那命运中的丧失和别离都等待着你。

有快乐就有悲伤。有幸福就有不幸。

“幻界之旅给了我许多快乐和悲伤,由此让我明白了这一点。告诉我不可徒劳地依赖改变命运,以致失去重要的东西。真正的东西,存在于连女神之力都不可改变的东西之中。能够改变的,只有我,我如果不开拓,改变自己的命运,无论经过多小时间,我都只是在同一地方反复同样的事情,终其一生而已。”

正因为这样,亘要保卫亘的幻界。不能让亘的幻界覆没于因憎恨而产生的魔族手上。

“对力量薄弱的我——我们而言,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击败魔族。照此下去,幻界要被魔族吞噬掉了吧。所以,求求您。请拯救我的幻界。请让我的幻界远离憎恨,请给它一个未来。请给我的伙伴们一个未来!”

亘说毕闭上嘴,注视着女神的脸,女神眼脸微微颤动,令人觉得她马上就会瞪大眼睛,回视着亘了吧。

可女神还是紧闭双眼。女神交给亘手中的白暂的手,也没有传递出任何情感,如同人偶的手一样没有动静。

“即便在此清除了来自魔界的进攻,幻界未必就有未来。”

女神说着,缓缓的摇摇头。

“你也很清楚吧。北方统一帝国和南方联合国家,不可能轻易就和解。争执将会持续。根除种族歧视也是很难的。尽管如此,你仍想为幻界的人们,将足以改变自己现世命运的唯一机会让出来吗?”

亘没有任何犹豫不决。

“是的,我希望这样。”

争执不休的不明智也好,心中只有自己的狭隘也好,只顾的眼前快乐的心急也好——包括所有这一切,就是亘的幻界。

因为这些就是亘本身。

“即便再犯错误,救退回来重新思考,活下去,拼命地活下去,重新开拓自己的道路,这才有意义。求求您,把这个机会给予我的幻界吧。”

亘的心很平静。要对女神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胸中已不再翻腾。得以沉浸再卸下重担般的安详寂静中。

亘再一次深深地低下头。

不久,感觉到女神闲雅的手指用力握住了亘的手。

“我知道了。”

女神向前倾身,抚着亘的脸颊,让他抬起脸。微笑回到女神脸上了,围绕女神的光环令人目眩。

“批准你的请求。站起来吧。”

亘起身,来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

“把你的剑,你所完成的‘降魔之剑’给我。”

亘从腰间解下剑,双手捧着递给女神。

女神轻盈无声地站起来。

“请看脚下。”

亘看脚下,吃了一惊。女神座的正圆形呈现出映像。

曾为水晶宫的地方,有一面常暗之镜,在漆黑的雾翼支撑下悬浮着。从它溢出黑暗的边缘,接连不断地涌出魔族军团。即便只是映像,也令人触目惊心。亘慢慢后退,目光却不能脱离映像。

女神一手拨出降魔之剑,一手挽起纯白的裙裾,向前走去。她双手平伸,恭恭敬敬捧起降魔之剑,置于脚下映现的常暗之镜正上方。

“‘旅客’亘啊,此刻,从命运之塔,将你找到的答案归还地上。”

女神将降魔之剑剑尖朝下,轻轻放手。剑落下。穿过女神宝座下坠,坠向幻界,朝着常暗之镜。

那一瞬间——

君临昔日皇都索列布里亚中心的常暗之镜,为从中汹涌而出的魔族而瑟瑟发抖的人们看见了——

一道光从天而降。是笔直落下的光剑。光芒拖着尾,一闪而过将天空分为两半。

光剑被吸入常暗之镜中。

承托着常暗之镜的漆黑雾翼大力振翅。踉跄般在空中划动了一下,两下,然后开始从边缘消失。失去承托的常暗之镜倾斜了,仿佛要将漫溢的黑暗倾倒到地上,这时,镜中心如闪电般掠过光的龟裂,仿佛要将黑暗拨开。

常暗之镜开裂了。二变四,四变八,炸裂引来炸裂,碎裂下去,粉碎下去,化为微尘。

正要冲出常暗之镜的魔族群,在镜子损毁的同时撤回魔界,支支棱棱地乱伸出来的手或翼,一瞬间化为黑色尘埃。

无论是北大陆还是南大陆,在常暗之镜粉碎的瞬间,遮天蔽日袭向村镇街巷的魔族们,如同被巨人之手扼烂一样,发出爆炸似的声音,瞬间化为黑尘。举起雾气要迎击魔族的人,要逃离魔族的人,因恐惧而号哭的人,眼看着眨眼间就杀到的对手消失了。眼看着追逐着自己的魔鬼化身消失了,惊叫号哭声戛然而止,人们目瞪口呆,魔族残渣化作黑尘,“刷”地从头洒下来。

人们面面相觑,个个一脸黑垢。

消失了。彻底消失了。魔族没有了。

不一会儿,爆发出欢呼声。

此时的加萨拉镇,基·基玛在警备所房顶上,正要对付扑上来的三个魔族。一个要来抓他的头,一个要来咬他的喉,一个要扑到他的背上。米娜手握平底煎锅从旅馆厨房冲出,赶来支缓以一敌三的基·基玛。

“滚开!讨厌的家伙!基·基玛,要挺住!”

“好磨人的家伙哩!”

伤痕斑斑的基·基玛依然斗志昂扬,用他突出的牙齿轻易就咬下魔族的手指。

“我怎么可能输给你们呢!”

一个魔族被基·基玛甩到地上,米娜用平底煎锅“砰”地恨敲一下。

一瞬间——那家伙消失了。

全都消失了。数不清的,袭击加萨拉镇的魔族们消失无踪。基·基玛和米娜披一身黑尘呆立着。

“这,是什么?”

基·基玛正要回答米娜的问题,一块乌黑的魔族残渣钻进嘴里,他“呸!”地把它吐掉,才说出话来。

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仰望天空。仰望更高的天空,天上的命运之塔。

“是亘……”

舒丁格骑士团的骑士们正拼死守卫着加萨拉镇大门。体弱的老人和孩子们避往镇地下室。奋力击退这次攻势,在下一次攻击到来之前,必须让他们逃往安全的岩场或树林。为此,必须死守大门。

有骑士丢下折断的剑,挥舞松明应战。在街垒的背后,躺着身披甲胄,力竭身亡的战士。铠甲和头盔滚落一旁。

“不要怕!顶回去!”

队长的声音激励着部下。无人不带伤。魔族人数,力量占优势,一名又一名骑士倒下。

“队长,危险!”

伦美尔队长连斩数名魔族,他抬手要去擦拭流入眼中的汗水,魔族趁这微小空隙向他猛扑。队长背后遇袭踉跄几步,冲过来要帮忙的骑士被俯冲下来的魔族撞翻,摔倒在街垒上。魔族群一阵喧嚣,夸耀般刮响利爪,满天扑动不祥的双翼,震耳欲聋。

“队长!”

骑士挣扎着从街垒站起,因用力过猛甩脱了头盔,头,脸一下子暴露了,骤然开阔的视野里,只看见漫天黑尘。

这是什么?

魔族群消失了。仿佛整个加萨拉镇,不,整个幻界的村和镇,同时进行了烟囱大扫除,煤屑漫天飞舞。

不是煤屑——这是魔族的残骸。

骑士们突如其来的胜利难以置信。担心着队长安全的骑士发狂般用双手扒开街垒。

“队长,队长!”

找不到了。队长踪影全无。幸存的骑士伙伴们个个黑尘遮面。银盔银甲也不成样子。众人无言地仰望天空,目光逡巡着,挥手赶开漂浮的尘屑——刚才对战的魔族就在那里。

人人鼻头,额头漆黑。个个像滑稽演员。不过,浴血拼杀的决绝表情,正慢慢缓和下来。

结束了吗?结束了。如同开始时一样突如其来。

有人开始念女神的祈祷辞。众人随即附和。

不过,看不见伦美尔队长的身影。撞向街垒前一瞬间,骑士脑海里烙下了亲眼所见的情景:魔族啃咬着队长没有防护的颈项,喷出的鲜血染红了魔族的獠牙。

魔族消失了。各处都又骑士们开始发出喜悦之声,胜利的欢呼呐喊传来了。然而,他仍在搜寻伦美尔队长。

魔族消失了。不过伦美尔队长也消失无踪。

亘平静地看着常暗之镜化为尘,魔族化为灰,被幻界的风一刮,纷纷扬扬散入整个北大陆,南大陆原有的人群之中。

皇都索列布里亚恢复了蓝天。亘看清楚后望女神。

女神面带微笑。

亘也带着笑容。

亘再次捧起女神的手,单膝跪下。

“蒙女神允准我的心愿,衷心感谢。”

突然,本该只是借姿现身的女神,似乎完全变成了少女之身,她轻盈地躬身屈膝,双手扶起了亘。

“谢谢。”

用香织的声音——噢噢,这一定时大松香织的声音——一句轻声细语,使亘的心松弛下来。他忘记了礼仪,抛掉了害羞,也忘记了对方是命运女神——以紧紧的拥抱回报香织。

好长时间,就这样相拥。在女神温暖的手臂上,亘加上许许多多人的温暖。妈妈。米娜。基·基玛的肩膀。卡茨抚过脸颊的手指。在最后的祈祷时紧握过的美鹤的手。

“‘旅客’啊,返回现世的时刻已到。”女神轻柔地推推亘的肩头,劝说道。

“是。”

“由来路返回吧。退下女神之座,走下阶梯,拉奥导师会等着你。”

亘站起身,理一理乱了的衣服。女神用指头梳理一下他的头发。

“再见,亘。”

亘向那温柔的笑脸用力点点头,兴奋的思绪未能化为言辞,他转身离去。

亘觉得心中空荡荡。

虽然很开心,虽然安心得飘飘然,但好伤心,分离好难过,而这一切感情,感觉好像不属于自己。

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往下走,仿佛腾云驾雾,轻飘飘,睁着两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在蓝蓝得虚空中游向前。

所以他没有立即察觉,直至垂下的视线里出现满是泥污的银靴,直至“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传入耳鼓。

在下一个拐弯平台,站着伦美尔队长。

他望望已发现自己的亘,点一点头,又缓缓地走上阶梯。走近来。

银盔夹在腋下,金发粘结了血和泥,变得乱而硬,甲胄的胸板上,有无数长长的抓伤。步伐疲乏沉重,右肩略低,脖颈上有个大伤口,凝着快干的血。

“……队长先生您……为何来到这里?”

伦美尔队长攀上亘所在的拐弯平台,停下。

“为什么来到命运之塔?”

伦美尔队长眨一下眼睛,轻轻呼一口气,答道:“因为握以获选。”

不明白意思。亘的心刚刚卸下重负。

“被选中了。作为半身,作为人柱。”浑厚的声音继续说。

“我将与另一名人柱。剩下的半身一起,变为冥王,重新布置‘大光边界’。在今后漫长的一千年,将起着守护幻界生命的重大作用。”

人柱——哈捏拉。

“另,另一个人呢?半身?”

伦美尔队长将大手板放在亘肩头,手上戴的手套已损坏,弄脏了。

“泥完成了旅行。既然如此,答案自明。”

是美鹤吗?

“我要上去到女神身边。在这里遇见泥太好了。若能获得为离开幻界的‘旅客’送行的特权,做人柱也不坏。”

伦美尔队长嘴角微微一翘,向亘笑笑。

失去了的感觉,仿佛通过伦美尔队长搁在肩上的手的感触被唤醒过来,脚下也有力了。心中的焦点对好了。

“不能哭。”

被抢了先手。伦美尔队长的蓝眼睛严肃地注视着亘。

“这不是令人悲痛的事。所以,你不能哭。”

因为发不出声,亘抿着嘴,只是点点头。

“是泥为我们打碎了常暗之镜吧?”

亘又点点头。

“谢谢。我代表幻界的所有人,为你献上感谢之辞。”

亘的心想起了该说的话。虽然有许多想说的话,但该在这里说的话冲口而出。

“队,队长先生。”

不能哭。

“我——我,没有保护好卡茨女士。我让她死去了。”

队长眉毛一扬,有垂下视线。

“是吗?”

“她保护了索列布里亚的孩子。仓促之间……卡茨女士的皮鞭丢了,但她还是徒手迎击魔族。”

“很像她。”

亘点点头,为了压抑住涌上来的呜咽。

“在幻界,人死了变成光。”

“噢,我知道。基·基玛告诉过我。”

“是吗?那么,不久就要转生也知道?”

“对。”

队长的眼角变得柔和,笑容重现。

“我会看护着魔界——他转生后下一次生命度过的地方。这也不坏。越来越好了嘛。”

这不是硬充好汉。

“但愿千年之后我完成任务,化为光,然后转生时,与已多次转生的她待在同一个地方。因为我跟她的争论还没有了结。”

逞强。

“骑士我并不想争论。”

队长扬一扬下巴,简短地笑一笑。

“你走吧。让我为你送行。”

亘没有坑拒。他应一声,突然盯着队长。

“勇敢的‘旅客’啊。”

伦美尔队长紧握置于胸前,行骑士礼。

“愿现世的你,也蒙命运女神保佑。”

“谢谢。”

亘回一个骑士礼,迈步。他感到队长的视线推着他的后背。

所以,他没有回头。

走完阶梯,见拉奥导师站立一旁,他双手扶杖,仿佛等待亘出门办点小事就回来——就那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就走吧。”

他只说这么一句,先迈开了步子。

伤心沼泽也好,村镇的透明粘贴画也好,都消失无踪。亘只望着导师的后背默默地走,走在浮在宇宙的广漠空间,如同通往女神之座的阶梯。脚下有没有路?就连这一点也不明白。

心又重回空白状态。

咬御扉出现了。顶上云遮雾绕——现世与幻界的巨大边界。

从这里走过仿佛已是千年旧事。

距大门稍远,拉奥导师便止住脚步。他歪着头,仔细打量亘的脸。

“降魔之剑,已还给女神了?”

“是的。”

“那么,吧‘旅客’证明——垂饰还给我吧。”

亘摘下垂饰,轻轻放在导师枯瘦的手掌上。导师把它放入怀中。

“你的旅行很精彩。”

“对。”

“你走的路饰你的,任何人都拿不走。”

“对。”

长须摇晃,也许导师在笑。不过,只是极短时间,之前那位苦口婆心的老爷爷拉奥导师,像是换了一个人。

因为我要回去了。因为我已经不是幻界的人了。必须想到,自己和拉奥导师之间有了不可逾越的格阂。

导师瘦如枯枝的手放在亘的头顶。“生于现世的小小人子啊。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吧。祝愿你现世的旅行,也像这次精彩的旅行吧。”

“好。”亘应声道,仰望着拉奥导师。

“导师大人,我有事相求。”

导师眉毛一扬,问道:“事已至今,尚有何求?”

亘摘下火龙护腕,递给它。

“我想把它……交回。他们看见它,就会放心,知道我已平安结束旅行,返回现世。”

见拉奥导师脸一沉,皱纹纵横,亘有点儿慌了。

“不好办吗?很过分吗?”

“事情并不难。但是,即使不做这事,你旅途的伙伴们,也想很明白你已达到目的,返回现世啦。”

“不过我还是想交给他们,求您了。”

亘郑重行礼,拉奥导师不为所动。

头上传来了带着叹息的声音:“哎,算啦,接受吧。那就是所谓的心意吧。”

亘从心底里感激。

“咦,”拉奥导师仰望头顶,意外地说道:“噢,从这里可以,看得见。”

亘追踪着导师的视线,抬眼望。

广漠的空中,高处有一块闪亮的光幕,优美的裙裾飘忽着,拖拽而过。仿佛满眼是放射的极光。柔滑的曲线温和地抚着天空,如同母亲的手指轻抚幼子头顶。

“这是新的‘大光边界’。”拉奥导师平静地说。

保护幻界的光幕,以自此辉耀千年的新鲜光明荡涤天空,眼看着远去。

“你明白无误地看见,‘哈捏拉’结束了。”

亘点头,伸手紧握拉奥导师的手。无言地紧握着。

然后一旋踵,仰望要御扉。

要御扉无声地打开。下一位‘旅客’将带着怎样痛切的愿望来访。

“亘,”导师喊道。“你不久就会忘掉幻界。忘掉这次旅行。但是,真实会留存心中。”

“真实……”

亘抓住的,旅行的结论。

“你,只在离开时获得真实。”

拉奥导师庄重地说,往旁边一退,仿佛让开道路。

“回去吧,‘旅客’啊。你有义务作为一个现世的孩子活下去。”

亘一步一步向前走,迈着永不回头的步伐。要御扉迎接了亘。

什么事情在现世等待着自己?在现世感受如何?今后在现世如何生活下去?

一切都视亘的心思而定。

来这里时,亘是一个人。现在不是一个人,大家在一起。有美鹤,有卡茨,还有米娜和基·基玛。

命运女神的美丽形象,也在心中。

在鲁鲁德国营天文台,帕克桑博士拘谨地坐在木靴子上面。木靴子放在最上一层的研究室窗边,罗美陪伴在旁。

“博士。”罗美招呼道。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不过,你且等一下。”

博士在想,我那些不肖弟子们都在兢兢业业观测吗?

“渐渐消失啦。”

博士没有回答罗美的话。二人沉默地注视着天空。

过了一会儿,博士开腔了:“要御扉也到关闭的时候了。”

说话的同时,博士“哈秋”地打了个特大喷嚏。罗美慌忙揪住博士的衣领,以免他跌下木靴,甚或摔出窗口。

靠近加萨拉镇边上,“空中飞人马戏团”支起大帐篷,打算作为临时医院兼避难所。

诊所医生忙个不停,只恨分身乏术。刚才高举平底锅战斗的米娜,此刻承担护士的责任,和医生一起,在伤员中间奔忙。

她害怕安静下来后会思索问题,他只想忙碌眼前的事情,但愿接连发生的紧急情况缠住自己不放。那边孩子在哭。这边伤员在呻吟。绷带有吗?药品呢?

“米娜!”

卜卜荷团长在大帐篷入口处喊道。

“到这边来。听说老婆婆在找你。”

米娜钻过伤员的行列,时而从他们腿上跨过,终于来到团长身边。

“真希望有三头六臂。老婆婆有急事吗?”

“你自己去问她吧。”

卜卜荷团长目光温柔。

“然后你歇一下,即便只是做一个深呼吸的工夫。别一副只认一条道的眼神。”

米娜出了帐篷。

老婆婆在靠近大帐篷处摆开了小桌小椅,桌上放置了水晶球,自成一格。这里与周围的喧闹截然分开,如果只看老婆婆的背影,就好像幻界也好加萨拉也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忙碌之中,已值黄昏时刻。暗红色的天幕展开在头顶上。魔族可惜的翅膀,连影子,碎片都没了踪迹。

亘救了我们。他求了女神,击退了魔族。

(看我的吧,米娜。)

在崩塌的索列布里亚城墙边,亘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是他的诺言。他履行了。

可亘的心愿呢?亘的旅行,这样结束也行吗?曾经坚决不去想的疑问,总是不肯罢休地一再涌现心头。

于是米娜自责起来,而压倒一切,最让她心弦颤动的念头是——已经见不到亘了吗?

就是这样一种哀伤。骑士只是我的任性。因为亘是现世的人。因为亘是‘旅客’。

老婆婆听见米娜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她拱起的背部更圆了。

“噢,来了啊。”老婆婆摸摸光滑的水晶球,再将手伸向米娜,“不用水晶球都能看见了。来帮婆婆一把。”

米娜握住老婆婆的手,老婆婆带她远离大帐篷,然后抬头仰望。

“哎,看吧。”

米娜照她说的做。然而美丽的夜空并不能让米娜的眸子生辉。

“老婆婆,什么也没有啊。就是一片天空而已。”

“开始消失了。”

老婆婆指向天空的某一点。

一个扎眼的红色亮点,总是能看见的,不想看也能看见。对于米娜来说,它的光芒有时比魔族更加可恨。

北方凶星的光亮在减弱。眼看着被吸收到夜空之中。

“哈捏拉”偶像终结。

幻界的下一个千年要开始了。

人们在看它。大家目送着它,直到最后。

在伤心沼泽,辛·申西摘下眼镜,“砰砰”地敲几下酸胀的肩膀。在提亚兹赫云,看门人停下清扫魔族残骸的手,仰望天空。陪在萨达米床边的莎拉,把小手指搭在窗框上。

众火龙摇摇返回龙岛。受了伤的乔佐自在地钻过父母亲中间,看看岩缝间露出的天空。

索菲公主终于与亚扎将军的部队汇合,她在驻地撩起沉甸甸的帐篷,看着天空。她的脑海里呈现处美鹤在水晶宫的寂寞神色。

在曾经是托利安卡魔医院的修罗树林,缓缓的夜风吹过横卧的树木,小动物们住前窜。在赶路的达鲁巴巴车的驭座,水人们仰望傍晚的天空。

“哈捏拉”结束了。

“大光边界”已重新设置。女神的统治啊,千秋万代。

米娜,米娜!这回是帕克在喊。米娜一回头,帕克在大帐篷边上蹦跳着。基·基玛和他在一起,但脸色疲惫,伤感,粗犷的身体看起来缩小了一圈。

米娜心中忐忑。

“帕克,怎么啦?”

基·基玛抬起大手挠挠头,有点儿尴尬,想为自己那副表情感到羞愧。帕克轻松地翻一个筋斗,跑向米娜。

“刚才飞来一只白色小鸟。”

“白色小鸟?”

“噢。停在俺肩上啦。以为它站在肩上,却又没有了,然后有这个东西落在手上。”

帕克大开手掌。

掌心里是一个火龙护腕。

是亘的护腕。米娜一下子抬手掩住嘴。

“这是见过面的,米娜的朋友戴的护腕吧?是高地卫士的护腕吧?”

“是亘的。”基·基玛说道,“她是向我们道别。亘平安地到达命运之塔了。他见了女神,挽救了我们幻界。然后回去了——回到他的世界。为了告诉我梦这些情况,他留下了火龙护腕才走。”

“明知是这样,明知是值得欢庆的事,可为何自己这么伤心呀?”基·基玛说道,然后一个劲儿地擦脸。

米娜拿起护腕,把它贴着脸颊,眼泪夺眶而出。

“米娜,你为什么哭?为什么要哭呀?”

帕克慌了。米娜缓缓地屈膝蹲下,双手捂脸。

亘走了,离开了幻界。

旅行结束了。

“应该说什么好呢?”

基·基玛眼睛湿润。大个子水人族全身都在哭泣。

“这个时候该怎么说?还是‘再见’吧?我们还没有向亘说‘再见’吧?”

米娜紧紧抱着基·基玛。

“我就是不说‘再见’!”

帕克这回一转身,倔强地嘟起嘴来说:

“米娜,你不是教过我吗?你教过我们的呀。你说分手时不可以说‘再见’。”

米娜擦去眼泪,抬起头说:“是吗?那我有没有教帕克,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帕克自豪地挺胸答道:“要说:多多保重!”

米娜和基·基玛对视一下,微笑了,带着泪痕的笑脸映着夕阳。

“对呀,这一句正合适。”

黑下来的加萨拉镇夜空之上,北方凶星已完全消失了踪影。夜幕上,群星马上要熠熠闪亮了。为了装扮夜空,为了让幻界温柔入眠。

米娜和基·基玛紧紧拥抱着仰望天,各自在心中念叨着。亘一定能够听见的。

我们的‘旅客’。我们旅行的伙伴。亘,像你为我们做的那样,我们也祝愿你幸福。

多多保重。

终章

浓烈的煤气味儿。

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了。飞过了极远的距离。亘带着这势头跳起来。

是在自己房间。堆着笔记本和参考书的学习桌。弹簧稍微不济的座椅上,放着妈妈缝制的格子座垫。铁书架上摆着字典和科学杂志。书背后有游戏的攻略手册和漫画书,还藏着他的秘密钱盒,里面存着为购买《浪漫新格斯顿·萨加Ⅲ》而攒起来的零花钱。

是我的房间。我的家。

可是,煤气味儿刺鼻。空调停了,这气味混杂在夏夜混浊的空气里,令人难受且危险。

煤气泄漏的警笛声开始尖锐的响起。

亘一下撩起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

“妈妈!”

亘大喊着冲进居室。母亲寝室的门开着。从厨房透出强烈的煤气味。妈妈有意打开门,让煤气容易灌入自己房间。

憋住气进入厨房,想去开灯,触到开光时猛然醒悟:不能开灯,危险!出现火花会引起爆炸。他缩回手,摸索着找到煤气栓,用力一下子拧紧。

然后返回起居室,打开所有窗子。呱嗒呱嗒的冲进母亲的寝室,看见妈妈昏睡中的脸苍白,憔悴。妈妈仰面躺着,头枕了枕头。虽然只盖了夏天的薄被,却几乎显示不出被子下身体曲线,短短时间救瘦下来了。因为难过,因为伤心。

可是,不要死。想死是不对的。

寝室窗帘很重,不好对付,心急如焚的亘拉不开。亘飞扑过去悬吊在窗帘布上,“哧溜”一声连同窗帘滚落地上,缠在一起。不过,亘心中发出欢呼。他挣扎站起来,打开窗户。

来得及!妈妈安全了,我救的!我可以救妈妈!

从幻界返回现世,正是这个节骨眼上。是美鹤最初帮助亘的这个节骨眼上,美鹤最初帮助了亘。

煤氣煤气味儿稀薄多了。不过,亘还是万分小心,身体与墙壁盒家具左碰右撞之下,穿过了漆黑的房间和走廊,冲出家门口。邻居会闻声起床吗?

“对不起,请借我电话!对不起,我是邻居三谷!我要叫急救车。请借一下电话!”

现世的这个夜晚,月亮没有出来。公共走廊的荧光灯静观亘的奋斗。

“路”伯伯从千叶的家驱车赶来。凌晨之时,二人并坐在急救室外的走廊。

医生说,因为发现得早,情况还好。

“在患者恢复意识之前,还要小心观察。不过,没有生命危险了。小朋友,是你的功劳。”

医生很年轻。急救车从急救入口直入时,他还是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不过,他一看见担架,随即振作起来。医生和高地卫士都一样,亘心想。

亘也看了医生。眼睛刺痛吗?不。感觉胸闷吗?一点也不。头痛吗?不痛。

我没事。可以在这里等妈妈醒来吗?

然后救跟伯父二人一直这样坐着。走廊长椅是为成年人设计的,靠里一坐,亘的脚就吊起来了,晃悠悠。我可是个出色的高地卫士,怎么会坐得像个小孩?

想起来了。我已经不是高地卫士,也没有勇者之剑了,宝玉的力量也消失了。

我又是三谷亘了。

“城市煤气死不了人的吧。”

“路”伯伯突如其来嘟哝一句。他耷拉着两肩,大手垂在两腿之间。

这句话曾经听过的。对了,是美鹤这样说的。城市煤气死不了人哩。不过爆炸起来就不得了。

美鹤——他已经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吗?没有返回现世?

“亘,不困吗?”

“路”伯伯问道。因长着髭须,下巴和嘴巴周围青黑色。双眼皮下的眼睛伤感地眨动着。

跟沮丧时的基·基玛一样。大个子,婆婆心,都一样。

“我不困,没关系。”

“撑不住的话,靠在伯父身上睡也行。”

“噢。”

虽然布雷,但突然被无法控制的强烈情感吞没了,跟靠在伯父身上,伯父伸出手臂搅住亘的身体。

好一会儿,就这样不作声。

“对不起呀。”伯父说道。“大人的任性尽让你难受。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沙哑颤抖的声音,伯父的心在身体里面哭泣,那哭声没有带出泪水,混杂在伯父没有泪容的,大人的声音里。

“伯父。”

“嗯?”

“我,见过伯父了吧?”

伯父转过头,从上窥探亘的脸。

“从何说起?”

伯父疲惫青肿的脸茫然若失,他真的摸不着头脑。

啊,对了,得到第二颗宝玉时,我穿过光的通道返回现世时,来到妈妈住院的房间,要离开的时候,伯父来了。所以,那些都是今后要发生的事情。

可是,我已经返回现世了,所以,那些事情已经不会发生。

时光已返回。在幻界度过的时间,并没有作为现世的时间计算。这一点终于产生了实在的感觉。返回“煤气之夜”的节骨眼,就是这么一回事。

若是这样,有更牵挂的事情。芦川美鹤在哪里?大松香织怎么样?说来,还有那个石冈健儿……

伯父用厚实的手掌摸着脸。亘想安慰伯父。我已经没事了——亘想让伯父直到超过“没事”意思的“没事”。

可是,亘不知从何说起。一下子甚至有想哭的冲动。虽然不是悲伤,但拥有了大得毫无办法的感情,就会哭出来。因为亘还是个孩子。

因为亘已不是勇者。

亘舒缓地倚着伯父,整个人靠着。伯父的身体温暖,有洗液的香气。

“伯父。”

“嗯?”

“我一放心,就有点想睡了。可以睡吗?”

“当然可以啦。”

亘闭上眼睛。一进入浅睡,立即进入梦乡。是乘坐达鲁巴巴车的梦,驭座上有基·基玛,正用劲头十足的声音催促达鲁巴巴。

这时流下了眼泪。返回现世终于流出的泪水,带着令人怀念的味道。

等到天亮最终也没能见到妈妈,亘和伯父暂且回家。

早餐用麦当劳搞定。早晨的麦当劳店空空如也,一名坐在吸烟区的西服男子边读报边吐烟圈,烟雾飘到吞咽薄饼的亘身边。

“亘。”

“噢?”

伯父一手端着塑料咖啡杯,微侧着头。

“什么事?”

伯父将杯子放回托盘,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你,嗯。”

“噢。”

“你好像一下子坚强了。”

虽然是平静的口吻,却包含着惊讶。伯父看亘的目光里,包含着“观察”的因素。

亘微笑起来。心中像温水漫溢一样,感觉温情和感激以及不可名状的闪光之物在扩展。

并不是“一下子坚强了”啊,伯父。我一直在旅行,刚回来的。

“我觉得妈妈活着,真是太好了。”亘说道,“不能死呀,对吧?”

伯父点点头,代替了“是的”。他的眼睛湿润了。

学校已放暑假。去学校也见不到人。亘直接前往芦川美鹤和小姑的公寓楼。

早上,管理员正往堆放点运送垃圾。亘通过自动门跑进大堂时,他并不理会,到亘气喘喘地走出来时,他停下手上的活儿,奇怪地望着亘。

“什么事,小朋友?”

“那个,那个……”

芦川的名牌没有了。信箱的那个门牌号上,挂的是一个崭新,雪白的名牌。

“请问,芦川一家搬走了吗?”

“芦川?”

“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跟我这么大的男孩的家庭。我跟那孩子是朋友。”

管理员以手扶额思索起来。噢噢,他拍一下脑门儿说道。

“搬走啦。”

“什么时候?”

“就是最近。学校开始放暑假那天吧。”

“您看见他们二人走的吗?是两个人吗?有那男孩子吗?”

管理员对亘的追问招架不住了。不过他好歹是个老练的大人,马上以攻为守,反过来瞪着亘。

“你问这些干什么?你要跟他是朋友,不是早该知道了吗?”

“你说实话,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咦,你好像见过的嘛。”——管理员两手插在腰间,开始要动用他的权威时,跟已无影无踪了。

该问谁?虽然想早点见阿克,但他不熟悉芦川。

找宫原。宫原佑太郎。他们同为尖子生,宫原与芦川很铁。还是同一班的。噢,宫原家在哪里?

宫原佑太郎在旧木房子的园子里,正和弟弟妹妹一起照料牵牛花和向日葵。走路摇摇晃晃的妹妹拿着一把可爱的红色喷壶。宫原正为长得比他还高的向日葵加支撑的木杠。

跟手搭在庭院的铁棚上,打声招呼:早上好。宫原猛然回头,似乎颇为吃惊。

“咦,不是三谷吗。早上好——一大早要干什么?”

宫原也走到铁棚边来,跟磨磨蹭蹭地找理由。宫原的弟妹对亘不感兴趣,正兴高采烈地数着盛开的牵牛花。

“哎,那个——宫原。你知道芦川的情况吗?”

“芦川?我们班的?”

宫原随口应了一句。对了!芦川在,芦川美鹤在的。

“那家伙怎么啦?”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在哪里?”宫原眨巴着眼睛,“搬走啦。”

哎呀呀,还是那个回答。

“不是转校生吗?又搬家了?”

“噢。实在是折腾。不过家里有事,也没有办法吧。”

满不在乎的口吻。

“没错……芦川这人,你看怎么样?”

宫原这才莫明其妙起来,他仔细看亘的脸,上下打量,仿佛自己是跟一个打扮成三谷亘的宇宙人对话。

“你要问他是怎么样的人……”

然后笑了起来。

“奇怪。不过三谷不认识芦川吧?不同班嘛。”

“我们上同一个补习班。”

“是吗?可是,没说过话吧?那家伙不爱说话。”

芦川家发生的事情引起议论了吧?母亲们议论纷纷吧?与石冈健儿事件加在一起,芦川没被当成“问题儿童”,吗?

很想问。可是,看来怎么问都不会答到点子上。

亘归来的现世上,亘所知道的芦川美鹤已不存在。没有了。

已消失无踪,仿佛当初就不存在。

“三谷,”宫原喊道。这回他把一只手搭在铁棚上,搁在亘的手旁边。

“那个呀。”

他话刚出口,弟弟大嚷起来:“哥哥!真由美捣乱,我数不了牵牛花!”

小妹妹“哇”地哭起来。宫原在亘和弟妹之间迟疑不决:是做哥哥好,还是顾着亘这位朋友呢?

“小不点儿在哭呢。”亘催促道。

“哦,哦。”

宫原从铁棚收回手,身体转向弟妹。此时又有点迟疑,快快地说出一句话,仿佛在未改主意之前一吐为快。

“同学的妈妈爱闲聊。”

“噢?”

“暑假前有过家长会,还有好打听的阿姨,所以我妈说了一点……”

宫原想说什么,亘明白了。一瞬间他想,开煤气自杀未遂的事情已传开了吗?实在太快了吧。宫原妈妈听说的,应该是之前的传言吧。

亘住的公寓楼里虽然没有同班同学,但有同年级的孩子。大概是他们或他们的家长有所听闻,传说开来的吧。

千叶奶奶的嗓门也实在太大了。

“说是你家出了大事?”

“噢。”亘坦率地点头。对方是可以放心交往的人。而亘也变得坚强了,足以呼和地接受事实了。

“我家妈,你看。”宫原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下方,“因为父亲再婚,所以乱七八糟的。”

妹妹的大哭止住了。两人在牵牛花根部蹲下来,好像在挖掘什么。

“我也……觉得很烦。那阵子。”

“噢,我明白。”

宫原现出笑脸:“可现在也不太坏。妹妹弟弟都挺可爱,虽然很吵。”

这回是弟弟哭起来。他被小不点儿用红色喷壶击中了。

“噢。”亘说道。他胸口热乎乎的,说不出更多话来。

所以嘛,宫原自己弄得自己有点狼狈,“那个什么……怎么说呢?”

加油吧。他说道,因为我到了正确的话而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噢。”

哥哥,哥哥!弟妹同时放声大哭。宫原“来啦来啦!”连声跑过去,还是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

嘿,牵牛花究竟开了几朵呢?

回家路上,亘脑海心头一片空白,想到的只是芦川美鹤不在所造成的空白和宫原给予的温暖。

所以,连走在哪里也没有意识到。从马路另一边,阿克边打着哈欠边走过来。脖子上挂着广播体操的出席卡。亘却视而不见——到反应过来还有时间差。

“早上早哇……好。”

阿克向亘挥手。他想说的似乎是“早上好”。

亘停下脚步,定在那里注视着阿克。

小村君,记得转校生芦川美鹤吗?

“什么?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广播体操不在这边做吧?”

“阿克。”

“什么嘛?”

阿克下巴一收:用功啊,三谷,大清早的。

“你帮我放飞小鸟,谢谢。”

“嗯?”

无须看清阿克的反应了。那件事也是没有发生过的了。从时态来看,那也是未来才发生的。

“没什么。”亘笑了。

“还没洗脸吧?应该是没睡觉吧?”

在亘回答“没错”之前,阿克精明的脑瓜子“骨碌骨碌”转起来:

“莫非是,”阿克显出忧虑的神色,“家里出了什么事?你爸爸吗?”

不能瞒阿克。不过,也不要此时此刻说出来,让他担心,等再平静些再说吧。

“阿克。”

“啊?”

“六年级的石冈怎么样了?”

“石冈健儿?那家伙?”

“对。”亘字斟句的,“他没有……丧失记忆?他下落不明,好不容易找到之后,好像丢了魂似的?”

阿克靠近来擦看亘的脸。然后凑上前,把手放在亘鼻尖晃一晃。

“看得见吗?这是多小?”

“当然知道。”亘大笑起来,但阿克并没有停下。

“你昨晚之所以没睡,是在玩《侦探梅德乌斯系列之委托人消失》吧作为推理冒险游戏,被誉为该系列最高杰作。据说一着迷肯定熬通宵。三谷君,快醒醒吧。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失踪啦。”

亘笑疼了肚子。阿克揪住亘,一边摇晃一边嘴里喊“三谷三谷挺住啊”,一边笑一边继续摇。

“石冈没有失踪哩,也没有丧失记忆。不过,听说他最近变得老实了。也许有人抓住那家伙,把他教训了一顿。”

听见这些已经足够。

当天午后,医院来了电话。那时千叶奶奶已经来了,但只有亘和“路”伯伯二人去了医院。

进入妈妈病床时,亘请伯父在走廊等待。

妈妈哭了。亘也哭了。妈妈道歉,亘也道歉。

二人终于止住了泪泉时,重要的话才从妈妈嘴里汩汩而出。

“昏迷的时候,妈妈一直……在做梦。”

“什么梦?”

亘只看一下妈妈的瞳仁,便便明白了。因为那梦的碎片依然残留。

“是个不可思议的梦。是另一个世界的梦……跟你喜欢的电视游戏一摸一样。你在里头旅行,为锻炼自己成为勇者而旅行。你和一个大个子蜥蜴人男子,一个猫耳朵女子一起快乐地旅行。”

“妈妈,您记得是怎样的旅行吗?”

如果不记得,让我告诉您。毫无保留地告诉您。可能还有我从此此旅行带回来的收获。

“记得,我都记得。”妈妈说道:“亘,你是个出色的勇者。”

“那么,妈妈。”亘说道,“我们不必担心什么了。”

与其叹息已失去的东西,折磨自己,我们可以珍重此刻的自己。

“即使爸爸……不会来?”妈妈小声问。

“噢。”亘点点头,“因为世界照样存在嘛。”

我的幻界,我的现世。

妈妈的瞳仁里,看上去叠印了米娜的蓝灰色眸子,到最后一刻仍激励亘的“赫兰卡茨”的瞳仁也隐约出现,还映现了伦美尔队长的蓝色瞳仁,队长行骑士之礼为亘送行。

妈妈紧紧拥抱了亘。

数日后。

妈妈出院了。她和亘二人要前往千叶的奶奶家暂住。奶奶虽觉别扭,说“邦子真正想去的该是小田原的娘家吧”。但听妈妈说“求您了,想和奶奶从容谈谈以后的事”,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缓和下来,兴冲冲先回去了。

爸爸也回来了几次电话。妈妈说了很长时间,不过,已经不再又哭又喊了。

“对不住邦子啊。”

奶奶的这种说法偶尔传入耳中。

首先得告诉阿克。如果阿克的父母允许,阿克稍后也来千叶老家玩。“路”伯伯说,待整个暑假都可以。

“作为交换,二位得好好帮我干活。”

阿克当然是高兴极了。

“‘路’伯伯难对付哩,要斗‘劈西瓜’。”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切西瓜。蒙眼持棒的不是一个人,是所有人。”

“嘿嘿嘿!”

要离开阿克家时,亘想邀阿克去一个地方。他没有勇气独自前往。

可到了“拜拜”时,亘下定决心,自己一个人去。

然后,他迈向大松先生的幽灵大厦。

那个地方怎么样了呢?至今没有勇气亲眼看一看。大概什么也没有变吧。没有理由改变。不过,很怕确认这一点。在建中搁置的钢筋结构,在褪色的蓝色防水布包裹下矗立着。

“建筑计划公告”的牌歪了,化了水的字有点模糊。如果看到这样一副情景,真的,真的一切斗结束了。

——魔法解开了。

好怕真实地感受到这一点。

所以亘慢慢走。视线不自觉地低垂下来。

不过,听见有声音。

是重型机械的轰鸣。亘一抬头,看见推土机和吊车正在幽灵大厦前的路上忙碌。

防水布已拆开,幽灵大厦裸现。吊车的吊臂前端,挂着锈蚀的钢筋。

幽灵大厦正在拆卸。亘跑起来。

那条铁阶梯,亘遇见拉奥导师的地方,引导亘走向邀御扉的通道——正被拆离大楼本体,缓慢地移开,运走。亘注视着这一切时,有人从后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哎,三谷君。”

亘一回头,见大松社长笑嘻嘻地俯视着自己。

“您好。”

“吓一跳了吧?”社长朝着正要解体的钢筋结构挥一下手。

“废掉了呢。”

“对。雨打日晒的,完全损坏啦,干脆拆掉重建吧。资金终于筹到了,这回可要建一栋很棒的大楼。”

幽灵大厦要从地上消失了。

视界略感模糊。重型机械的吼声掩盖了亘的叹息。

再见。

此时,大松社长突然走向一旁,俯身,向一个人亲切地附耳说话。亘发觉有人藏身社长另一侧,被社长遮住了。

“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

社长高兴地笑道,手绕过“那人”肩头。

“三谷君是以前见过的,你可能记不得了。”

是大松香织。

她没有坐轮椅。苗条,漂亮的腿,及膝的无袖连衣裙,洁白的肌肤白得耀眼。扎成马尾的辫子乌亮,反射着夏日强烈的日照。

“最近她身体情况好起来了。”

大松社长像触摸珍宝一样轻抚香织的肩头。

“今天也想散散步,就出来了。哎,香织,说‘您好!’”

少女着迷似的凝视着亘。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虽记得说过话,内容却忘掉了。

努力回想仍抓不住头绪,不过我确实认识你。她乌黑的瞳仁这样说。

虽然记忆很稀薄。

“我……”

灵魂已回到你身上,的的确确已经回到你身上了。

站在我这边肩头的白色小鸟。

“我曾经偷偷钻进这栋大楼里,摔了一大跤。结果在社长家里护理一番。”

亘一回过神,嘴里滔滔不绝起来。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大松社长笑了:“对对对,有过这事。”

亘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松香织。香织也凝视着亘。

“您好。”她说道。

把你的降魔之剑给我。是那时的声音。将苗条的手伸向亘——当时就是那样。

那只手臂激励着将要离开幻界的亘。亲切地拥抱着亘。这些,决不会忘记。

你曾是我的命运女神。

“初次见面打招呼嘛。三谷君,对吧。”

大松香织回头仰望父亲,笑容灿烂。那笑脸比盛夏的太阳还要明亮,映照着大松社长的脸。

“您好。”亘也说道。

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

直到再次相见。

在幻界,在现世。

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