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未来的通路 第一章 贝塔罗的钟声

他还是个少年,雏鸟绒毛一样松软稀薄的金发遮盖住他前额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此时,伴着拂晓暗淡的光和潮湿的雾气,古妮娅隐约听见他轻浅的呼吸声。

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她和着呼吸的拍子,苍白的指尖在铺了一层薄灰的桃木桌上轻轻敲打着,约莫还有一刻钟,贝塔罗镇的钟声就要响起。

清晨的钟声敲满十二下后,晨雾会慢慢散去,当钟声再度响起的时候,就是妖魔最喜欢的早餐时间。古妮娅甚至觉得这个遵循着严格时间制度的魔物,或许来自位于西方的斯坦提亚——只有那里的人才将近乎刻板的严谨当成一种美德。

清晨带着水汽的风顺着木窗的缝隙窜进旅店的小屋,蜷缩在床上的少年随着哆嗦了一下,伸手拉紧了缠在颈边浅灰色的毡子。他低声嘤咛了句什么,古妮娅竖起耳朵去捕捉少年片刻即逝的梦呓,但那声音就仿佛是晨雾一样难以捉摸。她探过身想听得仔细些,一抹晨光却刚好越过塔楼百年的铜钟落在她的颊边。

古妮娅发誓,就在沉闷的钟声响彻在贝塔罗镇上空的那一瞬间,她眼角瞥见一抹人影划开青金色的晨光,急速消失在镇中心的教堂救济院的方向——那里聚集了许多孤儿。

拎起靠在床角的长剑,古妮娅推开木窗一跃而下,如同她成百上千次从不同的荒芜城镇中的某个乏人光顾的旅店中跃下一样,轻巧地落在空寂的路上。

“古妮娅!”

古妮娅仰头回望过去,少年正伏在窗边用力揉着眼睛。

“……把窗锁上。”

“等等我!我马上下来!”

少年迅速的消失在视线中,古妮娅低声叹了口气。

遇到这个少年是两个月之前的事,古妮娅接到了一个相当简单的任务。

和往常一样,她来到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村子。实际上,她的确不用知道——如果她成功了,自然有人来收取佣金,而她一旦失败,这里就会成为她的坟场——无论如何,这里是不是沿用了千百年前神身边的某个信徒的教名,都和古妮娅没有太大的关系。

穿过人群,古妮娅沿着古旧的石路步向镇子深处。这是个小镇,不过才十几分钟她就已经走到了尽头,嵌在断垣中的拱门附近安静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也不会有人像观赏妖怪一样躲在角落里议论她的发色或者那双银色的眼睛,她还需要等待很长时间,直到潜伏在这个镇上的妖怪和那些她曾遇到过的妖怪一样,因为抑制不住食欲而主动暴露行踪。

“嗯……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嘛……”

眼前的少年双手背在脑后,正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注视着古妮娅,不是妖魔……几乎不用仔细去瞧,古妮娅就感觉得到。

“你跟着我干什么……”

“姐姐叫什么大剑吧?我还以为是更丑更可怕的家伙!”

“那是你们自己随便叫的,我们没有名字……你……不怕我吗?”

“嗯?为什么要怕你啊?你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姐姐嘛……我觉得你比起这的女孩来,漂亮多了。”

古妮娅沉默了片刻,少年却只是笑嘻嘻的站在她身边,并没有离开,“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有兴趣?”

“姐姐是大剑吧。”

“我已经说过了,那是你们私自叫的名字……”

“总之,”少年打断古妮娅的话,自顾子地攀谈起来,“姐姐你是来消灭妖魔的吧?那样的话……你就是帮我达成心愿的人。这个村子里,最先被杀害的人就是我父母……那时候,我明明在场,却什么也做不到,等醒过来时,就只剩下满身鲜血的哥哥和我。如果我有力量的话,就可以,就可以……可是……所以,姐姐,你就是替我去消灭那些混账的人!”

“…………我只是接受委托,并不是来杀你的敌人。”

“我明白,那样,那样也不错啊,嘿嘿。”

少年用沾着灰的手抓了抓自己的头顶,黄昏将他金黄色的头发染成了湿润的橘色,还撒上了一层薄薄的糖霜似的光晕。

钟声从镇中心的教堂传来,悠远沉闷的,仿佛丧钟一样的声音。

“啊!对不起,我要回家准备晚饭了,我和哥哥现在寄住在叔叔家。”少年转过身,跑了没两步,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我,我叫拿基,姐姐你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没必要,反正很快就会忘记了。”

和这个小镇的名字一样,很快就会被忘记了。

这个叫拿基的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傍晚的钟声中,古妮娅回想起来,那钟声和贝塔罗的钟声并没有什么不同,沉闷悠远,仿佛一曲盘旋了百年仍未散尽的镇魂歌。

“古妮娅!想什么呢?!要赶不上就糟糕了!”

残留晨雾的水汽渗入贴在皮肤上的棉布衣服,拿基拉紧衣领,贝塔罗的早上有一种与他故乡不同的说不出的阴冷,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这是一个在正午阳光下出没的妖魔。

“你跟来干什么?”

“你总需要个帮手嘛,如果有个万一怎么办?!比如、比如……”

“比如拉布勒那次?”

古妮娅想起上次在拉布勒教堂时,如果拿基没有紧紧地抱住失控的自己,可能她已经跨过了人与妖魔的界限,彻底变成“觉醒者”。一旦想到那次的经历,古妮娅就感到体内涌动的妖力仿佛是生命的秒钟,她还剩下多少时间,下一次还能不能这么幸运的从觉醒的边缘回到人的状态?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差点觉醒的事被组织知道了……

古妮娅知道如果她想活下去,就必须把这个天大的秘密埋在心里,她还有一件事要做,现在还不是时候。

“拿基……”

“什么?”

拿基紧紧地跟在古妮娅身后,他看到她的身影在逐渐清晰的景色中显得那样单薄,他曾听说过其他大剑也和古妮娅一样都是女孩子,可为什么她们要做这么危险的工作,每次想问古妮娅的时候,也都被一种莫名的预感阻止了,这似乎是他不能问的问题。

“如果我受重伤了,或者……我要觉醒了,有多远跑多远。”

“……我不会再逃跑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逃跑了。”

拿基的视线越过那些层层叠叠的砖红色房屋尖顶,停留在不远处悬挂着铜钟的塔楼上,这一次,他不会像逃离哥哥那样逃离古妮娅。

救济院门前的小广场上一片空寂,曾经聚集在这里祈祷的人们为了躲避妖魔多数迁居到了其他地方,这里只剩下那些终日与神为伴的嬷嬷们,当然还有那些被视为每餐的孤儿们。

“古妮娅……这里太安静了……”

没有惨叫声,没有呼救声,甚至听不到任何与生命有关的声音,这瑞安静的太不正常了。古妮娅抬起头,晨雾散尽的空中仍然铁灰色的一片,从四周聚集来的乌云笼罩了贝塔罗的上空,不管古妮娅愿不愿意相信,这总是一种不好的征兆。

“拿基,跟在我身后。”

古妮娅握紧手中的大剑,踏上通向教堂救急院的青白色石阶。

那大理石铺就的石阶显然直通向往日妖魔的屠场,深入石缝中的血已经逐渐变成了深棕色,变成了大理石纹路的一部分,错综复杂的盘绕在一起。

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没有鲜血浓烈腥臭的铁锈味,哪里不对了,古妮娅的胸口被一种说不清的不祥预感挤压。

“明明钟声已经敲过了……”

拿基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他跟在古妮娅身边的这些日子里已经见识过了许多凶残的妖魔,然而每一次最紧张的时间就是妖魔出现前的时间,不知道它从哪个方向来,也不知道它会有多厉害,是不是可以一爪就将人撕裂成碎片,但是这一次……这段恐怖的时间被无限的放大,好像用无尽头,他和古妮娅都将在这死寂的救济院中穿梭。

“哎呦!”像是被这座充满了死灵的救济院吸走了魂魄,拿基一不小心撞上了古妮娅的盔甲,“干嘛突然停下?”从古妮娅背后探出头,拿基眼前是一座精雕细琢的石门,他退后了一步,仔细看着石门上繁琐的雕饰——天使在门的上方吹响号角,无数的人盘踞在门的两侧,挣扎着向上伸出干枯的手臂,“……这是什么……?”

“地狱通向天堂的门,”古妮娅伸出手细细摩挲着凹凸的纹路,“上古的《启示录》中有一章,说有罪的人必须经过重重试炼,在地狱通向天堂的路上用自己的血洗涤生前的罪孽,当血流尽只剩下骨肉的时候,就能听见神的使者吹响的号角,那一刻天堂之门就会打开……”

“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幸运的事……这些都是罪人么?这么多人……”

“没有人是无罪的。”

古妮娅推开沉重的石门,吱呀一声,礼拜堂的全貌就展现在两人面前。

几乎可以想象出在这座镇子最繁荣的时候,这座建筑曾经如何金碧辉煌,红杉木制的长椅扶手上雕着上世纪洛卡尼亚风格的盘花,在卷曲的花藤缝隙间,隐约还能见到残留的金箔,但此时,正有一只毛茸茸的黑狼蛛盘踞在上面,织了网等着猎物上门。

“哇……”拿基抬起头,看着高高耸起的穹顶,那上面的壁画可能是这座百余年的教堂中保存的最完整的艺术品,“这个我知道,这是‘创世’,神将自己的性情刚烈的大儿子变成了南方,严谨刻板的二儿子变成了西方,没有感情的三儿子变成了北方……等等,那是什么……?”

古妮娅沿着拿基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本来应该是绘着神拥抱着自己最小的儿子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一片模糊的深棕色,仿佛是用朱赤的油彩刚刷过穹顶一样。

“血,那是血。”

深吸一口气,古妮娅纵身跃上支撑着礼拜堂的横梁,用手轻轻抹过那片被血涂抹的地方,手指上就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深红色粉末。

不是新鲜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镇子里向组织求救的人并没有留下姓名,而她问起的每个人也都对妖魔的事三缄其口,这里发生了什么?

“拿基,我们……拿基?!”

古妮娅的视线匆匆扫过礼拜堂的每个角落,却不见拿基的身影。

隐藏在祭坛后的神像正用慈悲安详的眼神注视着这里,注视着那些人曾经在他脚下匍匐过的地方,但从古妮娅的角度看过去,他却像是笑着,阴冷讥讽的旁观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跃下横梁,古妮娅落在礼拜堂的中央,她回身看去,神像又恢复了往日圣洁平和,隐没在高高在上的祭坛的阴影中。

“拿基!”

“你们放开我!”拿基用力甩开女孩的手,刚刚古妮娅在查看礼拜堂的穹顶时,这个小女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将他拉进了密道,“古妮娅还在那里!”

“嘘——你小点声!那个姐姐拿着那么大的剑,你跟在她身边很危险的,不过你放心,这里好安全,呐,要不要吃水果糖?还有浆果味的呦!”

“我不要!”拿基推开小女孩,想回到礼拜堂,但密道错综又黑漆漆的一片,他已经不知道哪个出口是正确的了,“我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小女孩撅着嘴,把糖果又塞回口袋,“不告诉你,你不好,哥哥以前都很爱吃浆果味的糖,还有草莓的,可是他每次都让给我!“

“我也没吃啊!就当是让给你的!快点告诉我出口是哪里啦!”

女孩突然不说话了,伸手拉住拿基的衣袖,“我想给你吃嘛……这次我让给你了……”

拿基看着女孩的头顶,她的肩膀似乎有点发抖。

“哭了?”

“才没有!”女孩抬起头,拌了一个鬼脸,将糖果塞到拿基手中,“我叫娜欧丽娅,哥哥都叫我小娜丽。”

“娜丽……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姐姐很危险,我要去找她,你告诉我怎么从这里出去好不好?”

“为什么明知道危险还要去?傻瓜!”

“……我也不知道,但是她救过我。”

“嬷嬷也救过我们……我们最饿的时候,索拉嬷嬷把我和哥哥带回来,还给我们吃的……哥哥你也留下来吧!”

“这是谁啊?离娜丽远点!听到没有!”

“托纳!”

拿基被突然出现的叫托纳的男孩吓了一跳,他看着一脸灰尘的托纳……难道这里还有其他孩子么?那为什么这么安静?

“娜丽……这里还有其他孩子么?”

“嗯,还有杰,萨拉尔,利维娅……”

娜欧丽娅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起来。

“别数了,我在许愿池哪里没看见你,就知道你又跑出来了!”

“其他人呢?和你们一样都在密道里?”

托纳斜眼看了拿基一眼,鼻子一哼,“你傻么?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娜丽,我们快点回去,被嬷嬷发现就糟糕了!”

“不要!哥哥也要一起!娜丽要和哥哥一起!”

“娜丽!”

“……我和你们一起去。”

“喂!娜丽,你疯啦?!”

拿基走到娜欧丽娅身边,他想过要去找古妮娅,但是凭他自己一定走不出这错综复杂的密道,而且如果这些孩子还活着,古妮娅也会找到他们,她可以保护自己,所以现在,他要去保护这些孩子。

“哥哥!”娜欧丽娅拉过拿基的手,“你一定会喜欢许愿池的,每天早上嬷嬷们都会在那里准备好丰盛的早餐,还有奶酪和草莓哦!”

“如果嬷嬷看到他怎么办?难道说‘从密道里带来的’?!”

“你真笨,就说他闻道香味进来偷吃的,和贝妮一样嘛。”

“贝妮!贝妮她都……真是的……”托纳放弃般的垂下头,但马上又想起什么,冲拿基低声吼道,“喂,你,你如果把密道的事说出去,我就杀了你,谁都不许说!听到没有?”

“你别理他啦,就他在这里时间长,他嫉妒贝妮他们,所以才不告诉其他人的,”娜欧丽娅回过头向托纳吐下舌头,“你再对哥哥这么坏,就更没人愿意收养你了。”

“……”

托纳撇撇嘴,不再说什么,但他看着拿基的眼让拿基觉得那冰冷哀伤的眼神根本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

“发什么呆,我们走啦,再不快点草莓都会被吃光哦!”

拿基跟在娜欧丽娅和托纳的身后,只到他胸口高的孩子牵着手,有时停下戳破墙角刚刚编好的蜘蛛网,好像他们每天都会这么做一样,熟练的穿梭于曲折复杂的密道。

礼拜堂后是一个被回廊围绕的小巧精致的花园,和之前见到的颓败没落的景象不同,花园虽小但显然有人精心的维护,雪白的蔷薇依附在低矮的藤编支架上开得正好。

花园中心是大天使圣普拉维尔雕像的喷泉,他半跪在水中央头高高昂起,阳光穿过小花园郁郁葱葱的枝叶,有一缕刚好打在他的脸上,大理石温润冰冷的色泽刚好衬出了神的使者高贵而安详的神情,合拢着捧在胸前的纤细修长的双手,仿佛正在迎接着什么,又仿佛是要献出什么,泉水就从他的手心中淙淙流出,落入脚下的池中。

古妮娅站在廊下,注视着圣普拉维尔的雕像。这是唯一通向礼拜堂的路,再往深处走,就是救济院,她本以为拿基应该赶在她前面先到了这里,但花园安静得可以听到蝴蝶扇打翅膀的声音,显然除了她之外这里没有别人。

翻过分割回廊和花园的矮栏杆,古妮娅踩着碎石路走到喷泉边,从圣普拉维尔手中涌出的水干净透彻,她几乎可以看见在沉在喷泉池底的鱼儿身上淡蓝色的鳞片泛着的细微的光。古妮娅像是被人鱼的歌声引诱了,忍不住将手臂探到池底去触碰那弱小却美丽的笙悟,但鱼儿似乎感觉到了水流的波动,瞬间就向四周散开了。

“你吓到他们了。”

古妮娅回身将大剑搭在那人颈边,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来。

青年有一头亚麻色的柔软的头发,舒舒服服的贴在两颊边,还有一双温润的深棕色的眼睛。

“你也吓到我了,”青年举起双手,笑道:“我叫尤利西斯,是救济院的花匠,你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你。”

“这里的人呢?”

“都在后面的救济院里,这里本来是修道院,自从没人再礼拜后,就由嬷嬷们改成救济院了,不过我也都是听说的,你……能不能把剑先收回去?这样很危险……”

撤回大剑,古妮娅回过神若有所思的注视着圣普拉维尔。这瑞安详得不像是有妖怪出没的样子,但那委托是怎么回事?

“是你向我们求助么?”

“谁?”

“……大剑,”虽然古妮娅不认为这是她们的名字,但对于其他人来说显然比‘组织’好理解的多,“是你委托大剑的么?”

“我们为什么要委托大剑?这里虽然不像以前那么繁荣了,但很和平……至少是和我们的镇子比起来……”

“你们的镇子?”

“我和妹妹一年多前到这里,我们的家乡在西边的萨迦利诺,两年前突然被妖魔袭击,我家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个人,是索拉嬷嬷收留了我们。”

“那……这里没妖魔?”

“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你在镇上听说了什么才来这里的?”

“不是,”古妮娅想起联络人说的话,委托函中明白的说明妖魔就隐藏在这个救济院中,难道有什么误会?或者,或者是这里的人隐瞒了什么,“委托人说妖魔就在这里。”

“嗯……或许,或许你应该去问问嬷嬷们,这里的事都是由索拉嬷嬷和其他修女们负责的。其他孩子们都只负责一些琐碎的事情而已,像我,我就负责把这里的蔷薇搭理好,好让他们每天都开出美丽的花,”尤利西斯俯身从花丛中折下一朵蔷薇递到古妮娅面前,“像你这样比圣普拉维尔还美丽的女孩,应该配蔷薇,而不是长剑。”

见古妮娅不懂,尤利西斯将蔷薇别在古妮娅银色的盔甲上,雪白娇嫩的花朵附在银色的甲胄上,将古妮娅衬得仿佛是骁勇善战的月亮女神。

“噗,我不该叫你圣普拉维尔,你更像神的小女儿,善战的月亮女神——多拉。”

古妮娅皱着眉,低头看见胸前的蔷薇在微风中轻轻的晃着。

“尤利!你怎么还在这里?这是……?”

“索拉嬷嬷。”

听到尤利西斯的声音,古妮娅抬头看见修女们从回廊上走来。

“尤利西斯,这位是你的朋友?”

嬷嬷低沉严肃的声音打破了花园安详宁静的气氛,停在树上的云雀似乎也感觉到了瞬间骤降的气温,纷纷飞离了枝头。

尤利西斯的手在胸前急速的摆动,像是急于要撤清和古妮娅的关系似的,慌忙的摇着头。

“我也是刚刚才碰到她的,她在这里迷了路,说是……什么大剑。要找妖魔。”

“妖魔?”

嬷嬷们的声音倏然高了许多,转而又窃窃私语议论起来。

“这里哪有妖魔?!”索拉嬷嬷攥紧了胸前的十字架,“这里是圣地!有神的庇佑,妖魔是无法靠近的!”

古妮娅看到尤利西斯用“你看,我早就说了吧”的眼神瞧了她一眼。

“我们收到委托函,说贝塔罗的救济院中藏着妖魔。”

“胡说!不要侮辱神!不管你是什么大剑,或是其他的什么人,只要不是来祈祷的,就请出去!”

“有一个和我一起来的男孩,他走失了。”

“男孩?”索拉嬷嬷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

“尤利西斯,你送这位大剑小姐出去,再去找找那个男孩,如果找到了,一定要送他回去,时间快到了,我和嬷嬷们要去礼拜堂为亡灵的重生而祈祷。”

“知道了,索拉嬷嬷。”

尤利西斯拉拉古妮娅的披风,示意让她跟着自己走,古妮娅却一动不动,反而将大剑深深的插入脚下的青石中。

“没找到拿基我是不会走的。”

拿基跟随着娜欧丽娅和托纳爬上一段向上的斜坡后钻出密道,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哥哥。”

娜欧丽娅拽着拿基的衣角将他拖到一处隐蔽的蔷薇花藤间,这时拿基才看清娜欧丽娅的样子。她有一头让人羡慕的浅亚麻色的卷发,披散在腰间,浅棕色的眼睛迎着光看仿佛是蜂蜜一样甜腻的颜色。

“嘘,我们偷偷溜进去。”

被娜欧丽娅和托纳拉着走进花园,拿基回过头去寻找刚刚他们出来的地方,才发现那是一个隐藏在草丛花叶间的下水道口,本来用铜网扣住的地方有一角向外泛起,狭小的入口,如果不注意根本不会发觉那里错综复杂的水道宽敞得可以轻易的藏下许多人。

钻入聚集在花园的孩子中间,拿基的年纪虽然比这里的孩子们要大些,但似乎是因为他们的营养很好的关系,拿基并不比他们高出很多,只要稍微弯下身就可以轻易的隐藏其中。

他站在娜欧丽娅身后细细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被四周的建筑紧密围绕起来的花园中种植着很多藤本植物,错综复杂的搭建成类似迷宫的通道。

花园中种植的以玫瑰居多,偶尔也参杂着一些拿基根本叫不上来的,但无论是冶艳的玫瑰,还是其他那些没有名字的花,无一例外的都是血一样的哀艳的鲜红色。

被鲜花填满的庭院只有最中间靠近喷泉的地方有一块空地,像野餐一样并排摆放着两张长餐桌。

蜂蜜全麦面包,熏肉,糖浆,奶酪,鲜奶,甚至还准备了草莓之类的应季的水果,和拿基曾经见过的救济院的条件比起来,这里简直和天堂不相上下了。

“看,草莓,我最喜欢了,哥哥也喜欢,来这里之前我只吃过一次哦,可是那次哥哥一颗都没吃,全都留给我了。来到这里,哥哥才第一次吃到新鲜的草莓,所以我最喜欢这里了!”

娜欧丽娅一溜烟跑到桌边,用手往裙子兜城的口袋里扔食物。

“你们来这里很久了?”

“我来三年了,娜丽……好像快两年了,”托纳看着娜丽的背影,“如果她还活着,该和娜丽一样大了……”

拿基想问托纳说的是谁,但娜欧丽娅已经一手抓着裙边,一手抓着草莓跑回拿基面前。

“吃草莓!”

“你就知道吃。”

托纳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发干的黑麦面包,咬了一口。

拿基接过草莓,扔了一颗在口中。

“那是什么?”

“哪个?”看到拿基指指前方的喷泉,托纳冷哼了一声,“那就是许愿池,以前传说很灵验。”

“那是大天使圣普拉维尔的孪生兄弟哦,我哥哥很喜欢圣普拉维尔,因为她象征着重生。”

“那他呢?”

“他叫圣托蒂维尔,他象征……”

娜欧丽娅突然低下头,咬住草莓一句话都不说。

“他象征死亡,”托纳看着圣托蒂维尔的雕像,“大天使圣普拉维尔和圣托蒂维尔共同拥有着一颗心脏,没有死亡就没有重生。”

重生与死亡,拿基仔细端详着圣托蒂维尔的雕像,他跪在水池中身体前倾,双臂撑着地面,头颅深埋在双臂间。大理石雕凿得肌理分明的肩背肌肉弩张,仿佛神之骄子此时正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拿基低下头,从雕像的下方看去,才真正窥见了圣托蒂维尔藏着的英俊面孔,清澈的泉水从他的双目中流下,倾泻在池中。

“他在哭。”

“那是他在为亡灵哭泣,他每掉一滴泪,都会有一个人重生……混蛋,”托纳突然起身,将手中干硬的面包砸向圣托蒂维尔的雕像,“根本就是骗人的,死都死了,还哭什么!”

“托纳!你怎么可以砸大天使!那是许愿池,神会惩罚你的哦。”

“那种东西,根本都骗人的,什么许愿池,根本不灵!”

“托纳都不信这种东西,你没许过怎么知道不灵?”

“我,我……”托纳回过头,看着那为世间亡灵哭泣的天使,“我就是知道……”

“圣托蒂是善良的使者,我跟他许愿他都实现了。”

“你许了什么愿?”

拿基问。

“让哥哥和娜丽永远在一起。”

拿基看到站在娜欧丽娅的身后托纳瘦弱的肩微微的颤抖,他知道这个孩子一定知道什么关于这个救济院的秘密。

“你为什么不吃那些新鲜的东西,反而啃发霉的黑麦面包?”

“那些是饲料,不是食物。”

“饲料?”

拿基刚想问他,钟声却再次响彻在贝塔罗的上空。

妖魔的早餐时间!拿基站起身,想拉过娜丽维亚,却没想到她比自己还早了一步,欢快的一跃而起。

“游戏时间,游戏时间到了,快,托纳。”

娜欧丽娅拖着拿基跟在托纳身后,从他们刚才出来的花径回到下水道入口,迅速的爬了进去。

“什么游戏时间?”

“嘘!”

托纳对着拿基作了个“收声”的手势,回到头继续向水道深处走。

“你小声点,不然被找到就糟糕了。捉迷藏时被找到的人要受惩罚的,我和托纳从来都没有被找到过哦,你跟着我们就对了。”

拐过一个弯,托纳终于停下。

“娜丽,倒数一百下。”

听到托纳的话,娜丽将双手捂在耳朵上,阖上眼开始倒数。

“娜丽?”

“嘘,”娜丽故作神秘的凑到拿基耳边,小声说,“这是托纳交给我的秘诀,只要这样倒数一百下,就一定不会找到哦,你也来吧。”

拿基看娜欧丽娅煞有介事的捂着耳朵,也学着她想要捂住耳朵,却听到从出口的方向隐约传来惨叫声。

“那是什么?!”

“别去!”托纳抓住拿基的手腕,“这里最安全,别处去。”

“放开。”

推开托纳,拿基向水道出口跑去。惨叫声在耳边变得逐渐清晰,拿基几乎可以在下水道不流通的空气中嗅见血的味道。

爬上小斜坡时,拿基几乎被铜网外的景象吓到。透过那些细小的缝隙,他看到妖魔伸展开的翅膀在圣托蒂维尔的上方扇动着,卷起的风中还带着细小的血滴向四周撒开。

“救救我,嬷嬷,萨拉——”

被妖魔抓住的孩子好像在呼唤着同伴的名字,但也只是这样,下一秒钟,他的身体就被从中间撕裂开。

妖魔俯身冲向地面,散落一地的内脏正是它最喜爱的食物。

“混蛋!”

拿基起身想从水道口爬出去,却被托纳拉回来。

“你疯了么?现在出去,不但是你去送死,我和娜丽也会被发现的!”

“我……”

耳边又一阵骚乱,比之前在水道深处时更加清晰。

“还差最后一个,当钟声停下时,它就会走了。”

“什么意思?”

“它每天还会带走一个,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但是被带走的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这里……”

“捉迷藏不过是骗人的,这里是它狩猎的地方,我们被养得白白胖胖的每天按时送到这里来四处逃窜,被抓到的就说送去受惩罚了……”

“他每天带走一个……这么说……还有一个妖魔?!”

托纳撇撇嘴。

“不知道……我只见过这一个……但是……”

“但是什么?”拿基扯过托纳的衣领,“快说啊!”

“被领养走的贝妮他们……我偷偷从这里溜出去的时候,从来没见到他们……”

似乎明白了托纳话中的意思,拿基的脊背窜上一阵凉气。

“三个……”

“这么漂亮的玫瑰……”托纳回过头看着庭院中悲泣着的圣托蒂维尔,他被哀艳的红玫瑰的荆棘与花朵包围着,仿佛眼泪滴落在地上都变成了浓稠的血液,“你来的时候,看到礼拜堂后花园里的白蔷薇么?这里一年前也种满了那种漂亮的花,可是后来全都被染成了粉红色,所以才不得已改种了红玫瑰……”

“嬷嬷们……还有镇上的人们不管么?有人给大剑写了委托函,一定是有人……”

“因为把我们送到这里来才,才……反正他们才不会关心!”

“你说什么?”

拿基看着托纳的眼睛,那双坚韧的,哀伤的眼。耳边又一声惨叫响起,回过头,拿基看到铜网外一个金发的孩子被妖魔抓在手上,他哀号着呼救,可是没人去帮他,这里的孩子们都和托纳一样,躲在某个角落里,双手捂着耳朵。

一个人死亡对他们来说才是一天的解脱,只有这个孩子被抓走了,他们才可以活到明天。

不知为什么,拿基的胸口突然涌上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对这些吃人的妖魔,但更是对那些将这些孩子圈养起来大人们,无法压抑的愤怒。

“妖魔吗?”

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拿基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古妮娅!”

“那是谁?”

“大剑!她是大剑,你们可以不用躲在这里了!”拿基爬上斜坡,回过头对托纳说,“你去找娜丽,先不要出去,等我的信号!”

“等等!”

托纳有些踌躇,他看来贝塔罗之前也曾听说过大剑,那都是些很厉害的人。但是……

“没关系。古妮娅很厉害,她一定会把妖魔杀死的。相信我!”

“……嗯!”

见托纳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拿基转身爬出水道出口。

“古妮娅!”

酣战中的古妮娅听到拿基的声音也感到一阵诧异,她刚刚在礼拜堂花园时恰好钟声敲响,比起镇上听到的悠远绵长的声音,这里听到的简直可以称得上震耳欲聋,但就在那钟声的间隙,她隐约听到呼救声。

幸好自己赶来了。古妮娅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稍稍松了一口气。

大剑横挥过去,差一点就扫到了妖魔的脚踝。但这个妖魔稍稍一振翅,就躲了过去。

“古妮娅?不过一个大剑,还需要名字?”

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一样的怪异的声音刮过拿基的鼓膜,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把孩子放下。”

“孩子?”妖魔仰头思考了一阵,突然笑着摇了摇握在手中的孩子的脚踝,“你说这个早餐?让我想想……就不。”

又一阵卡在嗓子里的小声,拿基看着妖魔将孩子提到胸口,像盾牌一样护在胸前。

“你卑鄙!”

“被逼?嘿嘿……你们呢?是你们人类主动提供食物的,这些神的信徒……还有仆人们……嘿嘿嘿……”

拿基突然想起刚刚在水道中托纳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不会的……不会的……

“它没说谎,”不知何事,托纳已经站到了拿基的身后,“嬷嬷们,还有镇上的人,他们为了贝塔罗镇将孤儿送到救济院来,当作妖魔的食料,后来……镇上的孤儿不够了,嬷嬷们就去其它的镇子收养,反正现在孤儿到处都是……”

“那你们……都知道?”

“……不……就算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否则就会被‘收养’的……”

“可恶……”

托纳看着在庭中央激战的古妮娅和妖魔,突然开始相信圣托蒂维尔和许愿池的神话,相信他一次次许下的愿望有一天可以实现。

“本来我想和娜丽躲在那里直到一切结束,但是,但是我很想看看你说的大剑,看看你说的可以结束一切的大剑,她真的好厉害,我有好几次可以离开这里,但是娜丽想留下,和她哥哥在一起……我如果没有丢下妹妹的话,如果那天我带着她一起躲进水道的话,她现在还活着……所以我不能丢下娜丽……马上、马上就结束了……”

“嗯!古妮娅一定会打败……”

拿基回过头,却看见托纳的身体被利爪贯穿,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一切都要结束了。

“托纳——!”

“索拉嬷嬷……”古妮娅认得出逐渐显露的妖魔真实摸样的嬷嬷,她的颈间还挂着那串常年握在手中的十字架,“拿基,躲开!”

古妮娅将手中的大剑掷向索拉嬷嬷,却被它一跃躲开了。

“早就警告过你了,如果你老老实实的回去,你和这小子说不定还能听到明天早上的钟声。”

“这是怎么回事……托纳……我妹妹呢?!索拉嬷嬷!”

跟在古妮娅身后赶来的尤利西斯刚刚一直躲在玫瑰丛中,如果不是索拉嬷嬷突然间加入到战斗中来,他甚至不会看见托纳,一直以来有托纳的地方就有娜欧丽娅……

“嘘!”拿基将尤利西斯拉进花丛,“娜丽在那边的水道里,很安全……”

尤利西斯吁了一口长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索拉嬷嬷……”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娜丽……娜丽他们都是那个什么索拉嬷嬷养的食物。”

“不可能!怎么可能……嬷嬷们……我,我刚来的时候因为年纪已经比娜丽他们大很多,嬷嬷们就让我去打理花园了,这里的事我……混蛋!我竟然把娜丽留在这里,她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我真是混蛋。”

“……你去找她吧。她一直都很爱你。”

“谢谢,谢谢你,”尤利西斯趁着妖魔们和古妮娅缠斗的功夫跑向水道口,突然又停下了脚步,“对了,也替我谢谢月亮女神!”

“月亮女神?!喂,等等,谁是月亮女神啊?”

拿基看着尤利西斯爬进下水道,又回过头瞧见古妮娅的大剑穿过妖魔的胸口,将它劈成两半。

神的小女儿——骁勇善战的月亮女神。

“嘿嘿,我明白了……加油!月亮女神!”

古妮娅听到拿基叫她月亮女神的时候,索拉嬷嬷的利爪刚好划过她胸前别着的白蔷薇,那朵娇嫩的,楚楚可怜的百花倏然粉身碎骨,散落成奚落的花瓣跌落在地上。古妮娅侧过身,轻巧的越过索拉嬷嬷的肩头。

索拉嬷嬷逐渐露出的妖魔的本来面目撑破了修女漆黑的衣物,挂在脖颈上的十字架也被扯散了,珍珠像眼泪一样落在地上,随后又高高的弹起,像回荡在贝塔罗上空的钟声产生的回音一样,发出清脆却越来越微弱的声响。

妖魔昂首长啸,仿佛是要向这个镇子中发出委托函的人宣告它的愤怒。

“你现在离开,这个镇上的人说不定还会感谢你,否则我杀了你之后,他们都要成为我的食物!”

“你不可能活着出去。”

古妮娅携剑向妖魔冲过去。

这个妖魔虽然不像之前那个一样拥有翅膀,但却更加有力量,但这个荆棘密布的庭院对于古妮娅来说就是个绝佳的天然陷阱,她逐渐将妖魔逼到角落,果不其然,妖魔一跃而起,却因为四周空间有限,只能落在玫瑰藤编织的迷宫中。

对于人类来说,想通过玫瑰藤花道并不困难,然而对于妖魔来说,那个空间却太过狭小了。

“你……”妖魔的四肢被玫瑰藤缠住,玫瑰的尖刺如同捕兽器的利齿狠狠地咬进妖魔的皮肤,它越是挣扎就绞得越紧,“你以为这种东西,就能困住我?!”

“只要一秒,不,”古妮娅的大剑挥过,“只要能困住你0.5秒就可以了。”

妖魔的头颅跌落在哀艳的玫瑰花丛中,拿基看到那染了无数鲜血的玫瑰花丛此时正如同一张来自地狱的血盆大口,吞噬了妖魔的残骸。

“托纳说,这里原来也种着白色的花,后来被血染成了粉红色,才改种了……”

玫瑰!

尤利西斯是这里的园丁,他们来这里快两年,花园换种玫瑰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

——三个……——

托纳的话在耳边盘旋,拿基捂住胸口,他感到心脏在剧烈的跳动。

“古妮娅!还有一个!”

指向下水道入口,他几乎可以预见娜欧丽娅那娇小的身体躺在血泊中。亚麻色头发被鲜血染成混沌的金棕色,还有那双蜜糖一样的眼睛,可能已经阖上,再也不会张开了。

“跟着我。”

下水道中还是一样的被黑暗笼罩的,但拿基记得直走拐一个弯就是娜欧丽娅躲藏的地方,他带着古妮娅一路摸索到这里,但那角落里空无一人,只有一颗草莓水果糖静静地躺在那里。

“应该在这里的……应该的,”拿基捡起草莓水果糖,紧紧攥在手中,“混蛋,如果我早点想到,混蛋——!”

“我们去追她。”

“没用的!这里和迷宫一样。我们根本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追……可恶……”眼泪顺着脸颊淌到嘴边,咸涩的味道,和娜欧丽娅给他的草莓不一样,“托纳,托纳他把娜丽当成自己的妹妹来保护,我却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

“拿基,我们可以追上。”

“什么?”

古妮娅闭上眼,她可以感觉到残留在水道里的稀薄的妖气如同一条细线,将他们引向娜欧丽娅。

“这边。”

紧握大剑,古妮娅向着水道深处狂奔,直到妖气消失在一个出口,她在停下来。

“是这里。”

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在这个出口的另一端,贲张的妖气正逐渐吞没这座已过百年的神的居所。古妮娅俯身爬出水道出口,眼前熟悉的圣普拉维尔的雕像让他们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位置。

“这是……?”

“圣普拉维尔。”

“圣普拉维尔。”

古妮娅的声音和尤利西斯的同时响起,如同这对象征着死亡和重生的双胞胎大天使又重逢在上帝的花园中。

“真是讽刺,我们都从死亡的圣托蒂维尔那里经过狭长漆黑的甬道来到诞生天使的身边。”

“快放了娜欧丽娅!”

“娜欧丽娅?你说……我那亲爱的妹妹?”

“别装傻!快放了她!”

“我最烦不听话的小孩……我和那群喜欢小孩内脏的家伙不同,从我吃掉尤利西斯,并伪装成他的那一天开始,就期盼着小娜丽长大,在她雪白的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子,让内脏慢慢流出来,然后她亚麻色的头发会被染成金棕色,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和她哥哥一样……”

“……混蛋……你这混蛋!”

“别过去,”古妮娅拉过拿基,“她还没死。”

“嘿嘿……真不愧是月亮女神,如果你不是大剑的话,我一定也希望切开你漂亮的肌肤,不过……你那种半妖的丑陋身体实在太没有吸引力了……小家伙,你见识过月亮女神的身体没?那种半妖的丑态……”

“住口!”

古妮娅举起大剑冲向尤利西斯,却被他一俯身窜到怀中。

“你应该感谢我这么温柔,就算你死了,那小鬼都不会见到你那丑陋的身体。”

感知到尤利西斯的意图,古妮娅知道现在已经不可能躲过那一击,只得扭动着避开了重要的器官,刹那间,尤利西斯的手穿过古妮娅的腹部。

“古妮娅!”

接着尤利西斯的力量,古妮娅向后跃起,退到拿基的身边。

“这就是大剑么?月亮女神,这多没意思,我还以为你会更厉害一些。”

“不要过来!”拿基张开双臂挡在古妮娅身前,他没能保护托纳,也没能保护娜欧丽娅,但只有古妮娅,只有她……绝对不可以,“你不要过来!”

“别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会慢慢品尝你的内脏的……先从哪里开……”

“哥哥?”

“……娜欧丽娅……?”尤利西斯回过头,发现躺在蔷薇花丛中的娜欧丽娅已经不知在何时醒来,“娜欧丽娅,娜丽,来,来哥哥这里。”

“尤利?尤利……你不是尤利哥哥……尤利哥哥最喜欢吃草莓味的浆果,最喜欢抱着娜丽……你不是……”

尤利西斯的手停在半空中。

“……娜欧丽娅……”

“哥哥……哥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张开双臂,尤利西斯用他特有的低沉的语调说道,“来哥哥这里……”

“哥哥……”

“不要!”

拿基想冲过去,但他的胸仿佛被无形的双手捉住了,只能看着一切像一张张连续闪过的油画一样,一秒以一分钟的速度在眼前滑过。

“可爱的娜丽,如果你不是这么早醒来的话,我还可以做几年你的尤利哥哥,等你慢慢长大,再享用这顿每餐。”

尤利西斯的食指穿过娜欧丽娅的颈侧的动脉,抽出来的刹那间,血像喷涌出来,随着脉搏一高一低。

娜欧丽娅娇小的身体跌落在花园的青石路上,早上直射在圣普拉维尔脸上的阳光此时正落在她的身上,那头亚麻色的长发仿佛变成了铂金一样的颜色。

“马上,马上就会变成美丽的金棕色,当她的鲜血流净的时候,嘿嘿嘿嘿——”

堵在喉咙中的笑声让拿基忍不住干呕,几乎是从每个细胞中挤出仅剩的勇气,他才能勉强冲过尤利西斯的身边,抱起娜欧丽娅,他用手紧紧按住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娜丽,娜丽,看着我,你会没事的,看着我。”

“哥哥?哥哥……我早知道的,早就知……哥哥喜欢叫我‘小娜丽’……可如果装作不知道,就还可以在一起……在来这里之前哥哥……可是我不想去别的地方……我不想离开……”

想起口袋里的草莓糖,拿基明白了娜丽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执着,就像托纳将娜丽当作自己的妹妹一样,或许她也将自己当成了尤利西斯。

拿基摸出口袋里的糖果,塞到娜欧丽娅的手中。

“看,你的草莓糖。”

娜欧丽娅将手中的糖果举起来,在阳光下那颗小小的粉红色的糖果中像是藏进了万花筒中不断变换着的彩色珠子。

“尤利哥哥,给你……”

糖果落在地上,万花筒碎了一地。

“娜欧丽娅——”

“小娜丽……”涌动在尤利西斯胸口的悲伤属于那个亡灵,是他刻在肉体中的记忆在喂娜欧丽娅恸哭,“真可笑……这小子在哭么……没关系,我对这身体已经厌倦了,他早晚会消失的,在杀掉你这大剑和这小家伙之后……我会在镇上挑一个新的身体……”

妖魔渐渐变换成它本来的样子,然而当它像走向古妮娅的时候,它的身体却像被束缚在圣普拉维尔脚下一般,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混蛋,这小子……”

古妮娅的大剑缓缓穿过尤利西斯的胸膛,她几乎可以听到肌肉和骨骼撕裂的声音,比贝塔罗的钟声更接近死亡的,通向地狱的声音。古妮娅将大剑旋转了90度,横向割断了妖魔的身体。

看着圣普拉维尔安静祥和的面庞,古妮娅从来都不相信神迹,但是尤利西斯残留在身体中的记忆控制了妖魔的行动,这算不算是重生?

她不知道,可如果神存在,又怎么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

“古妮娅……我们是不是都有罪,你说的,像那门上一样总有一天要用自己的血洗干净?”

拿基用力的擦过眼角,可视线依然模糊,他看不清娜欧丽娅的脸,只有蔓延开的金棕色渗进青石的缝隙。

“我不相信神。”

古妮娅随手折下一支粉色的蔷薇别在银色的盔甲上。

站起身,拿基将娜欧丽娅抱着尤利西斯的身边,尽管那只是一具妖魔的尸体,可对于娜欧丽娅来说,它依然是尤利。

用袖口擦干净娜欧丽娅的脸,他到底还是看不到那双蜜糖一样的眼睛了。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向圣托蒂维尔许愿?古妮娅,人们为什么向死亡许愿?”

“……因为……人类更惧怕死亡。”

观赏礼拜堂石门时,拿基感觉像把一个世界锁在了这扇地狱通向天堂的大门中。他回过身,看到古妮娅站在贝塔罗空寂的小广场上。

正午的钟声响起,拿基似乎看到有人躲过建筑的间隙窥视着礼拜堂的情形,那是镇上的人们。拿基忽然觉得没来由的愤怒。

娜欧丽娅,托纳,还有那些他根本不知道名字的孩子们,被这些人送到屠场来。

小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像都是因为听说了大剑的胜利而来的。

“这个大剑杀了妖魔,我们怎么办?!”

“对啊!还会有妖魔来的,到时候可能就没这么容易就满足了!”

“滚出去!”

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拿基堵塞在胸口的愤怒涌上喉间。

“混蛋!这群混蛋!”

古妮娅拉住拿基的手臂。

“钱有人会来收的,像委托函中说的那样,放在指定的地方。”

拖着拿基穿过人群,古妮娅银色的眼睛——扫过那些将他们包围的镇民,被那双妖魔的眼睛所注视的人都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让出了一条狭长的甬道。

“古妮娅!难道就这么……”

“这里,有人写了委托函。”

“……?”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将那些孤儿送到救济院。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做了自己的决定,这不是我能插手的……我们,只有杀掉那些家伙而已……”

拿基咬紧牙齿,这里以后会不会回复成原来的样子。

他不知道。

但这是一座由双子大天使——圣普拉维尔和圣托蒂维尔庇佑的城市。

有死亡就有诞生。

“古妮娅……”

“嗯?”

“如果娜丽的哥哥可以控制那妖魔,有没有可能是他发的委托函?”

“…………”

“算了,你别回答,我只要相信自己的答案就好。”

贝塔罗正午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悠长沉厚的哭泣般的钟声回荡在城镇的上空中,入同一曲镇魂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