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5日

今天三台手术。这是我们的正常量。

我喜欢自己套上手术服,一脚踏进手术室门的感觉。每天都如第一次相见般怦然心动。我到现在都记得高中时候父亲开脊椎瘤的时候,我在门外等候的心情——恐惧、害怕、头疼欲裂,父亲进去的时候是有呼吸的,出来的时候也许已经冰冷。没有人告诉你这个手术成功把握有多大,总是告诉你无数的死亡可能。你在跟医生对话的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生龙活虎的人,竟然这样脆弱,甚至一口痰都能将你送进鬼门关。父亲被推进那扇门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无能为力,将一切交给老天处理。

所以我对那扇门的恐惧直到第一次进手术室前都无法克服。

立在阴阳界中间的那扇门打开以后你才发现,它完全不是普通人心目中的感觉。它更像一个艺术工作室,纱布和脑绵类似雕塑家的油画布,剪刀双叉、钩镊就是雕刻工具,而你即将展开的作品就躺在手术台上安静地等待你的雕琢。

我喜欢脑锯开颅的声音,有点像凿开一个椰子壳,而随锯飘散的骨屑像四月飘散的杨花柳絮。红色的血液与透明的椰汁没有任何不同,你只需将它轻轻拭去,迅速找到出血点并将它止住,如果从颈下人手,你就会看到纹理清晰岩石般层次分明的肌肉呈现在你的面前。

大师兄曾经说,开刀就是打仗,开刀的目的就为了取出一个瘤子,就好像打仗的目的是为了占领一座城池。也许一场关键战役只打了一天,前期的准备要做一年。为接近那座城池,你要排兵布阵,你要修渠挖壕,你要有充足的粮草供给,你还要培养奸细。我们的奸细当然是CT,它会告诉你肿瘤的具体位置方向大小,但如何接近它,拔掉它,过程是极其漫长而复杂的。而当你终于绕开地雷,剪断栅篱,阻断高压电,悄无声息地走到敌人面前的时候,你真的不敢相信!——它是那样的……美丽!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肿瘤的感觉。我一直以为肿瘤是黑色的脏兮兮的令人厌恶的东西。可在我看到生平第一个活生生的肿瘤的时候,我竟然爱上它了!它太美了!鹅黄色的肿瘤外表包着透明的水膜,轻轻一戳,晶莹如露珠一样的水滴汩汩而出。如果你看过银河系的图片,你会爱上颜色形态各异的星球,有的火焰的红,有的沉静的蓝,有的翡翠的绿,有的拖着迷幻的尾裙。而肿瘤,就是这样美丽的东西,让你目眩神迷。

第一次走出手术室,我扶着外墙闭眼回味。二师兄一边摘手套一边笑问: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美极了。我天生就该做个医生。我太喜欢这种感觉。你相信吗,我喜欢肿瘤。

二师兄说,我相信。如果我们都讨厌它,怎么可能跟它们打这么久交道。这是人之常情,没人能够一天到晚与自己深恶痛绝的事情和平相处。我告诉你,今天只是你们的初吻,你仅对它有个皮毛的了解。随着岁月的推移,你会越来越爱它,越来越着迷,要是玛丽莲?梦露生个瘤子站在你面前,她的性感双峰敌不过她的瘤子对你的诱惑。我告诉你,你爱一个女人也许只能维持三五年,你爱肿瘤,会是一辈子的事情。女人,你看多了就是一个样,天天吃一道菜吃个十年八年怎么都会生厌。而瘤子这个东西吧,就好像让你夜夜换新娘,个个都如花似玉,想不爱都不行。

怪不得人说外科医生这个行业干久了开刀成瘾。一天不上手术台失魂落魄。原来是没有尝到新娘的滋味。这个行业的代表人物就是我的老板,他简直快到了宁可撑死不能饿死的程度。哪天要是没排手术,他会勃然大怒,“你们怎么排的啊!一周就开四天刀!还叫我轮空!”要是今天有一台手术,他会说,太少。两台手术,马马虎虎。三台手术,小case(意思),四台手术,有点多,五台手术,老头子扶着板凳都快站不起来了还说呢:“过瘾啊!不过下次尽量不要安排这么挤了,年岁不饶人了。”

他开刀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复诊病人跟他说姓名他是记不住的,你只要掏出片子给他一看,他就跟与老情人相会似地脱口而出开刀全过程,完全不用调病历。

昨天二师兄的一台手术都要收官了,老板进来对着盘子里的肿瘤碎片看一眼,二话不说拿起刮匙在颅底探索片刻掏出一小块碎片丢进盘子里,狠狠地白了二师兄一眼。

下午的时候老板就在嚷嚷:“霍思邈呢?让他过来!我要骂他!手术做这么多年了,手感一点都没有的啊!3×5的瘤子有没有挖完一点数都没有吗?”我们一面打哈哈,一面派密报让二师兄赶紧出去避一避风头。

下午一台风险很大的手术进行得极顺利,我们归结于运气。老头出来的时候喜笑颜开,上下通气,我们再赶紧把二师兄叫来让他过去。

二师兄马屁一阵猛拍,李教授啊!今天手术顺利的嘛!开得漂亮的手术见过,开得这么漂亮的手术,真是世间难找啊!老板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李教授,你找我?”二师兄趁机递话。

“我什么时候找你了啊?”

“啊?小郑说你找我,我查完房就赶紧过来了。”

“哦!没事,没事。”老板“没事”二字刚吐完,就想起了早上那台手术,“你小子,我跟你讲啊,你离精还差得远睐!手感,手感这个东西很重要。”

二师兄点头哈腰,“手感是什么?手感就是经验嘛!我要是像您那样开过一万个病人,不用看片子我都好开了。”

“你个小猢狲!不看片子好开的啊!你开给我看看!我又不是X光!”

云淡风轻飘过。

我经常想,老板要是退休了不能再上手术台,师母就会遭殃。他每天得堵多少无名火啊!

很多医生到老了退休以后每天哪怕在门诊坐一下都是舒坦的。他的一生奉献给了医院手术台病人,骤然离开以后的失落感难以名状。

成就感,这个东西对每个人都很重要,它让你觉得活得很有价值。

而成就,是时间堆积的。最终江湖德高望重者,大多源于练气的长寿。活六十的人再神勇,都不如活一百二的人有名。姜太公之所以作为“君子三立”的典范载入史册,你要相信是因为他活得长久。如果他在当时的平均寿命四十岁上死去,他肯定没有机会八十二还钓鱼了。

病人踏进医院大门的时候,有的舌头拖了老长,有的血流如注,有的坐着轮椅或者靠人搀扶,大多数人都流着泪,怀着焦急的心。

他们躺在手术台上被全麻以后,你根本感受不到那是个有生命迹象的人,如果不是监测仪的滴答起伏声提醒你。

手术过后的第一天,他们无比痛苦到无法忍受,呻吟之声不绝于耳,可我心里非常清楚,第二天他们就能坐起,第三天就能拔掉所有的插管,第四天他们就扶着窗台看窗外一片生机,第五天,他们拎着大包小袋千恩万谢着离去。

这样的流程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已经熟稔于心。

这是我心灵最好的安慰剂。

清心:

“你就会看到纹理清晰岩石般层次分明的肌肉呈现在你的面前。”

如果是开颅手术,应该看到的是像核桃一样的大脑吧?好像这样更形象一些。

对不起六六,我不是砸砖啊,我只是看到了就想说,怕你这长篇时间长了我忘了,如果不对,算我没说啊。其实写得挺好的,写关于医院的事我感到比较亲切哈,你继续。

六六:

哈哈,一看就知道你没见过现场。

不是的。颈项的颅骨后面是很厚的肌肉,跟中跟高跟鞋一样厚,那种厚底鞋,然后才是脑膜,才是脑。外了吧?

我没见以前,跟你一样感觉。

我今天晚上上神经外科急诊,运气真是不好,都快下班了,碰上个车祸的人。家属形容得挺轻巧,什么眉骨破了,请大夫看一下。

结果进去一看,脑干下丘脑都坏了,腿是僵直的。僵直的概念你们肯定不知道,太恐怖了。就是你抬起他大腿,一个完全无意识的人,小腿是冲天的,不是耷拉下来的。

还有尿崩。真是第一次见识了啥叫尿崩。

医生看看瞳孔就说,没救了,九死一生。

其实这个人心脏还在跳,时快时慢的。一会上一百八,一会儿到一百二。

我没敢看,最后拔管前我撤了。

浑身冒寒气。

恐怖。

进手术室我一点都不害怕。

但晚上看到那个人,我真是怕得不敢走夜路。

我觉得是信念。在手术室里,那个人看起来没生命特征,但我知道手术以后他就会恢复,没事了。

而晚上车祸这个,看起来没啥事,结果竟然不行了。

生命真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