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地无拘束

城池高耸入云的京观城墙头上,一名堪称玉树临风的中年男子悠然散步。

远处,两女一白骨站在走马道上,一起眺望南方——道门宗主贺小凉、骑鹿神女,还有京观城城主高承。这位骸骨滩和鬼蜮谷历史上最强大的英灵,战力几乎可以媲美一位擅长与人厮杀的仙人境修士。

但是高承生前的身世背景在后世史书上竟然没有半点记载,不是史家和山上修士都不想追本溯源,而是真的没能在两大王朝十数藩属国的档案上找到任何记录,连一句话都没有,只在一国兵部最底层的一卷户籍上找到了高承这个名字而已——步卒高承,好像这位在当年骸骨滩近百万累累白骨中站起来的鬼物,真是一个沙场死人堆里躺着的无名小卒。好像当他以白骨鬼物之姿站起身后,才开始一步步崛起。

高承个子不高,依旧以一副雪白瘦骨现世,只是披挂了一副最简陋的破损铁甲,腰间佩刀更是寻常物。他问道:“贺小凉,你到了我京观城后,只说是看一看,如今看完了没有?”

贺小凉微笑道:“城主这是要赶人了?”

高承说道:“再给你三天时间,再不走,就不是赶人,而是杀人了。”

一旁的骑鹿神女有些心惊胆战。京观城内煞气太重,那只五彩神鹿是天地承运灵物,最受不了这些消磨,便早已给她收起。她半点不怀疑那位城主的话,知他绝非恐吓。

贺小凉微笑道:“三天就三天,时辰一到,我一定离开京观城。”

高承瞥了眼远处那个走在墙头上的人:“最好别让姜尚真坐你的流霞舟离开,不然我怕我忍不住要出刀。”

贺小凉不置可否。

高承走下城头,姜尚真走到贺小凉和骑鹿神女附近,跳下墙头,微笑道:“只要贺宗主依旧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真的只是看看,到时候不捎带我一程也是可以的,大不了我就被高承留在京观城内,那些个白骨美人别有一番滋味呢。”

贺小凉以心声问道:“你觉得鬼蜮谷最缺什么?”

姜尚真趴在墙头,揉了揉屁股,同样以心声懒洋洋道:“自然是大活人。其实小天地的灵气一直都没怎么变,也变不出花样来,打生打死这么多年,无非是让高承寄放在蒲禳之流的身上而已,可是带着阳气的活人太少了,铜臭城那块风水宝地又给竺泉死死盯住了,摆明了你高承胆敢去抢人,她就敢撕破脸大打一场。”

贺小凉微笑道:“那么如果高承可以自造轮回呢?使得鬼蜮谷内那么多天仙神人也无法聚拢的散乱魂魄、残余阴气能够在鬼蜮谷内投胎转世为人。百年之后,阴阳相济,鬼蜮谷跃上两个大台阶,堪称别有天地,真正成为一块洞天、福地兼备的宝地,又当如何?”

姜尚真先是脸色凝重,随后很快释然摇头:“高承道行高,在鬼蜮谷内我都打不过,这个我勉强承认,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可要说高承又得了一门远古的禁忌秘法,知晓了却只是不能掌握那转世之法,我姜尚真……也可以捏着鼻子认了。但是还要说这位京观城城主手里边刚好拥有这等无上法器,可以承载这份天地大因果,在这终究还是阳间的鬼蜮谷打造出一座好似酆都的地界,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贺小凉微笑道:“那咱们就拭目以待?”

姜尚真脸色阴沉,第一次心情凝重起来。

贺小凉突然笑道:“姜尚真,你其实猜错了一件事。”

姜尚真又恢复笑容,道:“贺宗主请说。”

贺小凉却不再言语,且神色复杂。

姜尚真开始在心中默默推衍,只可惜又有两处迷障无法破开,这就很麻烦了。世上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小玄都观道人和大圆月寺老僧曾经先后离开桃林,各自都用上了遮蔽天机的神通手段。一个出现在挂有铁索桥的南边崖畔,在那儿站了一宿。一个出现在水神祠庙附近的埋河之畔,相较之下,老僧倒算是来去匆匆。

至于陈平安,到了青庐镇后就无法观看了,姜尚真是如此,想必贺小凉也不例外,至于那个高承,不好说。

青庐镇南边客栈,虽然心神不宁的状态持续颇久,陈平安仍是强行静下心来,想要连夜画出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只是提笔后,才发现自己迟迟无法动作,因为心知肚明,勉强落笔,在金色符纸上也画不出,普通材质的符纸上兴许可以。

陈平安放下笔,起身练习了一个时辰剑炉立桩,竟然仍是无法真正静心,便干脆推开门去,在夜幕中逛了一圈青庐镇,回到客栈屋子后取出一些竹简,在灯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就这么守着灯火枯坐了一夜。

天亮时分,陈平安覆上面皮,背着包裹又去了趟铜臭城,没能见着那个熟悉的城门校尉鬼物,有些遗憾。

到了金粉坊,那里刚好开张,贞观愣了半天,让男童小鬼手持银铃铛去喊“坊主”。男童小鬼确实伶俐聪慧,只是点头,二话不说去北边宫门找到那位门神将军。很快,唐锦绣就拎着他一起来到金粉坊,看到柜台上已经放满了物件。

唐锦绣笑道:“老仙师,又来啦?怎么,我们鬼蜮谷是遍地宝贝吗,随便捡个一宿就能装满一麻袋?”

陈平安笑道:“可不是,真是个好地方。”

唐锦绣哑口无言,双方按照老规矩,开始买卖。

只是这一次,包裹里边的物件唐锦绣只买了两件,掏出两枚小暑钱。

真不是她吝啬,事实上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念在对方是一位“年轻剑仙”的分上,支付一枚小暑钱就已经算她童叟无欺了。

陈平安收了钱,离开了铜臭城,也不觉得走了冤枉路。

两枚小暑钱,不算少了。

返回青庐镇,陈平安继续在客栈屋内练习天地桩。他打算走桩之外,也将这个姿势古怪的拳桩走出那一百万遍。

这天只吃了一顿饭,黄昏中,陈平安去酒肆买了一壶酒,客人寥寥,他就坐在店里喝完,刚好就一碟佐酒菜。

依旧是一夜画符不成,只是相较于前一天好上许多。陈平安在后半夜也不练习天地桩了,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想了许多陈年往事,就此酣睡过去。

天亮后,陈平安蓦然清醒,只觉得神清气爽,收拾出了一只新的包裹,再次去往铜臭城。这一次,他总算又遇到了那校尉鬼物,比对方还着急地丢出一枚雪花钱,就又听到了熟悉的“财源广进”。之后他直奔金粉坊,唐锦绣已经干脆候在铺子门口了。见到了陈平安,她笑道:“老仙师,你给我一句准话,明儿还来不来吧,要是还来,我今儿就在店里打地铺了!”

陈平安哈哈笑道:“今天过后,暂时是真没宝贝要卖了。怪我,昨天喝过了酒,倒头就睡,这不就耽误了我晚上出门捡东西。贪杯误事,莫过于此啊。”

今天唐锦绣翻过所有物件后,挑中了六件,给了五枚小暑钱。虽然不能与第一天相比,可比起昨天双方在铺子里大眼瞪小眼,一个眼神询问真不买、一个眼神回答真下不了手的那番寒酸场景,今儿的买卖双方还是要喜庆开怀太多了。

陈平安收起钱和包裹,唐锦绣将他送到门口,打趣道:“老仙师,明儿真不来啦?”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转头笑道:“明儿宰相娘娘就安心睡个懒觉吧。”

唐锦绣微微一愣,然后笑道:“好的。”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转过身,抱拳告辞道:“多有叨扰了。”

唐锦绣也施了一个万福,笑语盈盈:“剑仙前辈走好,有空再来。”

陈平安点点头。

唐锦绣突然一个没忍住,笑道:“这位剑仙,以后可莫要擅闯女子闺阁搜刮物件了,跌份儿。”

陈平安这下头也没转,快步离去。

唐锦绣一手捧腹,一手捂住嘴,到底是没敢大笑出声,怕那位脸皮既厚也薄的年轻剑仙回头就给自己来上一飞剑。

陈平安离开城门的时候,没忘记再给那城门校尉一枚雪花钱,而后走出去数步,又莫名其妙停下,回头望去,喃喃自语,再毫不犹豫就又掏出一枚神仙钱抛去,可不是什么雪花钱,而是小暑钱。陈平安爽朗笑道:“将军可以请兄弟们喝一顿城内最好的美酒。”

那校尉鬼物如同做梦,反复看了几遍手中的小暑钱,然后扯开嗓子大笑道:“这敢情好!在我们铜臭城,这玩意儿真是神仙钱的老祖宗,比啥都值钱!”

陈平安返回青庐镇的时候,反正闲来无事,便开始练习六步走桩,毕竟天地桩还是太过古怪了。

越走桩,越心静。不知不觉,陈平安就到了青庐镇,一笑过后,继续练习六步走桩去往客栈,反正也没剩下几步路了。

到了客栈,他将整个包裹都收入咫尺物。这包袱斋,在鬼蜮谷当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最后给出的那枚小暑钱,陈平安便深吸一口气。他坐在桌旁,再次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因为下定了决心的缘故,再无杂念,又一次从方寸物中取出笔墨和两张金色符纸开始画那缩地符。

一气呵成。

休息片刻后,陈平安抖了抖手腕,起身在屋内继续练习六步走桩,落座后,再次一鼓作气,画出了第二张缩地符。

将两张缩地符画好之后,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陈平安闭上眼睛,开始再次将自己进入鬼蜮谷的所有经历重新迅速思量了一遍:与三郎庙袁宣等人和那对道侣一起走过牌坊、乌鸦岭、宝镜山、桃林、剥落山……最终落在了黑河之畔。

那老僧曾说,回头是岸。先前在城门口,陈平安便是没来由想起了这四个字,才给出了那枚小暑钱。

陈平安睁眼后,眯起眼,片刻之后,重新从咫尺物中取出一些新物件装入包裹,例如避暑娘娘闺房内的那几幅神仙打架图,以及那五条金色雷鞭!

离开客栈后,陈平安没有直奔铜臭城,而是去了小镇酒肆,又要了一碗酒。

掌柜老汉将酒碗放在桌上的时候,忍俊不禁道:“这位小剑仙,怎的,才从铜臭城做完买卖,又要去挣钱啦?”

陈平安微笑道:“神仙钱不长脚,别人兜里的更是不会挪窝,就只能靠自己多跑几步路了。”

掌柜老汉先前招待过他一碗酒,所以是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剑仙还有另外一张年轻面容,便打趣道:“见过城主妹妹唐锦绣没?想要从她手上多挣钱,我建议你还是别覆那张老人面皮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玩笑道:“算了吧,不然要是给她瞧上眼了,岂不是麻烦事一桩。”

掌柜老汉哈哈大笑:“也对。话说回来,你这位堂堂剑仙都去了几次铜臭城当那野修的包袱斋了?真不怕沾染一身铜臭气啊?”

陈平安笑道:“这一次应该可以多赚些,先前几次,不过是热热手,吊一吊她的胃口罢了。”

陈平安喝过了酒,去往铜臭城,结果发现城门校尉鬼物不在。他似乎很是失望,向一个城门鬼卒打听,那鬼卒埋怨道:“这位老仙师,还不是您老人家赏赐了那枚小暑钱,将军大人自个儿去女儿坊快活了,我们这些当差的反正是没能喝上一顿酒。”

陈平安一脸无语模样,哀叹一声,转头就走,然后又转回头,丢出一枚雪花钱给那鬼卒,叮嘱道:“记得跟你们将军说一声,明儿我还来你们铜臭城,一定要在啊。”

鬼卒接钱后大喜,点头哈腰,嚷嚷道:“老仙师只管放心,明儿小的便是绑也给将军绑来。”

陈平安回到青庐镇客栈后,继续闭门不出。

鬼蜮谷北方京观城,高坐白骨王座的城主高承缓缓收起手掌。当看到那个年轻人没能瞧见城门的福星鬼物后,便大失所望返回青庐镇一幕时,他讥讽一笑。此时此刻,高承不再白骨嶙峋,而是恢复了生前模样,只不过依旧相貌平平。

明天再去铜臭城?高承想起那只被年轻人悬挂腰间的养剑葫,轻轻按住刀柄,开始等待贺小凉离去。

青庐镇里边的光景高承可以看得到一些,准确说来是两处,但是每次窥探必须慎之又慎。一来,严格意义上说,青庐镇其实不属于鬼蜮谷这方小天地;二来,有竺泉盯着,又有披麻宗一件重宝压阵,掌观山河的神通运用起来十分凝滞模糊,只能勉强看个大概。但是即便那两枚棋子为此泄露了行踪,还是很值得的。

高承其实更希望那个年轻人能够走出青庐镇,往北方多走几步。

看样子,那个家伙一定会继续北游的,现在就只等那个姓贺的小道姑离开鬼蜮谷即可。她在京观城内,再加上那个臭名昭著的姜尚真,形势就会变得极其复杂。

高承闭上眼睛,双手轻轻按住王座把手,是两颗亡国皇帝的头颅。

夜幕降临,流霞舟缓缓升空。高承站起身,瞬间来到宝舟之上。

贺小凉望向这位京观城城主,似笑非笑。

高承蓦然想通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真相,放声大笑,以拳捶胸,沉声道:“虽然不知你为何要如此做,可这些弯来绕去的我都不管,总之只要成了,我京观城将来必有重谢!”

贺小凉不予理睬,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高承不再耽误宝舟离开鬼蜮谷,很快就返回京观城王座,并且大手一挥,主动在流霞舟去往的天幕方向,在鬼蜮谷与骸骨滩之间打开了一扇大门。

姜尚真果然没有坐流霞舟,继续在墙头上散步,仰头望向天幕那处如同门扉的窟窿,流霞舟一闪而逝。

重返骸骨滩后,身后大门瞬间关闭。

骑鹿神女小心翼翼问道:“主人,这是为何?”

贺小凉淡然道:“世间道侣总是福祸相依的,而我贺小凉更是以福缘深厚著称两洲,所以我若是有了一位道侣,那么他自然可以福缘不断。双方距离越近越是如此,而我在本命相冲、消磨道行的京观城内,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骑鹿神女有些言语凝滞:“所以我才会走出画卷?所以主人才会故意来到鬼蜮谷,又在今夜离开?”

贺小凉一言不发,骑鹿神女脸色惨白。过了一会儿,贺小凉突然转头,微微张大嘴巴,脸上不辨情绪,最终恢复平静,深深望了一眼南方。

骑鹿神女战战兢兢,贺小凉转过头,只说了一个字:“走。”

京观城内,姜尚真瞥见那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后,狠狠抹了把脸:老子这次是真服气了,这也能想得到、做得到?

高承猛然站起身,怒气冲天,怒吼道:“飞剑留下!”

大圆月寺内,老僧仰头望月,双手合十,微笑道:“善哉。”

青庐镇南边客栈屋脊处,两次金光闪烁后,一位换上了一身金醴法袍的年轻剑客刹那之间便来到天幕不远处,手持剑仙一剑劈开了天幕,御剑直去披麻宗祖师堂。

竺泉按住刀柄悬空而停,目视北方,非但没有拦阻,反而帮那个先前悄悄找了她一趟,然后双方做了笔不小买卖的年轻剑仙盯住北边的动静。

京观城内,一名身高千余丈的白骨刀客轰然现身,竟是要一刀劈开天地屏障,去往骸骨滩外追杀那个年轻剑仙。

姜尚真哈哈大笑,丢出一张比先前两张儿孙“雪花钱网”更加巨大的祖宗网,缠住白骨脚踝,狠狠往下一拽。

姜尚真一掠而起,以一片柳叶开天地,竟是完全舍了那张价值数十枚谷雨钱的重宝大网不要了。飞出天幕窟窿之际,姜尚真转头笑道:“你这骨头架子来打我啊,来打我啊,来啊,不来你就是我周肥大爷的乖孙儿……”

他嘴上撂着狠话,半点不耽误脚底抹油就是了。

鬼蜮谷内,竺泉出刀,一道白虹从南往北,砍在巨大白骨的腰部。

更有一剑如虹,起始于白笼城,斩中白骨头颅处。

竺泉咦了一声,问道:“蒲骨头,你这是作甚?垂涎我的美色已久,所以才妇唱夫随?”

蒲禳淡然道:“我辈剑客行事,天地无拘束。”

两人一个出刀,一个出剑,阻拦高承撕裂天幕屏障。

骸骨滩外,陈平安一路御剑向披麻宗本山的祖师堂,抹了把额头汗水,咧嘴一笑:我也是一剑破开过天幕的人了,痛快。

披麻宗祖山名为木衣,山势高耸,只是并无奢华建筑,修士结茅而已,由于披麻宗修士稀少,更显得冷清,唯有山腰一座悬挂“法象”匾额、用以待客的府邸,勉强能算是一处仙家圣地。

三天前,木衣山就开始封禁,不再待客。不但如此,鬼蜮谷入口处的牌坊楼也开始戒严,历练之人可出不可进。

从奈何关集市到壁画城,再到摇曳河一带,以及整片骸骨滩,都没觉得这有何不合理,因为更不合理的事情都已经见识过了。

先是壁画城三幅神女天官图在同一天变成白描图,骸骨滩诸多修士还沉浸在三桩福缘已经有主的失落当中,没过多久,便一个个亲眼见识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深夜时分,骸骨滩大地之上,凭空出现一具巨大白骨,高如山岳,应该是鬼蜮谷京观城城主高承的法相。它以无敌之姿露面,以蛮力一举撑开了天地屏障。白骨法相与骸骨滩灵气摩擦,流光溢彩,绽放出一阵绚烂火花,衬托得高承如远古火神降临人世。

高承显然是在追杀一抹火速往南掠向木衣山祖师堂的金色光线,却被出自鬼蜮谷的一刀一剑拖延。出刀之人悬停空中,与千丈白骨对峙,小如米粒,但是每次出刀,风雷大震、光华暴涨,远远一击,如架长桥,观其气象,定然是披麻宗宗主竺泉无疑。另有一剑,声势丝毫不逊于竺泉,一条条璀璨剑气起于大地,剑光如虹,极快且直。高承在鬼蜮谷内似乎犹有另外的牵制,可仍是高高举起一掌,重重压下,顿时卷起一片阴煞熏天的厚重云海,其内好似堆积了十数万死后不得超生的厉鬼亡魂,苦苦挣扎。云海朝披麻宗祖师堂迅猛压去,随后披麻宗护山大阵开启,从木衣山中掠出千余披甲傀儡,一个个身高数丈,披挂符箓铁甲撞向那云海,浑身金光银线流转不定。云海不断被削薄,可下坠之势犹在,木衣山中,一拨拨披甲英灵前赴后继,最终双方玉石俱焚。

与此同时,一条光线从木衣山祖师堂蔓延下山,如雷电游走,在牌坊楼那边交织出一座大放光明的阵法。一尊身高五百丈的金身神灵从中拔地而起,手持巨剑,朝白骨法相的腰部横扫过去。巨大白骨一手抓住剑锋,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一时间,骸骨滩天摇地动,白骨法相抡臂甩开巨剑,身形下坠,瞬间没入大地阴影中,应该是退回了鬼蜮谷。金身神灵亦是退回阵法当中,那条光线也原路返回木衣山祖师堂,凝聚为祠堂内一座青铜蛟龙塑像嘴中所衔的一颗宝珠。

骸骨滩的夜幕,缓缓归于寂静。

半山腰处的那座仙家府邸内。被披麻宗寄予厚望的少年庞兰溪坐在一张石桌旁,使劲看着对面那个年轻游侠,后者正在翻看一本从羊肠宫搜刮而来的泛黄兵书。

庞兰溪虽然岁月小,但是辈分高,是披麻宗一位老祖的唯一嫡传弟子,有几位金丹修士都得喊他一声小师叔,至于更多的中五境修士便只能喊他小师叔祖了。

这三天,府邸内就眼前这个年轻游侠一个客人,庞兰溪先前来过几次,出于好奇,该聊的聊过,该问的也问过了,对方明明很真诚以待,也未故意卖关子兜圈子,可事后庞兰溪一琢磨,好像啥也没讲到点子上啊。很难想象,眼前此人,就是当初在壁画城厚着脸皮跟自己砍价的那个穷酸买画人。当时还要跑出铺子去提醒此人行走江湖切忌显露黄白之物来着,原来他们都给这家伙蒙骗了。

在祖师堂管着戒律的宗门老祖不愿泄露天机,只讲等到宗主返回木衣山再说,不过临了还是感慨了一句:“这点境界就能够从高承手中逃出生天,本事真不小。”庞兰溪就越发好奇鬼蜮谷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此人又怎么会招惹到那位京观城城主。

陈平安放下早年由神策国武将撰写的兵书,想起一事,笑问道:“兰溪,壁画城八幅壁画都成了白描图,骑鹿、挂砚和行雨三位神女图脚下的铺子生意以后怎么办?”

庞兰溪也有些烦恼,无奈道:“还能如何,杏子她都快愁死了,说以后肯定没什么生意临门了,壁画城如今没了那三份福缘,客人数量一定骤减。我能怎么办,便只好安慰她啊,说了些我从师兄师侄那边听来的大道理。不承想杏子并不领情,与我生了闷气,不理睬我了。陈平安,杏子怎么这样啊,我明明是好心,她怎的还不高兴了?”

陈平安微笑道:“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庞兰溪点头道:“当然。”

陈平安笑容更浓:“兰溪啊,我听说你太爷爷手上还有几盒整套的廊填本神女图,而且是你太爷爷生平最得意之作。”

庞兰溪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斩钉截铁道:“只要你能帮我解惑,我这就给你偷去!”

陈平安有些无语,伸手示意已经站起身的庞兰溪赶紧坐下:“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也不觊觎那几套廊填本,只希望你能够说服你太爷爷再动笔画一两套不逊色太多的硬黄廊填本,我是花钱买,不是要你去偷。一套即可,两套更好,三套最好。”

庞兰溪有些怀疑:“就只是这样?”

见陈平安点头,他还是有些犹豫:“死皮赖脸磨着我太爷爷提笔、真正用心绘画可不容易,他老人家脾气古怪,我们披麻宗上上下下都领教过的,他总说画得越用心越神似,那么给世间庸俗男子买了去,便越是冒犯那八位神女。”

陈平安点点头:“心诚则灵,没有这份虔诚打底子,你太爷爷可能就画不出那份神韵了,不然所谓的丹青圣手,临摹画卷纤毫毕现有何为难?可为何还是你太爷爷一人最得神妙?就因为你太爷爷心境无垢,说不定那八位神女当年都瞧在眼里呢,心神相通,自然妙笔生花。”

庞兰溪眨了眨眼睛:这到底是实诚话,还是拍马屁?

府邸之外,一位身材高大、腰间悬笔砚的白发老人转头望向一位身为披麻宗老祖的至交好友,后者正收起手掌。

白发老人问道:“以这娃儿的境界,应该不晓得我们在偷听吧?”

老祖笑道:“我帮你掩了气机,应该不知道。不过世间术法无数,未必没有意外。只看他能够逃出鬼蜮谷,就不可以常理揣度。”

白发老人抚须而笑:“不管如何,这番话,深得我心。”

披麻宗老祖正是先前追随姜尚真进入壁画秘境之人,他问道:“真舍得卖?”

庞兰溪的太爷爷庞山岭年轻时曾有宏愿,要画尽天下壮观山岳,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在披麻宗落脚扎了根。庞山岭小声问道:“咱们再看看?我倒想听一听,这外乡小子会如何为兰溪指点迷津。”

老祖皱眉不悦道:“人家是客人,我先前是拗不过你才施展些许神通,再偷听下去,不符合咱们披麻宗的待客之道。”

庞山岭瞪眼道:“兰溪已经丢了骑鹿神女的福缘,若是再在情关上磕磕碰碰,我倒要看看兰溪的师父会不会将你骂个狗血淋头!”

老祖嗤笑道:“他骂人的本事是厉害,可我打人的本事不比他更厉害?他哪次不是骂人一时爽,床上一月躺。”

庞山岭突然笑道:“回头我送你一套硬黄本神女图,当得起‘妙笔生花’四字美誉。”

老祖抬起手掌,掌观山河,微笑道:“就等你这句话了。忒磨蹭,不爽快。”

只是他很快就收起神通,庞山岭疑惑道:“为何?”

老祖笑道:“对方不太乐意了,咱们见好就收吧,不然回头去宗主那儿告我一记刁状,要吃不了兜着走。鬼蜮谷内闹出这么大动静,好不容易让那高承主动现出法相,宗主不但自己出手,咱们还动用了护山大阵,竟是才削去他百年修为,宗主这趟返回山头,心情一定糟糕至极。”

庞山岭有些忧心。这两天鬼蜮谷已经与外界彻底隔绝,虽说祖师堂内的本命灯都还亮着,这就意味着披麻宗青庐、兰麝两镇的驻守修士都无伤亡。可是天晓得那个高承会不会一怒之下干脆与披麻宗来个鱼死网破,骸骨滩与鬼蜮谷对峙千年的格局就要被瞬间打破,到时祖师堂里就是一盏盏本命灯相继熄灭的惨淡下场,并且熄灭的速度一定会极快。宗主竺泉也好,金丹杜文思也罢,以披麻宗修士的风格,说不得本命灯率先熄灭的反而就是他们这些大修士。

那位老祖猜出了庞山岭心中所想,笑着安慰道:“此次高承伤了元气,必然暴怒不已,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鬼蜮谷内还是有几个好消息的:先前出剑的正是白笼城蒲禳,再有神策国武将出身的那位元婴英灵一向与京观城不对付,先前天幕破开之际,我看到他似乎也有意插上一脚。别忘了,鬼蜮谷内还有那片桃林,那一寺一观的两位世外高人也不会由着高承肆意杀戮。”

庞山岭微微点头:“希望如此吧。”

府邸内,庞兰溪不管了,还是他那青梅竹马的杏子最要紧,说道:“好吧,你说,不过必须是我觉得有道理,不然我也不去太爷爷那边讨骂的。”

陈平安先是抬起双手抱拳,示意外边的仙师高人莫要得寸进尺了,然后一只手轻轻抚过那本兵书。他是离开鬼蜮谷后才发现捉妖大仙精心收集的书大多保养得当,品秩不俗,都是得以存世千年的善本珍本乃至孤本,便心情大好,开始为眼前少年解惑:“兰溪,你觉得自己跻身金丹境,成为一位凡夫俗子眼中的陆地神仙,难不难?”

庞兰溪诚恳说道:“陈平安,真不是我自夸啊,金丹容易,元婴不难。”

陈平安点点头。这几天通过与旁人交流,大致知道了庞兰溪在披麻宗的分量,极有可能是当作一位未来宗主栽培的,至少也该是一个执掌披麻宗大权之人。而且庞兰溪天资卓绝,心思纯澈,待人和善,无论是先天根骨还是后天性情都与披麻宗无比契合。这就是大道奇妙之处,庞兰溪若是生在了书简湖,同样的一个人,可能大道成就便不会高,因为书简湖反而会不断消磨庞兰溪的原本心性,以至于连累他的修为和机缘,可在披麻宗就是如鱼得水,仿佛天作之合。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些人怨天尤人可能也非全然没有自知之明,是真有那时运不济的。

庞兰溪见陈平安开始发呆,忍不住提醒道:“陈平安,别犯迷糊啊,一两套廊填本在朝你招手呢,你怎么就神游万里了?”

陈平安道一声歉,然后问道:“你是注定可以长寿的山上神仙,你那位杏子姑娘却是山下的市井凡人,你想过这一点吗?寻常女子到四十岁便会有些白发,甲子岁数兴许就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到时候你让那位杏子姑娘如何面对一个可能还是少年风貌或者至多才弱冠模样的庞兰溪?”

庞兰溪心一紧,喃喃道:“我可以故意顺天时人和,不让那容貌常驻,一样变成白发老翁的。”

陈平安摇摇头道:“你错了又错。”

庞兰溪抬起头,一脸茫然。

陈平安说道:“且不说到时候你的老翁皮囊依旧会神华内敛、光彩流转,你有设身处地地为那个心心念念的杏子姑娘好好想一想吗?有些事情,你如何想,想得如何好,无论初衷如何善意,结果就当真一定是好的对的吗?你有没有想过,给予对方真正的善意,从来不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事情?”

庞兰溪欲言又止,陈平安缓缓道:“当时在壁画城,我与你们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客,她既然会让你追出铺子提醒我要多加小心,这般心善,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欢的好姑娘。先前我观察你们二人,大致看得出来,杏子姑娘是心思细腻又能心境宽阔之人,极其难得了,故而与你相处并不会因为你们身份悬殊而自惭形秽。你真的知道,这份心境,有多难得,有多好吗?”他摇摇头,“你不知道。”

庞兰溪怔怔无言,嘴唇微动。

陈平安说道:“所以这些年,其实是她在照顾你的心境,希望你安心修行,在山上步步登高。如果我没有猜错,每次你难得下山去铺子帮忙,你们分别之际,她一定不会当面流露出太多的恋恋不舍,你事后还会有些郁闷,担心她其实不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对不对?”

庞兰溪有些眼眶发酸,紧紧抿起嘴唇。陈平安叹了口气,取出一壶酒,不是什么仙酿,而是龙泉郡远销大骊京畿的那种家乡米酒。他轻轻喝上一口:“你从来不曾真正想过她的想法,却一心觉得自己要怎么做,这样好吗?”

庞兰溪摇头:“不好,很不好。”

“所以说,这次壁画城神女图没了福缘,铺子可能会开不下去,你只觉得是一桩小事,因为对你庞兰溪而言,确实是小事,一间市井铺子一年盈亏能有几枚小暑钱?而你庞兰溪一年光是从披麻宗祖师堂领取的神仙钱又有多少?但是,你根本不清楚,一间恰好开在披麻宗山脚下的铺子对于一个市井少女而言是多大的事情,没了这份营生,哪怕只是搬去什么奈何关集市,对于她来说,难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吗?”陈平安又喝了一口酒,嗓音轻柔醇厚,说的话也如酒一般,“少女的想法大概总是要比同龄少年更长远的,怎么说呢,两者区别,就像少年的想法是走在一座山上,只看高处,少女的心思却是一条蜿蜒小河,弯弯曲曲流向远方。”

庞兰溪使劲皱着脸,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画面,只是想一想,便让这位原本无大忧无远虑的少年郎揪心不已,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可谓道心坚韧,看似生了一副铁石心肠的宫柳岛刘老成,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摔了个天大的跟头?他突然笑了起来:“怕什么呢?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那以后你就做得更好一些,为她多想一些。实在觉得自己不擅长琢磨女儿家的心思,那我就教你一个最笨的法子:与她说心里话。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男人的面子,在外边,争取一次别丢,可在心仪女子那儿,无须处处事事时时强撑的。”

庞兰溪点了点头,擦了把脸,灿烂笑道:“陈平安,你咋知道这么多呢?”

到底是修道之人,点破之后,如摘去障目一叶,庞兰溪心境复归澄澈。

陈平安扬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我走江湖,我喝酒啊。”

庞兰溪好奇问道:“酒真有那么好喝?”

陈平安不言语,只是喝酒,依旧耐心等待鬼蜮谷的消息。

其实有些事情,陈平安可以与少年说得更加清楚,只是一旦摊开了说那脉络,就有可能涉及大道,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讳,陈平安不会越过雷池。再者,少年少女情爱懵懂,迷迷糊糊的,反而是一种美好,何必敲碎了细说。

庞兰溪告辞离去,说至少两套硬黄本神女图没跑了,只管等他好消息便是。

陈平安在庞兰溪即将走出院门的时候突然喊住他,笑道:“对了,你记住一点,我与你说的这些话,如果真觉得有道理,去做的时候,还是要多想一想,未必听着不错的道理就一定适合你。”

庞兰溪摆摆手,笑道:“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放心吧,我会自个儿琢磨的!”

陈平安便起身绕着石桌练习六步走桩,直练到暮色四合方才停下,转头望去。

先前骸骨滩出现白骨法相与金甲神祇的那个方向有一道身影御风而来,当是宗主竺泉。当一位地仙跻身上五境后,与天地“合道”,御风远游之际,便能够悄无声息,甚至连气机涟漪都近乎没有。而此时竺泉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要么是故意示威,震慑某些潜伏在骸骨滩蠢蠢欲动的势力,要么是已经身受重创,导致境界不稳。

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后,一个骤然急停,然后如一支箭矢激射这座半山腰府邸,小院之内顿时罡风紊乱,吹拂得陈平安两袖作响。

他抱拳道:“谢过竺宗主。”

竺泉摆摆手,坐在石桌旁,瞧见了桌上的酒壶,招招手道:“真有诚意,就赶紧请我喝一壶酒解解馋。”

陈平安坐在对面,取出一壶米酒:“只是家乡米酒,不是山上仙酿。”

竺泉揭开泥封,仰头痛饮一大口,抹了把嘴,道:“是淡了些,不过好歹是酒不是水。”

她瞥了眼安静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又问:“你与蒲骨头相熟?你先前在鬼蜮谷的游历过程,哪怕是跟杨凝性一起横冲直撞,我都不曾去看,不晓得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可以让蒲骨头为你出剑。”

陈平安摇头道:“不熟。准确说来,还有点过节。在乌鸦岭,我与范云萝起了冲突,是蒲禳拦阻我追杀。后来他又主动现身找了我一次,我见他青衫仗剑,便问他为何不觊觎我背后的长剑。”

竺泉嘴上说这米酒寡淡,可也没少喝,酒壶很快就见了底。她将酒壶重重拍在桌上,问道:“那蒲骨头是咋个说法?”

陈平安笑而不言,竺泉哎哟一声:这俩还真是一路货色?咋的,穿了青衫,都用剑,然后就了不起了?

竺泉又瞥了眼酒壶:算了,都喝了人家的酒,还是要客气些。再说了,有姜尚真那狗屎在前,任何一个外乡男子在竺泉眼中都是花儿一般的大好男儿。何况眼前这个年轻人先前以“大骊披云山陈平安”作为开场白,那桩买卖,竺泉还是相当中意的。披云山竺泉自然听说过,甚至那位大骊北岳正神魏檗都听过好几回。没法子,披麻宗在别洲的财路就指望着那条跨洲渡船了。而且这个陈平安的第二句话竺泉也信,说那牛角山渡口他占了一半,所以往后五百年披麻宗渡船靠岸停泊都不用开销一枚雪花钱,竺泉觉得这笔“老娘我反正不用花一枚铜板”的长久买卖绝对做得!这要传出去,谁还敢说她这个宗主是个败家娘儿们?只是竺泉还是有些气闷,眼前这家伙太像自己的死对头蒲骨头了。她笑道:“其实你是多此一举了,先前你找到我,根本无须给出条件来,只要是针对北边的,别说是京观城,便是任何一个我看不顺眼的骨头架子,我都会出手拦阻。你这会儿心疼不心疼?是不是小心肝儿颤悠悠了?”

陈平安微笑道:“竺宗主豪气仗义,这是披麻宗的大宗风范,可我一个客人、一个晚辈,不能不会做人,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竺泉揉了揉下巴:“话是好话,可我咋就听着不顺耳呢?”

陈平安又取出一壶酒,竺泉点头笑道:“话是不顺耳,却瞧你顺眼多了。”

陈平安则拿起先前那壶尚未喝完的米酒,缓缓而饮,竺泉瞥了眼他那磨磨叽叽的喝酒路数,摇摇头,就又不顺眼了。

“不用再拿酒出来了。”她喝完第二壶酒,将空酒壶放在桌上,“蒲骨头这次是真惹恼了京观城,接下来不会太好受,不过那家伙反正从来不在意这些。高承也烦他,打吧,不出全力还不行,可往死里打,虽然也能真的打死他,但是京观城就要伤一些元气;不打又不行,毕竟高承这次是丢光了面子,先是杀你不成,还给姜狗贼那张破网拽住了半天,等到退回鬼蜮谷,你猜如何?又不舍得将那全是雪花钱的破网扯个稀巴烂,只能捏着鼻子收起来。哈哈,高承在骸骨滩成名之前兴许做惯了这类勤俭持家的勾当,成名之后,不承想还有这一天!姜尚真这烂蛆黑心大色坯,这辈子竟然还能做一件好事。”

竺泉觉得大快人心,大笑不已,便自然而然一伸手。陈平安心中叹了口气,取出第三壶米酒放在桌上。竺泉这回喝得很小口,约莫是觉得再跟人讨要酒喝,就说不过去了,得省着点。

果然是那位京观城城主,鬼蜮谷最强大的英灵。先前陈平安决意要逃离鬼蜮谷之际也有一番猜测,将北方所有《放心集》记录在册的元婴鬼物都仔细筛选了一遍,京观城高承自然也想到了,但是觉得可能性不大。因为就像白笼城蒲禳或是大圆月寺、小玄都观两位高人,境界越高,眼界越高。陈平安在黑河之畔说出的那句“能证此果,当有此心”其实适用范围不窄,当然,野修除外。再就是世间多意外,没有什么必然之事,所以陈平安哪怕觉得杨凝性所谓的北方窥探,京观城高承的可能性最小,仍是将他视为假想敌!不然陈平安都已经置身于青庐镇,竺泉就在几步路的地方结茅修行,还需要花费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破开天幕离开鬼蜮谷?并且在这之前,他就开始认定青庐镇藏有京观城的眼线,还故意多走了一趟铜臭城。这个自救之局,从抛给铜臭城守城校尉鬼将那枚小暑钱开始就已经在悄然运转了。

其实在陈平安内心深处,已经勉强找出了一条伏线、一条脉络。在这条线上会有诸多关键的节点,例如杨凝性在悬崖铁索桥说出自己的感应,例如黑河之畔,老僧望向对岸,佛唱一声,说了一句看似随口而言的“回头是岸”,以及进入照理说是鬼蜮谷最安稳的青庐镇后反而无法落笔画符,那种连剑炉立桩都做不到的心神不宁极为罕见。若是再往前推,便是壁画城的神女天官图福缘,骑鹿神女走出画卷去往摇曳河渡口化作老妪试探自己。壁画城可谓是陈平安涉足北俱芦洲的第一个落脚点!

杨凝性炼化为芥子的纯粹恶念,书生在水边祠庙曾有无心之言,说他一次都没有赢过陈平安。

世间事,从来福祸相依,陈平安对此感触极深。若是心神一味沉浸在福运绵长之中,后果是什么?

此时此刻,陈平安哪怕已经远离鬼蜮谷,身在披麻宗木衣山,仍是有些后怕。

试想一下,若是在铜臭城当了顺风顺水的包袱斋,一般情况下,自然是继续北游,因为尽管先前一路上风波不断,却皆有惊无险,反而处处捡漏,虽没有天大的好事临头,却也好运连连,这里挣一点,那里赚一点,他陈平安仿佛就是靠着自己的谨慎加上“一点点小运气”得到了这些,这似乎就是最惬意、最无凶险的一种状态。

他眯起眼,一口喝光了壶中米酒。

竺泉瞥了眼陈平安身后背负的那把长剑,轻轻摇头,觉得应该不是此物。京观城高承虽然是披麻宗的宿敌,可历代披麻宗宗主都承认这位鬼蜮谷英灵共主不论是修为还是胸襟都不差,可谓鬼中豪杰。所以即便陈平安真背着一把半仙兵,高承都不至于如此垂涎三尺,更不会如此气急败坏。

竺泉难得打腹稿,酝酿了一番措辞后,说道:“你为何会惹来高承的针对,我不问,你更不用主动说,这是你们之间的恩怨。当然,与高承和京观城厮杀搏命,历来就是我们披麻宗修士的分内事,生死无怨,你同样无须因为此次是在我木衣山躲灾,就觉得往后一定要掺和一脚,帮个忙还个人情什么的,没必要,你我皆无须如此客套。”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竺泉笑道:“好小子,真不客气。”

鬼蜮谷桃林,小玄都观内。

观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参天桃树下,脚边水雾弥漫,如同缓缓摊开了一幅巨大山水画卷。当画卷上出现一个书生走入铜臭城中,去参加如同儿戏的科举,手捧拂尘的“小道童”徐竦心中悚然,颤声道:“师父,这是传说中的光阴长卷走马图?”

老道人点点头:“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掌教亲自手书一封送来咱们小玄都观,要为师帮着杨凝性护道一程,好事做到底,为师便绘制了这幅画卷。不过你放心,这只是真正走马图的摹本,代价不会太大,旁人只能观看三次,之所以给你看一遍,就是要你观道一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你看仔细了。”

徐竦震惊道:“那位崇玄署小天君反正有他哥哥在宝镜山取物,他自己不过是来鬼蜮谷游玩一般,何须如此?”

老道人笑道:“一开始为师也疑惑,只是猜测多半涉及大道之争。等你自己看完这幅画卷,真相就会水落石出了。”

徐竦瞪大眼睛,不愿错过画卷中任何一个细节。只是那杨凝性在铜臭城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堪入目,如果这幅画卷不是走马图,徐竦都要觉得师父小题大做,云霄宫掌教更是瞎操心了。可当徐竦看到剥落山避暑娘娘被书生化作黑烟一口吞下,而墙头之上蹲着那个年轻剑客,神色就有些凝重起来。

此后种种,徐竦看得心惊胆战,心思起伏不定。

当脚下那幅山水画卷终于落幕,变成一卷画轴被老道人轻轻握在手中,他笑道:“有何感想?”

徐竦汗颜道:“若弟子是那个……好人兄,不知道死在杨凝性手上几回了。”

老道人点点头:“你要是此人,更逃不出鬼蜮谷。”

徐竦想起先前青庐镇的动静,以及随后名副其实的神仙厮杀,有些灰心丧气。

老道人看着这个得意弟子,微笑道:“怎么,这就觉得自己不如他人了?若是为师与你说这个外乡游侠的真实年龄不过二十岁出头,你是不是还要一头撞死在桃树下?”

徐竦额头渗出细密汗水,老道人摇头叹息道:“痴儿。在福缘凶险共存的命悬一线中,次次搏那万一,真就是好事?深陷红尘,因果缠身,于修道之人而言何其可怕。退一步说,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难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那么换成为师,是不是一想到高处有那道祖,稍低一些,有那三脉掌教,再低一些,更有白玉京内的飞升仙人,便要心灰意冷,告诉自己罢了罢了?”

徐竦抬起头,眼神茫然,老道人屈指轻扣他额头:“我们道人修的是自家功夫自家事,大敌唯有那草木荣枯、人皆生死的规矩牢笼,而不在他人啊。他人之荣辱起落与我何干?在为师看来,兴许真正的大道是争也不用争的,只不过……算了,多说无益。”

徐竦退后一步,打了一个稽首:“师父,弟子有些明白了。”

老道人欣慰点头:“足矣。”

原本每一幅壁画皆是一扇门扉的仙家秘境内,随着八幅壁画都成为白描图,这座仙家洞府的灵气也失去大半,沦为一处洞天不足、福地有余的寻常秘境,虽说还是一块风水宝地,但是再无惊艳之感。

姜尚真再次行走其中,很是失落。他以本命物柳叶斩开天幕重返骸骨滩后,没有就此离开北俱芦洲,而是悄悄来到了这里。

有些事情,不想个明白,总是心痒痒。而且躲在这里,一箭双雕,一是比躲在木衣山更安全,二是他担心与那贺小凉交恶后,后遗症会比较可怕,那个心狠手辣的娘儿们可是个福缘深厚到吓人的主,一旦恨上了自己,极有可能只要他姜尚真在一般的北俱芦洲地界,就要莫名其妙遭殃,大祸不至于,可一定会很恶心人就是了,比如他当下就很担心自己在骸骨滩或是木衣山随便一露头就要遇上某个云游南方的老姑娘,对着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倾诉衷肠。

只是姜尚真躺在这处秘境的花丛中想,坐在被褥锦绣的床榻上想,趴在犹有余香的梳妆台上想,坐在仙子姐姐们定然趴过的高楼栏杆上想,终究还是没能将某些事情想透彻,仿佛眨眼工夫,就约莫得有三天光阴过去了。

想不通,就问嘛。姜尚真便驾驭本命物,在一处门扉处笃笃笃敲击不断,很快就敲来了那位熟面孔的披麻宗老祖。他一见到姜尚真就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还不滚蛋?!我们披麻宗没狗屎给你吃!”

姜尚真坐在一处栏杆上,俯瞰那个暴脾气的老家伙,嬉皮笑脸道:“别介啊,有话好好说,我如今可是你们披麻宗的盟友……”

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废话,就要开打。姜尚真赶紧举起双手,一本正经道:“我有事找你们宗主,当然还有那个待在你们山上的客人,最好是让他们来这边聊聊。”

老祖已经驭出本命物,看架势,不像是舒展筋骨那么简单。

姜尚真双手轻轻拍击栏杆,无奈道:“这里可是你们披麻宗的一处珍贵家业,打来打去,还不是你们的损失?”

老祖冷笑不已,当那块本命木牌出现后,四周已经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祇,四肢缓缓而动,金光不断凝聚于眼眸中。

姜尚真就怕北俱芦洲修士玩这一出,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干了再说。若是当年,他还真就吃这一套,不过是金丹境却敢自称主动惹事的本领第一、打架骂人的功夫第一、见机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自诩为“三魁首”。可这趟北俱芦洲之行,姜尚真是没打算重出江湖的。他瞥了眼高处,松了口气。

秘境高空的一处云海中,再次出现宗主竺泉的绣花鞋,起先大如山丘,遮天蔽日,只是落地瞬间就恢复正常身材。

竺泉身边还有陈平安,两人出现在这栋高耸阁楼的顶层廊道中。

竺泉让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老祖骂骂咧咧,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祇。

姜尚真哈哈大笑,跳下栏杆:“小泉儿,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相当于十年没见面了,想不想我?我知道,一定是半点都不想的,对不对?”

竺泉懒得正眼看他一下,对陈平安说道:“放心,一有麻烦我就会赶过来。宰掉这个色坯,我比踏平京观城还要来劲。”

姜尚真不以为意,斜靠栏杆,以手作扇,轻轻扇风,笑眯眯道:“小泉儿真是一如当年,十分活泼可爱了。”

竺泉一闪而逝,由那云海返回木衣山。

等他一走,姜尚真大袖一挥,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宝出现,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云海大门与其余八扇壁画小门。云海里传来竺泉嗓音模糊的一声“姜尚真你找砍是不是”,然后云海震动不已,估计是竺泉开始在木衣山砸门了。

姜尚真又挥了挥袖子,不断有件件光彩流转炫目的法宝飞掠出袖,将那云海大门彻底堵死,然后高声发誓道:“我如果在这里行凶,一出门就给你竺泉打死,成不成?”

陈平安对此无动于衷,自己拎一壶酒,朝姜尚真抛出一壶,说道:“谢了。”

姜尚真再无先前的玩笑神色,感慨道:“我很好奇,你猜到是谁对你出手了吗?”

陈平安笑道:“不是高承吗?”

姜尚真破天荒没有开玩笑,只是凝视着他。

陈平安轻轻跳起,坐在栏杆上,姜尚真也坐在一旁,各自喝酒。

陈平安说道:“你这么问,我就真的确定了。”

姜尚真疑惑道:“那我就更纳闷了,我通过各种门路查询过你的过往,照理说,你与她是不会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对。”

陈平安先说了一句题外话:“竺宗主先前跟我说,白笼城蒲禳向高承出剑后,回了她一句‘剑客行事,天地无拘束’,说得真是太好了。”

姜尚真喝了一大口酒,腮帮微动,咕咚作响,好似漱口一般,然后一仰头,一口咽下。接着又仰头灌了一口酒,还是不着急吞入腹中。

不过是丢了一张价值七八十枚谷雨钱的破网在那鬼蜮谷,但是从头到尾看了这么场好戏,半点不亏。跟我姜尚真谈钱不钱的,是在羞辱我吗?

“之所以跟贺小凉牵连不清……”陈平安面无表情,缓缓道,“是因为陆沉那个王八蛋坑了我。”

姜尚真一口酒喷出去,赶紧抹了抹嘴,苦兮兮道:“就算在这仙府遗址当中,直呼圣人名讳也是不妥当的。”

陈平安笑道:“有些恩怨,多骂几句少骂几句,改变不了什么。”

“陈平安,你与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抬了抬屁股,指了指头顶,“那位,是一定要弄死你?”

陈平安摇摇头:“没那么夸张。旧账差不多已经清了,人家那么大一位掌教老爷,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搭理我,不过肯定看我不顺眼就是了,所以将来要不要去青冥天下游历,我很犹豫。”

浩然天下的九洲,还有其余三座天下,他是想都走一遍的。

姜尚真这才坐回栏杆。要是陆沉铁了心针对陈平安,他就乖乖跑回东宝瓶洲书简湖当缩头乌龟了,反正那边湖大水深的,不当乌龟王八难道还当出林鸟?荀老儿可是念叨一万遍了,到了书简湖要赶紧入乡随俗,当一条地头蛇,别把自己当什么过江龙。

陈平安说道:“知道有些事情你不会掺和,那你就只说点能说的?”

姜尚真抿了一口酒,点头道:“高承野心很大,是能够吓死人的那种,竟然想要在鬼蜮谷打造出一座介于阳间、阴间之间的酆都冥府,人之生死循环,都在此地产生。这事一旦给他做成了,有两个天大的利好,一是将鬼蜮谷风水逆转,升为一处类似完整洞天福地的奇境,再不是什么小天地,天、地、人三道齐备,真正诞生出日升月落、四时有序、节气循环的大千气象,高承就是这里名副其实的老天爷,比那坐镇一方小天地的所有圣人还要高出一筹,说不定还可以一步登天,直接从玉璞境迅速跨过仙人境跻身飞升境,到时候……就类似世间那几位屈指可数的古怪存在了,真正得到一份大逍遥,破开了天地牢笼,能杀死他的,极有可能因为看得太高太远,未必出手,而真正想杀死他的,却做不到。”

“再就是此后任何战事杀伐,即便被披麻宗死死压制在鬼蜮谷内,高承和京观城都算稳稳立于不败之地,甚至每战死一位披麻宗修士,就等于为鬼蜮谷多出一份底蕴。若是木衣山祖师堂再出点状况,不小心被高承率军杀出骸骨滩,殃及北方摇曳河沿途王朝、藩属,到时候别说修士不足两百人的披麻宗,就是南方几座‘宗’字头仙家联手也讨不到半点便宜。”姜尚真双指拧住酒壶脖子轻轻晃荡,缓缓道,“所以,高承此举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但是高承能够从一个寂寂无名的普通步卒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不是傻子,行事会极有分寸,步步为营。我猜测他百年之内只会极其克制,吃掉一个披麻宗就收手,然后在千年之内,远交近攻,纵横捭阖,争取再吞并掉一个‘宗’字头仙家,徐徐图之,京观城就能够越来越名正言顺。”

姜尚真继续道:“儒家书院到底会如何做,难说,规矩实在太多,经常自己打架,一来二去,很多局面就会木已成舟。故而在这期间,真正会与高承死磕的势力其实就两个,一个是披麻宗,一个是佛家,毕竟别人在人间打造酆都,擅自开辟六道轮回,是佛家绝对不愿意见到的。至于北俱芦洲的道家,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以及天君谢实,未必就那么憎恶高承的所作所为,估计会坐山观虎斗,任由高承和北俱芦洲的佛家势力相互消磨,尤其是后者,至于缘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

最后,姜尚真笑道:“那句‘飞剑留下’,是高承自己喊出口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眼养剑葫,想起之前的一个细节:“明白了,我这叫稚子抱金过市,刚好撞到京观城高承的怀里去了。难怪高承如此恼火,如果不是木衣山祖师堂启动了护山大阵,估计我即便逃出了鬼蜮谷,一样无法活着离开骸骨滩。”

姜尚真摆手道:“什么稚子,你无须如此瞧不起自己,换成匹夫怀璧这个说法更准确一些。”

陈平安问道:“你说现在高承打算做什么?”

姜尚真笑道:“估计在京观城扎草人吧。福缘一旦错过,再想抓住,比登天还难。这种事情,很难用道理讲清楚。不过山上人,不信不行,越老越信。所以你现在反而不用太过担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陈平安苦笑道:“我现在都不敢离开木衣山,更不敢穿过骸骨滩往北走,天晓得高承会不会偷偷溜出鬼蜮谷给我来上一刀。”

姜尚真正要解释一二,陈平安突然望向远方,眼神晦暗:“如果换成我是高承,陈平安只要还敢游历北俱芦洲,肯定会死。”

姜尚真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说多了,劝着陈平安继续游历北俱芦洲,好像自己心怀叵测一样。

陈平安转头笑道:“姜尚真,你在鬼蜮谷内为何要多此一举,故意与高承结仇?如果我没有猜错,按照你的说法,高承既然如此枭雄心性,极有可能会跟你和玉圭宗做买卖,你就可以顺势成为京观城的座上宾。”

姜尚真微笑道:“那应该就是我意气用事了。我这人最见不得女子受人欺负,也最听不得蒲禳那种教人毛发悚然的豪言壮语。”

陈平安递过酒壶,姜尚真拿酒壶与之轻轻磕碰,各饮一口酒。

而后,姜尚真突然问道:“你觉得竺泉为人如何,蒲禳为人又如何?还有这披麻宗脾气如何?”

陈平安说道:“心神往之。”

姜尚真点点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要继续游历北俱芦洲,就一定要小心了,这地方,确实就是有竺泉、蒲禳这样的存在,可也有为人看似与竺泉、蒲禳如出一辙,实则比我还要油滑、险恶许多的厉害货色。我在北俱芦洲吃过两次最大的亏,其中一次就是如此,差点送了命还帮人数钱,转头一看,原来戳刀之人竟是在北俱芦洲最要好的那个朋友。那种我至今记忆犹新的糟糕感觉,怎么说呢,很窝囊,当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什么绝望、愤怒,竟是我是不是哪儿做错了,才让那个朋友如此作为。”

陈平安说道:“我会注意的。”

姜尚真叹了口气,苦着脸,可怜巴巴道:“如果早点知道你与那位是有仇的,我打死都不会跑这趟鬼蜮谷,我干吗来了。”

陈平安有些想笑,但觉得不太厚道,就赶紧喝了口酒,将笑意与酒一起喝进肚子。

姜尚真晃了晃脑袋,想起一事:“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那个云霄宫的天生道种以斩三尸手段最后留下的那粒恶念芥子,虽然在你这儿是一路吃瘪,可是人家没耽误正事,小玄都观的老道人应该是帮他护道了一程,而且最后还拿到了老龙窟那对相当值钱的金色蠃鱼——在老鼋手上饲养近千年,之前又至少存活一千五百年,是一桩不算小的机缘。你可别觉得无所谓,能让我评价为‘相当值钱’的玩意儿,那是真值钱。看那小子的运道,可谓正值鼎盛时期,若是在大源王朝,你又遇上他,应付起来就会更加吃力了。”

陈平安说道:“相较于京观城高承,这些都不算什么。”

又问:“你是如何知晓杨凝性根脚的?你都多少年没来北俱芦洲了。”

姜尚真哈哈笑道:“陈平安,你知道在这北俱芦洲,我有多少红颜知己吗?几乎每隔百年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去玉圭宗找我,甚至还有一个专门跑到了云窟福地。最难消受美人恩,莫过于此,所以北俱芦洲的事情,我了如指掌。”

陈平安斜瞥他一眼:“男子被很多女子喜欢当然是一种本事,可男子如果能够用心专一,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姜尚真摆摆手:“道不同不相为谋,天底下能够让我姜尚真专一不移的事情,这辈子唯有花钱而已。”

陈平安回头看看自己这趟鬼蜮谷之行,真是拼了小命在四处逛荡捡漏,比野修还野修,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了,结果你姜尚真跟我讲这个?

他很快又想起一事,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件从杨凝性身上扒下来的百睛饕餮法袍。姜尚真所谓的小玄都观老道人护道一事,应该就是当时杨凝性在铁索桥崖畔退回心神之前那一下古怪的眼神偏移,当时陈平安就觉得不对劲,多半是杨凝性已经察觉到老道人的存在,不太能确定老道人的初衷是善是恶。

姜尚真瞥了眼法袍,点点头,大概是还算入了他的法眼,缓缓道:“暂时比你身上穿着的这件青衫法袍的品秩略好些,但是底子好了无数。它丑是丑了点,但是可以成长,如那世间草木逢甘霖便可生长,这就算灵器当中最值钱的那一小撮了。你当年在桐叶洲穿的那件,还有隋右边手中的那把剑皆是如此,不过又各有高低,如修士升境差不多,有些资质撑死了就是乌龟爬到金丹,有些却是元婴,甚至成为上五境。三者之中,你当年那件雪白法袍潜力最大,半仙兵往上走;隋右边的剑随后,有机会成为半仙兵里边比较好的;这件你顺来的法袍,至多半仙兵,而且还慢,消耗还大。”

意外之喜。本以为这件与春草法袍和雪花法袍差不多,不承想品秩还能往上走。以后行走江湖,覆了面皮,穿上这件法袍,估计当起野修来就更得心应手了。

陈平安从法袍袖中掏出那三张符箓,笑道:“我只看得出是云霄宫的秘制符箓,但是真实渊源和具体用处以及威力大小一概不知。你给掂量掂量,大概能值多少钱?”

姜尚真接过手去:“碧霄府符,山岳符旁支,是崇玄署的拿手好戏之一。玉清光明符,气势很足,范围不小,只不过杀力平平,如果只是拿来吓唬人,很不错。最后这张云霄斩勘符才是真正的好东西,符胆蕴含四粒神性光芒,便是我也有些心动。不过呢,好的符箓不是落在谁手里都能用的,需要一道道‘开门’的秘诀,尤其是这斩勘符,更是云霄宫杨氏秘传中的秘传。巧了,我与云霄宫一位女冠姐姐情比金坚,双方日夜坦诚相对……”他突然转头望去,脸色古怪。

陈平安没有拿回去的意思,小口饮酒:“知道三张符箓肯定还是比不得你那张网值钱,你就当是聊胜于无吧。”

姜尚真一巴掌将三张符箓拍在栏杆上,哈哈笑道:“省省吧,拿走拿走,我挣钱花钱,天地无拘束!豪杰本色,半点不比那蒲骨头逊色。”

陈平安转头望向姜尚真:“真不要?我可是尽了最大的诚意了。我不比你家大业大,从来是恨不得一枚铜钱掰成八瓣花的。”

姜尚真哀叹道:“天地良心。”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回三张符箓,连同法袍一并收入咫尺物,微笑道:“那你就好人做到底,快将这几张符箓的开门口诀细细说来。”

姜尚真也无任何不快神色,反而笑意更浓,一五一十将那符箓开门之术以心湖涟漪详细告知陈平安。陈平安又取出一根从积霄山挖掘而来的金色雷鞭,有手臂长短,问:“此物品秩、价值如何?”

姜尚真说道:“雷池外溢的脉络显化之物,适宜炼化为打鬼鞭,跟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的打鬼鞭并称世间双绝,天生压胜成道于地底的精怪鬼魅。只不过也看雷池与青神山绿竹的自身品秩,积霄山雷池还是差了点,换成倒悬山那座的话,你手中此物无须炼化就是一件先天法宝了,现在嘛,只是品秩较好的先天灵器而已。再者,这物件还是小了点,换成我,都不太乐意弯腰从地上捡起来。”

陈平安心中大致有数了,有机会将那根最长的雷池脉络金鞭炼化成一根行山杖,自己先用一段时间,以后返回东宝瓶洲,刚好送给自己的那位开山大弟子。金灿灿的,瞧着就讨喜,师父喜欢,弟子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姜尚真笑眯眯道:“在这鬼蜮谷,你还有哪些最近得手的物件,一并拿出来让我帮你掌掌眼?”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避暑娘娘珍藏悬挂在闺房墙壁上的那几幅春宫图取出交给姜尚真。姜尚真起先眼神玩味,最后瞧见那幅写满注解的道侣修行图后,点头道:“算是一种旁门左道了。寻常精于双修之法的地仙修士都能够以此作为开山立派的根基之一,帮着下五境修士跻身中五境,属于方便法门,所以这一幅是值点钱的,其余那几幅,平日里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也就是看个乐子而已……”

陈平安惊讶道:“这一幅如此珍贵?”

姜尚真点头道:“那月宫种眼拙而已,不得其门而入,白瞎了一份道缘在眼前。这幅春宫画,是十二幅《山中道侣叩仙图》之一的摹本,应该是中土神洲那座媚儿宗某个叛逃修士的手笔,碰到识货的,随便卖个二三十枚谷雨钱,轻轻松松。”

说到这里,姜尚真心中喟叹不已:那个贺小凉真是个厉害角色,福缘深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所以姜尚真原本对这幅价格不贵的山中图是有些眼热的,却也不敢跟陈平安开口讨要或是购买。

陈平安收起了这几幅画卷后,也开始沉默不语。于是姜尚真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青冥天下有座真正的玄都观?”

陈平安摇头道:“不曾听说。”

姜尚真破天荒流露出一抹神往,喝完了酒,随手将酒壶抛向远处:“那可真是一处仙家洞府,老观主拥有一座桃树洞天,道法极高,被誉为地祖之一。”

陈平安问道:“那鬼蜮谷桃林中的小玄都观?”

姜尚真压低嗓音,笑道:“相当于玄都观遗留在浩然天下的下宗吧,不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具体的传承我也不太清楚。我当年着急赶路去往北俱芦洲的北方,所以没进入鬼蜮谷,毕竟披麻宗可没啥倾国倾城的美人,若是竺泉姿色好一些,我肯定是要走一遭鬼蜮谷的。”

陈平安瞥了眼木衣山和此地接壤的“天门云海”,那里已经沉寂许久,但是他总觉得不是那位女宗主放弃了,而是在酝酿着最后一击。

“小玄都观没什么大嚼头,可是大圆月寺很不简单,住持老僧在骸骨滩出现之前就是名动一洲的高僧了,佛法精深,传言是一位在三教之辩中落败的佛子,自己在一座寺庙内画地为牢。而那蒲骨头……哈哈哈,你无比佩服的蒲禳,是一个……”姜尚真捧腹大笑,差点笑出了眼泪,“是一个女子!这桩秘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钱买来的,整个披麻宗都未必知道,鬼蜮谷内,多半只有高承清楚这点。”

陈平安没好气道:“女剑仙怎么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止住笑,唏嘘道:“可惜喜欢上了一个和尚,这就很让人头疼了。”

陈平安这才满脸惊讶,小声问道:“是大圆月寺那位老僧?”

姜尚真点点头:“所以蒲禳才会战死沙场,拼死护住了那座寺庙不受半点兵灾。只是世间因果如此玄妙,她若是不死,老和尚可能反而早就证得菩萨了。这里边的对与错,得与失,谁说得清楚呢?”

陈平安有些明悟。通过姜尚真的话,老僧先前为何要说那四个字,那条脉络长线就已经浮出水面了,加上蒲禳后便更加清晰。

姜尚真突然道:“你的心境有些问题。若只是察觉到危机,依照你以前的作风,只会更加果断。最后一趟铜臭城,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你走得很不对劲。”

陈平安点点头:“源头活水不够清澈,心田自然浑浊。”

姜尚真笑道:“这可不是小事。”

陈平安说道:“慢慢来吧。”

姜尚真问道:“还是打算涉险北游北俱芦洲?”

陈平安说道:“事情可以退一步想,但是双脚走路,还是要迎难而上的。”

姜尚真不再言语,陈平安便问:“那玄都观有桃林洞天,你也有云窟福地,是不是打理起来很劳心劳力?”

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如果钻牛角尖,那真是想不完的难题,做不完的难事。”

陈平安嗯了一声,望向远方。

姜尚真跷起一条腿:“八位壁画神女离开后,这里就成了一处品秩比较差的洞天福地,但是对于披麻宗而言,已经是一块重中之重的地盘。打理得好,就等于多出一位玉璞境修士;打理得不好,还会耽误一两位元婴境修士。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竺泉的手段了,毕竟天底下所有洞天福地以及大小秘境,真想要养育得当,就是无底洞,比那剑修还要吃银子。说不得你以后也会有的,记住一点,千万千万别当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不然好事就变成了祸事。在商言商、认钱不认人都是在所难免的,例如我那云窟福地,巅峰时期,蝼蚁五千万,如那竹林,还迎来了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年份,雨后春笋,地仙一股脑涌现,我便得意忘形了,结果下去一趟游历,差点就死在里边,一怒之下,给我狠狠收割了一茬,这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陈平安不置可否。

姜尚真开始收拢法宝,将封禁八幅壁画门扉的物件陆陆续续全部收入袖中,只余下云海大门依旧雷打不动。他想要看一看竺泉最后一刀的风采,就当是给自己离开北俱芦洲的离别礼了。

陈平安说道:“如果哪天我真心把你当成了朋友,是不是很可怕?”

姜尚真笑道:“觉得有违本心,变得太多?可能对你来说是坏事,这兴许就是大道不同带来的利弊,我是求变与顺势,只需心有船锚坠于湖底,任由风吹雨打、万丈波澜,是无须理会湖上汹涌的,故而大道修行,一路上还算惬意。再者,活了这么久,什么人事没见过,就越发应对娴熟。你约莫是求个不动,加上岁数还小,所以见到了此处善那处恶,都会觉得需要小心翼翼,以至于处处束手束脚,磕磕碰碰。修行一事,当然很难了,反过来说,只要你守得住,就是一次次砥砺、一次次裨益。你我双方谈不上高低、好坏,各有各的缘法罢了。其实不光是你我如此,换作他人,高承、竺泉、老僧、老道,也一样。我一直觉得修道一事,脚下所走的道路本身无高低贵贱之分,断头路什么的,我一直是不太信的。”

陈平安笑道:“从头到尾,你这些话,万金难买。”

姜尚真颇为得意,脸色一变,微笑道:“那隋右边?”

陈平安有些疑惑,姜尚真一脸古怪,伸出双手握拳,拇指晃动:“就没点啥?”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懒得废话半句。姜尚真摇摇头:“暴殄天物!”

砰然一声,云海之中,一道刀光劈砍而出,几件流光溢彩的堵门法宝顿时崩碎流散。姜尚真仰头望去,哈哈大笑:“小泉儿好刀法,看得你家周肥哥哥是目眩神摇,小鹿乱撞啊!”

陈平安瞥了眼那几件彻底毁坏的法宝,真是都要替姜尚真感到心肝疼:这才是暴殄天物吧?

“走也!小泉儿不用送我!”姜尚真站起身,一卷袖子,将剩余法宝悉数收起,与此同时,以本命物柳叶劈开一道壁画城门扉,整个人化作一道长虹远遁逃离,速度之快,足可媲美剑仙飞剑。

陈平安有些羡慕,自己若是有这跑路的本事,再去一趟鬼蜮谷,甚至是去趟京观城都未必有事吧?

竺泉手持长刀落在栏杆上,气势汹汹,一身煞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壁画城追杀姜尚真,高声道:“姓姜的,再敢来我披麻宗,砍掉你三条腿!”

姜尚真突然从挂砚神女的壁画门扉里探出脑袋:“别用那把法刀,手刀成不成?”

竺泉持刀轰然杀去,足足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等到她返回,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海风气息,肯定是一路追杀到了海上。

竺泉有些气闷,收刀在鞘,坐在栏杆上,一伸手,陈平安抛过去一壶米酒。竺泉仰头痛饮,脸色不太好看,问道:“你跟姜尚真是朋友?”

陈平安脸不红心不跳,大义凛然道:“曾经在桐叶洲一块福地内是生死之敌,当时他就叫周肥。”

竺泉瞥了眼陈平安,嗤笑道:“男人嘴边话,都他娘的是骗人的鬼。”

陈平安喝酒压惊。

竺泉冷哼道:“能够跟姜尚真尿到一壶去,我看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只是默默喝酒。

竺泉怒道:“默认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

竺泉这才脸色缓和:“若不是你先前那句‘用心专一’还算是人说的话,我这会儿都要忍不住给你一刀。”

陈平安苦笑不已。

竺泉说道:“你接下来只管北游,我会死死盯住京观城,高承只要再敢露头,这一次就绝不是要他折损百年修为了。放心,鬼蜮谷和骸骨滩,高承想要悄然出入,极难。接下来披麻宗的护山大阵会一直处于半开状态,高承除非舍得丢掉半条命、至少跌回元婴境,你就没有半点危险,大摇大摆走出骸骨滩都无妨。”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竺泉笑道:“我若是你,就在牌坊楼那儿对高承骂个三天三夜,只要他一露头,你就仗着我们木衣山的那尊祖山神灵逃呗,高承一走,你就冒头,来来回回的,气死高承,岂不痛快?反正花钱的也是我们披麻宗,何况我们披麻宗也乐得花这笔钱。”

陈平安说道:“我还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绕出骸骨滩吧,出了骸骨滩几千里后,我再下船游历。”

竺泉瞪眼道:“你连姜尚真都不如啊?换成是他,吃了这么个大亏,他对付那高承肯定比我还要过分。这家伙别的不说,恶心人的本事是这个。”她伸出大拇指,“当年一座宗门与他结了大仇,结果被他堵了十年,害得所有地仙以下修士都不敢单独下山游历。他在最后临走之前又送了一份大礼,一夜之间在山脚四周树起了七八块写满脏话的碑文,胡编乱造,将所有宗门老祖和地仙修士,无论男女都给编排了一通艳史,内容极其污秽下作,倒是还有几分文采,至今山上还流传着那些艳情小本子。”

陈平安无奈道:“我干吗跟姜尚真比这些。”

竺泉想了想:“也对,什么都莫学这色坯才好。”

陈平安如释重负。跟这位女宗主打交道,比跟人捉对厮杀、打生打死还累人。

桃林外,一只青衫仗剑的白骨鬼物站在两块石碑旁,没有走入桃林。

一位身披宽大袈裟的瘦弱老僧出现在她眼前。

白笼城城主蒲禳嗓音沙哑道:“终于敢出来见我了?”

老僧双手合十,默然无声。

蒲禳按住剑柄,顿时剑气弥漫,身侧如雾笼罩。转瞬之后,蒲禳依旧青衫仗剑,但不再是那具骨架,而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女子。她缓缓道:“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再不懂佛法,如何会不知晓这些?我知道,是我耽误了你破除最后一障,怪我。这么多年,我故意以白骨行走鬼蜮谷,便是要你心怀愧疚!”

曾经生是如此明爽,如今死后为鬼,仍是这般果决。

遥想当年初见,一个年轻僧人云游四方,偶见一个乡野少女在田间劳作,一手持秧,一手擦汗。阳光下,明明不算太好看的少女不但动人,还晃了晃年轻僧人心中的不动佛法。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此刻,老僧视线低敛,始终双手合十,轻声道:“蒲施主无须如此自责,是贫僧自己心魔作祟。蒲施主只需潜心大道,可证长生不朽。”

蒲禳惨然笑道:“从来都是这样。”就此转身离去。

老僧佛唱一声,亦是转身而行。

在大圆月寺和小玄都观的道路岔口处,老道人凭空出现,老僧驻足不前。

老道人似乎想要问这位老邻居一个问题,老僧显然早已猜出,缓缓道:“那位小施主当时在黑河之畔,曾言‘能证此果,当有此心’,贫僧其实也有一语未曾与他言说——‘能有此心,当证此果’。”

老道人问道:“为何不说?”

老僧微笑道:“佛在灵山莫远求,更无须外求。”

老道人摇摇头,一闪而逝。

老僧依旧站在原地,弯腰伸手,如掬起一捧水,喃喃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