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

男人总是趁人之危,但是,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很不一样,别人总是在猎物到口时,一张嘴就吞了下去,你却要在猎物濒死之前,先逗弄它一番,……却也不一定要吃它……。

我从那家旅店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亮了,东区台北,人们称之为钢铁丛林的地方,笼罩著它特殊的雾霭,和争战前後的不安。

空气中弥漫著一股油炸物的气味,售卖早食的老人,早已习惯於像我这样夜里不归的游人,也彷佛洞悉,我对他的食物,经过一夜的出猎饱足之後,不可能再有欲望般,头也不抬起的,任我擦身而过。

在某些时候,我会希望我是一个死去很久的人,至少,在经过了这样的一件故事之後,我的心和我的疲惫,在获得充足的展望之前,它应该是死寂的,……而在这之前,我曾努力的执著,我是一个对什麽都不准备关心的人,时间曾告诉我什麽是对的,什麽是错的,那些过去曾经自以为是,到头来总是让我惊觉,在这样浑噩的一个都会里面生活,判断是多余的,你只能没有止息的探索,探索……

大部分的人,懂得如何在这个都市里,去寻找一种上火的刺激,但是到头来,他们都选择了同样的一分理由,来埋葬这些曾经令人动容的话题,所有的问题都在答案没有找寻到之前,交还给了时间,蹲在墙角派报的老人,用他粗鄙的囗音,召唤著一夜狂欢而犹未醒的年少送报生「别忙著看报,真有什麽伟大的新闻的话,早在天亮之前,你都会知道。」

几百万人在这里制造新闻,消化新闻,属於我的那一分新闻,并不特殊,如果我在今天死去,所有的人只好努力的将我遗忘,像过去那些伟大的人,尽管他们一再一再的被提起,但是那种只属於现在的喜乐、痛楚。都不再与他们有任何关系。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永远,永远的……

现在,我开始关心口舌之间,那种因为彻夜不眠的麻涩感觉。好像只有这种感觉是属於我……。回想起昨天早晨……

习惯性的,我在坐上我的办公桌之前,倒杯茶水润润口,不经心的检视留在桌上的东西,工作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必须下必须的行为了,如果你曾经在一个桌面上,同一个方位上,待过几年,有一个平坦的未来,兴奋与意外,都来自朋友、同事之间的囗传,真的!其实,有时候我会以为这样也没有什麽不好,每每在一些浪漫的念头兴起时,用一个嘲讽自己的乾笑,将它轻轻地带过。

在离开了两年之後,她突然地又出现了……

「经理,请接二线电话!」

「我是婉儿,……」留下一长串的静默。是的!你是婉儿,你又要来干扰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

「有事吗?」非常冷淡的。

「我想跟你聊聊,电话里不方便,晚上到R2来好吗?」

我会情愿在午夜时,独自啃噬那种淫淫自心中浮起的苦楚,如果她不给我电话,我会宁可我的生命中,根本没有这个人和这分记忆。

「嗯!」非常冷淡的。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如果能够看见我的脸孔,一定会知道我快要翻脸了。

「嗯!」非常冷淡的。

「对不起!」

就这样,一声对不起。我会情愿在夜里,独自对著苍白的明天发呆……

我还是去了,放任自己的脚步,漫无目的的在忠孝东路游走,故意的迟到了一会儿。迎著一室鼓噪的人气,当我恢复镇静时,发现她已经在那儿,手托著腮,像块溶解的甜食,身旁总是围绕著一群贪吃的苍蝇,她知道自己令人难以阻挡的魅力,却也从来不曾稍加压抑。任凭那群飞舞在身旁的男人惊惶、失控的流射著饥渴的眼光在她身上……

对於一个不懂得饱足的人,这样的地方,是最属於他们的兴奋源头,曾经在这里有著快乐记忆的男男女女,这是钢铁丛林中,夜里最能纵情的猎场,在脸上写著「我很寂寞!」的人,是猎物,而猎人的背後则写著「跟我走……。」

「阿铭!好久不见!你好吗?」我直觉她是轻蔑的在问我话,我拉过她身边空著的椅子,欠身就座,像一场通俗剧里,拙劣的演员。唯一能想到的台词是;

「你变了!」不变的是她那种让我看来永远觉得挑衅的神情,像是一只好斗而体弱的小动物。我想我爱上的是她那股掺合了刚柔而矛盾的个性吧!

「哈!哈!等待催人老……。」这是一句我不懂的话,她经常有这样模的话语,如果我没有算错,我遇见她那式她应该只有十八岁。一样倔强的鼻子、溃散的眼神,加上两片丰满的嘴唇,偶尔我在午夜梦醒时想到她,现在,我已经不能确定是否我对她还有感情。

我当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却是我最後一个女人。

「这些日子,你都去了那些地方,寻找到了你的梦了没有……?」非常不平静,而且很容易让人洞悉心思的问题,话出囗之後,我有点後悔。

「其实……。我常常想到以前你对我说的话。你或许对,但也不一定对……。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很不一样,

……。」她快速的转动著眼珠子咬了咬下唇说。

「或许,如果我们能够重来……。你会笑我吗?嗯……。我想你不会。对了……!我结婚了!」

「多久的事……。」我倒不觉得诧异。

「一年前……。但是我又离婚了!」

「哦…」短捷而不带任何意义的一声「哦!」

「离婚半年了……!唉!我想你对细节不会感兴趣的……。」

「我感兴趣的……。如果你不介意讲的话。」她明知道我有兴趣的。趁著她俯身向酒保招唤时,我的眼光迅速在她身上移动而过。紧身的牛仔裤,包裹在迷人的身躯上,白色的All Star球鞋,鞋带在脚跟扎了一个牢牢的结,一切都跟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有时候,不太记得这个人,你知道,我现在正努力的想将那些事忘掉,不瞒你说,我在他那儿,也拿了不少东西,人们怎麽说的……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或许你会认为我的婚姻,就如同扯一段生意那样……。哼!没有什麽分别啊!」

「记不记得有一次,我爸爸到你公司找你要人的事,阿铭…我是认真过的。那时候,我真的高兴跟你在一起。只不过有时候!我真的很难分辨坚持或不坚持的差异在那里……

。我爸爸每次总是很看轻人的说,跟你的话,大概一辈子都得啃咸鱼……。大部分的时候,我不清楚,我是为别人或是为我自己而活的……。」

她紧咬著下唇,脸色因为激动而微微地泛红,紧身的T恤里包裹著我曾经熟悉,如今却已遥远的身躯和一个我曾自以为契合的灵魂,它正以一种我一辈子都不能企及的速率在发生著变化。

「很抱歉我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离开你,我想只是因为当我觉得该离开你而不便於去说明时,暗地里酝酿了一些理由来怨懑你,大概是因为我不够善良,不能原谅一段,感觉上不像是自己能操纵的情谊吧……!」

我招来酒保,为她再添了一杯人称「自杀飞机」的鸡尾酒,递给她一根烟,为她点火。

「你还记得我喜欢这酒,……。」我看著她拿起酒杯,慢慢地送了一囗酒入喉,这时候,我才发觉,她始终都还没有正面的看我一眼。

当她把头缓缓的抬起,遥望向舞池的彼方时,顺势的吐了一口烟,看著这过去熟悉的姿势,我感觉她将转为激动的情绪。

「我恨你用你自己的方式暗暗地在教育我,离开你後,有两年的时间,我不接受你所谓的讯息,没有好好的看完一本书,甚至不看报纸,打算把自己封闭起来,认为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洗涤,你知道我後来有什麽样的感觉吗?我很空洞,但是很快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

「你们只会坐在那儿高谈阔论,而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念什麽书,没有一技之长,只能眼巴巴的,像只鸭子一样分辨不出食物或稀泥的照单全收……。好一阵子!我还努力的在分辨你说的那些是对或错的……。」

「……。」

「後来!我总算有些明了……。我的虚荣,其实可以用钱买来,而你们的虚荣,是用钱永远都买不到的,你们总是在征服,像猎人征服猎物,满足於征服别人的快感……。」

「你们不能像我一样说,嘿!我给你钱,你卖给我一些征服的快感吧!」

「你记得美琪吗?那个被我爸爸说成堕落的女孩,我倒是在她身上学到了不少实用的东西,……。」

「离开你的第一年,如果没有她,我恐怕就惨了。那几个月我们走了好多地方,在台南住了一段日子,高雄也待了一阵子。有时候,我们将赚来的钱,死命的花。……买啊!吃啊!穿的……。从来都没有觉得当个女人,赚钱!只要念头一转!竟然是那麽容易……。」

「唉!」我能说什麽昵?

「我想你仍然会期望我提供一些听起来耸人的故事给你。是不是?我听过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个人喜欢制造痛楚,因为他爱吃『疤』!你懂我的意思,就是受伤要痊愈时长在伤囗上的那东西。」

她非常认真的说下去。

「但是没有受伤,那来的『疤』呢?於是只好不断的制造痛楚,下管是别人的或自己的,没有了肉体上的伤,心灵的也可以……。你看,人是对什麽都可以上瘾的,对痛楚当然也是……。」

「我以为你是这样的人,你引我进入你的港湾,然後漠然的料想我会离去,相信你下会多说一句话来挽留我……。」

她扭了扭腰後直起身子又喝了一囗酒,坚决的说:

「但是,这一次,我决定不再到任何地方去了,因为其他地方,跟这儿没有多大分别,仍然是一样的寂寥。」

停住了话,她想了想。

「我爸爸前一阵子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又跟我拿了些钱,说是要回老家去安享余年,我还以为我真的自由了,也不晓得在那儿看到了些什麽,没多久就回来了,现在每天只是将自己关在房子里,遥望著窗外掉著眼泪,我也不是不爱他,现在他常常会说:『婉儿!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美琪说她爸爸去世前的几个月,老是对她说同样的话,我写信给我哥哥,跟他提到这些事,他说,如果短期间之内,他还不能出来的话,叫我最好找个人嫁掉,以防真的出事的话,有个人可以帮我撑著,……」

她像是一股脑的想要将这两、三年来的事说完一般,开始有点像是自在言语著。

前几天,去医院帮我爸爸领药回来,顺便去看了一下美琪,医生说,这次她大概不会再醒过来了,我想那跟她一直吃一种药有关系,在南部登台演出时,出场前,她总是要先吞几颗,她说吃那东西,感觉朦朦胧胧的,会忘却台下那些男人贪婪的眼光,在搜寻我们赤裸的身体时的羞愧感,……」

她笑了笑。

「我试过几次,羞愧还是羞愧,後来我一上台就生气,生气的感觉,可以比羞愧要好过一些……。美琪,说我在台上的舞,叫『愤怒之舞』。」

她还笑著,我想到那本叫「死亡与童女之舞」的书。

「有一天,她带了一个男孩回来,吵了一夜,我回家时,踩著满地的玻璃屑和药丸进门,那时候她的瘾已经很重了,天快亮时,她闯进我的房间,要我拨电话给那男孩,那一次,我以为她会死掉。回台北不久,美琪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是她要见我,当时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见到她时,她只是咧著嘴对我笑,直说『婉儿,带我出去吧!带我出去吧!』前几天再见到她时,……她已经什麽都下说了。」

她闭上眼睛,咬了咬牙说。

「出来时,我几乎有股冲动,真想背著人暗地里将她掐死,看她那个样子,我始终都认为她其实还是清楚的,她只是缺少了点勇气来拒绝自己罢了。」

吧台上那几盏昏弱的灯火,映照著她拭抹在手背上的泪珠。

对桌一位穿著入时的女孩,跌跌撞撞的拎起皮包,跟著同桌磔磔笑著扑向她的男人,带著酒气,绕行过我们的身边,男人挽著纤细腰背的手,仿佛要嵌进女人的肌肉里般,调笑著朝洗手间的方向移动。

婉儿理了理她的头发,坐直了身子,用我递给她的纸巾,著鼻梁,以一种听来呜咽的声音说

「明天,我要动一个小手术,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小孩,这事会令我痛苦一辈子,而我却一点其他的办法都没有。」

她叹了囗气。

「我跟我先生离婚之後,我跟他出去了几次,他希望再续前缘。他其实是一个满好的人,可是如果勉强我自己去跟一个并不相爱的人一辈子,对他也是不公平的……。」

「我想一个人的生命,大概就像是一串长途列车,总有人上车,有人下车,然後再一个人缓缓地驶向终点,就像美琪现在做的那样。」

「美琪,有你这样的朋友,她会觉得很安慰了……。」一时之间,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话来应对,仍然是说了之後,遗憾不如不说。

「我想你不了解我的意思……。以前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不懂对人说出口,而现在,却是不肯对人求助了。常常在夜里,我希望白天下要到来,那样可以把一切必须要去面对的问题都搁置下来,白天,却假设没有那些问题存在,……」她转过身来,用那双已经哭红了的眼睛看著我,我知道她已经在没有伤害自己的矜持之前向我伸出了求援的手。

「婉儿,我想告诉你,……我为过去的事情感到抱歉……」

我只是不能忍受她,不断的苛责自己,或者更自私的说,希望她不要再苛责我。

现在,我真的想不起来,我曾经为这个柔弱的女子做过什麽事,三年前,她怀著满腔的希望遇见了我,除了因为氖晴茼漱迷惘以外,她卖在无异於其他单纯女子。

我以为她最属於我,在她最适宜面对社会、环境的生命期中,残忍的阻断了她所有的企图和机会,我以为她如果要思考,至少要用我的方式去思考,如果她要愤怒,至少要在我认为适宜的时候愤怒,或者如果她要发狂,也总要我陪著一起疯狂,因为我关心她,因此我将她豢养在两个人的将来计画里。

「我知道,你要问我对将来,有没有什麽计画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想……。」我因为心事被洞悉而有些发窘。

「没有!我想没有吧!这些日子,我存了一些钱,足够我再花上几年,现在就是这样,过著今天,等明天到来,至於明天的事情,就不去想了。我的脑子大概有一部分坏了吧?那部分跟美琪一样,空白了,……空白了……。你常常说我是不肯面对明天的人,……其实也不是离开你之後才变成这样的。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的明天都在你的计画里

,那时候,就等於没有明天了……。我的明天就是你,没有了你,就没明天了……。」

「你会懂的,我是你的猎物,你将我豢养在一个条件丰富的温室里,你其实知道我是会逃走的。然後你再来猎捕我,……」

「很抱歉,这一次我跑得太远了,完全在你的目光和想像之外,……今天,我回来了,并不是因为饿了,或者怀念温室温暖的感觉……或许……或许,只是想找你较量一下,我那些用钱可以买来的虚荣,和你那些无法计数,无以名状的虚荣吧……。」她侧著脸看著我,我发现她有一个孩子似的天真笑容。

我点燃一根烟,让它垂挂在唇边,烟火辣辣的窜进我的眼帘里,我以为这些动作可以激起一些斗志,猎人将要冻毙在野外时,不也都取来火药在自己的腕上烧灼,藉以清醒自己,而今我要血淋淋的吞噬自己,活生生的被我的猎物肢解,甚至连一点点的疼楚,都不能真切的拥有,在她动手之前,只怕我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

我听见她委婉的说:

「我希望明天有个熟识的人陪伴著我,……我有点怕……。当然,如果你不方便的话,……」

「不要这样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你现在最好是回家,或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已经很晚了……。」我说。

「不想回家,等我抽完这根烟,我们就走!」

婉儿背著我,在昏暗的浴室门前,逐次脱去All Star球鞋,牛仔裤和T恤,用一条浴巾包裹著房子,扭著头,带著一丝羞赧的笑容问我:

「你在想什麽?」我用手接著烟灰,欠身朝向床头的烟灰缸。

「男人总是趁人之危,阿铭!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很不一样,别人总在猎物到口时一张嘴就吞下去,你却要在猎物濒死之前,先逗弄它一番,……却也不一定要吃它,……。真可怕,认识你这麽久,究竟对你还是不了解……。」

我用拇指和食指掂起那块房门钥匙上的透明塑胶,将它横摆在跟前,那切割得整齐的棱角,让我看见的婉儿浸濡在一片柔美的七彩虹光里。

「纯洁……。」我自然的脱口说。

「你说什麽?」

「纯洁……。有时候不一定能相信眼睛直接看到的东西。」

「又是一种我不懂的什麽说法了吗?」

婉儿,将房子斜靠在床头,左手仍然环抱在胸前,右手卖力的撑起身子,别过头来,缓缓的对我说。

「美琪,要我有机会的话,转达一些话给你……。」

我像是触电一样的,突然的觉得悚栗起来。

「她说,你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虽然她并不完全都懂,但是她仍然感谢你,为那一段你们共处的日子……。我知道,你们曾经背著我,偷偷地有段畸情……。」

窗外的霓虹,以一定的频率闪耀著光芒,渐渐地,我发现我的心跳,正以不寻常的速度,超越了一起一灭打在地板上的光芒。我将两手掩在额前,感到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疲惫。

当我再清醒过来时,婉儿已经环抱著我的双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待宰的猎物,她以一种我听过的最温柔的声音说:「阿铭!……如果你现在要我的话,你知道……。我是不会拒绝的……。」

1988 .12.12 台北.庄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