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会的，还有太多的人走在夜里，他们需要光明。”

“星星的光，太弱了。”

“星聚银河，总能照亮夜路的。”

“能吗？”

“能的！”

1

1978年，我刚刚从护校毕业，被分去了北戴河疗养院。

那无法定义的十年刚刚过去，很多人得到平反，很多人伤残老去，一些曾身份显赫或有特殊贡献的人们被送来了这里。

1001号房住着一位老阿姨，但大家都客客气气地喊她做先生，钟先生。

我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海棠花开在枝头，烂漫缤纷，朵朵娇艳。

天已现了暖意，她却仍坐在轮椅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她很瘦，瘦得好像要撑不起那件褐色的衣衫。衣衫旧了，却很干净。

护工说她的衣裳每日都要换，自己能洗的时候就自己洗，天气冷犯病的时候就请旁人帮忙洗，每月付些洗衣费，不算多，但她人客气，也有知识，大家都爱找她聊天，人缘极好。

她总是一个人，偶尔有同事或者朋友来看她，她总要亲自泡茶来招待，她喜欢红茶，不分季节，她的茶也喝得奇怪，三种茶叶混在一起，好生讲究。

她很少提起她的家人，想必，都是那十年的罪过。

她每日里仍要工作三四个小时，或写作或翻译书籍，我都看不懂，但她的眼睛已不大好，偶尔会央我读报纸给她，她很是偏爱时事新闻。

“您怎么这么喜欢听新闻？好没意思的。”我曾问她。

“想看看，天上的太阳照到多远的地方了，想知道，那些为了光明而燃尽的野草，有没有被忘记……”她的话，我时常听不大懂。

2

池塘里的荷花开的时候，钟先生腿上的毛毯撤了下去，天暖的时候，她会扶着长廊走上一段路。

“人总是不动，会锈住的。”她拒绝我扶她。

“说的好像人是个机器似的。”我笑。

“那可不行，机器太脆弱了，坏一点都不能再用，还是人好，折个胳膊折个腿的，还能接着使。”她也笑。

她并没有很多的皱纹，事实上她也不是真的很老，不过六十几岁罢了，只不过她的脸上总有一股子抹不去的悲悯之色，让人以为那是个历经世事的老人。

她的儿子儿媳，带着几个月大的孙儿，在碗莲开得最好的时候，来看她。

她的儿子穿着灰色的中山装，一双眼很是有神，满面的正派，脊背挺得笔直，瞧着像个军人，却原来是个学者，研究那些我听不懂的东西，被国家保护起来的那种。

听说钟先生初来时，就是他送来的，且陪着住了好些日子。

他们在屋里饮茶说话，我偷得了半日的闲。

他走的时候，钟先生送了很远，她的腿不好，拄着拐一步一步地挪，直送到出了大门，又亲了亲那粉团一样的小娃娃才肯回来。

她儿子就站在门外，远远地瞧着，直等得我扶着钟先生快走回内院的时候，扭头看去，他还站在那，笔直笔直的，被日头晒出一脸油汗，莹莹泛光。

“憬一是个好孩子，可惜啊，让我和他父亲给耽误了，到了这个年岁才有了自己的家……”

“小林啊，你快18了吧？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就去谈朋友，谈得来就定下来，谈不来就分开，别急，也别错过。”

她第一次说起家人，却又把我捎带了进去，让人有些不好意思。

“哎呀，钟先生，我还小呢……”我脸红道。

“是啊，还小呢，我女儿如你这般大的时候，还整日往我怀里扎呢……”她的眼圈突然红了，止住话头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不敢再问，隔壁周教授的儿子就是前几年去世了，至今家里人都瞒着他，他整日地念叨着孩子不孝，不来看他，一边拉胡琴一边骂，兴起还要唱上几句。

“老夫账下，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何言无人？”

近几日却突然不提了，接着便生了大病，终日躺在床上，连胡琴都不拉了。

后来听老大夫们说，钟先生的女儿在国外，五几年以后就和国内断了联系，二十年来，不知生，不知死，无有音讯。

3

九月菊的花瓣窄窄长长层层叠叠，一团花蕊细碎嫩黄，香气若有似无，开满整个花坛。

“挑那些花苞刚开，花瓣带着皱儿的煮粥才最有味道，这儿这朵刚好。”钟先生站在一旁指挥着。

今儿天晴，秋高气爽倒是个好词儿，人心也舒畅不少。

钟先生一早就央着我陪她去摘菊花做粥水。

那花坛外有一围小栅栏，我怕她摔了不敢应，她便跟在我身后说个不停，什么菊花枸杞瘦肉粥，菊花百合莲藕汤，酥皮菊花芝麻糖团子，凉拌菊苗，菊花蜜糖苹果饮……

一应的菜色说得人直流口水。

这一日的午饭，多了一锅菊花瘦肉粥，食堂的厨子不大会做，菊花瓣下得太早，出锅时黄嫩的颜色已近透明，口感也太过糜烂了些，钟先生倒也不挑，香香地吃了一大碗。

次日秋雨，窗外的菊花打落大半，大家越发庆幸，昨日钟先生摘了菊花。

每到落雨，钟先生总是盖着毛毯，坐在廊下，什么也不干，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她的腿每到入秋便要犯病，微一受凉便疼痛难曲伸，但仍挡不住她在这听雨。

“您为什么这么喜欢雨？”我问她。

“不止雨，我也喜欢风，喜欢雪，喜欢太阳，可风吹得人脑壳疼，下雪天又冻得人脑壳疼，太阳大了还晒得人脑壳疼……还是雨好哇。”她的回答似认真似玩笑。

他儿子的到来打断了我们，这一次他来得很急，每一步都迈得很大，手里捏着一个文件袋。

“妈妈。”他冲过来，扶着轮椅，声音带着哭腔。

“爸爸、爸爸的文件下来了，下来了。”他没有给我们太多惊诧的时间，一纸文件已塞进了钟先生手中。

钟先生对着文件愣了愣，枯瘦纤长的手指捏住纸张，一字一字地看，她看得很慢，越往后看手抖得越厉害，到得最后一个字时，她已泣不成声。

是给她先生平反的文件，大红的印信格外惹眼。

金恒，那是她先生的名字，她从未提过。

他的儿子走了，他说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办，钟先生没有问都是什么事，我猜也许是那位先生的旧物需要认领，也许是旧有的资产需要清查，又也许是遗体需要重新安葬……

那天以后，钟先生时常对着天空微笑，偶尔还会说上一小会儿话，呢呢喃喃，断断续续。

4

落水荷塘满叶枯，西风渐作北风呼。

立冬将过，雪尚未落。钟先生受了凉开始干咳，未见发热，也无其他症状，只是咳，时而好人一样，时而咳到干呕。

她初来时是有肺病的，养了近一年才好，故而这会儿也只是当做肺病复发来治疗。

她说夜里咳得睡不着觉，央求着大夫开了些可待因。

我偶尔夜里查房时，会去她那瞧瞧。

她似乎很少眠，每每午夜去她房里，她总是靠在床头坐着，灯也不开。

“怎么不开灯？”我轻声问，生怕她坐着睡了被我吵醒。

“灯哪有星星好看呢，我在数星星。”

她扭过头看我，眼睛又圆又大，一头短发整整齐齐，黑夜掩去了她的皱纹和白发，愈发让人瞧不出她的年纪。

“数了多少了？”我笑。

“好多，比前些年多了好多。”她却没笑。

“为什么会多呢？”我走过去，随着她一同看向窗外。

“故去的人多了，天上的星星也就多了。”她说。

“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星吗？”我忍不住问。

“会的，还有太多的人走在夜里，他们需要光明。”她的声音很轻。

“星星的光，太弱了。”我偏了偏头，她的话我好像听懂了。

“星聚银河，总能照亮夜路的。”她说得认真。

“能吗？”我却怀疑。

“能的！”她点头，琥珀色的眼，亮得像个孩子。

冬月里下了场大雪，那一天1001的门锁了起来，任凭你怎么敲，都没人应声。

护士长拿着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我们已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惊了住。

没有凌乱的病床，也没有垂死病中的老人，屋中的每一件物什都摆放整齐，床单平整，窗明几净，窗台上的那盆文竹也已浇过水。

钟先生一身枣红色的旗袍，胸前一枚金镶玉的比翼连枝胸针，花白的头发纹丝不乱抿在耳后，脚上是一双早年间的高跟鞋，皮子已磨掉了几处，却擦得极干净，连鞋底都不沾一丝灰尘。

她坐在那里，桌几上摆着一壶红茶，仍是她习惯的三种茶叶调配的茶汤，面前是三纸信笺。

她的眼闭得很紧，嘴角微微有些白沫，手里紧紧攥着的帕子上也染了秽物。

她死前是呕吐过的，却依然坐得笔直，直直的，直直的，像一颗胡杨树，凭风乱吹，岿然不动。

1001房的钟先生去了，她没有遗书，只留下三封信，信封上写着：

给恒英。

给孩子们。

给明年春天。

第一封信——

吾爱恒英：

多年未见，思之如狂。汝归去至今已八载有余，却不曾入梦。

私以为，是为着我不够虔诚，佛祖不允你来见我，可再一想，你我不信如来，又谈何虔诚？

又以为，是我对你不够惦念，你惩罚我不肯前来，日日寄望，夜夜碎念，时时错以为你就在身旁，如此尚不足，我着实不知还该如何才叫惦念了。

再以为，定是你对我不够思念才迟迟不肯来见，遂日日于餐前、睡前、饮茶前、读书前各骂你一遍，一骂就骂了这许多年，可是把你骂得惧了越发不敢来了？

莫怕，我这就去寻你，日后，再不骂了。

今夜有雪。我老家有句老话，落雪不冷化雪冷，今夜想必是不冷的，可我的腿早几年在牛棚里冻坏了，穿不得太轻薄，没办法漂漂亮亮地去见你了。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你予过我一件展翅飞鹤的对襟宽袖袍子，我一直未曾找到合适的下裳去配，便压在箱底，压着压着就忘了，直到抄家时被人扔出去烧了才想起，还一次未穿过。

我是喜欢那件袍子的，谢谢你。

这一世，因着你，我过得不错，只可叹，最后那几年的路没能伴在一起，不然，苦也不至这般难捱。

恒英，恒英，吾爱恒英。

许多年了，我再未曾唤过这名字，待得路边遇见你时，定要多叫几遍，你且想着早些去路口寻我，莫耽搁了时辰惹我心焦。

我寻了你这许多年，也该你来寻我一寻了罢。纸短情长，恕不一一，回见吧！

馨儿字。

第二封信——

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好。

我很抱歉没能等来下一个春天，也很抱歉没能更多的参与你们的人生。你们的父亲还在等我，他这个人世家子弟的顽习仍在，一个人难免寂寞。

我这一生，已经历了足够多的美好，请忘却那些苦难的日子，不必替我伤怀，亦不必惋惜。我很骄傲能成为你们的母亲，谢谢你们。

我亲爱的淡儿姐，这二十年里，我很惦念你，却并不大担心，你是个聪明又充满韧劲儿的孩子，你明白你的前方有什么，你也知道你想要什么，请继续做你自己。

无论你现在是独身一人，还是为人妻为人母，都请继续做你自己，不必为付出而感到委屈，亦不必为得到而感到亏欠，一切的一切，既发生便随缘，我愿你平安。

不平安也没有关系，春天就要来了，一切都会好的，相信妈妈。

最坏的大概就是不在人世了吧，也没有关系的，生而为人未见得就多么值得留恋，活过了，就够了。

我亲爱的憬一，感谢你的一切。恭喜你，有了自己的家庭，从此，你可以脆弱，可以邋遢，可以有人依靠，我很高兴。

你心怀信念，我明白，然别忘了那句古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你为国铺路的同时，别忘记好好照顾自己和家庭。

我们工作是为了和爱人更好地生活在一起，而生活，是该用来享受的，万勿本末倒置。

我亲爱的儿媳，感谢你，日后的日子里，我再不能替你撑腰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替我和烈哥儿道一声再会吧。

我死后，如果可以，请将我与你们的父亲合葬，如果有困难，不葬一起也没关系，一抔黄土罢了，并不能挡住我与你们父亲的相会。

我死后，请每年记得替我烧纸，与鲜花相比，我实在是更喜欢钱。

我死后，你们要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如果实在不好，也没关系。

我死后，如果春天来了，请替我去那些曾为了春天的到来而付出生命的人们坟前说一声，告诉他们，春天来了，这片土地，开了花儿，长了草儿，一片生机了。

我死后，就是死了。

爱你们，母字。

第三封信——

春晴先生台鉴：

暌违良久，至以为念。窗外绯色连天，想必将是一夜大雪，这冬，长漫且寂，少了许多生气。

不知为何，念及大学时，候在教室门口求问课业，满心期待，却只得教授寥寥数语便打发了去，现在想来，仍心有不甘。

时至今日，年愈发不知是个什么，私以为有段落总好过无终结。

年岁日长，人心渐残。年轻时总觉得琐事多的没边儿，日日盼着爆竹声能把那糟心俗沫他人口舌无端是非一并都炸了去，好得个心宽。

这会儿却怕那爆竹乱响，炸去了年岁，炸不去过往的黑，炸不开未来的明。

莫名又想起好多年前的那场雨，雨云推着太阳一时有一时没，借着太阳的光肆意行凶，我躲在洋行楼下的杂货铺里。

隔窗观雨，滴大如斗，彼时哪里知道那雨竟如此凶猛，一下十年，无处不沾雨，无处不泥泞，以至连我等都跟着浸了水。

云梦大泽，也不过如此罢。

索性，冬终归要去，春总是要来。

这位冬寒贵人走了，春晴先生也就该来了。

憬一家的烈哥儿已是会爬了，瞧着他才想起时光荏苒，春晴先生今年来时，烈儿哥才将将落地，这会儿都会扯着花枝乱扭了。

友人大都归去，惦念的人也已远去，虽不知是否又重入了红尘，却已是再入不得心。

我自小便带着副多愁善感的心肝，到了这会儿，难免慌张，细想来，我到底是瞧着自己不顺眼，处处的厌恶，以至心底撅了个洞，非人心不可填满。

不知春晴先生如何以为？是吾之恶吗？

原本百日之内必当得见先生，奈何我却等不得了，这一世行路万里，读书万卷，而今行将就木，却说不出一句诗词来，也是白读了这些书。

我辈龃龉前行，只为照亮前路，先生来时，料想这世间已是另一番面貌了。

我虽归去，先生仍在，念及至此，便心生宽慰。是夜絮语，难描心神，恕不一一。近祝

珍摄。

钟馨顿首。

戊午年冬月于北戴河疗养院1001房

玲珑碎言：

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和理解。

钟馨系列暂结于此。

中间逝去的那二十年岁月，由于种种原因，暂不能发表，不必遗憾，不必焦急，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

疫情未过，还请谨慎，愿诸君平安，愿逝者安息，愿历史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