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之风乍起

1

1918年,北京城的夏天像是从天上扣下一口大锅。底下旺火烧着,脚一沾地就烤化了,蝉鸣声此起彼伏,叫得人心烦。

周南生站在院子里唯一的槐树荫下,一身军装端的是英姿飒爽。她眉目舒展,静静地望着槐树上枯败的槐花,忍不住想,这个临江仙,到底是什么人。

临江仙的名号最初是从南方传过来的。那是民国四年,下南洋躲避战火之人成群结队,但漂洋过海长达数月,疟疾横肆,一次下南洋伤亡惨重,但只有李家的船是例外,每次归来都完好无损,上船的人几乎都安全到达了陆地。

他名气渐响,来到北京城之后镇船出海从未失手,渐渐江湖上人人称之,“出海镇船龙王匿,翻云覆雨临江仙”。

此后无论是北京城的达官贵族,还是富商地痞,都对他礼让三分。

周南生正想着临江仙到底是何方人物,忽然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她微微侧身,只瞧见一个年轻人长腿一勾,勾住树下的木椅坐下,漂亮的眉眼没有任何侵略性,一开口却是满满的敌意:“若我没记错,我好像不认识你吧?”

周南生有一瞬间的震惊,似乎没想到传说中的临江仙这么年轻,很快她微微一笑,伸出细白的手指:“临先生,幸会,我是周南生。”

临江仙笑了,他没有伸手去握,周南生,名字在舌尖过了两遍,又打量了下对面的姑娘,眉头一皱:“周……小姐吧,且不说你是找我做什么的,就这直接派兵堵门的架势,是不是我要赶你出去,你就开枪了?”

周南生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慢慢收回手:“临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临江仙挑眉,嘴唇勾起,颇有青楼花魁千金一笑的魅惑,自喉间发出一个疑问:“嗯?”

北京城再没有比临江仙更清楚她为何而来的人了,1905年,直系军阀周长英暴毙,会友镖局主事孙兆林感染伤风不治身亡,而远离北京城的吴家主事与赵家主事,也在同年暴毙。

那一年,除了临江仙这个老怪物,若常在茶楼听书的老者有心的话,听到这个消息,应该都会想起,二十五年前,北京城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族主事突然离奇死亡,导致镇压农民起义失败,差点断了大清国运一事。

那时谁也没想到,二十五年后,四大家族早已没落,而同样的噩梦,却再次出现。

临江仙慢悠悠地开了口:“直系军阀周献君的妹妹周南生,应该是为,二十五年一次的诅咒而来吧?听说事情出了变故必须提前解除诅咒,你一个小姑娘跑出来抗事,你们周家什么时候这么缺人了?”

这话似乎刺激到了对面的姑娘,她比临江仙要矮,下颌抬起,黑白分明的双眸眼神清冽,临江仙甚至能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

她有点恼羞成怒,却还是放缓了声音:“若先生不愿意,不去便是,说这么多做什么?”

临江仙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抬手,一枚小小的柳叶刀滑向了周南生的脖颈。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甚至来不及躲避,仓皇拔枪。临江仙心想,来不及了。

谁知她并未开枪,枪头调转,刚好截住那枚柳叶刀的势头。瞬息之间,周南生与临江仙过了几招,最后一个踢腿,两人拉开些许距离。

风静云止,剑拔弩张之时,临江仙突然笑了,真心称赞道:“你的功夫,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

对面白衣黑裤的男人勾唇轻笑,周南生简直以为刚刚那个浑身散发着凛冽杀意的临江仙是幻觉。

周南生也笑,笑得真心实意,整个人褪去冰冷的外壳,露出独属于姑娘的柔软:“师父说,这世间如若有人知晓盗墓惹上诅咒的内情,又能陪我去罗浮山取骨封棺的人,除了你找不到第二个。临江仙,你可愿陪我一同前往罗浮山?”

“你想好了,若是破解诅咒,送棺人必死无疑。周家的送棺人,可做好心理准备了?”

周南生垂头擦枪,轻声道:“她早做好心理准备了,现在只等你的一句愿意。”

四大家族早已衰落,距离盗取罗浮山墓一事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三年。

当年临江仙与四大家族祖上一同进入罗浮山墓,是他拿了墓中主人的龙骨,不曾想诅咒却降到他们身上。这因他临江仙而起的诅咒,就算周南生不来请,临江仙也是要去的,他这个人,没有欠着别人的习惯。

“愿意,”临江仙看向对面的姑娘,微微一笑,“这么漂亮的姑娘来请我,如何能不愿意呢?”

临江仙知道,若不是当年他的身份被识破,迫不得已远走京城,这件事,早就该解决了。如今那罗浮山上的女煞提前苏醒,若不将她封印,恐怕四大家族的所有后人都要为她献祭。

这件事,他不得不管。

2

四大家族是靠盗墓发家,罗浮山墓二十余人尽损,只有他们四人生还。

这一举令他们在道上出了名,引起朝廷重视,他们也借着阴兵的由头,四处盗墓,为朝廷贡献了不少金银珠宝。况且和外国佬打仗那几年,他们四大家族各凭本事保护过不少次朝廷里的皇室宗亲,他们能崛起,也是临江仙意料之中的事。

但他们的没落,同样来得猝不及防。那是1880年的春天,四大家族最鼎盛的时期,然而正值壮年的四大主事先后暴毙,匆匆下葬。旁人或许包括四大家族的人都觉得离奇,临江仙却知道,这只是诅咒的开始而已。

直到1905年,四大家族早已没落之际,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一个因五十年前的一场盗墓而起的诅咒。每隔二十五年就降临一次的死亡诅咒在众人毫无察觉之时,已悄悄走过了一个轮回。

诅咒远远没有结束,而四大家族后人踏上破解诅咒之路,也才刚刚开始……

如今他们要想解除诅咒,第一步,就要取骨封棺。而这骨,就是令他们名声大噪的罗浮山墓中的白骨。

取骨封棺一事太过凶险,以周家在北京城的地位,一时竟找不到愿意封棺的能人异士。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颇有修为的道士,谁知远远看见前来请他的周南生,抱着道观的廊柱,说什么也不肯出道观一步。

周南生站得距他五丈远,抱着泛着寒光的长刀,眼皮也不掀道:“你若未答应,我自不会强迫你。可你答应了,哪有反悔的道理?”

说完长刀点地,划过青石板溅起一两点火星。那道士被她凛冽的杀意吓住了,他自认不是周南生的对手,“扑通”一声跪下,将怀里的小黄鱼全部抖了出来:“周姑娘既然能请到临江仙,为何不找他帮忙,何必为难我一个小道士……”

刀锋临近,道士当即一哆嗦,慌乱地抓紧自己的道袍:“这是一个必死之局啊,谁搅进来,都会死的。您放过我吧,求您了,放过我吧……”

周南生回到高家胡同说起这件事时,临江仙忍不住笑了。先给她倒了杯清茶,眼见她一口一口地喝下去,降了火,才慢悠悠道:“取骨封棺这件事一般人不敢蹚进来,但是我恰巧认识一个,虽然胆小怕事了点,本事却是有的。想必你也听说过,苏家小公子苏虞。”

话音刚落,瞥见院门口飘过一角青衫。临江仙放下茶杯,食指敲了下桌子:“苏虞,来了。”

“临江仙,你有事找我?”是一把清脆的嗓音。

周南生应声抬头,面前这个被叫作苏公子的青年面容白皙,软软的如白面团子,眉眼漆黑,活脱脱的俊秀公子。虽说为人处世有点神神道道的,但见到漂亮姑娘受苦受难总善心大发,在八大胡同里怜香惜玉是出了名的。

周南生瞧见他远远地走过来,对上自己的眼神后突然绽放出贱兮兮的笑容,活脱脱一个贵族公子哥流连烟花柳巷见到美人的神情,周南生整个人瞬间冷了下去。

苏虞尚未察觉到周南生眼神的不对,他在临江仙旁边落座,稍稍敛了笑容:“敢问一下,姑娘是哪里人?”

周南生:“与你何干?”

苏虞被呛了一下,讪笑道:“随口一问嘛。”

说完他颇为委屈地坐在临江仙旁边,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了对面的漂亮姑娘,临江仙也不帮他。

这次取骨封棺不宜声张,所以只有他们三人。三日之后,三人一起出发前往罗浮山。一路舟车劳顿,苏虞虽然是个话痨,在寂寞无聊的路途中,倒显得没那么讨厌。

罗浮山位居岭南,山上迷雾随风飘荡,明明是炎炎夏日,虽是傍晚时刻,但树林笼罩的山道里没有一丝光。越往上走,周围就越阴森,还没到山顶,满山浓雾就降了下来,就算山风凛冽,两丈之外,也什么都看不到。

山林寂静,总让人胆寒,偏偏走在后面的苏虞突然阴森森道:“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要去人家墓里取她的尸骨,我要是她,绝对是要生气的!”

周南生没有搭话,只是放缓了步子落在苏虞身后,左手紧紧握着长刀,警惕地注意着四周。

没走两步,苏虞就紧张兮兮地转过身,轻轻拉住她的袖子:“南生啊,你不要跟在我身后行不行?这样我总觉得你是鬼。”

周南生素来不与人亲昵,和苏虞相处了几日倒清楚了他的脾性。他不是好色,就是喜欢看漂亮的人,总忍不住对人家好,这是天性。

想到这儿,她到底没甩开他的手,耐心解释道:“临江仙打头阵,我落后面,刚好你在中间最安全,你功夫最差,这样……”

话没说完,突然腰间一紧,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像是被一股极大的力拖着。苏虞尚未反应过来,周南生就已经消失在一片浓雾之中了。

他惊慌失措地抓住临江仙的衣袖,声音如同秋风拂过落叶般地抖:“你、你看清楚了吗?刚刚她腰间,那,那是枯枝还是蛇尾啊?”

临江仙冷冷一笑:“管它是什么,救人要紧。”

“不能不救吗?”苏虞干号了一嗓子,也就随便说说,急忙跟上了临江仙的脚步。

3

周南生应该是一路被拖行走的,山道青石上有清晰的血痕。临江仙眉头紧皱,他不觉得周南生是个束手就擒的人,果然,没走多远,血痕突然消失,扭打的痕迹倒是十分明显。

临江仙随着痕迹到了一片长满青草的空地,青草到膝盖那么高,疯狂生长似的,一直蔓延到远处的河岸边。

一旁的苏虞轻“咦”了一声:“这个地方,是个养尸地啊。”

野草旺盛,水泽富饶,再加上地势低洼,夜幕降临几乎将所有的阴气聚集于此。他们爬山不知爬了多久,此刻月将升空,怕是快到极阴之时了,苏虞谨慎地望了望四周,手心捏紧了一张黄符。

临江仙懒得管这个地方是不是养尸地,此刻周南生还被一条手臂粗的褐色长蛇缠着腰。她也不惊慌,左手狠狠地掐着蛇的七寸,右手手起刀落,干脆果断地斩下了蛇头。看到这一幕,临江仙已经滑到手心的柳叶刀,又慢慢收了回去。

缠在周南生腰间的蛇尾,慢慢松了。

她漆黑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头,肩膀有明显的擦伤,此刻抬眼看向临江仙,还有心情笑。一笑浑身的冰冷全不见了,邀功似的:“我是不是挺厉害的?”

狂风暴雨倏忽而至,雨势渐起,她一头长发被雨水打湿。在这滂沱大雨中,周南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庞上滴了一滴黏稠的液体,液体沿着下巴滴落,是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红色液体。

对面的临江仙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连苏虞,都颇为担忧地望着她身后。

周南生的脊背上慢慢爬上一丝凉意,在持续诡异的寂静之中,贴近她耳畔处响起一声轻笑。

来不及反应,周南生就被狠狠地甩进了河里。

通晓阴阳的苏虞看到这一幕如吓傻了般,喃喃道:“不是鬼,她已经不是鬼了。”

临江仙没有时间思考,紧跟着跳入水中,“扑通”一声巨响,彻底惊醒了苏虞。他立刻反应过来此刻情况紧急,他们三人极有可能命丧于此,他连忙从衣袖中掏出一卷红线,以圆月为中心,用红线在岸边布下八卦阵法。

这八卦阵法只可困得住她一时,而周南生与那红色身影一同坠入河中。

她被女煞缠着拖往河底。周南生是使刀的一把好手,即使在水中也未曾畏惧,她手腕翻转,将长刀狠狠插入女煞的脊背。只见女煞去势一顿,再要往下,周南生抽刀,横起斩向女煞的腰,那架势似乎要连同自己的腰一同斩断。

临江仙为了救周南生跳进河里就看到这一幕,当下顾不得其他,柳叶刀脱手而出。这柳叶刀在水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打了个旋儿钉入了女煞的眼中。

临江仙堪堪赶到,那女煞已经颓然地松开了手。她也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便逃窜离去,而周南生闭气也到了极限,窒息感压迫而来。她想自暴自弃地大口呼吸时,突然一个柔软的唇紧紧贴住了她的,将一口气渡入她口中,然后带着她往河面游去。

周南生知道他是谁,紧紧攀着他的肩膀,许是一颗心被这河水泡得发皱,临死之际再被人挽回抱在怀里,当成珍宝般好生护着,竟让她感动得想要落泪。

下一秒浮出河面,头顶一轮明亮的圆月。那女煞已被苏虞用阵法困住,她知道自己寡不敌众,认命似的倒在河岸。

她想用五指展平自己的衣裳,可是时间太久了,她的红色衣衫怎么都抚不平,她最后也放弃了,虚弱地开口:“我可以跟你们走,但你们,能不能帮我个忙?”

临江仙并不理会,他将耳朵微微靠近周南生的嘴唇,声音温柔:“你还好吗?”

声音与平时无异,但周南生从未感受过被人在意,她有些不知所措道:“还好。”

临江仙微微一笑:“那就是不好了。”

说完他抱着周南生上岸,让苏虞生起一堆火,然后把周南生抱到火堆前,好让她温暖一点。

而在跳动的火焰中,对面的女煞显得愈发可怜。

“你想让我们帮你什么忙啊?”苏虞有些不忍心,柔声问道。

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鬼哭似的呜咽一点点地从女煞的喉咙里发出来,她掩面拭泪,却仍泣不成声:“曾经有个人说,不管我是人是鬼,他都会娶我。我只想问,他为何还不来?”

她像是在问苏虞,也像是在问自己:“他为何还不来啊?”

他是自己一眼相中的人,是同生共死,一起并肩作战的爱人,是缠绵一世还要许诺来生的夫君。可是她等了他许久,等到罗浮山上树叶掉光了几百回,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4

大明帝国边疆线绵延万里,有西北至西南一线崇山峻岭,悬崖峭壁惊险万分。偏偏到了南海一带,地势平坦,为守国门,世代武将的顾家镇守永川,在永川北部低矮的山坡上建了瞭望塔,拉起了操练场地,这一守,便是三十年。

南越善巫术,战斗力不足,但在战场之上常有怪异之事发生,如天地突然变色,雷霆万钧,暴雨如注,又或林中突然涌出大量蛇蚁。大明士兵善战,威猛异常,却也时常中招,巫术,总叫人防不胜防。

昌越六年,顾家少将军顾苏第一次替父出征,然而两军正式交锋之前,他却忍不住笑了。

这场仗还未打时,他听闻巫族族长的小女儿如何厉害,巫术如何高强,能呼风唤雨,驱使猛兽。可他见的,分明是个贪玩的小姑娘。

她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裙,身上挂着一个馕饼大小的口袋,头顶插满了五颜六色的鸡毛。也不知是谁为她打扮的,她似乎觉得自己漂亮极了,正兴高采烈地同身旁的士兵说话,似乎在问那人她漂不漂亮。

那士兵见她凑近,却如同躲避洪水猛兽,竟一下子从马上摔了下来。

小姑娘顿时有些不开心,她撇撇嘴,抽出另一个士兵的长刀,一刀捅进了那人的心脏。热血喷涌溅了她一脸,她毫不在意地舔了舔嘴角,抖了抖自己的手腕。

顾苏慢慢收敛了笑容,清脆细微的铃铛声被南风吹向每一个角落,整个世界寂静又喧嚣,身下的战马不安地发出悲鸣。顾苏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脚下突然出现的毒蛇狠狠咬了一口,他倒下去时,看到了无数细小的蛇突然从地下涌出,毫不留情地咬向惊慌失措的士兵们。

这一战,是他失了先机。

大明军队惨败,而南越,却也被伺机而动的东阑国偷袭。后方失守,几乎在一夜之间,山河破碎,国将不国。

南越无可奈何,坚守两月有余,弹尽粮绝之时,向国土富饶兵力强盛的大明求救。

顾苏奉命去接投降的南越人,然后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显眼的她。

说她显眼是她瘦小柔弱,发髻上仍插满了五颜六色的鸡毛,正被几个不怀好意的大明士兵欺负。她似乎不谙世事,任由那些人将手伸进她单薄的衣襟中。

“你们在做什么?”顾苏到底看不下去,一把将小姑娘搂入怀中。他的力气太大,小姑娘的鼻头撞在他的盔甲上,撞得生疼。

“我以为,那是我同他的第一次见面。”女煞还在执着地用手去抚平自己的衣袖。苏虞听得入迷,望着她似乎瞧见了百年前的那一幕。

沦落困境的小姑娘揉着鼻子抬头,只见那人眉清目秀,轮廓带着点锋利,一笑又温温润润的,如三月春风,嗓音也十分好听:“你是玥滢吗?”

她被眼前好看的哥哥吸引了,连忙攒出一个灿烂又柔软的笑来:“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呀?”

被叫作哥哥的少年蹲下身把她发髻上乱七八糟的鸡毛一根根拔掉。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我以为将来谁会是我的妻子,不曾想,却是一个小丫头。”

那是昌永七年,世代镇守永川的顾家要与南越联姻,百年恩怨化干戈为玉帛,顾家少将军顾苏跨过千重山水见到的未婚妻,沦落至此,他心疼得不行。他当她是个心智未全的小姑娘,他想好好地将这个小姑娘捧在手心疼爱,任谁也不能欺负她半分。

顾苏这样的人,但凡认准的事情便没有反悔的道理,他的妻子是越国巫族的小女儿,那他这一生,便是她的夫君。

“他是个将军,常年驻守军营,操练士兵,但他会在夏日最凉快的傍晚带我到河里捉鱼。宽阔的河面铺满了绿色的荷叶,累了就摘一片荷叶坐在河岸边。他说,不论春夏秋冬,不管他去何方,都会把我带在身边。”

说到这儿,女煞突然顿了顿,眼眶里流出了血泪,声音嘶哑,“他说,喜欢一个人本该时时刻刻腻在一起,但他陪我时日太少,他觉得十分对不住我。”

玥滢一出生便被认定是巫族最有天分的继承人。她自小被当作杀人兵器,每每她精力耗尽,都会被父亲毒打一顿扔进蛇窝。人人视她为怪物,怕她厌她惧她,没有人陪她玩,也没有人肯耐心地教导她何为正义,何为不义。她做什么事,全凭自己开心。

人情世故她不懂,但是她却懂这世间唯一肯对她好的人,只有顾苏。

顾苏给她梳漂亮的发髻,给她穿清新淡雅的衣裳,还喜欢采摘池子里开得最盛的荷花插在她窗前的细腰白瓷瓶中。清晨她一醒来,便闻见满室的荷香。

她喜欢吃脆生生的莲子,但莲心极苦,顾苏便一颗颗地帮她剥好,把白白的莲肉放进她手心,他笑着刮她的鼻头:“快吃吧,明日我上战场了,便没人给你剥了。”

话到最后,顾苏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玥滢,好想把你带到战场上啊。”

她以为,顾苏欢喜她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欢喜到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她。

5

“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战场。”女煞终于抚平了一角衣袖,她这次是想要扶正自己头顶的凤冠,一碰空落落的,才恍然想起,她是没有凤冠的。

“你身上,穿的是嫁衣。”默默无声看了半晌的周南生突然开口。

女煞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眉梢眼角都带着欣喜:“这是我看着他给我挑选的样式,他亲手给我穿到身上的。”

正笑着,她忽然又敛了笑容,嘴角的弧度僵在脸上,“如果没有战争的话,我们本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的。”

南越国破之时,有巫族人降了东阑国。他们想借助东阑的势力,攻打大明永川,两国两败俱伤之时,再重建南越。玥滢收到传递的消息时,她没有任何迟疑就交给了顾苏。

玥滢对南越没有感情,她也不懂国家大义,她只有顾苏,别的她什么也不想要。她想好了,若是顾苏死,她想尽办法让他生。若自己死,顾苏也决不能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她的爱就是如此偏执,如烈火燎原,起无回灭之势。

但世事,偏不如愿。

东阑骑兵甚勇,巫族之人加入后如虎添翼。永川将破,顾苏每每夜半归来,银枪盔甲染了夜的凉,他伸手抱她的时候凉气侵入,总让她身体忍不住发颤。她想要转身,这时她的脖颈一烫,如被滴了烛火泪,连带着附近一小块皮肤都烧了起来。

她迷糊间听见一声细碎的呜咽,才惊觉他是哭了。

“玥滢,我守不住永川了,也守不住你了。”

“不会的。”她想转身安慰他,却被他死死禁锢在怀中,几乎要嵌入骨血。

“你帮帮我,求你了,玥滢。”最后,他这样说,姿态低到了尘埃里,惹得玥滢的一颗心狠狠揪成了一团。

永川城外不足百里的壁山门发生过无数次战役,每一次皆硝烟弥漫,血流成河。但这一次,敌军列兵在前,而顾苏浑身浴血,破碎的旌旗被他缠在身上,一杆银枪勉强支撑着他的身体,摇摇欲坠。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要败了。

他身边仅剩不到二百人,退守壁山门最后一道关卡,不出一炷香,敌人便会攻进来。永川城也会守不住,他举目四望,只望见战场之上,狼烟滚滚。

“玥滢。”恍惚之间,顾苏似乎看到了常在自己怀中撒娇的小姑娘,他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定了定神,小姑娘的身影反而更加清晰了。

那场本来必败无疑的战役,因突如其来的蛇群毒虫大量涌入敌军内部,令其不战而溃。永川城,竟然守住了。

玥滢最终还是上了战场。

大明此后无往不利,次次战役告捷。

顾苏疲惫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笑容,他每次归来,玥滢都会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般,站在城门前等他。不等他来,便拔腿跑过去,而他不等马停,就翻身下马,遥遥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叹息着一声声喊她的名字:“玥滢,玥滢。”

东阑与大明交战三月,次次败北。顾苏受朝廷封赏,回京复命。军中人人都说,他要迎娶当朝皇帝的亲姐姐,郡阳长公主,一为稳固军中势力,二则宽慰君心。

离开永川的前一晚,顾苏回到房间里时,本来每回都会点灯等他的小姑娘早早地睡了,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大病了一场。

他叹了口气,却没有戳破她拙劣的把戏,只是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用额头蹭她脖颈柔软细腻的皮肤,声音温柔:“那些话你不要信,我顾苏只会有你一个妻子。

“我知道你还醒着。你想想,且不说我与你早有夫妻之名,我如何欢喜你,你不清楚?

“玥滢,等敌军撤了,永川安稳了,我们挑一个天特别蓝的日子成亲好不好?”

小姑娘终于忍不住了,转身紧紧搂住他的腰,闷闷地说了个,“好。”

他在暗夜里轻笑,轻轻推开她些许,吻在了她粉嫩的唇上。月亮悄悄爬上屋檐,四下的灯都熄了,但帐中芙香暖,叫人久久沉迷不肯睡去。

天色未亮之际,顾苏怀中的小姑娘慢慢睁开了眼睛。她黑白分明的瞳孔里有几分疑惑,似乎在想什么,望着虚空的某一点望了半天,她慢慢笑了,笑容无声,却有说不出的诡异。

而她身后的顾苏紧闭的双眼也慢慢睁开,不可察觉地,一滴眼泪滑入了鬓发。

6

昌永九年,大寒。顾家少将军身体抱恙,回京复命一事只得推迟,而战事吃紧,不得已,本该安养晚年的顾父又提刀上阵。

他到永川的第一天就将儿子拖到冰天雪地里。隆冬腊月,风头如刀,顾老将军的声音几乎要刺穿顾苏的耳膜,一声声如战鼓般敲在他心上。

“我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的,是行军打仗将女子带到身边?还是上阵杀敌借助些旁门左道?我顾家的脸面,要被你丢尽了!”

顾苏的傲骨被父亲的话钉子般狠狠钉在耻辱柱上,他面色潮红地倒在雪地里,挣扎着去抓父亲的裤脚,却被顾父一把甩开:“我顾家,没你这样的儿子!”

他姓顾,是顾家的将军,他背负的是顾家的尊严与脸面,镇守的是大明的国土与安宁。顾老将军的这句话,无疑是否定了他的存在和心血。

“父亲……”

“我瞧着那老头着实讨厌,让我顾苏哥哥如此伤心,便想用大蛇吓他一吓。谁知他完全不害怕,不仅斩杀大蛇,将我囚禁地牢,还不准顾苏哥哥探望我。我就想,凡是阻止我和顾苏哥哥在一起的人,我杀了便是。”

“然后你就杀了他?”苏虞震惊地问了一句。

那女煞支着自己的下巴,任由黑色长发瀑布似的倾泻,直勾勾地望着苏虞的眼睛,朱唇轻启:“不,是我被他杀了。”

这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偏偏顾苏回京的第二天就突然染病。顾老将军断定是玥滢做了手脚,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便上了刑具。

传言顾老将军年轻时镇守永川,只是身影出现在壁山门便叫敌军瑟瑟发抖。他向来赶尽杀绝,在他眼中没有投降二字,要么胜利,要么战死,凭借着这股不可磨灭的意志,他数次深陷困境,又次次绝地求生。

所以,但凡他认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竹夹夹断了玥滢葱白修长的手指,军杖打得她整个后背血肉模糊。她躺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轻轻嚼着身下的稻草,心想,若她一怒之下将这些人全部杀掉,带着顾苏回到山林里隐居,不知道顾苏会不会生气。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盘踞了半天,竟真有了想要实现的欲望。一瞬之间,如种子破土而出瞬间长成参天大树,玥滢疯狂而执拗地认为,这世界上,只剩下她与顾苏最好。

那一晚是镇守永川所有大明将士的噩梦,毒蛇虫蚁倾巢而出,更有无数条水桶粗的巨蟒,明黄的眼睛如两盏灯笼,在营帐之外虎视眈眈。

永川城外壁山门下的驻地,成了人间炼狱。

顾苏被父亲拖到营帐外看他手下的将士被巨蟒吞食,被毒蛇咬死,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们曾痛饮烈酒,舔过刀锋。此生最大的心愿是上阵杀敌守国门,衣锦还乡照同宗,原以为马革裹尸,不曾想命丧蝼蚁。

顾苏此刻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顾苏哥哥!”

偏偏,此刻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出现了,他心爱的小姑娘穿着水红色衣裙,甜甜地冲他笑着,想要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这就是你一心一意想要长相厮守的妻子,妇人之仁!”

顾老将军一把推开顾苏,挥刀而出,长刀并雪,直直地砍向了玥滢。

玥滢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旧雪将融,血流成河,天地间红得刺目,而她的爱人甚至来不及抱一抱她,她就已经没了声息。

“你们说可笑不可笑,”女煞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神情有些柔软,“直到我死了,我才知道我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你们相信这世间有起死回生之术吗?”女煞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比画了一下,如一朵青花出尘,从萎靡到瞬间盛放。

“传说世有龙骨,可将死魄转活,生死肉骨。我是巫族之女,他们只知道我习巫术天分极高,却不知我是巫族龙骨的所有者,我死后,是可以复活的。所以我醒来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顾苏。”

玥滢随着大蛇潜入永川城,只见永川城全城缟素,街道之上挂满了白纸灯笼。玥滢走到将军府时,才知是顾老将军去世了,为了杀她,没有躲过巨蟒的攻击。

玥滢一点都不难过,反而有些欣喜。顾苏见到她的时候,似乎难以置信,手几乎是颤抖着想要触碰她的脸,将要触及之时,又猛地收了回来。

她内心极其欢喜,凑到他耳边道:“你放心,我现在还是魂魄,但我能够活过来的。”

起死回生,乃是巫族的禁忌之术。不仅需要龙骨,还需耗尽一个巫师的精力布下阵法,再以四人及其后代鲜血骨肉为引,生死肉骨,方可复活,永生不灭。

“顾苏,你也同我一起,这样我们便可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她眼中闪着疯狂精亮的光,顾苏不确定这还是不是他的玥滢。

“好。”但他将虚虚的她拥进怀中,颤着声回应她。

玥滢把地点选在了罗浮山,离永川不远的罗浮山可凿山为陵,又是顾家世代衣冠冢,这里最合适不过了。

“我复活那天的日子都算好了,顾苏带着我的尸首进入罗浮山。我还穿着凤冠霞帔,想着醒来便可嫁给他,可是我没想到,我醒来时,已经是几百年后了。

“醒来之后每隔二十五年,我的血肉就会回来一点,慢慢有了实体,有了血肉。但这些远远不够,我就想怎么才能更快恢复成人,好起死回生。”

周南生慢慢捏紧了手中的长刀,令她家族几乎覆灭,被诅咒纠缠不休的根源就在眼前,却被说得如此轻巧,一腔怒火几乎燎原。

许是察觉到她的愤怒,临江仙轻轻抚着她的背。就连苏虞,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她身侧。

女煞看到这一幕轻轻一笑:“我猜到一个可能,就是当年我的阵法不知何故没有生效。几百年后恰巧有四个人闯入了我的阵法,用他们的骨血供养我。但我死太久了,光是他们,是不够的。”

她讲故事般讲到最后,全然没有了凄苦的神色。苏虞的阵法已经失效,而夜空的那轮圆月,已然升到了正半空。子时到,阴气盛,女煞勾唇一笑,声音顿时阴寒:“我要见顾苏,你的血肉也可以啊。”

她黑不见底的双眸,紧盯着的,显然是虚弱不堪的周南生。

女煞的移动速度极快,周南生根本躲避不及,她只来得及用长刀隔住女鬼的攻势。眼见女煞面目狰狞,锋利的指甲要戳破自己的眼球,她咬紧牙关,猛地偏头,指甲插入脸侧的泥土。

周南生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一腔恨意无处倾泻,便专戳女煞的痛处:“你就没有怀疑过他吗?那个顾苏,万一是他骗了你呢,他不想与你长相厮守……”

话未说完女煞就突然发力,她几乎从齿间挤出了这几个字:“他爱我,不可能会害我!”

她骤然发怒,浑身血肉融化似的,露出森森白骨,竟然是想将周南生直接吞噬。

苏虞不曾想女煞能脱离自己的阵法,手忙脚乱地将一大堆黄符扔进火堆:“临江仙,快!”

临江仙看准时机,抬脚踢散火堆。火星四散,那女煞被火星烧灼,身体猛地一缩,翻身一滚,那火怎么都扑不灭。

“这是道家的三昧真火,不管你是为了等谁,你杀了无数人,你的巫术变成诅咒令几代人枉死。你的执念,该消失了。”

苏虞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红色小瓶洒向女煞,“噌”的一下火势猛起。女煞的哀号之声在林间久久回荡,不知道是不是苏虞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哀号之中,夹杂着细细的尖利的笑声。

火光渐渐变小,女煞烧得只剩一副骨架,然而骨架白如晶玉,下一秒似乎就能起身长出血肉变成活生生的人一般。临江仙扶起此刻还躺在地上的周南生,淡淡地叫了声苏虞的名字。

等候多时的苏虞赶紧用红绳将女煞用道家绳法捆住,顺便贴了张黄符。

周南生看他这一行为,喘着粗气道:“她有实体,非人非鬼,你这术法有用吗?”

苏虞瞥了她一眼道:“没用你来啊。”

“嘶!”周南生被气得磨了磨牙,正要说话,临江仙忽然淡淡道:“姑娘家万事冲在前面做什么。”

不等她反驳,临江仙继续道:“我们三人一起出来,没有谁是废物,你不用见到什么危险就想着把别人护在身后。”

周南生心神微动,怔了许久,轻轻应了一声:“嗯。”

苏虞见她真往心里去了,才换了语气:“这才对嘛,你刚刚真是要吓死人了,万一我和临江仙没赶来,你不就死了?”

周南生难以适应别人的关心,下意识地转移话题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将这女煞封棺。”

苏虞“啊”了一声,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颇为为难道:“可是封馆,得用葬她时的那口棺。”

临江仙想了想,轻笑:“我想,我知道那口棺在哪儿。”

刚刚他下去救周南生时,河水浑浊,但是他在水中却毫不受阻,闭上眼睛也能看清水中所有的东西,所以沉在河底的那口金丝楠木棺,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若他没记错,那金丝楠木棺盖上,可是血画的镇压魂魄的术法。

怕是,女煞所钟情的顾苏,假意迎合于她。将士之恨,杀父之仇,令他对玥滢痛下狠手。他改了玥滢的巫术,将她的魂魄囚禁了几百年,他不想同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他后悔了。

可是百年前的事情,谁又知道真相呢?

尾声

从罗浮山下来之后,周南生平安回到周家,好好养着身体。偶尔苏虞闲着无聊会跑来找她,周南生不爱理人,但挡不住苏虞是个话痨,一天天地跑来跑去惹人心烦。

这天苏虞再跑过来时,周南生毫不客气地一脚踹了过去,冷冰冰地正要关上房门,苏虞起身去推:“哎哟,我说好歹小爷救过你的命吧?”

苏虞没想过自己会推开门,他就是嘴欠,谁知伸手一推,直接把周南生推倒了。吓得他手一缩,转过身向临江仙拨浪鼓似的摇头解释:“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

临江仙远比苏虞的动作要快,一把推开苏虞,及时捞住了要倒地的周南生。

她脸色苍白得很,紧紧抓着临江仙的衣袖,猛地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溅在临江仙的白衣上,刺目至极。

临江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有些迟疑道:“是你?周家选择的人,是你?”

周南生若无其事地擦去嘴角的鲜血,强撑着站起来,冷漠又疏远道:“不劳临先生费心。取骨封棺结束,下一步就是送棺出海,我去联系孙、赵、吴三家的人。”

“周南生,我不会让你死的。”临江仙在她身后轻声道。

周南生顿了顿,又毫不迟疑地走向庭院中。炙热的阳光盛大,但这其中没有一缕是属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