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之人蛇泣

楔子

院门上贴了大红喜字,院子里枣树下搭建了露天锅台,两个厨师一人一个大锅铲,大锅热油,扔几个鲜红辣子,碧绿葱段,肥瘦相间的肉片下锅,滋拉一声,香气四溢。

青椒豆角辣子鸡,烧鹅酱鸭卤猪蹄,各种菜肴出锅,惹得围在锅炉前的小孩口水直流,想要上前,对面的大人一瞪眼,几个小孩缩着脑袋退了回去。

大红绸缎挂在门梁之上,鞭炮声震天动地,亲戚邻里来来往往,都说第一次见七百里水乡娶亲摆这么大阵仗。

七百里水乡大河泛泛,碧水山青,幽蓝的湖水中,茂盛的枝叶树影随着波纹破碎。两岸唢呐响器吹吹打打,载着新郎新娘的船行在中央,红花绑在船头,新娘顶着红盖头看不清面容,手里捧着五色十二瓣绣球,手指在上面绕来绕去。船上接亲的伴郎齐声唱着羞红人的山歌,往两岸洒着糖果花生。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条黑影,从他们船底游过。

木船刷了红漆,新郎似乎隔着红盖头瞧见新娘羞红的脸,他抿着嘴也无法掩饰笑容,强掩着笑意:“你莫听他们唱什么,没娶媳妇的年轻小伙子,任他们去。”

新娘的头垂得更低,声如蚊呐:“那你娶了我,便要一生一世对我好。”

新郎故意逗她:“不对你好会如何?”

新娘的手指绞着绣球苏穗,声音更低了:“那我便杀了你这个负心汉。”

“哎呦,我好怕哦!”新郎说着身子往后一仰,船身一晃,平静的水面突然溅起巨大水花,一条蛇尾破出水面,缠在新娘腰间,猛地将她拖了下去。

他们七百里水乡的好儿郎都在水里长大,个个水性极好,新郎大喊一声“救人!”便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一时扑通之声乱响,无数人跳进水里找人。片刻后有人浮出水面,大家慌乱之间互相询问,所有人都轻轻摇头,谁都没瞧见新娘的身影。

水面上只飘了一个红盖头,随着水波荡漾,慢慢沉了下去。

1

临江仙一开始没想留下来看这场婚礼,苏虞卜卦测出龙骨在七百水乡一带,没想到刚到达的第一天,就赶上了这场喜事。苏虞皱了皱鼻,站在院门口,满眼期待地盯着大锅里的肉:“好香啊。”

他的眼睛笑成了月牙:“临江仙,我们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看看新娘子,吃顿喜宴再走也行啊,是不是南生?”

话到末尾,又拉上周南生,生怕临江仙会拒绝。

临江仙白衣黑裤,典型的新式贵族,眉目清朗,俊美万分,周南生虽为女子,但身穿长裤长靴,端的是英姿飒爽,两个站在一起可真真是一对儿璧人,引得无数过客侧目。此时周南生双手环臂,冷冷地看了苏虞一眼,说出的话却不那么冷酷无情:“留下来也无妨,我也想看看那新娘子是何模样。”

只是这一等,便是数个时辰,等来了失魂落魄的新郎,浑身湿漉漉的,身后站了十几个同样浑身湿透的年轻小伙,新郎面色沉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新娘失踪了。”

他们在水底找了很久,将那片水域扫荡了一圈,就是没发现新娘的身影,再往前就是七百里水乡的水域洞穴,一洞穿九山,要是进入深水洞穴寻找,谁都没把握活着出来,毕竟在那个洞穴里探险丧生的人,白骨都能堆起一堵高墙。

“接亲的船走过石桥,水中突然冒出一截粗壮的蛇尾,卷走了新娘,它速度太快,我根本来不及救她……”新郎以手掩面,没有再说下去,显然是悲痛难忍。

当听到蛇尾两个字的时候,临江仙眼皮一掀,漆黑的瞳孔里有一丝光亮,捏了捏周南生的手指,声音极低:“倒像是,怀有龙骨的怪物。”

苏虞凑过来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我们要去看看吗?”

周南生眉头轻皱,若有所思道:“我们别那么冲动,它专门挑新娘下手,恐怕不是意外,这个怪物,是有意识的。”

“你恢复神识之后都会思考了?”苏虞挑眉调侃。

周南生清冷的面容浮现一丝笑容,手中易生刀出鞘,冷冽的寒光乍现,她笑吟吟道:“你是想死?”

怎么看怎么可怕,苏虞啧啧了两声,原来那个单纯可爱的周南生多好,早知道不把她救回来了,一天天的就知道欺负人。

他们跟着村里的村民一起到了新娘失踪的河岸,河岸两边不断有人喊:“知晓,韦知晓。”

周南生沿着河岸,慢慢避开人群,走到了阴凉的深水洞穴入口处。这里的洞穴幽深,水色蓝绿,洞顶是无数如剑般锋利的石柱,前方有隐约光亮,但是这洞穴中央,却有一处水色极深,那是地下洞穴。

七百里水乡的人,只差这里没进去找了。

正想得入神,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周南生回头,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他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眼角绯红,喉咙里偶尔发出一两声抽噎。

“失踪的是你姐姐?”周南生试探性地开口。

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朝地下洞穴走去。

“等等!”周南生抓住他的手臂,声色俱厉:“七百里水乡水性最好的人都不敢下去,你闭气能潜下去几米?莫要逞强!”少年执拗地想挣开周南生的掌控,见她不肯松手,猛地回头咬在她手腕。尖利的牙齿刺破皮肤,鲜血沿着手腕嗒嗒流淌,他下了十足十的狠劲。

周南生手腕微抖,少年的双眸瞪着她,两人僵持片刻,少年嘴下的力气慢慢松了。周南生微松了口气,要拉他上来,眼风一扫,瞥见一个黑影,动作快于思考,易生刀出手,一刀扬起水线,直奔黑影。

那条黑影倒是狡猾,左右一摆躲过攻击,长尾甩出水面,扬起一道水幕。突然破空之声传来,一道寒光突破水幕钉入蛇尾,黑影吃痛,却不肯退缩,猛地从水底浮现,露出一张长发青麟覆面的女人脸,直冲那个少年。

周南生一把护住少年后退,那女人牙齿尖利,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脖颈后缩,如同炮弹一般弹出撞向周南生的肩膀,肩膀是她的弱点,周南生被女人撞出去翻滚数米,易生刀脱手。她身后的少年想要逃跑,却被蛇尾缠住脚踝,直接拖向了深水洞穴。

临江仙一连甩出三枚柳叶刀,齐刷刷钉入怪物尾部,她吃痛嘶吼,回头看向临江仙,青灰色的眼眸闪过一丝痛恨,长尾却愈发用力,拖着少年沉入水底。

“知寒!知寒!我的知寒!”一个衣鲜亮丽的妇女长发披散着奔向河岸,眼见自己的儿子消失在水中,她失去神智般跳进水里,拍打着水面嘶吼:“怪物!你有什么就冲我来,冲我来啊!放过我儿子女儿,放过他们啊!”

洞穴里回荡着她嘶哑的声音,水下深处寂静无声,那条黑影早就无影无踪了。

2

那条河,没有人敢再靠近了。韦家两姐弟的失踪让所有人的心高高悬起,人人都说那河里盘踞了一条巨蟒,蛇尾人身,专挑细皮嫩肉的年轻人。

韦家庭院里堆了火,木炭燃烧开裂,鱼鳞般的裂纹,时不时发出“嘣”的一声轻响,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人头皮发麻。

苏虞最见不得女人落泪,何况对方还是失去两个孩子的母亲。他自小在幸福美满的家庭中长大,说他不知人间疾苦也不为过,一颗心比女子还要柔软几分,温柔又多情。

他蹲在火前许久,脸庞被烤得发烫,犹豫了半晌,苏虞清了清嗓子,安慰韦家妇人:“你不要哭了,你倒是说说近些年你们有没有得罪什么人?说不定我们可以帮你……”话到了末尾声音渐低,显然有些心虚,他求助般看向周南生,使眼色让她开口。

“我们家从来不得罪人,我们是七百里水乡的大户人家,平常就不和他们一般见识,知晓和知寒更是善良孝顺的好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他爹,你快去找我们的孩子……”

又来了,一旁的中年男人似乎也无法忍受妇女的絮叨,她已经哭了一整天,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男人站起身,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摇摇头,正要说话,那妇人突然一把跪倒在周南生面前:“我儿子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被怪物拖走的,这件事你们非管不可,你必须帮我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怪物,为何偏偏盯着你家儿女?”苏虞像是突然开了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他摸了摸下巴:“接亲的人那么多,偏偏盯上新娘,搜寻的人那么多,偏偏盯上新娘的弟弟,你们家该不会同那怪物有仇吧?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蓄意报复?”

苏虞见过神鬼生灵无数,深知它们一般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眼下也只是提出一个合理性的假设。

那韦妇浑身一僵,像被人戳中心事,但只有一秒,她立刻疯狂摇头,像一个失心疯的病人般,双手胡乱地握住周南生的手,声泪俱下地用悲伤掩饰自己的慌乱:“我们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知寒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一定要找到他,你必须找到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他们三人看起来就非寻常之辈,如果他们肯出手,那怪物必死无疑,想到这,妇人的手指几乎掐入周南生的皮肤。

手腕猛地酸痛,临江仙的食指稳稳扣住妇人的手腕,妇人不由得松开了手。临江仙将周南生揽在怀里后退两步,声音凉薄:“怪物我们会杀,但人未必能够找到,若你执意隐瞒真相,可能你唯一的孩子也会遭遇不测。”

临江仙的目光看向一旁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女孩见有人望向自己,痴痴一笑,举着手里的花生酥,口齿不清道:“糖!糖!吃糖!”

那是韦家唯一活着的孩子,生来就行动不便,智商如七岁孩童,她叫韦一,是韦家的大女儿。

妇人顺着临江仙的视线望去,长发掩映之下,她突然露出一个丧心病狂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韦一。

韦一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突然扔了花生酥开始嚎啕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她胡乱挣扎着,轮椅突然失去平衡,韦一摔倒在地,她以手肘撑着地,双腿无力地蹬着地面,似乎想要逃离这个庭院。

男人皱着眉将自家女儿扶起,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抱上轮椅,推进了房间,等安置好大女儿,男人有些抱歉道:“今晚实在没有精力请三位吃顿便饭,击杀怪物一事,明日再说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这家人还真是奇怪,对大女儿毫不在意,好歹是亲生的。有时候这亲娘还不如养母,但凡是想养孩子的,根本不会在意这个孩子是丑是美,健康或者疾病,那是她视作珍宝的心头肉,疼还来不及,怎么忍心打骂呢?”

他们三人并排走出韦家,苏虞一直吐槽韦家人,韦家喜事变丧事,哪怕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仍对自家过往讳莫如深,甚至将临江仙他们三人驱赶出来,可见个中曲折,另有隐情。

不知不觉中,三人走到七百里水乡的深水洞穴,此时夜色朦胧,洞穴幽深,一切光亮都被浓稠的黑暗吸附,白日里怪物的凶猛强悍大家都见识到了,如今无人敢靠近那里半分。

村庄四周是浩瀚的峰林石海,夜色将所有山川河流裹上墨色绸缎,周南生听着苏虞的唠叨,心有所思,逐渐落在后面。

今天是韦知晓的大喜之日,韦家上下都衣鲜亮丽,唯独韦一还穿着碎花旧衫,显然这个女儿,平时根本不受父母重视,那她刚刚突然大哭,究竟为什么?她知道韦家的秘密?还是说她察觉到自己也会有危险?毕竟她也是韦家的孩子,如果是这样,她刚刚嘴里不停喊着的话会是什么呢?

月至中天,周围一丝亮光也无,漆黑的河面仅有粼粼月光随水波荡漾,她走着走着突然望着河面发愣。临江仙见她停下来,便折回去牵她的手,还没开口,周南生突然双眸绽放光芒,双手紧握住临江仙的,眉目之间染上几分急切:“刚刚她在喊救命!”

苏虞被她吓了一跳,环顾四周,顿时觉得阴森森的:“谁?谁在喊救命?”

“韦一。”周南生回答得肯定。

她眼神灼灼,似乎想透过夜幕望到河流源头,那个方向正是韦家:“韦一刚刚是在发出求救信号,她觉得自己有危险。”

苏虞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思路想:“你的意思是,韦一可能也会被那条人蛇杀了?”

临江仙回顾了一下刚才的场景,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细节,他的声音低沉,罕见地带着几分薄怒:“我刚刚提醒韦家人,韦一有可能会遭遇不测,如果那家人为了报仇丧心病狂的话,韦一有可能会被他们当做杀掉人蛇的诱饵。”

苏虞震惊:“不能吧,那可是她唯一的孩子了。”

虎毒尚不食子,除非她疯了。

这个念头一转即逝,苏虞想到自己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不由得笑了一下:“也是,韦一对韦家人来说是个累赘,可有可无,如果能够利用她杀掉人蛇,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周南生望向临江仙,澄澈的双眸里闪着光亮:“我们要救她。”

临江仙叹了口气:“要想救韦一,并且杀掉那个怪物,用韦一做诱饵,反而是唯一的方法。”

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进入深水洞穴,与那怪物决一死战了。

3

七百里水乡的丑时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今晚却尤其热闹。十几个青年壮汉聚齐在韦家门口,韦妇叫醒正在沉睡的韦一,平日里总是盛满厌恶的双眸轻潋,竟有几分温柔,她把几块花生酥塞进韦一手里,声音放得轻轻柔柔的:“和娘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好不好?”

韦一迷迷糊糊地被韦妇拉拽到轮椅上,后半夜的天凉,她明显冷得一哆嗦,她乞求地看着自己母亲,可怜巴巴道:“冷,娘,我冷。”

韦妇推着她就往外走,走了两步抓起床上的绒毯盖在了韦一头上。

厚实温暖的毛毯将韦一蒙得严严实实,门口等候多时的几个年轻人此时却有几分不忍,白日里那个新郎忍不住开口:“要不我们还是换个法子吧,韦一好歹是知晓的亲姐姐。”

韦妇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毒:“她算什么姐姐,废物一个,要是真能用她引出那个怪物,她也算尽了姐姐的本分。”

新郎欲言又止,见韦妇决心已定,只好带人去往深水洞穴。

临江仙他们躲在暗处,洞穴前方有一抹光亮,刚好将河岸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韦妇把韦一绑在一棵高大粗壮的柳树下,十几个年轻人围着柳树挖了一个扇形的陷阱,里面插上尖利的竹剑,并且在韦一周围堆满干柴稻草,似乎只等那人蛇出现。

临江仙看着那十几个年轻人也埋伏在黑暗阴影里,他们的计划简单粗暴,但也算有效。若人蛇想要攻击韦一,必然陷入陷阱,陷阱困不住她,再用火攻,只是一旦采用火攻,韦一就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临江仙心里立刻有了计较,他低声道:“苏虞,只要那怪物出现,你就绕过陷阱,先把韦一救出来,务必保证她的安全。怪物就交给我和南生。”

苏虞点头,显然知道自己的战斗力也帮不上什么忙:“放心好了,我会好好保护她的。”

韦妇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引怪物出来,她胡乱地挥舞着火把,在河岸边大喊大叫:“你不是想杀我的孩子吗?来啊!她在这,我把她送到你面前,你倒是出来啊!你有本事就出来啊!”

七百里水乡一片寂静,除了韦妇的吼叫再无其他,仿佛新娘失踪,怪物吃人全部都是一场梦。这是一场与空气斗智斗勇的战场,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让所有人都感到疲惫,韦妇的嗓音吼到嘶哑,她颇为绝望地瘫坐在地。

火光将她整张脸映得有几分诡异恐怖,她盯着平静无波的水面,恶狠狠道:“不管你是什么怪物,你杀了我的孩子,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怪物又如何,你不是在水里吗?我就让七百里水乡变成一条毒河,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话音刚落,水面微动,有一黑影缓缓浮出水面,正是那条人蛇怪物!她青麟覆面,只有一双淡金色的眸子波光晃动,她与韦妇静静地对视,场面一时变得无比诡异。

周南生和临江仙潜伏在夜色中寻找机会,苏虞知道自己该出场了,他趁所有人都被怪物吸引了注意力,偷偷跑到柳树下想把韦一解救出来,掀开蒙着韦一的毛毯,毛毯下的姑娘立刻兀自天真无邪地笑着:“哥哥,哥哥,捉迷藏,捉迷藏,娘亲带我捉迷藏!”

苏虞鼻子一酸,眼眸蕴出一层雾气,他勉强一笑:“哥哥带你捉迷藏。”

韦一被荆条困住,周身血迹斑斑,稍有动作就会碰到伤口,她倒是能忍,豆大的眼泪掉落,还嘶着声安慰苏虞:“哥哥,不疼,不疼……”

“你放开那个废物!”韦妇听到声响回头,眼见韦一被苏虞解救出来,自己计划被打乱,直接将火把丢了过来。火把在空中飞舞,苏虞和韦一周围全是稻草,躲避不及,苏虞情急之下只好护住韦一。

想象中的大火烧灼的场景并未发生,苏虞只觉得自己被一个冰凉滑腻的东西击中腰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弹了出去。

竟是那条人蛇,她用长尾将苏虞扫了出去,大火“噌”的一下烧了起来,一股腥臭的焦糊味弥漫在夜空中。人蛇急速摆动蛇尾,想要进入河水中,又掉入陷阱之中,韦妇以为人蛇这次陷入死地,谁知那人蛇猛地跃起,竟然跳出了陷阱!

周南生眼疾手快,甩出易生刀,“铮”的一声,易生刀将蛇尾牢牢钉在柳树上,人蛇仰天悲鸣,自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韦妇僵硬的脸色终于露出几分得意,但更多的是怨恨,她怨毒地盯着人蛇,逼问道:“你到底是谁?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怪物,杀了我的儿子女儿?那个废物你为什么不杀,偏偏杀知晓知寒?你把知晓知寒还给我!”

韦妇此时已疯,她捡起河边的石头,一边大吼,一边拼了命地砸向人蛇。韦一被苏虞牢牢地护在怀里,她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知道,在自己母亲眼里,自己是一个废物,连呼吸都成了过错。

人蛇无法躲避韦妇的攻击,被砸得头破血流,但她依旧直视着韦妇,许是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所以她张口时,声音含糊不清:“我是沈宛卿。”

韦妇愣住,似乎没想到人蛇会说话。唯恐她听不清,人蛇缓缓向前,任凭蛇尾被生生撕裂,她与韦妇对视,又一字一句地重复:“我,是,沈,宛,卿。”

“不,不可能,沈宛卿十年前就死了,她十年前就死了,你怎么可能是她?”韦妇不断后退着,后退到河水中,沈宛卿猛地向前,她一下子摔倒在河中,近乎癫狂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沈宛卿死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孩子,我的丈夫,包括我,都死在你手里,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人蛇忍痛断开长尾,鲜血汩汩如泉,断尾缠住韦妇,几乎将其生生绞断。就在她要杀了韦妇时,她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带着点难以置信:“沈宛卿,你是沈宛卿?”

人蛇缓慢地回头,有些茫然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有一个年轻人自黑暗中向她走来,声音微抖:“你是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姓苏名虞?”

那条人蛇缓缓松开断尾,淡金色的双眸望着夜色里的年轻人,似乎为了让她瞧得清楚,那个年轻人走到火光亮处,露出一张面若敷粉、俊朗清秀的脸。

他勉强笑了笑:”他生于1899年,五月十五日,对吗?”

变故突然,周南生下意识地望向临江仙,若人蛇真是苏虞的母亲,那她岂不是亲手将他母亲送上了死路?

临江仙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她:“苏虞从小备受母亲宠爱,他一直以为苏府夫人是他亲生母亲,直到前面,苏夫人去世,他父亲才告诉他真相,他生性坦荡潇洒,对此事没有执念,不然也不会今日才与这人蛇相遇。”

说话间,那人蛇慢慢靠近苏虞,淡金色的双眸蒙上一层水汽,她近乎贪婪地望着他:“你是阿虞……”

4

沈宛卿一共有三个孩子,生第一个孩子时是1899年五月,是她遇见苏庆之的第二年。

她与苏庆之,实在没有什么美好可言,苏庆之生得一副好皮囊,在北京城整日游手好闲,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最会哄姑娘开心。后来有一日,他打马自西街走过,人来人往,日光西斜,恭亲王府的小女儿刚巧掀开轿帘,对路过的苏庆之一见倾心,非他不嫁。

苏庆之和沈宛卿在一起时,总说自己不爱那个女人,说她整日凶巴巴的,不如沈宛卿温柔贤惠,还说若是沈宛卿能生个孩子就好了,他们就带着孩子离开京城,远走天涯。

沈宛卿信了,她怀孕的时候苏庆之对她照顾有加,什么都宠着她,孩子六个月时,苏庆之问她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沈宛卿想了好久说,就叫苏虞吧,无论男孩女孩,都可以叫。

她给自己的孩子绣了各色的虎头鞋,花花绿绿的小帽子,每日唱着歌谣,期待着小生命的降临,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圆满了。

但是沈宛卿没想到,她生下孩子不足满月,那恭亲王府的小女儿便登了门,尖利的指甲戳着她的脑门,声音像一条毒蛇般钻进她的脑仁里:“你当真以为苏庆之瞒天过海?只是我不能生育,需要一个孩子才留你到今日。沈宛卿,你看看我今日打断你的腿,他苏庆之敢说一个不字?”

那恭亲王府的小女儿霸道蛮横,说到做到,沈宛卿被她打得昏死过去,失去意识前,她想,就这么死了也好,总好过一身伤痕地活在这肮脏的人间。

但对于沈宛卿来说,她悲惨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沈宛卿没有死,等她醒来时头痛欲裂,双腿就像被大树压着般沉重,她勉强撑起身体,只觉得双腿剧痛无比,她从纸糊的窗户望出去,只见满眼碧绿青山,重峦叠嶂,没有苏庆之,更没有自己的孩子。

沈宛卿以手捂脸,似笑非哭,她才二十岁,却觉得自己短暂的一生已经过完了,苏庆之啊苏庆之,枉我对你情深义重,到最后不过是一场笑话。

突然有人敲门,沈宛卿惊了一下,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嘶哑:“进来。”

推门的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人,他眼睛狭小,嘴唇微厚,声音倒是有几分动听,带着点局促不安:“你醒了?那个,你的腿受伤了,不方便行走,但是没关系,你从今天起就是我媳妇了,我会对你好的。”

沈宛卿红着眼睛没说话,那人大着胆子把盛着药的碗递到她嘴边,沈宛卿一手推开,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他好脾气地捡起药碗,声音低了下去:“你如果不想做我媳妇也没关系,等你腿伤养好了,我送你出去。”

等他出去,沈宛卿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她被恭亲王府的人卖给了“牙婆子”(人贩子),而牙婆把她卖进七百里水乡的深山之中,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可能从这深山之中出去了。

买她的人叫阿富,七百里水乡的山野大夫说,沈宛卿的腿是被人生生打断的,接上断骨,日后也不能像常人长时间走动,她的一生,都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养伤的日子十分漫长,阿富对沈宛卿极好,她受伤之后暴躁,易怒,她所有的情绪他全盘接受。春日天不亮便去山里采摘春笋,煮好鲜嫩的春笋蘑菇汤让她养身体,若是口味寡淡,他背了鱼篓下水摸鱼,或上山打野味,回来时手臂挂彩也默不作声。他时常觉得沈宛卿会寂寞,就推着轮椅沿着河流散步。

沈宛卿不是生在大山之中的人,她白净水灵,七百里水乡的男人们总会偷偷打量轮椅上的她,然后被自家婆娘揪着耳朵揪回了家。韦家男人也是其中之一,有时候他还会趁阿富上山时偷偷放几条黑鱼,隔着窗户打量沈宛卿瘦削的肩膀,纤细的腰身。

后来阿富就不怎么上山了,他上山也会推着沈宛卿,山间有清风吹拂,石桥上有几个孩子追逐打闹,沈宛卿静静地坐在高处望着几个奔跑玩耍的小孩,突然想起自己也曾有过一个孩子,不知怎么,她鬼使神差地开口道:“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你不想走了吗?”阿富的声音有些激动,但他尽量克制着,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见:“你愿意成为我妻子吗?”

沈宛卿没有说话,她垂下头,有一滴眼泪快速滑过,她似乎望见了自己的余生,她不想走了。

“在这里也好,不会再有人肯接受自己了,除了阿富。”她淡淡地想。

沈宛卿在七百里水乡的第二年终于怀有身孕,阿富开心极了,平日里更是小心谨慎,上山稍微勤了一点,他想让自己妻子好好补补,总觉得她瘦弱,一把骨头,看着就让人心疼。

沈宛卿怀孕五个月之后,肚子已经很大了,阿富近乎虔诚地贴近她的肚皮,抬起双眸看向自己的妻子,难以掩饰欢喜:“你说会是个姑娘,还是臭小子呢?”

沈宛卿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她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宛卿,不管是姑娘还是臭小子,他们都只能和我一样宠着你,欺负你是万万不可能的。”

“好。”她低低应声,头一次对生活有了期盼。

沈宛卿怀的是龙凤胎,生产那天异常艰难,但她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嘶吼都咽进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呜咽,她想自己一定要活着见到自己的孩子,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许是老天终于开了眼,前半生过得坎坷的沈宛卿,这次生产母子平安。两个孩子生得眉清目秀,他们长到十岁的时候,是七百里水乡有名的双胞胎,聪明伶俐,乖巧懂事,任谁见了都是要夸一句的。

那两个孩子长得像她,稚气未脱,也能瞧出俊俏的模样,若是长大了,必定会有很多人喜欢。沈宛卿第一次在深渊里瞧见一点希望,她还想看两个孩子长大,教他们一生只爱一个人,让他们走出七百里水乡,去见这广阔的世界。

但是她的孩子,死在1911年的夏天,在七百里水乡的深水洞穴,有一条巨蛇出现,两个孩子葬身蛇腹,而阿富为了救孩子遭遇不测。至于沈宛卿,据说她遭遇巨大的打击,精神失常,失足落水,从此之后,七百里水乡再没有人提起他们。

5

“七百里水乡的孩子个个都会游泳,他们天天从石桥处跳下去游到这个洞穴,看谁游得最快,那天有巨蛇出现时,你的儿子女儿为了活命,把我的孩子从岸上推下去,是也不是?”

沈宛卿的话让韦妇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知晓知寒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一边哭一边说他们在河里遇见了蟒蛇。

“那蛇眼看要追上我们了,我、我、我一着急就把跑在前面的双胞胎推倒了,那蛇缠上双胞胎我和弟弟才跑回来的,娘,怎么办?我们要去救他们吗?”

救?怎么救?这会儿功夫,那双胞胎肯定死了,想起自家男人偷看沈宛卿的眼神,韦妇心里有了一个自私而疯狂的想法。

她叮嘱两个孩子就说什么都不知道,等全村人都出去找时,就是不见双胞胎身影,就连最先找他们的阿富也不见了。

在韦妇的引导下,没有人去深水洞穴那边,她悄悄掩藏了血迹,然后把沈宛卿带到了深水洞穴,趁沈宛卿不注意,推翻了她的轮椅。沈宛卿在河里不断挣扎,她看着沈宛卿痛苦的神色,觉得自己心头那根刺,终于拔掉了。

“你骗我说见到了我孩子,然后推我入水,我不会游泳,也不清楚真相,你觉得杀了我,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你家孩子做了什么,可是那蟒蛇盘踞洞底。”

说到这,沈宛卿顿了顿,笑了一下:“但你不知道,我的生活如同烂泥一样,那两个孩子是我生活罅隙里最后一道光,还有阿富,这世界上最牵挂我的三个人都葬身蛇腹,他们魂魄未散。当我濒临死亡之时,是那条蟒蛇救了我,透过蟒蛇的眼睛,我看到了真相。”

此时在旁人听来十分匪夷所思,但是临江仙他们却十分清楚,沈宛卿,正如当年的吴璋言一样,借蛇腹中龙骨死而复生,与蛇结为一体。在与蛇争夺意识中,她的孩子和丈夫为了让她活着,怕是已经魂飞魄散了。

“从变成人蛇,到能得心应手地操控蛇尾,我用了三年,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都会浮出水面,告诉自己,只有替我丈夫和孩子报了仇,我才能去见他们,为了这一天,我等了整整十年。”

当年的真相一幕幕揭开,韦妇似乎整个人都被击垮了一般,她倒在河水里,犹且不敢相信:“怎么可能,你已经死了,怎么会成为怪物再回来复仇?”

沈宛卿已经变成了人蛇,注定被这世间不容,大仇得报,她也没有遗憾了,她匍匐在地,艰难地用断尾将自己支撑起来,她定定地望着苏虞,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你过得好不好?”

苏虞自小备受宠爱,他母亲最是疼他,他是京城贵族公子哥,平日里横行霸道也无人能奈何他几分。直到母亲去世之后,苏庆之才告诉他,他生母名为沈宛卿,在他出生那年便死了。提起沈宛卿这个名字时,他眼中分明有泪光闪烁,嘴里不停地说:“是我对不住她,是我对不住她……”

苏虞不知道他们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但是面对沈宛卿,面对她殷切的眼神,他却喊不出一声母亲,犹豫半晌,苏虞轻声道:“家庭美满,无病无忧。”

苏虞不肯认沈宛卿,她也想到了,她凄凉地笑了一下:“阿虞,我并不奢望你认我,我大仇已报,也无执念,唯一遗憾的是你长这么大,我从来都不在你身边……”

沈宛卿以为自己早已孑然一身,没想到她还有一个孩子尚在人世,了此残生,死而无憾。

淡金色的双眸中泪水蜿蜒,沈宛卿断尾一扫,易生刀高高挑起,她手握易生刀自胸腔直剖尾部,“我知道你是为它而来,就当是我在这世间留给你唯一的礼物!”

“不要!”苏虞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临江仙更没想到事情突变,他转身将周南生护在怀里,遮挡住她的视线。

鲜血四溅,一块晶光闪烁的白玉骨头掉落在河边草地,而沈宛卿颓然倒地,再也没了声息。

苏虞想靠近她,想说为什么不等等,给他一点时间,他不要什么龙骨,也不管她是什么怪物,他只想有机会喊她一声母亲。

苏虞刚挪动脚步,忽然有人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晃:“哥哥,哥哥,不难过,糖,吃糖,吃糖。”

韦一手里举着一颗花生酥,见苏虞回头看她,立刻攒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见苏虞没有动作,她抬高了手臂,许是牵动了伤口,清澈的眸子里含着泪,声音哽咽:“哥哥,哥哥,不难过,糖,吃糖!”

苏虞觉得自己的心脏如同那颗花生酥一样被人紧紧攥住般无法呼吸,他强制让自己平静,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却无法控制,他抓住那颗糖,张开手臂搂住韦一,他死死地将她搂在怀里,如同幼兽般发出声声呜咽。

夜色幽蓝,悲鸣之声响彻七百里水乡,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离开七百里水乡前,苏虞给韦一买了很多花生酥,她什么都不知道,开开心心地接过糖,不停地说谢谢哥哥,而韦妇从始至终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以为苏虞来韦家会做什么,可是苏虞什么都没做,连一句威胁的话都没有。

苏虞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北京城,哪怕跟着临江仙走南闯北,见识许多血腥黑暗人心险恶,他始终是那个干干净净的少年郎,不曾对谁发脾气,也不曾对谁恨之入骨。

七百里水乡位于大山之中,青山缭绕的雾霭悄无声息地升起又消散,山野、树叶、枯枝、林海,无法发出声响的事物静谧又温柔,谁能想到这大山之中掩藏着多少秘密呢?

“快结束了吧?”苏虞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快结束了。”身后,临江仙握着周南生的手,眯着眼打量豁然开朗的景象,轻声回答。

退龙骨以拒邪秽,反群山而扼乱佞。这条路,他们快走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