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之归来兮(终篇)

楔子

天地之间仿若只有倾注而下的雨滴,带着万钧之势阻挠在山林中穿行的两人,似乎要将他们的脊梁砸得粉碎,年轻气盛的少年神算背着身受重伤的临江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临江仙一息尚存,血水蜿蜒至手指滴落,灵台被这冰冷的雨水冲刷得无比清明。

“柳长街,我们两个走不出这罗浮山的。”

背着他的柳长街反而加重了力道,没有丝毫放下他的意思,少年弓着背,神经紧绷,因为大雨滂沱,潮湿的雨雾中根本看不清前路,稍有不慎两人都可能滚下山直接摔死。

临江仙声音微弱,说两句话就要喘息停歇,却依然强撑着开口:“罗浮山本是龙骨的封印之地,整座山就是一个八卦阵法,我是李家人,自有办法出去……柳长街,你放下我,凭你的本事,也是能走出去的,若你执意背着我,最后我们都会被困死在这儿。”

柳长街没有回应,只是突然说起另外一件事:“出发之前,我给自己算了一卦,这一卦,用了我三年寿命。”

卜卦人从不窥测自己的命运,少年心性,好奇使然,即使付出三年寿命又如何呢?

“我会成为名满京城的神算,但与李氏一族,再无瓜葛。”

临江仙心头一震,他几乎预感到了柳长街接下来做了什么,因为眼前这个少年无比固执,他懦弱又坚韧,他想追寻的,没有谁能够阻挡。

“自我出生起,浑身筋脉赤红,被父母当做妖怪扔在荒野,李家人收养我,说我是李氏一族的命定神算。”柳长街一步一步走得稳妥,声音在大雨中格外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临江仙的心头。

“如果临江仙出现,我就是他的影子,一生追随他。所以看到那个卦象,我不甘心,也不相信,于是我又算了一卦。”

这一卦,是测未来,他妄图知晓天意,压上了自己的全部,余生他将无妻无子,孤苦伶仃。

“可这一卦,我看不破,我只帮你找到了另外一个神算,他将在四十年后出现,那时你的寻龙骨之路也会重新开始。”

雨更加暴烈,山路泥泞,柳长街终于停下,他将临江仙放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之下,少年的脸庞轮廓利落,眉眼处还有几分稚气,他低下头,挤出一个笑容:“临江仙,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你的影子了。”

那是很久之前,李家的十几个少年排成一列,他躲在暗处想算一卦谁是临江仙,手法还不熟练,铜钱散落一地,他心急去捡,不想露出身形,李家的孩子似乎天生高人一等,他们一脚将他踹倒,问他是哪里来的。

柳长街期期艾艾地答不上来,那些拳脚眼看又要落他身上,一只素净的手拨开人群,来人摊开手掌,轻声问:“你是在找这个吗?”

柳长街拿回铜钱,鼓气勇气看向来人,对上他漆黑瞳孔的那一刻,手心的铜钱似乎有了感应,一个想法在他脑海中炸裂:他是临江仙!

他不敢再瞧对方第二眼,一骨碌爬起窜出去老远,紧握的铜钱似乎在发烫,他将铜钱放在心口,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是他的影子,我是他的影子。”

从那之后,他就真的成为了临江仙的影子,看他练功,看他望着天际的落霞发呆,看他在荷塘里摘莲蓬,看他真的化龙飞天,看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似乎只有一瞬间,他们就并肩而行了。

柳长街因临江仙而生,也愿为他而死,少年再次开口,掷地有声的誓言连山风雪雨都为之震动:“所以,即使我不再是李家命定神算,我这一生,也是你的影子。”

1

周南生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她做了无数次,梦里她永远是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一幕重复上演。

昏黄的光线从纸糊的窗格子透过来,一个穿着水红色衣衫的小丫头,绑着两个总角,正怯生生地,一步一回头地向黑暗的角落里走去。

门外站着一个高瘦的人,小姑娘一进去,他眼疾手快地把门合上了,亮光遁去,她只来得及看见两个空洞的眼眶,尖叫声还未逸出喉咙,便被一个人掐住了脖颈,猛地拖进衣柜与墙壁的夹角,一口咬在她肩头。

鲜美润口的鲜血刚进嘴里,那人心底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但下一秒,他已经无法再靠近小姑娘一步了。

她的衣衫已经被血染透,明明怕得手都在抖,圆润又明亮的眼睛里溢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她自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终于将那把短剑狠狠捅入那人的身体。

她轻声喊他,声音温柔又软糯:“爹爹,我来送你了。”

可惜,他再也不能一把把她抱起来举过头顶,边转圈边叫她“小南生”了。

那是1905年的春天,窗外的燕子正挪新窝,它们不知道,屋内这个满身血污的小姑娘,再也没有童年了。

周南生终于从梦里挣扎着醒来,意识昏沉,只觉外面似乎一片亮堂,光刺目得很,艰难地撑起身体推门而出,才发现是深夜,庭院积雪没过脚踝,头顶是一轮明黄的圆月,月光映着积雪,天地一白,庭院光秃秃的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是临江仙的哥哥,李听澜。

他的声音与临江仙甚不相同,带着一点阴郁薄寒,瞳孔漆黑一点,酝酿着深沉风暴:“1905年你父亲受诅咒暴病而亡,本该继承主事之位的哥哥将你推进了那个房间,从那之后你成了送棺人,也是周家的傀儡。你本该死在那片海上,如果不是临江仙的话。”

李听澜说到这忽然停了下来,他打量着周南生的表情,对方冷漠地和他对视,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情绪,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他轻声嗤笑:“你是不是不知道,龙骨齐聚,临江仙必须以身献舍,将龙骨封印罗浮山一事?”

成功看到周南生清冷的面容微动,李听澜的声音轻而缓:“你一直没有发现对不对?随着龙骨的聚集,临江仙的力量也逐渐微弱,很多时候他都不再出手,而且他沉溺情爱,对献身一事颇为犹豫,才会让我有机可乘。”

“等他赶到这里,龙骨离主太久已将腐烂,邪祟四散,整座城市将会沦为死城,他有何颜面,有何立场成为临江仙?到那时,我将会拿回自己的一切!”

周南生只是冷冷地望着他,她的声音如同地上的积雪纯净:“你不是临江仙,永远都不是。”

“你懂什么?”李听澜失控地掐住周南生的脖颈,将她抵在墙上,看她雪白的面容逐渐青紫他满意地笑了:“我会和他换魂,我将会是真正的临江仙,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李听澜,才是真正的临江仙。”

醒来之前她还在西和的山上,那时是乞巧节,这一昏睡竟然大雪纷飞,总不能是半年光景一晃而过,周南生心里一沉,脖颈处的手劲渐松,她终于吐出一句话:“这里是奉天城,你来这里做什么?”

直系与奉系速来不和,她还是周家表面主事的时候,没少和奉系那帮老混蛋打交道,连带着对奉天城都多了几分厌恶。

李听澜又笑,似乎赞赏她的聪明:“我这个人公平得很,和临江仙互换灵魂之后,他将会在我的身体中存活,而我带着他的躯体献舍龙骨,将之封印长白,还帮你们周家消灭死敌奉系军阀,你们以后就在这世间做一对儿快活夫妻,如何?”

周南生脱力地倒在雪地里,她清冷倔强的模样真叫李听澜厌烦,声音里带着尖利的冰棱似的直接钉穿人的五脏六腑:“你杀死自己的徒弟毫不犹豫,对我们如此心慈手软,那我们要付出的代价肯定比活着痛苦千倍万倍。”

“互换灵魂?”她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你哪里还有灵魂?你的灵魂,早就为了长生出卖给邪祟了不是吗?你还是原来那个有资格争夺临江仙身份的李听澜吗?”

“你闭嘴!”纤细的脖颈仿佛一掐就断,李听澜重重地喘着粗气,他竭力压抑自己的怒火,一字一句从齿间挤出:“你就好好看着,看我有没有资格!”

“你激怒他做什么?”积雪冰冷刺骨,意识模糊时,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自从易生刀一事之后,女煞极少出现,此时周南生虚弱至极,她倒跑了出来。

“李听澜说得也没错嘛,付出再多代价又如何呢?只要你和临江仙最后能在一起,就算整个奉天城的人陪葬又如何,和喜欢的人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难道不是所有姑娘的梦想吗?”

“你不懂。”周南生轻声反驳。

李听澜以为周南生在同他说话,不怒反笑:“我不懂何为情爱,只知道救济苍生,这是临江仙的使命,也是我的!”

女煞也颇为不服地反驳:“我怎么不懂?我为了顾苏哥哥,杀尽天下人也无所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只要是他就可以了。”

“所以说你不懂啊。”周南生叹息了一声,四下静悄悄的,明月倾斜,她们都不说话了,因为谁都不能说服彼此。

奉天城里到底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临江仙,周南生想不到,她喜欢的这个人无所不能,但又脆弱得让人想把他捧在心尖上珍视。

“临江仙,临江仙……”他的名字像是烙在她心底的叹息。

2

从火车的月台出来,整座城市一片寂静,踏上坚硬冰冷的土地,冷气从脚底心直窜天灵盖,苏虞一下车就跺脚搓手,张口就有一团白气飘出来:“李听澜抢了龙骨跑到这个地方做什么?难道天气足够冷龙骨就能被冰封了?”

“不觉得奇怪吗?”临江仙望了望四周,他们下车是正午,本该人声鼎沸的火车站竟然安静得透露出几分诡异。

是个雾天,整条街上都雾蒙蒙的,临江仙和苏虞走了许久,才看到前方停着一辆马拉火车,车夫看到街上有人,挥鞭抽马,三匹有气无力的马拉着火车厢前进。

车夫将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惊惧不定的眼,声音嘶哑浑浊:“外地人?还没踏入奉天城的地界,想活命,就快点离开吧。”

“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苏虞忍不住开口问道。

车夫不愿再和他们说话,扬鞭要走,临江仙抬手制住他的动作,一双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城中瘟疫肆虐,奉天城,已经是座死城了。”

即使蒙着面,也能察觉到车夫的嘴角抽动,似乎临江仙捅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四下查看,将食指放在嘴角轻嘘了一声:“说不得,说不得。”

最初大家都以为是外感热病,穷人煎服汤药,富人吞服西药,可发热咳嗽总不见好,有人咳着咳着就咳出了黑血,第二天尸体都凉透了。

瘟疫在奉天城中如烈火燎原,迅速传播,政府下令封城,只进不出。前些日子,整个大街上随处可见咳血而死身体腐烂的尸体,拿板车拉都拉不完,没工夫做棺材,只能卷个破草席扔在后山,尸体堆积如山。

为防止瘟疫传播,一把火烧个干净,烈火通天,整个天空被烧得软亮,但瘟疫,并未停止。

无数人想要逃离,但政府的士兵守在各个城门口,奉天城爆发过几次动乱,手无寸铁的百姓像潮水一样涌来,眼看要抵挡不住,“轰”的一声巨响,炮弹在人群中炸裂,奉天城有很多人不是死于瘟疫,而是死于炮火。

动乱被镇压下去,这场瘟疫之战,似乎没有了尽头,只等城中百姓死绝,再一把火烧了奉天城,可能才能落幕。

车夫终于同意临江仙和苏虞上车,临江仙眉目舒展,眼眸中浸着浓重的愁,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解释给苏虞听:“龙骨是封印邪祟的,而我是封印龙骨的箱子,它一旦聚齐,再离开我太久的话,就会腐烂,龙骨一腐,瘟疫必出。”

他顿了顿,自嘲道:“临江仙献身龙骨要拯救苍生,还没开始,却有万民因他而死,你说可不可笑?”

马拉火车最后停在了万寿寺,这是奉天城的边缘,所有得了瘟疫的人都被扔在这个寺庙里,门口站着两个穿着厚重棉衣的官兵,他们的双眼冷漠,仿佛拿着破碗盛粥的不再是活生生的人一样。

“怎么,没有人要逃出来?”苏虞望着排队盛粥的人群,他们眼底没有一丝光亮,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临江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蓝底碎花棉衣的女人突然发出震天动地的咳嗽,周围的人立刻散开,她捂紧了嘴巴,黑血还是不断地从鼻孔嘴巴里冒出来,也许两三秒,又或者一个世纪般漫长,她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下去,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年轻女人的死亡就像是一个开端,在接下来盛粥的半个时辰中,不断有人咳嗽着大口地吐出黑血死去,旁边的人们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他们甚至会把尸体踢到一旁,以免挡了自己的道。

大桶里的粥还剩一小半的时候,没有人来盛粥了,万寿寺对面的正隆银行里突然冲出来十几个人,推着推车,用铁锹粗暴地将尸体铲到车上,又迅速离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雪地里刺目的几摊黑血,见证了数条生命的消失。

奉天城的风雪比刀锋还要凛冽,临江仙摩挲着自己的手腕,轻声道:“因为逃出去也只是自由几秒钟而已,瘟疫来势汹汹,染上的人,只能等死。”

能制住这头吃人猛兽的,只有临江仙。

3

从万寿寺出来天刚擦黑,奉天城家家房门紧闭,天寒地冻,就连旅馆都不开门营业。

苏虞冻得瑟瑟发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这声咳嗽如同一声警铃,本来安静到极点的街道突然震动,他们周围的房屋迅速亮了起来,不知道从哪个胡同里冲出来几个蒙面人,穿着军绿色大衣,直接把苏虞按压在地。

他们把苏虞拧成一个麻花,粗绳一捆,就要把他送到万寿寺去,苏虞正想呼救,谁知临江仙突然也发出剧烈的咳嗽声,甚至咳出了血。

蒙面人见此立刻松了手,退后好几米,他们掏出背后的猎枪,整齐划一地上膛,对准临江仙与苏虞,带头的蒙面人粗声粗气道:“你们是不是去万寿寺了?”

“是。”临江仙言简意赅。

“那你们就最好乖乖地进万寿寺,要是敢逃跑,现在就一枪打烂你的脑袋!”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苏虞的眉心,苏虞相信,但凡自己敢动一下,子弹一定让自己的脑袋开花。

“临江仙,我们不会真的要去万寿寺吧,进去了必死无疑啊。”苏虞含糊不清地向临江仙发出警告。

临江仙面色平静,他甚至笑了一下:“我们去万寿寺。”

“临江仙你疯了?”苏虞还要试图再劝阻临江仙,临江仙却轻轻摇了摇头,他垂下眼眸,又迅速抬起,就朝万寿寺的方向走去,苏虞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只瞧见雪地里殷红的血迹。

万寿寺的正殿里是病症尚不明显的病人,两侧的偏殿时不时有人发出咳嗽声,临江仙和苏虞主动走进偏殿里,他们推门而入,雪花顺着狂风卷进来,光线昏暗,所有人都蜷缩着身体,没有往他们这边看一眼。

在偏殿门口,最冷的一个角落里,躺着一个穿着橘色碎花棉裙的小姑娘,她用手捂着嘴巴,整只手又红又肿,临江仙借着缝隙里的光,看到了她手指间溢出的黑血。

小姑娘察觉有人盯着自己,她颇为疑惑地看向来人,只是一眼,她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几乎要被咳嗽声击穿,黑暗中不知是谁踹了她一脚:“要死就死外面!”

垂死挣扎的尚有人在,怨恨、诅咒、恶毒与绝望充斥着整个偏殿。

小姑娘倔强得很,她艰难地撑起身体,想爬出门外,挪动不过三寸,脸上最后一丝红晕褪尽,漆黑的瞳孔几乎也要失去神采,临江仙忽然伸手,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小姑娘完全没有力气挣扎,她的胸腔轰鸣,咳嗽难以压制,临江仙轻轻捂住她的嘴巴,然后咬破自己的食指,挤出一滴血,送入小姑娘口中。

先是一丝腥甜,之后是如冬雪的清冽,化开了如棉絮般堵在胸腔里的郁结,涣散的瞳孔一点一点地凝聚亮光,小姑娘咧出一个笑:“你是勾魂的无常哥哥吗?”

她没有问出第二个问题的机会,临江仙将食指放在唇边轻轻摇了摇头,他把小姑娘搂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安心睡了。

苏虞紧贴着临江仙另一侧,瞧见他慢慢阖上眼,偷偷捞起他垂在身侧的手臂,苏虞小心翼翼地挤出一滴血,纠结又无奈地舔了一下。

等他自以为没有人看到,打算装睡时,正对上小姑娘漆黑的眼眸,她狡黠地眯起眼睛,眼梢像狐狸一样吊起,苏虞头皮一紧,正想解释,小姑娘却闭上眼睛,装睡了。

苏虞只能在内心祈祷:“我只是想活着,她最好别往什么奇怪的事情上想……”

第二天一大早,临江仙就听到外面有哭闹的声音,等他出来时,门口淌了一摊鲜血,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倒在血泊里,他身侧跪着一个少年,少年紧抿着唇,面容呈现病态的苍白,临江仙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个少年并没有感染瘟疫。

万寿寺对面的银行中十几杆长枪对着少年,但凡他有逃跑的举动,下场绝对和他父亲一样。

瘟疫就如同洪水猛兽,令每一个人草木皆兵,有多少人只是普通的热感而被送到万寿寺的,又有多少人无辜死去,临江仙回头望向整个万寿寺,还有人不断地咳出黑血,只是恍惚片刻,就有三四个人倒地。

他们只是普通人,在这世间期盼能够围着炉火和家人吃一顿年夜饭唠会家常的普通人。

李听澜想做什么临江仙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如何阻止这一切。

柳叶刀在袖中微动,手腕一凉,鲜血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临江仙将鲜血喂入身后倒地的一个年轻男子嘴里,不过片刻,男子竟然悠悠转醒。

本来奇怪临江仙在做什么的众人,眼神一下子变得明亮炙热,发出幽幽绿光,如同饿狼盯着一块生肉般,贪婪与渴慕赤裸裸地展露无疑。

临江仙的声音顺着风雪飘进每一个人耳中:“我知道奉天城瘟疫严重,不远万里赶来就是为了拯救大家,我是药人,只要我的血加入大家所喝的粥中,不出三日,皆可痊愈。”

说完柳叶刀扬起划过自己的手腕,鲜血汩汩,流进门口的粥桶里。

众人将信将疑,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若真有效,把这人烹煮为肉羹岂不是药到病除?”

临江仙倒是不急不缓,他头也不回:“大家先喝一碗血粥,若无效,今日之内还有人死去,再杀了我烹煮肉羹也不迟。”

其实昨晚苏虞就知道临江仙一定是来救人的,只是万寿寺里的人太多,只能采用这个办法,可刚才那些人的反应,真让人心寒。

临江仙倒没有太多想法,他只是望着拥挤的人群,生怕赶不上粥,眼神中多了几分怜悯。

苏虞站在他身侧,正想说什么,突然被人猛地一撞,差点被撞翻在地,是一个妇人,她哭着抓住临江仙的衣袖,嘴里一直重复一句话:“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一边说一边不断地吐出黑血,她挤不进盛粥的人群里,只剩一口气,像她这样的人,又岂止一个?

不断有人朝临江仙走来,甚至有人直接扑过来,张大嘴巴想要撕扯他的血肉,苏虞被这人间地狱般的模样吓得无法挪动脚步,他望向临江仙,想让他赶紧跑,苏虞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何其脆弱的人性,活着的欲望将会吞噬一切。

4

“你若是想救他,现在还有机会。”李听澜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苏虞身后,“只要布下换魂阵,他就不再是临江仙了。”

不容苏虞多想,拥挤的人群突然被一刀亮光劈开,刀气凛然震退众人,周南生手持易生刀,风雪抚乱了她的头发,她直愣愣地站在临江仙面前,犹如一道铜墙铁壁。

“不自量力。”看到这一幕的李听澜冷冷吐出四个字。

周南生难挡众人,很快她就被淹没在人潮之中,也许和临江仙一样不出片刻就血肉模糊。

苏虞似乎听见了人群中夹杂的沉闷痛哼,他从来都不是队伍中的主心骨,他向来听从临江仙和周南生的命令,他顾不上大局,他想要救的,只有身边的这两个人而已。

神算子本该游离在世界之外,他偏在五行之中,不该沾染情,他偏偏重情,苏虞必须做出抉择。

不知前路,风雪茫茫,能够抓住的只有眼前。苏虞看向李听澜,眼神相触的一刹那,他就做好了决定。

“布阵吧,挽留你的朋友,别作他想。”李听澜轻声说。

苏虞以血为媒,在地上画出一个血阵,名曰换魂,临江仙身困人群之中如何换魂,李听澜却胸有成竹般踏入换魂阵中。

乌云遮蔽了最后一道天光,口吐黑血的人们如愿以偿,苟延残喘之后似乎还不停歇,欲望,挣扎,痛苦以及贪婪在他们眼神中交织,没有谁肯给临江仙一条活路。

人群里爆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呜咽,周南生右手持易生刀横在胸前,手起刀落,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临江仙伏在她肩上,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他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进了周南生的耳朵里:“南生,不要。”

周南生毫不理会,她步履虽慢,却没有迟疑,临江仙被她带到了换魂阵中,和李听澜两两相望。

两个面容如此相似的人,却能在一瞬间叫人分辨出来,李听澜得意地笑了,他不似少年时那般意气风发,身姿卓越,反而露出几分阴狠绝厉。

“你是被命运选中的人,而我,在你被选中的那天就成了一个笑话,临江仙,今天我来拿走自己的一切,我要李氏一族都看着,并不是只有命运可以决定谁是临江仙,我非你,也可成。”

临江仙难以支撑自己,他自下而上看着李听澜,眼神中却带着悲悯:“你想要临江仙这个名字,杀死徒弟,害万人染瘟疫而死,让奉天城宛如死城,这就是你的可全天下?”

李听澜不以为然:“我走这条路注定白骨累累,他们不过是为清除邪祟搭建台阶罢了。”

换魂阵成,光芒大盛,临江仙能感觉到魂魄硬生生想从躯体里挣扎而出的痛楚,而李听澜也是同样。

换魂一旦开始,就不能结束,形神俱离,稍有不慎临江仙和李听澜都会丧命,此时周南生与苏虞对视一眼,突然双双后退,苏虞这一退,露出了被他遮盖的换魂阵的全貌。

换魂阵的阵眼中心,竟然是聚魂炉,不等李听澜有所反应,临江仙突然抬头,龙魂苏醒,龙啸冲天,从临江仙躯体里挣扎而出,盘旋而上。

龙魂一出,龙骨四应,被李听澜埋藏在各地的龙骨受到感应,从四面八方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浮空齐聚在龙魂之中,金光刺破乌云,龙骨齐聚,龙魂似乎有了实体,黑龙在浮云之间腾挪,最终直冲长白而去。

“竟然真的有龙!”这一刻才反应过来的人们像是瞬间清醒,完全忘记了刚才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纷纷后退,虔诚地跪拜早已消失不见的黑龙。

李听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他望着临江仙,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来:“这就是你最后的砝码,原来不是在躯体,而是在龙魂啊。”

临江仙也笑:“而你的灵魂,早就消失了。”

李听澜早已是血人,他拼尽半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将李氏一族的秘密出卖给朝廷,想要获得长生的人太多了,所有关于龙骨的消息,几乎都是他散播出去的,天下大乱,他就是拯救天下的临江仙,谁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可是最后他什么都没得到,他就是一个暗影,游走世间看尽百态的暗影。落进他眼中的最后一幕,是周南生扶着临江仙艰难起身的场景,苏虞跟在他们后面,没有回头。

李听澜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也有过这样微渺而让人毫不在意的挂念,那是他的小徒弟,整天围着自己转,奢求一句夸奖,最后这个小徒弟去哪里了?

哦,他想起来了,被他亲手杀了,取了龙骨,碎了天灵盖,连魂魄都没见着。不过没关系,这样的情感,不要也罢,他不在乎。

临江仙并没有走出去多远,就跪倒在地,他浑身开始变得透明,周南生的手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临江仙……”他一向清冷坚强的姑娘此刻才露出几分小女孩心性,她想要拥抱他,却是不能,周南生不想承认,也不愿意接受,她会失去临江仙。

龙骨不是聚齐了吗?龙魂也还给它们了,临江仙从今以后就是一个普通人,他们不可以携手到老吗?

周南生不知道的是,临江仙就是龙骨,龙骨就是临江仙,即使没有聚魂炉,李听澜换魂也会失败,他以为真正的血肉之躯牺牲奉献封印龙骨就行,但其实要的是灵魂。临江仙是魂,是血肉,除了他的灵魂,谁都不可以,这才是临江仙最后的砝码。

许是最后诀别的时刻,该叮嘱的伤痛离别反而成了次要,临江仙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他笑了笑,眉目轻轻弯起,“要哭就尽情哭吧,南生,以后想哭不要忍着,我在的时候你可以活得随性些,我不在也不要委屈自己。”

“临江仙……”她无助地喊他的名字,“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这是临江仙护了一路的姑娘,她在哭,在恳求,临江仙却无能为力,他最终只是轻轻叹息:“南生,南生……”

临江仙没有实体,只有魂灵,天地茫茫,龙吟之声一直在前方指引,他的魂灵不受控制地随着龙吟飘走,此刻龙魂盘旋在长白山山头,龙骨聚在其中,就差他这个封印的人了。

这是他的宿命,是成为临江仙,活在世间百年的宿命,从此以后,邪祟尽除,李氏一族的使命彻底完成。

至于长白山封印会不会破,龙骨会不会再次四散,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后来周南生在长白山下开了个客栈,常年生意惨淡,除了苏虞偶尔过来串门,一个算卦一个开店,一个比一个赚的钱少。

“天寒地冻的,你说你在这耗着干嘛?”时间长了,苏虞被当地人带出一嘴口音。

周南生瞥了他一眼:“那你呢?怎么不回京城?”

苏虞气定神闲道:“我爹说了,京城地界太乱,让我在这儿好好待着,平安。”

堂内炉火烧得正盛,外头风雪紧密,不等周南生开口,厚重的棉帘子突然被人掀开,来人身姿挺拔,凛冽的风雪带来一股清寒,他的声音也寒:“这客栈,没钱能住吗?”

周南生怔怔地望着来人,许久没有应声,她不知道眼前是虚妄还是假象,就使劲掐了苏虞一把,苏虞一嗓子把她拉回现实。人还在,已经走到炉火前了,眉目如画,嘴角勾起一点浅显的笑意:“老板娘,客栈还缺老板吗?”

眼泪如珠子一样连串掉落,周南生只是重重地点头,她扑到来人怀里,发出一阵阵呜咽之声。

临江仙有神识,要回到一个月之前,封印龙骨之后,他陷入了沉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的一瞬间深处黑暗,就像在一个封闭的箱子里,他慢慢恢复神识,但是摸不到黑暗的边界。

想来这是封印龙骨的结界。临江仙最初以为自己是出不去的,直到有一天,外面飘进了一点风雪,临江仙顺着这点寒意,竟然看到了边界。缝隙很小,当临江仙靠近时,似乎有所感应,那条缝隙猛地扩张,像专门等着他跨出去一样。

临江仙反而退了回去。再后来身处结界之中和龙魂、龙骨的感应愈发强烈,临江仙的实力比生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尝试从那条缝隙之中跨出来,汹涌的黑暗随之而来,临江仙只是一抬手,那条缝隙便合上了。

反复几次之后,临江仙明白了,只要自己离开,缝隙就会不断扩大,封印就会失效,但是假如自己不离开太远,随时能够感应龙骨龙魂,这个封印就是安全的。

他远远地望见过那个客栈,见过周南生坐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和苏虞斗嘴,次数多了,他就忍不住渴求更多。

直到今天,他终于能靠实力走到了客栈门口,他想问一下老板娘,能不能把客栈再往山上搬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