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狐遇(6)

安岚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身旁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位少女,白衣黑发,极是鲜明,眉目间清冷如月,背后背着一把琴,正是白日里见到的少女。

安岚问道:“姑娘是如何……”

少女看了她一眼道:“我是跟着你进来的。”

“……那傀儡,是姑娘做出来的?”

“对,”那少女转了目光,看着因於铭身死而悲愤欲绝的狐狸道,“用来探路的,那迷阵甚是厉害,傀儡没有人气,行至树下便无法向前。”

狐狸满目含泪,在霞光中化成了人形,正是苓棋,她抱着白衣浴血的於铭号啕大哭。苓棋颤抖着握住於铭的手,那双手曾执笔泼墨写春秋,也曾温柔地抚过她的额头,夕阳下那一点暖意让她沉迷许久。可现在,暖意没有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冰冷。

案上的那幅画,画的是他的小狐狸,一直不舍离开的狐狸,对他不告而别的他也在思念的狐狸,一只从山林中来,跃入他怀中的狐狸。狐狸回来了,作画的那人却走了。

她哭了三天三夜,眼泪从未断过,最后,哭出了血。

她僵着手脚,形同枯木,将於铭葬下了,以石作碑,以血刻字。苓棋在这碑前立下毒誓,她定要杀害於铭的人血债血偿。

安岚看着这一幕,心中很是触动,低头不语。

不想那白衣少女嗤笑一声:“这便是自作孽了。”

安岚问道:“姑娘这是何意?”

少年的声音毫无波澜,指着血洗了仇家巢穴,直恨不得个个挫骨扬灰的苓棋道:“这狐狸仗着自己正途修行,看不起其他妖物,性子很是桀骜不驯,得罪了许多妖。仇家们听闻她历劫虚弱,便纷纷找来寻仇了,可她那时正前往北方山中,可怜了这书生,身上沾了些许狐妖的气息,便被一群寻不到狐妖而暴怒的妖精撕了心脉。说到底还是这狐妖自己种下的因果,那书生遭此横祸,自会恨她的。”

安岚听了,沉默不语,心道,不对,他不会的。

苓棋因为飞升在即却又犯下杀孽,罪行深重,被天君削去了四百年修行,以示惩戒。

一下子失了四条尾巴,焉能不痛?安岚想起之前苓棋那对尾巴爱惜的眼神,心中有些不忍。谁知苓棋刚受完罚,便拖着受伤的身子跑去了冥府。

於铭死后,魂魄经奈何桥轮回台,已向人间投胎去了。

“那他的命格呢?他这辈子命数如何?可是一路顺遂?”苓棋捂着伤口问道。

“於铭来世,幼年失怙,无妻无子,孤苦一生。”阎罗道。

苓棋的手都在抖,一张脸上彻底失了血色。“幼年失怙?无妻无子?孤苦一生?”她凄声道,眼里都是绝望,“为何!为何要这样对他!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啊!好到我恨不得把天下珍宝都捧到他面前!你们又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这样对他啊……”

半晌,她慢慢闭上眼,含泪跪在了阎罗殿前。

苓棋用四条尾巴,换来了於铭来世的命格。她要为他改命。

“命格既定,如有改动,定会给凡间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白衣少女淡淡道,“这便是愚蠢了。况且这变动极不稳定,必然反噬至她己身,这狐妖只剩下百年修为,如何能支撑?”

她来到凡间,见到自己的心上人。他还那样小,不满周岁,被父母藏在床下。

苓棋踏着一地血腥,把他从床下抱了出来。他还不知家中已遭劫难,亲生父母横死于盗贼刀下,他在月光下对苓棋伸出了手,咧开嘴笑了。

苓棋忍住泪水,捏捏他嫩软的小手,把他放在了自己身边,转身将刀口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命格用血墨书就,也只有血才能改,心头血妖力最强,自然改得最彻底。

苓棋颤抖地握住蘸血的笔,在命格上划下了第一笔。月光下,这间小屋回荡着小儿天真的笑声,和苓棋低声的哭泣。

她住到他的隔壁,变成与他同龄的女孩儿,青梅竹马,自小唤他“煜郎”。

“煜郎,奶娘说,这朵花阿苓戴着好看!你来看看,到底美不美?”穿着藕荷色裙子的小女儿拉着小儿郎的衣袖,撒娇道。

“苓娘戴什么花都是好看的。”那小儿郎眉眼温和,抬手抚了抚她的发。

他的手心还是很暖,苓棋的眼眶却霎时湿润了,忙低了头,怕被他看出来。

章辞煜却只以为她不高兴了,忙哄道:“我说的是真的,苓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花哪里比得上苓娘!”

“那……”她握住他的手,那双手上掌纹浅淡,没有命运线,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又轻轻地问道,“阿苓以后能当煜郎的新娘子吗?煜郎会娶天底下最好看的阿苓吗?”

“会啊!”小儿郎毫不犹豫地说,那双黑色的眸子里都是她的倒影,“我以后长大了,就来娶苓娘!”

“那我们拉勾勾,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苓娘!苓娘!快来,我带你去个地方!”墙头上的少年抹了抹蹭脏的脸,扬起一个明亮的笑脸。

“煜郎!你又逃了夫子的课?”娇俏的少女给他递去一方锦帕,明明是欢喜他来,却气呼呼道,“你再这样,我便不理你了!”

“不说这些了,来!”少年拉着她便奔出门外。

“看!”少年向她张开双臂,眼里都是闪着光的星星,他对她笑得极高兴:“苓娘!苓娘!这里的桃花真是好看,我见了,就想带你一起来看看!”

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真如红霞一般,将天际都渲出无边春色,尤为烂漫。

她被这少年拉着手,也笑得眉眼弯弯:“煜郎,阿苓想要折桃花回去做胭脂!”

少年听了,“噌噌”地爬上树,双手攀上花枝问她:“苓娘想要哪一枝?”

那树很高,看着吓人,她紧张了,忙道:“你赶快下来!若是摔到了可怎么好?煜郎!”

“苓娘,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我就是上天入地也要为你寻来!一枝花而已,我一定折与你!”

她却哭道:“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你快下来!煜郎,你要是敢上天入地,跑到那样远的地方,我便真的不理你了!”

一阵香风飘过,落红满地,娇艳的花枝便伸到了她面前。她抬起脸,看见少年将花塞进她手里,轻声细语地哄道:“苓娘,不要哭了,花我为你折好啦,别不理我,好不好?苓娘,明日你来我家,我为你画画,好不好?”

她看见少年手上被树枝蹭出的伤口,眼圈又是一红,拿帕子为他包了,狠狠道:“我才不要理你!我才不要去你家!自己伤了都不知道吗!”

第二日,苓棋还是去了隔壁,那少年眉眼如画,执笔丹青的模样,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她捧了一怀新开的桃花,立在春光下,就是一道明艳的景。那少年落笔,白绢上又是流淌了谁的念想。

那张小像作得极好,画上的姑娘云鬓香腮,眉目含情。章辞煜笑道:“我以后,要娶这个姑娘为妻。”

她别过脸去,似是还未消气:“章家煜郎莫不是心智有缺?怎的要娶一幅画?”

少年凑到她面前看她,言笑晏晏:“是缺了,缺一个苓娘。”

她面上一红,将帕子摔在他身上,转身就走。

章辞煜接住帕子,展开一看,帕带女儿香,边角上有四个小字,“一言为定”。

“苓娘!苓娘!”少年敲了敲她的窗。

她打开窗,口中嗔道:“煜郎,都多大了,还是这样不稳重,小心夫子再罚你抄经。”

“苓娘!你看!”少年献宝一般将一根簪子递给她,“好看吗?”

她接过一瞧,那是一根翡翠簪,用料极好,翠色饱满,通体玲珑,只是雕工实在差强人意,看得出来工匠已是费心了,却依旧可惜了这块好料子。她心下一想,便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不好看,”她拿着簪子细细看着,挑剔道,“你看,这凤头旁的云,雕得像萝卜花一样,好好的凤凰,长得却像只野鸭,一点都不好看。”

“唉,”章辞煜叹了口气,无奈道,“那我还是再试试好了,苓娘,给我吧。”

“谁说我要给你了?”苓棋将翡翠簪攥在手里护着,对他道,“不好看也是我的,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

少年愣住了。

“怎么?你还想送给别的姑娘不成?”她瞪着他。

少年却笑了,道:“我只送给苓娘。”

她拉过少年的手,将簪子放进他手心,对他道:“那,煜郎,你能帮我戴上吗?”

“好。”

少年帮她戴上了簪子,她感受着他手心里的暖意,静静地笑了。

“苓娘,我们成亲吧。我要娶我最好看的苓娘,我们要生好多孩子,看着他们欢欢喜喜地长大,这世间山高水长,我们两个人,一辈子都在一起。”少年的手臂圈住她的肩膀,那是一个很温暖的怀抱,是她浮沉百年也割舍不下的念想。

她背对着少年,嘴角扬起笑,眼里却浮起了泪光。

“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她变出美舍高阁,变出家财万贯,她以血改命,她时时在他身边,为他挡下一切灾厄,最后的最后,她终于执起了他的手。

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只被猎户卖出的红毛狐狸,卧在书生怀里,看日影西斜,书生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额头,这一点温暖,她想念了很久很久。少年掀开了红盖头,灯火煌煌,狐狸看着她的心上人,那一点温暖才像是回到了心里,她蓦地流出了泪。

颛文章府啊,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家的不过一年方弱冠的少年郎,却有百十间铺子行当,更兼地契家财无数,家中有一娇妻,貌若天仙,温柔贤惠,可真是羡煞旁人。

安岚看着这锦绣繁华的好景象,眼眶却酸了。

眼前的景象逐渐淡去,又回到那紫檀门扉的屋前。屋门敞开着,苓棋站在两人面前,眉心微蹙,道:“你们都知道了?”

见她们不语,苓棋心下便已了然。她关上了门,轻声道:“煜郎睡着了,烦请你们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她的面容还是一片平静,似乎对眼前的景况早有预感。

安岚忍不住问道:“苓棋夫人,我还是有一事不明,你在被天君削去修为时就可收手,何至于将自己置于如今这般田地?”

苓棋笑了,看着她道:“小妹妹啊,你还是不明白。像我们这样的,来人间走了一遭,见识过了那般光景,尝了爱恨,知了情愁,如何还能回得去、放得下?”她的目光愁绪万千,转向那扇门,门内,榻上的人影病弱单薄,“我舍不得啊,我当然想修行四百年重回仙班,可要让我看着煜郎一人在这世间煎熬一生,那还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我怎么舍得!”

苓棋闭上了眼:“我和煜郎说好了啊,要一辈子都在一起,我们要生好多孩子,看着他们长大,然后,下辈子,我们还要做夫妻。

“我怎么能失约啊……”苓棋哽咽着流下了泪,睁开双眼,那双眼已变成了腥红血色,她看向安岚,嘶声哭道,“我不能失约啊!我不在了,煜郎,煜郎要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