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䘮(二)

夜来宾客尽去,楚意头顶一枚玉碗,笔直地跪在父母的灵棺前。虞子期连蒲垫都不许人给她,叫她单薄双膝直跪在冷冰冰的地上。

“父母新丧,你却在他们灵堂不远处寻衅滋事,是要给他二老丢人还是要给虞家丢人?”虞子期手持戒尺,当着父母牌位,照着她翻出来的右手掌心,一下一下不客气地责打下去。

楚意咬紧牙关,硬生生扛住了疼,死活不吭一声。

虞子期虽年轻,却也跟在父亲身边看事多年,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严密性子,总望她像寻常女儿家修习女红箜篌,安心待字闺中,兄妹俩向来是话不投机的。而今父母骤然离世,整个家族的重担就这么匆匆忙忙地砸在了他这个长子的肩上,所以不论是要为景氏考虑,还是为妹妹自己,自是不如父母和虞妙意般由着她性子胡天胡地。

楚意虽也懂事,明白他的不易,但此番虞子期不问青红皂白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呵斥了她,还要捉她来罚,半分颜面也未曾留给她。她越想越气,犟脾气上来,闭紧了嘴,不解释也不认错。

虞子期像是铁了心要治她这无法无天的牛脾气一般,不说萍儿,连虞妙意也关在灵堂外,唯恐一向纵着妹妹的她进来给他添乱。

“你且跪在这里,明早我来看,若是碗里的水洒了一星半点出来或是结了冰,你便将家训以秦楚两种篆体各抄二十遍,送与阿爹阿娘陪葬。”虞子期打够二十下,见她还不肯张口说话,气得丢开戒尺,撂下话来救拂袖而去。

熟知虞子期刚刚命人锁上灵堂的门,就听里面传来“砰”的一声脆响,楚意已将头顶的玉碗摔在地上,滚烫的泪珠溅在一地碎片上,氲出若有若无的雾气。

她攥着被打肿了的手,狠狠抹掉脸上的水泽。她就是这样乖张的性子,从不喜把伤心摆在人前,越心痛便越逼着自己显得麻木不仁。外人看了皆道她凉薄,殊不知背地里她的心却早就被那些痛心事割搅溃烂。

父母爱儿女,岂知儿女亦然深深敬爱父母。

“丫头,别管外面世道有多乱,只要有阿爹在,就能保证你乐呵呵地过一辈子。”

“若是阿兄再欺负咱们阿囡,阿娘就替阿囡罚他多看半本账册,给阿囡出气好不好?”

“小丫头,国不在了,你还有家,莫怕莫怕。”

“皮猴儿,快将脏衣服换下来,阿娘带你去吃角黍。”

……

“丫头,爹娘去一趟关内,在你生辰前定能赶回来,你想要什么贺礼?”

楚意想起爹娘最后一次离家往关内时,正是初冬时节,他们在家门口其乐融融地约定好,开春她十七岁生辰前便会带着她想要的贺礼归来。

“我想要个如意郎君,阿爹阿娘也能带回来呀?”那时她随口玩笑,还被虞子期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如今确是在她生辰前归来,然而回来的,只不过两具无魂无魄的冰冷肉身。

“……你们食言了。”

你们没有回来。

一阵怪风忽起,唏嘘哀鸣,吹开了灵堂未合拢的窗,卷着冰锥子般的寒气就要扑灭堂内的祭烛。楚意顾不得自己因跪久而僵麻的双膝,强撑着起身,一步一摇地走过去将窗关了个严实。回头走来,发现那怪风来得却巧,竟将挂在灵柩两侧的帘帐刮进了父亲还未阖起的灵柩内。

她也没有多想,走过去将帘帐捋出来。父母尸首送回时,虞子期怕她见了伤心,死死把她挡在怀里,不容她相看那最后一眼。她当时就觉得奇怪,父母虽是在关内遇了流寇截杀,最多不过是身上多挨几下刀子。再说比这残忍惨烈百倍的,逃亡时她也早见过了,何况此番兄长原不至于到不能让她瞧见的地步。

如今亦是虞子期气过了头,一时大意,竟留下她一个独守灵堂。她想着趁他还没想起来,尽早与父母再见这最后一面,这才算全了自己这个做女儿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孝义。

她刚一低头,似是上天有意向她泄露天机,又是一阵阴冷的风吹来,将父母面上盖着的白布一块吹开了。她定睛一眼看下去,却是实实在在地被吓得头皮一麻,连连惊退着抵在身后的梁柱上。

她捂紧了嘴,好让自己无法发出不知是悲伤还是恐惧的喊叫,好半天都没能定下神来。

无论是阿爹还是阿娘,放了特殊香料保存的尸首最少本能完好无损地保留至出殡。可眼下二老的尸体却都呈现出诡异的青紫,无法合上的双眼看不到眼珠,只剩一片灰蒙蒙的白。深紫色的纹路攀着他们脖颈脸颊上的血脉蔓延,大半张脸都是狰狞的异痕。

这般怪诞诡异的手段,怎么可能是普通流寇所为!

何况函谷关内,乃是秦之咽喉腹地,重兵把守不说,两侧峡峰更是崎岖巍峨,又是哪来的贼寇胆大包天。敢在那里胡作非为?

“谁!”

窗外飞速闪过一个黑影,被机警的楚意捕捉到。此时已然夜深,加上天冷,府中人大多都已睡下,贸然喊起来,难免打草惊蛇,反倒虚惊一场,这些日子兄姊为了父母丧仪上下打点,日夜操劳,她不想再叨扰他们难得的安眠。

想她自幼混迹儿郎之间,胆子自然要比别家养在闺中娇滴滴的小姑娘大些,当机立断地拔出腰间护命的匕首,翻窗追着那黑影去的方向小跑过去。一时倒也忘了方才骇人的所见,只不知天高地厚地一心想去追那意图不明的贼人了。

那厮察觉被人追赶,回眸见楚意手中的匕首在夜光下银亮如电,竟吓得拔腿就跑。楚意乘势追击,一路不知不觉也随他翻墙出府,也未有功夫细心地留意到他逃跑的路线居然与自己平常偷跑出府的路线重合在了一起。

直至追到经流城中的护城河边时,楚意才幡然醒悟。

中计了。

夜深人静,连打更人的铜锣声都远远飘在隔壁的街道。

楚意不擅武艺,怕得只能握紧手中的匕首,一时间心如擂鼓,紧张得砰砰作响。

突然左后方落下一枚石子,她警惕地用力挥起匕首,却是一转身刺了个空。

“不好!唔啊——”

冬天的河水冷得就像一个流动的冰窖,刺骨的寒气一阵阵袭来,楚意只觉得浑身的冷甚至超过了对生死的畏惧。

她从小习的是马术文章、音律丹青,虽跟着项籍上房揭瓦,爬树赛马,却因男女大防,独是不识水性!

在这片幽暗里,起初她的意识尚还清晰,却已无法操纵支配自己的四肢百骸,仿佛都被封锁住,动弹不得。

谁来救救我。

她的嗓子发不出半点声音,口鼻里的呼吸被掠夺一空,眼睛也被水冲压着无法睁开,似有无形之力在阻止她继续挣扎,身体在缓缓地下沉,她并不知道会坠至何方,飘向哪处。

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她在心底一次次无助地哭喊。

心中的希望终于要被冰冷的河水淹没,最后一点神识也慢慢消散。忽然掌心微暖,有一股逆水而下的力量拽住了她下坠的身体。耳边全是幽幽空灵的水声,但她尚有能够察觉到自己周围的水流异动。

脱出水面时,她鼻腔里皆是淡雅清新的桃花香气,如梦般悠远空幻。

正要睁眼,光在眼皮外炸成片片刺眼的闪白,楚意只得更加用力地闭紧眼睛。等到真正能够睁开时,没入眼中的是她自己卧房里蟹壳青的幔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