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惊宴(二)

虞公夫人在世的时候是个极好风雅的大家闺秀,楚意兄妹三个的音律启蒙便是来自于他们的阿娘。她年轻时最善歌舞,就连虞妙意的舞姿身段也是她手把手调教出来的。为了虞妙意,她还和虞公商议着,效仿从前在寿春城中的宅子里那般,引了后山上的泉水在宅邸中央修了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中修了个用于宴客欢愉的木阁充作虞妙意的舞室,便是今日的凌波阁。

凌波阁四面八方都用碧色的纱幔装点,软软的纱幔小浸在微凉的池水里,与湖中锦鲤相互逗耍,远远看上去都叫人舒心。

楚意松了松紧挽的额发,想起父母在世时,到了夏日也曾常伴自己于凌波阁边戏水,顿时心生怅然。

忽而身后传来布履踏木板的声响,楚意闻之回首,是高渐离和项籍一前一后从席上溜下来寻她。

她忙不迭地起身朝高渐离迎过去,殷殷切切地扶将过去,“半年不见,老师果然清瘦了好多。”

“自去年夏至相别,你也长高不少。虞公夫妇的事情我闻之便动身赶回,还是没来得及送他们最后一程。”高渐离扶起她,痛心疾首地一叹。

说起父母,楚意心下酸楚,低头不语。

项籍见状,哎呀一声劝慰道,“今日是你生辰,可别忙着伤心了,难道你想虞叔他们在天上看你哭成大花脸?”

“我又没哭。”楚意仰脸轻瞪他一眼,“你跟着老师出来做甚么?”

“做甚么?”项籍气得发笑,不客气地拎过她的耳朵,“你又是骗我来凌波阁又是哄我给那些小门小户的舞剑助兴,很有趣么?”

“痛痛痛!死阿籍松手,松手!今天可是我的生辰!”楚意吃痛,只得转头向高渐离求救,“老师,你看这家伙!”

其实项籍手上并未真的用力,谁知她演得这般逼真,高渐离虽不常驻江东,却是见惯了他们打闹,眯眼笑看,只等他们自己闹够了。

这时,跟在他身边的小厮项和上前来,“爷,虞大姑娘见你不在席上,恐被庄主发觉,派人来寻了。”

然后项籍还未玩够,不过脑的“不去”二字咬在舌尖未发出就被楚意趁胜追击地下了逐客令,“赶、紧、走。”

项籍这才反应过来是虞妙意在寻她,登时傻乐着把楚意撇在一边,拿过项和手中的外袍,疾走而去。

送走了项籍,楚意这才乖乖挽着高渐离在矮几边坐下。

“我入城时听人说,你不慎落水,额头触了河底暗石,如今可大好了?”高渐离关切道。

“大好了,反正我自小磕磕碰碰,早成铁打的了,老师不必担心。”楚意奉高渐离以清茶,压低声问道,“老师可还要去天香楼?”

“不错,我来时想着总要去虞公夫妇灵前且我听人说你也在凌波阁,便想着先来看过再去天香楼。”说着,高渐离饮罢热茶,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卷牍书交付于楚意手中。

“是新的曲子么?”楚意欣喜地接过,正要打开一观,却被高渐离喊住,“哪有当着送礼人面拆礼的,你且收好日后再看。”

楚意听话顿首,师生二人热络地闲话,高渐离不止长于乐律,学问见识亦不输当代大儒,受他点拨,总能令楚意茅塞顿开。

正说在兴头上,便见隔岸回廊间有个侍女朝萍儿挥了挥手,萍儿见之明了,俯身在楚意耳边低语几句。

高渐离这时也顺势道,“也罢,总归今日你是寿星公,要早些回席上应酬才是,我便先上天香楼拜见项庄主和虞公子了。”

“那我让人将老师从前的房间收拾收拾,夜宴结束再接老师回来。”楚意依依不舍道。

“好。”高渐离点头答应,不轻不重地在楚意肩上拍了两下,便与她别过。

有说不出的古怪盘旋在楚意心口,像是北地寒风,莫名吹着离别愁苦。仿佛此番与恩师再别,便会再难重逢。

高渐离与楚意的师生缘分是在楚宫中定下的,那时她父亲为楚王负刍千里迢迢请高渐离击筑祝寿。席上众人皆为他独奏的筑乐而醉,停箸止杯,唯有五岁的楚意,擅自逾矩而出,来到高渐离身边,伸出小小的手掌。

“这个东西的声音好听,跟我阿娘的琴不像,叫甚么?”昔时她尚为无知幼童,奶声奶气的,天也不怕,地也不怕,连座上薄醉的负刍亦被她的天真大胆逗乐了。

“这个是筑,”高渐离饶有兴趣地看了看眼前生得粉白可爱糯糯的小女孩,方在她手上轻轻用手指写就一个筑字,“你想学么?”

“比琴难学么?”小楚意若有所思地眨巴着眼睛。

高渐离以为她要知难而退,便使坏地点头,“是难上许多。”

谁知她却一口答应下来,“那我学!”还骄傲地一扬下巴,“你可教我?”

高渐离哭笑不得地再一点头。

上头的负刍见了,极喜她稚子心赤,也不顾那君臣礼数,王家威严了,大笑着就来抱她,转头对她父亲道,“虞卿之女奇也。”

宴后高渐离离楚返燕,他原不把楚意的童言童语放在心上,未料楚意却一人追到了寿春城外,竟是大声质问他为何不守承诺。

那年小小的人儿在寿春城外,父母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拼命来拽他背上的筑袋,涕泪横流又强硬霸道的样子至今还常被高渐离拿来取笑。

“东西准备好了么?”楚意回过神来,长舒一口气将高渐离赠她的曲谱放在萍儿手中。

“都按你吩咐做了。”萍儿点头。

“将曲谱收好,随我回席上吧。”

兴许是项籍的临时退席,楚意眼神所及之处都能或多或少地扫到席上少女们的淡淡失望。倒是吕荷十分得体从容,僵持着面上的平和。

在入阁前,楚意命人把虞妙意养在屋中的那只名唤软软的乌蹄踏雪褐眼猫寻来,软软性情乖戾,除了阿姊也就楚意能稍稍抱上一会儿。

她抱着软软信步而入,不想吕荷一见她怀中半个婴孩般胖胖的软软,吓得脸色一白,直往侍女身后躲。

楚意视若无睹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就听萍儿乖觉地击掌传菜,“诸位,菜肴已尽,我家姑娘还为诸位备了鲫鱼蛋羹做饭后零嘴儿,现下已经好了。”

侍女闻之一一奉了瓦罐进来,在众人的案前添碗盛羹。鲫鱼蛋羹是天香楼主庖的招牌菜,常时非贵客不制,在天香楼都是鲜少上桌。楚意也是私底下被狠狠宰了一笔,才得了这人手一份的面子。

“啊呀!”但听一声惊叫,为吕荷添碗的侍女已经跪在地上慌了神地告罪。

楚意耐着心中澎拜的激动看过去,果不出她所料,吕荷的那一身明晃晃的衣裙上已经被侍女“不慎”打翻的鲫鱼蛋羹弄出了大片污渍。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楚意就暗中狠心在软软的肚子上掐了一下。软软喵一声惨叫着从她顺势松开的臂弯中扑出去,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这一扑并未找楚意的麻烦,而是径直朝不远处的吕荷去了!

“畜生!离我远点!滚开!滚开!”吕荷怕猫怕得厉害,根本来不及去擦拭裙摆上的污渍,慌忙起身躲避着软软。

楚意假意唤了软软几声回来,可软软却仿佛一心要捉弄吕荷,厉声嘶叫着将她追得满阁子乱跑。阁中一下子乱了套,其他人知软软是虞家爱宠,也不敢轻易上前来帮吕荷驱赶。

“萍儿呀,快去把软软抱回来,它大半个月没修指甲了,当心挠了人。”楚意刻意大声支会萍儿,萍儿伶俐地应声后便过去了。

可她反而踩住吕荷裙摆,助着软软去扑吕荷。楚意趁机悄悄起身,无声无息地绕到了吕荷身后,看准时机,轻轻抬腿,在萍儿终于抱住张牙舞爪的软软后,将吕荷直接面朝池水地绊进了阁外的池塘里。

“扑通!”

楚意毫不掩饰计谋得逞的笑容,从萍儿手里接回软软轻轻顺着它的毛安抚,眼看着吕荷在不深不浅的池塘中挣扎,淤泥和池水弄脏了她漂亮的脸蛋和衣裙,狼狈至极。

比起她在鬼门关走一遭,这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虞楚意!你竟敢当众羞辱耍弄我!”吕荷瞧着自己满身腥臭的淤泥,气得歇斯底里地尖叫。

“我睚眦必报可是出了名的,你自己做了甚么也该心知肚明,想来也不便被我当着大家的面捅出来吧?”楚意得意的笑眼,弯弯如月,“那夜你的人用手推我坠河,而今日我连手都没抬一下,就能让你摔了个狗啃泥呢。看来还是我,棋高一着呀。”

“你!虞楚意你懂不懂礼数!你这个没教养的臭丫头!”吕荷指着楚意的鼻尖骂道,就要从池水中挣扎坐起。

楚意闻言变了脸色,厉声喝道,“我父母丧仪前,你大放厥词,辱我父母,又在我虞家孝期之内,着艳色红衣来赴我生辰之宴,究竟是谁不懂礼数?!”

想起那夜自己在冰冷的河水里无望挣扎,楚意就遍体身寒,对吕荷的恨意愈加汹涌。

她使了个眼色给在凌波阁附近侍奉的家丁虞火,虞火机灵,抢过虞子期搁置在一侧的渔网猛地把吕荷又重新推倒在水中。

楚意身后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不止,她幽幽地横眼扫过去,“是有谁想下去陪吕三姑娘么?”

这些人从来就不是诚心与楚意结交,不过为了虞家权势富贵而上赶着来曲意逢迎于她,当下就算有人当真看上方才出尽风头的吕荷,也轻易为她不敢惹恼了素来在下相横着走的楚意,只这一个眼神立刻就能震住全场。

“虞火,我没让她上来之前她就不许上来,明白了么?”楚意揉着软软的肉垫,又朝众人一笑,“今日你们看到甚么,没看到甚么,也明白了么?”

她这一笑,如春风扶桃枝,明媚中带着几分少时青涩的张狂。无人不摇头晃脑,装作不知地回到自己席上,继续宴饮。

“虞楚意,我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