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水鬼归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楔子

黜,放绝于阴,生而有罪,寒铁缠身枷锁入骨,受阴邪寒噬之苦,罪清之日方得解脱。

月,漂泊于世,生而不死,死而不灭,食之可解万千疾苦,鬼祟见之莫不垂涎。

闲人局,罪人窝,善恶终有定论。

1

老太八十多岁了,仍守着老家的宅子不肯搬,早几年附近的老房子都拆了,老太太固执得很,谁劝就跟谁闹,晚辈们也不敢和她硬来,最终竟然闹成了钉子户。这把年纪了,仍独自守着老房子,说是怕逢年忌日年节的,她那位死了六十多年的先生回来找不着家门。

好在老太太身体硬朗,八十多了,和人吵起架时仍中气十足,平日里一个人生活也还没出过什么岔子,住得近的大女儿时不时也来看看。小儿子一家住得远,但每年到了那位死了几十年的父亲忌日,一家子还得老老实实地回来,陪着老太去长江边上磕头祭拜。

“妈,拜也拜了,头也磕了,咱回去吧。”翟富贵和老伴儿相互搀扶着起身。

还别说,他俩也都是六十来岁的人了,自己都当了爷奶的人,也能理解老母亲念旧的这份情意,大半辈子都依着老母亲过来了,也不差再磕几年,要说怕,就怕自己也上了岁数了,不晓得还能再折腾几年。

“老翟啊,天不早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老太太冲着那宽阔的江水喊着,就像她口中的“老翟”能听到似的,然后拉着边上正在吃糖葫芦的小曾孙的手,冲儿子儿媳道:“行吧,咱们回去吧,一会儿跟你爸一起吃个饭。”

这话翟富贵听多了,也习惯了。每每在江边拜完过世的父亲,回家那顿,老母亲都要多摆一副空碗筷,说一家子一起吃饭。

翟富贵的父亲六十多年前命丧江中,当年的条件有限,听说是连尸体都没捞到。当时他也还小,对父亲的印象也浅,一直都是老母亲一个人拉扯大的,对老太太自然是孝顺,更何况老太都这把年纪了,不免什么都多顺着她点。

回到家,屋门是虚掩着的,门把上湿答答的,还有些黏糊。翟富贵走前头,妻子和小孙子在后头搀着老太一起走。见门把又湿又黏,翟富贵也未多想,只骂骂咧咧了两句,猜是附近的地痞流氓报复,随手抹了抹上头的水渍就把门开了。

这门一开,翟富贵立马愣住了,桌上是他们出门前烧好的饭菜,都用碗倒扣在上头盖着,此刻饭菜都被人动了,动饭菜的人还坐在那,端着碗拿着筷子狼吞虎咽,看样子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长得也挺人高马大,脸上是拉碴的胡子,身上穿的是灰色的汗衫裤子,浑身湿答答的,屁股底下的椅子和地板都还在嗒嗒淌水。

“嘿你谁啊,怎么随便进别人家。”翟富贵见对方无动于衷,气笑了,真当进自己家了。

后头的妻子听了这话,也往前一凑,见是一陌生人,也愣住了,“这谁啊,怎么随便进咱们家?怎么还吃上了!”

妻子的声音高亢,那模样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有了反应,端碗的手一顿,站了起来,“我饿了,走了好些天,太饿了。”

这话把翟富贵夫妇俩给说懵了,哪有这么理直气壮的人,饿了也不能随便进别人家,吃别人的饭菜啊。

别看翟富贵夫妇二人一脸的惊讶,对面那男人的表情竟然比他们还惊讶,就像反倒是他们闯进了别人家似的,“你们是谁,怎么在我家,晓琴呢……”

“晓什么晓……”翟富贵的话一顿,反应过来了。夫妻二人立马对视了一眼,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黑白的遗像,又看了看眼前站着的年轻人,二人刷地变了脸色,浑身一颤,双双侧了身回头去看自己的老母亲,果然便见到老太太站在那,就连表情都变了,她颤颤巍巍地急忙上前了几步,一见到屋里的人,老太太浑身都跟着一颤,整个人呆在了那,眼睛发红,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嘴唇发颤,就是说不出话来。

那男人显然未能认出眼前早已变了模样花白了头发的老太太来,只怔怔地站在那,茫然环顾四周。这个家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除此之外什么都变了,他差点找不到家……

“老翟,你回来了……”老太太回过神来,竟是格外地喜悦,“你是来接我来了吧,你可一点没变,我以前听人说,人老了,快死的时候,就能见到故人来接,原来是真的……咱们什么时候走,今天要不走,我给你收拾收拾屋歇下?”

那年轻男人只是站在那,浑身湿答答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刚才被老太太握过的手,整个人怔怔的,手中的筷子也脱了手,落在地上,只神经叨叨地喃喃自语:“我走了好些天,好些天……”

“筷子掉了。”小孙子不知道害怕,捡了筷子要递还给他。身后的翟富贵却吓得一把拖过了小孙子,夫妻二人早已吓白了脸,竟是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太太忙里忙外,竟然真的收拾起屋子来。

这晚,翟富贵和老伴儿是一宿没敢睡着,小孙子不懂事,早在他们中间呼呼睡着了,他俩开着灯,都不敢关。

好半晌,妻子才终于憋不住,开了口,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翟富贵,我是在做梦吧,是不是?死了六十多年的人,怎么回来了……模样,模样都没变,你不是说,你爸,你爸死江里的,你看他浑身湿答答的……你妈咋一点不怕,我是真,真怕……你说回来的是人是鬼,鬼怎么还真能把人的饭菜给吃下去了?”

“别说了,睡吧,睡吧,肯定是做梦。”翟富贵翻了个身,也不知是在说服老伴儿,还是想说服自己,“醒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富贵,要不咱报警吧?”

“报什么警?跟警察说,咱死了六十多年的爹回来了?”翟富贵蹭地一下坐起来,又软趴趴地躺下来,别说媳妇了,连他都怕……这事,搁谁谁不怕?

这一晚翟富贵和媳妇是死活睡不着,后头又是怎么囫囵睡过去的,两人也记不清了,只知道一早是被家里座机电话铃声给惊醒的,等他俩连衣服都来不及多披一件,匆匆忙忙赶出去的时候,电话铃已经不响了。

老太太正坐在那,腿上搁着没盖好的电话,见他们出来了,这才抬起头,像小孩子一样无措又茫然地冲儿子媳妇道:“富贵啊,老翟他,不见了。电话里说,江上捞上一具浮尸,叫咱去认……”

2

闲人局。

外头正下着雨,老彪和白卿冒雨赶回来,老光棍刚巧从屋里接完电话出来,正和谢月、小甜甜说话,见老彪和白卿回来了,老光棍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给他们,追问了句:“怎么着,打听回消息了?”

“打听到了,”老彪边脱雨衣边往里走,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口水下去,“收到消息,江上捞起一具浮尸,姓翟,有家属来认领了,得死了六十多年了吧。”

“不是死了六十多年。”白卿给纠正道:“而是死的这个人,是六十多年前就该死的,这事明摆着没那么简单。”

换句话说,这人不是死了六十多年,泡六十多年的尸体早烂了,而是这具六十多年前就该打捞上来的尸体,在当时却怎么也捞不着,反而凭空出现在了六十多年后。要是人失踪了六十多年后出现,那倒不是什么奇事,可一个死人,在死了六十多年后出现,这怎么解释?

“到底是死了六十多年,还是六十多年前死的?”小甜甜早就拿好了本子和笔,兴奋得双眼都在放光,凑近了白卿和老彪,这些消息越是稀罕,就越是值钱啊,“不对啊,这俩说法有区别吗?”

“你就这么随便理解着吧。”白卿懒得解释,嫌弃地抬手将怼到自己面前的那张脸给推远了些。

“六十多年前?”倒是谢月以多年来吃瓜嗑剧的经验,很快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六十多年前发生过什么怪事吗?”

所有的怪事,一定都有它发生的契机,就算是一具穿越时空的尸体,那怎么着也得碰上个九星连珠什么的吧?

“是有这么一件怪事,说是六十多年前,长江水发生过一次短暂的断流。”老光棍摸着下巴,眯着眼,仔细一想,这时间地点还对上了,“要说怪,怪在哪,以长江水量的充沛程度,是不可能出现断流的,可它就是断了,那在江中的船只也是说搁浅就搁浅了,都没人敢信,岸上的老百姓见了,那是又跪又拜,也有胆大的下河床淤泥里捞鱼捞虾去了,你们猜怎么着,这水说搁浅就搁浅,说恢复就恢复,上游轰隆隆一响,水就这么冲下来,底下的人跑都来不及,瞬间被冲走了。”

在当时那种条件下,被冲走的尸体捞不上来也不是什么奇事。

“算了,我说这些你们当我是说故事呢,我给你们找当时的资料。”说着,老光棍就往地下资料库去。

那会儿闲人局虽然没他什么事,但闲人局历代成员但凡经手过什么事,或是处理过什么怪事,都得汇报一堆资料报告,后来技术上来了,改电子版了,老光棍倒是想整理那些陈年资料,只是一想到真要去整理了,就头疼,这才无限期搁置下来了。

眼下那些古早资料一直堆在底下,跟山似的,还放那吃灰,这要找起来,还得费一番功夫,他顿时深刻意识到偷一时的懒,迟早要付出代价的。

没等老光棍把资料找上来,就听到他在下头气急败坏的吼声:“白卿,老彪,你们怎么回事?!底下怎么都是水,浑身湿答答的你们碰这些档案做什么?!得干燥储存、干燥储存,老子说了多少次了!”

正被点名挨骂的白卿和老彪二人面面相觑,着实无辜,他们虽说在外头淋了雨吧,可回来后,压根还没来得及下去……

3

也不知道老光棍是不是因为压根没法从乱七八糟的资料库找到资料,最后胡乱发了一通脾气就上来了,半张纸片也没带上来。白卿与老彪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也是郁闷。

谢月见状,干笑了两声,打圆场道:“那什么,既然出现了这具六十多年前死去的浮尸,那它就是突破口啊,这样吧,白卿和老彪去沿着事发的江段走走,看看能不能找着线索吧。我和小龙龙去一趟翟家,再打听打听情况。”

“那我呢,我跟谁去?”小甜甜已经收好了行李,他的行李也简单,本来就是个赖在闲人局不走的外人,就一个包,拉链一拉就是全部家当了。

“呃……”这倒让谢月有些为难了,他们碰到的事,多多少少都有些危险,他们也各自有各自的本事,至于小甜甜……似乎,除了靠嘴输出喊加油,偶尔还造成骚扰队友的副作用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遇到危险只怕也不好自保。

“你在家老实待着!”老光棍似乎也怕被小甜甜给缠上了,一句话将他给打发了。四人按谢月说的分头行动。

翟家发生了这种怪事,当天家里的后辈也都赶回来了,家里上上下下忙成了一团。谢月和老光棍到的时候,一大家子正在老屋待着呢,听说是一早就被通知认领尸体去了,现在那具浮尸还在殡仪馆放着,一大家子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正在商量这事怎么处理,大多是不肯认这荒唐事的,只有正中央的一位老太太不与别人说话,坐在那低着头发着呆,只反反复复跟自己念叨着一句话:“老翟怎么回来了,又走了……”

翟富贵心里头也是没主意,一方面自家老母亲好像认准了回来的那个就是自己死了六十多年的丈夫,另一方面,大伙儿的话也有道理,死了六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回来了,还进屋吃了顿饭,又突然成了江上的一具浮尸。到现在,一家子还觉得事有蹊跷,不肯认那具浮尸。

正六神无主着,翟富贵忽然接了通电话,一开始还是上角落小声接起电话,没两句,便突然变了脸色,“什么小明的鞋子?我孙子在堂屋里睡得好好的……坏了!”

有人在江边发现了小明的一只鞋子,怀疑孩子是掉水里了,报了警,社区警察调了部分路段的监控,怀疑是翟富贵家的孙子,这才给他打了这个电话,让他确认孩子是不是在家。

这么一问,才把一大家子都问慌了,这两日的事情来得突然,所有人的心思都乱糟糟的,就连孩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都不曾注意到!

屋里大大小小顷刻间慌了,然后是炸了开来,“荒唐,太荒唐了,咱们一大家子,光顾着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连个小孩都看不住!”

“掉,掉江里了?不可能,我不信!爸,我让你看小明,你怎么把人都给我看丢了!”翟富贵的儿媳妇哀嚎了一声,便觉眼前一黑,受不住打击昏死了过去。

翟富贵的儿子先是一慌,然后火气蹭蹭地就上来了,看到那老屋墙上挂着的黑白的遗像,遗像中是那位大伙见都没见过的祖父,翟富贵的儿子顿时疯了一样冲上去,扒下那遗像要往地上砸,“他就是回来害人的,把我们当替死鬼!咱们给他拜了这么多年,磕了这么多年头,他就这么回来害人,害人!”

这么一闹,那位八十多岁高龄的老太太死死拦着后辈,不让他们砸老翟的照片,拉拉扯扯,屋内乱成了一团。

原是想登门了解情况的老光棍和谢月,一来就撞上了这样混乱的场面,二人极其有默契地齐刷刷默默缩回了那只想要往前迈的脚,这种节骨眼上,还是别掺和的好……

二人扑了个空,正郁闷着呢,留守家中的小甜甜冷不丁来了一通电话,老光棍这头才刚接起来没吭声,电话那头的小甜甜就已经兴奋地嚎了起来:“烧酒入喉,你是不是跟小月在一起呢?我跟你们说,大发现,绝对是大发现!你们不是不让我跟着你们去,把我关家里吗,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去你们资料库翻了一翻,猜,快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一听小甜甜不请自入下了他们的资料室,老光棍的脸色刷地一下就阴了下来。那头小甜甜还不自知,仍旧兴奋,等不到听众配合猜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小甜甜便迫不及待地自揭了答案,“你先前不是说六十多年前长江发生过一次诡异的断流吗,你猜怎么着,你们闲人局也派人去了,档案上被派去的人是龙彦钧,后面怎么就断了记录,说此人失踪,被忽然恢复的江水给冲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对了,他姓龙,你也姓龙,你俩是不是亲戚,给我说说这事呗?喂,喂喂?信号不好?”

小甜甜急性子,听到电话里有电流的杂音,没等老光棍说话,就刷地一下把电话给挂了。老光棍是头回被人挂电话,手里拿着被挂的电话,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可怕,眼见着是被小甜甜没头没尾的一通电话给惹毛了。

倒是谢月,一脸的严肃,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小龙龙,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们?”

的确,以老光棍的性子,每年发生的怪事那么多,怎么偏偏六十多年前长江断流的一个案子就记得这样清楚,还能说出每个细节,他不太可能闲了没事研究以前的档案。

老光棍愣了一愣,也是无辜,“小月,不是我瞒你们什么事,我是压根没记起来这么一个人,六十多年前,我才多大,我还在我妈肚子里呢。”

那失踪的龙彦钧是老光棍的爹,前任闲人局成员,年轻那会儿老光棍也想查查龙彦钧的案子,这才多少了解一些,只是后来也没什么眉目,就给抛到脑后了。

“小龙龙,你还记得,你在家里骂白卿和老彪来着吗?说他们湿答答的,跑地下室翻资料去了……”谢月脑子灵光一闪,一双眼睛晶亮晶亮地看着老光棍,就连表情都显得颇为神秘,“按翟家人的说法,六十多年前死在江中的老翟回来了,你说,会不会龙彦钧也回去过?”

“你是说死了六十多年的人回来了?”老光棍一听,想到被江水冲走的龙彦钧回来了,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可能吧,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不可能,如果翟家人没说谎,老翟不是也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浑身湿答答的,模样还和六十年前一样?”谢月越想越觉得,事情好像都在指向一个方向,“如果当年死在长江的人,尸体没捞到,冲到了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那么现在他们又突然回来了……目的是什么呢?回来的是人是鬼?会不会真的像翟家人说的找替死鬼?”

怪了,如果真是回来找替死鬼的,那老翟怎么又突然成了江上的一具浮尸呢?

“小月,你说,那回来的东西如果真是鬼,我是说,我是说回咱们家的要真是龙彦钧……”老光棍往下咽了口唾沫,“他现在在哪?要是在家里和小甜甜碰上了……”

4

老光棍和谢月这一番分析,将自己吓得起了一身疙瘩,两人越想越觉得可怕,急匆匆给小甜甜回拨电话,嘟嘟……

“还是没人接。”老光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出事了,真出事了!快,小月,咱们得……”

这话还没说完,就在老光棍自己吓自己,吓出一脑门汗的时候,电话那头终于接了,依旧是小甜甜的大嗓门,“靠,太精彩了,你们这的资料太精彩了,一不小心我都看入迷了,没注意到你们给我打电活。你们怎么给我打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说着,电活那头传来小甜甜翻纸笔的动静声,“我跟你们说,你们家的资料太精彩了,就是缺失太多了,这些可都是无价的财富,你们不知道这里随随便便一条消息拿到外面能卖多少钱,你们居然放在家里积灰,太不懂得物尽其用了!哦对了,你们想说什么来着?”

谢月与老光棍二人面面相觑,顿时一阵无语,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有得到回应的小甜甜也压根没当一回事,想起一出是一出,“哦对了,我先前给你们打完电话,也给白卿他们打过去了,没说两句他们那边就断了,不是我说,太没礼貌了,不想聊天就不聊,把手机丢水里做什么,是不是败家子?以为丢水里就能换新的……”

丢水里……以白卿和老彪的抠门劲儿,才不会没事为了挂小甜甜的电话,连电话也给丢了。

“坏了!”既然小甜甜那边没撞上龙彦钧,老光棍也没功夫再和他东拉西扯,直接将电话掐了,去查看白卿和老彪的坐标,此刻两个光点正沿着江岸,出现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小月,咱们得赶过去,分头找他们!”

就怕这俩对事件的分析深度,还没到谢月和老光棍这层面。谢月和老光棍怕他俩出事,当即分头赶往支援。

谢月追着其中一处坐标光点赶去,不敢有耽搁。忽然,谢月只觉得鼻尖冷不丁嗅进一股潮湿的腐味,黑暗中,身后似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的后背,这股异样的感觉让谢月的脚下忍不住一顿,她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企图靠近她。

就在谢月摸出匕首转身的这一刻,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破风而出,然后便是一道窸窣的声音陡然自身后刷过,后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看到,只有摇晃的枝叶像是被什么东西触碰过,地上拖拽着一条水渍,湿答答的,都到谢月脚跟后方了。

那一瞬间,分明有什么东西挨得谢月极近,几乎下一秒,就能触碰到她了……但有人,比谢月更早一步发现了那东西,那东西似乎也受到了震慑,察觉到了对方的厉害,猛然缩了回去,跑了。

此刻谢月的身后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摊水渍,只有呼呼的夜风混杂着几许水汽。若是她的后脑勺长眼睛,刚才就一定能看到那挨着她后方悄然站着的是什么东西,也能看到,那一瞬间那东西是受到了什么震慑,竟然碰都还未碰到谢月就落荒而逃。

“大神……”谢月胸前那枚黑色的指环在发生了极其微妙的转动后,便坠着不动了。那股熟悉的寒意已经散去,但空气中,犹然还存有些许痕迹。谢月怔怔地抬手,抚摸着坠在胸前的那枚黑铁指环,她眨了眨眼睛,是一脸的茫然。

刚才,肯定是陈黜出现过……可是很奇怪,为什么他没有现身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他俩不是还好好的,有说有笑的,为什么突然好像,又被拉开了距离……

“小月,找到那两个兔崽子了,你放心,他们没事。”还在怔神,通讯器里忽然传来老光棍的声音,还没轻松一两秒,就忽然严肃起来,口吻颇有些凝重,“但小月,你还是来一趟……”

5

谢月猛然回神,又意犹未尽地回头看了几眼,身后依旧是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就好像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只是错觉。

赶去与老光棍、白卿和老彪他们仨汇合,此刻三人正站在江岸,目光齐刷刷地紧盯着下面,正值汛期,下方水量极大,就像一条呼啸而下的巨龙,可就在此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奔腾的水流就像是突然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又像是被一刀切成了两段一般,中间,忽然被划开了一条缝,那条缝隙越来越大,就像眼前凭空出现了一条大裂谷,两侧是高高的大山,那两座大山,便是忽然被拨向两边的水流,裂谷下方,河床的淤泥裸露出来,还有来不及逃窜的鱼虾陷入其中,扑腾挣扎着。

就在此时,靠近对岸的位置明显站着一个人,那人的衣着打扮带着明显的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特征,此刻正猛然回头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眼,视线太黑了,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但老光棍的面色还是明显一变,“抓,抓住他!”

“抓住那个人,所有问题就都有答案了。”谢月和老光棍明显是想到一块去了,二话不说就顺着边沿滑落了下去,落稳在底下的河床,整个人几乎被潮湿泥泞的淤泥给陷住了,好在谢月的身形轻盈,爬起来,抽出陷入其中的双脚,勉力还往前追出了一段距离。

轰隆隆,上游猛然传来轰鸣,地表震动,几乎下一秒,被断流两边的江水巨浪,就要奔复……

老光棍三人几乎就要随着谢月一起下去,可就在这一瞬间,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陷。一个黑洞,黑洞出现了……然后是手,好多的手从那黑洞洞的空间伸了出来,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又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东西要从底下爬出来,疯了一样地想爬出来……伴随而来的,是浓重的怨气,就像要从狭小的空间里汹涌而发的气体。

怨气是看不见的,可却能感受得到,那是种比刀锋还凛冽的煞气,若是多了,会让挨得近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股怨气,痛苦无比,又满满的都是戾气,会让人打心眼里害怕。

是幻觉?老光棍和白卿、老彪三人几乎是同时抬手揉了揉眼睛,三个人还能同时看到同一场幻觉?

轰隆隆,那滔天巨浪就要奔复而下,老光棍三人本能地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但谢月还在下方,三人几乎是同时变了脸色,“小月,上,快上来!”

在下方的谢月自然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耳边被巨大的轰鸣声震得耳鸣,就在她的手已经扣住了前面那穿着旧时代衣服的龙彦钧的肩膀上时,在这节骨眼上,地动山摇,前头的人忽然回过头来,不再跑了,他面对着谢月的方向,张口,但谢月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能从口型中,隐隐约约辨认出几个字眼:江底、脊骨、有人害死……然后,对方便将什么东西,往谢月的怀里一塞。

什么意思?

没等谢月想明白,忽然,汹涌的巨浪奔腾而下,顷刻间就将谢月给淹没了。她只觉得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将她腾空抬了起来,然后下方,就在这转瞬之间,仿佛趁乱冲出了无数只手,想要在她被冲走之前抓住她,将她拖下去……

谢月被两股力道撕扯着,冰凉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她的肺腔,巨大的挤压感让谢月觉得整个人都快被压扁了,可下方还是有什么东西在沉沉往下拖着她……

就在此时,一股黑气猛然将谢月包围,然后那股黑气凝聚成一道身影,宽大的黑袍将谢月拢住。谢月勉力睁开了眼,视线太黑了,一点光也没有,她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可就是能感受到,是他……

底下无数双拖拽着谢月的手,感受到那身缠着沉沉枷锁出现的人身上所带的煞气,顿时如遭震慑,触电般缩回了手,就像从未曾出现过一般。

谢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其实她的脑子里在陈黜出现的这一刻,已经蹦出了无数个问题,只是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罢了,意识渐渐都有些犯迷糊了。

6

江水奔复,老光棍和白卿、老彪三人的脸都白了,但就在此刻,他们分明看得那样清楚,一道身穿着黑色长袍的身影,正缓缓而来,而他的怀里,正横抱着脸色苍白,浑身湿透了的谢月,此刻谢月正软绵绵地挨在陈黜怀中,脑袋靠在陈黜的肩头。

冷嗖嗖的空气猛然钻进胸肺间,谢月一呛,深抽了口气,瞬间打了个冷颤,等她回过神时,便已经被陈黜带上来了。

“大神?”意识虽已经渐渐清醒,但谢月说话的声音仍是软绵绵,飘得很。她想动,也没力气,只能乖巧地挨着陈黜,脑袋耷拉在那,“为什么躲着我啊?”

陈黜一怔,他生得本就冷峻,此刻嘴角一抿,面部线条便显得越发生硬,好像被谢月问住了一般,他别过脸去,并没有低头看谢月,只闷声回应了句:“没有。”

“哎,明明就有……”谢月也不傻,明显能感觉得出陈黜在刻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若不是刚才事发紧急,谢月被水底急欲冲出的浓烈怨气死命往下拽,陈黜恐怕根本不会现身。

想到这,谢月又想起了正事,“大神,你明知我不会轻易死,你在佛眼窟里也说了,你我各取所需,那些怨气拽着我,杀了我,我便集了它们的怨,等我的怨集线满了,我就能真正地死去,你也能得到自由,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大神为什么要救我?”

虽然不知谢月和困着陈黜身上的枷锁究竟有什么关联,但这个猜测也是他们在佛眼窟里达成共识的,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目的都是一样的,陈黜助她集怨,他们的目的都是获得自由,这不就是他们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之所以命运相连,还能见面说话的原因吗?

陈黜明显是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被谢月问得答不上来,是,他是应该看着她百般受折磨,等怨集线满,她便再也不必一遍遍死去,她能得解脱,他也能。

“难道是……大神你不希望我将怨集线集满吗?”谢月眨巴着眼睛,猜测合理,“你舍不得我啊?”

陈黜的面色一顿,那一瞬间,面色好不精彩,他别过了脸,答非所问,“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哎?”谢月果然不再刨根问底了,思路立马被带跑了。她想起先前抓住龙彦钧时,对方急急欲告诉她的那几个字眼,又塞给她东西,就像是千钧一发之际,不得不将什么东西交托给她,事情确实有蹊跷,“你的意思是,他靠近我,不是要杀我,是想告诉我什么?”

“小月!”老光棍三人见陈黜带着谢月上来了,忙追了上来,白卿和老彪倒还好,老光棍依旧对陈黜充满敌意。

陈黜并未多言,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只松了手,便放下了谢月。

谢月险些没站稳,心里还有些委屈,好在老光棍和老彪及时一左一右伸手搀了她一把。白卿眼尖,见谢月手里还捏着个册子,那册子用塑料保护得很好,这才没被水冲烂了,上头隐约还能看到闲人局的印,“这是……家里带出来的?”

这的确是从家里带出来的,看来她和小龙龙猜测得没错,龙彦钧恐怕确实是去过家里,但一时半会,谢月也解释不清,干脆将东西交给白卿,嘱咐了一句,“先看看里头有什么东西,说不定有线索。”

白卿将信将疑地拆了外包装,里头的册子有些年头了,都起毛边了,打开,是关于六十年前江水断流案的。

最开始的一段记载日期显示是六十多年前,“我找到河工老翟,花了一笔钱,让他和我一起潜底扒开河床的淤泥,果然发现了一截白柱子,越挖越深,我们不敢再挖下去了,那白柱子,就像是一截巨大的脊椎骨,深埋在底下,我总觉得要出事,但他的命令我不敢违抗。”

这个“他”,显然不是指河工老翟。

第二段续在后头,看笔迹不是同时完成的,明显是时隔了一段时间,只是从内容看,间隔的时间不会太久,“我打算再回去找找,挖下去,但我去了几次,同样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截白柱了,当初不是我一个人看到的,我确信我挖到过。我想找老翟再试一次,但老翟说什么也不肯再下去。”

第三段同样又是间隔了一段时间才有记录,“出现了,它又出现了,我又往下挖了一截,但心里却慌得很,总觉得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就像拔掉了堵住下水口的塞子,放出了黑洞,黑洞底下是更可怕的世界,好多东西要往外涌……我想再下去看看,老翟的媳妇要生了,缺钱,同意再为我工作一次,有熟悉水性的河工,这次应该能将底下的东西弄明白。”

原始的记载就这三段,后面就戛然而止了,再补上的内容,湿答答的都被晕开了,明显是新补上,日期也没有了,可能他自己也记不清日子了。

“我出来了……一切都变了。当时,老翟跟我说水位下沉,我觉得是好时机,想和老翟一起下去,看看能不能再找到那白柱子,下去没多久就出事了,江水忽然枯竭,然后又突然奔腾而下,我们都来不及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把我往下扯,然后它们趁机爬了出来。

我被困住了,困在了黑洞里,失去痛觉,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想出去,我想起了当时底下往上涌的东西,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那些东西。

我好像看到老翟了,看到了白光,我爬出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走了几天,我闻到了身上的臭味,我感觉……我可能已经死了,成了水底爬上来的怪物,因为……我嗅到了生气,渴望生气。

这不是偶然事件,当年大水冲走了很多人,水底下趁机爬出很多东西,那是水鬼们的狂欢。现在我自己也出来了,但要想在外面待着,只能找替死鬼,霸占他们的生气,找了一个不够,要一直找下去,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我感觉,当年放出那个黑洞和水下恶鬼的,或许就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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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档案的经手人是龙彦钧,消失六十多年的人。而后面的新笔迹,明显和前头的一致,再联想到翟家出现的这件怪事,白卿三两下就和谢月、老光棍先前的猜测想到一块去了,“他们是被吸到水底的黑洞里去了,又从黑洞里爬出来的?”

如此一来,仔细想想,这世上的确有很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人,他们打哪来的,又去哪了?也许消失的人,就像老翟和龙彦钧一样。

当年断流出现,部分人丧生,有的,就被拉扯进了黑洞里了。也会有很多东西趁机爬了出来,而爬出来多出来的这部分人,他们像黑户一样存在,没有人会注意,他们也许也和如今突然出现的老翟和龙彦钧一样,出来的时候,可能已经不是出事的时候,说不定已经间隔了很久,几年,几十年都说不定。

从龙彦钧的记录来看,从水底下爬出来的“人”,应该已经不算是个完整的“人”了,他们更像一种僵,或是鬼,会想尽一切办法爬出来,甚至不惜将人拖拽进那个黑洞里。爬出来后,他们渴望生气,会为了活着不断寻找替死鬼,但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如此一来,被困水底下的怨气只会越来越多。

说白了,这个黑洞的存在,便是制造怨气,吸纳怨气,然后释放怨气,如此循环,久了,不堪设想。而堵住这个黑洞、这个通道的,就是他所说的“白柱”,被人为地破坏了——有人,希望它出现。

闲人局一行人皆是目瞪口呆,因为他们无法解释,龙彦钧作为闲人局的人,为什么要令那个黑洞出现,又是谁指使他去破坏那个“白柱”?

“且不说葬谷、四娘洞,就算它们的出现皆是巧合,难道佛眼窟和这个水底黑洞的存在,也是巧合吗?”陈黜冷笑了一声,目光落在谢月身上,眼神深邃,又有些严厉,看着闲人局这一群人就像在看傻子,“你在集怨,有人却在制造怨气,真巧。”

若是怨集线走到尽头的那一天,她究竟会如何。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得到解脱吗?

陈黜缓缓垂下眼帘,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背过身去,踏进黑色的雾气中,只丢下话道:“你们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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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陈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色的雾气中,神情呆滞的谢月才缓缓回过神来,缩了缩脖子,有些战战兢兢小心翼翼道:“我怎么感觉,大神刚才,有杀气……”

好凶……每一句话,看着波澜不惊,却让人觉得,他好像是带着怒意的,谢月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陈黜,竟然还有点怕他。

“感觉到了……”白卿和谢月是同款呆滞表情,刚才陈黜那句“真巧”,明显带着讽刺,这火气不仅仅是冲着谢月去的,像也是冲着他们来的,看他们的眼神,像在看一群废物。

“其实我反倒觉得,大神人挺好的。”老彪这大老粗直肠子,竟然破天荒地从陈黜身上体会到了另一层含义来,他凑近了谢月和白卿,用胳膊肘一左一右捅了捅他们,跟着谢月管陈黜叫“大神”,神神秘秘道:“你们发现没有,这本来不该归大神管的,对他有什么利?小月,我觉得他在关心你,你看,本不关他的事,他恼什么?”

哎?这么一说,也有道理。

“关心什么关心,胳膊肘往哪拐!”一个暴栗跳过谢月,往老彪和白卿的脑门上砸了下去,老光棍气得吹胡子瞪眼,但他不得不承认,那小子有一点说对了,龙彦钧所说的“他”,究竟是谁?

的确,背后有一双手,在制造怨气……和小月的怨集线,是巧合吗?

“哦对了,老大……我听说,翟家那边正在闹。”老彪想起这茬,心里挺同情老翟的,“我觉得其实老翟也挺冤的,你看,他要真找了替死鬼,也不至于短期内就被发现浮尸啊,我瞧他就是回去看看,也没做什么,翟家丢了一小孩,怎么就算他头上了。”

就像佛眼窟并非凭空出现的,它的出现,“引诱”着痛苦的人甘愿沉沦其中,滋生怨气。而这黑洞,则像一张张开的巨口,同样是有人人为地制造了这个水下黑洞,用更加残暴的方式将无辜的人拖进黑洞中,令他们逐渐成为类僵的怪物,这些怪物一旦获得机缘爬出来后,就必须依靠掠夺生人的生气活下去,杀戮会成为他们的本能。如今老翟死了,那足以说明,他手上并未沾上人命。

“你怎么跟人翟家解释?说水底下有个看不见的黑洞,是个制造怨气的容器,会把人吃进去,六十多年前消失的人变成了怪物,和当年拉替死鬼爬出来的那些东西一样又跑出来了?”老光棍摆了摆手,“这事没法跟他们说,我们管不了,不过你说对了,老翟是挺冤的,算他倒霉。”

“还真和他无关。”那头,白卿打了通电话,回头道:“我跟朋友打听到了,说是小孩找到了,就是被吓得不轻,神志有些不清,说是见胡子叔叔走了,跟着胡子叔叔出来的,又说水底下有手抓他,胡子叔叔为救他被拉下水,小屁孩吓坏了,不敢回去。”

众人一听,默了默,这个结果他们并不意外,还是谢月率先开口,“是老翟救了他。”

也许,和龙彦钧一样,老翟在出来后,很快意识到自己和正常人不一样,这也是他匆匆离开的原因,他不愿意要靠着害人活下去。

再者,就算活着,对他而言,这个世界,已是沧海桑田,一切都变了。

编者注:本文为《阴间》系列第六篇,本系列每周日早上八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