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富贵树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楔子

黜,放绝于阴,生而有罪,寒铁缠身枷锁入骨,受阴邪寒噬之苦,罪清之日方得解脱。

月,漂泊于世,生而不死,死而不灭,食之可解万千疾苦,鬼祟见之莫不垂涎。

闲人局,罪人窝,善恶终有定论。

1

一辆豪车开进了村子。包世杰也算是衣锦还乡,四十多岁了,突然发了家,娶了个二十来岁又漂亮又高学历还温柔的小媳妇,在乡里的老家也修得极其气派,是三层楼高的小洋房。

这趟回来,是包世杰走到哪,村里人艳羡的目光跟着到哪,但包世杰却始终绷着一张脸,高兴不起来,就连对平日里恨不得放在手心上捧着的媳妇说话,口气都带了些不耐烦。

“你看看你,月份都这么大了,我回来祭个祖,顺便给咱爹烧几个钱就回去了,都不带过夜的,你跟着回来干什么!”

妻子小玲摸了摸自己已经快足月的肚子,也是委屈地扁起了嘴。

“预产期不是下个星期吗,还有日子呢,回乡祭祖,婚后头一年怎么说我也得陪你回来吧?谁不知道你是大孝子,去年公公去得突然,人没了,乡下也没人住了,你非把老家房子翻了个新,盖了大房子,村里都夸你呢,我不跟你回来,舌根都要让人嚼烂了。”

小玲虽然年轻,却颇通人情世故,包世杰是农村出身,爱面子,否则发家后也不用花这么多钱去修没人住的乡下老宅。他这么爱面子,婚后头一年回乡,没把媳妇带回来,还不得让人说死?

这话把包世杰堵得哑口无言,车身颠了颠,乡下的路毕竟不好走,才刚说到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星期,这一颠,颠出问题来了。

小玲忽然觉得不对劲了,抓紧了一侧的扶手,另一手捂着肚子,脸色变得苍白,疼得浑身冒冷汗,“世杰,不行,我不行,感觉羊水破了……”

包世杰这算中年得子,也是紧张,一脚踩下刹车,慌了,“怎么办?我叫救护车?”

“叫什么救护车……”小玲疼得浑身直打颤。

“怪我,急昏了头,自己开着车,叫什么救护车,我这就调头送你去医院!”

“来不及,要生了,我要生了……”小玲紧紧拽着包世杰,这下包世杰更加手足无措了,虽说四十多岁了,可也是头回当爹啊!

“包子,咋回事?”豪车停在路中间,乡亲们见不对劲,慢慢地围了不少人上来,有人在敲车窗,冲里头的包世杰说话,又见包世杰的媳妇看着要生了,一下明白过来了,张罗了开来,“是不是要生了?哎哟,这可了不得,快,快去把他大娘给叫过来。”

包世杰堂伯媳妇,他管她叫大娘,退休回乡带孙子前,是县医院的妇产科大夫,被人喊过来的时候,手里头还拿着锅铲,见小玲的样子不对,忙急呼呼地招呼大伙儿帮忙。

乡亲们也热心,脱了衣服铺地上,当场让小玲躺下了,住得近的几个乡亲跑回家抱来床单褥子,几个人角拉着角给围起来了,包世杰也帮不上什么忙,尽添乱,让他大娘给赶到床单外头去了。

好在小玲的运气也好,有的人生孩子那叫一个遭罪,小玲生得却快,没一会儿,就听到孩子的哭声了。

大娘将孩子抱出来,刚准备用干净的床单将孩子包起来,这一看,立马变了脸色,就连声线都有些颤抖,“包,包子,你来……来瞧瞧……”

刚出生的孩子皱巴巴的,哇哇号得响亮,可这孩子……前面一张脸,后面,后脑勺,还有一张脸……后脑勺那张脸,不像个孩子的,倒像个老人的脸,像,像包世杰那个死去的爹!

2

天微明,村里村外静悄悄的,只远远地还能听到几声狗吠伴着鸡鸣。

谢月猛然深吸了一口气,自那薄土地里惊坐起,醒了。

“小月?”老光棍一个激灵,跟着清醒了,一脚一个踹醒了背靠着树坐地上打瞌睡的白卿和老彪,三人凑了上去,将谢月围在中间,“醒了?蛇仙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怎么会在里头出事?”

谢月初时的神情尚有些茫然,抬头懵懵地看着凑在自己面前的三张老脸,又见四仰八叉躺地上打呼噜的小甜甜也和大家一样守在这,他们是真的关心谢月,这份关心和在乎,是装不出来的。

谢月的心思渐渐地安定下来,觉得无比的安心,“蛇仙洞里的事,说来话长……”

刚想说话,谢月一个不经意间抬眸,视线上扬,便见那一身黑色长袍的身影正静静地立于树下的阴影中。

他的五官线条依旧冷峻,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显得不太近人情,手脚上依然拖拽着沉沉的枷锁,双手环于胸前,宽袖未动,倒是被谢月这边的动静给惊动了,缓缓睁开眼,视线静静地落在谢月身上。

谢月半张着嘴,神情有些错愕,“大大大,大神?”

在此时,在此刻,还能见到陈黜出现在她面前,谢月是惊讶的,要知道,从未有一刻,在谢月醒来后,还能看见他。陈黜不就是出现与消失,从来不会与她多言一句,孑然一身,十分不近人情的吗……

果然,此时此刻包括老光棍在内,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微妙,对于陈黜和他们一样守了谢月一晚上的事,他们大概到现在还没完全消化这个事实。

大概是谢月的表情也太过赤裸裸,写满了惊愕,所有的心理活动都写在脸上,陈黜微微蹙眉,表情破天荒的有些别扭,别过了脸去,“你说过,不喜欢说话不算话。”

谢月的确曾经说过,她被怨气“冲撞”后,其实是怕的,最怕的,便是一个人。她也曾明目张胆地抱怨过……抱怨陈黜说话不算话,她醒来时并未见到他,说走了就走了。

但那时……谢月是醉态,贼胆包天,有什么话她不敢讲的?

“大神……”谢月愣了一愣,竟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就像是月牙儿,小牙齿又白又整齐,跟兔子似的,“大神,有点,有点可爱!”

陈黜是明显地一怔,眼底的情绪是风云变幻,竟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恰在此时,远处一声嘹亮的鸡鸣。陈黜微微蹙眉,眉心的印记发出红光,他垂下双手,连带着那沉重的枷锁也随之拖拽在地,黑色的雾气自他周身泛起。陈黜未看谢月,只持着过去一样不冷不热不近人情的口吻,丢下话道:“天亮了,我得走了。”

“哎大神……”

没给谢月把话说完的机会,陈黜便自那黑色雾气中彻底消失了。

“行了,别‘大大大大神’了,人都走了。”老光棍吹胡子瞪眼,是一脸的不快活。

“对了,小龙龙。”谢月似想说些什么,忽然表情一顿,微偏过了脑袋,神情也凝重下来,“你们有没有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

“阴气,什么阴气?!”睡得正死的小甜甜发挥悬异界狗仔的职业敏锐性,也不打呼噜了,瞬间坐了起来,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

“刚才那儿站了那么大一个……是人还是鬼的东西,能不阴,能不冷?”老光棍没好气地用手指了指先前陈黜所在的方位。

“不,我指的不是大神,总之……”谢月也说不清楚,她似乎,对这种异样的气息,越来越敏感了。

“白卿。”就在此时,老彪忽然抬起胳膊捅了捅身侧的白卿,“听,是不是哭声?娃娃的哭声?”

被老彪这么一说,大伙儿都静了下来,白卿起了身,那哭声很微弱,微弱得就跟快断了气似的,距离他们还有段距离,顺着这声音,白卿越走越远了,直到,在荒山野外,捡到了那小小的包袱。

包袱里是个小孩,刚出生没多久的样子,脸都紫了,哼哼唧唧哭不出来,刚才那一嗓子也不知他是怎么号出来的,白卿下意识地弯腰将那孩子抱起,这一抱,不得了……

那孩子像是想找奶,本能地偏头凑向白卿,这一偏头,后脑勺那张皱巴巴的老脸,赫然便露了出来,白卿吓得险些撒手,下意识地骂出了声:“卧槽!两张脸!”

3

床单包裹在中央的,是一个前后长了两张脸的孩子,怪吓人的,可那孩子还有气儿,捡都捡了,总不能扔回去吧……

带是带回来了,几个大老爷们却一个比一个怂,谁也不敢抱他。

“其实不看后脑勺那张脸,也挺可爱的嘛。”谢月的胆子大,不仅敢抱着那孩子,还敢夸他“可爱”。

那孩子显然是刚被带上山丢下不久的,否则早断气了,周围还有凌乱的脚印,白卿他们判断丢孩子的人没走远,临近也就那么一个长乐村。

农村,地方不大,出个什么事,不出一天两天的,一准全村都知道了,包家生了个两张脸的怪胎,还说那孩子后脑勺那张脸,简直跟孩子死去的爷爷一模一样,不费多大工夫,白卿一行人就找上了包家的门。

这包世杰也是慌了神,否则也不至于这样仓促地把一活生生的孩子给丢山里,就算要丢,也丢远一点不是,开了门,见谢月怀里抱着个襁褓,包世杰二话不说变了脸色,慌里慌张就要关门。

“别啊,兄弟,我们大老远费劲找上门来容易不?”白卿和老彪二人嬉皮笑脸一左一右地挤了进来,将包世杰给架在了中间。

小甜甜也上道,没把自己当外人,钻了进来就招呼外头的老光棍和谢月,“进来进来,当自己家啊,别客气。”

“你们,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你们想要多少钱才肯走!”包世杰的态度也奇差,无奈却挣脱不开白卿和老彪二人的架空,急得直蹬腿。

一行人麻溜地进了屋,关了门,还把包世杰给按沙发上了,白卿老彪一左一右挨着包世杰坐着,小甜甜一进屋,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东张西望,这摸摸那碰碰。

“豪啊兄弟,太豪了,我瞧见你院子里的车了,这大别墅也了不得啊,兄弟,你是做什么发家的,传授传授发家致富的经验呗。”

小甜甜正乐着呢,一个转身,“砰”的一声,把赏物架上的一工艺品给撞下来了,那东西是座根雕,看着就价值不菲,老光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土匪拆家呢,给人摆回去!”

“世杰……”刚才小甜甜闹的那通动静,算是惊动了楼上的人了,小玲下楼时,行走还有些艰难,看着就虚弱,需要扶着墙。

她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苍白无血色,头发凌乱,似乎也是被楼下的动静惊醒,刚刚起来。行至楼梯上方,见大厅里突然冒出这么多人,是明显地一怔,再见谢月怀里抱着个襁褓,襁褓上沾着泥和叶……

小玲也不傻,几乎瞬间就回过味来,原本温温柔柔的一个人,突然像发狂的母老虎,双眼充血,头发凌乱地冲了下来,一把自谢月怀中夺过那孩子,然后红肿着眼盯着被白卿、老彪按在中间的包世杰,她整个人几乎都在颤抖,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

“包世杰!你不是人!那是……那是我们的孩子啊……”

“小,小玲……”包世杰疼爱妻子也是真的,见妻子小玲几乎要崩溃发狂,包世杰竟一下子挣脱了白卿和老彪,但此时此刻,妻子看他的眼神,陌生极了,恐惧极了。

包世杰也是无措,半是哀求半是争吵,“小玲,你听我的,咱还年轻,还能再生……这个孩子,你说,你说他那样,我们留着他怎么做人?!”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本来就濒临崩溃的小玲,浑身哆嗦,眼前一黑,便直接昏厥过去了。还好谢月眼疾手快,一手搀着小玲,一手及时从她手里接住了滚下来的孩子。

现场闹哄哄的,老光棍见状,招呼白卿和老彪道:“你们也别闹了,把一大一小先弄上楼再说,没瞧见小月支不住了?”

白卿、老彪被老光棍这么一瞪,也只好手脚麻利地从谢月那接过一大一小母子二人,给弄上楼去了。

世界瞬间清净了,老光棍这才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包世杰的肩膀,“行了,老实交代吧小兄弟。”

包世杰抬头,见老光棍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四十多岁了,怎么着也是半个人精,包世杰是知道这伙人打进门开始这一通做派,就不是好打发的。好半天,他才终于颓然地叹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疲惫不堪地捂着脸。

“你们应该也打听过了,孩子后脑勺那张脸,和我过世的爹几乎一模一样……一定是我爹觉得我这个做儿子的做得不够好,还没喝上媳妇茶,抱上孙子,他就去了,意外踩了山上的雷管炸死的。当时小玲刚怀孕,我们正筹备结婚的事,谁知道……就发生了这事。”

“你带小玲回来奔丧了?”谢月听了这话,一时也听不出有什么问题。确实有这么一种说法,怀孕的妇女不太适宜参加白事,易与亡者冲撞,被缠上。

可包世杰的爹,为什么要缠着自家未出世的孙子呢?冲撞也是极小的概率,大多数人死后就是轻飘飘地散去,除非有怨或心愿未了,才会纠缠不清。

4

包世杰的妻子精神状态都不太好,夫妻俩僵持着,谢月他们一时半会也看不出那孩子身上的问题该怎么解决,白卿老光棍他们也已经好几天没歇好,索性便打算在包世杰家歇一晚再说。

晚上,谢月眯过了一觉醒来,出客房解手,途径包世杰和小玲的主人卧室时,却发觉那扇门是虚掩着的,里头静悄悄的。包世杰夫妻俩正在闹矛盾,是不在一个屋的,那屋里原本只有小玲,但此刻,小玲却不见了。

这一晚是别想消停了,大伙儿手忙脚乱地披了衣服蹬蹬蹬下了楼,恰见一楼黑漆漆的,只厨房的位置发出微弱的光,是冰箱门大开发出的暖黄色的光,那大开的冰箱前,小甜甜正蹲在那,听着楼上下楼传来的动静,他将埋在冰箱前的脸抬起,一脸的疑惑,“你们也下来找吃的?”

还别说,被他这么一说,真有些饿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老光棍没好气,又问了句:“看见包世杰他老婆没?”

本来也是不指望小甜甜的,没想这家伙还真应了句:“看到了啊。”

末了,还指了指大门口的位置,抱怨道:“抱着孩子出去了,我跟她说话也不理,我觉得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太冷漠了。”

老光棍一阵无语,竟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白卿也是扶额,问了句:“我说大哥,你有毛病没有?看到人出去了怎么也不知道拦着?”

“我拦了啊。”这话小甜甜不爱听了,一脸的委屈,“我问她去哪,她说别拦我,就这么说的啊……”

小甜甜站起了身,关了冰箱门,微微侧脸,回头抬眼,阴森森地瞥了众人一眼,这表情明显是在模仿先前见到的小玲,口气也模仿得十分到位,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机械,狞笑,凶狠,“别拦我。”

老光棍和白卿同时一阵无语,还是老彪受不了了,冲上去一个锁喉将小甜甜的脑袋卡在他的胳肢窝下面,“她说不拦你就不拦,我看看,小甜甜你是不是脑子被冰箱门给挤了!”

“我可能,可能知道小玲会去哪。”众人一静,说这话的是包世杰,脸色苍白,一脑门的汗。

“你是觉得,小玲被你父亲蛊惑去了?你父亲害了这个孩子,还想害你的妻子?”

谢月一猜就猜到包世杰这话什么意思,“那你带我们去你父亲出事的地方吧,不是被山上的雷管炸死的么,兴许能找到小玲。”

包世杰的表情明显的有些迟疑,支支吾吾的,但还是应了声,走在了前头。

后头小甜甜挣脱了老彪的锁喉,直起了身子,凑近了老彪,一脸的神神秘秘,“瞧他那支支吾吾的样子,怪怪的,以我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判断,绝对有隐情。”

5

包世杰领着众人上了山,山挺荒,树木却生长得极其高大茂密,大半夜的,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不是下过雨的缘故,空气中泥土的味道都有些潮湿泛腥。

“这林子,没什么人来……”临门一脚,到了林口了,最是担忧妻子安危的包世杰,却忽然迟疑起来,死活不敢再往里多走一步。

“脚印到这就没了,变成拖拽的印子。”白卿蹲在地上,用手摸索,抬头看向众人,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小玲的确是来过这,但似乎……被什么东西拖进了林子里。

包世杰的面色是明显地一变,可却嘴唇颤抖,半天没表态。

“孬种!”老彪看不惯包世杰这模样,丢的是自己媳妇,磨磨叽叽别别扭扭的,也不知道他在怕什么,老彪随即向谢月道:“小月,我们进去搜一搜,把人给找回来。”

“林子这么大,你一个人得搜到什么时候。”老光棍沉思了片刻,做出决定道:“这样吧,我们几个分头进林子搜索,姓包的不肯进去,小月你在外头看着他,回头我们出来再审他,先把人找到再说。”

老光棍领着白卿、老彪和小甜甜进了林子,谢月在外头看着包世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显得特别难熬,包世杰跟个哑巴似的,只是颓手站在那低着头不说话,谢月一会看看林子里头的方向,一会儿看看包世杰,也是好脾气,没发作。

怪不得老光棍是把谢月给留下了,这要换了任何一个人,看到包世杰这样子,一准气得要揍他。

“哎你……”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也不见老光棍他们回来,谢月和包世杰谁也没吭声,还是谢月憋了半天,没忍住先开了这个口。

忽然,“沙沙,沙沙,”身后隐隐约约传来这种粗糙的摩擦声,谢月的话音一顿,这声音又轻又飘,说不出的难受,只让人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在摩擦你的背部,让人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树,树……”与此同时,那耷拉了一晚上跟哑巴了一样的包世杰忽然惊恐地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目光掠过谢月的肩膀,往她后方看去。

一道厉风迫近谢月的耳后,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头发被扬起,谢月的手比脑快,已经下意识地抽出了匕首,一个翻身下劈,落地翻滚,避开了侧面那一袭。

但几乎是同一时间,未等谢月落稳身形,后背便又是一道破风的声音袭来,谢月的面色一变,这一连贯的动作根本来不及衔接,“砰”的一声……

待谢月落稳了身形,金属与硬物的碰撞声发出了火星子,周遭的空气骤然一冷,谢月抬头,便见那击空而出的枷锁默契地替谢月挡下了背后那一击,而那些袭击谢月的东西,此刻正触电一般地缩了回去。

这一通动作下来,谢月的大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都发生了什么事,她原先所站的位置已经被穿出了一个洞,后方是破土而出的树木根须,像蜿蜒的长蛇一样在地面爬行着,试图靠近谢月他们,刚才那沙沙的声音就是它们发出来的。

而她刚才与陈黜一同出手的那一下,那像活过来的触角一样的树木根须似乎也吃疼,竟然缩了回去,先前被谢月斩断的一截须尾落地,还扑腾了几下,断截面甚至还淌出了血来。

“还能动?”陈黜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立在那,一身黑色长袍,几乎要与这森冷的夜色融为一体,他垂下眼帘看了眼狼狈翻身跪伏在地的谢月,并没有出手搀她。

谢月抹了一把灰头土脸,站起来,嘿嘿一笑露出小白牙,“没伤着呢。”

这份默契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悄然形成的,刚才身后方那一下激越的碰撞,她想都未想,就知道是陈黜来了,若是背后留有空隙,陈黜一定会帮她找补回来。

但看向眼前的一片狼藉,饶是谢月这么好脾气,也看出不对劲了,包世杰不肯进林子,一准是知道这林子有问题,谢月快步两步上前,温温柔柔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严厉起来,“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包世杰一愣,抬起头来,分明已经吓得脸色惨白,浑身被冷汗浸湿,但在应对谢月这一刻,他还下意识地想狡辩。可视线冷不丁透过谢月看向她身后方那凭空出现的男人,对方的眼神冷得可怕,就像,要将人穿出一个窟窿一般,只一眼,便让人胆战心惊。

包世杰是下意识地一颤,他像是忍耐了很久,支撑了很久,此时此刻,终于被冲垮了一般,痛哭出声:“不怪我,真的不怪我,我也不想的啊……我爹,我爹他当年分明也是靠着这个发了家!他为什么要怨我,他分明自己也是……”

6

四十多年前,包世杰的父亲和祖父还在世的时候,祖孙三代穷困潦倒,都揭不开锅了。

“我还记得,我爷的样子,他生得黑,比别人看上去都老,褶子里都是泥,每天没日没夜地干活,可家里还是穷,穷得吃不起饭,我爹打年轻那会儿就好吃懒做,我和我妈没少跟着他吃苦,我爷东借西借,终于给我爹娶上了媳妇。”

包世杰想到这,不由得一阵苦笑,“我连我妈什么样都没见过,听说,是生下我后,受不了我爹好吃懒做,还爱赌,受不了这穷日子,丢下我们就跑了,我爹不怎么管我,只有我爷拉扯我,下地都背着我。”

日子实在是过得太苦了,苦得地里的庄稼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让他们给挖出来吃了。苦到最后实在活不下去了,后来有人给了包世杰他祖父几颗种子,说是用人养树,就能种出富贵树,价值不可估量,就是……要付出代价。

“我也是听我爹醉酒的时候说的,当时那人给了家里几颗种子,我爷肯定是不信,可日子太苦了,人是会变的,不信也就信了。我爷为了养一家子老小,进了林子,吞了富贵树的种子,就再没回来。后来……”

包世杰抬头,也许是想到了后来那富贵的日子,竟然嘿嘿笑出了声,“后来,家里就富裕了,我爷用命换来的钱,足够我们挥霍几辈子。可惜……”

可惜父亲好赌成性,终于坐吃山空,没等几代,只几年的光景,就让人骗光了家底,富裕日子根本没过上几年。

“所以你就用了古法?!骗你父亲吞了种子,进了山?”谢月一听就明白了,根本不是被什么雷管炸死的,根本就是包世杰如法炮制,用他父亲养出了富贵树,凭此发了家!

“我也是没办法!”包世杰那样好脸面的人,就是装模作样,他也得在老家修个大房子,也得年年回来祭拜,就是要上上下下说他一个“孝”字,哪能接受谢月这样赤裸裸地说出他为了一己富贵用自己的爹去养富贵树的事。

“小玲家要六十六万六的彩礼,还要全款买房,她家看不起我,觉得我一穷二白,可当时小玲已经怀孕了啊。我四十多岁了,好不容易眼见着老婆孩子热炕头,都怪我爹,都怪我爹把家底都挥霍一空了啊!我那时,那时也是喝醉了酒,一时糊涂……”

当时他爹也是喝醉了,上了头,说起了他爷那事,他当然是不能信,谁知,他爹真从家里找出了当年爷爷留下的种子,当年爷爷只吞了一颗,还留了一颗,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也是一时上了头,骗着我爹,吞,吞了那种子……”那杯酒下肚,包世杰自己也不省人事了,夜里让尿憋醒,他就看,就看到……他爹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可肚皮,却有东西在鼓动着,然后,然后就被破开了,树木的根茎从他的肚子里出来,瞬间就将他整个人缠住了。

包世杰怕了,是真的怕,连夜便将他爹背进了山,仓皇逃回,“当初我就不该让小玲回来奔丧,我听老人说过,有了身孕得躲着点,怪我,都怪我,我怎么就不长点心眼!”

包世杰正用力地用拳头锤打着自己的头,可就在此时,他的动作忽然一顿,抬起了头来,面露了一丝惊恐和难以置信,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谢月,可他张了张嘴,竟是半句话也说出来,下一秒,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包世杰浑身颤抖地低下头来,眼睛充血,眼球几乎要爆了一般,紧接着,他便眼睁睁看到,自己的肚子突然鼓了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搅弄他的五脏六腑,然后……一根树木的根须穿破了肚皮,冲了出来,就和,就和他爹当年的情况一模一样。

此情此景,就是见多识广的谢月,都不由得吓了一跳,连连往后躲去,不知所措。

“怎么会……”话音未落,包世杰便没了声,整个人连人带身瞬间被那快速生长的树木根茎包裹,也许直到此刻,他都未必能弄明白,自己身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不是只有一颗种子?”这话一出口,谢月立马一个激灵,整个人打了个寒战,这对父子……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陈黜也算是看明白了,冷笑了一声,口吻讽刺。

谢月仍在震惊中,眼睁睁看着原先包世杰所在的地方,树木的根须扎土入地,仍在迅速生长着,“这,到底是什么树?”

“这东西是东南亚一带常用来制造驱使邪祟的物件,就跟小鬼佛牌类似,效果可比那玩意好,戴着也不醒目,邪门歪道最喜欢了,可惜古法缺失,种子罕见,物以稀为贵,那价格是高得吓人。”

说话的是小甜甜,他是跟老光棍他们一起回来的,白卿怀里还抱着不省人事的小玲,老彪抱着那孩子,老光棍体力跟不上,落在最后面,小甜甜最轻松,屁颠屁颠跑在最前面,“前些年有人出高价让我打听,没想到还真有这玩意。”

只是种子扎根发作的时间,和人本身的强弱有关,包世杰毕竟年轻,因而直到这时候,才真正发作,被蚕食。

“以人的血肉灵魂养树,滋生的只会是怨气与邪性。”陈黜可不管那价值高还是不高,扬手,身上的枷锁破空而出,几乎顷刻间便将那新生的树给连根拔起,捣碎,惹得小甜甜在后头一阵阵见钱眼开地哀号。

见小甜甜哀号,陈黜不冷不热地扫了一个眼神过去,小甜甜一愣,立马狗腿子地表示:“大神做得对!肉身与人魂既已滋养了这邪物,便留不得了,只能连根除之,留着做什么,留着是祸患啊!”

7

小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己和包世杰的那栋乡下老宅了,一屋子的人,气氛凝重,倒是老彪还挺厉害,竟然把孩子给哄睡了。

见小玲醒了,知道她最关心的肯定还是那孩子的安危,谢月忙出声安慰道:“你别担心,孩子没事,就是受到了邪物的冲撞,现在,邪物已毁,不会再冲撞到他,只是后脑勺……”

那人脸的痕迹,也不知要多久才会消。

小玲从老彪怀里接过那孩子,轻声安抚着,神情温柔,就是不说话。

“呃……”谢月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再难以启齿,到底还是得说,“就是包世杰的事……”

提到包世杰,一直没说话的小玲似乎终于有了反应,她先是身形一颤,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神情疲惫,悲伤,却又说不出的坚强,“我知道,我早知道世杰一定是惹上什么事了,什么行当能让他一夜发家?我就怕他误入歧途,只是没想到……”

小玲说不下去了,再坚强的人,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掩面痛哭,却因为怕吓着了孩子,那声音哽在喉咙口,不敢哭出声来。

虽然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追问下去,不是太近人情,但谢月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你知道,包世杰一年前和什么人接触过,那个买家……你见过吗?”

现在包世杰已经死了,谢月想要知道四十多年前那种子是谁给他们包家的,也难。现在唯一还有用的线索,恐怕也只有从这个“买家”入手了。

“买家……”小玲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好像是个外国老头,世杰的事,从来不肯与我多说,倒是……”

说到这,小玲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好半天,才从地下室取上来一个落满了灰的盒子,盒子看着是上了年份的,都脱漆了,“去年这栋房子盖好,从老屋搬过来,很多东西都不要了,世杰说买新的,老屋的东西都旧了,只这个箱子,他特意从老屋带了过来,平时也不让我碰。”

盒子里没别的东西,就是一些老钱币,大概是收藏用的,除此之外,只有几张旧照片,拍摄于四十多年前,那会儿的相片稀罕得很,估摸着不是包世杰的爹收藏的,就是他爷爷收藏的。

“等等,这张照片……”白卿从小玲手中抽出了一张老照片,老照片上是四个人的合照,准确来说,是三大一小,从左到右依次是一黝黑淳朴的瘦小老头,一二十来岁的青年,和一三四岁的男孩,最右边,是个三四十岁的老外,白卿眯了眯眼,“这老外,会不会就是和包世杰交易的外国老头?”

毕竟四十年过去了,人是会老的,没准买这富贵木的,就是同一个人呢?和那老外合影的,从左到右一看就是包世杰的祖父和父亲,那被抱着的小男孩,估摸着就是包世杰小时候了。

“小月,你怎么看?”白卿将照片递到谢月面前,好半天,却没等到谢月开口回应。

此刻谢月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发怔,她的目光是落在白卿手上捏着的那张照片上的,可焦点却不是落在照片中央的三大一小,而是,那照片背景中,一道模糊的侧身……

那侧身显然是无意间入镜的,出现在画幅最角落靠边的位置,她似乎在和谁说话,在她对面还站着一个人,只是没有入镜,而谢月看得很清楚,她是不会看错的,那个人,是她……除却神态完全不相似,可模样,分明就和她,一模一样!

给包家种子,怂恿他们以肉身灵魂养树,催生出那等滋生怨气邪物的人,佛眼窟、水鬼洞、蛇仙洞……这一切的一切,似乎,不只和闲人局有关,还和谢月有关……

可她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照片里的“谢月”,当时在和谁说话?那没有入镜的人,是谁?

“小月?”

谢月的反应太不对劲了,傻子也看出不对劲,从长江底水鬼洞开始,闲人局,可能没有他们想象的干净,这水,浑着呢。

除了一天到晚傻乐的小甜甜没有察觉出什么来,白卿、老彪、老光棍三人却是什么都看出来了,不由得有些凝重起来,小心翼翼地唤了声谢月的名字。

谢月猛然回过神来,只是神情看起来还是有些恍惚,她抬头看向老光棍,深吸了口气,看得出来是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小龙龙,你查查这个老外……务必,把他找出来。”

“好,我回去就查,一定查出来。”老光棍想安慰谢月,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一口应下。

谢月点了点头,然后起身,“我累了,想,想歇一会儿。”

谢月低着头,没走两步,便觉得头重脚轻,她虽强装镇定,但看得出来,受到的打击还是太大了,情绪十分不好,就连脸色都是苍白的。

一只大手忽然沉沉地落在谢月的头顶,谢月的身形一顿,没有抬头,她将脑袋往前一靠,抵靠在他襟前,直到此刻,那额头皮肤接触到的寒意,似乎才让她又清醒了一些,“谢谢你,大神,我可能不是什么好人……你还愿意理我。”

面前的人是明显地一顿,然后是一声轻叹,只是他开口说话时,可不怎么像在哄人,“不必谢我,毕竟,我无需畏你。”

她把自己想象得,也太可怕了些。

谢月一愣,忽然笑了,声音嗡嗡的,带着鼻音,“大神还是那么不近人情呢,但,还是谢谢。”

编者注:本文为《阴间》系列第八篇,本系列每周日早上八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