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凶器

1.奇怪的自杀

我蹲下身,轻轻摸了下被太阳烘烤得近乎酥软的地面,眯着眼睛看着前方那个十字路口。

这个地方到底为什么会突然之间接二连三地,死了那么多人呢?

在接到第一起报案时,我着实兴奋了一把。除了两年前那起意外死亡后,已经很久没出现值得人调查的事件了,天下太平得了无生趣。

所以今天临下班前一秒,章华接到电话对我说“老大,是命案”时,我的血液倏地沸腾起来

警车呼啸着从城西往出事的城东开去。章华坐在我身边,样子有些紧张,不断变换着双腿的姿势。

我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又敲了他脑袋一下。这是我们从高中开始形成的习惯。

章华这小子总是显得很呆,对我的话言听计从。大二时,他很突然地办了休学,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我怎么也无法联系上他,以为他就此消失时,他又好端端地在某个下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寝室里,依旧扬着那张傻乎乎的脸对我笑。后来我无数次问起那段时间他究竟做了什么,每次他都含糊其词。憋不住了才告诉我自己追妹子去了。

我知道他不想提,也就不再问起。学校的课程被落下很大一截,不过好在他人聪明也肯用功,最终还是磕磕绊绊地和我一起毕了业进了这一行,一干就是平淡无奇的六年。

好一会儿才到现场。

一个男人平趴在地上,衣着整齐,头下渗出暗红的鲜血,眼镜掉在一边,上面裂出蛛网一样的痕迹。

章华蹲在他身边翻了翻,转头扬起手里的东西对我嚷嚷起来。

“老大,看,有遗书!”

事情再明白不过,这只是一起单纯的自杀,甚至比当年那起意外死亡更平淡无奇。

章华走到我跟前,将遗书塞进我手里:“老大,不是谋杀。”

我接过遗书,只有一行字:我错了,我有罪,对不起。

这遗书写得没头没脑,没有任何署名。周围此刻已经围起了大批的好事者,但却没有人认识他。

我挠挠头,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会选择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杀,还带着这样一封诡异的遗书。

鉴证科的同事们开始打扫现场,我招招手让大家收队回去。章华小跑着跟上来,压低声音问我:“老大你不高兴?”

我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换你你高兴啊?还以为什么大案子,结果是这样。”

章华撇撇嘴,坐回去。

“这样不好?天下太平。这人既然觉得自己有罪该死,死了也就死了,管他那么多呢。”

阳光透过纸面照射在我的眼睛上,忽然让我觉得有些酸痛难忍。

之后的事情简单多了。我查明了死者的身份,认识他的人说他性格开朗,是几年前才搬来的外地人。一直不喜欢和人交往,只是因为最近丢了一份快递和人吵了几架。

我随手点了几个键,将档案封存起来,就算了了一桩事情。

接下来的日子继续平淡无奇。若非要说波澜,无非是我接到调派任命,这季之后升职去总部。

我照例把消息第一个传给章华,他兴奋得不能自已,非要到我家喝酒。

当晚,酒过三巡,我们两人都有了些醉意。章华含糊不清地说:“老大,你说咱们当这个警察到底有什么意思?每天看看报纸喝喝茶,一下午就混过去了。好不容易来个坏人,还他妈就自杀了。”

我没说话,只是按下他手里的酒杯,阻止他继续灌醉自己的行为。

其实,我对升职这件事情早已不抱什么希望。当年我做错的事情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我的身边,每次惊醒,那个女孩哭泣的脸,还有那个记者奸猾的笑容总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当初的一次扫黄事件,我抓住了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她们的年纪很小,看起来也不过十几岁露头。其中一个女孩长得很可爱,我冲进去时,肥胖的嫖客正压在她身上,她满脸泪痕,看起来楚楚可怜。当见着了我,她就像见到了救星那样拼命逃过来,躲在我的后面。她当时甚至跟我说了声谢谢。

我宁愿我从没有听见这个词,因为它几乎变成了我日后所有恶梦的根源。

当时的我是一个在警队里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毛头小子,一时邀功心切,竟没有给她们戴上保护的头罩。导致人被押出房间时,偷偷跟踪在一边的记者扑上来拍到了她们的样子。

后来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新闻让我窒息,斗大的标题上注明着她们的名字和身份。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躲在我身后,以为自己看见了太阳的姑娘。照片上的她惊惧又萎靡,被人抓着手腕带出来,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着镜头。

上头给了我巨大的压力,让我几乎产生了要退出警队的冲动。

再后来,好不容易等这件事情平息下去,没几天,就在我执行任务的途中,那个记者打电话来告诉我,上次被我抓住的孩子,跳楼自杀了。

等我赶到时,她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围观的群众指指点点,说她是一个不知自爱的堕落少女。我不知道在她上报纸的一年后,究竟遭遇了多少冷眼和令人无法喘息的指责。

她只是走错了一步路,却因为我的关系,一步错步步错,直到今天这无法挽回的地步。

我跪坐在那块已经被女孩的鲜血浸染的地面,抓下警帽捂着嘴,无法抑制地干呕着,就像要把心脏都吐出来一样。

而后我休了很长一段时间假期调整自己,等我再次回到警队,那个报道女孩事件的记者找上了我。他利用我的愧疚和我做错的事情,讹诈我。

他把已经成文的新闻稿用一个匿名邮箱发给了我。里面的字句尖锐,针针见血,每一段都唾弃着我的行为。如果这篇报道发表出去,不仅我的警察生涯,甚至可以说我的人生就算完了。

我很快答应了记者的要求,和他见面,用金钱来交换他不报道事件。可这事情就像无底洞一样,每个月定时发生,如影随形,永远无法脱身。

再后来,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我揉着额,无法自拔地回忆着,直到章华突然打出酒嗝,对我开口。

“老大,其实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休学?”

“为什么?”

“我回家奔丧去的。”

章华嘻嘻地笑起来。我浑身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坐正了身子。

“我妈,死了好几天了才有人来联系我的。”

我皱起眉,这消息犹如重磅炸弹,让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章华却显得十分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说是自杀的,在家里开了煤气,门窗都闭得很紧。大夏天的,邻居闻到味道才赶紧报了警。等我回去,人都坏了,看不出来了。我给她守灵,他们说……”

他的声音渐微,睡了过去。我一直盯着他,直到手机突兀的铃音将我震醒。

“喂?”

那头传来队员压低的声音:“老大,又出命案了。”

2.再一起命案

这次的事发地点离公安局很近,转过两个弯就到了。我把烂醉的章华留在家里,赶紧驱车赶往出事的地方。

等我到现场时才发现,死者的尸体已经无法辨认,被掩埋在一堆厚厚的瓦砾下面。经现场初步确认,应该是煤气泄漏后,因为点火抽烟引发了爆炸。

幸运的是,附近的居民因为去看演唱会,所以无一损伤。现场只有死者一人的受害痕迹。

我蹲在那片废墟里,捡起那个已经变形的打火机仔细查看。周围围着受惊的群众,其中有闻讯从演唱会现场赶回来的邻居。

我吩咐他们收拾现场疏散人员,接着起身走到一个老大爷身边,他就住在死者隔壁。老大爷身后还躲着个怯怯的小姑娘。

我照例问了下老人关于死者的情况,老人说死者是一名会计,为人谨慎,平时做人活络,很喜欢和人交谈。

“她怎么会忘了关煤气呢?”老人边说边自言自语。

我在本子上记录了一下,打断他道:“死者最近几天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对劲……倒也没有,只不过前几天聊天时,她说自己工作出了点问题,好像是账簿出了问题。”

我点点头,继续在本子上记录了两笔,又开口问:“你们今天为什么突然想着去看演唱会了?”

“有票啊,这一片的人都去了。”

这时,老人家背后的小姑娘突然插了一句:“是免费的。”

我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了,赶紧追问:“小妹妹,你说的大家是邻居们?”

她点点头:“票是早上在信箱里发现的。”

我直起腰,在本子上画了个问号。一个队员小跑着过来,把手里捏着的一张纸条递给我,低低地开口。

“好像是遗书。”

我一个激灵,赶紧把纸条拿过来展开。

对不起。

那纸条被火损坏了大半,只能看清这么一句话,笔迹很清晰,几乎写透了纸张。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信息。队员疑惑地凑近我,跟着看了两眼,嘀咕着开口。

“奇怪了,难道是蓄意自杀?为了不连累邻居,所以给邻居免费的票去看演唱会?”

我皱皱眉,他说得不无道理,可我总觉得有个地方想不明白。如果说这个人真想自杀,为什么不直接开了煤气躺在床上等死,反而要制造这么一场爆炸,还毁坏了自己留下的遗书呢?

我把那张纸条揣进口袋里,吩咐他们先打道回府。这次我没急着结案,而是把两个案子放在一起仔细地研究。

死掉的两个人看起来没什么关系。一个是单身的男人,一个是结婚多年正在分居的女人。两人的生活没有交叉点,如果非要找点什么,可能就是他们都留下了一份意义不明的遗书。

章华醒了酒跌跌撞撞冲回来,开门就对我嚷嚷起来:“怎么不叫醒我?”

我正准备回答,外面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有人在闹市区的工地上,发现了一具尸体。

我的头大了起来,抓住章华的领子,倒拖着把他丢上警车。

章华捂着满嘴的酒气靠在窗边喘气。我烦躁地盯着外面呼啸而过的风景,直到他忽然开口打断我的沉思。

“我说老大,你究竟在心烦什么?”

我回头看着他,他慢慢坐直了腰。

“这些人都留了遗书,虽然不知道到底在对不起什么,可他们肯定是做了亏心事。你何必非要查到底呢?”

我顿了顿,从兜里摸出那两张所谓的遗书,放在一起仔细地看:“我觉得他们不是自杀。”

章华眼睛一瞪,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说你是想破案想傻了吧?不是自杀难道还是谋杀?”

我撇了撇嘴,把纸条收起来,转头瞅着他:“对,就是谋杀。”

这次轮到章华彻底语塞了。他像第一次认识我那样,用一种探寻的目光上下扫着我,又谨慎又疑惑。

“我不明白。”

我摇摇头,重新将那两张纸条递给他。

“你仔细看看,虽然这两张纸条的笔迹不一样,可内容却很相似。”

“万一只是巧合呢?”

“有这种巧合?连遗书的内容,还有死亡的时间都差不多?”

章华不说话了,皱着眉歪着头盯着那两张纸条瞅。刹车声响起,我们抬起头。开车的队员回头对我说到了,我把遗书揣回兜里,跟着章华一前一后下去。

这次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死者的老婆已经来了,扑在尸体边呼天抢地。

我不忍目睹,转过身去。章华定定地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双手成拳放在身边好一会儿,忽然讷讷地憋出一句:“早知今日……”

他住了口,我回头看着他,他惨然地笑笑:“没什么,我想起我妈妈的事情而已。”

头天晚上章华喝醉后吐露的话忽然回到我脑里,他妈妈就是自杀死的。可那天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完,我也没有问。

我猜他母亲的死亡背后还隐藏着别的原因,否则他不会一直这样闭口不谈。

我转过头,刻意忽略了这个话题,走到正在痛哭的女人面前。我还未开口,女人便道:“我想不通啊,他平时那么开朗,见人都笑呵呵的,怎么突然就自杀了呢?”

我一愣,赶紧蹲下身瞅着她的眼睛:“我们还没有定论,您怎么知道他是自杀的?”

女人瞪着红彤彤的眼睛看着我,语带哽咽:“他走之前,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听见他的声音就不大对。我拼命问他怎么回事,可他就反复说自己做错了事情,说对不起,说完之后就挂了我的电话。我心里发慌,赶紧从公司跑过来,结果还是……还是……”

“对不起,我做错了事情。”这不是和另外两个人的遗书一模一样吗?不,这是谋杀,是赤裸裸的谋杀!

我起身,吩咐他们将男人的尸体带回去。章华站在很远的地方调度着工作,我对他挥手,喊了声:“章华,收队了!”

章华回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把帽子压了压,小跑着去开车。我刚抬腿准备离开,忽然女人在身后嘟囔了起来:“那个人……”

我侧过脸看着她,她呆呆地盯着前方半晌,又摇摇头:“唔……不会,是我看错了。”

3.谋杀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刚才那女人确实认识章华,只因为他离开得太快,所以不能马上确认。

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慌席卷而来,有什么声音在我耳边反复告诫,如果我继续追查,很可能会出现自己也不想看到的结局。

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章华忽然转过脸来:“老大,那天我喝醉的时候,跟你说过我妈死的事情,对吗?”

我点点头。

“我妈——是自杀的……开煤气。他们找到她的时候,身体已经差不多腐烂了,周围都是蚊虫苍蝇。你知道,我父母离异,从小就是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去上学了,家里就她一个人……”

我无言以对地看着他,这个人不是我所认识的章华。

“后来警方来调查过几次,他们每次来,都会到处找人询问一个男人的事情,还带着从监控录像里拍到的男人的照片。周围爱嚼舌头的邻居告诉他们,这个男人和我妈很早以前就在一起了。也不结婚,每次见面都偷偷摸摸的,很见不得光。

“警方这么调查更证实了他们的想法,后来甚至在我面前他们也毫不顾忌地讨论这件事情。就算最后定性,说我妈是自杀的,在她的灵堂上这些人还是戳着我的背嘀嘀咕咕。甚至有人告诉我,他们根本不相信警方的判断。

他们觉得是我妈拿钱去贴小白脸,结果被人家坑得人财两空。”他耸耸肩,嘴一撇,忽然又笑起来,“他们这些人,一定也在我妈活着的时候不停地说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过我现在也觉得我妈不是自杀的。”

我愣住,赶紧追问起来:“不是自杀……难道你查到别的线索了?”

章华沉默下来,似乎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我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那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和长相,”章华顿了顿,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我妈死后,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我再一次见到他你猜是在哪里?”

我不由得坐正了身子:“在哪里?”

“档案室,”他一顿,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你还记得我们两年前接到的那起意外死亡案件不?”

我的脑子里猛地浮现出一个男人苍白的脸。那人被发现时,躺在家里的浴缸里,全身赤裸,已经淹死很久了,整个尸身变了形,人惨白惨白的,肉全肿着,给人一种油腻又恶心的感觉。他的胳膊上划出了伤口,还渗着鲜血,新来的队员当场就吐了出来。

后来经过鉴定,判断为意外死亡,很快就结案了。我亲手把档案封存在电脑里,从此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可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唤醒这段记忆,我心里或多或少又增添了疑惑。

“老大,其实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查下去。已经很明显是自杀案件了,你就算查出背后的事情,又能怎么样呢?这些人一个个都说自己有罪,既然他们要赎罪,你为什么不成全他们呢?有些事情既然法律做不了,是不是应该有人代替正义来惩罚他们呢?”

我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章华,记住我们是警察。”

他顿了顿,忽然一改那严肃的神色,猛地笑起来。那环绕在他周身令我浑身不适的气氛一扫而空,他仿佛又回到那个我所熟知的,总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笑着的少年模样。

“我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你那么认真想吓死人啊?”

我勉强挤出笑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章华,你妈妈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别人怎么说,也不会改变她在你心里的样子。再说,那个男人也死了,你也无从去查知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是吗?”

章华耸耸肩,不着痕迹地躲开我的手:“我已经知道了,那个男人和我妈没什么关系,就是以前的同事,偶尔上门来玩玩而已。老大,我知道该怎么做,谢谢你。”

然而面对他重新回到脸上那心无城府的笑容,我却怎么样也放松不了心情了。

我利用在局里的关系,瞒着所有人,偷偷地把第一起自杀事件又调了档出来。我把这几件事情的记录都放在办公室里,用锁锁上。

章华进来的时候看见过一次,调侃我是不是偷藏了不利和谐社会的玩意儿。我勉强对他挤出笑意,狠狠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事情已经开始逐渐明了。我相信以章华的聪明,他绝非无意跟我透露过去的诸多事情。

这几起自杀事件的受害人都有同样的共性。他们健谈,开朗,并且都用各种方式留下了最后的相同的遗言。

我将他们留下的纸条放在一起仔细研究,那力透纸背的笔迹总让人觉得十分疑心。

我开始着手调查他们之间的联系,并非现在,而是过去。

很快我理出了头绪。

第一起自杀事件发生前几天,受害者与人发生争吵,因为他的快件莫明其妙丢失了。那是一份他亲笔起草的协议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字迹。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偷走了那份协议书,都可以用很简单的方式,重新组合,然后印出一封完美无缺的遗书。

第二起自杀事件就更简单了。死者本身是做会计的,账目繁杂,要找到“对不起”三个字简直易如反掌。然后趁其他人不在,制造一场火灾。

到了第三起事件,我相信这次凶手亲自介入了过程。这次他没有让受害者留下任何的字条,而是直接让他打电话给自己的老婆,然后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一点,凶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取出另外一沓资料。那上面详细地记录了我这些天查到的东西,而有了这些,凶手是谁,动机是什么,已经清晰地浮出了水面。接下来需要做的最后一点事情就是求证了。

我按下文件,揉了揉发硬的后颈。章华又探头探脑进来,丢给我一罐咖啡,大咧咧地坐在我对面,脚一跷放在了我的公文桌上。

我皱着眉把文件收下去,锁在柜子里。

“老大,还在查?”

“嗯,差不多有头绪了。”

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一顿,又淡淡地松开。他将咖啡罐放在桌上,瞅着我的眼睛:“说说看?”

我耸肩,往前倾身:“虽然我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们的联系我是找到了。他们原来都是同一个企业的员工,后来企业垮了,才三三两两重新搬家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一顿,仰头喝了口咖啡,很苦,“而且很巧的是,他们过去都住在同一个地方。我仔细查了下,后来搬到这个地方来的人,和他们一样的还有一个。”

章华低头又喝了口咖啡,就像没听清那样漫不经心地追问了一句:“难道你怀疑那个人也会自杀?”

“对,也许他们之前都做了什么亏心事,现在被人追杀,所以才一个接一个这么奇怪地死了。我们必须在凶手下一次行动之前把这个人保护起来。”

章华“哦”了声,低下头去喝了口咖啡,又勉强挤出个笑容对着我晃晃脑袋:“老大,那你知道那人现在在哪里不?”

“现在还不能说,时机不成熟。”

我起身走到他跟前,揽住他的肩膀把他给拖出房去。

我瞒着所有人查到的资料里,当然还包括章华妈妈的事情。很多年前,章华离开学校那天,是我去火车站送的他。

我那天在站台上狠狠地抽了几支烟,一直到烟盒里空无一物。我目送着那辆火车离开。那时我是真心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这个兄弟了。

谁知道他会突然回来,还会发疯了似的补齐缺掉的那么多门课程,还用很优秀的成绩毕了业。在我的认知里,他从来不想当警察。非要说的话,他更愿意去当医生。

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改变了他。

4.悲伤往事

在调查的日子里,我借故出了趟差,跑到章华的老家。我跟人提起这个名字时,很多没有离开的老人还对当初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可在小城里呆了两天半后,我却找不到任何愿意把详细事情告诉我的人,他们仿佛都努力避忌着某个话题。

我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无功而返。但就在我将要离开的那天,我遇到了一个跛脚的老头。

他的脸色蜡黄,手足干瘪,身子有些不自然地往一边倾斜着:“你就是那个来打听章华事情的人?”

我赶紧对他点头。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跟上他。我们并肩走了一段路后,来到一栋居民楼下。

老头拖着腿坐在楼梯边上,摸出烟袋点上火:“章华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很争气有出息。”

他的话为我们的沉默破了冰。接着他喋喋不休地诉说着章华的生平往事。我耐着性子仔细听,直到他话锋一转,转到章华妈妈的死上。

老头说章华的妈妈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臭了,警察进去都吐了几个。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回来都说认不出来了。

老头火急火燎地通知了章华,章华当时已经接到警察的信了,他在电话里说要回来,那语气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可孝顺了。但从回来到离开,他没有流一滴泪。大家都以为这孩子傻了。可就在他妈妈的追悼会上,他忽然站起来,大声对着会场里的人吼了起来,说他妈妈不是自杀,是他杀。”

老头平静地诉说往事,他说章华当时那声吼引起了轩然大波:“那孩子跟疯了似的,一双眼睛瞪得血红,吓人得很。”

“后来呢?”

老头继续摇头叹着气。

那个时候,警察已经盖棺定论说章华的妈妈是自杀的。章华就天天往警察局跑,跑多了那些警察也嫌他,都躲着他。

我心里沉了下去,转头从包里摸出那三个死者的相片,堆在老头跟前:“大爷,您认识这几个人不?”

老头接过照片,看了半晌,然后拍拍腿道:“这几个人啊!章华和他们都有过节。”

“您说给我听听。”

老头清清嗓子,说起了一段心酸无奈的往事。

当年章华的父母离异,他母亲一个人将他拉扯大。可一个单身女人怎么抚养孩子呢?于是就有谣言说章华的妈妈在外面有靠山。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甚至有人说他妈妈靠着一个男人,拿了别人的钱,那头又去贴小白脸。

章华的妈妈和这些人吵过几次,甚至和其中的一个人打过一架。到最后,人家说要到章华的学校告状……

“他妈妈可能一时想不通,就真的开了煤气。”老头叹了一口气。

我狠狠地跺了一脚,把烟摔在地上:“太过分了!”

老头拍拍我的肩:“过分的还在后面。那些人可能觉得章华是小孩子,在他妈妈的葬礼上还像平时那样嚼舌根。我亲眼看到章华一直闷着不出声,到了追悼会最后,他突然跳起来想打那些嚼舌根的人!”

“后来呢?”

“后来章华突然又走了,再回来的时候,他把家里的房子啊什么的都卖了。”

我抬起头,心里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老头说章华将房子卖了后,请所有的街坊邻居吃饭,包括那几个传他妈妈闲话最多的人。大家都以为章华想通了,吃到最后,那几个人还上去给他敬酒,章华把酒杯一倾,酒洒了一地。他说是为了祭他妈妈。

当时饭店里静了很久,章华倒完那杯酒后,把杯子往地上一砸,接着那双眼睛就盯着天天嚼他妈妈舌根的几个人,把人家的名字挨个念了一遍。念一个就说一句:“我以后会回来找你的。”

“这饭吃到最后只剩下章华一个人,他喝得大醉,我怕人家报复他,赶紧把他搬回了我家。但第二天早上等我醒了,他人已经离开了,只在我枕头边上留了一封信和一点钱。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老头一口气说完。我沉默了,开始质疑自己这次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大爷,您有章华当初那封信吗?”

他点点头,起身回屋,然后再出来时递给我一张纸。章华的字迹很清秀地印在上面。

谢谢您,我不会忘记的。

只有这么一句话。简短得就好像那几封遗书一样。我跟老头说了声谢,正起身准备离开,老头忽然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章华那孩子……是不是出事了?”

这么久,这是他第一个问题。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沉甸甸的,说不出话来。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又将手放开,狠狠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这孩子,造孽!”

就在那一瞬间,我几乎就想放弃所有的事情了。放弃调查,放弃那更可耻的目的。可到了最后,我心中那一块苟且的地方占了上风,我挤出笑容,跟老头说了声再见,接着头也不回地,就像逃命那样,离开了这个地方。

5.记者之死

今天我说不舒服,刻意提前下了班,章华送我到门口,问哪里不舒服。我心里依旧犹豫着,我实在不想在接下来的场景里和他碰面。

“章华,前两天有人寄信给你,结果寄到了我这里。你看看。”我看着他的眼睛。

章华接过信,“嗯”了声,也不说别的,扭头回了局里。我良久地看着他的背影,就像我当初送他走时那样。

所有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可为什么我还会一直梦到那个眼角带着泪水,对我说谢谢之后,就义无反顾跳下高楼的女孩呢?

我来到预先布置好的地方。那房子位于闹市,交通便利。我坐在窗台上盯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在这个角度,我无法抑制地又回想起了那个跳楼的姑娘。十四岁,多好的年纪,就因为我的失误,让她再也无法回头。

我撩起窗帘的一角往下看着。

当时那个可恶的记者也许就是从这个角度俯瞰着急匆匆跑来的我,眼里也许还充满了鄙夷和贪婪。

他不该招惹我的,就好像他当初不该去招惹章华的妈妈。

去见记者之前的一个月,我已经对他起了杀心。我是一个优秀的警察,换而言之,我拥有优秀的观察能力。他讹诈了我三次,只通过三次,我已经大致明白了他的生活习惯。

比如他真正的居住地是城北的广场,但是为了避免被我跟踪,每次会提前一个小时出来打的,满市兜一圈风。然后在拿到钱之后,会重新打的,出去花天酒地一番……

我说这么多的意思是,我很快知道了,这个人对花生过敏,而这种过敏足以让他致命。

在他第四次找我要钱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他。可他不知道我在答应之后,便驱车去了他家所在的地方。我在他的楼下等了整晚,在他离开后,蹑手蹑脚上了楼。

我摸出早已做好的万能钥匙,大大方方地把他家的门打开,闪身进去。我注意不在地板上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也不去碰他的任何东西。我径自进了他的浴室,找到那瓶他最常用的沐浴液,把早已准备好的花生酱挤进去。

接着我同样往他的浴盐,洗发水,还有浴缸里分别弄上了富含花生的产品。我的机会只有这一次,所以我还做了另外一个准备。

我将那把备用的尖刀藏在裤兜里。很小的一把,上面曲折地布满了纹路。这是章华在第一天进警队时送给我的,说是他妈妈买来给他防身的东西。这样的刀子最容易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放血干净利落,就算最好的医生也没办法抢救。所以比起防身,它更像一种凶器。

等我做完这一切,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不想迟到引他怀疑,赶紧从房子里退了出来。

我赶到和他约好的地方,将钱递给他。他照例心无城府地笑着数了数,放进一边的口袋里,接着拍拍我的肩开口:“谢谢了,人民的好警察。”

我挤出笑容对着他,他耸耸肩,起身离开。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来,对我开口:“我会分点钱出来,买点冥纸替你烧给下面那姑娘的,你放心。”

那一刻我差点摸出刀子直接插进他的喉咙。他心怀恶意地盯着我的脸色由青转白,这才又高高兴兴地走出店去,招手打了个的士。

我一直坐在店里,好半天才缓过神。出了咖啡店,直接开上我借来的那辆破车,兜了两圈,停在了记者家的楼下。

我安静地蛰伏着,一直等到傍晚,记者终于回来了,他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地上楼了。

他那样子让我有些担心,害怕他会突然打破了以往的好习惯,让我的计划功亏一篑。我紧张地摸上腰间的刀子,在看见他家灯亮起来的那一刻,一个弓腰跟着蹿上楼去。

我躲在他家门口的楼梯死角里坐着。数着时间,差不多过了一刻钟后,我摸出钥匙,开门进去。

走到浴室门口时,里面传出的扑腾的声音就像一只大手,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脏。我拼命咽了口口水,推开那虚掩着的门。

人影在布帘后挣扎,垂死的动作好像被人扼住喉咙。我猛地撩开帘子——他正在浴缸里挣扎!

他的脸已经变形了,迅速胀大的小红疙瘩把他的五官挤在一堆。它们从内而外侵蚀了这个人的身体,挤占了他的喉咙、食道、气管。他无法呼吸,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脖子,上面已经被他抓出了一条条的血痕。

他昂着脑袋对我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知道他在向我求救。

我脱了鞋,走过去。我的手上戴着胶质的手套。

他用力地像要对我说什么。我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过去,一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药瓶。我不禁笑出声,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天真,到了此刻还幻想我会拯救他的性命。

于是我在他惊恐的目光中,拿起那个瓶子,打开,不慌不忙地把所有药片当着他的面,一颗不剩地倒进了下水道的出水口里。

然后在他绝望的眼神中,我把他缓缓地压进了水里。他似乎已经被疾病夺取了所有力气,稍微扭动了片刻,便乖乖地躺进了池底。

我蹲在浴缸边上,浑身脱力。

我第一次杀人。尽管在学校里,我的模拟搏斗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东西悄然流逝了,可我说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事后我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房间,确定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再倒退着离开了房间,锁上了门。

我开车离开,回到家里。那把刀子被我随手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我闭上眼睛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他被人发现的那一天。

三天后,警局的电话响了,他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我带队重新回到现场,看着那具几乎当场就被判定为意外死亡的尸体。

我亲手封上了他的档案,丢进证据室的底层。尽管我心里一直存在某个疑惑,我当时离开时,他身上分明没有任何的伤口。可这些都无所谓了,他死了。

我曾经以为这件事情就此结束了,尽管我晚上依旧会梦到那个满脸泪痕的姑娘,可我在梦中已经不会再去恐惧。

6.戏

可现在,事情又复杂了起来。

如果章华早已知道这个家伙就是当初纠缠着他妈妈,最后还害得他妈妈自杀的男人,为什么他会一直一声不吭,到这个时候才突然告诉我呢?

他究竟在打着什么算盘呢?

我烦躁地挠挠头,突然,楼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很快,门响了,章华来了。我紧张起来,咬着牙偷偷把藏在窗帘后面的棍子往里挪了挪。

我给过他机会了,明示暗示,让他不要偷我放在柜子底下的东西。

他却没有珍惜这一切。

开门之后,我迅速地闪到一旁。章华走进来,并没有像我预料中那样对我动武。瞬间我便明白,他早已看穿这是我给他下的圈套。

他来回走了两圈后,甚至回头对我笑着开口:“老大,这里环境还不错,你的功夫挺到家,我差点就被你骗了。”

我生硬地挤出笑容回应他,往后退了一步,关上门:“知道是陷阱你还来,你是想自首吗?”

章华眯着眼睛看着我,那丝轻松的表情从脸上淡下去:“老大,你为什么非要查下去呢?我说了那么多次,这些人都是坏人,死了就死了,为什么一定要找到真相呢?”

我咬紧牙,上前一步。他身后的窗子开得很大,风倒灌进来,忽然让我觉得很凉。

“你是警察,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我知道你妈妈的情况,我亲自去查了。可说到底,她毕竟是自杀的,你这就叫迁怒!章华,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为什么一错再错,非要逼我亲手抓你不可?”

章华的表情更僵了。他紧紧地抿着嘴看着我。我往前又走了一步,叹了口气:“另外两个人的死亡我已经大概弄清楚了原因,可是我不明白你怎么杀掉那第三个人的。你是怎么让他自己跳下来的?凶器是什么?”

章华的脸色一凝,生生地拧出个别扭的笑容,看得我有些发憷:“我可没让他跳下来,我只不过去他儿子在的幼儿园,偷偷录了段音,剪辑一下,变成他儿子喊爸爸的声音,然后骗他说只要他给家里打个电话,我就放过他儿子。”

说到这里,章华吃吃地低着头笑了起来,很愉快似的捂着肚子。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吩咐他爬到脚手架的最高一层,就在他探头想要看他儿子的时候,我用一面镜子往上反了光。他的死完全是一场意外,是自杀,就和我妈妈一样——”

他忽然拖长了声音,我心里猛地蹿起不好的预感。我偷偷又瞥了一眼那根藏在窗户后面的棒子。

“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知道是我给你布的陷阱,却还要来。”

章华面无表情地瞅着我:“那你呢,老大你为什么又非要查这个案子?难道你真是想要为那些人申冤吗?”

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的脸色一定苍白难看,而章华却笑了起来:“老大,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那个记者的事情吗?”

他的话好像重磅的炸弹响在我的耳边。

“当初我第一个找到的就是那家伙,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我准备上门找他算账的时候,会看到你。”他转身趴在窗台上,“我跟了你很多天,查了资料才发现报道当初那个跳楼女孩事情的记者就是他。我发现了他在敲诈你……最终,我发现你杀了他。”

他一口气说完,瞥了我一眼,忽然丢了个东西在我脚下,接着又转回去。我将脚下的东西捡起来,那是一把刀子,曲折的刀面,杀人时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我哆嗦起来。

章华也不回头看我,继续俯瞰着窗外的风景:“老大,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别再查下去,我也不会把这个事情说破。咱们做一辈子的好兄弟,怎么样?”

他不知道我最痛恨被人威胁,不管是谁都一样。他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继续查下去,因为只有继续追查真相,我才能把记者的死彻底转嫁到他的头上。

我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再出现任何一点对我不利的消息,而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是非观念。章华他一直不知道我的心思。

我慢慢走过去,他没有注意到我,依旧沉浸在夜风的吹拂下。

这样很好,这样最好。

我冲过去,狠狠用力。下一秒,章华的身子就如同一片碎纸那样飘出了窗外,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回头看我一眼。

下一秒,我很快在自己胳膊上扎了一刀,就用刚才他摸出来威胁我的那把小刀子。接着我拨通了警局的电话,那头响起来之后,我用呜咽的声音开口:“章华,章华是杀人凶手……”

7.结案

呼啸的警笛从远而近奔驰过来。我靠着墙坐在地上,直到队员们破门而入,带着惊诧的神色将我扶起来。

我哭得几乎脱水,使劲嘶吼着章华的名字。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所以看到我的表情,没有人产生丝毫的怀疑。我被人搀扶着下了楼,回答着他们的问题,并将那把刀子递过去作为证物。

事情明了了,所有人都知道是章华做了这几起,甚至还包括之前那个记者的案子。

我慢慢起身,有些头晕。就在我准备离开之前,忽然身后的队员开口叫住了我们。

“遗书,看,章华还写了遗书!”

我一愣,猛地颤抖起来。窃窃之语响起,不绝于耳。

“怎么会写遗书?不是意外掉下去的吗?”

“对啊,好奇怪,难道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

血液仿佛瞬间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瘫坐在地上。

我亲眼看见他们从章华的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录音笔,还有一把和我用来刺伤自己一模一样的匕首。

我知道那里面录了什么,章华也知道。

我还知道这把才是真的小刀,是章华在进警队第一天送给我的,是我准备用来杀掉那个记者的小刀,因为上面染着我的指纹,还有那个记者的该死的血迹。

章华还知道,自己的仇已经报完了,他原来早就不想活了。他今天来做了两手准备,他给过我机会了,也准备好了要去赎罪。所以他不怕死。

他早就明白了。

是我不明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