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行传:存活之心

1

荒凉的山谷内,大风呼啸,黄沙飞扬。一个老人牵着驴往山谷深处走去,越是走得深,越是显得寂静,就连风声都难听到了。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黄沙沾着死去士兵们的血,已凝固起来。

面对着遍地的尸体,老人将驴拴在一旁,然后肆无忌惮地走进了尸体堆中,面对着死相难看的士兵们,老人只是咂咂嘴,然后弯腰寻起什么来。他用随身带着的木棍挑开堆叠在一起的尸体,然后观察揣度哪些士兵的尸体上会存放有值钱的玩意,一旦发现,老人便会毫不犹豫地从那尸体上搜出,然后装进布袋中,连一句道谢的话都不愿对被他搜刮过的死者说,不过就算说了,他们也听不到。

半个时辰过去,老人从尸堆里确实找出了几样不错的物什,虽不值许多钱,变卖后也算一笔收入。正当老人继续踩着尸体寻找时,突然脚下传来了些许动静,几个士兵的尸体被推开了,从中伸出了一只沾满了血的手来。

“活人?”老人惊叹,又疑惑,“或是诈尸了?”

沾满血迹的手继续推开其他碍事的尸体,接着从中爬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盔甲已经损坏,发髻也乱成一团,身上还插着被折断的箭头。

老人看着突然从尸堆中爬出的年轻人,惊讶得说不出话,只愣在那儿,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来搜寻死者遗物的。

“你是谁?”年轻人开口,以一种疲惫的语气问道,“收尸人吗?”

“收……啊,不是……这乱世之中,总有战祸,哪会有人给你们收尸呀!”老人说着,举起了手中的布袋,不顾及地说:“我是来找些值钱东西的,拿回去卖了,多少能换些银两。”

“拿死人的东西,不怕遭报应吗?”年轻人摇摇晃晃地走向了老人。

“报应?你们上战场杀人无数都不怕死后报应,我怕什么?”

年轻人冷笑一声,来到了老人跟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布袋,打开一看,里面稀稀落落地装着几样东西:有裂缝的玉佩,绣工粗糙的荷包,还有带缺口的扳指。这些应该都是阵亡士兵们的身家物,他们随身带着或因是亲人相赠以保平安,或因是怕死后要给鬼差们路费,现在可好,全都被这贪心的老头子夺去了。

“这些东西死人已经用不上了,还不如留给活人!”老人说着,打量起年轻人,问道,“你也想要?”

年轻人嗤笑,扔下了手中的布袋,转过身去,看了看遍地的尸体,然后唉声叹气起来。

老人不紧不慢地捡起自己的布袋,揣在怀中,然后关切地问年轻人,“你身上还有伤,不打紧吗?要不要上些药?”

“不打紧的,很快就好了。”

“在这战场上能活下来,你可真够幸运的!”老人说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药瓶,递到年轻人的面前。

年轻人看了一眼那药瓶,并不打算收下,而是继续叹气。

“看着昔日的好兄弟们都战死了,很不是滋味吧?”老人见年轻人不收他的好意,默默地又将药瓶收回了怀中。

“我是在为我自己叹气,不能与他们一同死。”

“同生共死?我劝你还是好好活着吧,这年岁想要活下去不容易,你能死里偷生要懂得珍惜呀!”

年轻人看向老人,没料到一个搜刮死人遗物的老头子竟也会劝人珍惜生命。

“我并非是想与他们同生共死,只是我想死却死不了罢了。”

“嗯?还有自己想要寻死之人?”

“我叫阿诚,怕是你不信,我是不死之身,已在世间活了数百年了!”阿诚说着,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令老人自觉不寒而栗。

“不死之身?”

“对呀,虽一直想死,却不管怎么都死不掉的人,不过是个怪物罢了。”阿诚说。

“永生之事是许多人渴求的,你能办到,却还要寻死?”

“活太久了,便想要知道死的滋味。那种每日醒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孤寂感,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老人确实不明白,因为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能活得更久一些是自己唯一的心愿,可这样的心愿却被一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如此嫌弃,心中难免伤心。

“小伙子,那你是如何获得这永生的?”

“很久很久了,我已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跟我的兄长一同吃下了鲛人肉,之后便得以永生。当时还觉得自己幸运,能吃下传说中鲛人的血肉,可是如今想死却死不了,真是讽刺呢!”

“鲛人肉……”老人嘀咕着,暗自笑了笑,觉得面前的小伙子怕是上战场后撞到了脑袋,神志不清了才会编出这样荒唐的话来。“小伙子,你回家去吧!军营的人都以为你死了,不会将你当做逃兵的,回家去好好孝敬父母吧!”

“我孤身一人,也没有家。”

“那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别妨碍我就是了!”

老人说着,继续提着布袋,在尸体堆中挑挑拣拣,又寻得了几样能变卖的东西。阿诚则望着山谷的另一头,那边没有尸体,却黄沙飞舞,给人更孤寂的感觉,他想走,却不敢踏出尸体堆,更不知要去向何方。

此时,阿诚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信里面还包着一块成色十分普通的玉佩。他想起来,这是与他同一个营帐的战友交给他的,嘱咐说若是自己不幸战死了,便劳烦阿诚将这封信和玉佩送回自己的老家去。有了目的之后,阿诚心中的孤寂感稍稍轻了一下,便背过了身去,踩着毫无知觉的尸体,走向了黄沙纷飞的山谷。

老人放停了在尸体中翻找的动作,看着阿诚寂寥的背影,心里想着,这么一个负了伤的人,就算再年轻也怕是无法撑着走出这片山谷,除非那人真的拥有不死之身。

2

夜已深,驻扎的营帐内,阿诚被身旁细微的声响惊醒,他侧过脸去,看到董元正裹着被子偷偷地在看着什么。阿诚拍了拍董元的被子,探着身子过去。

董元转过身来,歉意地小声说,“吵醒你了?”

阿诚摇摇头,问他,“那么晚了,在干什么?”

董元将双手从被窝中取出,把手中的信跟玉佩给阿诚看。

“这是我写的家书,还有这块玉佩,是昨天赢来的。”

“你又去赌了?”

“嘿嘿,军中无聊,而且也估不准哪天自己就死了,这跟赌又有什么两样呢?”

阿诚苦涩地扬起了嘴角。

“家书里写着什么?”

“我没念过书,只懂一些报平安的字,想着托人送回去给我娘子,希望他知道我平安。”董元说着露出难过的神色,“但是这几天都没有送信的来,过两天我们就又要上杀场了,我怕……”

“怕什么?”

“怕再也见不到我那苦命的娘子跟年幼的孩儿了。”

“你是怕死?”

董元点头。

“谁不怕呢?但至少我希望这块玉佩能送回到她的手中,我这辈子还没给她送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阿诚盯着那块看不太清轮廓的玉佩看,问道,“你是为了什么来参军的?”

“为了银两!”董元抿了抿嘴,“兵荒马乱的,穷苦人家都快要饿死了,听说自主参军的话可以领到一些银两,虽然也不多,但至少能让女人跟孩子挨过一段时间。”

阿诚心里久违地觉得温暖,这种牵挂着家人的心思,他是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你呢?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我……可能这里比较接近死亡吧!”

“嗯?”董元听不明白阿诚的意思,但他却表示赞同,“自从来到军中,确实见识到了许多身边的人死去时的面孔,明明刚刚还在自己的身边,下一刻他就支离破碎地倒在血中,而且现在人越来越少了,听说敌军的数量是我们的好几倍!”

阿诚点点头。

“所以即使像我这种腿上带伤的人也必须得上战场了!真怕我活不下来呀!”

阿诚不知道该不该去安慰董元,因为他一心只想着寻死的方法,与董元所想刚刚相反。

“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董元说。

“什么事?”

“帮我把信跟玉佩送回到我娘子的手中!”

“这种事,还是你亲自去做吧!”

董元摇摇头,将信跟玉佩塞到了阿诚的怀里。

“跟我比起来,你比较有可能活下来,而且你总是能活下来!我相信这一次,你也一样!”

阿诚感到讽刺,心里想着:是呀,我总是能活下来的,就算想死也死不了,总是能活下来!

“若是这一战我也活下来了,你再将信跟玉佩还给我就是了!”

面对着董元信任的眼神,阿诚收下了他的家书跟那块玉佩。只可惜,就算阿诚无比希望董元能够幸存下来,但他还是死在了残酷的黄沙上。

阿诚坐在山脚下的一间茶寮内,出神地盯着手中的玉佩,回想着这几年军中的种种,无数的人与他相识然后又死去,甚至有许多他根本叫不上名字的人,只是脑海中漂浮着他们或是意气风发或是疲惫恐惧的脸。

“这位施主!”

一个声音将阿诚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迅速收好了手中的玉佩,才去看面前那个穿着朴素又有些肮脏的僧侣。

“可否请施主好心,施舍一碗茶水?”

那个和尚稍稍弯腰,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欲求,若不是他开口求问,阿诚会以为这出家人根本无欲无求,哪怕吃喝都不在乎。

“师傅,请坐吧!”阿诚对着和尚说,然后给他倒了一杯茶,“我身上银两也不多,只能请你喝一口茶了。”

“无妨,一口茶便可。”

和尚坐在了阿诚的身旁,然后问起,“施主,看你的模样,应该是个旅人吧?赶着去什么地方吗?”

“我受人所托,给人送一样物件。”

“贫僧从施主的身上看出了与常人不同的气质。”

“哦?”

“这乱世当中,谁人都想要活命,眼中尽是贪婪与自私,为了自己能活下来,就连亲人也能够抛弃。但是施主的眼中却没有这种欲望。”

阿诚自嘲地笑了笑,想到了什么,于是问,“师傅,我有一个问题,若是人一心求死,会怎样?”

“求死之人?阿弥陀佛,使不得,使不得呀!佛心本怜悯,是绝不允许自我求死的。自裁并非真正的解脱,是会下地狱,受业火焚烧的!这几番积累的业力,轮回后怕是要受极苦啊!”

“那千万次自裁之人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

和尚稍稍有些吃惊地看着阿诚。

阿诚失落地笑了笑,“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施主,你身上虽没有世间凡俗的欲望,但你仍在求着什么,这是心中所困。只有放下这欲望,你才能真正开明!”

“那敢问师傅,你可有欲望?”

“阿尼陀佛,贫僧终日礼佛,只愿侍奉佛祖,为世人指路,欲望之事,那是凡人的苦恼。”

阿诚不知眼前的和尚所言是真的豁达还是虚伪,于是问,“人没有了欲望,也能活下来吗?”

和尚愣了一下,之后缓缓回道,“佛祖是贫僧的明灯,照着明灯所示,贫僧便能走完人世之路。”

阿诚知道这和尚无论说什么都会自行攀扯上佛祖,于是便不再与他多说,自行将茶钱结了,然后与和尚道别,独自上路去了。

3

来到梨花村,阿诚一路向人打探,终于在一片不大的菜地中找到了董元的娘子,刘氏。听说有人找她,刘氏放下了手中的锄头,在烈日下擦了擦汗,望向田埂处的阿诚,而阿诚的身后,董元与刘氏的儿子正蹲在那儿,出奇地看着阿诚这个异乡人。

“我是董元军中的朋友。”阿诚来到刘氏面前,心中带着董元的死讯,不知摆出怎样的面容合适。

“哦,我夫君他……是不是回不来了?”刘氏小声地问。

看着刘氏疲惫的眼神,阿诚一时语塞。

“他是死在战场上了吗?”刘氏与阿诚相视,渴望知道真相。

阿诚轻轻叹气,想着人之生死是世间所常,便对着刘氏点了点头。刘氏知道董元死了,忽地松了一口气,轻松了许多,接着目中带泪,嘴角却扬了起来。

“我就知道,他那般瘦弱的身子,哪能在战场上撑呀!”

“就算是高大健硕的人,也是一样会轻易倒在刀剑之下的。”阿诚说。

“当初若不是为了一点银两,若不是为了我们母子有一口饭吃,他也不会这般送命了。”刘氏说着,抹了抹眼泪。

身后的小孩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刘氏的腿,关切地问道,“娘亲,你怎么了?”

“没事,眼里进了沙子。”刘氏转而又问起阿诚,“你是特意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吗?”

阿诚摇摇头,“他有一件东西要我交给你。”阿诚说完,便在自己的身上摸索起来,正准备要拿出董元的信物时,却被刘氏制止了。

刘氏用余光看了看四下,对阿诚说,“先跟我回屋吧!”

阿诚跟着刘氏走在梨花村中,村里的人见到刘氏与阿诚走在一起,皆投来异样的目光,但是刘氏没有理会,只是带着阿诚往自己家走。在经过一片废墟的时候,阿诚停了下来,他好奇地看着面前这片像是有些年月的废墟。

“这是被火烧过吗?”阿诚问。

“嗯,听村里年长的人说,这里以前是祠堂,还曾圈养过一只鲛人,不过后来她死了,祠堂也被一并烧掉了。因为村中老人的执着,所以这废墟没有被拆除。”刘氏冷漠地解释着。

“鲛人?”阿诚惊讶,“可是传说中鲛人不是不老不死的吗?”

刘氏看向阿诚,说道,“你了解得真清楚,不过这祠堂中圈养的是否是鲛人,也很耐人寻味呀,毕竟这村子里的人看似淳朴,却人人心中都藏着极致的欲望。而且听说吃了鲛人肉便能长生不老,可村里的人又有谁能活过百年呢?”

阿诚心中的惊讶稍稍平复了一些,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吃下鲛人肉的那一刻,从未想过当自己不会老去,不会死亡会是多么痛苦。

“不过也有人说,能够杀死鲛人的只有鲛人!”刘氏补充道。

阿诚疑惑地看向刘氏。

“据说吃了鲛人肉便能长生不老,甚至可以死而复生,但是若被鲛人所杀,还是会死。鲛人应该也是一般吧。”

“鲛人……死……”阿诚眉头渐渐舒展,似乎看到了通往死亡之路的新希望。

“这些都是传说,无稽之谈罢了。”刘氏说完,继续带着阿诚往家里走去。

回到刘氏家中,她让儿子去院中玩耍,独自与阿诚在屋内谈话。阿诚拿出了董元的遗物与家书交到了刘氏的手上,刘氏看着信与玉佩,表情痛苦又觉得欣慰。

“太好了,有了这块玉,我们就能换些钱,可以吃顿好的了!”刘氏带着泪,却不忘激动地说。

阿诚诧异,他疑惑道,“等等,这是你夫君的遗物,是他生前万分叮嘱我一定要交到你手上的,你却这么不珍惜?”

“千里路途,辛苦你了!但是这已经是我的东西了,要如何处置,应该我说了算。”

“可是,董元他……”

“他是为了我与孩子而死的!”刘氏坚定地说,“也正是因为这般,我与他的孩子才一定要活下来!哪怕用他的遗物去换钱,我们也一定要活下来。”

阿诚看着刘氏悲伤又无奈的样子,很是同情,但又自知帮不上忙,只是心里可惜着董元丢了性命,可惜着董元留下的遗物才送到刘氏手中就要被变卖了去。

夜里,阿诚留宿在刘氏家中。他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回想着白日里刘氏说过的关于鲛人的传说,伴随着几日以来的疲劳渐渐地睡了过去。半夜,阿诚突然觉得身子不适,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体,坚硬得令人难受,同时又觉得身子上被压了重物,难以呼吸。

睁开眼,阿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上竟趴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已扒开了阿诚胸膛上的衣服,一面亲吻着,一面用手抚摸着阿诚两腿之间的玩物。

阿诚被吓得突然从床上跳起,推开了眼前的人。那人默默地下了床,点上了灯,阿诚这才看清了原来那人正是刘氏。

“你,这是做什么?”阿诚颤颤巍巍地问。

“你替我送回了董元的遗物,我无以回报,若是你不嫌弃,我可以陪你一夜。”刘氏冷静地说着,脸上看不出丝毫羞耻。

“荒唐!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董元他……”

“他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刘氏说着,眼中又含满了泪水,“我只是想要报答你而已,而我又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只能以身相报。”

阿诚摆摆手,叹了一口,“不必了,我只是完成了答应董元的事情而已,不需要你的回报。”

刘氏惊异地着阿诚,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出去吧,免得被人误会了什么。”

盯着阿诚看来许久,刘氏才点头,出了阿诚的房门。阿诚坐在床沿上,再也没有了睡意,正打算就这样坐到天亮,谁知半夜里听见了门外传来动静。出于不安,阿诚穿好了衣服,悄悄地来到了屋门边上,见到了刘氏地儿子正睡眼惺忪地盯着半开着的屋门看。

“你在看什么?”阿诚问。

“我在等娘亲。”

“你娘亲去哪儿了?”

“她出去做工了,等她早上回来,我们就有吃的了!”

阿诚疑惑,偷偷地出了门,远远地跟在刘氏的身后,一直来到一条河边,河岸上是一大片竹林,阴沉又可怖,刘氏正是走进了这片竹林当中。阿诚跟了进去,躲在了阴暗的角落,趁着月光,目睹了这竹林间发生的一切。刘氏竟在这竹林里私会男人,不仅私会,甚至还与之苟且。阿诚看着赤身裸体的男女,听着寻欢作乐的声音,不知是失望还是气愤,双手无力地颤抖了起来。他咬着唇,一直盯着刘氏那或是痛苦或是享受的神情,心里直为死去的董元感到不平。

这时,阿诚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他拍了拍阿诚的肩膀,邪笑道,“今夜人真多啊!”

阿诚回头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男人,不解又害怕,“你说什么?”

“喏,你看,那边还有人等着,那边也有,还有那边……”

阿诚顺着那个男人所说的方向,一一发现了还有几个男人正躲在竹子之间司机而动。

“他们……他们都是……”

还没等阿诚怀疑地问完,刚刚与刘氏纠缠的男人已经完事,穿上裤子走到一边,而竹林里躲着的另一个人便快速跑来,一把将刘氏抱住,按在了地上,即使刘氏发出了痛苦的叫声,那个男人仍旧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兴奋,而刘氏只是忍着痛,并没有反抗的意思。

阿诚看得满头大汗,失魂落魄地回去了。等他独自回到刘氏屋中,她那年幼的孩子已经靠在门边上熟睡。阿诚抱起地上的孩子,将他放到床上,看着他与董元有几分相似的稚嫩模样,悲哀地叹着气。

天亮后,刘氏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她没有休息,反而迅速地在厨房中做起了饭菜。阿诚来到厨房,他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堪的妇人,心中满满的怨气。

“再等等,饭很快就做好了!”刘氏说。

“你昨晚去哪里了?”阿诚质问道。

“我没去哪儿啊!”

“别说谎,我知道你去了河边的竹林,也知道你在里边做了什么?”阿诚说,“你说你在夜里爬上我的床是为了报恩,那你在竹林里做的那些事,又是为了什么?”

刘氏停下了忙碌的手,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阿诚,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与脸上的汗珠,挤出一个笑来,说,“与我想要变卖董元的遗物一样,都是为了能够在这乱世当中活下来。”

“活下来?这样做值得吗?你做这些肮脏之事的时候,是否有想过董元?”阿诚气愤地质问。

“我没有想他,我不敢想他!”刘氏说,“他为了我与孩子可以连命都丢了,我也一样,我为了能让我的孩子活下来,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难道就很卑贱吗?可是,只有这样,我才能从他们手中得到食物,才能活下来。”

“活下来?就连人格都可以抛弃吗?”

刘氏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在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比活下来还要重要呢?这难道不是人生来就有的欲吗?即使是在乱世当中,人仍旧会有各种各样的欲望,我只不过是利用了他们的欲望来满足自己活下来的欲望罢了,难道这就有罪吗?难道我们母子就应该死在这荒乱当中才算是高尚的,才是应该的吗?”

面对刘氏的反问,阿诚无言了,他看着面前这位一脸正气的妇人,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语,而是自己心中关于死的追求,在活的面前,似乎变得一文不值了。

“有谁会想要死呢?”刘氏问,“阿诚,你是愿意干干净净地死去,还是浑身肮脏地活着?”

“我……”阿诚说不话来,在面对着一个哪怕身处泥泞当中也想要存活的人,他再也说不出自己想要去死的话来。于是,阿诚低下了头。

清晨过后,阿诚与刘氏还有她的幼儿一起坐在饭桌前,默默地吃着饭。阿诚对着桌上的饭菜,一想到这些都是刘氏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便对此张不开口。

“娘亲,这菜真好吃!”

刘氏欣慰地微笑着。阿诚则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夜在竹林中目睹的一切,放下了碗筷。

“因为不断的欲望,人才想要活着,但若是这些欲望成了痛苦,那人便会去追求死亡,可死亡在某些人身上却永远无法实现,这样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阿诚说完,看向了刘氏。

刘氏疲惫的眼中闪着清澈的光,她对着阿诚,说道,“追求死亡不也是一种欲望吗?如果不能死去,那便怀抱着这份欲望,好好地活着!这也是一种存活的方式呀!”

阿诚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明亮了起来,而眼角也逐渐变得温热,他一直以来觉得没有意义的生命,在此刻却变得异常的温暖。大概是已经见识过了顽强地活着,才明白过来,死并非是唯一的解脱。

阿诚离开了梨花村,他与刘氏告别,往来时的路走去。想必以后的刘氏还是会为了自己与儿子而这样生存下去吧,但是她的选择并没有错,她选择即使肮脏也要活下来,这大概便是她对董元的承诺吧。

4

经过荒凉的小镇,街道两旁零零散散地摆着一些摊贩,没有人叫卖,途径的旅人们也只是多看两眼,并未打算买些什么。前边的一个包子铺旁,一颗梧桐树上挂着一个黑影,像极了一个巨大的茧,走进一看,原来那只是一个被人五花大绑后挂在树上示众的人。

阿诚盯着那被挂在树上的人好奇地打量着,看了许久才发现原来这是曾与他在茶寮里喝过茶的那位和尚。

“师傅?”阿诚轻声喊了一句。

和尚艰难地睁开眼,见到阿诚,又欣喜又羞愧,双唇颤抖着,久久说不话来。

“您这是怎么了?”阿诚发问。

“他呀,是个贼人!”一旁的包子铺老板走到梧桐树下,用手中的木棍捅了捅被挂在树上的和尚。

“贼人?他不是一位出家人吗?”

“出家人?”老板说着看了一眼此时羞愧得撇过脸去的和尚,骂道,“呸!哪有和尚会偷人东西的?而且偷得还是热乎乎的肉包子!你知道这包子我能卖多少钱吗?竟被这贼人糟蹋了!”

“偷东西?”阿诚惊讶地看向和尚,和尚只皱着脸,痛苦难堪。

“你认识他吗?若是能将包子的钱结清了,我便放他下来,否则,他还得在这树上挂个一天一夜!”老板说完,瞪了和尚一眼,回到了自己的摊位上去。

阿诚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被困成了粽子一般的和尚,讽刺地问道,“没想到无欲无求的师傅也会偷窃啊!不知道是什么邪念指使您忘记了佛祖的教导?”

和尚难过地看着阿诚,恳求道,“阿尼陀佛,施主与我有一面之缘,若是方便,可否救我于水火?也算是为自己积德了!”

阿诚笑了笑,回道,“不巧,我也贫困得很,看来是无法为自己积德了。”

“施主!求求你,救救贫僧吧!”和尚再次恳求。

“阿尼陀佛,师傅您曾说过自己是出家人,本该抛弃世间欲求,一心向着佛祖才对,可是您如今为了温饱之欲却做下偷窃之事,犯了这凡间之罪啊!既然犯下世俗的罪过,那便要受这世俗的刑罚!您该恳求佛祖原谅才对,若是佛祖当真原谅您了,自然会派使者来救您的,而我,并非佛祖所派。”阿诚说完,看了看天空,觉得天色不早,便想着继续赶路去了。

和尚瞧见阿诚要走,紧张起来,大喊着求救,可阿诚并未理会,而是潇洒地走在冷清的小镇街道上,直至和尚再也见不到阿诚的背影,他才绝望地叹气,流出了泪来。

离开小镇之后,阿诚来到一个村落,那里意外地聚集了许多的人,大多是老弱病残,纷纷挤在一间茅草屋外,似乎正等待着什么。阿诚也凑上前去,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原来这屋内住着一位心善的大夫,他不收任何银两与好处,愿为贫苦受难之人诊治。

好不容易挤上前去,阿诚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茅草屋内住着的大夫竟是那个在战场上捡拾尸体遗物的老人。

等到夜幕降临,众人散去之后,阿诚才正式拜访了住在茅草屋内的大夫。

大夫此时正在研磨草药,他见到阿诚,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吃惊地盯着阿诚看,然后开口,“你还活着啊!”

阿诚点点头,来到大夫身前。

“那日见你受伤,给你药你也不要,还以为你是活不成了,没想到一段时日未见,你竟像从未受过伤一般。”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不死之身。”阿诚面对这位老人倒是十分坦诚。

大夫笑了笑,请阿诚坐在一旁,自己继续研磨起药草来。

“请问,您真如外头传言的一样,不收取任何钱财就替人看病诊治吗?”

大夫微微一笑,反问道,“怎么?我不像吗?”

“啊,不是,只是那日初见您时……”

“你是觉得一个会窃取死者随身之物的小人是不可能救死扶伤的?”

阿诚的心思被人看穿,腼腆地笑了笑,点头。

“你看这世间,战祸不断,许多人流离失所,连饭都吃不上,活人都顾不上,谁还会去在乎死人呢?我定期会去搜刮那些死者的随身物,是为了拿去换些钱银,虽然不多,但至少能够买得一些药物,这样便能有更多的人可以得到救治。”

听大夫这么一说,阿诚突然脸红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胡乱去猜度他人的行为与心思,更不该将恶意强加于他人身上。

“那日见你离去,像是要去办事,事情可办好了?”大夫问。

阿诚点点头,“办好了,虽然并不如我所想那般美好,但至少知道有人无论如何都想要活下去,也算是得到了一丝安慰吧。”

“活下去?”大夫出奇地看着阿诚,问他,“你不想寻死了?”

阿诚看着老人有些浑浊的眼睛,想起了离开梨花村时刘氏感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回道,“想,当然想!只是有人告诉我,活着也同样重要!我不会再如以往那般只一心去寻死了,而是要抱着寻死之心,一面寻找,一面好好地活下去。”

老人慈祥地看着阿诚,似乎认同着他所说的。

“对了,您又是为何要这般无私,去救助受难之人呢?他们的心未必会和您一样,说不定只是想从您身上得到好处罢了。”阿诚问道。

“我知道,这世间有善也有恶,而且善恶未必真的分明,而是同时存在于同一个躯体当中,只是欲望与环境不同,人所展示的也有所不同。我并不在意人是否善恶,只要我所做的是善便好了!”老人说,“嗯……或许在你看来,我拾取死者的遗物,这便是恶吧!”

“善恶没有界限吗?”阿诚自问,突然想起了刘氏与路途中遇见的和尚,冷笑了起来。

“善与恶,一念之间!”老人说,“你无法定义他人的善恶,也无法分辨真正的是非,只要自己心中存着善念,不就是最重要的吗?”

阿诚恍然大悟,他感激地对着大夫点点头,称赞道,“您的修为简直比若高僧!”

“哈哈哈,只是一介草莽医师罢了。”老人说完,又问,“小伙子,你既然已经办完了事,接下来是要去向何方呢?”

阿诚一时没有目的,只得摇摇头。

“要不,你留下来,替我打打下手,也好帮一帮这在战乱中受难的人。毕竟你也曾在杀场上手刃过不少的性命吧?”

阿诚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虽很干净,但他的心却不知为何觉得慌张。

“就当是为了自己的过往赎罪,我愿意留下来帮您!”

老人赞同地对着阿诚不断地点头。

5

待到老人睡去,阿诚独自靠在门边欣赏着月色。他想起了与自己一同吃下鲛人肉后获得永生的兄长,如今应该还长眠于山体之下吧;又想起了自己孤单地走过数不清的年月,被人欺骗,也被人真心相待过,但却已模糊了许多记忆;记得最清的应该是做着低贱之事却仍旧努力活着的刘氏,还有满口寡欲道德却道貌岸然的和尚。

活了几百年,阿诚以为自己已经能够看清人心了,可是到头来却什么都看不明白,他一直为此困惑,总觉得世间的孤单常伴着他,正在一点点地将他吞噬,这比死要来得痛苦!所以阿诚一直在寻找着死的方式,哪怕尝试过千百遍,却还是逃脱不掉永生的诅咒。只是最近的他,已经没那么执着了,他竟突然觉得活下去也是不错的选择。

就这么一直活着,一直寻找吧!等到自己与鲛人再次相遇的那天,一定要真诚地恳求她,让自己痛快又彻底地死去!他将带着自己生时所有的欲望与善恶,了却所有,微笑着消亡于世。

这便是阿诚唯一的心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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