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行传:深爱之心

1

全身通黑的火车前,穿着一袭白裙,戴着太阳帽的女子格外显眼,四周多是穿着传统和服的男女,他们或是准备搭乘火车,或是正在与人临别。女子手里提着公文包,不断地往站台的入口处张望,似乎是在等人。

火车发出了鸣笛声,马上就要开了。这时入口的方向才有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急匆匆地快步跑来,他戴着眼镜,同样手提公文包。

“抱歉,我来晚了。”男子来到女子面前,一个劲地傻笑跟擦汗。

女子没有责怪他,而是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之后两人一起上了火车,坐在狭窄的位置上。火车缓缓开动了,蒸汽不断地往后漂移,像是浓雾一般。

二十世纪初期,月汐随着商船来到了这个岛国,她花了两年的时间学会了这里的语言,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后来应聘成为了报社里唯一的女记者。起初她只是听海上的商人们讲起,在大海的对面,有一个海岛上的国家,那里的某个村庄里信奉着一位“人鱼大仙”,得助于人鱼大仙的庇佑,村民们总能避开所有的海难,捕获满船的鱼虾,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丰饶日子。

月汐心里明白这位所谓的“人鱼大仙”跟自己多少有些渊源,指不定还与自己拥有相似的遭遇。所以月汐拜托海上的商人,将她带到了这个岛国。

“月汐小姐,请用。”

月汐回过神来,她看向坐在一旁的男子,他正手里捧着两个包着海苔的饭团,眯着眼,善意地等待着月汐回应。月汐点点头,取过一只饭团,小口吃了起来。

“饭团很好吃,谢谢你,黑崎先生。”月汐道谢。

“啊,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叫我尚文就好。”

“嗯,尚文先生。”

黑崎尚文高兴地笑了,他拿起剩下的一只饭团也大口地咬了起来。

此时火车驶过一片田野,田野边上的小孩们追着火车一面跑一面大声地欢呼。黑崎尚文见到,玩心顿起,隔着月汐,也对着窗外招起手来。

“月汐小姐,之前就很想问你了,你是为何会想要来到日本的呢?”黑崎尚文问。

月汐犹豫一下,然后回答,“算是寻亲戚吧。”

“亲戚?月汐小姐在日本也有亲戚吗?”

“嗯……远亲。”月汐眼神迷离,感觉自己突然被浸泡在海水当中,又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亲戚们了,我还以为他们都已经死光了,可是听说日本的某处还有一位亲戚活着,所以才想要来看看。”

“你的这位亲戚是日本人吗?”

月汐摇摇头,回道,“不是……说到底,算不上什么国家的人,只不过都是四处流浪罢了。”

黑崎尚文不明白月汐的意思,只似懂非懂地点头。

“倒是尚文先生,听说你的家世显赫,为什么会屈身来报社当一名记者呢?”

黑崎尚文傻笑着,他摸了摸后脑勺,模棱两可地说道,“大概是我适合做这一行吧。”

月汐看得出黑崎尚文没有认真回答她的问题,但也不打算追问,而是一笑而过,继而转头过去,望着窗外的风景。

黑崎尚文盯着月汐的侧脸,那白皙的皮肤跟此时窗外的田野风光正好相互呼应,令人着迷。他不禁想起了一年前的事情。那时,他正在街边闲逛,不巧与对面走过的人相撞,一个东西掉落在地,那人向他道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掉了东西,之后匆匆走了。

黑崎尚文回头去看,只见到一个洁白的身影,全然与周遭的环境不同,像是无比明艳的阳光。黑崎尚文拾起了地上的钢笔,然后追着那洁白的身影而去,最后终于如愿将失物归还,可就在这一刻,黑崎尚文似乎明白了什么才是文人墨客笔中的爱情。

面前的这个女子,她莞尔一笑,礼貌地接过钢笔,然后道谢,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情景却在黑崎尚文的眼里化作了春日里的樱花。这女子,她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端庄,她比吉原里的花魁还要美丽,黑崎尚文的眼里自此再也看不得其他的女人。之后,他通过打听知道了月汐的名字,然后透过关系,成功进入报社,成为了月汐的同事。

2

火车进站,停稳,月汐跟在黑崎尚文的身后出了站台。车站外,一名穿着褐色和服的男子正在等着,他是报社的接头人,此次正是受托来带月汐跟黑崎尚文去找传说中的“人鱼大仙”的。

“小田切先生,久等了。”黑崎尚文首先打招呼。

“没有,没有。”

月汐也与小田切问候,之后三人相互寒暄了一阵,便启程前往了旅馆。在旅馆里,小田切介绍了之后要去的渔村的情况。

“那个渔村地处偏远,还得走上差不多一天的路程才能到。”

“没有更方便的方法了吗?”黑崎尚文似乎有些担心接下里要行一天的路,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抱歉,黑崎先生,我们只能走路过去,放心,我会作为你们的向导带你们到那里去的。”小田切说,“不过我得事先跟你们说明情况,那个渔村一向很少与外界交往,所以村民们会有些排外的情绪,尤其是自从黑船事件之后,他们更加不愿意跟外界的人来往。

这次,我是告知他们你们都是研究民俗的学者,对人鱼大仙的故事很感兴趣,他们才勉强答应你们前往采访的。所以,请你们千万不要与那里的村民正面起冲突,拜托了。”

小田切工工整整地鞠了一个躬,月汐跟黑崎尚文相互对了一下眼,纷纷答应了他的请求。

“总感觉是一场不愉快的旅行呐!”黑崎尚文抱怨道。

“黑崎先生,忍耐一下,这是我们的工作。”在外人面前,月汐依旧会称呼黑崎尚文为“黑崎先生”,毕竟她不愿意别人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

夜深之后,黑崎尚文跟小田切离开了月汐的房间,月汐才松懈地往地上一躺,缓慢地呼出一口气来。对于即将见到的人鱼大仙,她既有些兴奋也有些担忧,她害怕自己费了许多力气之后,到头来只不过是见证了一场骗局,扑了一场空罢了。

那个所谓的人鱼大仙究竟与自己是否一样是来自于深海的鲛人呢?月汐苦苦地思索着,自从自己获得了人类的双腿之后,就再也回不到海里去了,行于陆上几百年,不老不死的月汐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同类,仿佛大海已经跟自己断去了所有联系,所以在听到人鱼大仙的事迹之时,她才会那么坚定地想要去一探究竟。

第二天,一大早,简单地吃了一些饭菜,小田切便带着黑崎尚文跟月汐一起前往了偏远的渔村。一路上,他们从大道走进山路,又从森林来到悬崖。

“月汐小姐,你还能坚持吗?我们需要休息一下吗?”小田切关切地问。

“没事的,我还能走。”

“呼,怎么那么久都没有到?感觉我们今天是到不了了,干脆找个地方休息吧!”黑崎尚文正站在悬崖边上,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

“就快要到了,你们看那边,那里就是。”

顺着小田切所指的方向,月汐果真看到了一圈黑色的房屋,密密麻麻地坐落在一片悬崖底边。按照他们的速度,再接着走上半天,就能到达。

“我们快走吧,得赶在天黑之前到达。”月汐对着黑崎尚文鼓励,然后大步地走在了前方。小田切跟在月汐身后,只剩黑崎尚文还依旧对着悬崖底下的大海喘着粗气。

黑崎尚文盯着那波涛汹涌的海浪,感觉下一刻就要被神秘的大海吸了进去,赶紧拍着胸脯往后退了两步,这才意识到月汐跟小田切已经继续赶路了。他也追了上去。

月汐看向大海,那又蓝又黑的海水不停地翻涌着,她好像回忆起了在海洋里甩着鱼尾畅游的情景,突然双眼一酸,差点流出了泪来。不过她暗自地安慰自己,大海里虽然存有自己的过往,但是这陆地上也有着自己无法磨灭的记忆。

月汐想起了自己因为喝了人血才长出了双腿,一路跌跌撞撞地逃跑;又想起了用自己的一生来陪伴她的那位“少年”;还记得在某个山间的村落里,那里始终开放着被血染红的梨花……她在这世间所度过的日子比在海里的要长许多,见过,经历过的也多许多,但她仍旧怀念自己浸泡在海里的感觉,或许这就是她这种生物对“家”的眷恋吧。

夕阳与海面交接之际,月汐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渔村,村长协同几个妇人迎接了他们,并让他们住在了一栋空着的旧屋里面。

虽然渔村里的人见到月汐这些外人仍旧会鞠躬点头打招呼,表面上看起来一副礼貌的模样,但只要稍稍去观察,便能看到那些村民私底下正躲起来相互议论着什么,同时会投过来异样的目光。虽然这让月汐感觉不太舒服,但为了能见到人鱼大仙,她也只能忍耐。

夜里,吃过晚饭,月汐跟黑崎尚文漫步于海滩边上,望着海上的明月,氛围有一丝的暧昧。

“月汐小姐,你觉得所谓的人鱼大仙究竟是什么呢?”黑崎尚文问。

“嗯……我不知道,不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来探究真相的吗?”月汐不自然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我觉得啊,那位人鱼大仙说不定是吃了人鱼肉的人类!”

月汐心里一惊,她差一些就以为自己曾是鲛人的身份暴露了,所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黑崎尚文,然后问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不知道吗?八百比丘尼的传说。”黑崎尚文嬉笑着,“据说是一位误食了人鱼肉的少女,从此之后拥有了不老不死的身躯,一直活了八百岁之久,最后实在是忍受不住寂寞选择在一个山洞内自杀了。”

“原来是传说故事呀!”月汐稍稍放下心来,但同时又想,说不定这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情呢,因为在她身上就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她不是那个吃下了人鱼肉的人,而是有人为了获得长生不老的能力而强行割下了她身上的血肉。

“对了,月汐小姐,以后你会离开这里吗?”

月汐没有丝毫犹豫,回答道,“嗯,会的。”

“咦?那你是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吗?”黑崎尚文没料到月汐会如此肯定地回答,有些慌张起来。

“或许吧,也可能到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去。”

“那……如果我愿意跟你一起……”

月汐知道黑崎尚文接下来想要说什么,抢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大喊道,“哇,月色真美呀!”

黑崎尚文看向了月光,嘴边话却没能说完,心情有些失落。

月汐看着黑崎尚文的背影,她微微笑着,眼里尽是感谢,心里却不愿任何人与她交往太过深入,因为她注定是不老不死的,而眼前的人终究有一天会年华逝去,化作尘土,她已见证过太多这样的离别。她不愿他人承受苦痛,也不想自己加深寂寞之感。

回到居住的小屋,小田切正在等着他们。

“黑崎先生,月汐小姐,因为我还有其他的事情,所以明天就要离开,请你们不要责怪。接下几日你们就好好地在这个渔村里待着,等我办好了其他的事情就回回来接你们,到时候你们应该也已经取得相关的素材了吧。”

月汐跟黑崎尚文没有挽留,一同点了点头。第二天一大早,小田切果真离开了,只留下对于这个渔村还十分陌生的月汐跟黑崎尚文两个人。

3

虽然渔村的村民们都比较羞涩跟怕生,而且说话操着一口方言,但一天下来,月汐跟黑崎尚文还是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人鱼大仙的信息。首先,人鱼大仙并不是自古就存在的,而是数十年前突然出现在这个村落里的,然后人鱼大仙也并不是他们所信奉的神佛,而是一位真真切切存在于世的人,现在就居住在悬崖底边上的神社里。

最后,村民们都是一心感激着人鱼大仙的,因为有了她的存在,村民们才能避开了所有的海难,才能从海上获取丰富的资源,一直过着还算丰饶的日子。

“人鱼大仙想要见你们。”这是村长对月汐说的,“请明日午后,随我一同前往神社。”

原本月汐还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要让村长带他们去见人鱼大仙,谁知自己还没开口,人鱼大仙就先邀请他们见面了。这对月汐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第二天,午后,月汐跟黑崎尚文在村民的帮助下都换上了质朴的传统和服,跟在村长的身后,来到了神社门前。

“月汐小姐,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和服,真美!”黑崎尚文在月汐的耳边轻声说。

月汐害羞地低下了头,没有回应黑崎尚文。

“接下来,请两位进入神社去吧,人鱼大仙在等着你们。”

在村长的灼热目光下,月汐跟黑崎尚文一起步入了神社,期间,月汐稍稍回头,看了看站在鸟居那头的村长,觉得他的神色十分诡异,却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背脊发凉,仿佛有风化作的手正从她的脖颈后边探入衣内。

进到神社内,月汐跟黑崎尚文见到了所谓的人鱼大仙,只不过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性,穿着白色的和服,端正地跪坐在木质的地面,头上蒙着一层薄纱,正等待着他们。月汐和黑崎尚文向人鱼大仙问候并介绍了自己,然后按照吩咐,一同跪坐在了人鱼大仙的对面。

“两位,不用称呼我为人鱼大仙,叫我‘阿树’就好。”

“阿树?”黑崎尚文疑惑。

“这是我成为人鱼大仙之前的名字。”阿树的声音很小,同时有一种温柔如水的感觉。

黑崎尚文露出职业般的微笑,然后连连点头,但是身为记者却不知道接下来要问阿树什么问题,于是将目光落在了月汐的身上。

“阿树,请问你曾去过海里吗?”月汐小心地问着。

“海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去过,而且我曾经很擅于游泳,只是现在……”

“村里的人告诉我,你可以预知海难,还能告诉他们哪里可以捕到丰富的鱼虾,请问你是如何办到的?”

阿树想了想,回道,“这大概是一种天赋吧,我只要触摸到海水,就能感觉得到这些。”

月汐小小地吸了一口气,胸脯微微起伏,手不自觉地握在了一起,因为这些所谓的天赋,是鲛人所有的。

“听说你已经活了数十年了?但是看你的样子,并不像一位年纪那么大的老者。”黑崎尚文好奇地问道。

阿树微笑,然后掀开了自己的头纱,露出了如少女一般的面容。

“我确实活了几十年,但是我不是一位老者。”

黑崎尚文不可思议地盯着阿树的脸看,然后悄悄地问月汐,“她只是一位少女吧?”

月汐盯着眼前的阿树看,心中百感交集,若是她没有说谎的话,那她一定是跟自己一样来自海里,曾是人身鱼尾的鲛人。

与月汐盯着阿树一样,阿树也同样盯着月汐看了很久,甚至她能看到月汐此时眼中饱含着的泪水,是一种宛如亲人相见一般的感情。

“月汐小姐,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为何会成为人鱼大仙吧?”阿树问。

黑崎尚文很是奇怪,目光在阿树跟月汐之间来来回回,然后疑惑道,“难道不是如村民说的那般,你能跟海里的人鱼交流,所以才被称作人鱼大仙的吗?”

阿树笑了,她对着黑崎尚文点点头,回答,“这个说法,也没有错哦。”

黑崎尚文疑惑地看向一旁的月汐,此时她已经愣在那儿,很久没有反应了。

这时,阿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然后说,“以前,我这里有一道伤疤,但是后来不见了。”

“伤疤?是怎么好的?”黑崎尚文发问。

“我喝了一些东西,红色的,粘稠的,是一个男人给我的,后来我的伤疤就好了,但是自那以后,我就再也不会游泳了。”阿树说。

月汐知道,阿树所说的伤疤其实是鲛人侧脸与脖子交接处那个跟鱼鳍差不多的构造,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构造存在,所以鲛人才能畅游于海中。而阿树所说的这些话其实是在暗示着月汐,她本来是海里的鲛人,却不知什么原因被困在了这个渔村里,替这里的人们预测海难,带来丰收。

这也说明,阿树已经看出了月汐也曾是鲛人,说不定她的暗示其实是一种求救的信号,她希望月汐能够将她救离这里。

就在月汐正准备开口的时候,神社的门突然开了,村长站在那儿,挡住了阳光。

“今天已经很晚了,请两位离开神社吧,以免打搅到人鱼大仙的休息。”

月汐跟黑崎尚文被村长请出了神社,然后回到了村内的小屋里。月汐一直感到不安,她总觉得阿树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话想要对她说,但是却因为有其他人在场,所以感到不方便。

深夜,趁着渔村内一片寂静,月汐偷偷溜出了小屋,前往阿树所在的神社。而因为动静被吵醒的黑崎尚文发现了月汐古怪的行踪,因为好奇跟放心不下,于是他偷偷尾随着月汐也一同来到了神社,只不过他不敢打搅月汐跟阿树的谈话,只是躲在了神社门外,偷听着神社里边的动静。

4

“我知道你一定会再回来找我的。”阿树站在神社的梁柱后头,似乎恭候多时,见到月汐来了,才牵扯着和服,小步走到她的面前。

月汐小心地关上门,两个人身处黑暗之中,只有些许的月光照明。

“你是有话想要对我说吗?”月汐问。

阿树点点头,她拉过月汐的手,问道,“你跟我一样,也是海中的人鱼吧?”

月汐愣了一下,缓慢点头,回道,“是的,我曾住在另一片海里,因为喝了人血才长出了双腿。”

门外的黑崎尚文惊讶地张大了嘴,却不敢发出声音,更认真地偷听起屋内的谈话内容。

“果然,你的经历跟我一样,我也是喝了人血才能来到陆地的。”

“阿树!你是被这个渔村里的人囚禁了吗?你是希望我带你离开吗?”

阿树摇摇头,她温婉地笑着,说,“我是希望你听一听我的故事。”

“你的故事?”

阿树点点头,开始说起了她是如何从大海上岸来的。

阿树原本生活在世界的另一头,那里同时生存着许多与她一样的人鱼,他们隐蔽在浅海岸的礁石附近,日子过得还算快活。但突然某天起,不知为何海水开始变质,肮脏与恶臭污染了大片的海域,从岸上流下的黑水令不少人鱼生病、窒息,然后死亡,沉入海底。

阿树与其他人鱼沿着黑水的源头,发现陆地上早已建起了钢筋城市,浓烟弥漫,笼罩了整个世界。这里的海域已经不再适合人鱼生存了,于是阿树跟其他的人鱼一起开始了遥远的迁徙,一路向着东方前进,但最后只有阿树自己到达了真正的东方。

因为一路疲惫,阿树也已经奄奄一息,她搁浅在浅滩上,任由着阳光烘烤着她。她以为即使自己逃离了被污染的海域终究也还是活不下去。她已经不对生存报以任何希望,安然地闭上了眼,等待死亡的来临。

当阿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黑暗的水潭当中,一双眼睛正透过水面温柔地盯着她。她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了勇气探出头来,见到了面带微笑的男人。

“太好了,你还活着!”男人说着,从身旁的竹篓里拿出几条小鱼,扔到水潭中去。

阿树犹豫了一下,但因为实在太饿便抓起小鱼,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你会说话吗?”男人说,“我叫田中树,你叫什么?”

当时阿树还不会这里的语言,只疑惑地学着男人说话,“……树……”

“你也叫树?那以后我便叫你阿树吧!”男人开心地笑了。

阿树从未想过自己会跟人类有所接触,更没想过人类中竟也会有这样的和善,心中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情愫,令她难以将目光从面前这个男人身上移开。

后来,阿树学会了与田中交流,田中也总是偷偷地来这个水潭中与阿树相会,这已经成了阿树与田中日常中唯一能期待的时光。

这天,田中又来看望阿树了,他带来了自己摘到的野梨,想要给阿树尝一尝。他拿出短刀,打算将野梨削成小块,谁知他跟阿树说话之时稍不留意,刀子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指尖上的血顺着刀尖滴到了水潭中去。

阿树闻见了水中有一股血腥味,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类的鲜血,好奇又吃惊地直盯着田中。

“疼吗?”阿树问。

田中皱着脸,点点头,脸上却仍带着微笑。

阿树靠近水潭的边缘,她伸出手,想要抚慰田中。田中明白阿树的意思,将受伤的手指伸到了阿树面前。阿树捧着田中的手,稍稍靠近,更加清楚地闻到了人类的血腥味,令阿树感到莫名的痴迷。或许,这就是一直缠绕在阿树心中那种难以解释的感情吧!

阿树舔舐了田中的伤口,她感到一股奇怪的力量在体内乱窜,她进而含住了田中的手指,用力去吸吮着他的血液。顿时,阿树觉得呼吸难受,身下鱼尾的部位更是疼痛不已,紧接着自己的胸腔内部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然后挣扎着从水潭中爬起来。最后,阿树褪去了鱼尾,化身成了人类的模样。

田中吃惊地望着躺在草地上的阿树,急忙过去查看,关切地问道,“阿树,你还好吗?”

阿树朦胧地看着田中的脸,鼻尖处依旧萦绕着血液的气息,她不由自主地起身,她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冲动,她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扑倒了面前的田中。等到阿树再次醒觉,她才发现自己长出了双腿,而身边是一大片血迹跟模糊的骨肉,她从遗留下来的穿着和装饰中认出,这是田中的尸骨,而自己的双手、身体、脸上也都沾满了田中的血迹与碎肉。

阿树吃了田中!仅仅只为了自己闻见鲜血而难以自持的冲动,她吃了那个救了自己,还一直关爱着自己的男人。可当阿树面对着田中的尸骨,口里再次渐渐地分泌出了唾液,她又有了进食的冲动,那种嗜血的快感让她忍不住再次俯身于田中的内脏当中,大口大口地撕咬起来。

月汐难以置信地听着阿树的过往,她想象不出面前这个如少女一般的人竟会嗜血成性。

“月汐小姐,我一直感到困惑,我不知道其他的人鱼变成了人类之后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喜欢上了人类的血肉,那种迷人的香气,还有甜美的口感,真的很令人着迷!”阿树说,“特别是婴儿的血肉,嫩滑无比!”

月汐捂住了嘴,她使劲地摇头,否认道,“不会的,我不喜欢人类的血肉,这是不对的!”

“不对的?可是我们明明都是人鱼化身的人类,为什么会相差那么多呢?你应该也是跟我一样的才对呀!是不是你已经忘记了人肉的味道?你应该再吃一次,这样就会想起来了,人肉的美味是世间绝无仅有的!”

月汐害怕地往后退去,撞到了神社的门背。

“阿树,你身居于这个神社,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树微微笑道,“当我变成人类之后,我才知道人肉是不可能随时都可以吃到的,尤其是人类大量聚居的地方。所以为了日后都能够吃上人肉,我选择了这个偏远的山村。

这里的人愚昧又无知,只要给他们相应的好处,他们就会为你奉献上所谓的贡品,哪怕是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不过,也不奇怪,这里的村民自古以来就有为了风调雨顺而献祭活人的习俗,与其让他们将活人献祭到大海中去,不如交给我,让我一点一点地吃光他们的血肉!”

月汐倒吸一口冷气,她感觉面前的人已经疯了,她并不是单纯的人鱼,也不是单纯的人类,她只不过是一个嗜血的妖魔!

“你这么做,渔村里的所有人都知道?”

阿树点点头,回道,“当然知道,他们十分乐意将自己的婴孩献给我,只要我将海里的信息告诉他们,他们什么都愿意听我的。你来的时候有看到吗?神社外有一口井,那里可是我专门丢弃婴孩白骨的地方,不知道要到哪一日,那些白骨才能从井底满出来呢?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见证那一日的到来!”

月汐顿时觉得恶心,她想要逃跑,正打算转身开门之际,却被阿树喝至了。

“你别想要逃!就连你的同伴,也一样逃不掉!”阿树喊道,“我想你活在这世上应该也会觉得寂寞吧?相识的人一个一个地死去,而永远会活下来的就只有你自己!”

“那有如何?”

“我们既然是同类,就让我们好好相处,至少有我陪在你的身边,你也不会那么的孤寂。”

“我们不是同类,我不会食用人类的血肉,这种残忍的事,我是不会认可的。”

“那是你已经忘记了那种味道,只要你想起来,你一定会跟我一样的!”阿树说着,从身后拿出了一把匕首,她接着说,“来,让我用这把匕首给你切一块人类的肉,好不好?”

月汐很是反感,一把打掉了阿树手中的匕首。阿树因此恼怒,朝着月汐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

“我说过了,你们谁也别想逃!”阿树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你来这里谁都不知道吗?我早就跟村长说过了,只要你敢踏出这神社一步,我就会摇响神社里的铃铛,听到了声响之后,村长跟村民们就会来抓捕你!他们当然不知道你也是人鱼,也不会当你是你是另一个人鱼大仙,到时候只会将你的心脏挖出来,然后捣碎,即使你是人鱼,也终会死去。”

月汐害怕,沉默不语,她看着近似癫狂的阿树,心里早已不将她当做人鱼或者人类了。

阿树拾起了地上的匕首,来到月汐面前,将匕首对准了月汐,威胁道,“你今日若是不听从我的,那只有死路一条了。”

正当阿树得意之时,旁边的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黑影从外头跳入,一把将阿树压倒,然后抢过了她手中的匕首。

月汐心中一惊,很快意识到,冲进来的人是黑崎尚文!他抢过了阿树的匕首,并将匕首对准了阿树的胸口。

“谢谢你告诉我怎么杀死你的方法!”

黑崎尚文不敢多言,生怕阿树有所反抗,只双手用力,将匕首直直刺入了阿树的胸膛。阿树因为疼痛大声尖叫起来,她口中吐出鲜血,双手疯狂地抓挠着木制的地板。

黑崎尚文拔出匕首,阿树胸口的血液疯狂地流淌出来。他来到月汐身边,关心地问她,“你还好吗啊?”

月汐点点头,盯着奄奄一息的阿树,心中有一种难过的感觉,这是自己花费了大把的时光好不容易寻到的另一个鲛人,如今却不得不死在自己的面前,多少是有些不甘与惋惜的。

月汐走到阿树跟前,她低头去看此时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的阿树,问道,“如今的你跟当年搁浅时觉得自己快要死去的感觉有何不同吗?当时,是田中树救了你,他在你的过往中已经是一具死尸,在你的回忆里更是美味的食物,可是,若不是他,你早就已经化作了世间的灰烬。如果现在再有一个田中树能救你,你是否还会忍不住想要吃下他的血肉呢?”

阿树瞪大了眼睛,直盯着月汐。

“我想田中树是真的爱你的吧!当初你扑倒并吃掉他的时候,他的手上可是我这一把短刀的,可是他却没有用来伤害你,而是任由你将他啃食,可你却从未感知过这一份感情。真的很遗憾。”

阿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同时嘴里吐出无数粘稠的血,她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她的双眼渐渐地失去了光彩。

月汐对着阿树的尸体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被黑崎尚文拉到了一旁。

“月汐小姐,我们该离开了,要是被村民们发现我们杀害了他们的人鱼大仙,我们也逃不掉的。”

月汐同意黑崎尚文的说法,于是跟他一起趁着夜色逃进了深山当中。

5

破晓之际,渔村里吵闹不休,很快村民们就发现了人鱼大仙已经被人杀死的事实,他们纷纷拿起武器,开始寻找起失踪的月汐跟黑崎尚文。

因为夜间行路不便,黑崎尚文带着月汐躲进了山中的一个洞穴当中。等到两人都稍微平静了一些后,黑崎尚文才来到月汐面前,说出了他的想法。

“月汐小姐,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八百比丘尼的传说吗?”黑崎尚文问。

月汐点头,心里多少有些不详的预感,于是反问他,“昨夜,你躲在神社外头,听到了多少我跟阿树的对话?”

“我……是从一开始就跟你来到神社的。”黑崎尚文如实回答。

月汐暗自明白,黑崎尚文已经知道了自己原本是鲛人的事情,又联想起他说过的八百比丘尼吃了人鱼肉得以长生不老的传说,不禁想起了自己这一路走来,曾有无数的人正是因为渴求不老不死的力量想要捕获她,想要她的血肉。月汐心底开始担心起来。

“八百比丘尼活了八百年,但是最后却自己选择了死亡,是因为她早已看遍了人世的一切,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陪在她的身边。她感觉到了无比的寂寞,她无法找到一个真正理解她的人,所以她才会选择死亡。”黑崎尚文说,“我从阿树的口中知道,你跟她一样也是海里来的人鱼,对吗?”

月汐盯着黑崎尚文,不敢回话。

“月汐小姐,你知道吗?我在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了。我之所以会跑来做记者也是因为你呀!”

月汐不明白黑崎尚文的用意,依旧沉默着。

“我知道你不老不死,一定非常的寂寞吧。我喜欢着月汐小姐,我想要陪在月汐小姐身边,若是我能跟月汐小姐一样能够不老不死,那我就能永远都陪着月汐小姐了!”黑崎尚文开心地说着,月汐却露出了难为的神情。

果然又是这样,所有的人都渴望着这股如同诅咒一般的力量,他们并不知道,要永远行于世间的孤寂究竟有恐怖。

月汐摇摇头,说,“无论这世上有多少个不老不死的人,每一个都无法逃离孤寂的诅咒,这不是你能够承受的。好好地作为人类,过完幸福的一生,不好吗?”

黑崎尚文有些意外,但仍旧强颜欢笑,他解释道,“月汐小姐,我是爱你的,有我陪着你,我们都不会再觉得寂寞了!”

月汐仍旧摇头。

黑崎尚文见月汐不理解自己的想法,心情有些躁郁,于是激动起来,想要再给月汐进一步解释的时候,怀里藏着的那把匕首不合时宜地掉落在地。月汐看着黑崎尚文脚边那把还带着阿树血迹的匕首,突然害怕起来。

黑崎尚文对着月汐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弯腰去捡地上的匕首。月汐见到这一幕,不禁联想起自己所见识过的那些生死瞬间,心扉一紧,害怕得拔腿就跑出了山洞。黑崎尚文还来不及反应,只握着刚刚捡起的匕首,愣愣地看来半天才想起要去追月汐。而此时,已是破晓。

月汐一路沿着山路逃跑,可一夜未眠,又担惊受怕的她哪里躲得过四处搜捕的村民呢?很快,月汐就在村民的逼迫之下逃到了逃无可逃的悬崖峭壁边上。面对着手持利器,咄咄逼人的村民们,月汐只得咬紧牙关,自己面对。

“混蛋,为什么要杀害人鱼大仙?”村长质问道。

“人鱼大仙?她只不过是利用你们罢了,她想要的不过是人的血肉!”

“那又怎么样?即使是这样,她确确实实为我们预言了海难,还帮助我们丰收。”

“可是,你们为了这些就甘愿牺牲自己的孩子吗?”

“我们只不过是舍弃了一小部分的人,但是绝多部分的人却能够存活下来,这对我们来说更为重要!”

村民纷纷赞同着村长所说的话。

“你们……难道都疯了吗?”月汐说道,“害怕海难的话,就搬到山里去,收成不好的话,就要更加卖力,而不是想着牺牲自己刚出生的婴儿去换取一时的丰饶呀!难道十月怀胎的母亲不觉得心疼吗?难道身而为人的你们就能如此忍心吗?

那些被你们送到阿树口中的婴儿们,他们不能选择如何出生,但至少应该给他们选择如何死亡的权利,而你们却剥夺了他们的一切!你们算什么父母?算什么人类?”

“……”

村民们沉默了,但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却依旧紧握着。

“别那么多废话了,杀了她!”

村长一声令下,村民们纷纷挥动起了锄头跟镰刀,朝着月汐跑过去。正当月汐以为自己要被这些村民们撕成碎片的时候,面前突然多出一个了身影,替她挡去了所有的伤害。

月汐回过神来,那个身影已经倒在地上,鲜血沿着地面的缝隙不断地流着。

“黑崎……”月汐难以置信,黑崎尚文竟然在危险之际挡在了自己的面前。即使自己受到了伤害,月汐身为鲛人,只要心脏完好,也不至于会死,可是黑崎尚文是一个人类呀,他却不假思索地挡在了月汐面前。

“月汐小姐……我是真的愿意陪在你的身边,我是真的……爱你的呀……我不希望你……误会我……”黑崎尚文向月汐伸出了手,月汐也默默地向黑崎尚文伸去了手,可是两人却没能触碰就已经被村民们按住了。

黑崎尚文,他并不是一心只渴求着我的血肉,不老不死对他来说并不是必要的东西,他想要这份力量,只不过是希望能够陪在我的身边而已。而我,却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了他。

月汐在心里嘲笑自己,如果黑崎尚文单单只是希望不老不死的话,他大可以一开始就吃下阿树的血肉,可是他却不愿这么做,而是希望月汐能够相信他,希望在表明自己的愿望之后能永远陪着月汐。

月汐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伤与自责,大声地哭了出来,她嘶吼着黑崎尚文的名字,想要割破自己的手,想要黑崎尚文喝下自己的血,想要黑崎尚文能够陪在她的身旁。可是她已经无能为力,她被村民们用刀捅进了腹部,然后被无情地抛下了悬崖,崖底的海浪很快就卷走了月汐,她在冰冷的海水中只能看到无数的泡沫在自己眼前翻转,就好似是自己流出的泪一样。

月汐难过地哭泣着,无数的海水从她的口鼻中涌入,很快她失去了呼吸,失去了意识。

6

是一艘开往西方世界的商船救了月汐。一开始船员们还以为她只是一具尸体,可当他们将月汐放置在甲板上的时候,月汐突然清醒,然后吐出了大量的海水。

月汐想要问船上的人自己现在在哪儿,可是却没人听得懂她说的话。

此时,已是黄昏,月汐望着太阳所在的方向,默默地流出了泪来。

“黑崎……尚文……”

月汐念着已逝之人的名字,伤心地责备着自己。她曾因为将血肉分给了出去反而伤害了他人,如今,她又因为死守着这份力量而令人殒命。她早已习惯了用邪恶的心去猜想人类的意图,却还没料到自己也变成了那样的人。可是世间不总是只有邪祟的呀,曾经不是有一位少年告诉过她,要她去爱上这世间其他的人吗?她怎么就忘记了呢?

“到头来,我跟阿树竟是一样的……不懂得深爱之人的心……”

月汐呆坐在甲板上,她看着夕阳渐渐沉入海底,开始想念起来,自己在人世间初次遇见的那个人,或许黑崎尚文也跟他一样吧,只是当初那位少年选择了以人的方式终老此生,而黑崎尚文更愿意用一生来陪伴自己。只是最后失去所有的只有月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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