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玫瑰农庄、卡贝塔因农庄

初夏,格里默德一家人就去度假,住在一幢粉红色的小房子里。房子位于下阿尔卑斯省的山坡上,距离旺图山不远。他们带上了那个脾气古怪又没什么用的英国女孩,让她得以深入了解文化,领略了蓝色海岸和卡马尔格的美丽风光。一个温暖的傍晚,他们带她去了阿维尼翁,在教皇宫观看了国家人民剧院演出的法语版《麦克白》14,由让·维拉尔主演。他面色苍白却生性浪漫,更像吟游诗人而非苏格兰屠夫。玛丽亚·卡萨里思穿着白色的服装,虽然疯了,但仍非常优雅——天使般的喇叭声从高高的堡垒传来时,她还从容地洗净手上的血迹。整部剧就像节奏比较明快的散文诗。“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

在此期间,弗雷德丽卡总算发挥了一点作用,格里默德家的几个小孩很不耐烦,她就给他们朗诵这部英国名剧的厚重晦涩的原文段落。她凭记忆背诵,还真背出来不少。这让她更加惦念家乡,不过她不是惦记约克郡的沼泽,而是留恋英国的本土语言英语,还有去年夏天的表演,以及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在罗伊斯顿的伊丽莎白花园露台上声情并茂的朗诵。当她跟几个小孩朗诵到“暮色渐浓,乌鸦张开翅膀飞回属于自己的树林”这句话时,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后上方说:

“这个声音很熟悉,波特小姐。我不会往剑刃上撞,不会的,我不会流血。亲爱的,你记得吗?”

这个声音既让她高兴,又让她皮带之下受到沉重一击。那个人就是博学多才的埃德蒙·威尔基,在斯卡伯勒大饭店一间爱德华七世时代的豪华套房里,他血淋淋地夺走了她的贞操。

“威尔基。太暗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你在哪里?你来这里干什么?对不起,夫人,这是我的朋友,英国的朋友……”

威尔基挤到她身边,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教皇宫和罗伊斯顿一样,观众座席是临时搭建的。他们挨着坐在临时的座位上,观看美惠三女神(指的是希腊神话中分别代表着妩媚、优雅和美丽这三种品质的三位女神。)的舞蹈。威尔基还是老样子——皮肤黝黑,身材臃肿,戴着样式夸张的眼镜,俨然一个放荡不羁的学者。

“格里默德先生和夫人,这位是埃德蒙·威尔基。我的朋友,心理学专业毕业,也是演员。威尔基,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我倒是要问你呢。我和克罗住在卡贝塔因,那是克罗在法国的家,很漂亮。当地人都很友好。你晒得这么黑,有些地方脱皮得像梧桐树皮。日子过得很舒坦吧?”

“我当保姆呢,用服务换膳宿99lib•net。大家都对我很好。我们住在韦松拉罗迈讷附近。”“不远。我们可以见见面。卡贝塔因有很多老朋友。有个美女,叫安西娅什么……”

“沃伯顿。”

“对,就是她,沃伯顿。她升职了,现在是电台主播。你知道吧?”

“听说过。”

她被打断了。格里默德家的几个小孩不想听他们这样唠唠叨叨,他们想听莎士比亚的名段,那才是有价值的。她安抚了他们,然后问:

“他还好吧?”

“哦,弗雷德丽卡,你这个大傻瓜。上星期他就来看过这部戏,今天叫我和卡罗琳也来。不过,亲爱的卡罗琳宿醉得厉害,很不舒服,所以我骑自行车带他来。他在上面呢。”

他朝背后做了个手势。喇叭声从屋顶的四个角落响起,尖细而清脆,到最后一幕了。

“天使,”威尔基说,“虽然总是光芒四射,但最耀眼的已经堕落,是这样吧?听起来有点滑稽。你看得见他吗?那边。我去去就回。”

接着,他猴子似的跑到后排。弗雷德丽卡转过头朝后方看去。灯光一闪,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瘦长男人,表情凝重。那是亚历山大吗?

“你猜猜我有什么发现?”

没有回答。

“弗雷德丽卡·波特在给一群法国小孩当保姆。”

“天哪!”

“她似乎很想见到你。听说你也在,她很兴奋。”

“天哪。”

“她喜欢你。”

“胡说八道。她就会胡搅蛮缠,一直都这样,不会变。别再说了,我要看戏。”

弗雷德丽卡坐立不安。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亚历山大的情景,但又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有那样的举动。她总是尾随着他,时不时冲他发脾气,还会骂他嘲讽他,等到两人和好了,他也答应跟她吃晚饭了,并准备那天晚上就在一间空房间里要了她,她却坐着威尔基的摩托车逃去了斯卡伯勒。她爱亚历山大。威尔基只是她随便聊聊天的朋友。她只是隐隐觉得,应该有个不带个人情感的开始,让事情在她控制范围之内,而不过分投入。她该怎么跟亚历山大解释呢?反正,他也不想再听她解释了。

“她反正要死的,迟早总会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天。(片段节选自《麦克白》。)

有问题吗?这个消息总是有一天要听到的。

亚历山大的情绪更简单一点。他记不得为什么想要弗雷德丽卡,或者他对她有多大的欲望。他觉得那只是一时的冲动。但他清楚地记得,她让他感受到奇耻大辱。他记得他把小广场花园的矢车菊和月亮雏菊踢得满地都是。这种难堪的场面,他不想再来一次。

“我们所有的昨天,只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坟土里去的路。(片段节选自《麦克白》。)”

双方还是在黑暗的前厅里碰到了。威尔基赶紧向弗雷德丽卡走过来,他野猴似的眼睛雪亮。亚历山大畏缩不前。因为摩托车停在城墙根下,比蓝色科尔维特更近,威尔基既可以让格里默德一家人停一停,也可以让亚历山大不得不跟上。威尔基很喜欢这样的场面。

“你好,亚历山大。”

“你好。”

“格里默德先生和夫人,这位是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先生,英国的作家……创作过很不错的作品……很有名……我父亲的朋友。”

大家都鞠躬致意。亚历山大的法语不如弗雷德丽卡流利,他彬彬有礼地问格里默德一家人是否喜欢那部戏。他们做了回答。弗雷德丽卡插话说,翻译成法语后英国人听起来有点别扭。亚历山大不说话。威尔基记下了弗雷德丽卡的地址。格里默德先生对这两个陌生人很感兴趣,也希望讨他们的英国姑娘高兴,所以在一个信封上画了一幅地图,像航海图,标明了从韦松和卡贝塔因去玫瑰农庄的路线。他认为那个地方的名称跟吟游诗人有关,法国的吟游诗人很有名,富有悲剧色彩,是普罗旺斯的特色。他们歌唱宫廷爱情故事,但充满嫉妒和血腥,都是恐怖的故事。玫瑰农庄没有煤气,不通电,没有自来水,但山上有泉水,空气清新,从那里可以看到旺图山,但主要是因为彼特拉克对劳拉的爱而出名。他希望威尔基先生去看看,也包括韦德伯恩先生。亚历山大仰着头看星星,重心从一只脚转换到另一只脚。他不可能在威尔基之前骑上摩托车。弗雷德丽卡看着那辆摩托车,想起她失去贞操的那个晚上。她扯了一下亚历山大的袖子,想重温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但是,回不去了。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我进剑桥了。”

“好。”

“实际上,两个大学都答应给我奖学金。”

“好。你爸爸该高兴了。”

“马库斯让他高兴不起来。”

“明白。”

亚历山大看着威尔基,威尔基装作没看见。威尔基问弗雷德丽卡是否见过地中海,有没有去过卡马尔格和奥林奇。她一只眼看着亚历山大,心不在焉地说她去过奥林奇,格里默德夫人有很多堂兄弟在那里,他们一起观看过拉辛的《布里塔尼居斯》,在那里的古罗马剧场还看过同一主题的谷克多32风格芭蕾。她让他想象一下阿里奇埃穿着冰淇淋色紧身衣裤而布里塔尼居斯戴着金黄色发套、穿着金属裙,走起来哐当哐当的情景。那就是谷克多的风格,威尔基说。亚历山大戴上头盔,紧紧扣住,这样就听不见弗雷德丽卡说什么了。他的样子很滑稽——一袭白衣、帅气优雅的身体上顶着一个白色的圆球,根本看不出他是谁。他拉下遮阳板,双手抱胸。

“好吧,”威尔基笑容可掬地说,“挺好的,弗雷德丽卡。我们过几天就来看你,你等着。我们找个傍晚去裸泳,希望你出得来。”

他把摩托车拉出来,跨上去,亚历山大坐在他后面,低着头。他们穿过刚刚从剧场出来的人群,两人都猫着腰,抱成一团。弗雷德丽卡嘀咕着威尔基是否跟亚历山大说过她把初夜给了他。可能说过,也可能没说过。她没指望还能再见到他们,虽然在玫瑰农庄,她每天都盼望着看到他们骑着摩托车出现在山坡的碎石路上。

弗雷德丽卡想问但不敢问亚历山大最近的创作怎么样。不大好。卡贝塔因农庄的生活只是看上去适合欣赏和生产艺术。克罗的房子灰溜溜的,墙上布满弹孔,几乎已经荒废了。大战刚结束,他就买了这房子,然后把农场和房子并到一起,弄成了低调奢华、非常宜居的宅邸。主建筑里有个很大的客厅,客厅里有个壁炉,餐厅里布置了木头餐桌和长凳,还有个小型图书馆,十分安静。谷仓、马房和仆人宿舍被改造成客房,跟修道院一样简约,供来访的艺术家或作家工作和过夜,他们可以一人一间,也可以几人合住一间。亚历山大住的房间原来是马房,墙壁被刷成白色,有两扇门,窗户挂着绿色的百叶窗,地上铺着编织地毯,房间里有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两把发黄的编织椅、一个书柜。他待在里面的时间不如设想的那么多,这个房间像牢房,阴森,封闭,而外面阳光灿烂,在房子凸出的露台上,他们可以一边喝着酒,一边欣赏下面罗恩河谷的美景,那里有成片成片的薰衣草、橄榄树林和葡萄园。在露台上,他们的谈话富有文化内涵,同时涵盖短途旅行的规划事宜,在没有正儿八经娱乐项目的年代,这是年轻知识分子向往的日常生活方式,亚历山大年轻时就十分向往,而弗雷德丽卡不属于他们这一类人。马修·克罗建议亚历山大根据卡贝塔因的故事为客人们写一部话剧,克罗既崇尚暴力,也向往文明,卡贝塔因和这个农庄的故事正好满足他的两种愿望。

吟游诗人威廉,或者被叫作卡贝塔因的威廉(诗中也称卡贝塔因为凯贝斯坦),爱上了一个鲁西永的女人,就是红土城鲁西永的雷蒙德的老婆,雷蒙德大发雷霆,将那个吟游诗人杀害,挖出他的心,放在盘子上端到他老婆的面前让她吃。从此,那个女人宣布绝食,再好的东西她都不会吃,最后活活饿死。也有人说她跳下山崖,鲜血染红了鲁西永的大地。在前段的《诗章》19里,庞德反复讲述过这个故事。

“盘子里是凯贝斯坦的心。”

“盘子里是凯贝斯坦的心?”

“这个味道永远不会变。”

亚历山大很喜欢庞德的诗歌,非常流畅,非常有故事性,非常准确。他也很喜欢吟游诗人,围绕着爱情、痛苦和忠诚,他们写下了无数大同小异的比喻。他以为他可以为克罗写一部既优雅又能触动心灵的模仿作品。实际上,事情没有他设想的那么容易。

有一个原因是他心里惦记着下一部重大作品。他是个心急但又进度很慢的作家,他的创作规划时间都很长,执行过程十分细致,只有当一切就绪了,地基打好了,脚手架搭好了,墙壁和屋顶建好了,甚至墙灰都抹好了,他才会真正下笔。

他并不追求形式的完美,他最关心的是内容,这一点也会阻碍创作的进程。他相信,英国戏剧要提升,就要努力处理好更宏大的主题,有政治和哲学分量的主题。他绝对不是“内省式”喜剧的先驱。如今,很多二流的现代艺术都是为艺术而艺术,眼睛里只有自我,太自恋。亚历山大很不高兴被人家称为“大”戏剧家,这种突如其来的名声会打乱他自己的节奏。他的联系人,包括代理人、剧院、新闻记者、学生和老师等,都将他当作一个大作家,都等着看他的下一部作品。鉴于他对艺术的严肃追求,这样的期待加剧了他的焦虑,尤其是对于选题的焦虑。他想到了慕尼黑时代,当时的果断和犹豫不决塑造了当今的世界。但是,他又有点为难。福克兰群岛(又称马尔维纳斯群岛,隶属阿根廷领土,现被英国殖民占领。福克兰群岛的发现及其后欧洲人殖民统治的历史均存在争议。英国于1833年重申了其殖民统治,但阿根廷仍宣称拥有岛上主权。1982年,阿根廷对岛上实施收复军事占领,马岛战争由此爆发,之后阿根廷不敌英军战败撤军,英国再次殖民群岛。)的争端还没有结束,就已经被那么多人编成剧本;那个被刺杀的总统的遗孀还在世,她就被人家反复拿来娱乐。其实,这种刚刚过去的事件都很难看得深刻,正所谓没有距离就没有美感,而且,这么庞大、这么恶劣和这么复杂的事件,很难处理得漂亮。随后,他想到刻画大战之前那些所谓“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可以仿写关于放牛、牧师草坪、猎狐和浪漫爱情的诗歌。他可以引用战壕诗句。但是,这个计划也行不通,因为这样就和为卡贝塔因创作的计划冲突了,两边不能都涉及阳光和美酒,距离也有问题,英格兰的草坪太遥远了。

而且,他这时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他本没有打算写这件事,但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就是保罗·高更和文森特·凡·高在阿尔勒的黄房子里戏剧化的争执。

一开始,和弗雷德丽卡一样,他只是当作游记来写。他去过阿尔勒,走过阿利斯康墓地。那幢黄色的房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建的铁路,但是,19世纪铁路和古罗马石棺之间不起眼但看似无边无界的地方还在。凡·高画的黄房子采用柔和的土黄线条,而如今那里还有一条沟渠,两岸就是用松软的黄泥堆起来的。克罗有新版的《凡·高书信集》,亚历山大借来晚上睡觉前读。他还有一本高更的《之前与之后》,这本书从高更的角度记载了黄房子里的事件,他俨然就是凡·高的恩人,扬扬自得地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谁才是大画家,谁才是大人物。

凡·高对他们俩充满火花的争执也有过描述,正是这些描述促使他产生书写这段历史的冲动。他们的争论主要围绕艺术。有一次他们去蒙彼利埃,在那里围绕伦勃朗33起了争论。“我们的争论火花四射,有时候,争吵结束时,我们会感到浑身无力,就像电池用光了电。”他们俩的关系始终充满火花,同样,在凡·高的身体和大脑里面,也存在激烈的矛盾。高更有一幅画画的是凡·高画向日葵的情景。“后来,我的脸色好了许多,但那张画画的的确是我,当时我十分疲惫,浑身带刺。”

高更也不轻松。他有时半夜醒来,会发现文森特在床边站着。“我们俩,他和我,他像是座火山,我也正在沸腾,我们随时会发生冲突。”后来就发生了圣诞节的剃刀威胁事件(据高更的回忆录《之前与之后》中记载,1888年圣诞前夜,黄昏时分,发疯了的凡·高手拿剃头刀在阿尔勒紧追高更不放。在高更的目光逼视下,惊呆的凡·高停了下来,低头跑回家里,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凡·高割掉了自己的耳朵,高更匆忙离开,后来凡·高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凡·高的心灵再次被某种暗黑的基督信仰所占据。表面上,他在写给提奥的信中说高更背叛了他,多次提到高更的击剑手套的下落(高更匆忙离开黄房子时,为带走自己的速写本、击剑手套等,曾写信要求凡·高寄回。),说他为高更的焦虑感到忧心忡忡,这是基督徒的慈悲心。实际上,他满怀愤怒,备感耻辱。文森特自己也害怕精神病会让他的宗教信仰更加强烈,会让他变成另一个人。他说:

““因为有精神病,我想起了其他许多有精神问题的艺术家,我跟自己说,这不应妨碍画家继续画画。”

““我意识到精神病有难以置信的信仰作用,我就觉得,我可能必须回去北方了。””

他很害怕,尤其是在圣诞节,害怕他的绝望情绪会卷土重来,他会再次产生恐怖的幻觉。

这件事有极强的戏剧性。有人将文森特当作替罪羊,有人将他当作魔鬼。

““这里有很多人(大约有八十人签字)向市长(我想市长的姓名应该叫塔尔迪厄吧)递交了一份请愿书,说我不适合享受自由等。然后,警察署长就下令又把我关起来。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自觉神志清楚。我不是疯子,而是你的兄弟。””

人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为了自我救赎,有可能表现违心的恶意。例如,他说,如果提奥担心死后妻子怎么办,“为什么不拿刀子杀了她,这样一了百了不好吗?”他还说,“说实话,有时候这里的饭菜里有蟑螂,跟你在家里有老婆孩子差不多”。真是穷凶极恶,让人瞠目结舌。

亚历山大对那把黄椅子很感兴趣,他房间里两把变黄的椅子跟它可能有一定的身世渊源,草垫是一样的,靠背是一样的,油漆不那么黄,更红润一些。

他的第一个发现是,跟击剑手套一样,黄椅子是在他和高更闹掰之后画的,和《高更的椅子》(展示夜间效果)配套。高更的椅子是扶手椅,环境比较暗,灯光照在绿色的墙上,“红褐色的木头,绿色的草垫,座椅上放着一支燃烧的蜡烛和两本小说书”。那两本小说随意放着,但对于凡·高,乃至对于亨利·詹姆斯34而言,却代表着法国人的任性。此外,对于凡·高而言,它们还是生命的象征。他的牧师父亲去世后,他画了一本沉重的《圣经》,光线昏暗,旁边有两支熄灭的蜡烛,前面是一本黄色的小说书,那是左拉35的《生之喜悦》。在巴黎和提奥一起学习的时候,他画了一幅很漂亮的静物《书的组合》——好多本黄色的小说放在明亮的、粉红色的地上。(后面有几本大部头,被虫蛀得很厉害,蒙着灰尘,代表着静物大师关于人生虚幻的告诫,对于死亡即将到来的告诫。)亚历山大发现,《高更的椅子》中棕红和暗绿的颜色搭配和《夜间咖啡馆》很相似,而“夜间咖啡馆”其实并非咖啡馆,而是妓院。高更和凡·高到妓院里去寻找灵感,最后爆发了争执,高更大获全胜,凡·高则遭受奇耻大辱。“在《夜间咖啡馆》中,我想用红色和绿色表达人类可怕的激情。”

那把黄椅子呢?背景的蓝色和黄色反差很大,画面干净清爽,座椅上没有蜡烛,但有一只熄了火的烟斗。这代表着理智?在圣雷米精神病院,穿着蓝色衣服的凡·高是否曾双手抱着头坐在这把色彩鲜艳的椅子上,而旁边的火炉即将熄灭?这些意象正是亚历山大创作的灵感源泉,但是缺乏权威性。那个人可以自己画一把椅子,给它取个名,说是要表达自己的恐惧和希望,但最终可能是要批判欧洲文化、南北方文化、教会文化。黄椅子的对立面,正是狂热追捧救世主的意象和声音。

作家对声音总是很敏感。克罗用作厨房的花园里有个水槽,水槽里面有半克朗硬币大小的蝌蚪正摇头摆尾地游着,亚历山大常走到这个水槽边,看到这些注定变不成青蛙的蝌蚪,就想到了卡贝塔因吟游诗人的心、凡·高的耳朵、死于毒气的士兵的喉咙和诗人布鲁克的罂粟花(英国诗人布鲁克(Rupert Brook)弃笔从戎,在一战中阵亡。而在“阵亡将士纪念日”人们均佩戴红色罂粟花以示纪念。),他还想到,吟游诗人的情人就像玫瑰花和康乃馨,凡·高的鸢尾花里充满了嫉妒、愤怒、恐惧和怜悯。有时候,在他喝下第四杯或者第五杯罗恩河谷红葡萄酒之前,也就是在彻底无法思考之前,他会想到佛兰德斯战场,这时他会深感愧疚,或者想到野狼成群的森林,面对这些森林,他感到无能为力,但是,他一想到高更冷冰冰的咆哮和凡·高的两种声音,欣喜和力量就油然而生。这时,他通常会上床睡觉,有时也会写下几句有关色彩的诗句,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弗雷德丽卡·波特。他的个人生活虽然偶尔会出些状况,但从未在诱惑面前沦陷。

玫瑰农庄最可称道的是供水。这里的水来自山上的山泉。格里默德先生跟弗雷德丽卡说,他在山上建了一座石坝,留了一道小小的泄水闸,清水灌入水渠通往农庄,从石板台阶下面穿过,沿着围墙绕到正门。他们用活水刷洗瓦洛里产的蜜黄色碗碟和咖啡碗,也清洗生菜和桃子。农庄很漂亮,坐落在山坳里。弗雷德丽卡睡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阁楼间,里面只放了她的行李和一张简易床。晚上,她用手电筒照着看书,从阁楼间的门望出去,可以看到砂质山坡。阁楼间里很闷,白天很热。床头下的蚂蚁成群结队地从她脏兮兮的内衣裤上爬过,好像剪子把衣服一分为二。猫头鹰和知了一直在叫。蚊子嗡嗡飞过,在弗雷德丽卡的脸上叮了好几个大包,好似青春痘,其实,她皮肤干燥,或者因为她性情平和,一直没有长过青春痘。

不幸的是她见过了亚历山大。她不像他那样超脱,也不觉得超脱有什么好,她认同拜伦36的说法,“爱情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部分,却是女人的全部”。她神情恍惚,对眼前的旺图山和瓦洛里陶艺厂都熟视无睹,傍晚到梧桐树下玩滚球时,她也心不在焉。她和玛丽、莫妮卡板着脸坐着,一动不动,好像都若有所思,保罗一个人像松鼠一样上蹿下跳地玩耍,他爸爸妈妈喝着白波特酒,用慈爱和欣赏的眼神看着他。

弗雷德丽卡放弃了希望。一天下午她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捣蒜泥蛋黄酱,突然听到车轮压着碎石的声音,然后看见一辆摩托车从山顶上下来,车上有两个脑袋富有节奏感地晃着。转眼间,摩托车进入橄榄树林,看不见了,然后又在较低的山坡上出现。弗雷德丽卡紧紧抓住油腻腻的钵碗,抱在胸前。玛丽看到了,偷偷地笑起来。摩托车开到院门口,停在树荫下。

“亲爱的姑娘,你的脸怎么回事?欢迎我们吗?这里真不错。天哪,把钵碗放下吧,前襟都脏了。我带卡罗琳来,这次她不会再喝多了。”

不是亚历山大。当然不是亚历山大。

那是威尔基的女朋友,弗雷德丽卡一直认为她是。在斯卡伯勒,他说:“我有个女朋友,你知道的。”那女孩穿着棕色的裙子,盖着苗条的棕色大腿。她晃了晃下巴,把头盔摘下来。格里默德先生从山上的蔬菜园下来,他在上面不断改进灌溉工程,在园子里种了番茄、辣椒、豆子和生菜。他伸出一只硕大的手,邀请威尔基一起吃午饭。

弗雷德丽卡心里嘀咕着,不知道卡罗琳是否听说过斯卡伯勒的事情,如果听说过,她认为那是逢场作戏的玩笑,还是有人应该道歉的罪过?她想,幸亏她不是某个人的女朋友。在剑桥已经待了两年的卡罗琳显得盛气凌人。弗雷德丽卡觉得她自己的样子很吓人,她胸前沾上油的那一块布逐渐发硬,阳光把她的头发都晒卷了,蚊子更让她破了相。

他们在室外吃,晚饭有香肠、蒜泥蛋黄酱、蔬菜沙拉和新鲜奶酪,还有不易消化的吉贡达葡萄酒,那是新酒,深紫色的。威尔基和格里默德先生聊起卡马尔格,格里默德先生有个堂兄弟在那里有个葡萄园。威尔基很客气地问莫妮卡和玛丽她们在学什么,不到半小时,他获得的信息比她待好几个月获得的还多。他吃了很多蒜泥蛋黄酱,坚挺而肥厚的下巴沾满了油,闪闪发光,像一个到处讨吃的顽童。

弗雷德丽卡和卡罗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剑桥的男女比例是十一比一。威尔基是个天才,不用费力就能拿到很多项第一名,但他还是想进演艺圈。“他两边都想顾。”卡罗琳说。她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橄榄、萝卜和法国面包。

“我们也都一样,”弗雷德丽卡冷冷地说,“你接下来想干什么?结婚?”从弗雷德丽卡的嘴里说出来,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尖刻,卡罗琳却似乎很高兴。她说:“不着急,一步一步来。首先要看威尔基是九-九-藏-书-网不是想回剑桥。”

“我希望他回去。这样我在剑桥就有熟人了。”

“你们在说什么?”威尔基问。

“在说你是不是想回剑桥。”弗雷德丽卡说。

“你说呢?”

“我希望你回去。”

威尔基笑着说:“我应该会回去吧。”

卡罗琳的脸色沉了下来。不过,威尔基的兴致并没有受到影响。他尝了白兰地樱桃,参观了引水渠,在橄榄树林里散步时,一边和弗雷德丽卡、卡罗琳和玛丽打情骂俏,一边跟格里默德先生严肃地交流本土风俗。临走之前,他叫弗雷德丽卡去参加他们的海滩派对,在圣玛丽海滩,就下周。格里默德先生说她应该去,他负责接送,顺便去看看在卡马尔格种葡萄的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