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分娩

4月已经来到里思布莱斯福德一段时间。阳光不那么冷了。圣坛上摆满各种春天的花。马库斯最近很烦躁,但大家都没怎么在意他,因为斯蒂芬妮马上要生了。斯蒂芬妮越来越安静,一方面是她性情如此,另一方面是她想动也动弹不了。原来宝宝还能在肚子里面游泳、漂浮和翻身,如今她的肚子被撑得紧绷绷,让她浑身酸疼,有时候他还会用力蹬一脚,或突然推一下现在已经失去弹性的肚皮,让她疼得差点喘不上气,甚至晕过去。如今,她已不像从前身轻如燕,她的身体笨重,走路都要叉开腿,行动实在艰难。她每天都掐着手指算日子,她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她失去了自主性。她的生命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是他的。

她害怕。但她不是害怕生小孩,她早就心里有数,她怕的是住院以后会遭遇尴尬的情形,尤其是想到要灌肠和剃阴毛,她不知道偷偷哭过几次。她跟自己说,分娩实际上没什么好害怕的,大多数女人都受得了,没几个因此丢了性命,而且分娩的时长比较固定,最多不超过四十八小时。就四十八小时,什么事都扛得过去,她这样给自己打气。在诊所里,产妇之间流传着一些恐怖的故事,包括臀位分娩和撕裂钳的事,但她没有太在意,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该来的就让它来吧,总是要面对的。她看过一本关于自然分娩的书(她这一代人更喜欢看书,而不是听妈妈的话),作者提到了一些非自然分娩的做法,把她吓得半死。书里建议了一些放松方法,但她都没有去练习。她对自己的身体和自控能力很有信心。她觉得女人可能缺乏教养,才会害怕这种自然而然的事情,生孩子本身就像吃喝拉撒,都是女人必须经历的。时间到了,该放松时她自然会放松。但是,因为害怕灌肠和剃阴毛,她跟丹尼尔说她宁愿在家里生。丹尼尔吓了一跳,他说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况且,马库斯和妈妈都在家,她怎么会想到在家里分娩呢?斯蒂芬妮也觉得这两个人的存在很尴尬,跟灌肠和剃阴毛一样让她担心。她不好意思跟丹尼尔提灌肠的事。她放弃争辩。

马库斯听到她在唱歌。他站在楼梯的角落,听着她在厨房里唱歌,歌声伴随着锅碗瓢盆的叮叮当当。她唱的是《与主同行》。波特家的人只会唱赞美诗,而且难得唱,还常常唱跑调。马库斯记不得她上一次唱歌是什么时候。他悄悄走下楼梯,从坐在沙发椅里的奥顿太太的身后走过。

她的背部很痛,这是负重所致,而且疼痛在向全身蔓延,就像《格林童话》里那个忠诚的仆人心上箍了三道铁箍般难受。她继续唱,她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决定亲手给丹尼尔做点面包,最近她一直没有做。她看过书,知道在临产之际肾上腺素会激增,但此时她忘了这茬,因为她的脑子很清醒。她弯腰去拿烤模,然后站到凳子上,拿下来一罐面粉。她下来的时候,那三道铁箍紧一下松一下。她唱完《与主同行》,接着唱《慈光导行》。马库斯把头探进厨房的门。

“向来未曾如此,虚心求主……马库斯,你干吗?”

“我听到你在唱歌。”

“这是我的厨房,我想唱就唱。你要帮我做面包吗?”

“行。”马库斯说着侧身进了厨房。

“你发酵母吧,用那个玻璃碗。我背疼。要用干酵母。倒一小包,放两勺海盐,半品脱(此处指英制容积单位。1品脱约等于568毫升。)温水。‘我好自专,随意自定途程,直到如今行!’”她把面粉倒进秤盘,然后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弯腰拿出一只很大的陶碗。马库斯看着水壶,全神贯注地候着水变“温”。“从前我爱沉迷繁华梦里,骄痴无忌,旧事乞莫重提!”

她抬起一只沾满面粉的手,抹了一下眉头,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痛感非常清晰,就像一个音符,从脊柱开始向全身蔓延,痛一会儿,停一会儿。因为恐惧,她的动作异常缓慢,她喘了一口气,转过身,继续弄面粉,在面粉堆中间拨开了一个洞。马库斯看着她涨得通红的脸和闪亮的眼光,很不安,他感觉到她的烦躁,但不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在他的世界里,烦躁就不是好东西。他搅拌着酵母,嗅着酸味,发得不错,已经起了泡泡,仿佛有活的东西躲在泥泞底下。当然是活的。他搅拌着,它叹着气。

“倒到这里来。”斯蒂芬妮说。他俩的头都凑到陶碗的上方,她拿刀子搅拌着,突然又传来一阵剧痛,这次比刚才更清晰,她抓住桌子边,这次她能感觉到肌肉在收缩,里面在不由自主地收缩。“哦,亲爱的。”斯蒂芬妮轻轻地说,眼光迷离地看着马库斯,马库斯向后退。“我觉得……”她说不下去。马库斯退到了烤箱的后面。“我觉得……”她又说,但又说不下去。随着疼痛感消退,她恢复了暂时的平静。不能指望马库斯。她走出厨房,看见奥顿太太在沙发椅上打着盹。奥顿太太是个女人。过去几个月里面,她隔三岔五地跟她说起丹尼尔出生时的情形,那就是一场独角戏,主角只有一个,就是她这个勇敢的女人,受到了男人、威权和无能护士的摧残。她不知道奥顿太太是否帮得上忙。她也对她说:“我觉得……”奥顿太太表情茫然地看着她,估计是又要诉苦,正盘算着从哪里开始。

“我觉得我应该去医院了。”斯蒂芬妮终于说了一句完整、正确的话。奥顿太太的表情还是很茫然,甚至在思考了一会儿后,告诉斯蒂芬妮今天诊所可能不开门。斯蒂芬妮说没错,但她很痛。奥顿太太倔强地指出斯蒂芬妮的预产期还有两个半星期,而且第一胎通常会晚一些。斯蒂芬妮听到后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然后乖乖地回去厨房。很多女人都会莫名其妙地疼,奥顿太太斩钉截铁地说。厨房里的马库斯看来是吓坏了,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然后又绝望地闭上。无可奈何的斯蒂芬妮突然又感到一阵剧痛,肌肉猛烈收缩,她几乎站不住了。眼看就要倒下,她的手紧紧抓住门框,喘了一口气,一只手摸着硬邦邦的肚子,感觉里面在向上跳动。没有见红,羊水没有破,奥顿太太没有问情况,就断然否认是要临盆。斯蒂芬妮感觉自己裸露在两个人的面前,非常尴尬。可是,这两个人都指望不上。她喘着粗气站了一会儿,等到疼痛感过去了,就走到电话边,拨了999。她刚说完,甚至没有等她真正说完,奥顿太太又开始教训斯蒂芬妮,说即使是真的要临盆了,她这样也很傻,她还有几小时要等,与其在医院难受地待一整天,不如等到各项指标都显示……

斯蒂芬妮挣扎着从婆婆的身后走过,上了楼梯。她还没有准备住院必需物品,这时她开始准备,往箱子里放了睡衣、梳子、牙膏、香皂、一本华兹华斯诗集、《战争与和平》《阿拉贝拉》和《星期五的孩子》。如果说不该看华兹华斯的,那应该看谁的?她一生气就加了一本《四首四重奏》。门铃响了。她没有听见有人去开门。她关上箱子,眉头冒出了好几滴汗,她痛得站不起来,这次不仅是剧痛,而且痉挛,身体收缩太厉害了。她挣扎着提起箱子,走下楼梯。马库斯正慢慢地绕过奥顿太太的沙发椅。她打开门,救护人员进来,她拎着箱子递给他们,说她还要去拿一件外套。

“让这个小伙子去拿吧。”

“没事的。”

“你别动。让小伙子去吧。”

马库斯拿来了她的外套。救护人员问她可不可以走路,她说可以,但最终还是得人家扶着走,其实几乎是被架着走。跟通常的旅行一样,一上路就好多了。

到了卡尔弗利医院,她被人家强制性地搀扶下救护车,然后被放到轮椅上。肾上腺素激增的她双眼放光,表示不想坐轮椅。她想走,她可以走,她说这样更好。但救护人员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不能让她自己走,这违反纪律,所以,他们推着她,咔嗒咔嗒地推上了一个又一个斜坡,穿过满是消毒水味道的长廊。她打了个嗝。他们来到产房。

接下来,如她所担心的一样,她彻底失去了尊严。她按要求躺上一张又高又硬、像架子一样的床,这时,她感到肚子里有东西在拉拽,感到一阵撕裂的痛。水顺着她的双腿流下来,一个小护士穿着台球桌般的绿色制服,套着拉到肘部上方的球状袖套,擦掉了那些羊水,透过起雾的眼镜向斯蒂芬妮的双腿中间窥视。斯蒂芬妮以超然的准确注意到,戴着那副眼镜,她那张馒头似的圆脸越发不好看,半圆形的小眉毛下面仿佛有两条飞翔的镀金翅膀。她管斯蒂芬妮叫“妈妈”,但都没有看着她说,接着命令她脱衣服、翻过来、翻过去,她盯着斯蒂芬妮硬邦邦的肚子,又听了听。另一个高级护士穿着淡紫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制服,她也凑过来,慈祥地看着斯蒂芬妮。裸露的手臂伸到斯蒂芬妮的病号服下面,说是病号服,其实那就是一块漂白布,在腰部松松地贴了胶带,有几条胶带还脱落了。她解释了剃阴毛和灌肠的事情,斯蒂芬妮注重礼貌,所以她气息平顺之后才说没关系,她都清楚。她还说,不好意思,她害怕灌肠。她希望将恐惧说出口之后,就能更容易地处理恐惧的心理和她害怕的事情,这通常很管用。她希望护士年纪大一些,这两个似乎都比她本人还小,在她们精明能干的背后,她嗅到了紧张的气息。有人拿来了一个金属肾形盆、肥皂水和一把冷冰冰的男人剃须刀,接着,她们把她的漂白病号服卷起来,刮掉阴毛,斯蒂芬妮裸露着一片大腿根,本来不热、潮湿的地方,现在变得又冷又潮湿,这影响到了疼痛的节奏。原来是一阵阵剧痛,现在好像在跳动和摇曳。她们把冰冷的双手和更冰冷的银漏斗放到隆起的肚皮上,斯蒂芬妮想大叫,想把它甩掉,但她太讲究礼貌,所以只是皱紧眉头。她们算着收缩的次数,说她情况不错,然后开始灌肠。这时,斯蒂芬妮感到身体发热,浑身都不自在,恐慌和害怕也在此刻袭来。她很听话,而且下面已经滴滴答答,于是,她听从指令,翻身下了高床,跑进卫生间,那里已经一切准备就绪。她感到奇怪,刚才人家都不让她自己走路,这时怎么就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待着呢?各种疼痛像海上翻卷的潮水,一阵又一阵,也像入海口交叉翻滚的浪潮,让她痛不欲生。她坐着,等着灌肠结束,低声抽泣了一会儿,害怕人家会听到。终于肚子里不再折腾了,她感觉到万般的轻松。她小心翼翼地脱了病号服——病号服只是挂在她身上,其实她几乎全裸——跨进淋浴间,用热水擦洗剃过毛的地方,叹了一口气,感到、听到或者以为听到骨盆的骨头在裂开。淋浴间的地板冰冷粗糙,可能喷了消毒剂。她很快就出来了,太快了,她刚迈开腿,就感到一阵剧痛,身体不可思议地沉重,动弹不得,她潮湿的金色卷发粘在脸颊上和脖子上。护士进来扶起她,给了她一件毛巾浴袍,把她重新搬到轮椅上。

她们把她推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有一张白色的床、一把椅子,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玻璃水瓶,旁边还有一根金属杆子,上面挂着一个很小的帆布兜,乖乖地爬上那张新床之后,她慢慢明白过来,那是一张婴儿床。看到了这张婴儿床,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艰难的历程,不是对她的严峻考验,这里有两个人呢!这是两个人的事。总要有人平安出去。很难想象,一个女人的身体居然能兜得住一个孩子,还能将这个孩子生出来。不过,该过去的都会过去,这是必然的……护士又要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她第一次有点烦躁地跟她们说,她需要那些书,她们一定要把那些书拿来给她。“什么书?”她们问。

“在箱子里。”

“箱子不能进产房。”

“我要看书。”

“我们看看……谁有空就……我们都很忙……有四个妈妈同时住进来,我们都要忙疯了。你要看哪本书?”

“都要。我怎么挑呢?华兹华斯。我都要,尤其是华兹华斯。”

“华兹华斯?”

“诗集。你们有时间的话……”

“华兹华斯诗集。”那个穿绿衣服的护士表情茫然,“我尽量吧。”她是在敷衍她。

“要等多久?”斯蒂芬妮问。

“说不准。你的情况还不错。头胎总是比较费时。尽量放松吧。”

她们离开了。尽量放松。从天花板吊下来一条毛绒弹性纤维绳,挂着一个像电灯泡似的按铃,但没有人跟她说什么时候应该按,什么时候应该跟英国绅士一样保持安静。起初,她乖乖地躺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然后她慢慢转过头,才发现今天天气特别晴朗,几片不大的白云从湛蓝的天空飘过,她还发现她在一楼,一部分窗户开着,窗外是院子,长满了草。她手上没有戴表,她的手表和衣服一起被拿走了,她认为当时应该接近晌午,甚至已经是晌午了,但她无法确定。她第一次想到了丹尼尔。她没有跟丹尼尔说过她在这里。这也是因为奥顿太太和马库斯让她失去了分寸。她本该指望这两个人告诉丹尼尔的,但这两个人谁都靠不住。她开始担心,此时,她又感到一阵剧痛。小孩在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时候,她乖乖地躺在床上忍着疼痛有点好笑。她奋力侧过身去,招致了一阵痉挛和撕裂的疼痛。她希望那本华兹华斯诗集就在身边。在阵痛间歇期,她双腿挪到床外,下床走到窗口。空气清朗,略带寒意,甚至有沁人心脾的芬芳。她探头看出去。窗户下的墙脚长着很多壁花,花朵很小,有深棕色、稻金色、铁锈色,都散发着芳香。她呼吸着,抓住窗框,然后出于强烈的本能,开始有节奏地在房间里走上走下,大踏步,昂首挺胸,碰到墙壁再回头。此后,阵痛来袭的节奏基本和从墙到墙的来回节奏一致。她开始从外部观察它,仔细听肚子里面的起伏,顺着它的节奏。刚才灌肠的时候,肾上腺素也一并流掉,现在又回来了。她开始背诵《不朽颂》,这首诗的节奏她很喜欢。彩虹去了又来,玫瑰已然可爱。她继续大步来回。她们打开门,但她并没有立即停止,随后意识到她们的眼睛都盯着她的病号服和赤裸的屁股。

“回床上去,亲爱的,快回去。你不能下床。”

“走着比较舒服。”

“你把力气用光了,等会儿就不舒服了。你等会儿要能收缩肌肉。现在要放松。来吧。”

“你们看,如果我现在用用这些肌肉,这些肌肉都放松着……这样不那么疼。”

“别胡思乱想了,亲爱的。乖乖的,赶紧回床上去。”

她傻傻地站着,阵痛又来袭,这次像一张网罩住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摇摇晃晃的,她们只得扶着她上床,然后用银漏斗听,手伸到她身体里,还做了笔记。她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肚子里像在拉锯子一样,很不舒服,随后又消停了。她们算着这次收缩的时间,告诉她说她还要等很长时间,然后就准备再次离开。她们说,如果她感觉该用力了,就按铃。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力,有什么指征,她想问又开不了口。她倒是问了华兹华斯诗集和手表的事,但她们的回答跟刚才如出一辙,她们人手不够,她们会尽力而为,她要乖乖的。她们走后,她找不回原来的节奏感,她很想下床去走走,却又害怕被人骂她任性。她忘了跟她们提起丹尼尔,她们也没有给她机会。考虑再三,她用手和膝盖撑起身体,轻轻哼着,左右摇晃。疼痛再次来袭,她用力撑着,浑身发热,感觉很累。没有医生进来。她觉得没关系。阵痛就像爪子揪住她。时间过得非常慢,她摇晃着,因为没有人进来,她就下床又走了一会儿,艰难地呼吸着。通过花香飘进来的窗户,她隔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音量逐渐升高。斯蒂芬妮觉得,这样喊叫虽然可能有帮助,但却没有了英国人的礼貌。

真的到了该用力的时候,她觉得那种感觉前所未有,但一出现却很容易分辨。那就像大出血的征兆,想挡都挡不住,但又有所不同,因为她不感觉体内有什么阻梗,倒是有某种沉重、巨大、坚硬的东西,像攻城锤,随时要撞破她的大门,此时的疼痛再也不清晰,不再是局部的,而是弥漫到整个身体,她的头、胸和备受摧残的肚子都疼痛难忍。她好像听到肚子里面有野兽的声音,有咕噜声,有断断续续的喊叫声,还有喘气和叹息声。她挣扎着翻过身,抓住了梨形按铃。她的眼前出现了旱金莲似的淡红色,然后满眼都是猩红的血。穿紫色制服的护士回来了。斯蒂芬妮哭着跟她说来了,她的疼痛就像涨潮时的潮水,退下去一小点,接着又涌起来,聚集了力量,冲向天空,来势汹汹。

作为女人,对体内的空间,她有丰富的想象力。不管我们大家认为月亮实际有多大,在我们的肉眼看来,就是一个直径大约一英尺(英制度量单位,1英尺约等于30.48厘米。)的银盘,距离两英里(英制度量单位,1英里约等于1.6千米。)远。我们可以想象,子宫就是皱巴巴的小钱包,装得下半克朗(流行于欧洲的一种货币单位。)硬币,也是一个静悄悄的地下山洞,深不可测,里面高低起伏,跟人的阴部一样隐秘,血色弥漫。在碰到空气之前,血液是蓝色的。女人的阴道能紧紧抓住卫生棉,还是一个像丹尼尔那样大块头的男人能够用富有弹性的肉棍随意探索的死胡同,那么,这么狭窄的通道,怎么能承受那个庞然大物?确实,对于体内的空间而言,那是比整个身体更巨大的东西,所以它在体内再也留不住了,出来以后还会不断长大。 在斯蒂芬妮逐渐萎缩的意识中,脊柱就是一块平原,她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就像待宰的畜生,肚子马上要被剖开,腹部瘫软着朝两边张开。在绵软无力的身体中,两侧的肌肉以及裂开的骨头,像箱子的两片闸门,都在向后退缩,由此张开门户,那个东西可以畅通无阻了。来了两个护士,她们把她的双腿抬起来,往里面窥探。她们抬着她的脚快速画圈,她感到轻松了一些,但是,一个护士拍着她的脚,反复警告她不要收缩肌肉。她感到怒火中烧,对此她很惊讶。她诅咒那个把她的腿抬得那么高让她不舒服的护士马上去死。她的头左右晃动。那个东西再次冲击牢房的闸门,她想到了时间:这得拖多久?她原来的想法错了,要扛过去谈何容易!那东西不断冲撞,她的脑袋一阵阵地抽搐,像要炸了。虽然她们喊着坚持住,别着急,但她发现,有一股绝望的能量为了结束这难熬的疼痛却不断加剧她的疼痛,她的肉闸门正被撕开,她大喊,大声呻吟,她失败了,她的肉体被撕裂成两半,在她湿漉漉的大腿中间,她感到有一个湿润温暖的球,还有心跳,但不是她的心跳。 这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坚持住,她们说,她们的语气比刚才更着急,她发现此时她做得到。腥风血雨之后,终究可以回归寂静。从张开的闸门口,她们小心翼翼地转动一双弱小的肩膀,她们叫她用力,肌肉很听话,那个东西溜出来了,很小,很结实,滑溜溜,尾巴剪掉。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感到她们的手很忙,一切都那么遥远。接着,她听到一个声音,像在大喘气,像呛着了,很稚嫩,有点沙哑,再接着,那个声音变成号啕大哭,哭声越来越响。“男孩,很可爱,”穿紫色衣服的护士说,“可爱的大男孩。”穿绿色衣服的护士用力按突然塌陷的肚皮。用力,她说。随着刚才的节奏停息,身体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斯蒂芬妮听到胎盘滑了出来。小男孩又号啕大哭。妈妈越过双脚和血红的被单看到穿紫色衣服的护士一只手托着一个血淋淋的小孩子。她闭上眼睛,放松躺下,此时,她奇怪地产生了孤独感,她很惊讶自己居然会感到孤独——过了这么久,她再次只听到自己一个人的心跳。

她们把孩子抱到她跟前,他的小脖子和耷拉着的小脑袋,像乌龟头一样,露在病号服的外面,像极了她的微缩版。那个时代任何一家医院都不会立即把孩子放到妈妈的胸前。但他在她的枕头边躺了一会儿,她撑起身体,朝侧下方看,她已经筋疲力尽。

她没有指望自己会体验到“极乐”的状态。她注意到,他比预想的结实多了,同时,看到他微微抖动的嘴唇和脸颊,耷拉着的脑袋,他也比预想的更脆弱。他的皮肤黝黑,布满斑点,不少地方还沾着乳脂状的蜡和血丝。尖尖的头上搭着一层厚厚的黑发,像一张席子盖着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头皮下顶起来的硬骨头。他的眉毛是方形的,和丹尼尔一样,他的鼻孔很小,嘴巴很大。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还不如核桃大,耳朵卷着,挺漂亮。他和那个折腾她的东西没多少关系,不对,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正当她看着他的时候,他皱了个眉头,样子更像丹尼尔。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他睁开了墨蓝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但目光也好似穿透她,看向她的身后。她伸出一只手指头,碰了一下他的拳头,出于原始的冲动,她让那个小拳头握住她的手指,小拳头握紧一下,接着放松,再接着又握紧。“看那边。”她对他说。他果真看了,光线从窗户射进来,越来越亮,他的眼睛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意识到这是来自天上的极乐之光,她不喜欢“极乐”这个说法,但那是唯一的解释。她的身体很平静,极度疲乏,正在休息,而她的心灵却自由、清澈、闪着光芒,那个男孩和他的眼睛看到了什么?极乐。光线暗淡之后,情况会不好。孩子会变。但是,此时此刻,在阳光的照耀下,她认识了他,她还认识到,她并不曾认识他,她没见过他,也没有爱过他,在这新鲜、明亮的空气中,她感受到从不曾奢望的纯粹。“你。”她对他说。他们终于在外界的空气中亲密接触,皮肤贴着皮肤。外界的空气很暖和、很明亮。“你。”

丹尼尔回到家。他累极了,他去学校上了一堂信仰课,还参加了花卉委员会会议。进了门,他看见妈妈和马库斯一声不吭地坐着,面对面,像两只冥府守门狗。肯定出事了。

“她走了。”他妈妈说。这像是在葬礼上说的。马库斯鼓起了勇气。

“救护车来了。早上来的。”

“她没事吧?”

“不知道。”没用的马库斯说。他被吓坏了。

“当然没事,”他妈妈说,“阵痛,完全正常。我跟她说别那么着急,但她不听。”

“怎么不叫我回来?”

“我们不知道你在哪里。”马库斯闷闷地说。

“电话号码写在厨房日历上呢。她知道的。”

“她肯定很难受。对不起。”

“根本不用那么着急,”丹尼尔的妈妈说,“头胎一般比较晚,要是结果是虚惊一场,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头胎没那么快。”

“我马上给医院打电话。”丹尼尔说。他看了一眼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胖脸,又看了看马库斯苍白乃至发黄的脸。

医院说是男孩,母子平安,一小时前刚结束。医院想联系他,但那时他肯定是在回家的路上。

丹尼尔向待在家里的人传达了这个消息。“我不是说过吗?”他妈妈说,“肯定没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的话里充满了责备。

“我去医院。”

“不先吃点吗?不用那么着急,你自己要保重。”

“不用。”丹尼尔说。他没有说谢谢,因为说让他吃饭,其实是让他做饭。“你们自己照顾自己吧。”

“我能不能……”马库斯说,“我要不要……给你拿点东西?”

“我要去医院,”丹尼尔说,“我也不知道要在那里待多久。”

“不用很久,”他妈妈说,“他们不会让你待很久的。好孩子,马库斯,你煎几条香肠,拿几片面包,加一个西红柿。先给丹尼尔热一热。”

他没心情吃煎香肠和烤面包,甚至连不吃都不想说。他出去了,门砰的一声关上。“去弄吃的吧,小伙子。”他出了门,他妈妈就对马库斯说。

她们已经帮她清洗完毕,把她送到了产科病房,她穿上了自己的睡衣,她的床位在病房的中间。她们把孩子抱走了。她盖着毯子,感觉身体都变形了,但那才是真正的自我。这时候,最好是一个人待着。她的头发卷曲,贴着头皮,跟需要洗头的时候一样,生病的时候也都这样。肾上腺素消退了,或者说她的荣誉感消退了,但她还努力回忆肾上腺素激增的时刻。丹尼尔大踏步快速走进病房,而别人家的丈夫都蹑手蹑脚,走路静悄悄。他的出现让她有点迷惑,她已经逐渐适应独立女人的世界——独自承受、寡言少语、自信的日常闲聊。而他的表情充满警觉,甚至恶狠狠的。她疲惫的双眼看着他。她希望她的头发没那么恐怖。

“你还好吧?”

“好。”

“顺利吧?”

“顺利,”她环顾左右,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们,“挺顺利的,大家都差不多,没什么。”

他想了解当时的情况。她想跟他说她看到了极乐之光。但女人们都看着,他们夫妇的谈话只能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

“是男孩。”

“我知道,”他若有所思,“没人告诉我。”

“到了这里,我就不能够……”

“我知道。”

“我以为他们会……给你打电话。”

“没有。没关系。”

“没关系。她们把我的华兹华斯诗集给弄丢了。”

“我找找看。还要别的吗?”

“巧克力。甜的东西。我觉得很累。”

“我去拿来。”

他恶狠狠地看了一圈同病房的女人,好像她们不应该待在这里。她们一个个都低下头,专心干她们的编织活,或者看《妇女世界》,有些人就盯着被子。有个护士走过来,问他想不想去看他的儿子。他说想,表情仍然恶狠狠的,然后跟着她出了病房,走到一条走廊,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一排排婴儿床和婴儿的头,有的白,有的红,有的说不清什么颜色,反正大人有多少种颜色,婴儿也有多少种。可以听到一两个婴儿急促而单调的哭声。护士指着里面。

“那排从左边数第二个,那个就是你们的孩子。很可爱吧?”

“看不清。”

“哦……”

“看不到什么。”

“我去把他抱出来吧。”

她也很累,但她还是进去了,把那个婴儿床推出来,然后把他推进病房。斯蒂芬妮看着他,害怕认不得他,害怕欣喜中断,害怕孩子会跟刚才不一样。肯定不一样了,孩子已经用肥皂洗过了,他的头发蓬松,但那张坚定的小脸她还认得。她把注意力转移到丹尼尔身上,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

“很有意思,”他说,“我没想到过,我没想到过是这么个人。”

“我也是。看到他躺在另一张床上,我感到很诧异。反正,他已经来了,对吧?”

“抱起来。”

“行吗?”

“没关系。抱起来。”

她把他抱起来,温暖而湿润。他对着光线眨眨眼,两只手臂同时摇晃着伸起来。丹尼尔皱着眉头看着那张小脸。斯蒂芬妮看着丹尼尔。

“都一样,”隔壁床的产妇笑着说,“别这样,都一样 。”

“不一定吧。他没事吧?”

“没事。”

“人总是担心会出事。”

“我觉得肯定没事。”

“你怎么知道?”他说,然后回头再盯着他的儿子。

“他像你,丹尼尔。”

“唉,”他似乎并不高兴,“我像我妈妈。”

“她说你像你爸爸。”

“我太胖了,”丹尼尔说,“我一直都很胖。他挺瘦的,这个孩子。”

男婴皱了个眉头,爸爸也皱了个眉头。他问:“给他取什么名字呢?”

“威廉吧。”

“威廉?”

此前,他们提到过克里斯托弗、斯蒂芬和迈克尔。

“我是想到了华兹华斯。她们一直没有把书还给我,我一直找她们要,把她们都惹毛了,我一直惦记着华兹华斯,所以就想到了威廉。可以吗?”

“威廉,我也喜欢。”

孩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跟她更疏远了。

“你爸爸肯定高兴。”

她抬头看着他,满脸疑惑。

“好吧,就叫他威廉。这样,洗礼的时候就不能用比尔这个名字了。”

“哦,天哪,我没想到这个。”

丹尼尔笑了。

“丹尼尔,我怎么会这么傻?我就想着……真的,我就想着赶紧给他找个名字,这样他自己才完整,我那时碰巧就想到了华兹华斯,我也希望跟爸爸没有牵连,那是我的东西。”

“我觉得,你爸爸跟华兹华斯不一定没有牵连。”

“我不觉得。那就别叫威廉了。”

“没关系的。”

“有关系。”

“没有害处。我们就叫他威廉。你爸爸要是高兴,那就最好,真的。”

“我希望他跟人家没有关系。”她不依不饶。

他躺在被子上,跟他们是分开的,他看着他们,也许只是看到朦朦胧胧的光,也许看到了光荣的云彩从天边飘过。

“全名就叫威廉·爱德华,姓我爸爸的姓。”

“他应该有属于他自己的姓名。”

丹尼尔想了想:“巴塞罗缪,怎么样?这个姓很特别。”

“这是教堂的名字。”

“威廉是华兹华斯的名字。”

“这样他就有了社交圈,他也刚出生几小时啊。”

“人都这样。”

“没错。”

他们相视而笑。

丹尼尔打了该打的电话。第二天,比尔和温妮弗雷德带着鲜花和葡萄来了。比尔穿的外套让他显得非常瘦小,肩膀垫高了,领子把纤细的脖子包得严严实实。他们是在茶歇时间到的,婴儿床要等一会儿才能从里面推出来。玻璃窗内,孩子们都在骚动。斯蒂芬妮觉得不好意思,她的头发比前一天更像杂草,睡衣快遮不住乳房了,她的乳房胀得非常大,闪闪发光,硬邦邦,跟阿耳忒弥斯神庙的戴安娜女神一样丰满。大家小声交谈着,斯蒂芬妮跟温妮弗雷德讲述分娩的过程,包括有几个阶段、缝了几针,都是些寻常的事情。比尔看着那本丹尼尔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华兹华斯诗集,翻了几页,故意装作不在乎她们在说什么。婴儿被推进来了。比尔抢先走过去,把丹尼尔的儿子抱起来。宝宝的身子挣扎着,蜷曲起来,叫了一声,像一只受到威胁的小猫。斯蒂芬妮本能地想去救,但最终还是躺下。比尔托着孩子坐下来。

“很好,”比尔说,“很好看。取名了吗?”

“威廉。威廉·爱德华·巴塞罗缪。”

比尔低头看着孩子,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女儿,然后又低下头。他眉头紧锁,婴儿也皱起眉头,娇嫩的皮肤皱巴巴的。

“长得像波特家的人,特别是眉眼。我希望他长大以后不会像波特家的人一样固执。斯蒂芬妮,你的孩子应该不会。”

他像丹尼尔,斯蒂芬妮想说,但没说出口,因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比尔手里的宝宝倒是跟比尔有点神似,轮廓清晰、尖刻,甚至有点烦躁。

“肤色跟你不大一样。”温妮弗雷德小心翼翼地说。

“头发颜色会变的,”比尔说,“你懂的。新生儿的头发通常都比较黑,有些还没有头发呢。你看他的眉毛和睫毛,这里就看得出名堂。有点红。”

宝宝的脸突然收缩,变得像一块红色的补丁,正中间有一个洞,接着大哭着尖叫起来。

“给我吧。”斯蒂芬妮说着伸出双手。

比尔左右摇晃着威廉,威廉的脸变成紫色,哭声比刚才还响亮。比尔将外孙递给斯蒂芬妮,一边说:

“你不觉得他的睫毛有点红吗?”

可是,他的睫毛,漂亮可爱的小睫毛,是几乎没有颜色的,只有沾着眼泪的地方反射着光线,他的眉毛也不过是皮肤上两簇比较浓密的绒毛。

丹尼尔来了,波特家的人就走了。比尔倾身对斯蒂芬妮悄悄地说:“我很喜欢他的姓名。我感到很荣幸,也很感动。孩子,乃至孩子的孩子,代表着永恒,我完全赞成这个说法。姓名的意义可能比你想的要重大得多。”

斯蒂芬妮亲了他一口。她沉重、火辣辣的乳房摩擦着他外套上的短绒毛。

第二天,马库斯来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斯蒂芬妮开始觉得自己有点邋遢。她的头发都粘到一块儿了,下面有点痛,像是血渍结块了。她的肚子早就变小变空了,这时却无端显得那么肥大松垮。她往浴室走的时候,感觉到盆骨在相互摩擦,尾椎骨有点疼,乳房胀得火辣辣,周围的皮肤拉得紧绷绷。她分离出另一个自我,接受两个社交圈的牵扯,一边是病房,另一边是家庭,两边似乎都想按他们的礼节和分类对她和威廉进行塑造。

病房的问题在于,她被迫躺在床上,但又不能好好休息或者睡觉。护士会定期查房,制度严格得像在部队里。早上五点,夜班的护士就会吵闹地送来早茶,不管你想不想喝。从这时到吃早餐之前,刚上班的日班护士会闯进大家都已经睡不着的病房,取走便盆,给她们洗脸,叫她们给婴儿喂奶。早餐之后,她们回来换床单,用放了滴露的热水给她们洗阴部,然后给婴儿洗澡。晚上又因为喂奶,从育婴室传来一连串哭声,护士们叽叽喳喳地商量怎么对付睡得太沉而不起床喝奶的婴儿,更糟糕的是,有些孩子不仅不吃,还会吐掉奶嘴,号啕大哭。

护士既会减轻也会加剧新生儿与生俱来的恐惧或者大人对新生儿的担心。她们之所以能减轻恐惧或者担心,是因为她们总是能够将滑溜溜而且不安分的小家伙利索地用合身的衣服捆起来,不需要用别针——如果用别针,就可能扎到凸起来的肚脐。她们可以将柔软而又好动的手臂用绒布带子固定住。动弹不得的宝宝果真比较老实,也有了安全感,对于他们而言,自由会产生恐慌。护士能够帮忙通气,避免腹胀。护士能够将一团黏糊糊、气味难闻的肉团转变成香喷喷的木乃伊。但是,她们满嘴都是规定和道德术语。每次给婴儿喂奶必须是十分钟,不能多也不能少,太多的话妈妈的奶头会痛,太少的话婴儿学不会。护士们抓起这些无力反抗的小人,拍拍脸颊,强行将婴儿的嘴凑到妈妈的奶头上,像放水蛭一样,然后按摩妈妈奶头周围的一圈,就像在训练小狗或者小猫。没有积极响应的婴儿会被骂懒惰,如果有小孩频繁要吃奶,或者喜欢在妈妈的怀抱里睡觉,就属于被宠坏的。护士还会发出可怕的警告,说别让这些无用的人渣成了母亲们的主宰。护士并不把婴儿当人看。在凌晨两点落到护士手里的威廉眼里,根本没有神秘可言,只有动物的虚无、动物的贪婪和动物的恐惧。

与精力过剩的护士正好相反,妈妈们都很懒散。走近护士,就可以闻到婴儿爽身粉的气味和浓重的外科消毒液的气味,而在妈妈们的身上,只有经血、香烟、香味滑石粉和馊奶水的气味,她们的喂奶乳罩被奶水浸透,凝结得硬邦邦。

斯蒂芬妮走进盥洗室的时候,里面总站着两三个人,她们的手肘支在卫生焚烧炉上,嘴上叼着香烟,唇膏斑驳,赘肉从劣质尼龙病号服的纽扣之间顶出来。她们披散着头发,神情轻松,无尽地讨论谁手术失败了,谁难产死掉了,充满恐惧又幸灾乐祸,描绘得太过有声有色,甚至有些话在酒吧里说都是不妥的。

碰巧,因为地理关系,这些妈妈大多数是卡尔弗利监狱看守的老婆。她们的老公在探望时间成群结队来到医院,个个大步流星,别在腰上的钥匙串叮叮当当。这些人的老婆相互之间也喜欢交流暴力事件,而那个封闭世界里难以名状的暴力,让本来就被医疗事故吓坏了的人们更是心神不宁。这些女人都怨恨男人。她们此时此刻之所以难受,之所以尊严扫地,都是男人造成的。她们纷纷控诉自家的男人逼迫她们“做”了什么,很满意眼下至少有一段时间不用被逼着“做”更多。她们都是生儿育女的受害者,个别愿意母乳喂养的人,都是以为这样就可以不至于很快又怀孕。

作为牧师的妻子,斯蒂芬妮只跟几个比较安静的人说话,这些人也都是伤心人,有一个妈妈,她的孩子坚决不进食,还有一个女孩生了个死胎,然后就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人来看望过她,不过护士也叫她“妈妈”。

她自己的妈妈也很安静,她一个人来的时候,斯蒂芬妮问:“你不想抱抱他吗?”她发现,温妮弗雷德只是默默地看着比尔抱着威廉摇晃,自己却没有想去碰他一下的意思。听到斯蒂芬妮这样说,温妮弗雷德犹犹豫豫但手法熟练地把小孩抱起来,拥在自己怀里,用一根纤细的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脸颊、手和脚。他睡得很香。斯蒂芬妮记不得她小时候妈妈有没有在他们面前笑过。她好像也没有陪他们玩过,但她的确教导过她们,一方面是出于做母亲的责任,另一方面也是她自己愿意。如今,看到她抱着威廉的样子,她明白了什么叫温柔稳重,什么叫全心全意。她本想叫她淡定。温妮弗雷德稳重,不等于她很淡定。她始终都很“稳重”,即使心里充满恐惧。此时此刻,她怀抱着孩子,但心里还是既充满了慈爱,也充斥着恐惧。她害怕什么?害怕比尔?斯蒂芬妮觉得应该是比尔,但她意识到,妈妈一直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中,在嫁给比尔之前,阴影早已存在。有一部分是社交恐惧,在这次圣诞聚会的时候,斯蒂芬妮就体察到了母亲细微、琐碎的恐惧,她由此想到了《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里面关于中低阶层社会形态的描写。应该不止于此,也不仅是害怕希特勒,当然,希特勒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恐惧的阴影。(她不止一次梦到比尔和温妮弗雷德掉到坑里,坑上面有一个疯子,个头不大,留着一撮胡子,气急败坏地说了一通外国话,同时挥舞着劈刀。她在梦里就意识到,她的天然保护者也自身难保。)斯蒂芬妮觉得,温妮弗雷德对生活不怀多少期待,甚至几乎没有指望。这是为什么呢?

“他在你怀里很舒服。”

“应该的。我很熟练。他还这么小,很容易受到惊吓,你说呢?那么脆弱。”

“他会哭闹。”

“常闹吗?”

“不算,不像别的小孩那么爱闹。他好像很懂事,喂奶很顺当。”

“马库斯也不闹。他小时候很文静。文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也许他爱哭爱闹的话反而好了。”

“也许吧。”

温妮弗雷德可能又要胡思乱想,她总觉得她为儿子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她太爱他了,这肯定是错的。她一只手摸着威廉头上松松垮垮的皮肤说:

“我一直在问自己,要是当初做了相反的事情,结果会怎么样?”

不要这样。斯蒂芬妮心里想。“人该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我不相信父母能让孩子变了样。马库斯爱数学,那是谁的功劳?”

“要是比尔让他专心搞他的数学就好了。”

“也许吧。但是,数学很深奥,搞数学的人都很古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马库斯也很古怪。”

“没错。”

“斯蒂芬妮,他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斯蒂芬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突然看到了马库斯,他悄悄地出现在床的另一边。

他穿着防水校服,这件已经偏小了,手里拎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包。他朝床走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低着头,所以,斯蒂芬妮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眼镜反射着光芒。

温妮弗雷德一下子僵住了。斯蒂芬妮说:

“找个地方坐吧,马库斯。门边有椅子。坐下吧。”

“没事。”

“你这样站着我不舒服。”

马库斯走向门边,抱着一把金属椅子回来,放到地上,椅子有点晃。他和他妈妈之间隔着斯蒂芬妮和她的床。

“你看,”斯蒂芬妮说,“宝宝在这儿。他叫威廉·爱德华·巴塞罗缪。”

温妮弗雷德让宝宝对着他,把遮住脸的小被子拉下来。

“他……这么小!”

“够大了。”斯蒂芬妮说。

马库斯又站起来,别扭地伸出一只手指,碰了一下宝宝的小脸蛋。

“有点凉。”

“婴儿的皮肤总是比我们凉一些。”

“他……挺好的吧?”

“很好。”斯蒂芬妮说。这时,有一股伤感油然而生。她看看温妮弗雷德,再看看马库斯,再看看威廉。都是软弱的波特家人。马库斯正好与温妮弗雷德四目相对,他们的眼神之中充满恐惧。

“你还好吧,马库斯?”温妮弗雷德问。

“挺好的,”马库斯轻声说,“真的,我挺好。”

温妮弗雷德出乎意料地把孩子递过来。

“抱抱吧,你的外甥。”

马库斯的头和脖子几乎要缩到衣服里面,手在身体周围乱甩。

“哦,不行。我可能不小心摔了他,有可能……”

他没有具体说他可能怎么样。

但他们所有人,包括丹尼尔、斯蒂芬妮和温妮弗雷德,都害怕马库斯和孩子接触。他们有一种原始的感觉,他可能像害人精故意捉弄威廉,也有可能将他的恐惧传染给他。

“还给我吧。”斯蒂芬妮语气强烈地说。

温妮弗雷德很听话,马上把宝宝还给了她,似乎他跟她在一起也不那么安全。

马库斯同样担心。跟丹尼尔一样,他也担心威廉会出什么事,但他的担心不像丹尼尔那样明确。他刚才走进病房的时候,就透过育婴室的玻璃瞄了几眼,看到一个个小家伙躺在婴儿床里,有的盖着粉红色或者蓝色的被子,他受到很大的震撼。有些小家伙醒了,正号啕大哭,稚嫩的皮肤下面有些地方是深玫瑰色,有些地方是蓝灰色,相反,睡得正香的小宝宝则没有多少血色,被捆得紧紧的,像死了一样。他就是有这样不祥的感觉。反正,这些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让他感到了恐慌。

因此,看到在他亲妈怀里的这个孩子,他心里更是不安。第一眼看到妈妈,她显得很高兴,很平静。她的脸上流露着关心,十分亲切,但是,他想到了自己,明白那种关爱根本挡不住风暴。他感到恐惧,替那个孩子感到恐惧。

斯蒂芬妮把宝宝放到床上,解开包住他的衣服。他睁开深灰色的眼睛。

“他能看见我吗?”

“人家说看不见。都说前几个星期不能聚焦,眼睛肌肉还没有发育好。我觉得不对。我觉得他看得见我。在临床条件下,我觉得心理学家无法判断他能看见什么。”

马库斯胆怯地将脸凑到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前。

“我以前也觉得你看得见我。”温妮弗雷德轻柔地对他说。

“我肯定能。”他说。他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她吓一跳。

“他现在看见了也记不住。”斯蒂芬妮说,“我的第一记忆,是有一次我腿受伤流了血,被叫到浴室里清洗,到处是血和清水,然后涂了黄色的碘酒。妈妈,你还记得吗?那些颜色我都记得,还有各种气味,血的气味、碘酒的气味、清水的气味。我还记得镜子闪闪发光,我听到有人在哭,一直在哭,后来我意识到,那个人就是我。再后来我就记不住了。”

“膝盖上破了几个口子。”温妮弗雷德说。

“马库斯,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斯蒂芬妮语气平稳正常。

“我想应该是婴儿车吧。我脑子里闪过的是一束方形的白光,三面有黑色的条框,方形的白光中有一个东西,可能不止一个东西在摇曳。我躺着,看着长条形的东西在挥舞,像鞭子,也像连绵的海浪,我想,其实也不是我想,是自然而然的感觉——我怎么可能想到后来有什么呢——感觉那一刻就是永远,一辈子都那样。我说不明白。”

“我常把你放在白蜡树下睡觉。”

“穿蓝色编织外套,戴帽子,”斯蒂芬妮说,“帽子上有很大的珍珠纽扣。”

“可能就是那棵树,”马库斯说,“可能眼睛还没聚焦。”

“我喜欢那棵树。”斯蒂芬妮说。

他们都记得,但也都没说,比尔花了几个周末的时间砍掉了那棵白蜡树,那是一株野蛮生长的树,长得很快,太大了,把整个院子都遮住了。

马库斯和温妮弗雷德一起走了。出了医院,他们肩并肩站了一会儿,都没说话。温妮弗雷德已经习惯了沉默,此时,不管是想把儿子留住还是打发走,她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嗯……”她说。

“嗯……”他说。

“马库斯……”

他正面看着她,眼光很柔和,也含着一些无奈。他有点变化,她看得出来,他在乎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那都是长期的恐惧导致的。

“你有什么想法?马库斯……你准备怎么办?”

“我想想,我知道,我必须……总要想个办法。”

她很想喊“回家吧”,如果他质问为什么,她就说“从头开始吧”。可是,她心中充满疑虑,恐惧又在她心里浮现。如果她这样喊出来,他会真的跟她回家,他很乐意回家,他现在很不开心,对前途非常担心。但是,她害怕会伤害他,会把他吓坏,她害怕好心办坏事。

“罗斯先生怎么说?”

“他说我需要有事干。他说我可以在医院图书馆找活干,比如推手推车。”

“这样有好处?”她顺着他说。

“不知道。我不喜欢医院。都很无聊。”

“马库斯,我……”

“再见吧,下次再说。”他说完一闪身就走了。她没有叫他回来。

丹尼尔带他妈妈来看小孩。在她肥胖的手上,婴儿又发生了变化,还不是丹尼尔,但也是婴儿版的丹尼尔,无用版丹尼尔,有可塑性,很贪婪。斯蒂芬妮身体虚弱,还有一点产后抑郁,所以显得不是很开心。如果波特家的人让她觉得威廉只是复杂而且可能是劣质的基因链的一环,那么将孩子紧紧抱在汹涌澎湃的胸前的奥顿太太则让她觉得他并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奥顿太太亲着他,不过更像是在大声地啃他,吮吸他。他悬空的头不停地晃。他马上要消失了,像刚出锅的美餐,马上要进入她的肚子。

丹尼尔说:“他好像不大舒服,妈妈。放下来吧。”

“胡说。他很高兴。对不对,我的宝贝?”

斯蒂芬妮泪眼蒙眬。

几天之后,她抱着他,非常敏感地嗅着、摸着和舔着,辨别他身上的味道,毕竟他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经历了不短的旅途。孩子的气味是被辨识的标志之一。在大风刮过的山坡上,迷路的羔羊四处着急地叫着,而傻乎乎的绵羊妈妈披着厚厚的毛,尖而硬的鼻子凑到周围羔羊的身上,一只只地推开,然后继续寻找。识别羔羊,看的不是脸。人也一样。婴儿虽然洗过,但柔软的头上总有一股麦芽饼干的气息。

经过了一天的探望,威廉的情况有点混乱。他身上的汗是别人的汗,别人再三摸过的尿布是湿的。他变得绵软无力,不怎么动弹。他的气味跟别人的气味串了,在他身上可以闻到山谷百合的甜香,也可以闻到香烟的气味。有一天,他的眉毛上方还沾着人家的唇膏,樱桃色的。斯蒂芬妮把他放在床上,准备给他换白色的纱尿布,她默默哭泣,泪水滴到了他光滑的脸颊上。这很正常。她解开他的小睡袍,把他抱起来,他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在说话,好像很满意,但绝对不是在抱怨。她透过泪花看着他,在床头灯光的照射下还有一点彩虹的光晕。她恢复了镇定。丹尼尔带来了春天的花,有淡紫蓝色、黄色条纹的荷兰鸢尾,也有金黄色的水仙花。护士会把它们拿走,但没那么快。鲜花的香气柔和,带有泥土气息,即使混在消毒水和人工香水的气味中仍然闻得到。花茎是淡绿色的球体,叶子坚挺,像从花瓶里冒出来的尖刺。

孩子睁开眼睛,他的头左右转动,他看见了光线。他好像是隔着水看到了光线,也可以说他看到了作为半透明媒介的浑浊空气,而他看到的光线,主要是一些彩色的条纹,有淡紫色的(荷兰鸢尾)和金黄色的(水仙花)。光线就像他所处空间的封闭式屋顶,而屋顶之上有清晰的金黄色。在中间层,他可以看到多种颜色不停流动,紫色之上有金黄色,金黄色之上还有紫色。

他转过头,在光辉之中,他可以看到两个淡色的影子,形状不停变换,而后面还有第三个影子。这些影子都罩着他,向他靠拢,越来越大,越来越柔和,颜色越来越像奶油,他可以感受到温暖,那是他妈妈的脸,以及他妈妈的脸散发出来的热气,脸的周围是更明亮的黄色,那是她的头发,头发的后面有层层叠叠移动的光圈,那是台灯的光芒,这些光圈也不停变换位置,然而始终在他的空间里保持着固定的形状。一切都是新鲜的,但他太小,还不会感到惊讶,也还没有学会衡量快感。

因为他眼里含着泪水,所以蒙眬间,他所看到的光线是暖色调的,糅合着花散发的柔和,虽然说不明白他是否会把温暖和光线联系在一起,但对他而言,温暖是必需的,光线是新奇的。他看到的光线颗粒中融合了花的颜色,包括紫红色、淡紫色、钴色、柠檬色、白金色、硫黄色和铬色,当然,他也无法对这些颜色加以分辨,毕竟他看不见荷兰鸢尾的花骨朵和金黄水仙花的喇叭口。

他还不懂得打比方,如果他能打比方,他就可以说,他所看到的闪光颗粒就像层层叠叠透明的鱼鳞片,或者也可以说像精致的羽毛,向后延伸成为闪亮的翎毛,或者也可以说像摇曳的烛光。如果他专注地看着中间那个乳白色的影子,也就是他妈妈的那张脸,那么,光线颗粒就不再流动着从他身边淌过,而是以某处为中心螺旋式散开,有时像同一个温暖的中心射出的光线或者火焰,有时像被磁铁吸引住的针,花瓣一般围绕某个中心。实际上,所谓的中心就是她的头发、眼睛和嘴巴所形成的金黄色和紫色的影子。他可以说,那张圆形的脸像太阳或者月亮,照亮彩色的空气,但是,他不懂几何,没有圆的概念,没有见识过世界,不知道有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存在。他原来只看到羊水,没有光线,而如今他看到了光线。谁能说掌管视觉的大脑神经在光线涌现之前没有预先的准备和期待?

艺术不在于新生儿纯真的眼光,况且,所谓纯真的眼光是难以捉摸的。创新并不在于摆脱习得的框架和体系,更在于利用已经习得的符号以及对相互关系的认知,对所见所闻加以重新辨别,从而产生新鲜的感知。我知道,小说可以通过新生儿纯真的视角来写,不用借鉴别人的思想,也不必理会明喻或者隐喻。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人的思想不可能完全摆脱约定俗成的认知,通常会顺着已习得的认知模式思考和认识世界。当我们观察世界时,我们都已重塑了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威廉还做不到重塑世界,因为他是新生儿,完全不了解既有的框架和体系,目前,他还无法脱离他的妈妈。他要先认识事物,然后才会辨别颜色,少儿有一定的颜色辨别能力,但是,他们经常用“蓝色”指代除了红色之外的所有颜色。

再往后,我们才会辨别颜色的细微差异,才会懂得不同颜色的名称,例如紫红色、淡紫色、钴色、柠檬色、白金色、硫黄色和铬色,能够细分颜色和名称都能令人喜出望外。所有沟通都是不完整的,我知道,对于一些读者而言,这些词汇会唤起清晰的意象,他们会感受到紫色和金黄色,别的读者就不行。没有两个人会看到同一朵鸢尾花。然而,丹尼尔、威廉和斯蒂芬妮都看到了同一朵鸢尾花。即使是新生儿,他们纯粹的双眼也不只接收光线,他们的大脑还会下达其他命令。不论我们是多么被动的旁观者,不论我们多么相信诗人客观的文笔,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描述,我们的世界观,总会融合本能和自我的成分。凡·高不是幼稚单纯的画家。他需要掌握各种颜料和几何图形,了解各种颜色关系和光线作用。为了画阿尔勒的播种者和圣雷米的收割者,在思考紫色和金黄色之间的互补关系的时候,他很担心掉进颜色的形而上学。他的画笔之下粗糙而又复杂的世界,或者他通过图形体现出来的世界观,充满了原始的冲动。

1889年9月,他写道:

““画笔和画布的碰撞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

““在野外,吹着风,晒着太阳,面对好奇的围观者,你要专心去工作,在画布上填满各种颜色。不过,就在此时,你会捕捉到最真实、最本质的东西,那是极难做到的。过后,你会进行反思,按事物的规律重新安排笔画,当然是要处理得更加和谐、更加好看,为此,你要加入你对隐忍和激情的理解。””

(其实,他始终追求隐忍和激情并行,大部分都不是后来才加上的。)

《播种者》中的笔画大部分属于铺贴手法,天空在后退延展,紫色的土沟似乎也在逃离金色的太阳。播种者播撒的金黄色种子,是黎明中黑色的土块上重复的厚重的笔触,它们是光线在实物上移动的体现,是人眼目光捕捉的场景。在《收割者》中,凡·高后期的旋涡手法无处不在,扭扭曲曲地将炽热的玉米地、蓝色的人形、紫色的山峦和绿色的空气联结成为一个有机整体的意象。他有一幅自画像,笔画以两只眼睛为中心向外辐射,而他的两只眼睛就像两个一模一样的太阳。那是新奇的,是新生儿的纯粹,对立面则是熟悉的,经过深思熟虑、经过塑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