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地铁站的出口,有些无措。

路人已经走得缺乏章法,有的终于奔跑起来。眼前一只麦当劳纸袋随风滚动,跟着行人身后亦步亦趋,最后在雨的击打下疲软,停在了街道尽头的斑马线上。雨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一些。

她所在的地方,远远还眺得见时代广场的巨型荧屏。曾姓政府长官在接受采访,就奥运圣火遇袭的事情发表声明。镜头忽然一转,面目严正的女主播出现,屏幕左上角是个巨大的“T3”。

“热带风暴“浣熊”,带来恶劣天气,天文台发出今年首个红色暴雨警报。澳门下午挂出八号风球。港澳喷射船停航。预计“浣熊”下午在阳江附近登陆。傍晚集结在香港以西约一百五十公里,预料向东北移动,时速约十八公里。进入广东内陆,天文台预测,间中仍有狂风雷暴。”

她身旁的中年男人蹲下来,一只帆布包搁在地上。包带上烫着殷红的三角,这是本港著名快递公司的标识。中年男人将制服上的扣子解开。汗馊味灼热地氤出来。她侧过身子,避了一避。听到男人小声地叹了一口气,说,黐线(粤语粗口,意即“神经病”。——编者注)天文台。澳门挂咗八号,唔使返工。我们就挂三号。同人不同命,仆街(仆街是广东话中一句很常见的脏话。——编者注)得喇。

这时候天上无端响过一声雷。雨如帷幕遮挡下来,铺天盖地。身旁的阿伯情绪失控,放大声量继续谩骂。她站在这幕后,心情却由焦躁突然安静。外面的世界,终于可以视而不见。

这是这份工作的第十五天,一无所获。她开始盘算月底如何利用五千五的底薪度日。想一想,又有些庆幸,终于没有淹没在大学毕业生的失业潮里。许是她做人的好处,永远有一道值得安慰的底线。这底线令她退守了二十三年。

所有的景物都渐渐模糊,成为了流动的色块。只有一种风混着液体回旋的声响。她闭了眼睛,听这声音放大,再放大。

风突然间改了向,鼓荡了一下,灌进来。有人在慌乱间打开了雨伞,雨点溅到她的小腿上,一阵凉。她在失神间一个激灵,同时发现手里的传单掉落在地。一些在一瞬间被打得半湿。有一张,向地铁站的方向飘浮了一下,她去追。在快要捉住的时候,传单却给人仓促地踩上一脚。那脚怯怯地往后缩了一下。她捡起来,纸张滴着水,浓墨重彩成了肮脏的颜色。

对不起。她听到厚实的男人的声音。略略侧了一下脸,看到了一只茂盛的黑色鬓角。

她没有说话,站起身,将这张传单扔进了近旁的垃圾桶里。然后慢慢向地铁出口的地方走回去。

她把手里的单张用纸巾使劲擦了擦,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取出塑料封套裹上,码码紧,放回包里去。包被她捧在胸前,过于大。令她的身形,显得更小了些。

这时候,她看到一只手伸过来,手里捏着一张传单。

这张是干净的。

她听到。然后看到刚才的黑色鬓角,停顿了一下,看清楚了一张脸。是一张黧黑的男人的脸。

这样肤色的脸在这城市里并不少见。这城市有很多东南亚裔的人。印度,斯里兰卡,巴基斯坦,菲律宾。他们早已与这里水乳交融,同生共气。

但这张脸有些不同。她回一回神,终于发觉原因。问题出在细节。

通常,拥有这样肤色的人,面目往往是热烈的。他们的深目高鼻,微突的颧骨和下颌,都在将这种热烈的表情变得更为具体。而这张脸,具备所有的这些特征,却都略略收敛了一些。感染力由此欠奉,并且和缓了下去。粗豪因而蜕变,走向了精致一路。

好在棱角留了下来。她心里想。

嗨,你还好吗?发现这张脸俯下来,有些忧心忡忡地看她。

她接过传单,顺便说了声,谢谢。

对方说“不客气”,用不太标准的广东话。

雨没有要停的迹象,甚至在已经黯淡的天色里面,有些变本加厉的意思。地铁站出口处的人,逐渐多了。大都是躲雨的,其实都知道等得有些无望。天文台虽然不太可信,但叫作“浣熊”的台风,来势汹汹,已没有人会怀疑。人们抱怨了一下,还是等。等着等着继续抱怨,却没有去意。人声开始嘈杂,在她耳里成为低频的嗡嘤。

她有些头痛,却不能走。地铁站的意义之于她,是工作的阵地。

她错过眼,去看地铁近旁的一棵木槿,在雨里十分招摇。这种植物,在南方花期极早,原本已经是一树锦簇。今年却在极盛时遭遇了台风,眼下挣扎得力不从心。终于,听见“噗塌”一声,一大枝带叶齐茬折断了。

这一断,让她心里“咯噔”一下。有小孩子的声音欢呼起来。她低下头看看表,舒了口气。她想,可以收工了。

她拎起包,回转身。身边有个高大的身形,黧黑的脸庞。她意识到,是刚才那个人。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正在看一张传单,正是她掉落在地九*九*藏*书*网上的一张。她这才看清楚了他,这其实是个青年人。虽然她并不善于判断异族的年龄,但还是看得出他不会超过三十岁。或许因为肤色的暗沉,会遮蔽掉一些年轻。

这时候他抬起头,她对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然后指着传单对她说,这上面写了什么,我看不懂中文字。

是一个招聘广告。她敷衍地说。这时候,她看见他的Polo衫领口里一闪。那是一根白金颈链。上面坠着一个“A”字,用了东欧的某种字体,笔画间浅浅地隔断。这是意大利的金属镶配名家Steve Kane的作品,坚强中有优柔的暗示。一以贯之的风格。她看出来,同时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她的专业知识终于派上了用场。世道好的话,原本她有机会成为珠宝鉴定师,或许另有建树。

这是一个刮目相看的开始。

她对他说,我们,在招聘一些人才。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镇静,波澜不兴。

他认真地又看了传单一眼,问道,是,什么样的人才?

她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他接过来,看上面的字。Vivian Chan,Material Life CO.LTD.

她微笑了一下,分寸拿捏得宜。“可以这么说。我们是一间模特经纪公司。我是特派艺人联络专员。”

他的眉毛动一动,眼里似乎泛过兴奋的光芒。这么说,你是一个星探。

我做这行也是刚刚起步。她谦虚地说,但我们公司以发掘具有明星潜质的年轻人为己任。已经有多年的经验。她指着传单上一张照片说,他的第一个电视广告,是由我们接洽的。

照片上,是个在近年风生水起的男明星。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

她很认真地端详了他几秒,口气更为诚恳,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自己?

他回望了她一眼,显见是茫然的:我?

嗯。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未必对自己有充分的认识。特别是自己的优势。你知道么?相较于本港青年,你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就是,国际化。你知道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我们旗下的艺员,通常只代言国际品牌。太亚洲的面孔,已经饱和了。中田英寿,富永爱……人们有新的期待,还有……审美疲劳。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两个人。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又挠了挠头。

我只知道乔宝宝。他突如其来地说,同时笑了。这笑容十分松散,令他的表情变得玩世。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乔宝宝是这城市里最红的印度裔明星,出生于本地。纯正的香港制造,以插科打诨著称。最近穿上红斗篷,打扮成超人,代言一款壮阳药。

你和他,风格是不一样的。她试图对他这样说。他的眼神开始游离。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人们开始撑起伞,往外走。

她看出他对她突然间的健谈有些不适应。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里迅速有了一个决定。

她说,这样,我们公司最近接到几个品牌委托。你的外型和一支运动品的广告很适合。当然,应征者竞争很激烈,因为酬劳丰厚。如果你方便,不妨约个时间来敝公司做个casting(试镜),打我的手机就好。

她指了指他手中的名片。他又看了一眼,说,陈小姐。

叫我Vivian。她给他一个最nice(亲切)的笑容。然后说,再见。

她打开伞,不动声色地走出地铁口,快步地走。她让自己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

她住在这城市的边缘。天水围,有着城市没有的安静。

站在窗台前,见远处有水的地方,一只鹳悠然地飞过去。那里是政府拨款兴建的湿地公园。

桌上搁着一煲汤,打开,是粉葛煮鸡脚。广东的女人,都会煲老火汤。母亲的创意,体现在笃信以形补形,说她在外面跑,要好脚力。

她饮了汤,冲了凉。出来的时候,听到隔壁房有粗鲁的男人声音在呵斥,是后父。或许又是因为弟弟不睡觉,半夜三更在打电动。

打开房门。这一间只有母亲细微的鼾声。她脱了鞋,轻手轻脚沿了双层床的阶梯爬上去。床还是震动了一下。

返来了。汤饮咗未?是母亲的声音。

她轻轻“嗯”了一声。母亲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她缓慢地躺下来。慢是为怕天花板撞了头。这是政府十五年前建的公屋,安置新移民。为要容纳更多的人,屋顶一色都很矮,刚可摆下一张双层床。

她睡这双层床也有十几年了。开始是和弟弟睡,弟弟睡下层,她睡上层。姐弟两个的感情,也在这床上建立起来。小时候,弟弟胆细,夜里怕。她就搂着弟弟睡,哄他,给他讲古仔。人们都说,她好像弟弟的半个阿母。

后来,姐弟两个的话,渐渐少了。再后来,眼神都有些躲闪。有一天,她推开门,看见弟弟拿着她的胸罩端详。见她进来,飞快地丢掉了。

她和弟弟分开,是中五的时候。母亲在弟弟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花花公子》。有一张被弟弟折了页。打开,是个半裸的亚裔女优。眉眼与她分外像。

母亲没声张。只是让弟弟搬去了大房间,和后父睡。自己睡到了双层床上。

小时候,母亲问她将来的心愿。

她说,我长大了不要睡双层床。

母亲苦笑,傻女,我们这样的人家,不睡双层床,难道去训街(训街,广东话,意指像流浪汉一样睡在大街上。——编者注)?

于是长大了,还是要睡。这四百呎(1平方呎=0.092平方米。——编者注)的屋,四个人,处处要将就。

她其实心里知道,家里人,都想她嫁出去。

母亲原不想,母亲疼惜她。她曾觉自己长得不好看,担心自己嫁不掉。母亲便笑,你若嫁不出,阿母养你一世。

她也疼惜母亲。家里是母亲在撑持。母亲在海鲜楼做侍应。后父做什么都做不长,不想做,领政府综援(综援是香港的一种社会保障援助措施,其目的是以入息补助的方法,为那些在经济上无法自给的人士提供安全网,使他们的入息达到一定水平,以应付生活上的基本需求。——编者注)。

现在,母亲也想她嫁出去了。半个月前,她在房里换衣服。一回身,看见虚掩的门缝后面,贴着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狭长的男人的眼睛。这个家里有两个男人有这样的眼睛,一老一少。

半夜里头,是母亲压低了声量的争吵。还有呜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她听到了外面大风旋动的声音。雨花扑打在窗户上,瞬间绽放,然后变成黏稠的水流,颓唐地流淌下来。

风越来越大。窗子上贴了厚厚的胶带。风进不来,不甘心,鼓得玻璃有些响动。突兀地响了一下,安静了。忽而又响起来。像是沙哑的人声,窃窃地说话。

她突然间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