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九月一日

纸张从教堂里飘向晴朗的空中。保罗站在明亮的红门门口,感觉几乎看得见音乐。音乐在白杨树的树叶间飘动,宛如光点般洒在草地上。管风琴手是他的朋友,一个名叫雅丽安卓的秘鲁女孩。她把枣红色的头发紧紧地扎成一个马尾辫。米歇尔离开他之后,他消沉了好一阵子。在那段日子里,雅丽安卓带着汤和冰茶上门劝诫他。起来,她一边轻快地对他说一边用力拉开窗帘和百叶窗,动作迅速地把脏盘子放到水槽里。起来,你垂头丧气也没用,为了一个长笛手消沉更是没意思,他们总是反反复复,你不知道吗?她跟你待了这么久,还真让我惊奇呢。两年啊!老实说,这肯定是个纪录。

这时雅丽安卓弹奏的音符有如银白的河水一样流泄而下,然后轻快地上扬、攀升,瞬间悬挂在阳光中。他妈妈出现在门口,面带笑容,一只手轻轻地挽着弗德瑞克的手臂,他们一起迎着阳光,踏入一阵细雨般的种子和花瓣中。

“真漂亮。”菲比在他身旁评论道。

她穿着一件银绿色的衣服。先前在婚礼上捧着的水仙花,现在松松地垂挂在她的右手上。她面带微笑,愉快地眯起双眼,丰润的脸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花瓣和种子纷纷落下,在晴朗的天空下宛如一道拱门。菲比笑得特别开心,保罗专注地看着她:这个陌生人,他的双胞胎妹妹。刚才他们一起走过这座小教堂的红地毯,他们的妈妈和弗德瑞克在讲坛边等待。他走得很慢,菲比专心而严肃地跟在他身旁,她用一只手圈住他的胳膊肘,决心做好每一件事。交换誓言之时,燕子在屋檐下挥动翅膀。他妈妈从一开始就决定在这个教堂结婚,正如她含着泪水,不知所措地讨论关于菲比和她的未来时,她始终坚持在她的婚礼上,两个孩子都得站在她的身边。

突然又冒出声音,这次是缤纷的五彩碎纸和一阵笑声,轻轻荡漾。他妈妈和弗德瑞克低下头,布丽拍去他们肩膀和头发上的碎纸,鲜艳的五彩碎纸散落在各处,让草坪看起来像个水磨石地。

“你说得没错,”他对菲比说,“是很漂亮。”

她点点头,这会儿看起来深思熟虑,伸出双手抚平她的裙子。

“你妈妈要去法国。”

“是的。”保罗说,但他听到“你妈妈”这个字眼时,心里有点紧张。你对陌生人才会选用这个字眼,而他们确实都是陌生人。说到底,这是他妈妈最难过的一点,失去的多年岁月阻隔在双方之间。他们之间应该充满关爱,也该相处得很自在,但他们讲起话来却谨慎而正式。“你和我再过两个月也会去,”他提醒菲比他们一致同意的计划,“我们会去法国看他们。”

菲比露出忧虑的表情,有如稍纵即逝的云朵一样飘过她的脸。

“我们会回来的。”他轻声地加了一句,想起妈妈建议带着菲比搬到法国时,菲比那副害怕的神情。

她点点头,但神情依然忧虑。

“怎么了?”他问,“怎么回事?”

“吃蜗牛。”

保罗惊讶地看着她。婚礼之前,他在门厅一直跟妈妈和布丽开玩笑,讲些大伙将在新堡享受哪些大餐的笑话。菲比安静地站在一旁,他没想到她都听进去了。菲比的存在,她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什么,以及了解多少,对他而言都是谜团。他对她的了解用一张卡片就能写完:她喜欢猫、编织、听收音机、在教堂里唱歌;她经常微笑,喜欢拥抱别人;她跟他一样,被蜜蜂叮了会过敏。

“蜗牛没那么糟。”他说,“它们很有嚼劲,有点像大蒜口香糖。”

菲比扮了个鬼脸,然后笑笑。“好恶心哦,”她说,“保罗,好恶心。”微风轻拂她的头发,她依然盯着眼前的景象:走来走去的宾客、阳光、树叶,以及飘荡在其间的音乐。她的两颊上有着点点雀斑,跟他一模一样。草坪远远的那端,他妈妈和弗德瑞克举起了切蛋糕的银刀。

“我和罗伯特,”菲比说,“我们也要结婚。”

保罗笑笑。第一次造访匹兹堡时,他见到了罗伯特。他们到超市找他,罗伯特高大、神情专注,穿着黄褐色的制服,戴了一个名牌。菲比腼腆地介绍两人认识,罗伯特马上拉起保罗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像两人已经隔了好久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保罗,菲比和我要结婚了,你和我很快就是兄弟了,很棒吧?说完就一脸高兴,等都不等对方的反应。他一心认定世界是美好的,也坚信保罗跟他一样高兴。他转身面对菲比,伸出手臂揽住她,两人就这么微笑地站着。

“真可惜罗伯特不能来。”

菲比点点头。“罗伯特喜欢派对。”她说。

“这点我倒不惊讶。”保罗说。

保罗看着妈妈送一口蛋糕到弗德瑞克嘴里,然后用拇指摸摸他的嘴角。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礼服,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头金发已逐渐银白,绿色的双眼看起来格外醒目。他想到爸爸,不知道他们当年的婚礼是什么样子?他当然看过照片,但那只是表相,他想知道那天光线怎样,大伙的笑声听起来如何;他想知道妈妈舔去唇边的一抹糖霜之后,爸爸是否也跟弗德瑞克现在一样,弯下身子亲她一下。

“我喜欢粉红色的花。”菲比说,“我婚礼上要有很多很多粉红色的花。”她顿时变得严肃,皱了皱眉头,耸耸肩,银绿色的衣服从锁骨上微微滑落。她摇摇头说:“但是我和罗伯特,我们得先存钱。”

微风吹拂。保罗想起高大、强悍的卡罗琳·吉尔在列克星顿中心的旅馆大厅里和先生艾尔以及菲比站在一起。大伙昨天选在那个中立的地点碰面。他妈妈的房子空着,“房屋待售”的牌子竖立在院子里。今晚,她和弗德瑞克将前往法国,卡罗琳和艾尔从匹兹堡开车过来,大伙客气而有些不自在地吃了早午餐。然后他们俩前往纳什维尔度假,把菲比留在这里参加婚礼。卡罗琳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度假,看起来似乎很开心,但是卡罗琳依然拥抱了菲比两次,然后停在人行道上透过窗户回头看,不断地挥手。

“你喜欢匹兹堡吗?”保罗问。那里的交响乐团要聘用他,工作性质不错。圣菲的一个乐团也表示愿意聘用他。

“我喜欢匹兹堡。”菲比说,“我妈妈说那里有好多台阶,但我还是喜欢。”

“我说不定会搬到那里,”保罗说,“你觉得如何?”

“太好了,”菲比说,“你可以参加我的婚礼。”接着叹了口气,“婚礼要花很多钱,真是不公平。”

保罗点点头。是的,的确是不公平,这一切都不公平。与菲比在这个不欢迎她的世界所面对的挑战相比,他自己的生活要容易得多。还有他们的爸爸做出的事情,这些没有一样称得上公平。忽然间,他有股冲动,想给她一个她想要的婚礼,最起码送她一个结婚蛋糕。比起其他所有事情,此举简直是微不足道。

“你们可以私奔。”他建议。

菲比考虑了一下,转了转她手腕上的绿色塑料手镯。“不,”她说,“这样就没有蛋糕了。”

“哦,我不知道。不能吗?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会有蛋糕呢?”

菲比严肃地皱皱眉头,瞄了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拿她开玩笑。“不,”她坚决地说,“保罗,婚礼不是这样办的。”

他笑了。看到她对世界的运转方式这么确定,他觉得很感动。

“菲比,你知道吗?你说得没错。”

弗德瑞克和妈妈切完了蛋糕,笑声和掌声依稀飘过阳光下的草坪传来。布丽微笑地举起相机,最后再拍一张照片。保罗对着桌子点点头,桌上摆满了小盘子,盘子分送到每个人手中。“这个结婚蛋糕有六层,中间是覆盆梅和鲜奶油。菲比,你喜欢吗?要不要吃一点?”

菲比笑得更开心,点点头以示答复。

“我的蛋糕会有八层。”他们穿过满是说笑声和音乐的草坪时,菲比对他说。

保罗笑了起来。“只有八层吗?为什么不是十层?”

“愚蠢。保罗,你是个愚蠢的家伙。”菲比说。

他们走到桌旁。他妈妈的肩膀上都是缤纷的五彩碎纸。她面带微笑,轻盈地走来,摸摸菲比的头发,把发丝拨到身后,好像菲比仍是个小女孩。菲比往后退,保罗心头一紧。这件事没有单纯的结局,将来双方会往返大西洋互相拜访,也会常打电话,但绝对不可能共享寻常的家居生活。

“你表现得真好。”他妈妈说,“菲比,我很高兴你和保罗能参加婚礼。我无法形容这对我意义有多么重大。”

“我喜欢婚礼。”菲比边说边伸手拿一盘蛋糕。

妈妈的微笑中带着一丝悲伤。保罗看着菲比,想知道她是否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似乎不太操心,而把世界视为一个神奇、不寻常、充满了各种可能性的地方。在这里,你从未见过的妈妈和哥哥说不定哪天出现在家门口,邀请你参加婚礼。

“我很高兴你会去法国找我们,菲比。”妈妈继续说,“弗德瑞克和我都很高兴。”

菲比抬头看着她,又开始显得不自在。

“都是蜗牛惹的祸。”保罗解释,“她不喜欢蜗牛。”

他妈妈笑了。“别担心,我也不喜欢蜗牛。”

“而且我会回来的。”菲比补充了一句。

“是的,”妈妈轻声说,“没错,我们都同意。”

保罗看在眼里,痛苦像石头一样重重地搁在心头,感觉相当无助。在强烈的阳光中,妈妈显出了岁数。她的皮肤起了皱纹,金发变得银白,看了令他大吃一惊。他也惊讶妈妈还是那么美,甜美而脆弱。他实在想不通爸爸怎么可能背叛她,背叛他们全家。过去几星期,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怎么可以?”他轻声问道,“他怎么可以从来不跟我们说?”

她转身面对他,一脸严肃。“我不知道,也永远不会了解。但是保罗,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藏着这个秘密,你想想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他望着桌子的另一端。菲比在白杨树旁,树叶刚开始变颜色,她正用叉子刮去蛋糕上的鲜奶油。

“如果他不那么做,我们的生活可能会完全不一样。”

“没错,你说得对。但是我们的生活也可能没什么不同,保罗。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你在帮他说话。”他慢慢地说。

“不,我原谅他了,最起码试着原谅他。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他不配被原谅。”保罗说,也很诧异自己依然如此刻薄。

“说不定不配。”他妈妈说,“但你、我和菲比,我们有所选择。我们可以生气、怨恨,也可以试着抛掉过去,继续过下去。我有一切理由可以生气,对我而言,甩开这股怒气是最困难的一件事,我心里依然挣扎,但我要这么做。”

他想了想这番话。“我在匹兹堡有个工作机会。”他说。

“真的吗?”他妈妈的眼睛一亮,在此刻的阳光中更显得深绿。“你会接受吗?”

“我想我会。”他说,心中明白自己已做了决定。“这份工作不错。”

“你没办法修补,”她轻声说,“你不能修补过去,保罗。”

“我知道。”而他也确实明白。第一次去匹兹堡时,他坚信自己必须决定该不该帮忙。他一直担心将来必须承担的责任,他有了个智障的妹妹,这种负担将对他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但他却惊奇,其实是大吃一惊地发现,他这个妹妹从头到尾都说不,我就是喜欢这样过日子,谢谢你了。

“你过你的日子。”她继续说,口气变得迫切,“你不必为过去发生的事情负责,菲比在金钱方面过得去。”

保罗点点头,“我知道,我不觉得必须为她负责,真的,我不觉得。我只是……我只想多了解她,我是说一天一天慢慢来,她毕竟是我妹妹。除此之外,这份工作不错,而我也真的需要改变。匹兹堡是个美丽的城市,所以我想何不试试看呢?”

“哦,保罗,”他妈妈叹了口气,伸出手顺顺她的短发,“那份工作真的不错吗?”

“是的,真的不错。”

她点点头。“这样很好,”她口气缓慢地承认,“你们两个待在同一个地方。但你得从大处着想。你这么年轻,而且才刚开始寻找自己想走的路,你得确定这个决定是对的。”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弗德瑞克就点点手表,表示他们得赶飞机了。简短交谈之后,弗德瑞克过去开车,妈妈转身面对保罗,一只手搁在他的手臂上,亲亲他的脸颊。

“我想我们得走了。你会带菲比回家吧?”

“会。卡罗琳和艾尔说我可以待在他们家。”

她点点头。“谢谢,”她轻声说,“谢谢你留在这里。从任何方面而言,过去这些日子对你肯定不容易,但有你在身旁,对我的意义非常重大。”

“我喜欢弗德瑞克,”他说,“我希望你们快乐。”

她微笑着摸摸他的手臂。“保罗,你真的让我骄傲。保罗,你知道你让我多么骄傲,我多么爱你吗?”她转身隔着桌子凝视菲比,菲比的胳膊下夹了一束水仙花,微风吹拂着她闪亮的衣裙。“你们两个都让我骄傲。”

“弗德瑞克在招手呢。”保罗赶紧说,趁机掩饰自己的感情,“我想时候到了,他准备上路了。去吧,妈,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吧。”

她再次专注地看了他很久,眼中充满泪水,然后亲亲他的脸颊。

弗德瑞克走过草坪,跟保罗握手。保罗看着妈妈抱抱妹妹,把她的新娘捧花给菲比;他也看着菲比谨慎地回抱一下。他们的妈妈和弗德瑞克坐进车里,在另一阵漫天飞舞的五彩碎纸中,一边微笑一边挥手。车子消失在拐角处,保罗慢慢走回桌旁,沿途停下来同宾客们打招呼,同时盯着菲比的身影。走到她身旁时,他听到她高兴地跟另一个客人大谈罗伯特和她自己的婚礼。她讲得很大声,带着浓厚的腔调,听起来怪怪的,兴奋之情却是显而易见。他看到对方带着紧张、不确定的微笑耐心倾听,不禁眉头一皱,因为菲比只想说话,因为短短几星期之前,他自己对这类谈话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菲比,怎么样啊?”他走过去打断谈话,“你要走了吗?”

“好。”她说,然后放下盘子。

他们驶过绿油油的乡间。气候温煦,保罗关掉空调,摇下车窗。他想起多年以前,妈妈发狂一般驶过同样的田野,逃避寂寞与悲伤,大风扬起,猛然吹过她的发丝。他跟着她开了几千英里,来回横越整个州;他仰躺着,试着从一闪即逝的树叶、电话线杆天空中,判断出他们在哪里。他记得看着蒸气船驶过泥泞的密西西比河面,明亮的轮子闪烁着阳光与河水的光泽。他始终不了解她的悲伤,但日后不管身处何处,他总是带着那股悲伤。

现在,那股悲伤全都消失无踪;那段日子也已结束,划上了句号。

他飞速前进,四处可见秋天的踪影。茱萸已经开始变色,山坡上一片艳红的花丛。花粉弄得保罗的眼睛痒痒的。他打了好几个喷嚏,但他仍然让车窗开着。妈妈会开冷气,让车里冷得像花艺师傅的工具盒;爸爸会打开公文包,找出抗组胺剂。菲比笔直地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她的肤色很白,几乎透明。她从她那大大的黑色塑料皮包的小盒子里抽出一张面纸递给他。她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浅蓝的血管,他看得见她的皮包在平稳地晃动。

他的妹妹,他的双胞胎手足。如果她不是生来就有唐氏症呢?如果她生来就是这样,就是菲比?在那个外面大雪纷飞的夜晚,他的同事开车栽到沟渠中,如果爸爸没有看见卡罗琳·吉尔呢?他想象他的父母,那么年轻,那么快乐地抱着他们兄妹上车,在他们出生之后的三月融雪中,慢慢地驶过列克星顿滑溜溜的街道。他房间旁边那个明亮的游戏室应该是菲比的,她会追着他下楼,穿过厨房,跑到繁花盛开的花园,兄妹两人脸贴着脸,笑声此起彼落。若果真如此,他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但他妈妈说得没错:他永远不知道可能发生什么事,他只知道事实:爸爸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亲自接生了双胞胎。爸爸遵循熟悉的步骤,把注意力集中在产台上女人的脉搏和心律上,女人肌肉紧绷,小婴儿的头出来了!呼吸、皮肤的颜色、手指和脚趾。啊,是个男孩,表面上看来完美极了,爸爸的脑海中回荡着一阵轻快的歌声。过了一会,第二个宝宝来到人间,而爸爸脑海中的歌声自此永远终止。

他们快到市中心了。保罗等着交通稍微疏缓一点,然后转进列克星顿墓园,开过石头砌成的门房。他把车停在一株熬过了数百年干旱与虫害的老橡树下,走出车外。他绕到菲比那边,打开车门,伸出手。她惊讶地看着他的手,然后抬头看看他。过了一会,她自己奋力离开座位,手里仍握着水仙花,水仙花的枝干已经被压扁,变得软塌塌的。他们沿着小径走了一会,经过纪念碑和水塘,最后他带着她穿过草地,来到标示着他们爸爸名字的墓碑前。

菲比用手指顺着刻在黑色大理石上的姓名和日期比划。他又猜想起她正在想些什么。她的爸爸是那个名叫艾尔·辛普森的男人,他晚上跟她玩拼图,从各地带回来她喜欢的唱片。他曾让她坐在肩上,好让她摸得到白杨树高高树稍上的叶子。这块大理石和这个姓名对她不可能具有任何意义。

戴维·亨利·迈克凯利斯特,菲比慢慢地大声念出这些字,字眼从她的嘴里溢出,重重地落在世上。

“我们的爸爸。”他说。

“我们的天父,”她说,“愿你的名被尊为圣。”

“不,”他惊讶地说,“我们的爸爸,你和我的爸爸。”

“我们的爸爸。”她重复道。他顿时深感挫折,因为她讲得很正式,不带感情,而且显然觉得没什么重要性。

“你很难过。”她随后评论道,“如果我爸爸死了,我也会难过。”

保罗大吃一惊。没错,就是这样:他是很难过。他的怒气已经烟消云散。忽然间,他能够从不同的角度看爸爸。他活生生地在爸爸面前,爸爸每吸一口气,每看他一眼都会想到自己当年所做出,而后却无法改变的决定。策划人离开之后,他们在暗房后面的一个抽屉里找到卡罗琳这些年寄来的菲比的快照。爸爸也把他家族唯一的一张照片藏在这里,照片中一家人站在前廊上,家园却已经失散。保罗依然保留着这张照片。爸爸拍了几千张照片,一张接着一张,爸爸让影像层层交叠,试图掩埋那些他永远改变不了的时刻。但过去依然呈现在眼前,宛如记忆般挥之不去,宛如梦境般清晰强烈。

菲比,他的妹妹,这个埋藏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秘密。

保罗往回走了几步,回到碎石小径上。他停了下来,双手插进口袋里。树叶在阵阵旋风中向上飞舞,报纸的碎片飘过一排白色的墓石。云朵映着阳光飘动,在地面上投射出种种花样,阳光在墓碑、草地和树上跳动,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长长的草丛沙沙作响。

刚开始歌声非常细微,几乎被微风所掩盖,声音小到他得竖起耳朵聆听。他转过身,菲比依然站在墓碑旁,一只手靠在黑色大理石的边缘,唱起歌来了。坟墓上的草左右摇摆,树叶翩然飘动。她唱的是一首他不太熟的圣歌,字句虽然难以分辩,但她的歌声纯净而甜美,墓园里的其他人纷纷朝着她的方向侧目,看着头发灰白,身穿伴娘服装的菲比。她的站姿有点奇怪,咬字不太清楚,但歌声自在而清澈。保罗吞了一口口水,盯着自己的鞋子,他明白自己这辈子都得面对这样的挣扎。他知道菲比行动笨拙,因为跟其他人不同而要面对各种困难,但她直接而坦率的爱,却驱使他不顾这一切。

是的,就因为她的爱。他陶醉在歌声中,心里明了这也是因为他自己对她的爱,而这股新生的爱意出奇地单纯。

她的歌声高昂清澈,穿过树梢和阳光,洒在碎石小径和草地上。他想象音符像石头掉到水中一样落入空气中,在世间激起一道道无形的涟漪。一波波声浪,一波波阳光。爸爸试图让一切定格,但世界是流动的,包围不住的。

树叶飞起,阳光流闪。这首古老圣歌的字句飘回他面前,保罗跟着合唱起来。菲比似乎没注意到,她继续歌唱,说不定把他的歌声当成了风声。他们的歌声交融。音乐在他身体之内,肌肤之下低鸣,音乐也回荡在他身体之外。她和他的歌声如出一辙。歌曲结束时,他们站在原地,驻足于午间明亮的阳光下。风向变了,菲比的头发被吹得紧贴着她的脖子,落叶沿着陈旧的石墙在飞扬。

一切都慢了下来,直到整个世界陷入了这个浮悬的一刻。保罗站得笔直,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等了几秒钟,什么也没发生。

然后菲比慢慢地转身,抚平她起皱的裙子。

虽是个简单的举动,却令世界重新运转。

保罗注意到她的手指甲剪得很短,她贴在大理石墓碑上的手腕很秀气。妹妹的双手小巧,就跟他们妈妈的手一样。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