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天 十二月二十日 星期一

瑞安再次登上指挥台围壳,拉米斯认为他当之无愧。杰克也把拉米斯扶上通向舰桥的梯子。曼库索和他俩在一起。操纵室里现在只剩下美国人了。为了便于正常航行值更,轮机舱里加了人。报务室的漏水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但已经处于水线以上了。舱室的积水已经抽干。“红十月”号的纵倾已经降为十五度。虽然艇首依然下倾,但由于完好的压载水柜都已排干,所以情况有所缓和。扭曲的首部使潜艇看起来极不对称;但在这个没有月亮、乌云密布的黑夜,什么也看不见。“达拉斯”号和“鲱鱼”号仍在水下航行。它们尾随“红十月”号,在接近亨利角和查尔斯角的途中警惕地监视着周围的动静。

一艘满载液态天然气的货船在它们后面进入航道。为了确保这枚“水上炸弹”安全抵达马里兰州的科伏角液态天然气码头,海岸警卫队已经将海上交通全部切断——至少,对外是这么说的。瑞安猜不出海军是怎样说服船长借口轮机出现故障而推迟到达的。潜艇比原定时间已经晚了六小时,海军一直在为潜艇的安全担心,四十分钟前当正在盘旋的“猎户座”巡逻机发现它们露出水面时,才松了一口气。

红、绿双色航标灯在他们面前闪烁,随波起舞。切萨皮克湾大桥通道上的灯亮着,但不见来往的汽车灯。也许中央情报局在那里制造了一起机动车事故,出事的可能是满载鸡蛋或汽油的拖拉机。反正是一些别出心裁的花招。

“你以前从来没有到过美国?”瑞安只是为了找个话题。

“没有。没有去过西方国家,只是很久以前到过古巴。”

瑞安向南、北方向眺望,估计他们已经进入亨利角和查尔斯角了。“嘿,拉米斯上校,欢迎你到家。从我个人来说,我真高兴,你能到这里来。”

“有你在这里,我更高兴,”拉米斯说。

瑞安大声笑了起来。“那还用说。我再次感谢你让我上指挥台围壳。”

“瑞安,你当之无愧。”

“叫我杰克吧。”

“约翰的简称,是吗?”拉米斯问。“约翰和伊万一样,是不是?”

“我想是的。”瑞安不明白,为什么拉米斯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拖船过来了。”曼库索用手比画了一下。

这位美国艇长的眼力很不错。瑞安拿起望远镜观察了一分钟,还没有发现那条拖船。现在能见到的只是一个影子,它比夜空更黑,可能离他们有一英里远。

“‘王位’号,我是‘帕杜卡’号拖船,听到没有?完毕。”

曼库索从口袋里掏出进港无线电对讲机。“‘帕杜卡’号,我是‘王位’号。早晨好。”他用英国口音讲话。

“艇长,请和我保持队形,随我们进港。”

“明白,‘帕杜卡’,我照办。完毕。”

皇家海军“王位”号是英国攻击潜艇的名字。瑞安想,它一定在偏远水域,譬如在福克兰群岛或者其他更远的地区执行巡逻任务。这样,它出现在诺福克可以被认为是正常活动,不会引起猜疑。显然,他们也在考虑,有间谍会对一艘潜艇奇怪的到达起疑心的。

拖船距离潜艇只有几百码了,它调头用五节速度带它们进港。只有一盏红灯隐约亮着。

“但愿不要和民用船碰上。”曼库索说。

“你不是说海港入口处都封锁了吗?”拉米斯说。

“可能有人驾驶帆船在港口外面活动。民用船只在造船厂到迪斯莫尔沼泽运河一带都可以自由通行,而且雷达几乎看不见它们。所以,他们随时可以溜进来。”

“这真是不安全。”

“艇长,这是个自由国家,”瑞安和蔼地说,“过一段时间你会明白自由的真正含义的。这个词往往被人误用,但是你逐渐会知道,你当初的决定有多英明!”

“曼库索艇长,你住在这里吗?”拉米斯问。

“是的,我的潜艇中队驻扎在诺福克,我的家住在这一带不远的弗吉尼亚海滩。我估计最近还没有空回去。这件事完了后,又要派我们出去执行别的任务。他们只能这样。看来,这次又不能在家过圣诞节了。这种职业就这样。”

“你有家吗?”

“有。妻子和两个儿子。迈克尔八岁,多米尼克四岁。他们已经习惯父亲常不在家了。”

“瑞安,你呢?”

“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想可以赶回家过圣诞节,艇长,对不起。我一时糊涂;等事情差不多了以后,我们该聚一聚,好好庆祝一番。”

“要花不少钱吧。”曼库索笑了。

“我要让中央情报局出钱。”

“中央情报局准备怎样安置我们?”拉米斯问。

“艇长,正如我告诉过你的,从现在起一年里,你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生活,在哪里定居,想干什么,都由你自己定。”

“就这样?”

“就这样。我们一向好客。如果我有机会从伦敦调回,欢迎你和你的部下随时来我家做客。”

“拖船正在向左转向。”曼库索用手比画着说。刚才那些话使他有些伤感。

“艇长,下舵令吧。”拉米斯说。现在毕竟进了曼库索的港口了。

“左五度。”曼库索对着话筒说。

“是,五度左。”操舵兵答道。

“帕杜卡”号已进入主航道,驶经正在巨型吊车下的“萨拉托加”号,前往诺福克造船厂长一英里的码头。除了“红十月”号和拖船以外,航道里没有别的船。瑞安想知道拖船上的艇员是原来的士兵呢,还是由将军们代替了。他觉得两种可能都存在。

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目的地。8-10船坞是个新建的、为“俄亥俄”级战略核潜艇服务的干船坞。它长八百英尺,呈盒子形,规模超出实际需要。上面是钢制顶棚,可以防间谍卫星窃照。这个船坞是造船厂的核心机密部分。要接近这一区域,必须通过几道由武装海军陆战队员而不是通常的文职人员把守的关卡,进行安全检查,更不必说进入作业区了。

“双车停!”曼库索命令。

“是,双车停到。”

几分钟以来,“红十月”号一直在减速,还有两百码距离就要完全停车。“帕杜卡”号绕到它的右舷,去推动艇首调头。曼库索和拉米斯都希望自己能操艇进入船坞,但是由于艇首受损严重,给潜艇机动带来很多困难。柴油拖船足足花了五分钟才把“红十月”号的艇首调到通向船坞的正确位置。拉米斯在下达最后一次车令时,潜艇在黑色的水里停了车,缓缓进入有宽阔顶棚的船坞。曼库索命令站在甲板上的苏联军官接过船坞上士兵抛过来的缆绳。潜艇不偏不倚正好停在船坞中间。他们进入后,船坞的大门随即关上。一块像帆船主桅帆大小的帆布门帘拉上后,船坞顶灯才打开。突然间,有三四十个军官像球场上的球迷一样欢呼起来,惟一没有到场的是乐队。

“轮机停止工作。”拉米斯用俄语对动力装置操纵室里的军官说。然后他带着伤感的语气用英语说:“好了。我们到目的地了。”

桥式起重机在沿他们的方向移动。它吊起一块跳板,小心地放在指挥台围壳前面的导弹甲板上。跳板还没有放稳,两个军官连走带跑地从跳板上过来了。他们袖子上的金镶边几乎到了肘部。瑞安认出了走在前面的那一个是丹·福斯特。

海军作战部长走到跳板顶端,向后甲板敬了个礼,然后抬头望着指挥台围壳。“报告,请允许我登艇。”

“同意——”

“登艇。”曼库索紧接着说。

“同意登艇。”拉米斯大声说。

福斯特跳上潜艇,匆匆上了通向指挥台围壳的梯子。由于潜艇左倾严重,要爬上去并非易事。福斯特爬上操纵室后直喘气。

“拉米斯上校,我是丹·福斯特。”曼库索扶着作战部长跨过指挥台围板。操纵室顿时拥挤起来。美国海军上将和苏联上校相互握手,然后他又和曼库索握手,最后是杰克。

“瑞安,你的制服看来要加加工了。你的脸也一样。”

“是的,我们在路上遇到了麻烦。”

“原来是这样。出了什么事?”

瑞安没有等着其他人解释。他没打招呼就自个下舱去了。他感到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这里。大家都站在操纵室里,脸上挂着微笑,但又显得很平静,似乎担心这奇妙的时刻瞬间会烟消云散。对瑞安来说,这个时刻已经过去了。他找到甲板舱口盖,从那里爬上去,手里提着上艇时带的所有东西,上了拥挤的跳板。周围的人都没有注意他。从医院来的两个卫生兵抬着担架,瑞安决定在船坞上等威廉斯被抬出来。这位英国军官前三小时才完全恢复知觉,所以,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他都不知道。瑞安一边等一边抽着他的最后一支苏联烟。威廉斯被绑在担架上抬出潜艇。诺伊斯和卫生兵从潜艇出来,紧跟在后面。

“你觉得怎么样?”瑞安和担架并排朝救护车方向走去。

“总算活下来了。”威廉斯说。他显得又瘦又苍白。“你怎么样?”

“感谢上帝,我现在能够体验到脚踏水泥地的滋味了。”

“他却要去体验病床的滋味了。瑞安,很高兴见到你,”医生爽快地说。“走,我们上车。”卫生兵把担架放进救护车。车子就停在船坞大门里侧,一分钟后就离开了。

“长官,你是瑞安中校吗?”陆战队中士行过礼后问。

瑞安还礼。“是的。”

“长官,我的车是来接你的,请跟我来,好吗?”

“中士,你带路。”

瑞安坐上海军的一辆灰色小汽车,直奔诺福克海军航空站,下车又立即登上直升机。他已经疲倦到极点了,哪怕是坐上一辆驯鹿拉的雪橇也不在乎了,去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的飞行时间是三十五分钟,瑞安一声不吭地独坐在后面的座位上,盯着窗外的天空。下了飞机,他又坐上汽车去兰利。

瑞安终于进了格里尔的办公室,时间是凌晨四点。格里尔将军、穆尔和里特都在那里。将军递给他的不是一杯咖啡,而是烈性土耳其波旁威士忌。三人都和瑞安握了手。

“伙计,快坐。”穆尔说。

“干得太棒了。”格里尔笑道。

“谢谢。”瑞安喝了一大口。“现在呢?”

“我们要听你介绍情况。”格里尔回答。

“不,长官。我现在需要的是回家。”

格里尔眨眨眼,顺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瑞安的膝盖上。“我们给你买好了去伦敦的头班飞机票,七点零五分从杜勒斯机场起飞。你也该好好洗漱一下,把衣服换换,再把买的滑雪芭比娃娃带上。”

瑞安把剩下的威士忌一口喝干。突然间他呛得流出了眼泪,但克制住没有咳嗽。

“看来,你的军服大派用处了。”里特说。

“我身上的其他东西也一样。”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动手枪。“它也帮了不少忙。”

“苏联军事情报局的特务?他没有随其他艇员一起上岸?”穆尔问。

“你知道他的情况?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给我送个信呢?”

“冷静点,孩子,”穆尔说。“我们之间的联络中断了半小时。真糟糕!但你成功了,这是最要紧的。”

瑞安累得没有力气大叫大嚷,也没有精力再办什么事了。格里尔拿出磁带录音机和记满问题的一个黄本子。

“威廉斯,那个英国军官的情况很严重,”瑞安在两小时以后说。“但是医生说,他能脱险。潜艇哪都去不了,艇首完全撞扁了,还被一枚鱼雷击中,开了个大口子。多亏它造得很结实,真要感谢上帝。也许在那艘沉没的‘A’级潜艇里还有人活着……”

“太不幸了。”穆尔说。

瑞安慢慢点着头。“我想还有人活着。我并不希望让人这样活活死去。”

“我们也不希望这样,”穆尔说,“我们也不希望。但是如果我们从那艘艇里把人救出来,我们所做的一切——你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难道你希望这样?”

“不管怎么说,这种可能性很小。”格里尔说。

“我不知道。”瑞安边说,边把第三杯酒喝了,他已有些醉意。他估计穆尔对“A”级潜艇上有没有幸存者不感兴趣,但是格里尔的反应使他感到意外。看来,这位老海员的作风已经被情报工作败坏了,或者说中央情报局的特殊环境会使人变成这个样子。他已经忘掉了一个海员应有的道德标准。但是瑞安自己又如何呢?“我也说不好。”

“瑞安,这是战争,”里特说话比平时更和善。“是一次真枪实弹的战争。伙计,你干得很出色。”

“在战争中,只要活着回家就算干得不错。”瑞安站起来,“先生们,现在我打算做的就是这个。”

“你的事才开了个头。”格里尔看了一下手表。“如果你想刮胡子,时间还来得及。”

“噢,差一点忘了。”瑞安把手伸进衣领扯出发射导弹的钥匙,然后把它交给格里尔。“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是吗?你可以用它杀死五千万人,‘我是奥齐曼底亚斯,王中之王!看看我的杰作,伟大而又残酷。’”瑞安朝洗脸间走去。他知道,自己只有在酒醉情况下才会引用雪莱的诗句。

他们看着他走了进去,不见了。格里尔关上录音机,看着手里的那把钥匙。“还需要带他去见总统吗?”

“不,这不太合适,”穆尔说。“这伙计已累得半死,我并不怪他。詹姆斯,把他送上飞机。明后天我们派一个小组去伦敦,详细听他汇报。”

“行。”格里尔望着空酒杯。“一大清早就喝酒,好像早了点,是吗?”

穆尔也把他的第三杯酒喝了。“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今天的天气倒不错,太阳还没有升起。鲍勃,我们走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办呢。”

黎明前,曼库索和他的部下登上“帕杜卡”号,返回“达拉斯”号。随即,这艘“688”级攻击潜艇立刻就起航了。日出前,它已经潜入海里。“鲱鱼”号一直没有进港,它要在没有卫生兵的情况下去执行任务。这两艘艇奉命在海上再执勤三十天,要求他们利用这段时间把耳闻目睹或有疑问的东西全都忘掉。

“红十月”号独自待在干船坞里。船坞开始抽水。周围有二十个武装海军陆战队员守卫。这种情况以前在这个8-10船坞也有过。一组精心选拔的工程技术人员正在对潜艇进行分析和研究。首先被拿走的是密码簿和发报机,上午晚些时候就能送到位于米德堡的国家安全局总部。

拉米斯和他的军官们以及他们的私人用品都由大轿车送到瑞安去过的那个机场。一小时后,他们来到中央情报局的秘密住所。它位于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南面连绵起伏的山林里。大部分人到达后就倒在床上睡着了。只有两个人在看有线电视,他们已经被看到的美国生活方式所吸引了。

拂晓前,瑞安就登上了泛美航空公司的747客机。飞机在七点零五分准时从杜勒斯机场起飞。天空布满乌云,当飞机穿过云层,太阳重现在眼前时,瑞安却做了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情——生平第一次在飞机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