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熙贵妃宫门口挂着一副对联，找当朝第一才女良妃娘娘给写的，上联是：万岁您随便，下联是：偶像大过天。横批：我爱皇后。

对联裱的结实，贴的时候糊了好几层浆糊，雨雪不浸。

是一副誓要与紫禁城共存亡的好对联。

导致万岁爷每打贵妃宫门前走一回脸上都要黑线。

事情要从熙贵妃的童年说起。

彼时贵妃他爹周大将军和皇后他爹文丞相作为大魏的肱骨之臣，文能兴国武能安邦，因为目标都是国富民强，所以互相视彼此为知己，交往甚密。

为了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周将军与文相会友，一般都喜欢带家眷，但是后来将军夫人与丞相夫人共同喜欢上了柳辉班新来的小生，双双抛下自家夫君追星去了，周大将军无奈，只好将在花园里玩泥巴的闺女往脖子上一扛，雄赳赳气昂昂去了相府。

那年周玥溪只有五岁，喜欢穿小花裙子，往相府花厅里一站，胖乎乎软绵绵的，眼睛奇大，睫毛异样长，眨巴眨巴瞅着人也不说话，很乖很萌。

那年文皇后七八岁，在学堂往先生板凳上放完图钉，怕挨揍逃学回家，在花厅门口探着脑袋看了一番，见没有大人，先是松了一口气，待一脚迈进门，看见坐在地毯上独自玩泥巴的乖巧小孩儿。

周玥溪小朋友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遇上一生最爱，刚把手中泥巴捏成个爹，只觉头顶阴影骤拢，抬起头来，“哇”了一声。

后来文皇后数次回想她跟熙贵妃人生中这段初见，怎么回想怎么觉得熙贵妃看自己就好比当年贾府里宝玉看黛玉，那滤镜厚得堪比她娘纳的千层底。

因为周玥溪指着她，道：“咦，小姐姐你长得真好看呀，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当时文稚珊文皇后并没有把这句话往心里去，微笑示了个好，八岁孩子的溢美之词有限，把小妹妹上下打量了一遍，目光停在她手里的泥巴上，赞道：“你捏的这个猴真是栩栩如生。”

周玥溪喜笑颜开地道：“谢谢姐姐，这是我爹。”

这个爱好后来被熙贵妃带进了紫禁城，甚至还因为生活无聊，自掏腰包办了一次“贵妃艺术展”，开展前一天，皇后挨个宫转圈儿威胁了一遍，展会才得以在开展当天参观人数爆满，阖宫上下由太后到万岁爷身边跑腿的大喜，都在展上配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猴。

连万岁爷本人都没能幸免，他看着自己那座闪闪发光、格外高大、分不清鼻子嘴巴的雕像，万年稳重的姿容开了线，崩溃地问：“朕怎么没看见皇后的雕像？”

熙贵妃喜滋滋地回：“皇后姐姐说了，只要不捏她，随臣妾怎么作都行。”

“……”

2

但是皇后想不通，仅因为这样，并不能成为熙贵妃那么“爱”自己的理由，试问这宫里谁的爱好她没支持过？

淑妃爱养猫，她就给她特批了好多小鱼干；德妃爱听段子，她就把民间艺人郭大师请进宫给她说相声；贤妃爱做生意，她就带头怂恿万岁爷买面膜；万岁爷爱皇后，她就夜夜……咳咳，就连良妃爱装逼，她不也允许她在可控范围内飘着走了吗？

但是谁也为没她发电成这样。皇后百思不解。

要说熙贵妃还有什么跟众人不一样，可能就是厨艺了得吧。

御膳房三年换了俩厨子，每个刚来的时候看见熙贵妃都吓得不得了，没进宫之前就听说宫里妃子争起宠来没有人性，争宠必备三大道德规范准则：在万岁爷必经之路上唱歌，经典曲目有《邂逅》、《我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你》、《深深爱上你》等；在聚会上跳失传已久的《惊鸿舞》或者弹奏失传已久的《十面埋伏》或者先跳《惊鸿舞》再弹《十面埋伏》，曾经有个妃子试图创新一下，边跳《惊鸿舞》边弹《十面埋伏》，被万岁爷打入冷宫种蘑菇去了，好几年过去，据说已经研发出了五个新品种。

这都是题外话，说到争宠必备三大道德规范准则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那就是不管你在家怎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到了宫里你就得分分钟变身大厨，只要万岁爷需要，你立马能挽起一米多长的垂地衣袖给他做一碗桂圆莲子羹或者红枣银耳粥，做完了还要亲自端着送到养心殿里去，巴拉巴拉说一段情深缱绻。

至于“万一万岁爷不爱喝羹汤就爱吃干饭怎么办”这个问题不在争宠需要考虑的范围内，反正万岁爷也不会真的喝。

所以见到二二愣愣的贵妃娘娘的贵足踏进御膳房，战战兢兢的御厨就第一时间把桂圆莲子羹和红枣银耳粥做好了，只需要等贵妃娘娘亲自盛一下，等了半晌不见人。

听到响声跑进去一看，贵妃娘娘挽着一米多长的垂地衣袖，正掂着大锅，抄着炒勺，回头让打下手的小宫女给她去淑妃那里要一包火锅底料。

御厨继续战战兢兢，虚心求教：“敢问娘娘，咱们万岁爷，这是喜欢吃辣？”

贵妃娘娘眨着她的无辜大眼抽空回：“不知道啊。”

“那您这是？”

“本宫这是给皇后娘娘做的。”

“……”

托熙贵妃的福，皇上至今爱吃什么他们不是很清楚，但是对皇后娘娘爱吃什么印象深刻。

饭点时刻，坤宁宫里的饭桌上，熙贵妃捧着麻辣香锅，看着皇后两眼放星星，“皇后姐姐，你看你看我这次多加了麻椒哦。”

皇后欣慰摸头顺毛，抄起筷子。

“这里这里，超大肉块。”

“多吃西兰花，美容。”

“银耳，养颜。”

同坐一桌的万岁爷看着自己面前的桂圆莲子粥，忍无可忍，“大喜，你能看见朕吗？”

大喜：“……奴才看得见。”

“那为什么有些人眼里只有皇后，而有些人眼里只有香锅呢？”

“……”

熙贵妃：“……”

皇后赶紧扔下筷子给万岁爷摸头顺毛。

3

熙贵妃一走，万岁爷不干了。

对于周玥溪这个灯泡，整个紫禁城他认为自己最有发言权。

遥想当年他和皇后不过新婚三年，太后和满朝文武便施压要他娶周玥溪，封妃当晚他黑着脸准备到长春宫走个过场，进门看见个娃娃脸大眼少女对他摆了摆手，“你就是皇上啵？太好了见到你我就踏实了，我既不想嫁人又不想在家被我爹管，这下我就自由了。”

独孤信当下觉得，若是朝中重臣之女都是这个智商，大胤就离盛世不远了。

但是该摆的谱照样还得摆，他板着脸刚要说一句别以为你嫁给朕朕就会喜欢你，朕生是皇后的人，驾崩是皇后的故夫，你得不到朕的身体也得不到朕的心……

就见他刚封的新鲜还热乎的贵妃飞速从床底拿出个小本本，激动万分地道：“进了宫我是不是就能见到文姐姐了？自从她进了宫独得你恩宠我都好几年没见到她了，她好不好？我可以现在就去找她吗？坤宁宫是出门右拐直走不？”

“……”独孤信心想：“苍了个天了。”

于是熙贵妃的洞房之夜是跟皇后一起过的，万岁爷自己在长春宫守了一夜空房。

从那往后每个月总有几天她都要霸占着皇后。

独孤信一想到这里，心里的醋意就比天还高比地还辽阔。

把人设往地上一扔，抱着皇后誓要找回自己九五至尊的骄傲，“朕要把周玥溪打发到冷宫去种韭菜。”

皇后从长远考虑，照万岁爷这个性格，怕以后冷宫会成为紫禁城最热门居住场所，决定把他这个念头扼杀在摇篮中。

“不就是一顿香锅么？不至于吧，熙贵妃这不是不知道万岁爷不爱吃辣吗？”

“那是一顿香锅吗？”

“？”

“那是一顿爱的香锅。”

“……”

独孤信郁闷地道：“你跟周玥溪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这么死皮赖脸地喜欢你？”

这个问题皇后自己也不知道，实际上她跟贵妃的交集仅止于八岁那年昧着良心夸了一下她的艺术细胞之外，再就是在回家路上替她打过一回小霸王。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喃喃道：“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4

文稚珊十六岁进宫前还见过一次周玥溪。

那件事闹的挺大的。

从小在母亲怀里呵护长大的小姑娘，父亲的掌上明珠，她以为的家庭美满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场脆弱的美梦，碎得彻彻底底。

十三岁的小姑娘刚失去了母亲，重孝未过，姨娘就领着七八岁的弟弟要进门。

“恩爱夫妻不到头，只是苦了那孩子。”

文稚珊出门回来，听见母亲在家里说，于是她又出了门。

她对周玥溪的印象还停在圆脸大眼上，等到了门口拨开看热闹的人群，看见站成个大字徒劳挡在门口，倔强地抬着头，瘦成个小尖脸的姑娘，不由心疼了一下。

周将军在外面养的二房是个狠角色，骂街功夫一流，周玥溪再怎么也是深宅里长成的小姐，年纪又轻，面对着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只能涨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文皇后不一样，她除了继承了自己爹一副好相貌之外，半点文丞相身上的斯文之气都没能遗传到，放飞自我之时口才好得让人不得不想起她那位出生草莽的娘，以及她从小混迹京城三教九流的丰富阅历。

以至于后来深宫寂寞，她开始觉得自己当皇后有点亏，只教独孤信怎样在朝堂上文明地怼大臣，实在有点大材小用。

反正二房做梦也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爆发力强就算了，后劲还那么足，她给她怼得恍恍惚惚，回过神来，觉得服。

等知道这位小姑娘是大胤未来的皇后，跪服。

那也是文稚珊第一次觉得地位这个玩意儿真好使，有时候它可以让你去守护自己认为对的东西，或者可以说是当下自己认为对的东西。

后来年岁渐长，年少意气消磨殆尽，再回头去看，当时做得未必对，其实那位二房是周将军年轻时候在乡下的初恋，因种种原因错过，周将军娶了周夫人，那位初恋也嫁人生子，纵然有遗憾，许多许多年来也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直到周夫人病重，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打听到初恋的丈夫也去世了，初恋自己带着孩子生活艰难，想在自己后走，给两人一段圆满。

不过周玥溪自己并不知道。

但是皇后并不认为“帮骂个街”这种举手之劳能成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的理由，而且时隔那么久了。

她选了个适合敞开心扉谈天说地的圆月之夜，打算跟熙贵妃好好聊聊。

皇后也没有跟她客气，直接开门见山，“溪溪，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啊？”

熙贵妃对这个问题很诧异：“啊？我没喜欢你啊？我又不是百合。”

“那你……”

月光朦胧，她的笑容也变得有点惨兮兮，“我只是把你当偶像啊，就是那种……你知道的吧皇后姐姐，我这个人，一根筋，胆子小，没心眼，即使仗着自己爹是大将军封了贵妃。

“但是进宫这么多年来，不会摆谱不会搞事，除了把姐姐放在心上之外没干啥正事，导致在我之下的妃嫔们谁都能来欺负我一下，今天问我要个这明天跟我借个那，那么大的金镯子人家说戴就戴去了，我也只能笑笑不说话，说不出个不字来。

“连太后这种号称自己是个‘佛系老人’的老太太跟我打麻将都好意思跟别人合起伙来骗我钱，我可能就是传授中典型的地主家的傻闺女吧，这些年要不是有姐姐你护着，早就不知道给人欺负哭多少回了。

“皇后姐姐就不一样了，果敢，拿得起放得下，是我从小都大都很羡慕的人啊，也是我的榜样。你不知道，当我知道要进宫的那一刻，我有多高兴。因为这样我就能时时刻刻见到你了。”

“……”皇后无语凝噎半晌，道：“没想到你对自己认识还挺深刻，那个……太后真的讹你钱了？你等着，明天的，我分分钟给你要回来！我还就不信了。”

熙贵妃的大眼睛完成两道月牙，轻轻道：“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