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狱有黄泉，延绵八百里，狂风肆虐黄沙席卷。”

“他因为死时还年轻，故而仍旧保持了青年模样，他已在这条路上等了许久。”

“来往拘魂的鬼差大都认识他，见到他偶尔点头致意，有多事的往往问上一句，‘公子，还在等呐？’，他便回以淡淡一笑，‘在等。’”

“他不是一个人下的黄泉，来时怀中抱着一个小小孩童，他怕孩子跟着他受苦，央着鬼差带去奈何桥那边投了胎，而他留了下来。”

“看着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却好固执，任谁也说不动他。偶然能从鬼差口中听到一些‘上头’的消息，他听说武帝继位以后文治武功，大魏终成为八方臣服的强国，每当这时候他会将欣慰挂在脸上，感叹一句，‘是小信儿啊’……”

“黄泉相候几十载，他终于等来了白发苍苍眉目慈祥的老妇。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生前人群中你是第一眼，黄泉路上犹如是，两两相望，他执起她的手，还是往昔温柔，‘走吧’。”

“前路茫茫只依稀可辨几个可怖鬼影，她一时有些踌躇，他便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温声道：‘有我在不怕的，从前都是你护着我，往后换我护着你。’她不由笑了，笑着笑着嘴角塌了下去，‘最后，我也没能护住你，对不起……’这句话在她心里藏了一生，此刻到底说了出来，一瞬间像是解脱，又像是开始了另外一种折磨，泪如雨下。”

“‘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是不是？’他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哄着，‘我们还有来生，不若还是由你护着我？’她破涕为笑，‘你想得美，来生我要做大家闺秀，弱不禁风的那一种，有好多小哥哥喜欢我，酸死你。’”

“所以你要记得早点来找我，不要让我被别人抢走了。”

“好。”

……

春城小雨润如酥，花开满城，有绯樱合着细雨簌簌而落，飘进凉亭，打湿了石桌上的纸张，和熟睡的美人一片衣角。

独孤庭走进亭子，见此情景，感觉自己的心都化了，如果睡着的那个女人不说梦话的话，“独孤庭你这个笨蛋！”

独孤庭：“……”

他从小到大，自从自己能做主，被人叫过“太子”、叫过“小哥哥”、“万岁爷”、“父皇”和“我家臭儿子”，还是第一次被叫“笨蛋”，多新鲜呐。

于是他怒道：“皇后。”

程皇后悠悠醒转，看清站在眼前的是他，趁着四下无人，站起来“吧唧”朝他脸上亲了一口。

“……”年轻的万岁爷红着脸默默走到了迎风口，挡住了刮进来的雨丝。

听他可爱的小皇后咋咋呼呼，“哎呀新写的话本子都还没来得及装订成册，怎么就淋湿了。”

这届皇后爱下场给人说书，你说这可咋整。独孤庭捡起几张大体一浏览，“这回故事讲得什么？”

皇后：“是一个阴曹地府里头久别重逢的感人故事，”见独孤庭一副不大感兴趣的样子，忙从袖中另掏出一本，“我这里还有一本《女皇陛下的三千后宫》，乃是同一个小透明作者写的，你要不要听一听？”

“改日吧，你今日不是答应了人家要出宫赏花？”

“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差点睡过头，”皇后一拍脑门，拔腿就跑，“我这就去换衣裳！”

独孤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她。

果然她跑了几步就又折了回来，亲亲热热挽着他胳膊，“一起去呀小哥哥。”

独孤庭：“哼哼。”这还差不多。

往外走的时候，正遇上小太子独孤昀下学回来，见了他父皇母后很是惊讶，上前问道：“父皇母后今日怎的这般高兴？这是要往何处去，带上儿臣好不好？”

两口子脚步同时一顿，独孤庭面不改色：“朕要去日理万机。”

皇后面不改色：“母后要协助你父皇去日理万机，你乖乖回去做课业。”

这两人虽然性格迥异，但是在坑儿子这件事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默契，终归此时不坑，再过几年就是想坑也坑不了了。

2

正是牡丹花盛开的时节，华府别院的牡丹可谓一绝，每年花期都要广邀天下名士才子来此赏花作诗饮酒聊作风雅。

帝后轻车简从，混进人群之中，除了出来相迎的华府大小姐，几乎无人识得。

本来这华府小姐，皇后也是不认识的，只是从前在家时候听过她的名头，毕竟第一才女，好几十年才出这么一个，上一个还是前良太妃。

而这位华萤小姐，跟前良太妃还不太一样，她有点偏科，琴棋书画虽然也不差，但尤其擅作诗，不光是当代第一才女，还是第一女诗人，她的诗在本朝广为流传，就连七岁孩童也会背上几句。

皇后与她相识于茶馆，结拜于瓜子皮前，唠完一个时辰家常嗑之后达成共识，发现彼此都是披着淑女壳子的叛逆少女，同道中人。

于是华小姐兴冲冲邀请皇后娘娘来赏花，主要帮她掌掌眼，看看自己最近看上的小哥哥。

闺蜜见面，分外亲热。

独孤庭看清华小姐相貌，心里却“咯噔”一声。

太像了。

他虽然没见过他那位皇姑奶奶年轻时候的模样，但是眉眼总归是不差的。

华小姐丝毫不知道这位年轻的万岁爷心里是如何的波涛汹涌，只当他不爱说话，试图用自己的热情感动他，一手拽着一个走的飞快，“刚巧今晨下过小雨，此刻尽是芳蕊承天露，别有一番动人在里头，你俩赶紧去看。”

不由分说将他俩塞进一处回廊，叫人送上一套牡丹花糕牡丹花茶来，才满意地拍拍手，“妥了。”

独孤庭打量她一眼，再打量她一眼，忍不住道：“萤姑娘以前也这般爽快吗？”

华萤嘿嘿一笑，“人设有点崩是不是？让万岁爷见笑了，您可千万别透露给我爹，他一直认为我是那种不苟言笑刚正不阿的闺女，让我们保护他脆弱的世界观。”

独孤庭回想一下华尚书那不堪一击的小白形象，点头。

华萤又道：“不过人设这个东西都是别人给的，就好比什么女诗人，我顶顶厌烦，前一阵偶然有人送我一套《情诗三千首》，书很老旧了，不知道是哪位优秀的前辈写的，上头的诗虽然……虽然有些粗糙，但字里行间很能看出些真情实意，我就很喜欢。”

成功引起皇后的兴致，“果真有三千首那么多？”

华萤：“不止，每首诗底下都有批注，似是有人在帮写诗的人略加改动，啊，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比我厉害百倍，既保持了原作的灵动又将诗修饰的十分巧妙，殊不知改诗比作诗更难呢，好想认识这两位前辈，我严肃怀疑他俩是一对。”

皇后：“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华小姐：“在我书房呢，走走走。”

俩人手挽着手走了。

惨遭遗忘的万岁爷：“……”

算了，他适合享受孤独，趁着耳边清静赏赏花。

远观廊外浅紫嫩粉，龙白金红，一地万千霞光。

唯有牡丹真国色，名花倾城两相欢。

倾城的是站在花丛里的人。

那个人他恰好认识，林将军最小的儿子林竚，你说巧不巧，和先祖皇帝在位时候那位受人爱戴的丞相同名同姓。

“啊啊啊，就是他！程姐姐你快看，我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骗来的，快看那人，是不是很好看！”华小姐和皇后回来的还挺快。

皇后瞅了半天。

华萤：“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皇后怒捶廊下栏杆，“唉，恨自己嫁人嫁太早了！”

独孤庭：“……！”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皇后：“等等啊万岁爷，人家还没看够小哥哥。”

“看什么看，妹妹还在你肚子里，你给我注意点胎教！”

“那更要看一看啊，这样生出来的宝宝才漂亮！”

“你可以看朕……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朕单身的时候也是国民偶像好不好？快走，别打扰人家小年轻谈恋爱。”

他面上冷酷无比，心里却沸腾的不要不要的，想迫不及待去郊外行宫，告诉他父皇母后一个事情，这个事情或许听起来有点扯谈不靠谱，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有个念想总好过没有，圆满就好，圆满就好。

近处，华萤走进那片姹紫千红，努力半天假装自己是个淑女，最后还是决定做自己，过去戳了戳那人肩膀，“喂，林竚，我那个……我叫华萤，我惦记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要不要考虑跟我……”

林竚朝她一笑，她就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后半句话愣是没好意思说出来，不过也不打紧，因为林竚接着道：“正好，我惦记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华萤：“……”

“那我有一本《情诗三千首》，你要看看吗？”

“……”

受过伤也好，错过也好，你或许曾经困苦，或许迷路，或许求而不得，或许不被人容纳，或许胆小独孤，都不要紧的，有爱的人总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