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尽管疫病的突然消退是始料未及的,同胞们仍没有急着庆幸。过去的几个月虽然增强了他们得到解脱的愿望,但也教会了他们小心谨慎,何况他们已习惯于越来越不指望短期内结束瘟疫。不过,大家都在谈论这个崭新的现象,而且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产生了迫切而又难以明说的希望。其他的一切都退到次要地位了。死亡统计数字下降了,在这个压倒一切的事实面前,那些刚死于鼠疫的人就算不了什么了。种种迹象显示,虽然没有人公开表明希望重睹健康时代,但人人都在悄悄等待,迹象之一:从那一刻起,同胞们虽然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其实都很乐意谈论鼠疫结束之后如何重新安排生活的问题。

大家得出的共识是,疫前那种舒适的生活不可能在朝夕之间得到恢复,因为破坏容易重建难。不过谁都认为,食品供应可能会得到些许改善,那样一来,人们就可以从最窘迫最操心的问题里解脱出来。然而,事实上,在那些不疼不痒的谈论背后,一种毫无理性的愿望像脱缰的野马似的奔了出来,显得那么一致、那么强烈,有时连我们的同胞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急忙断言说,无论如何,解脱并不是明天就可以实现的。

果然,鼠疫并没有在第二天停止,不过,表面看来,它消退的速度还是超过了人们合情合理的期望。元月初那几天,严寒以不寻常的态势持续下去,而且仿佛在城市上空凝结起来了。但天空却从未有过的湛蓝。连日来,晴朗而冰冷的天空使我们的城市沐浴在从不间断的阳光里。这样的新鲜空气似乎使三周以来接连打退堂鼓的鼠疫精疲力竭了,这瘟神把尸体一字排开,数量却越来越少。在短短的时间里,它几乎耗尽了几个月积攒下来的全部力气。眼看鼠疫没能抓牢它本已猎获的牺牲品,如格朗或里厄诊所里那位姑娘;眼看它在一些街区变本加厉地再肆虐三两天,同时在另一些街区彻底绝灭;眼看它周一繁殖了更多的尸体,而周三又放走了几乎所有的病人;眼看它如此这般地气喘吁吁,或气急败坏,人们会说,是它的神经紧张和厌倦情绪使它乱了方寸,它在自我失控的同时,正在失去它力量之所在的极为灵验的精确效率。卡斯特尔血清陡然获得一系列的疗效,而此前却得不到这类疗效。过去,医生采取的每项措施都毫无结果,如今,那些措施却似乎突然弹无虚发了。如今好像已轮到瘟神受围剿了,它的骤然衰弱似乎成了过去抵抗它的钝刀子变得锋利的力量源泉。不过,鼠疫时不时也会咬牙顶住,它胡乱鼓鼓劲便能夺去三四个有望痊愈的病人的生命。这些人都是在瘟疫中不走运的人,因为他们是在充满希望的时刻被鼠疫杀死的。预审法官奥东就是其中的一例,人们只好把他撤出隔离营。塔鲁谈到奥东先生时,说他命途多舛,不过,不知塔鲁指的是他的死亡,还是他的生活。

然而,总的说来,这传染病是在全线退却,省政府的公报起初使人产生一种胆怯的、隐秘的希望,最后终于在公众的心里肯定了他们的信心:疫病已放弃阵地,幸存者已稳操胜券。实际上,还是很难断定那就是胜利,但也应该看到,疫病的确像它来到时那样退去了。人们采取的对策并没有改变,但那些对策以前毫无效果,今天看上去却疗效喜人。不过在大家的印象里,鼠疫是自我衰竭的,或许可以说,它是在大功告成之后自动退隐的。应该说,它扮演的角色已经结束了。

可是,也有人会认为城里并没有起什么变化。街面上,白天还是那么安静,到了晚上,才有跟以前一样的人群拥上街头,只不过大都穿上了外衣,围上了围巾。电影院和咖啡馆照常营业。但仔细一观察,就不难发现,人们的面容显得更轻松了,有时甚至露出些许笑意。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在此之前,大街上找不出一个人面带笑容。事实上,几个月来一直蒙住这个城市的不透光的帷幔已出现了缝隙,每周周一,人人都可以通过广播新闻得知,这个缝隙正在扩大,到最后大家便可以自由呼吸了。不过,这种宽慰还只是消极的,还没有人公开而又充分地表达出来。但如果在过去听到有火车出城或有船到港,或汽车又将获准通行之类的消息,恐怕没有人会轻易相信,然而在一月中旬宣布这类大事却不会有任何惊诧的反响。当然,这还算不得什么,但这种极细微的差别事实上表明了我们的同胞在希望的道路上有了长足的进步。此外,我们还可以说,从当地居民有可能怀抱最微小的希望那一刻起,鼠疫的实际淫威业已结束。

但也还有这样的情况:在整个一月份,同胞们对那一切的反应都充满矛盾。确切地说,他们经历了兴奋与沮丧交替的心路历程。因此,有必要记载以下的事实:甚至在疫情统计数字最令人振奋的时刻,也有人重蹈覆辙,企图逃亡。此事令当局大为震惊,由于大多数逃亡者都获得成功,所以连守卫的士兵也颇为震动。但实际上,那个时期的逃亡者是受正常感情支配的。其中有的人被鼠疫吓得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怀疑情绪,希望早已与他们无缘了。甚至在鼠疫时期已经过去时,他们仍然按照疫期的规则生活。他们显然跟不上形势了。另外一些人则相反,他们属于此前一直被迫与所爱之人分离的群体,经过如此长时间的幽禁和心灰意冷,那平地刮起的希望之风便使他们狂热、急躁到无法自控的程度。他们一想到自己可能功败垂成,先行死去,再也见不到至爱的人,长期吃的苦头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便惶惶不可终日。在鼠疫肆虐的那些月份里,他们不屈不挠,不惧监禁和流放,苦苦等待,如今,一线希望的曙光便足以摧毁连恐惧和绝望都未能毁损的一切。为了抢先,他们来不及跟随鼠疫的步伐直到它的末日,就像疯子一般急急忙忙冲在前头。

此外,有些自发的乐观主义迹象也同时显露出来,因此而出现了不可忽视的降价风。从纯经济学观点看,这种波动是无法解释的:困难照样存在,本市依旧被隔离为孤城,食品供应还远远没有改善。看来这纯粹是一种精神现象,仿佛鼠疫的消退到处引起了回响。与此同时,乐观主义也感染了那些过去一直过着集体生活但鼠疫迫使他们分居的人们。市里的两座修道院重新组建起来,又可以恢复集体生活了。军人也一样,他们又回到了人去楼空的军营,重新开始平时的守备生活。这些微不足道的现象乃是重大事件的征兆。

本市的居民就生活在这种悄悄地兴奋状态之中,一直到1月25日。在那一周,死亡统计数字大幅度下降,因此在咨询了医疗委员会之后,省政府宣布,可以认为瘟疫已得到了控制。公报补充说,当然,出于市民可以认同的谨慎,各城门还须再关闭两周,现有的预防措施还须维持一个月。在此期间,一旦发现鼠疫有死灰复燃的险情,“就应继续维持现状,诸项措施也应实行更长的时间”。不过,全体市民都一致认为,补充说明无非是官样文章,因此1月25日晚上,举市欢腾,热闹非凡。为了配合狂欢的气氛,省长命令恢复疫前的照明。在寒冷晴朗的苍穹之下,同胞们成群结队拥向灯火辉煌的大街小巷,喧嚷、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诚然,许多房屋还紧闭着门窗,有些家庭正在静默中度过这欢声雷动的夜晚。但是很多沉浸在哀伤中的人内心深处也同样感到宽慰,或者因为他们再也不必惧怕看见亲人被鼠疫夺去生命;或者因为他们再也不必为自身的安全而忧心忡忡。然而,同这种举市欢腾的气氛最格格不入的家庭,毫无疑问,乃是尚有病人住院,或尚有亲人住隔离营或在家被隔离的家庭,他们此刻都在等待这场疫祸真正离开他们,就像离开其他家庭一样。这些家庭当然也怀抱希望,但他们把这种希望储藏在心底,在证实自己真正有权实现它之前,他们禁止自己去从中吸取力量。他们感到,这种等待,这种处于死亡和欢乐之间的默默的夜守,在万众欢腾的气氛中格外令人痛苦。

然而,这些例外的情况对其他人的满意心情毫无影响。当然,鼠疫还没有销声匿迹,而且它还会证明这一点。但所有人的思想都已超前了几个星期,在他们的头脑里,列车已在没有尽头的铁路上呼啸着频频远去,轮船已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破浪前行。也许再过一天大家的头脑会冷静一些,还可能会重新产生疑虑,但就当前而言,整个城市都动起来了,它已走出了它曾经打下石头地基的封闭、阴暗、毫无活力的地方,同劫后余生的人们一道迈开了脚步。那天晚上,塔鲁、里厄、朗贝尔等也在人群中步行,他们也有踩不实地面的感觉。离开林荫大道很久以后,塔鲁和里厄沿着家家都关门闭户的僻静小巷往前走,就在这一刻,他们还能听见那普天同庆的声音。由于他们十分疲劳,所以无法辨别这紧闭的窗户后面无尽的愁云惨雾和远处大街上那凫趋雀跃的情景。解脱的时刻临近了,但解脱带来的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在欢声笑语越来越响亮时,塔鲁停下了脚步。一个黑影在阴暗的路面上轻快地迅速跑动。是一只猫,是从春天疫情发生以来见到的第一只猫。它在街道中间停下来,犹豫着,舔舔爪子,再用爪子飞快地挠挠右耳,随即静静地奔跑起来,刹那间消失在黑夜里。塔鲁微微一笑。那矮小的老头一定也很高兴。

然而,正当鼠疫似乎已启程回它悄悄出走的不为人知的老巢时,据塔鲁笔记的记载,城里至少有一个人为它的离去而惊慌失措,那就是柯塔尔。

老实说,从统计数字开始下降那一刻,塔鲁的笔记就变得相当古怪了。也许是疲劳使然,笔记的字迹很难辨认,而且内容老是东拉西扯。更有甚者,那些笔记首次变得不够客观,而且字里行间充满个人的私见。在连篇累牍介绍柯塔尔情况的同时,也有一段关于玩猫老人的记述。据塔鲁说,无论是疫前还是疫后,他对这位老先生都十分敬重,十分关注,可惜今后他再也无法关心他了,尽管这并非因为他塔鲁缺乏善意:原来他曾设法寻找过他。在1月25日那个晚上过去之后几天,他曾在那条小巷的街角守望过,那些猫并未失约,已经回到原地,正在一片片阳光下取暖。但在老人平时出现的时刻,窗户仍旧紧闭着。在随后的日子里,塔鲁再也没有看见窗户打开过。塔鲁因此而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认为矮个儿老人在生闷气或者已经去世了。如果他在生闷气,那是因为他相信自己有理,是鼠疫坑害了他;如果他已去世,那就应当像考虑老气喘病人的情况一样考虑他是否是一位圣人。塔鲁不认为他是圣人,但认为从他的情况可以得到一种“启示”。笔记里写道:“也许人只能成为亚圣,果真如此,那就应当满足于做谦逊而又仁慈的撒旦。”

在笔记里还可以看见许多评论,但这些评论老和对柯塔尔的看法混杂起来,而且常常很分散,有些涉及格朗,说他业已康复,而且已若无其事地重新投入工作,另一些则涉及里厄大夫的母亲。塔鲁暂住在里厄家里,所以有机会同里厄的母亲聊天。他们之间的谈话、老太太举手投足的姿态、她的微笑以及她对鼠疫的看法都认真地记录了下来。塔鲁还着重描写了里厄老太太的谦让、她讲话时简洁的表达方式以及她对一扇窗户的偏爱:那扇窗户面朝宁静的街道,每到傍晚,她都坐在窗户后面,略微挺直身体,双手平平稳稳,目光十分专注,就这样一直坐到暮色袭入她的房间,把她的黑影从灰色的光线里衬托出来,灰色光线渐渐变成黑色,于是她那一动不动的剪影便融入黑暗里。塔鲁还谈到她在各房间来来往往时步履显得如何轻盈;谈到她的善良,她从未在塔鲁面前明确表现过这种善良,但塔鲁在她的言行中可以隐约体会出来;最后还谈到这样一个事实:他认为老太太能不假思索就弄懂一切,她虽然那样沉静、谦让,却能看透包括鼠疫在内的任何事物的本质。写到这里,塔鲁的笔迹显出了歪歪扭扭的奇怪痕迹。接下去的几行已很难辨认了。最后几行首次牵涉到他个人,但也歪歪扭扭,这再一次证明他已指挥不了自己的笔:“我的母亲也是如此,我喜欢她内心那同样的谦逊,我一直想再见到的人正是她。那是八年前的事,我不能说她已经去世。她只不过比平时更不愿出头露面罢了,可我一回头,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现在应该再谈谈柯塔尔。自从鼠疫统计数字下降以来,柯塔尔就以各种不同的借口多次造访里厄。但实际上,他每次造访都是为了请里厄对疫势进行预测。“您认为鼠疫会不会就这样不哼不哈一下子停掉了?”他对此表示怀疑,至少他口头上是这么说的。但他一再提出这类问题似乎说明他的信心比口头说的更不坚定。在元月中旬,里厄就相当乐观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但每次的回答不仅没有使柯塔尔高兴,反而引出他各种反应,反应随日子的不同而有所变化,但却是从情绪不高变得心灰意冷。后来,里厄只好对他说,尽管统计数字说明有停止的迹象,但现在最好别欢呼胜利。

“换句话说,”柯塔尔提醒道,“现在还弄不清楚,那东西什么时候都可能卷土重来?”

“是的,同样,治愈的速度也可能越来越快。”

这种变化不定的局面对谁来说都值得焦虑,但柯塔尔却显然松了一口气。他当着塔鲁的面同他街区的买卖人聊天,竭力宣传里厄的观点。的确,他干这类事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对最初胜利的狂热过去之后,许多人脑子里又升起了疑团,这疑团停留的时间想必会比省府公告引起的激动心情更长。这疑虑再起的情景使柯塔尔大为放心。但跟屡次发生的情况一样,他也有泄气的时候。他常对塔鲁说:“对啊,城门迟早会打开。到那时,您瞧吧,谁也不会管我!”

在1月25日之前,谁都注意到了他情绪变化无常。他曾日复一日地下工夫赢得所在街区居民的好感,改善同他们的关系,之后,他又接连好几天向他们寻衅吵架。至少从表面上看,他正在退出社交场合,而且转眼之间便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再也见不到他去饭店、去剧院或他喜欢的咖啡馆,不过,他似乎也并没有重新过上他在鼠疫之前过的那种有节制的、默默无闻的生活。他完全隐居在自己的套房里,让邻近的一家饭馆给他送饭。只是在晚间,他才悄悄走出房门去购买必需品,一出商店便急忙走进一些僻静的街道。塔鲁在那段时间的确碰见过他,但从他嘴里也只捞到几个单音节的词句。后来,人们发现他又突然喜欢与人交往了,连过渡阶段都没有。他口若悬河地谈论鼠疫,恳求每个人提意见,每天晚上还欣然投身于潮涌般的人群之中。

省府发布公告那天,柯塔尔突然从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失去了踪影。两天之后,塔鲁碰见他正在大街上游荡。柯塔尔请求塔鲁陪他去一趟近郊区,塔鲁一天工作下来感到格外疲乏,所以有点儿犹豫。但那一位坚持要他去。柯塔尔看上去十分烦躁,他说话很快,声音很大,还胡乱打着手势。他问塔鲁是否认为省府的公告真能结束鼠疫。当然,塔鲁认为,一份政府公告本身是不足以阻止一场灾祸的,但人们完全有理由相信,瘟疫即将停止,除非偶有不测。

“不错,”柯塔尔说,“除非偶有不测。不测总是有的嘛。”

塔鲁提醒他说,省里规定两周以后才开城门,这也说明政府在某种程度上已预见到可能发生的不测。

“省政府干得不错,”柯塔尔说,神情依然阴郁而烦躁,“因为照一般的做法,省府很可能在空口说白话。”

塔鲁以为这不是不可能,但他想,最好还是考虑城门不久会开放,生活会转入正常。

“就算您说得对,”柯塔尔答道,“就算您说得对吧,那么,生活转入正常是指什么呢?”

“指电影院里有新片放映。”塔鲁笑道。

柯塔尔可没有笑。他想知道是否可以认为鼠疫不会使城市起任何变化,一切都将照原样重新开始,即是说,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依塔鲁之见,鼠疫会使城市发生变化,也不会使城市发生变化。当然,同胞们最强烈的愿望过去是,将来也是做到好像一切如常,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什么也不会变化;但从另一方面看,谁都不可能忘记一切,即使有必要的意志力也做不到。鼠疫会留下痕迹,起码会在人们心灵上留下痕迹。那个小笔年金收入者干脆宣称他对心灵不感兴趣,心灵甚至是他最不担忧的问题。他感兴趣的是,组织机构本身是否会改组,比如,所有的办事机构是否会像过去一样运转。塔鲁只好承认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不过,他认为可以设想,那些在瘟疫期间被扰乱了的办事机构重新启动会遇到一些困难。还可以认为,今后出现的大量问题至少会促使原先的机构改组。

“噢!”柯塔尔说,“这很可能,其实,谁都得一切重新开始。”

他们俩一路散步过来,已到了柯塔尔家附近。柯塔尔先有些兴奋,后来又竭力使自己变得乐观。在他的想象里,这个城市已经有了新生活,为了从零开始,过去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塔鲁说:

“对呀,不管怎么说,您的情况恐怕也会好转起来。可以说,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他们来到大门前,握了握手。柯塔尔显得越来越激动,他说:

“您说得有道理,从零开始,这是件好事。”

但这时有两个男人突然从走廊的阴影里蹿了出来。塔鲁刚听见他的同伴问那两个家伙究竟想干什么,就听见那两个盛装的公务员模样的人问他是否真叫柯塔尔。柯塔尔压低嗓音叫了一声,转身便朝黑暗里冲了过去,那两人和塔鲁都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惊诧过去之后,塔鲁问那两人想干什么。他们以谨慎而又礼貌的态度说,是想了解情况,随即朝柯塔尔逃走的方向从容不迫地走了。

塔鲁回到家里便记下了刚才那一幕,而且立即(有笔迹作充分证明)提到他很疲劳。他补充写道,他还有许多事需要做,但不能以此作为理由让自己不作准备,他还问自己是否真正做好了思想准备。最后,他回答说,无论日间还是夜里,人总有一个时辰是怯懦的,他怕的正是这个时辰,他的笔记到此也就结束了。

两天过后,也就是开启城门的前几天,里厄大夫在中午回了一趟家,想看看他是否能收到他等待的电报。尽管他那时的工作同鼠疫高峰时期一样累死人,期盼彻底解放的心情却消除了他全部的疲劳。他现在也抱着希望,并为此而心花怒放。人总不能永远朝乾夕惕,把神经绷得太紧,能在抒发感情时终于把为战胜鼠疫而高度集中的精力束解开,这是幸事。倘若那朝思暮想的电报能带来好消息,里厄就有可能一切重新开始。他也认为所有的人都会重新开始。

他经过门房小屋时,新来的看门人贴着窗玻璃向他微笑。里厄上楼时,还在回想门房那张被疲劳和缺衣少食折磨得十分苍白的脸。

是的,当撇开一切的时期过去之后,他会重新开始,而且还有几分幸运……他刚一开门,就见母亲迎了过来,她告诉儿子,塔鲁先生身体不适。他早上起了床,但无力走出房门,便又上床睡下了。她有些担忧。

“也许并不严重。”她的儿子说。

塔鲁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那转动不灵的头深深陷在长枕头里,几床被子虽厚,还是能看见他那结实胸脯的轮廓。他正在发烧,头疼。他告诉里厄,他的症状不清晰,也有可能是鼠疫。

里厄给他作了检查,说:

“不,现在还没有任何明确的迹象。”

但塔鲁渴得厉害。在过道里,大夫对他母亲说,很可能是鼠疫的初期症状。

“哦!”她说,“这不可能,不该在这会儿发病!”

她随即说:

“咱们把他留下吧,贝尔纳。”

里厄想了想说:

“我无权这么干,不过城门马上要开了。如果你不在这里,我坚信留下他会是我要行使的第一个权利。”

“贝尔纳,”母亲说,“把我和他都留下吧。你很清楚,我刚才又打了预防针。”

大夫说,塔鲁也接种了疫苗,但他可能太疲劳,错过了最后那次血清注射,而且忘了采取某些预防措施。

里厄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再走进塔鲁的房间时,病人看见他手上拿着好几只盛满血清的细颈瓶。

“噢!就是这个病。”塔鲁说。

“不,这只不过是预防措施。”

塔鲁没有回答,只伸出手臂接受没完没了的注射,他自己就曾在别的病人身上作过这类注射。

里厄正面看着塔鲁,说:

“我们今晚再看看情况怎么样。”

“那么隔离的事呢,里厄?”

“目前还完全不能肯定你得了鼠疫。”

塔鲁费劲地笑了笑。

“我还第一次看到光注射血清而不下令隔离。”

里厄转过身去,说:

“我母亲和我照顾您。您在这里更舒服些。”

塔鲁不言语,正在整理细颈瓶的里厄想等他说话再转过身来。结果,里厄还是走到他床边。病人注视着他。他的脸显得十分疲倦,但他的灰色眼睛仍然很沉静。里厄朝他微微一笑。

“您要是能睡就睡,我一会儿再来看您。”

他走到门前却听见塔鲁叫他,他转身朝他走去。

但塔鲁似乎在犹豫该怎样表达他想说的话。

“里厄,”他终于清晰地说了出来,“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我需要这样。”

“我答应您的要求。”

塔鲁笑了笑,微笑使他那张宽大的脸显得有点歪。

“谢谢。我并不想死,我还要斗争。但如果仗已经打输了,我就愿意有一个好的终结。”

里厄俯下身,紧紧按住塔鲁的肩膀,说道:

“别这么说。要想成为圣人,就得活下去。斗争吧!”

到了白天,严寒稍微缓解了些,但中午时分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和冰雹。暮色降临时,天空略微转晴,但寒冷却更刺人骨髓了。里厄在晚间回到家里。他顾不得脱下外衣便径直来到朋友的房间。他母亲正在织毛衣。塔鲁似乎没有挪过位置,但他那因高烧而发白的嘴唇说明他正在坚持斗争。

“怎么样?”大夫问道。

塔鲁耸一耸他露在外面的厚厚的肩膀。

“怎么样,”他说,“我正在成为输家。”

大夫朝他俯下身去。在病人烧得烫人的皮肤下面已经有成串的淋巴结,他的胸脯发出像地下炼铁炉那样的呼噜声。奇怪的是,塔鲁竟同时呈现出两种不同鼠疫的症状。里厄抬起身来时说,血清还没有来得及发挥全部的效力。这时,塔鲁想说点儿什么,但一阵热浪滚到他的喉咙,堵住了他的话。

晚饭过后,里厄和他的母亲到病人身边坐了下来。对塔鲁来说,黑夜将在战斗中开始,而里厄也明白,同瘟神打的这场硬仗会延续到黎明。在斗争中,塔鲁五大三粗的体格并不是他最精良的武器,最精良的武器应该是他刚才在大夫的针头下冒出的血液,和血液里比灵魂更为内在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是任何科学都无从解释清楚的。他里厄只该在朋友身边观战。他马上要做的事是促使脓肿成熟,给病人输滋补液,几个月反复的失败教会了他如何估价那些措施的效果。实际上,他唯一的任务是给偶然性提供机会,而这类偶然性往往需要人去促进才起作用。现在就得让偶然性起作用,因为他面对的是瘟神的另一副使他困惑的嘴脸。这家伙又一次变着法儿使人们对付它的战略受挫,它从看似已经定居的地方溜走,又去谁都想不到的地方粉墨登场。它再一次处心积虑地让人感到震惊。

塔鲁一动不动,还在战斗。整个夜晚,在病魔的多次冲击面前,他没有一次显得焦躁不安,他只以自己健全的体魄和沉默背水一战。他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以他特有的方式告诉里厄他们,他再也不可能分心。里厄只能从朋友的眼睛里了解战斗的各个阶段,那双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上;眼皮时而紧贴眼球,时而相反,舒张放松;目光时而盯住某物,时而回到大夫和他母亲身上。大夫每次遇上病人的目光时,病人都要费大劲冲他微微一笑。

一时间,从街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行人好像听见了远处的雷鸣逐渐逼近因而四处逃跑,雷声最终变成了满街的哗哗水声:原来又下雨了,雨声连带冰雹的噼啪声立即打在了人行道上。大幅的帷幔在窗前波浪般起伏着。里厄站在房间的暗影里,他的注意力曾一度被雨声吸引,现在又转过来重新注视床头灯照射下的塔鲁。他母亲还在织毛衣,她时不时抬起头来仔细观察病人。到现在,大夫已经把该做的事做完了。大雨过后,房间里显得更为肃静,只有那场看不见的战争发出的听不见的厮杀声。被失眠折磨得心烦意乱的里厄在想象里仿佛听见从寂静之外传来一种柔和而均匀的呼啸声,在整个瘟疫期间,这种声音一直伴随着他。他用手势招呼母亲去睡觉,老太太摇头表示拒绝,她的眼睛显得更亮了,她随即仔细看了看她织得没有把握的一针。里厄起身给病人喂水,然后反身坐下。

外面的行人利用阵雨暂停的刹那在人行道上快步往前走。他们越走越远,脚步声也愈来愈小。里厄大夫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夜晚游人如织,却听不见救护车的铃声,这跟鼠疫之前的夜晚已经十分相似了。这是一个摆脱了瘟疫的夜晚。那被寒冷、灯火和人群驱赶的病魔仿佛已从城市阴暗的深处逃逸,现在来到这间温暖的寝室里,在塔鲁已失去活力的身体上作最后的冲刺。祸乱已不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兴风作浪了,但却在这个房间沉闷的空气里轻轻地嘘嘘作响。原来里厄几个钟头前就听到的声音正是它的呼叫。现在需要等待的,是呼叫声也在这里停下来,是鼠疫也在这里宣告失败。

黎明前不久,里厄俯身对他母亲说:

“你应当去睡一会儿,好在八点钟来接替我。睡觉前先滴注药水。”

里厄老夫人站起身,放好毛线活,然后朝床边走去。塔鲁闭上眼睛已经好一阵了。汗水使他的头发卷成环形贴在他倔强的额头上。老夫人叹了口气,病人闻声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她俯下来的温和的面庞,于是,在高烧起伏的煎熬下,他那顽强的微笑再一次出现在嘴边,但他的眼睛又立即闭上了。母亲一走,里厄坐进她刚离开的扶手椅。此刻,外面的街道杳无人声,死一般寂静。屋里已经感觉到清晨的寒意了。

大夫打起盹来,但黎明时的第一辆车又将他从半睡眠状态中惊醒。他打了个寒战,再看看塔鲁,这才明白现在正是间歇时刻,病人也在睡觉。那辆马车的铁木车轮正在往远处滚滚而去。从窗户望出去,天还黑沉沉的。大夫朝床前走过去时,塔鲁正用他那毫无表情的眼睛望着他,好像还睡意浓浓。

“您睡觉了,是吗?”里厄问。

“是的。”

“呼吸舒畅些了吗?”

“稍微舒畅些。这有意义吗?”

里厄默不作答,片刻过后,他说:

“没有,塔鲁,这没什么意义。您跟我一样明白,这无非是早上的缓解。”

塔鲁表示同意。

“谢谢,”他说,“您就一直这样确切地回答我吧。”

里厄在床脚边坐下。他感觉到身边的病人两条腿又长又僵直,就像死人的肢体。塔鲁的呼吸更粗重了。他喘息着问:

“又要发高烧了,是吗,里厄?”

“是的,不过要到中午才能肯定。”

塔鲁闭上眼睛,好像在养精蓄锐。在他的面部呈现出一种疲乏而厌倦的表情。他等着体温上升,其实体温已经在他体内的什么地方蠢蠢欲动了。他睁开眼睛,目光却十分黯淡。只是在看到里厄俯下身来时,他的眼睛才清亮了些。

“喝吧。”里厄说。

塔鲁喝完后,头又往后一倒。

“拖得真长。”他说。

里厄抓住病人的手臂,但病人转过眼去,再也没有什么反应。突然,高烧好似冲破了他体内的某个堤坝,眼看着就涌上了他的额头。塔鲁的目光再回到大夫身上时,大夫将脸凑过去鼓励他。塔鲁还试图露出笑容,但笑容已冲不出他那咬紧的牙关和被白沫封住的嘴唇。不过,在他僵硬的脸上,一双眼睛仍然闪耀着勇敢的光芒。

里厄老夫人在上午七点回到病房。里厄回诊疗室打电话给医院,安排别人替他值班。他还决定推迟门诊,所以去书房的沙发上躺一会儿,但刚躺下就立即站了起来,回到病房。塔鲁正把眼光转到里厄老夫人身上,他望着她那矮小的身影,她正躬着背坐在他身边一张椅子里,两手合着放在大腿上。见他那样专注出神地望着自己,她连忙将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让他别说话,随即站起来关掉他的床头灯。但日光很快穿过窗帘透进了屋里,不一会儿便把塔鲁的轮廓从黑暗中突出出来,老太太这才发现他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她朝他俯下身,替他整理了一下枕头,直起身来时,又把手在他潮湿蜷曲的头发上放了一会儿。这时她听到:“谢谢,现在还可以。”这低沉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待她重又坐下时,塔鲁早已合上了眼睛,尽管他嘴唇紧闭,在他疲乏衰弱的脸上好像又出现了一抹微笑。

中午,高烧达到了顶点。一阵阵出自脏腑深处的咳嗽震得病人的身子不停地摇动,就在这一刻,他开始咯血。淋巴结已停止继续肿大,但仍然存在,硬得像拧在关节上的螺帽,里厄断定已不可能动手术切开治疗了。在高烧和咳嗽的间歇,塔鲁还偶尔看看他的两个朋友,但紧接着,他的眼睛便越来越睁不开了,他那遭到病魔蹂躏的面容每次经日光照亮都变得更加惨白。暴风雨般的高烧使他时而惊跳,时而抽搐,但间歇中清醒的刹那越来越少了。他已经慢慢漂流到风暴的谷底。里厄眼前的塔鲁只剩下了一个再也没有生气的面具,微笑永远从那里消失了。这个曾与他那么亲近的人的形体现在正被瘟神的长矛刺穿,被非人能忍受的痛苦煎熬,被上天吹来的仇恨的风扭曲,他眼看着这个形体沉入鼠疫的污水,却没有任何办法对付这次险情。他只能停在岸边,两手空空,心如刀绞,没有武器,没有救援,在灾难面前再一次束手无策。最后,竟是他那无能为力的眼泪使他未能看见塔鲁猛然转过身去,面对墙壁,仿佛体内某处的主弦断了似的,低沉地哼了一声便与世长辞了。

接下来的夜晚已没有斗争,只有肃静。在这间壁垒森严的房屋里,里厄感到一种令人吃惊的静谧笼罩着这业已穿好衣服的尸体,好多天以前的一个晚上,在有人冲击城门之后,正是这样的静谧重新降临在躲过了鼠疫的那一连串平台上边。在那个时期,他已经想到过这种静谧气氛,当时,也是这种静谧笼罩着他无法拯救的人们的灵床。到处都是同样的暂时缓解,同样庄严的间歇,战斗之后同样的平静,那是战败的肃静呀。然而,现在包围着他朋友的静谧却那样深沉,这种静谧和街上的安静,和摆脱了鼠疫的城市的安静是那样珠联璧合,因此里厄深切感到这一次是最后的失败,是结束战争的失败,这个失败使和平本身成了永远治愈不了的伤痛。里厄不知道塔鲁是否终于找到了安宁,但至少在此刻,他相信自己跟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或掩埋了朋友的成人一样,永远不可能再找回安宁了。

外面,寒夜依旧,群星在晴朗冰冷的天空仿佛冻僵了。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里厄和他的母亲感到窗外寒气袭人,像极地之夜那样的朔风凄楚地呼啸着。老太太以大家熟悉的姿势坐在床边,床头灯照着她的右侧。在远离灯光的房间中央,里厄坐在扶手椅里等待天亮。他不时想到自己的妻子,但每次都立即打消了这种思念之情。

在夜幕初临时,寒夜里还能听见清晰的行人脚步声。

“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吗?”老太太问。

“安排好了,我已经打了电话。”

说罢,他们继续默默地守灵。里厄老夫人不时望望自己的儿子,儿子一遇上母亲的目光便对她笑笑。大街上熟悉的夜声此起彼伏。虽然还没有正式允许车辆通行,街上已经又出现车水马龙的景象了。车辆飞快地掠过路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说话声、呼叫声过去后,安静了一会儿,又传来马蹄声、两辆电车转弯时吱嘎刺耳的声音、模糊的喧闹声,接下去又是夜风的呼啸。

“贝尔纳。”

“噢?”

“你累吗?”

“不累。”

他知道母亲在想什么,这会儿她是在心疼他,他也明白,爱一个人算不了什么,或者至少可以说,爱永远不可能有自己确切的表达方式。因此他母亲和他今后也只能默默地相濡以沫。总有一天会轮到她或他离开人世,可是在生前他们之间谁也未能进一步倾诉母子之爱的衷情。同样,他曾生活在塔鲁身边,但这天晚上塔鲁去世了,而他们却没有来得及真正体验他们之间的友谊。正如塔鲁自己说的,他输了。但他里厄呢?他赢了什么?他认识了鼠疫,可以回忆鼠疫;他感受过友谊,可以回忆友谊;他正在体验亲情,今后可以回忆亲情,这就是他赢得的东西,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在鼠疫和生活两种赌博中,一个人能够赢得的,也就是认识和记忆。也许这正是塔鲁所谓的“赢了”吧!

又有一辆汽车驶过去了,里厄老夫人在椅子上动了动。里厄对她笑笑。她对他说,她不觉得累,紧接着又说:

“你应该去山里休息休息,就去那边。”

“当然要去,妈妈。”

不错,他要去那里休息。为什么不去?兴许这也是充实记忆的机会呢。但如果“赢了”就意味着自己能了解和回忆一些事物,同时却被剥夺了自己愿意得到的东西,这样活着该有多苦!塔鲁一定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已意识到失去幻想的生活有多么枯燥无味。没有希望就没有安宁,塔鲁不承认人有权判别人死刑,但他也知道,任何人都禁不住去判别人的刑,连受害者有时都可能成为刽子手,因此他一直生活在极大的痛苦和矛盾之中,从不知道希望为何物。是否正因为如此,他才寻求神圣,试图在为别人服务中获得安宁?其实里厄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这点也无关宏旨。今后留在他记忆里的塔鲁唯一的形象将是他双手紧握汽车方向盘为他开车的模样,或现在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的他的魁梧的躯体。生活的热情和死后的形象,这就是认识。

想必正因为如此,里厄大夫那天清晨才以平静的心态接受了他妻子去世的噩耗。他当时还在他的诊所,他母亲几乎是跑过来把电报交给他,然后又赶快出去给邮差付小费。她回来时,见儿子手上还握着打开了的电报。她看看他,他却固执地在窗口出神地观赏海港壮丽的晨景。

“贝尔纳。”老太太叫他。

大夫心不在焉地端详着她。

“电报呢?”她问道。

“是那事儿,一个星期前。”

里厄老夫人把头转到窗户那边。大夫静默片刻之后,劝他母亲不要哭,说他早已料到了,但这毕竟难以忍受。不过他知道,在谈及此事时,自己虽然痛苦但并不感到意外。几个月以来,尤其是两天以来,同样的悲伤一直在折磨着他。

在二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各道城门终于在黎明时分打开了,这个举措受到本市居民、报纸、电台以及省府公报的欢呼致意。尽管像笔者这样的人大多不能全身心投入欢庆的行列,我仍然应该把开放城市之后的狂欢时刻记入编年史。

盛大的庆典活动不分昼夜。与此同时,火车站的列车开始冒烟,远航的船只也已朝本港驶来,并以它们特有的方式表明,对那些天涯海角望穿秋水的离人而言,这个日子乃是大团聚的日子。

说到这里,谁都不难想象折磨了多少同胞的离情别绪如今该是怎样的情景。白天,进城的列车与出城的列车同样拥挤。在暂缓撤销禁令的两个星期里,人人订的都是这一天的火车票,因为他们提心吊胆,生怕省府的决定在最后一刻又被取消。有些回城的旅客在火车接近本市时,还没有完全摆脱他们的惧怕心理,因为,虽然他们大体了解亲人的命运,对其他人的情况和这座城市本身,他们却一无所知,他们以为阿赫兰一定还面目狰狞呢。不过,这种心态只属于那个期间没有被情欲煎熬过的人们。

事实上,那些多情的人始终执著于他们固定的想法。对他们来说,只有一样东西起了变化:在离别期间,他们多么想推动时间,让它朝前赶;在这个城市已经进入他们的视野时,他们还热切盼望时间加快脚步;但在火车到站前开始刹车时,他们却反而愿意时间放慢脚步,乃至终止前进。对几个月的爱情生活遭到损失的模糊而又敏锐的感觉,使他们隐隐约约产生一种要求补偿的愿望,通过补偿,他们相聚的欢乐时间也许会比苦苦等待的时间流逝得慢两倍。那些在房里或在火车站等候的人们,比如朗贝尔(他的妻子几个星期前就得到了通知,已经作好到达这里的一切准备),也同样心急火燎,忧心忡忡,因为他们正诚惶诚恐地等着与有血有肉的亲人——爱的支柱——共同检验被几个月的鼠疫化成抽象概念的爱情或亲情。

朗贝尔真希望重新变成鼠疫初期时的自己,那时,他曾想一鼓作气跑出城外,飞奔着迎接心爱的人儿,但他明白这已不再可能。他已经变了,鼠疫已使他分了心,他曾试图摆脱,但这种心态却像隐忧一般纠缠着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感到鼠疫结束得太突然,使他摸不着头脑。幸福来得太快,这样的结局超过了人们的预想。朗贝尔明白,他会一下子重新获得所有失去的东西,这样的欢乐是烫人的,是无法细细品尝的。

此外,所有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与朗贝尔相似,所以应该谈谈大家的情况。这些人在火车站上开始了他们的个人生活,但大家在以目光和微笑互致问候时,还留有原来那种唇齿相依的感觉。然而,当他们看见冒着白烟的火车时,他们的流放感就在如痴如醉的快乐骤雨般的冲击下倏忽之间消失了。列车一停,那通常也在这个站台开始的遥无尽期的分离便在瞬间结束,在这一瞬间,他们在狂喜中伸出手臂贪婪地拥抱那已经有点生疏地身体。至于朗贝尔,他还没来得及看看那奔过来的人儿的体态,她已经扑到他的怀里了。他伸出双臂搂着她,把她的头紧紧贴在胸前,但他只能看见熟悉的头发,这时,他听任自己热泪奔流,却不知道哭的是眼下的幸福还是压抑太久的痛苦,但他至少可以肯定,眼泪能够阻止他去核实,埋在他心窝上的是他望眼欲穿的伊人的脸,还是什么陌生女人的脸。他过一会儿便能释疑。但此刻他要和周围的人一样行动,那些人看上去似乎相信鼠疫可来可去,但人不会因此而变心。

于是,亲人们紧紧依偎着回到家里,他们已无暇瞻顾外面的世界,只沉醉在战胜鼠疫的表面现象里;他们忘记了所有的苦难,也忘记了还有同车到达的人没有找到亲人,正准备回家核实长期的杳无音信在他们心里引起的恐惧。那些只能与新愁做伴的人,还有此刻正在缅怀亡人的人,他们与前者情况之差异,何止于霄壤,他们的离愁已达到了顶点。这些人——母亲、夫妻、情人——如今已没有欢乐可言,因为他们的亲人已散落在无名的墓坑里,或混融在大堆的骨灰里,无法辨认,对他们来说,鼠疫依然没有过去。

但又有谁会想到这些人的孤苦?中午,太阳战胜自清晨便在空中与它搏斗的寒气,向城市不断倾泻着恒定的光波。这一天仿佛静止下来了。山顶炮台的大炮在一览无余的天空下不住地轰鸣着。男女老幼倾城出动,庆祝这令人激动得透不过气的时刻,在这一刻,痛苦时光正在过去,而遗忘时节还没有开始。

各个广场都有人跳舞。转眼之间,交通流量大增,越来越多的汽车在拥挤的大街上艰难地行进。整个下午,城里钟声齐鸣,在金色的阳光下,悠远的泛音响彻蔚蓝的天空。原来各教堂都在举行感恩仪式。但与此同时,娱乐场所也人满为患,咖啡馆已无后顾之忧,所以尽情倾销白酒的最后存货。在各咖啡馆的柜台前都挤满了同样兴奋的人群,在他们当中有不少搂搂抱抱的男女在大庭广众面前毫无顾忌。人人都在开怀笑闹。他们把今天当做他们幸存的日子,所以准备在这一天把过去几个月里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生命力一股脑儿消耗出去。真正的、顾前顾后的生活明天才会开始。此时此刻,出身迥异的人们都亲密无间、称兄道弟,连死亡的存在都未能真正促成的平等,倒在解放的欢乐中实现了,至少有几个小时是如此。

但这种普遍的热情洋溢的举动还不能说明一切,傍晚时分,大街上有一些走在朗贝尔身边的人就常常以冷静沉着的姿态来掩盖他们更微妙的幸福感。原来,许多成双成对的人,不少举家出行的人看上去都只不过正在安详地散步。实际上,其中大多数的人都在对他们受过痛苦的地方进行充满温情的朝拜。他们是在向新来乍到的人介绍鼠疫明明暗暗的正貌和它留下的肆虐历史的遗迹。在有些情况下,人们装作向导,或见多识广的人,或鼠疫的见证人,对别人大谈当时的险情,却从不提人们的恐惧。这样的乐趣当然没有害处。但也有另外的情况,那时,参观的路线更激动人心,一个情人沉浸在甜蜜而忧心的回忆里时,可能会对他的伴侣说:“当时就在这个地方,我好想和你睡觉呀,你却不在我身边。”这类情意缠绵的参观者很容易认出来:一路上,他们在喧闹的人群里总有自己的小天地,在小天地里喁喁私语,互吐衷情。他们比十字路口的乐队更生动地体现了真正的解放。那一对对心醉神迷的男女紧紧依偎在一起,话虽不多,却以他们得意扬扬、唯我独乐的神情在一片喧闹声中表明,鼠疫已经结束,恐怖时期已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不顾明显的事实,若无其事地否认我们曾在这样疯狂的世界生活过:在那里,人被屠杀就像打死苍蝇一样天天发生;他们还否认我们经受过绝对意义上的野蛮行径和有预谋的疯狂行为的摧残,否认我们曾受到监禁并由此而目睹昔日的传统受到肆无忌惮的摧毁,否认我们闻到过使所有尚未被杀的人目瞪口呆的死人气味;他们最后还否认我们曾是被吓呆了的百姓:我们当中每天都有一部分人被成堆地扔进焚尸炉,烧成浓浓的黑烟,而另一部分人则背着无能为力和恐怖的枷锁等着厄运到来。

总之,以上的情景是里厄大夫亲眼看见的,他在傍晚独自上路后,正在钟声、炮声、乐曲声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设法到达近郊区。他还在继续行医,病人是没有假日的。沐浴在纯净霞光里的城市,处处都能闻到昔日熟悉的烤肉和茴香酒的香味。在他周围到处都有仰天欢笑的人。男男女女,搂搂抱抱,面色绯红,欲火中烧。不错,鼠疫连同恐怖都结束了,那些紧缠在一起的手臂说明,在深层意义上,鼠疫本来就意味着流放和分离。

几个月来,里厄看见路上的行人老有一种亲如一家的神气,今天他才第一次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只须看看自己周围就足够了。人们熬到鼠疫结束时,由于生活艰苦,缺衣少食,他们不得不穿上在长期移民生活中穿过的衣服,首先是他们的脸,其次是他们现在穿的衣服说明他们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的祖国在遥远的地方。从鼠疫迫使城门关闭那一刻起,他们一直在离别状态下生活,他们已远离了可以使人忘记一切的人间真情。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这些男人和女人都程度不同地渴望过团聚,对每个人来说,团聚的性质不一定相同,但对所有的人来说,团聚都是不可能的。其中大多数人都曾全力呼唤远方的亲人,想望温热的肉体、甜蜜的柔情,或共同的习惯。其中有些人被排除在人的友情之外,他们再也不能通过诸如信件、火车、船只等正常途径与友人交往,他们为此而苦恼万分,虽然往往并不自觉。还有少数人,也许可以举出塔鲁吧,他们也曾希望重新得到某种东西,他们说不清是什么,但他们认为那似乎是他们唯一想得到的东西。既然没有别的名称,有时他们就管它叫安宁。

里厄还在走路。他越往前走,周围的人越多,闹声也越大,他感到自己想去的近郊区似乎因此而在往后退。后来,他渐渐融入了这个高声喧嚷的庞然大物,他在其中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的喧嚷至少部分代表了他的心声。是的,所有的人都曾在肉体和精神上一起经受过痛苦:难以忍受的空虚、无可挽回的分离、不能满足的欲求。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间,在救护车的铃声里,在约定俗成叫做命运的提醒声中,在摆脱不了的恐怖和内心反抗的可怕氛围里,从未停止散布一个举足轻重的传闻,传闻警告那些惊恐万状的人们,说他们必须重返自己真正的故乡。而他们的真正故乡全都在被封锁的疫城城墙之外,在芬芳的荆棘丛中,在山冈上,在大海岸边,在自由的国度里,在有分量的温柔之乡。他们想去的地方正是他们的故乡,正是他们幸福之所在,而对其余的一切,他们都嗤之以鼻。

至于这种被迫分居和希望团聚可能有什么意义,里厄却一无所知。他继续走着,四面八方都有人挤他,吆喝他,后来,他渐渐走进了一些不那么拥挤的街道。他想,这类事情有没有意义都无伤大雅,只要符合人们愿望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就够了。

他这才明白了什么东西符合人们的愿望,踏入郊区冷冷清清的街道后,他就看得更清楚了。有些人不思进取,只想回到他们爱情的安乐窝里,这种人有时也能得到报偿。当然,他们当中也有人因失去了朝思暮想的亲人,还在城里孤零零地踯躅。有些人没有受过两次离别之苦还算是幸运的,不像某些人,在瘟疫之前很久并没能旗开得胜赢得爱情,后来又年复一年地盲目维持勉强的结合,到头来情人变了夫妻反成仇。这些人像里厄本人一样犯了轻率的毛病,总想依靠时间解决问题,结果离别竟成了永诀。也还有些人毫不迟疑地找回了他们以为失去了的亲人,比如朗贝尔,这天早晨在离开他时,里厄就曾对他说:“勇敢些,从现在开始就该靠理智行事了。”起码在一定的时期内他们会感到幸福。他们现在才明白,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永远想望而且有时还能得到,那就是人间的真情。

相反,那些想超越人类而去寻求连他们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东西的人,谁都没有找到答案。塔鲁似乎找到了他谈到过的难以寻觅的安宁,但他是在死神那里找到的,是在安宁对他已毫无用处的时刻找到的。如果说别的一些人,如里厄看见许多站在大门口,在夕阳下紧紧搂在一起,痴迷地互相凝视的人,如果说他们实现了想望,那是因为他们想望的是唯一取决于他们自己的东西。里厄在转入格朗和柯塔尔住的街道时,他想,那些自满自足、对自己可怜而又可厌的爱情生活津津乐道的人获得,起码有时获得,欢乐的奖赏,这是合理而又公正的。

这部记事性编年史即将结束。是时候了,里厄大夫承认自己是书的作者。但在叙述最后一些事件之前,他至少希望对自己涉足写书作些说明,并敦促读者理解,他一直坚持以见证人的客观口吻进行记述。在整个鼠疫期间,他的职业使他有机会见到大多数同胞并记录他们的感受。因此他有条件报道自己的所见所闻。总的说来,他努力避免记述他未曾亲眼目睹的事情,避免将自己杜撰的想法强加给鼠疫期间的工作伙伴,而且尽量只利用由于偶然性或不幸事件落到他手里的资料。

由于他是在为某种犯罪行为作证,他像一切有诚意的证人一样,作了某些保留。但他同时又受良心的指使,曾毫不犹豫地站在受害者一边,而且心甘情愿与人们、与他的同胞们在共同拥有的唯一的可靠性方面协调一致,那可靠性就是爱,是痛苦和被迫的离散。因此可以说,他分担了同胞们全部的忧患,而且把他们的处境当成自己的处境。

作为忠实的证人,他必须首先记录的是人的行为、有关的资料和传闻。而他个人需要说的话、他的期待、他受到的各种考验,都应当避而不谈。如果说他曾利用过这方面的材料,那也只为了解他的同胞或让别人了解他们,只为以最准确的形式把他们往往模糊感觉到的东西表现出来。说实在的,这种理性的努力并没有让他付出什么代价。当他恨不得直接向千百个呻吟着的鼠疫患者吐露心声时,他会想到自己的痛苦无一例外都同时是别人的痛苦,在一个往往由自己独自承担痛苦的世界,这种患难同当的情况已经很了不起了,于是他即刻忍住。的确,他应当为所有的人说话。

然而,至少有一个同胞,里厄大夫不能为他说话。那就是塔鲁有一天向里厄谈到的那个人,塔鲁说:“他唯一的真正罪行,就是从心底里赞成置儿童和成人于死地的那东西。其余的事我都能理解,但对这一点,我只能说不得不原谅他。”那人内心愚顽、孤独,此书以他为结束恰到好处。

当里厄大夫从喜庆喧闹的大街挤出来,正想转到格朗和柯塔尔居住的那条小街时,他被一道警戒线拦住了去路。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使这个街区显得格外寂静,里厄早已料到这种既偏僻又无闹声的状况。他出示了他的证件。

“不行,大夫,”警察说,“有个疯子在朝人群开枪。不过您得留下,您可能派上用场。”

这时,里厄看见格朗正朝他走过来。格朗也是一问三不知。有人不让他通过,他听说子弹是从他住的那幢楼房射出来的。从远处望过去,那幢房屋的正面正笼罩在没有热度的太阳的最后一道金色的霞光里。房屋周边是一片空旷的场地,一直伸展到对面的人行道。在街道中央,可以清楚看见一顶帽子和一块肮脏的布片。里厄和格朗远远望去,只见街的另一头也有一道警戒线,和挡住他们的这根绳子平行,有几个本街区的居民正在绳子后面匆匆走来走去。他们再仔细一看,又发现一些手持左轮手枪的警察蹲在这橦房屋对面一些楼房的大门内,而这幢房屋的所有窗户都关上了,只有三楼的一扇百叶窗似乎还半开着。街上一片沉寂,只能听到从城中心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刹那间,从那橦房屋对面的一幢楼房下面传来两声枪响,那扇半开的百叶窗立即破成碎片四处乱飞。接着又是一片沉寂。里厄在白天目睹了远处热闹非凡的场景之后,眼下的一幕于他似乎有点似梦非梦。

“那是柯塔尔的窗户!”格朗突然说道,看上去激动万分,“但柯塔尔早就不知去向了呀。”

里厄问警察:

“为什么开枪?”

“这是在转移他的注意力。我们正在等汽车运来必要的装备,因为这人朝想进那幢房屋的所有人开枪,已经有一个警察被击中了。”

“那个人为什么开枪呢?”

“我不知道。当时大家正在街上玩儿,听见第一声枪响,谁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枪一响大伙儿就叫起来,有一个人受伤,其他人全逃了。是个疯子,就这么回事!”

再一次静下来时,一分一秒似乎都拖得很慢。突然,他们看见从街那头跑出来一条狗,那是好久以来里厄见到的第一条狗,一条脏兮兮的西班牙长毛猎狗,大概是主人们一直窝藏到现在才放出来的吧。只见它沿着墙根一路小跑,来到大门前时犹豫片刻,然后蹲在地上,仰过头去咬跳蚤。警察吹了几声哨子唤它,它抬起头,然后下了决心,慢慢穿过街道去嗅那顶帽子。就在这一刻,从三楼传来一声枪响,只见那条狗像翻烙饼一般翻倒在地,爪子猛烈地晃动,最后侧身瘫在地上,浑身抽搐了很长时间。作为还击,从对面大门里射出五六发子弹,把那扇百叶窗打得粉碎。接着又恢复了平静。太阳更偏西了,夜影开始爬上柯塔尔的窗户。在里厄大夫身后传来轻轻的刹车声。

“他们来了!”警察说。

几个警察在他们背后下了车,手上拿着几条绳子、一个梯子、两个狭长的油布包。他们走进一条围绕这片房屋的小街,在格朗那幢房屋对面停下。片刻过后,大家与其说看见,不如说猜出那片楼房大门内有一些响动。接着,人们开始等待。那条狗已经不动弹了,它躺在一摊暗黑的液体里。

突然,一阵冲锋枪射击声从警察们占据的那排房屋里传出来。随着射击声,那扇仍然被瞄准的窗户不折不扣地彻底粉碎,从而露出一个大黑洞,但里厄和格朗从他们的位置辨不出黑洞里的任何东西。这边射击一停,从隔一幢楼的另一个角落又射出一排子弹。子弹显然已经进入那扇窗户,因为有一颗子弹已打下一块砖头的碎片。就在这一刹那,三名警察跑着穿过马路,冲进了大门。另外三名警察几乎同时冲了进去,射击戛然停止。大家又开始等待。从格朗那幢楼里远远传来两声爆炸声。接着是一片喧闹。只见一个穿衬衫的大喊大叫的矮小男人被人半抱着拖出楼房。全街紧闭的百叶窗奇迹般同时打开了,窗前站满了好奇的人,还有些人干脆走出大门,去封锁线后面挤来挤去。片刻之后,那矮小男人来到街道中央,脚终于着了地,胳膊仍然反剪着。他还在叫喊。一个警察走到他身边,稳、准、狠地给了他两拳。

“是柯塔尔,”格朗嗫嚅着说,“他成了疯子!”

柯塔尔倒在地上。只见那个警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腿朝躺在地上的东西踢了几脚。接着,一伙人吵吵嚷嚷地朝里厄和他的老朋友这边走来。

“别停在这儿!”警察说。

那伙人经过他们面前时,里厄转过眼去。

格朗和里厄在苍茫的暮色中离开了那里。这个事件好像把整个街区从昏睡中惊醒了,狂欢的人群重又闹哄哄地挤满了僻静的大街小巷。格朗走到自己住房门口时,向大夫告别说,他还得工作。但在上楼时,他又说已经给让娜写了信,他现在活得很滋润。接着,他又背了一遍他的句子,说:“我把所有的形容词都删去了。”

他随即调皮地笑笑,摘下帽子,过分隆重地向里厄鞠了一躬。但里厄还在想柯塔尔,在他朝老气喘病人家走去时,那铁拳打扁柯塔尔面孔的重浊声音一直回响在他的耳际。也许想到罪人比想到死人更令人难以忍受吧。

里厄来到老病人家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从房间里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欢呼自由的喧嚷声,老头的脾气没有变,仍在倒腾两个小锅里的鹰嘴豆。他说:

“他们做得对,该玩玩了。样样都有才成为世界呢。大夫,您的同事呢,他怎么样啦?”

一阵阵爆炸声一直传到他们耳里,不过那是祥和的爆炸:是孩子们在放鞭炮。

大夫一边用听诊器听他呼噜呼噜响的胸部,一边回答说:

“他去世了。”

老头“哦!”了一声,有点发愣。

“死于鼠疫。”里厄补充道。

愣了一会,老头似乎意识到什么,说:

“是呀,最优秀的总活不长。这就是生活。他可是个明白人。”

大夫边收拾听诊器边问:

“您为什么这么说?”

“不为什么。他从不说废话。总之,我喜欢他。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别人说:‘那是鼠疫呀,我们经历过鼠疫。’再进一寸,他们就得要求授勋了。可鼠疫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就是生活,如此而已。”

“您得按时熏蒸呼吸道。”

“啊!别怕。我的命长着呢。我要看见那些人一个个死光。瞧我,我可会活啦。”

作为对他的回答,远处传来了欢乐的尖叫声。里厄走到房间中央。他说:

“我去平台,不打扰您吧?”

“当然不。您是想去上面看他们,是吧?随便去吧。不过,那些人跟先前没什么两样。”

里厄往楼梯走去。

“您说说,大夫,他们要为死于鼠疫的人立碑,是真的吗?”

“报纸上这么说过。一座石碑,或一个金属牌。”

“我早就相信会这样,还有人演讲呢。”

老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在这儿就听到他们演讲了:‘我们那些死者……’说罢就去大吃大喝。”

里厄已经在上楼梯了。

寒冷的星空悠远而深邃,俯瞰着房舍闪闪烁烁。山冈那边,星星像坚硬的燧石散发着冷光。今夜与他和塔鲁到此暂时忘记鼠疫的那一夜十分相似,但今天的大海在悬崖之下却比那时更为喧嚣。淡淡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它已卸去了温暖的秋风带来的咸咸的气息。不过城市的闹声却像波涛击岸一般冲击着平台的墙基。然而,今夜并非反抗之夜,而是解放之夜。远处,黑红相间的闪光标志着灯火辉煌的林荫大道和广场的所在地。在这摆脱了桎梏的夜晚,欲求像脱缰的野马,正是它低沉的吼声传到了里厄这里。

第一批显示万众欢腾的官方的礼花从黑暗的港口升腾起来。全城的百姓争相观赏,欢呼声经久不息。柯塔尔、塔鲁以及里厄失去的所有他爱过的男人和他的妻子,无论是去世的抑或犯罪的,此刻都被遗忘了。那老头说得对,人永远是一个样。但不变的是他们的精力和他们的无辜,而正是在这里,里厄超越了一切痛苦,感到自己和他们心心相印了。这时,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持久的欢呼声在城市回荡,一直传到平台脚下,空中的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千变万化。里厄大夫正是在这一刻下决心编写这个故事,故事到此为止,编写的初衷是不做遇事讳莫如深的人;是提供对鼠疫受害者有利的证词,使后世至少能记住那些人身受的暴行和不公正待遇;是实事求是地告诉大家,在灾难中能学到什么,人的内心里值得赞赏的东西总归比应该唾弃的东西多。

不过,里厄也明白,这本编年史不可能是一本最后胜利的编年史,它无非显示了人们在当时不得不做了些什么,并指出今后如遇播撒恐怖的瘟神凭借它乐此不疲的武器再度逞威,所有不能当圣贤、但也不容忍灾祸横行的人决心把个人的痛苦置之度外,努力当好医生时,又该做些什么。

在倾听城里传来的欢呼声时,里厄也在回想往事,他认定,这样的普天同乐始终在受到威胁,因为欢乐的人群一无所知的事,他却明镜在心: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