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寂静的声音

一个三月的下午,就在麦村小学的师生准备用一种新的仪式为徐复观庆贺百岁寿诞的前夕,他躺在祠堂天井中的一张藤椅上静静地死去了。当时,那座行将颓圮的祠堂的房梁和瓦楞上密密麻麻地栖息着一群雨燕,它们灰褐色的影子在凋敝而阴晦的天井上空飞来飞去,在徐复观的身上撒下了点点鸟粪。

徐复观的死标志着一个特定时代的结束,因此,四天之后举行的葬礼带有一种明显的喜庆气氛。村里的大部分人都赶来为他送葬。徐复观的骨灰由一个小学生捧着,送葬的人群沿着运河的堤岸,在绵绵细雨中,朝桔麓山下的墓园缓缓走去。

小琴是在葬礼的前一天回到麦村的。一年前,她跟随着一支乡村建筑队进了城,在一户大学教授家里当保姆。我在墓地边上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和知识青年小芙悄悄地说着什么。女人之间亲密的窃窃私语常常带给人安详而美妙的遐想,尤其是当我从她成熟而艳丽的脸上看到小扣当年的轮廓,心头不禁悠然一动。我感到纷乱错杂的时间再一次将我带到了清醒和沉睡之间的某个地方。

小琴装出没有认出我来的样子,依旧絮絮叨叨地跟小芙谈着一件开心的事。我看见小芙几次差一点被她逗得笑起来,可是葬礼上微弱而虚幻的庄重气氛使她控制住了笑声,但笑容还是从她肌体的各个部分清晰地呈现出来。

一九七九年,来到麦村的插队知青悄无声息地返回了城里。小芙却独自一人留了下来。第二年春天,她嫁给了村里纺织厂的一名技工。她来参加徐复观葬礼的时候,她身边的女儿看上去已经有四五岁了。也许是徐复观使她避免了一次当众受辱的窘境,她对这位已故的小学校长始终保持着默默的尊敬。所以,在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她亲手在他的坟堆上撒了一把土,然后在坟边栽了一棵枇杷树。

据说,徐复观在生前曾多次托人为她打听那个货郎的下落。尽管他也曾得到过一些线索,但最终还是没有查清这个货郎在那年雨季从麦村消失后究竟去了哪里。在村里纷纷扬扬的传闻中,有一种较为可靠的说法是:货郎在公社大院被禁闭了三个月之后,被遣派到县里的一个铜矿厂当门卫。一天早晨,他在过马路的时候,和一辆装满猪肉的卡车迎面相撞。他的身体被弹到了路边的一处排水沟里,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本列宁的《国家与革命》。

差不多午夜的时候,我在枣梨园北楼的一间小屋里醒了过来。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窗外树木的浓荫浸沐在一带幽蓝的光亮之中。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我躺在母亲的身边,在一个遥远的夜晚沉沉入睡,当我在晨曦中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人。当我回忆的道路突然中断,我的大脑失神,记忆一片空白的时候,我的眼前总会立即闪现出一个粉红色的画面,它像一瓶被打翻的颜料在水面上荡漾,随后四散开来。我从中看到了夕阳的光芒,我看见父亲紧锁着眉头,沿着江宁古老的城墙迎面走来,他的身后是一处芦苇摇曳的水潭,父亲在水潭边停了一下,朝远处张望。我看见四月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的坐轿在一条泥泞而幽长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在我的记忆之中,道路两边树木迤逦,岁月的果实压满枝头。天空中一会儿阳光普照,百鸟啼鸣,一会儿雨水涟涟,阴风阵阵,伴随着一种静寂的声音。

我想到,树木的凋零往往是由于突如其来的朔风和冬天悄然而降的霜冻,或者是由于炮火的摧折。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我看见一匹匹脱缰的战马在旷野中奔跑,马蹄溅起高高的水花;一排排树木一条半明半暗的弄堂里消失了。

麦村纺织厂的机杼之声再一次使我回到了现实之中。同时,我还听到了枣梨园中蟋蟀低低的吟叫。我躺在床上,遥望着窗外璀璨而神秘的星斗想入非非。我不知道疾速流淌的时间最终将把我带到一个什么地方。现实是令人厌倦的,它只不过是过去单调而拙劣的重复,到了某一个时刻,回忆注定要对它进行必要的修改。

我打开了床头的一只半导体收音机,它依旧像从前那样完好无损,光亮如新。收音机的塑料外壳上似乎还残留着杜鹃的手触摸后留下的余温。

我在想,在那样一个年月里,正是她身上的耻辱造就了她的贞节,正如我们常常从黑夜之中看到黎明一样。她现在已经无法知道我对她永久的思念。我时常像一个孩子那样将自己的脸贴在收音机的外壁上,在枕边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收音机里正在播送着一条新闻。

一九九〇年春天,中国大地似乎风调雨顺,除了北方的山东、河南两省遭遇到一起并不严重的旱灾之外,它和以往的年月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我的记忆像月亮一样高挂在这个夜晚的天空,停留在某一处时间的边缘。它越过一只陶瓷的水杯,照在我的床前,带给我无法说明的忧伤、悲悯,和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