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能预见?

厄运降临,灾祸无尽。可谁能预料呢?或许,命运早已安排我们为这诡异的孤地献出全部生命。我的每根毛发都在战栗,脑子仍旧浑浑噩噩。对我来说,眼前的现实和未来的变数混作一团。前者糟糕透顶,后者则如黑夜般渺无希望。

心如死灰,世上再没人比我们更适合这四个字。无法判断准确的地理位置,无法向同伴请求救援,一切都无济于事。就算招来了救援队,我们的命运也十有八九会在援助抵达南美前就画上了句号。

人类之于我们,如同月亮之于地球,天各一方。要想渡过难关,唯有自己可以依靠。我有三个出色的同伴,他们过人的智慧和无坚不摧的勇气是大伙唯一的希望。他们沉着的面容是这黑暗之中唯一的一丝光亮。我知道,表面上我同他们一样泰然自若;可内心里,我早已是魂不附体。

就让我为您讲讲让我们陷入如此困境的这接二连三的遭遇吧,我会尽量不放过任何细节。

上一封信里我曾提到,那面高耸的红崖距我们仅剩七英里。毫无疑问,査令格教授所说的高地就被环绕其中。越是接近红崖,我越发现它比查令格描述的还要雄伟壮丽。崖身的一些部分高耸入云,足有一千英尺高。这些红崖上布满了奇异的纹路,应该是玄武岩剧变留下的痕迹,和爱丁堡的索尔兹伯里峭壁(索尔兹伯里峭壁:位于爱丁堡皇家公园中部,是亚瑟王座山上一系列高约四十六米的岩石峭壁。(译注))有些相似。从四面望去,红崖顶端都覆盖着茂盛的植被,边缘长满了灌木,深处则密布着参天大树。就所见而言,并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那晚,我们就露营在这荒无人烟的红崖脚下。我们头顶的峭壁并非完全垂直,它的顶部外翘,根本无法攀登。不远处是我提过的那座又高又细的尖顶岩,它宛如一个硕大的教堂穹顶,上面长着一棵拔地倚天的高树。巨石的最高点与高地持平,但二者隔着一道深渊。和其他地方相比,这座巨石和它对面的红崖都相对较矮——我猜大概有五、六英尺高吧。

“就是那儿,”査令格教授手指大树说道,“那只翼手龙就栖息在那儿。我爬到半山腰才拍到它。毋庸置疑,像我这样的登山老手绝对能够爬到巨石顶部,但就算到了那儿,高地还是远在天边咧。”

正当査令格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翼手龙时,我瞥了一眼萨姆瑞教授。头一回,我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丝信服与悔过。他的薄唇上不再挂着嘲讽,有的却是兴奋与惊讶。同样将这幕收在眼底的査令格,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初次胜利的果实。

“当然啦,”他又无趣地讽刺道,“萨姆瑞教授明白,我说的翼手龙指的是鹳——只是这种鹳没长羽毛,而是长了坚硬的皮肤、膜状的翅膀,还满嘴尖牙。”他又是咧嘴,又是眨眼,还点头哈腰,直逼得他的伙伴掉头就走。

那天的早餐我们只吃了点咖啡和木薯——我们不得不对储备粮精打细算——之后,大伙儿为研究登上高地的最佳方案展开了一次“军事讨论”。

査令格主持了这次会议,一脸首席大法官般的庄重神情。不妨想象一下,他坐在岩石上,后脑勺上搭着那顶滑稽又孩子气的草帽,眼皮耷拉,目空一切地主宰着其他人。他慢条斯理地指出我们现在的处境以及未来的行动,浓密的黑胡子在嘴前晃来晃去。

我们三人坐在他的下方——历经风餐露宿后,年轻、有活力、被晒伤的我;烟斗从不离手,不苟言笑却热衷于挑刺的萨姆瑞;以及约翰爵士,他敏捷又机警的身体靠着来福枪,正无比热切地看向査令格;我们的身后是两个皮肤黝黑的混血仔以及几个印第安人;而我们的面前及头顶上,则是阻碍成功之路的红色峭壁。

“不必啰嗦,”我们的队长讲道,“上次考察时,我为登上这峭壁使出了浑身解数。连我这样的登山能手都攻克不了的地方,想必别人也没这能耐。之前我没有携带攀岩工具,这次却特意先准备了。借助这些工具,征服这座巨石不在话下,但想征服高地恐怕还是痴心妄想——谁让这些峭壁是朝外隆起的。上次,我担心雨季将至,加之补给不够,所以来去匆匆,这些顾虑大大限制了我停留的时间。我只往东探索了六英里,没找到任何能上山的路。就是这样,现在大家有什么提议?”

“办法只有一个,”萨姆瑞教授说,“既然你探索了东面,我们就该沿着山脚往西走,找到一条登顶之路。”

“没错,”约翰爵士说,“但前提是这高地并非漫无边际,这样我们才可能绕着它走,要么找到登山路径,要么回到起点。”

“我已经向我们的小伙伴解释过了,”査令格教授说(他称呼我的方式总让人觉得我是个十来岁的小学生),“我们不可能找到一条康庄大道。原因很简单,峰顶若不是与世隔绝,就不可能产生违背法则的生存环境。不过我承认,不出意外的话,这里肯定存在一条登顶的通道。一位了不起的人类攀登者就是顺着那条路到达了峰顶,而那些庞然大物却不能通过那条路下来。总而言之,对于登顶之路的存在我深信不疑的。”

“你怎么知道的,先生?”萨姆瑞犀利地问道。

“因为我的前辈美国人梅普尔·怀特成功了。不然他怎会看到他素描本上画的那头怪物呢?”

“空口无凭。”萨姆瑞执拗地说。“我承认你所说的高地,因为我亲眼看见了。但我还是不相信那里有任何动物存在。”

“先生,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很欣慰这高地已经侵入了你的认知范围。”查令格抬起头扫视着高地,接着出人意料地从岩石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萨姆瑞的脖子,将他的脸扭向天空。“看!先生,”他咆哮道,声音嘶哑,兴奋不已。“这高地里有没有生命,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吗?”

一个闪闪发光的黑色物体出现在了峭壁边缘的郁郁葱葱之中。它缓缓向前,悬在裂口处——是一条巨蛇。这条蛇的脑袋出奇的扁平,像一把铁锹。清晨的阳光跳跃在它光滑、卷曲的身体上。它在我们头顶晃荡了一阵,然后慢慢地退进丛林,没了踪影。

萨姆瑞的心思全被这巨蛇勾住了,任凭査令格拧着他的脖子,毫不反抗。但在巨蛇消失的一瞬,他便立马甩开了同伴的手,重拾起了自己的威严。

“査教授,要是你能通过其他方式来提醒我就再好不过了。”他说,“就算出现了一条普通的岩蟒,你也没理由如此放肆。”

“随你怎么讲,这高地上就是有动物!”査令格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不管之前某些人有多么偏见、迟钝,现在的结论不言而喻。既然如此,我们最好赶紧收起帐篷向西前进,找到上山的好办法。”

红崖底部尽是破碎的岩石,行走十分缓慢艰难。忽然,大伙儿眼前一亮——一处露营旧址。营地上散布着一些空芝加哥猪肉罐头、一个贴着“白兰地”标签的酒瓶、一把破旧的开罐器以及好些旅行者遗留的痕迹。地上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破报纸,应该是芝加哥民主党报,但日期已模糊不清了。

“这不是我留下的,”査令格说。“一定是梅普尔·怀特。”

约翰爵士好奇地盯着附近的一棵大型蕨类植物。“嘿!看这儿。”他说。“我想这是处路标。”

这棵树上钉着一小片硬木头,像是指着西边。

“很有可能。”査令格教授说。“不然咧?我们的前辈可能发觉他的使命危险重重,所以为后人留下了标识,指示他曾走过的路。也许我们接下来还会发现更多的标记。”

我们确实找到了别的路标,不过都残破不堪。紧挨着峭壁底部有一大片高耸的竹林,这些竹子和我们之前遇见的很像,许多有二十英尺高,顶部又尖又硬,纹丝不动,如同锋利的长矛。顺着竹林边缘行走,我看见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微微发光。好不容易挤出竹茎,我恍然发现自己注视着的竟是一颗早已没了血肉的头颅。整副骨骼都在,但身体与头骨分开,躺在几尺外靠近空地的地方。

我们的印第安朋友用弯刀砍倒了周围的竹子,以便我们仔细观察这场早先发生的悲剧。死者支离破碎的衣服几乎辨认不出了,但双脚上可以看到靴子遗留的痕迹。这副骨骸戴着纽约哈德逊金表和一条挂着针笔式钢笔的链子。还有个银制雪茄盒,盖子上刻着“J. C., A. E. S赠”。很显然,死者是个欧洲人。从金属盒的状况来看,这场惨剧发生的时间并不久远。

“这伙计是谁?”约翰爵士问道。“真是个倒霉蛋,全身的骨头都断了。”

“他碎掉的肋骨里还长了根竹子咧。”萨姆瑞说。“虽说竹子生长迅速,但穿过一具尸体长到近二十英尺高,还真是不敢想象。”

“他的身份,”査令格教授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在我到大农场与你们汇合前,我特意打探了梅普尔·怀特的消息。帕拉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但幸运的是,我得到了条确切的线索。梅普·怀特的素描本上有一幅他和一位牧师在罗萨里奥吃午餐的画,我找到了这位牧师。那老兄争强好胜,当我说现代科学对他的信仰有不利影响时,他竟然觉得这种观点错误又荒唐。不过,他还是告诉了我一些有用的情报。梅普尔·怀特四年前路过了罗萨里奥,也就是我见到他尸体的两年前。那时他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个朋友,一个叫詹姆斯·科勒维的美国人。那位美国人当时留在了船上,没有和这位牧师见面。我敢肯定,我们眼前的正是詹姆斯·科勒维的尸骨。”

“他的死因也没什么好说的。”约翰爵士说,“要么是自己摔了下来,要么就是被推了下来,然后被竹子刺穿。不然他的骨头怎么会都断了,这些比我们还高的竹子又怎么会穿过他的胸腔?”

忽然间,一片沉寂袭来。站在这零碎尸骨旁的我们意识到约翰罗斯顿爵士并非信口开河。竹林上方悬着的正是峭壁隆起的边缘。毫无疑问,他是从上面摔下来的。但真是摔下来的吗?只是意外?或者——早已产生的不祥之感开始萦绕这片未知之地。

我们沉默着,继续沿着峭壁底部前进。这峭壁如同图片里那些远远高出考察船桅杆的南极冰原一般,连接着地平线的两头,绵延不绝,坚不可摧。

我们走了五英里,仍然没看见任何的罅隙或裂口。忽然,希望被重新点燃——在一处干燥的岩石洞穴里,用粉笔画成的箭头仍然指向西方。

“又是梅普尔·怀特,”査令格教授说。“他预感到了有人会继承他的衣钵。”

“他有粉笔?”

“一盒彩色粉笔,我在他背包里找到的。我记得白色的用得只剩头了。”

“证据确凿。”萨姆瑞说。“我们只能跟着他的指示一直向西了。”

行进了大约五英里后,我们再次见到了岩石上的白色箭头。此时,我们第一次看见峭壁上有了条细小的裂缝,裂缝里画着第二个记号,箭头向上,所指的方向似乎在地面以上。

这里很安静,两旁的岩石像是铜墙铁壁;狭窄的蓝天在崖顶植物的荫蔽下若隐若现,仅有一丝昏暗的阳光可以射到底部。我们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而且被这崎岖不平的路途折磨得筋疲力尽。但大家都意志坚强,不肯歇脚。最后,我们让印第安人留下来搭帐篷。我们四人连同两个印第安混血仔则往裂谷的上方继续前行。

裂谷的底部不过四十英尺宽,但越往上越窄,直到变成了个尖角,又直又滑,不可能爬得上去。显然,我们的前辈指的并非这条路。大家只好原路返回——整个裂谷不到四分之一英里深——突然,眼尖的约翰爵士找到了众目所寻之物。我们头顶的阴影中有一轮更深的暗影———定是处洞口。

峭壁的底部有一堆松散的石头,攀爬并不困难。所有的疑虑在我们抵达那团暗影时解开了,这里不仅有一处洞口,一侧的岩石上还画着箭头。就是这里,就是从这条路,梅普尔·怀特和他倒霉的朋友登上了高地。

我们激动不已,压根儿没想就此回头,即刻开始了首次探索。我们只能靠约翰爵士背包里的手电筒照明。他领头,在身前照出一道黄光,其他人排成一列紧随其后。

洞穴显然被水侵蚀过,四面十分光滑,地面上的石块也没有棱角。这山洞很狭小,只能容一人弯腰前行。开始的一段隧道直直地嵌入岩石,大概有五十码,接着便呈四十五度上倾,而且越来越陡。我们手脚并用,迎着上方滚来的碎石攀爬。忽然,罗斯顿爵士一声大喊。

“路被堵住了!”他说。

我们挤在他身后,透过黄色的光线看见了一块破碎的玄武岩,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顶端。

“隧道跨下来了!”

我们搬走了一些碎石,但仍无济于事,反而松动了那些更大的石块,摇摇欲坠,好像要向我们碾来。显然,我们无力移开这阻碍。梅普尔·怀特登顶的道路已经走不通了。

大家垂头丧气,没人吱声,踉跄着走在黑暗的隧道里,打算回营地。

然而,就在我们踏出裂谷前,发生了一件事后想来十分关键的事。

那时大家聚在谷底,大约位于洞口四十英尺下。一块巨石突然飞来,狠狠砸在了我们身旁。对所有人来说,未被击中都是万分侥幸。我们没看清这石头来自何方,但当时还在洞穴外的混血仆人说,这石头从他们身旁飞下,一定来自崖顶。我们抬头张望,但不见那繁枝茂叶间有任何动静。不过几乎可以肯定,这石头是冲我们来的,而元凶只可能是人类——高地上不怀好意的人类。

我们迅速从裂谷里抽身返回,满脑子尽是刚才不寻常的遭遇。自然的阻挠本已让我们身处逆境,而现在,人类的蓄意攻击犹如雪上加霜,夺走了最后的希望。然而,当我们抬头仰望那近在咫尺的一牙碧绿时,谁也不愿在探险刚刚有所进展时就打道回府。

一番讨论后,大伙认为最好的选择是继续绕高地前进,希望能找到其他的路。峭壁的高度开始下降,走向也从原来的朝西逐渐变为朝北。如果我们把已走的路程当作是圆形的一段弧,那么整个圆周也不会太长。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在几天后回到原点。

那日,我们前进了大约二十英里,周围的景象没什么变化。我可能提过,气压计显示,自我们下船到目前,海拔已升高到了三千英尺以上。所以,不论是气候还是植被都大相径庭。我们已经摆脱了热带旅行的噩梦——虫子,和它们打交道的可怕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一些棕榈树和好些桫椤树依旧生长,但亚马逊标志性的树木已无影无踪。我很高兴可以在这些冷漠的石块中看到旋花植物、西番莲和秋海棠,它们让我忆起了家乡。一株红色的秋海棠和斯特里汉姆(斯特里汉姆:位于伦敦南部的一个区。(译注))的某间别墅窗外的那株颜色一样——不过我这是想得太远了。

那晚——也就是高地绕行的第一晚——一桩诡异的事件即将发生,自那之后,我们再也不怀疑奇迹是否存在。

亲爱的麦克阿登先生,当您读完此信后,您会发现——也许是第一次发现——我的信件不再只是荒诞的文字。待到査令格教授允许我们对外发表时,全世界定会翘首以待佳作的问世。在把证据带回英格兰前我是绝不敢发表这些文章的,否则外界一定会把我炮轰成一个满嘴胡言的记者。我相信您也同样这么认为,这类文章一定会招来批评与怀疑,相信您不会把整个公报的信誉赌在此次历险上。所以,虽然这次奇妙的旅程一定会成为头版头条,但它仍需躺在抽屉里等待时机。

而若它仅仅是过眼云烟,未完无续,那么,就让它藏在我们的心底吧。

事情是这样的。约翰爵士猎杀了一只刺鼠(一种小体型,长得像猪的动物)。他分了一半给印第安人,我们则烤着另一半。天黑之后天气变得寒冷,大伙都围着火堆。那是一个无月之夜,空中只有些星辰,平原上的能见度很低。忽然间,黑暗中有什么物体在快速移动,发出飞机一样的嗖嗖声。就在一刹那,我们所有人被一双表皮坚硬的翅膀罩住了。有那么一瞬,我看见了一根修长如蛇的脖子,一只凶残贪婪的红眼,以及一个大喙——布满了亮锃锃的小牙,让人触目惊心。下一秒,它飞走了——连同我们的晚餐。庞大的黑影在夜幕中撇去,有二十英尺之宽。这怪物的翅膀遮住了所有的星辰,然后消失在了我们头顶绝壁的外翘处。所有人都呆坐在火堆旁,惊讶,肃静,像是维吉尔(维吉尔:古罗马诗人。最重要的作品是史诗《伊尼德》。(译注))笔下鹰身女妖(鹰身女妖:希腊神话中的一种怪物。(译注))袭来时的英雄。萨姆瑞第一个打破沉默。

“査令格教授,”他郑重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我应该向你道歉。先生,我之前真是错得离谱,我请求你能原谅我过去的行为。”

他说得很漂亮,接着两人第一次握了手。和首只翼手龙的会面收获不少,虽然晚餐被偷走了,但能让这俩人消除隔阂,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是,即便高地里存在着史前动物,它们的数量也不多,因为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们再也没瞥到一眼。这些日子,我们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穿行,每一步都胆战心惊。峭壁的东北侧间歇分布着碎石密布的戈壁和野鸟栖息的湿地。这里是条死路,要不是绝壁底部伸出了根硬实的岩架,我们恐怕只能折返了。接下来,我们不知在齐腰的亚热带沼泽里走了多久。这些沼泽像脂肪一样黏黏糊糊。更糟的是,这里是垭拉卡拉蝰蛇(垭拉卡拉蝰蛇:一种毒蛇。(译注))——南美洲毒性最强、最具攻击性的蛇类——繁殖的天堂。腐烂的沼泽表面上,这些令人发指的生物乐此不疲地向着我们蠕动,只有让猎枪随时待命,我们才能感到些许安全。沼泽中漏斗状的洼地以及里面苔藓生成的青灰色腐烂物都成了我永远的梦魇。这洼地似乎是垭拉卡拉蝰蛇的巢穴,它们在斜坡上虎视眈眈,一见人便发起攻击。它们数量之多,怎么开枪都打不完。我们索性撒腿就跑,一直跑到筋疲力尽。每一次回头,我都能望见这些恐怖的尾随者在芦苇间一起一伏,真是刻骨铭心。我们在绘制地图时,把这里称作了垭拉卡拉蝰沼泽。

远处的峭壁不再是红色,而是巧克力般的棕色;顶部的植被相对稀疏,高度也降到了三四百英尺。不过,我们撞破脑袋也没有发现任何可行的道路。要是非得说这峭壁和第一次见到时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它看上去更加的高不可攀了。从我在碎石沙漠上拍到的照片上可以看出这红崖有多么陡峭。

“毋庸置疑,”我在讨论时说,“雨水一定会通过什么方式流下来,这些岩石中一定有冲刷而成的隧道。”

“我们的小伙伴很机智,”査令格教授拍着我的肩膀说。

“雨水一定会流向什么地方。”我重复道。

“他对目前的情形理解得很充分。但唯一不足的是,岩石里没有隧道,我们已经亲眼证实过了。”

“那雨水去哪儿了?”我没有就此打住。

“我想,雨水若没有流出来,那就一定是流进去了吧。”

“这么看来高地的中央有一片湖泊。”

“我想是的。”

“这湖泊更可能是个古老的火山口,”萨姆瑞教授说。“这里的地质构造显然是由火山喷发形成的。无论如何,我们很可能会发现高地的表层向里倾斜,中间会有一大片水域。这片水可能会通过一些地下通道排出,流到类似垭拉卡拉蝰沼泽那样的地方。”

“或者通过蒸发维持平衡。”査令格教授说道。接着,两位学者开始了他们一贯的学术研讨,在门外汉眼中简直和中文一样晦涩难懂。

第六天,我们绕着峭壁走完了一周,回到了最初的营地,也就是那座孤立的巨石附近。一队人都因无功而返而闷闷不乐。可以肯定,这里没有一处能让人类登顶的道路。梅普尔·怀特用粉笔指示的隧道也已完全走不通了。

现在该怎么办?我们的补给和弹药都还充足,枪支也还能使,但总有一天它们会消耗殆尽。几个月后,雨季将至,那时我们就会被冲回老家。这里的岩石比大理石还坚硬,时间和资源都不允许我们朝着这空中楼阁辟出一条新路来。那晚,大家都沮丧地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地铺着自己的被褥。我还记得睡着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査令格像一只大牛蛙般蹲在火堆旁。他把头埋在手里,陷入了沉思,完全不理会我向他道的一声“晚安”。

然而,第二日清晨向我们问早的査令格判若两人,浑身上下都因满足与自喜而熠熠生辉。大家聚在一起吃早餐时他走了过来,眼神中带着鄙夷和虚伪的谦卑,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要说:“你们接下来要说的,我知道我都受之无愧。不过,我希望你们还是别说出口,不然我会脸红的。”他的胡须欢快地颤动着,一只手插在外套前,胸腔像是快要炸裂。好吧,在他的臆想中,他是不是认为自己的雕像应该立在特拉法加广场的柱子上,为伦敦街头再添一道骇人的风景线呢?

“好啦!”他吆喝着,胡须间露出了亮闪闪的牙齿。“先生们,请向我道喜,然后自个儿庆祝吧。问题解决了。”

“您找到上山的路了?”

“恕我斗胆,可能是吧。”

“在哪儿?”

他指向了右侧那座长矛般的尖顶岩。

打量着这座巨石,大伙的脸——至少是我的——瞬间变了色。我们的好伙伴査令格教授证明过,这座巨石是能够被踩在脚下的。但是,它和高地间隔着一道可怕的深渊。

“我们不可能过得去。”我喘了口气说。

“至少我们都可以登上峰顶,”他说。“等到了那里,或许我可以向大家证明,本人脑瓜子里的创造力还尚未枯竭。”

早餐后,大伙打开了司令官査教授装有攀登工具的包裹。他从里面拿出了一卷坚韧又轻便的绳子(有一百五十尺长)、一些鞋底钉、夹钳等等。约翰爵士是一名经验丰富的登山手,萨姆瑞也有过几次艰苦的攀爬经历——只有我,还是初次攀岩的新手;不过我的敏捷和力道或许可以弥补经验上的不足。

说实话,这次任务不算艰巨——虽然还是有些令人心悸的瞬间。前半段路非常简单,但越往上越陡。最后的五十尺路我们完全是靠着手指和脚趾“吸附”在岩石的边缘和裂缝上。倘若査令格没有先到达峰顶(如此笨拙的一只生物竟能这般灵活地攀援,着实令人惊叹)或是绳子没有被拴在岩石顶的那棵大树上,我和萨姆瑞肯定没法爬上去。还好,我们还是顺着参差不齐的岩石很快登上了那块长满草的小平地。平地的半径大概有二十五尺——这就是峰顶了。

待我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是大家一路走来的那片的神奇土地。整个巴西平原都躺在我们脚下,向着远方无限延伸,直到消失在那道遥远天际线上暗蓝色的迷雾里。离我们最近的是一条长长的斜坡,上面散布着石头与蕨类植物;稍远一些,越过鞍背山,我可以看见一片黄绿混杂,那便是我们穿过的竹林;接着,植被渐渐茂密,直到变成了一片无垠的森林,一直延伸到视野的边缘,大概有两千英里远。

正当我沉醉在这壮丽的全景中时,教授的大手放在了我的肩头。

“这边,我的小伙伴,”他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向着我们光荣的目标前进,永不回头。”

转过身,我发现高地已和我们持平,眼前便是夹杂着稀树的灌木,近得让人忘记这块土地仍然远在天边。我大概估计了一下,裂口有四十四英尺宽——但在我眼里,它就像有四十英里。我用一只手环抱住树干,将身体探向深渊。远远的下方,仆人们正抬头望着我们,身影小如黑点。这座巨石同我们面前的高地一样险峻。

“真有趣儿。”萨姆瑞教授声音嘶哑。

我转过身,发现他正在好奇地研究我抱着的那棵树。那些平滑的树皮以及长有纹路的小巧树叶似曾相识。“怎么了?”我说,“这是棵山毛榉。”

“没错,”萨姆瑞说。“一个漂泊在外的老乡。”

“不只是老乡,先生,”査令格说,“请允许我扩展一下你的比喻,它能派上大用场。这颗山毛榉将是我们的救世主。”

“我的老天爷!”约翰爵士大叫道,“一座桥!”

“没错,朋友们,一座桥!昨晚我可没白想了一小时。我想起了我们的小伙伴说过的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昨晚,大家都以为被逼上了绝路。但只要让毅力与智慧擦出火花,就一定会绝处逢生。我们将迎来一座横跨深渊的桥梁。看好了!”

这绝对是个妙计。这棵树有六十英尺高,若它直直地向右倒下去,就可以轻松地横跨裂谷。査令格在登山时就把斧头挂在了肩头,这时他把斧子递给了我。

“我们的小伙伴肌肉发达,”他说。“我相信他能为此次任务做出最大的贡献。但是,我请你一定不要一意孤行,要完全照着我说的做。”

按他的指示,我在树干周围砍出了许多裂口,保证它能向我们希望的方向倒去。这棵树本来就向着高地倾斜,所以我的任务并不困难。随后,我和约翰爵士开始轮流砍树。一小时后,树干被砍出了个大口子,晃悠了几下便撞倒在地,枝头深深地埋进了对面的灌木中。被砍断的树干朝着平地的边缘滚去。就在我们担心它要掉下去时,它在离边缘几英寸的地方平衡了下来,成为了我们通向未知的桥梁。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分别与査令格教授握了握手。教授则摘下他的草帽,向我们每一个人深深鞠躬。

他说:“就让我成为跨入未知土地的第一人吧——历史画最爱这样的主题了。”

正当他走向树桥时,约翰爵士将手放在了查令格的外套上。

“好伙计,”他说,“我不能允许你这样做。”

“不允许?”査令格教授一转头,胡须全飞了起来。

“你也许不知道,在科学领域,我遵从你的领导是因为你是那方面的专家。但轮到我的领域时,你就得听我的了。”

“你的领域,先生?”

“我们的专长各有不同,我擅长的是排兵布阵。依我看,我们正在入侵一个危机四伏的新国度。我绝不赞成在缺乏常识和耐心的情况下盲目硬闯。”

约翰爵士的规劝很在理,难以辩驳。査令格摇摇头,耸了耸他厚实的肩头。

“好吧,先生,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我认为这灌木丛里可能埋伏着一支正在等待午餐的食人部落。”约翰爵士望着桥说。“在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前大伙最好还是放聪明点;所以,让我们一边祈祷对面一切太平,一边做好预防措施。马龙和我会再下去一趟,拿上四支来福枪,叫上戈麦兹和他的同伴。这样,一个人过去的时候,其余人可以用火力保护他。等那人成功到达并确认安全后,后面的人再出发。”

査令格坐在没了枝干的树桩上,嘀嘀咕咕,很不耐烦;萨姆瑞和我却一致认为这种真枪实战应该让约翰爵士来指挥。绳索在最险峻的那部分岩石上晃晃荡荡,倒也为攀行提供了便捷。一小时后,我们将来福枪和一支猎枪送了上去。两个混血仔也登了上去,并且遵循约翰爵士的指示带上了一捆补给,以防我们的探索时间过长。每个人都带上了弹药带和子弹盒。

“现在,査令格,如果你还是坚持要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所有准备工作完成后约翰爵士说道。

“本人十分感激‘您’的恩赐。”教授气鼓鼓地说,他可不是个向任何权威低头的角儿。“既然‘您’如此慷慨大度,我一定不负众望当个好先锋。”

査令格坐在树干上,两只腿悬在深渊上方,斧子挂在背后。他移动迅速,很快就到了另一端;随后站起身来,挥舞着双手。

“苍天不负有心人!”他大喊道。“苍天不负有心人!”

说也奇怪,当我紧张地望向他时,竟有些期盼他身后的绿色帷幕下隐藏着什么危险。但一切都很安静,只有一只色彩斑斓的怪鸟从他的脚下飞起,消失在了树丛中。

萨姆瑞第二个过去。虽然他看上去瘦骨嶙峋,却在此刻能量迸发。他坚持要背两支来福,这样在他过去后,査令格和他都能拿上武器。我是下一个,整个过程中我都在竭力克制着不要低头向下望。萨姆瑞将来福枪的尾端伸向了我,不一会儿,我就抓到了他的手。至于约翰爵士,他竟然是走着过来的——没有依靠任何支撑!他的意志一定如钢铁般坚毅。

终于,我们四人踏上了失落的世界——梅普尔·怀特笔下的梦想之地。这一刻,凯歌仿佛正在为我们高奏。可谁又能想到,灾难的序幕却也正在拉起?让我简短地说一说这致命的打击。

我们离开了崖边,往高地深处走了大概五十码,突然,一声恐怖的轰隆声从身后传来。我们立即冲向了来时的方向。桥不见了!

我朝下望去,峭壁底部是杂乱的树枝和裂开的树干——我们的山毛榉。平地的边缘塌掉了吗?有那么一刻,这是所有人脑海中的答案。可紧接着,对面的巨石顶上渐渐浮出了一张黝黑的脸孔,混血人戈麦兹的脸。没错,是戈麦兹,但他不再佯装微笑,也不再像面具般面无表情。这张脸被仇恨扭曲着,双目放光,又因报仇雪恨的狂喜而不停抽搐。

“罗斯顿爵士!”他嘶吼道。“约翰·罗斯顿爵士!”

“好吧,”我们的同伴说道。“我在这儿。”

一阵狂笑从裂谷那头传来。

“对,你在那儿,你这英国狗,你就永生永世呆在那鬼地方吧!我千辛万苦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觉得爬上来很费劲?那你试试爬下去!你们这群该死的蠢蛋,你们被困住了,你们都被困住了!”

我们惊呆了,说不出话,只能站在原地望着他。草地上有一根大树枝,是他用来撬走木桥的杠杆。他的脸消失了,很快又再次出现,这一次更加癫狂。

“在山洞里我们就差点宰了你们,”他叫道。“但这样更好。这样更慢,更折磨。你们会慢慢化作一堆白骨,却没有人知道你们死在了哪儿,更不会有人为你们立坟树碑。当你们躺下等死的时候,想一想洛佩兹,五年前在普图马约河被杀掉的洛佩兹,我的弟弟。就算让我现在去死,我也会面带微笑,因为我为他报仇雪恨了。”他的一只手愤怒地朝着我们晃动,接着一切恢复了平静。

如果那混血仔在复仇后逃之夭夭,也许如今还活得尚好。但他那愚蠢、张狂的拉丁本性为他的生命画上了句点。罗斯顿,这个在三个国家赢得了“上帝的铁锤”称号的男人,可不会任人随便讥讽而不付出代价的。混血仔在离我们较远的巨石一侧向下攀行;但他一只脚还未挨地,约翰爵士就顺着高地边缘跑到了一处可以看见他的位置。他的来福枪只响了一声,我们什么也没看到,只听见尖叫和远处传来的坠地声。罗斯顿向我们走来,面无表情。

“我真是个笨蛋。”他愤愤地说,“是我的愚蠢给你们招来了麻烦。我应该想到的,在他们要和我们同行时就应该想到,这些家伙特别记记仇,尤其是关于种族斗争的纷纷扰扰。”

“另一个人呢?撬起那棵树得两个人。”

“我本可以一枪崩了他,却放了他一马,他也许和这事儿不相干。但或许我应该杀了他,如你所说,他难逃干系。”

现在,我们总算明白了混血仔之前的行为。每个人都能回想起一些琐事——他对了解我们的计划无比渴望,在帐篷外偷听被抓,以及那些反复出现的、隐约带着仇恨的神情。大伙集中精神讨论着,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些新变化,却被这平原上不寻常的一幕吸引了。

一个白衣男子——当然,只可能是幸存下来的那个混血仔——正在狂奔,好像死神在他身后拼命追赶。我们忠诚的黑人赞布在他背后几码处,他黝黑的身影从逃亡者身后一跃而起,双手绕住了他的脖子。他们在地上翻滚了一会儿,之后赞布站了起来,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对手,然后兴奋地向我们挥手跑来。白色的身影则躺在广阔的平原上,不再动弹。

我们的两个叛徒都被了结了,但他们的闹剧却尚未结束——返回尖顶岩成为了天方夜谭。我们曾是世界的孩子,却无奈与母亲分隔两地,成为了被高地收留的弃子。身下的平原本可以引领我们回到独木舟上。在无尽的天边,比那朦胧的紫色地平线还遥远的地方,是引领我们回到文明世界的河流。但这之间的纽带却不复存在。再心灵手巧的人类,也不能在现实和过去之间搭建一座桥梁。顷刻间,我们的处境天翻地覆。

也正是这一刻,我见证了同伴们过人的品质。他们神情严肃,陷入了沉思,却异常的冷静。此刻,我们只能耐心地坐在灌木丛中,等待赞布的到来。很快,他诚实黝黑的面孔和他大力神般的身躯出现在了巨石顶端。

“我该怎么做?”他大声喊道。“告诉我,我照做。”

这个问题问起来容易,可要怎么回答?唯一清楚的是,他是我们与外界唯一靠得住的联系人,而且绝不会抛下我们。

“不,不!”他喊叫着。“我不会抛下老爷们。无论发生什么,四位都能在这里找到我。但印第安人留不住。他们抱怨了太多, 他们要回家。现在,不要他们,我不留他们。”

的确,印第安人最近经常表现出对旅行的厌倦以及不能返回的担忧。赞布说的是事实,他无法留下那些印第安人。

“让他们留到明天,赞布。”我大声说道。“我要让他们送信。”

“好的,老爷!我让他们留到明天。”他说。“但我现在能为你们做什么?”

交给他的任务很多,而这位忠实的朋友都一一做到了,实在令人钦佩。首先,在我们的指挥下,他解开了树桩上的绳索,将一头甩到我们这侧。这绳子不比晾衣绳粗,却十分结实。虽然不能把它当做桥梁,但绝对是爬上爬下的好帮手。接着赞布把补给拴在了绳子的另一头,让我们能拽过来。就算我们找不着其他东西,这些补给品也可以让我们支撑至少一周时间。最后,他爬下岩石,又带上来了两个包裹——一盒弹药以及一些其他物品。所有包裹都是靠我们一次次拽过来的。他最后一趟下去时已经是晚上了。他还向我们保证,会让印第安人留到第二天早上。

就这样,在我们登上高地的第一夜里,我借着一只蜡烛的光亮,花了几乎整晚的时间记录下我们的经历。

我们在峭壁边缘吃了晚餐并安营扎寨,靠着箱子里的两瓶矿泉水解渴。寻找水源至关重要,但我想,就连约翰爵士也已受够了这一天的波折,谁也不愿再深入未知的地域进行首次探索。我们克制着不生火,并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明天(或者说今天,因为现在已经是黎明了)我们会第一次踏入这片神奇的土地。我什么时候会再写信——或者说,是否还能再写信——我都不知道。同时,我可以看见印第安人还在原地,我确信忠实的赞布会很快上来取信。

附言:

想得越多,绝望越多。我对返回不抱希望。如果高地边缘生长着大树,或许我们可以再造一座桥梁,但这里的树木都不及五十码高。无论如何齐心协力,我们也无法搬动一棵合适的树干。而绳子又太短,我们根本不能靠它下山。天啊,我们的处境真是毫无希望——毫无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