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菩提香

楔子

潼关号称“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自是雄险无比,引无数英雄前来瞻仰游历。而风陵渡作为水陆交通要冲,更是终日旅人争渡,熙熙攘攘。

渡口客栈,二层木制小楼带着时光的积淀,老旧而简单。

这日,客栈来了五个人。靠窗的是一对年轻兄妹,哥哥精明干练,平平无奇,妹妹却如野外的一朵娇花,含羞带怯,未语先笑。大堂中央坐着的是一对夫妇,妻子生了张马脸,面相刻薄,虽没有穿金戴银,却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架势;而丈夫却是个浑身滚圆,小眼睛贼亮的胖子,看上去和和气气,颇有些畏妻如虎。最后缩在墙角自斟自饮的是一名年轻书生,长相虽算不上俊俏,却很耐看。

在二楼观察了半天的调香师菀笙,望着这五个各怀心机的客人,啼笑皆非。夫妻同床异梦,兄妹包藏祸心,那书生也不是啥好人。还真是热闹!

又观察了一会儿,马脸妇人似乎喝不惯客栈的水,胖子一面嘟囔着,一面从包袱里取了茶叶,亲自去厨房沏茶。

菀笙面上浮起一抹笑意,从身上掏出了一套精致的熏香器皿,边熟练地打起香篆,边自语道:“好歹还没坏到家,帮一把又如何?”

1.同病相怜

深夜的风陵渡静寂得令人发慌,客栈里大堂夜风一阵紧似一阵,灯光也随之飘摇,气氛颇有些诡异。马脸妇人撑不住率先离席,胖子很有眼力地抓了包裹,急忙屁颠屁颠跟上。不多时,书生也推开酒壶,摇摇晃晃上了二楼,只是他似乎喝得有点多,脚步踉跄得可笑。

半刻钟后,二楼传来马脸妇人的尖叫:“要死啦!杀千刀的,你往哪里走!?”

“抱歉抱歉,走错了走错了……”书生惶急的声音随后传来,而后一条狼狈不堪的身影就在枕头被褥的追堵下狂奔而出。很显然,醉酒的书生走错了房间。

“我们也上去吧。”精明汉子兴趣缺缺,只是提起自己的箱笼,淡淡吩咐妹子。娇花妹子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只是低着头跟在兄长身后。

刚上二楼,兄妹俩就差点跟胖子撞了个满怀。

胖子端着洗脚水,颇有些尴尬,精明汉子扫了眼他干燥的肥脚,默不作声就转身离去。胖子被人撞穿私房窘事,顿时脸涨得通红,闷闷地就要下楼,然而衣角却是一紧,回头望去,只见娇花妹子双眼晶亮,崇拜地望着自己,轻声细语:“大哥你人可真好。大嫂一定很幸福。”

原本还觉难堪的胖子小眼睛立刻绽放出了自得的光彩,偷眼看看房间,见没什么动静,这才压低声音得意地炫耀:“那是!我那婆娘自从嫁给了我,半点苦都没受过!”

“嗯嗯!”娇花妹子小脑袋一上一下地点着,脸蛋红扑扑的,嘻嘻笑道,“我猜也是。平常人家多少还纳个妾室,可大哥你看起来家境殷实,身边却只有大嫂,怎么看都是个好男人呢!”

一听这话,胖子顿时泄了气,耷拉着脑袋懊恼道:“别提了!家里养了个母老虎,我哪敢啊!”

娇花妹子同情地瞅瞅他,叹息:“妹子本以为女儿家婚姻由不得自己,怎么您这一家之主也……”边说眼中边浮现出凄然的神色。

胖子起先有些惊讶,俄而就生出同病相怜之感,看看四周,见精明汉子已经进了房间,才小声询问:“你兄长逼你嫁人哪?”

“他不是我兄长!”谁想娇花妹子轻啐一口,面带愤愤不平之色,眼中却簌簌落下泪来,悄声泣道,“上个月我爹爹刚刚去世,我那些叔伯兄弟就谋夺了我家的家产,我这堂兄,还,还想把我卖给大户人家做小妾……您说要是您这样脾气好,心地善的人还好,若是摊上那种穷凶极恶的人,妹子可怎么活啊……”

本来只是山野间的一朵娇花,虽朴实新鲜,却也没多吸引人,然而她这一哭,真真叫一个“梨花一枝春带雨”,那眼泪浇在胖子心头,反而令一腔火热如泼了油般愈烧愈烈。

胖子有些心动,偷偷摸了摸自己的私房钱,暗忖乡下丫头就是再耐看,应当也不会太贵,以自己的身家,想来要买下来不难。只是夫人那边……

还不待他拿定主意,就听走廊上一声怒吼:“腊月,你在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就来,就来!”娇花妹子顿时慌了,如受惊小鹿般提起裙裾就跑,临走前,频频回头瞅向胖子,眼中带着祈求与哀怨。

那楚楚可怜的一眼,撞击在胖子的心扉上,他舔了舔肥厚的嘴唇,再一次盘算起自己的私房钱。

倒完洗脚水,胖子就在井边,草草用井水冲了冲自个儿的大肥脚,而后拎着木盆,心不在焉地转回了房间。

刚进房间,他就有点火大,他那婆娘竟然将金银细软大大方方地铺在桌上,正在那点着灯欣赏!扔了盆子,他恶声恶气地训斥:“财不外露,你不懂啊!这是咱闺女的嫁妆,可是找京城的金铺打的,有多值钱你不知道哇!”

“我就是看看,关着门怕什么?”马脸妇人白了他一眼,满心不情愿地将金镯银钗玉石项链都拾掇到一只木匣子里,又仔细扣上了铜锁,哼道,“满意了?”

“嗯。”被媳妇一瞪,胖子立马败下阵来,底气不足地交代,“你可收好了,这里面可是我一半的身家。”

“知道了,知道了,瞧你那小心样儿!”马脸妇人不耐烦地扭身上床,可胖子却无论如何也睡不下,满脑子里都是腊月走前那楚楚可怜的眼神。

枯坐了一会儿,胖子搓搓手,讪讪请示:“羊肉吃的有点多,我这浑身发热,能不能打开窗子凉快一下?”

“嘭!”马脸妇人一个枕头砸将过来,怒道:“出去凉快去!叫你馋,盯着那风骚老板娘足足多吃了两碗饭!那一整盘羊肉全进了猪肚子,不热才怪!去去去,赶紧滚出去散散步!”

“哎哎!”胖子内里心花怒放,面上却带着谄笑,慌里慌张就退了出去。

在楼下转了圈,直到二更天的梆子响,他才悄无声息地上了楼。趴在房门上听听,自己浑家果然已经睡下了,房中已响起了轻微的鼾声,他满意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向腊月房中摸去。

细微的哭泣声缭绕在走廊里,听得他又是一阵心疼,急忙敲门轻唤:“妹子,妹子,是我呀,你把门开开。”

木制的老旧房门开了条缝,腊月露出半张犹带泪光的俏脸,轻声细语:“大哥,那么晚了,您有事么?”

胖子心虚地看看四周,胖手拢住肥嘴,低声询问:“你堂兄给你联系好人家没有?”

“还没呢。”腊月摇摇头,摸着头上的银钗有些发愁,“堂兄只认钱,不认人,只怕不会给我找什么好人家。”

胖子松了口气,又接着问:“你堂兄说没说打算要多少钱?”

腊月有些为难,想了半晌,才叹气:“我们村的王大善人出二十两银子他都不愿意,想来是想把我送到真正的富贵人家吧?估计没个四五十两,是满足不了他的。”

胖子这下是彻底放心了,对她笑道:“别担心了,四五十两银子我还是出得起的。不过,我有个要求。”

“真,真的么?”腊月霍然抬头,惊喜地望着他,结结巴巴地确认,“您,您真的愿意买我?那可是五十两银子呢!”

“放心吧!”胖子安慰她一句,仔细嘱咐,“要是我浑家问起,你就说是给我家做丫鬟,只要了五两银子,把你自个儿的身世说得越惨越好。”

“好,我,我听大哥……啊不,腊月听老爷的!”腊月喜极而泣,抹着眼泪又哭又笑。

胖子笑笑,转身去了隔壁精明汉子的房间,很容易就拿到了契约。

待他回来将契约拿给腊月看,娇花妹子少不得又是一番感激。宽慰了一会儿,胖子就要起身离开,然而,腊月却伸出一根小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角,媚眼如丝,腻声娇嗔:“老爷~夫人这会儿只怕睡了,您这样回去,不怕吵醒她呀?”

胖子被那眼神勾得连魂都不剩了,咽了口口水,干笑道:“那,那你说怎么办?”

腊月面上鲜红欲滴,眸中流转着火热,声音轻得仿佛蛛丝在胖子心田扫过:“不如,由腊月伺候您?”

2.阴差阳错

书生站在走廊里冷笑不止,白天他就看出这胖子藏了付花花肠子,只是马脸妇人管得紧,才没生出什么笑话。现在么,他转头看看马脸妇人的房间,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一匣子金银细软。

“咚——”马脸妇人睡得正香,忽然被一声异响惊醒,爬起来摸摸冰凉的半边床塌,她不由有些担心,急忙下了床,披上衣服,拿着油灯向外摸去。

老旧的木质房门挡不住极乐的喧嚣,走廊里回荡着男女快乐的呻吟,粗重的男声与细弱的女声,令人闻之脸红。

马脸妇人听了一会儿,止不住怒气上涌,认准一个房间,大踏步冲了过去,一掌劈开房门,接着就是歇斯力竭的一声怒吼:“你个杀千刀的——”

书生低笑一声,转身进了马脸妇人的房间,轻车熟路地翻出木匣子,长袍一掩,若无其事地回了自己房间。

腊月房中,刚刚进行完前戏,正要办正事的男女在马脸妇人的撒泼下狼狈不堪,胖子急急忙忙摸了衣服穿上,急吼吼地去夺浑家手里锐利的簪子,而腊月则裹了被子,楚楚可怜地瑟缩在床脚,惶然不知所措。

“姓郑的!当年你落魄得拿一支铜簪娶我,连个像样的婚事都没办!这么多年我嫌弃过你么!?好啊,你这发家了,就忘了当年老娘对你的好了!你对得起我吗?”马脸妇人披头散发,状如疯狂,一手攥了簪子,一手扯住胖子的衣服。

“别别别,你听我说,腊月挺可怜的,你先冷静下来……”胖子终究是怕老婆的,一面阻止她拿金簪伤人,一面忙不迭地解释。然而还不如不说,一听这话,马脸妇人更是妒火上头,嚎啕出声:“她可怜?你说她可怜?她一个靠身体博取男人欢心的狐媚子居然可怜?你到底是没脑子,还是没良心!”

被老婆这样闹腾,胖子顿时也火了,猛推她一把,怒声吼道:“刁婆娘,给你脸不要脸!这些年来街坊邻居哪个不说我疼老婆?你去问问,有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有哪个男人不是儿女成群?你个不下蛋的婆娘,就给老子生了个闺女,老子嫌过你没有?”

“你!”马脸妇人显然从没受过这样粗暴对待,怔怔然半晌,脸现怨毒之色,蓦地一声大吼:“我毁了这狐狸精的脸!”说着,她持着簪子猛扑上床,骇得胖子急忙过去抱住她,急吼吼地叫唤:“你疯了!腊月快走!”

腊月战战兢兢丢了被子,软手软脚地就向外爬去,然后却被马脸妇人揪住了头发,当场不敢再乱动弹。

挣扎撕扯中,油灯不知被谁踢灭,房中一片漆黑。

黑暗的长夜被女子凄厉的尖叫划破,而后就是“汩汩”流水声,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一室。

另一间客房,书生关紧房门,喜不自禁地掏出木匣,哆嗦着手撬开铜锁。昏暗的烛光下,那些精致的首饰在一瞬间晃花了他的眼,梅花簪子,玉长命锁,红玛瑙手串……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发财了!”书生狂喜不止,喃喃自语,“娇儿,等我来娶你。”

他本就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只是个小偷而已。他读那些诗词歌赋仅仅为了让自己在人群看起来不那么像小偷,要知道,这天下读书人的地位可是很高的。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又有谁愿意去怀疑一个读书人呢?

他披着一张读书人的皮,走南闯北,本来潇洒恣意,却在数月前不小心偷了一位富家女儿的心,渐渐生出了金盆洗手的心思。

这是他最后一桩生意,干完这票,凑够了聘礼,他就打算去跟他的娇儿厮守终生,从此再不作恶。

清点过木匣里的首饰,他正要换个匣子伪装,却发现底层压了张票据,漫不经心地扯出来瞟了一眼,当场冷汗直冒。

票据上清楚地写着买家“潼关渭水镇郑家”。

渭水镇,郑家!

郑娇儿的娘家!

他竟偷到他未曾谋面的岳父岳母身上去了!

而且这十有八九就是郑娇儿的嫁妆!

书生暗暗叫苦,毛手毛脚地将首饰重新装进木匣子,顾不得锁头已坏,依然拿袍子裹了,急匆匆出门而去。

他现在只能祷告岳父岳母还没闹完。

“你们在做什么?”随着一声爆喝,腊月房中骤然亮起,精明汉子手持木棍,阴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继而大吼出声,“腊月!”

床上床下一片狼藉,腊月侧趴在床侧,长发在床上铺散开来,胸口大团大团的鲜血洇湿了身下的棉被,人却了无生气。

“啊——”马脸妇人脸色瞬间苍白,身子一个踉跄,“噗通”跌坐在地上,手中金簪“当啷”落地,在深夜的静室格外响亮。

胖子眼现惶恐,肥厚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试探半天不敢上前翻看。

精明汉子一个箭步冲过来,查看一番,顿时目眦欲裂,手提木棍指着胖子怒吼:“混账!你不但想非礼腊月,竟然还……杀人偿命,我,我这就去报官!”

“我,我没……是,是她自愿的!再说,她,她是我的小妾,杀小妾……不,不用偿命……”胖子额头冒汗,语无伦次地摆手辩解。

“小妾?”精明汉子冷笑一声,“我这做哥哥的怎的不知?”

“你,你把她卖给我了!我们签了卖身契的!”胖子想起那张卖身契,顿时有了底气。按照大商律法,打杀小妾,不必偿命,只需流放或交赎金即可。

“契约呢?”汉子斜睨着他,冷笑出声。

“在,在腊月身上……”胖子嗫嚅着,俯身去找,然而,找遍床上,又哪里有一张纸屑?

最后能免死的文书也没有了。

“噔噔噔”胖子心里一团乱麻,脸色苍白如纸,止不住倒退三步,呆滞半晌,蓦然自扇了一记耳光,发出一声震天大吼:“我他娘的混蛋!”而后他抱头蹲地,哽咽懊悔。

“相公!相公——”马脸妇人匍匐过来,抱住胖子嚎咷痛哭,“是我不好!此番闯了大祸,你,你休了我吧!对不起,相公,我没想杀她……”

“娘子,娘子,别说了,别说了……都是为夫色心太重……要不是……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啊!”胖子搂住浑家,也是泪流不止。

“你们俩演完戏了没有!”精明汉子恶狠狠地打断夫妻俩的互诉衷肠,怒道,“走,跟我去见官!”

马脸妇人狠狠一抹泪,大声道:“我跟你去!人是我杀的,我相公已经把我休了,跟他无关!”

“不,不!跟她没有关系,是我色心太重!”胖子一个机灵,急忙把浑家扯到背后,哆哆嗦嗦地道,“我,我跟你走,人,人是因我而死,你,不要为难她……”

“不,是我,人是我杀的!”马脸妇人推搡着要挤到前边来,却不想被胖子劈手一个耳光扇倒在地,胖子冲她怒吼:“你个臭婆娘,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外面的事,哪有妇道人家插手的份儿!”

马脸妇人从未见过丈夫如斯霸道,一时心神被夺,目现异色,半晌,才“哇”的一声痛哭出来:“相公,你这是说什么傻话?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咱闺女马上就嫁人了,要是没爹会被人瞧不起的!你休了我,休了我咱闺女才能清清白白地嫁人……”

“够了!”精明汉子狠狠一挥棍子打断他们,狞笑道,“你俩谁都别想逃,一个强奸犯,一个杀人犯,哼哼!”

胖子一把抓住精明汉子的手,低声下气地央求:“大兄弟,反正咱们已经签过了卖身契,虽然现在契约找不到了,但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五百两,咱们私了,好不好?”

精明汉子愤然挣脱,戟指着他冷笑道:“五百两?原来人命在你们这些富人眼里就值五百两!”

“那你说,你给开个价!”胖子一听这话就知有门,连忙赔笑。

3.真相大白

书生站在门外,听着房间里的争吵,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不是自己贪心惊醒岳母,想来也不会有这事。

不对!

他蓦然惊醒,这精明汉子也太镇定了。许久,他嘴角缓缓划出一抹讥诮的笑。

呵,原来是老千。

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就好,可惜,这两人却捞过了界!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木匣子,诡异地笑了笑,用袍子掩好,提步走进房间,正气凛然地喝道:“朗朗乾坤之下竟还有这等令人发指之事,兄台不必担心,某愿做个见证,咱们这就去报官,请大老爷判决!”

房中的人齐齐看向这个不速之客,神色各有不同。

原本看到峰回路转,已经有些放心的胖子顿时脸涨成了猪肝色,讷讷不敢言。

而精明汉子却一皱眉,眼中浮现出一抹恼意。

书生暗笑,就这道行还敢出来混?自己一个偷儿就能折腾废他!

胖子擦擦汗,点头哈腰地赔笑:“这位公子,在下并非有意,您看,苦主已答允私了……”

“那怎么行!”书生走到床边一振衣袍,顺势将木匣塞进棉被,而后转身面向众人,正色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依某看,应当赶紧通知官府,在姑娘遗体还未完全僵硬之前请来仵作检验,而后依律……”

“那怎么行!”汉子大急,一口喝断,气急败坏地低吼,“我妹子遭奸人所害,已是不幸。怎能再让别的男人碰她的遗体!”

书生心中越发清晰,面上却愈加正经:“兄台这话也对,只是终究要官府的人来瞧瞧才好。不然令妹只怕九泉之下要恨你私纵了凶手呢!”说着,提步就要向外走。

“你给我滚一边去!”汉子顾不得思考,猛推一把书生,气急败坏地大吼,“我们家的事,何时轮到你来插……手……”

汉子说不下去了,因为书生顺着他的力道栽到了床上,而后又滑了下来,顺带拽下来一个匣子,随着“哗啦”一声响,满匣的金玉珠宝滚落一地,在烛光中氤氲出朦胧的宝气。

“哎呦!”书生呻吟着爬起来,仿佛没有看到现场的怪异。

然而胖子夫妇却大惊失色,马脸妇人更是尖叫一声:“这是娇儿的嫁妆!”而后怒瞪着胖子低斥,“你居然把闺女的嫁妆给这狐狸精!”

胖子不耐烦地回瞪:“这东西是你抱着睡觉的!”

马脸妇人刚要再说,书生怕节外生枝,截口冷笑:“难怪兄台死活不让报案,原来令妹还是个偷儿!”

“你胡说!”汉子一时间也有些懵,口不择言,“凭我妹子的姿色,想要钱还用去偷么?”

书生却不再给他反驳的机会,蓦然舌绽春雷:“按照《大商律》,凡在偷盗过程中被人捉住打伤打死者,死了白死,最多赔偿部分钱财即可!依某看,你妹子分明是行盗之时被失主发现,纠缠中才出了人命!好你个偷儿,人赃俱获,你还不承认!”

汉子正要辩解,转眼看到书生眼中的戏谑,登时冷静下来,心中刹那敞亮,抿唇不再说话。

胖子夫妇虽一个好色,一个好妒,终究只是普通小民,此时见柳暗花明,唯恐再生波折,再加上也是觉得姑娘死得可惜,低声商量了一下,由胖子出面打圆场道:“这位公子,郑某先行谢过救命之恩,待会再请您喝茶。”说着他冲书生拱了拱手,再转向汉子,叹息道,“令妹的死,我夫妇二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看这样如何,这匣珠宝是小女的嫁妆,真的不能给你。至于银票,郑某只带了两千多两,只是其中的大头是要给涂家湾的,今年他们村遭了大水,正等着救命。所以,能拿出来给你的还有二百……”

“您是渭水镇的郑公?”原本一脸不爽的汉子忽然面色大变,张口截断胖子的话,眼中带着希冀与忐忑。

胖子迷惑地看着他,微微颔首:“渭水镇只有寒家姓郑。”

“恩公,我糊涂啊!”汉子彻底变了脸色,猛然翻身跪倒,狠扇了自己一耳光,不断磕头,“是我瞎了眼,竟骗到了恩公头上!”说着,仿佛想了什么,一拉趴床上挺尸的妹子,吼道,“腊月,别装死了!这是恩公,这是救了咱们涂家湾的恩公啊!”

原本一动不动的腊月带着胸口淋漓的鲜血,翻身下床,红着脸跪地不起,声若蚊蚋道:“腊月见过恩公。”胖子夫妇以为诈尸了,差点没被吓死。

“我该死,是我该死啊!”汉子泪如雨下,伏地泣道,“这些年来恩公一直接济涂家湾,我们都记在心里。这次听闻令嫒要出阁,晚辈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表达下心意。可是我们是穷惯了的,又误入了千门,这才骗到了恩公头上。恩公,我混账啊!”

身高马大的汉子,此时却哭得稀里哗啦,令人不胜唏嘘。

胖子怔愣半晌,才叹了口气,对浑家苦笑:“这算不算好心有好报呢?我算是看明白,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次不栽下次栽啊!”

马脸妇人脸色一红,狠掐他一把:“死样!还不扶起人家孩子,他们也是被钱逼的,又不是真想害你!”

“嘿,你倒是大度!”胖子一乐,转而低语,“媳妇儿,一把年纪了,你这脾气,也该改改喽!不然,迟早得出事!”

马脸妇人咬牙怒道:“只要你不招花惹草,像从前那样对我,我,我就改了我这脾气!”

书生摸摸鼻子,有些意外,不过这结局,貌似还不错。至于聘礼,还是慢慢筹备吧,偷来的终究是种侮辱。何况,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后记

夜风吹散了铜炉中的熏香,最后一丝灰烬也随之飘零,而此时,外面还是夜色深沉。

书生最先从酒桌上爬起,揉着额角看着昏暗的大堂惊疑不定。

其他人陆续醒来,大堂依然是大堂,胖子依然抱着小包裹,娇花妹子身上干干净净,半点血迹也无,汉子眼中则带着茫然。

菀笙收拾好器皿,笑意盈盈向外走去。

菀笙所燃的香名为菩提香,乃是导人向善的。她觉得,在梦中给他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总好过他们在现实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而他们梦中的关系,自然是假的。

人性本善,哪怕有些许瑕疵。这世上人无完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